醒来意味着:我能看见我的犀牛了,但今天并不是这样。我记得昨天晚上它曾经对我说:“可以用一下你的烟灰缸吗?”它被我拒绝了,于是踱到外面去抽烟。
后来我睡着了,我的梦里布满了灰色的、粗糙的皮肤的皱褶,那肯定是和我的犀牛有关的。天下起雨来,有一滴雨破窗而入,落在我的脸上,犀牛的皮肤变成了乳白色,我醒了。
“天还早着呢,干嘛?”一滴雨能把我弄醒这件事实在是不足为信,于是我提起胆子大声地质问。没有人答话,也许把我弄醒的是个哑巴。但我的室友们呢?我摸到阿木的床边,他凉得扎手,我的手像触电一样弹开了。
房间患了巨人症,木伯每天醒来的时候一定要大叫:“天花板从来没这么高过!”我们都认为这是因为他有些健忘,所以大惊小怪的缘故,大家习惯房间的生长就像习惯他的叫声一样。不过在其它的事情上,他还是挺清楚。
每天我们可以把床再搭高一层,仿佛是要给一群什么人留出睡觉的地方。但说真的,大家心里都没底,但仿佛又都了解确切的消息。
它的顶端已经看不见了,谁想摸到天花板就得爬到那最上面一层的床上去,从底下看起来,那床小得像一滴雨。这可是个累人的活儿,我们每周下午三点做这个工作,抗着绳索、木板和稻草。当然,每天工作的时间总比昨天长一点儿,现在我们要做到深夜,做工的时候我身边总有个烟灰缸,我不是那种喜欢把烟灰掸在地上的家伙。
我知道这是一幢孤零零矗立在灌木丛中的大楼,虽然我很少仰视。我们幸运地住在底层,可以出门看看湖水。
上面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他们的房间也有巨人症吗?我不知道;他们会隔着窗子看楼前的湖水吗?
今天我醒得不是时候,我想抽烟,地上有一股薰烟草的味儿,可没有烟灰缸。
我走到外面,地上潮潮的,发着幽蓝的光。我听见屋里传来呕吐声,阿木要呕吐出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他称之为革命遗产的东西。阿木吐得很准时,一定是千百年来都这样。于是大家醒了,我听见他们在穿裤子,然后他们要用被子把自己连头带脸地裹住,再睡两个小时。我今天醒得太早了。
我看着门前的湖,没有风,雨也停了,但湖水还泛起阵阵的涟漪,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湖面上炸开一个响亮的水花,然后是劈劈啪啪的响声,像是阿光在煮硬币汤,他每天都要灌上两大桶这种东西,好把肚皮撑得透明,指给我们看里头明晃晃的部件。阿木每次看到那些青惨惨的东西,就又呕吐起来。
那个水花一明一灭,或者说许多个水花前仆后继,这都没关系,路灯投下来的光柱恰好直射在那朵水花上,好像是蓄意的示威。我也搞不清水花的成分究竟是湖水还是灯光了。我在心里盘算,一会儿阿滚出来的时候,倘若我弄清楚了它是水,就说它“前仆后继”,倘若是光呢,就说它“一明一灭”。但我不该想这些,我的本意是出来透口气,并寻找我的象。
阿滚每天都握着一把端着一碗面条第一个出来,然后他会拉出一根面条来,把它叫做精钢锯,并声称因为锯过无数老鼠、秤砣和死马的骨头,这把锯子现在已经只剩下两个齿了。他说他打算好好地珍惜这两个齿,不然他的浩大工程是无法完结的:“那就是锯倒这撞楼房,房子越高,越容易倒塌,所以它的生长和自杀有什么两样?但我看不起自杀还要这样慢吞吞的,装孙子这个词讲的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恶心呀!我得早早儿得锯倒它。不然,将来我的孙子们问我,爷爷,你三十六岁时整天做些什么?我总不能说‘吁——除了睡觉、爬床好像也没啥好干的’吧!”但是他总是说说而已,每天清早把面条在一块磨刀石上蹭成烂糊糊之后,他就累得趴在条凳上睡着了。
我觉得犀牛的失踪跟湖水有关系。
水稍微有点浑浊,这是因为昨天下了雨的缘故,雨水有一点红,但融化在湖水中之后就看不出来了,只是让人觉得里面均匀地飘着些细小的砂尘。
我迈进水里,一头扎下去,湖水是温热微粘的,在皮肤上的感觉有点像唾液,又有点像血,呛了两口之后,我觉得还是说它是唾液更合适。清新的、绛紫的、从伤口中涌出所以没有口臭的甘美唾液。
一只独腿青蛙从我身边掠过,划伤了我的胸口,我觉得一股水柱像受到泵吸一样砰一声从胸口射出来,于是赶紧挥动手臂向岸边游去,心里想着:有什么东西断了,在我的身体里。
爬到岸上之后我又听到了呕吐声——阿光的声音,以及大家悉悉索索摸起上衣来穿的声音。一双手抓住了我的肩——我不用怕,它们是来帮助我的,很明显我已经游不动了,更没有力气爬上岸。
“你的衣服真是够湿哩。”阿滚甩着手咕哝起来,他很不满我的无能,以至需要他的帮助才能上岸。“你让我的力气用光了,都没有力气磨锯子了,这是二十年来头一遭。”
我抓住自己的胸口,衣服没有破,也没有被血染上颜色,但是胸前有一片格外地粘滑,“唾液”,我想。我揭开衣服想看看受伤的地方,同样没有血,那里已经腐烂了,像一片灌溉过度的水田,一团黑色的霉菌生在中间。阿滚好奇地探过头来,我赶紧盖上衣服。
“那边有个三头人。”阿滚指着湖对面的树林对我说。
那是一片低矮的黑色小松树,藏不住什么东西的,我对他的说法不屑一顾。
阿滚手里拿着一把锯子,两个齿的:“这可能就叫先见之明吧,虽然没有预料到会把磨锯子的力气用光,但我却像是受了鬼使神差一般,没有磨就直接干起活儿来了。”
他得意地指着他的工程,我看见楼基处的卵石上有一个小豁口,白色的砂粉落在松软的泥土上。
“你接着锯吧,”我说,“我的犀牛不见了。”
“我的无嘴鹦鹉也不见了,”阿滚说,“大家养的家伙们都不见了,一只怪鸟在窗框里头扑棱棱地飞,最后变成了一层油膜。”
我转身往屋里走,背后响起阿滚的声音:“还有,阿光死了。”
锯石相撞的声音传来,我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怪锯,锯在石头上的动静像放屁,但其中隐藏着一种细微之至的声响,我难以分辨清楚,它像是柴草的燃烧,又像是淡淡的叹息。
过了很久我才想起那是一句话,我曾经听过、讲过,但却无法记起的一句话,那是我幼年有着两条罗圈腿的时候,在一张橘黄色的床垫上,对着遥远的海狗喊过的一句话。那时我曾经问过妈妈:“在哪里可以找到海狗?”
她说:“在南极。”
我就提着草绿色的开裆裤站起来,朝着南方大喊出了这句话,凉风吹在我的脑门儿上,汗干了。
以后我曾经多次说过这句话,但是现在它没有了,从我的脑海里消失了,隐藏在悠扬的、放屁一样的锯石头的声音里。
阿光站在床边,他的肚皮对我敞开着,像一个看不见底的洞穴,吹出冷飕飕的风来,又像是嘿嘿的笑声,两侧的皮像松懈的大翅膀,老木门一样吱吱哑哑地响着。他的腹腔里面发出一股子生锈的味道,堆满了湿淋淋的硬币,硬币上有被电死的母狐狸的头像。
我看见阿木和阿塞腰里系着绳子,正准备顺着床脚向上爬,这件事很容易的,我们把一叠叠的床头做成了梯子,每上一层就把腰里的绳子绑在梯子的横杆上,从不用担心跌下来。
“嘿!”我对阿木喊,阿塞听不见的,他是个聋子,“你们在做什么呢?”
“木伯今天早上爬到上面去了,他的手和脚把住床柱子,像只跳蚤一样直往上窜,边窜边打出滚烫的嗝,连嘴唇都给烧焦了。你简直想象不到这个老头有多敏捷,灵活得就像只大猴子,我们也确实看见了他的屁股是鲜红色。”
“还上了一把锁。”阿塞低下头来说,他已经爬上了一层,仿佛已经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一般,“我的蚊子们都不见了,它们没有心脏,很快就会死的。”
阿塞用把蚊子心脏藏匿在铁罐里的方法不让它们飞远,但它们还是不顾一切地飞走了,也许我的犀牛也是这样,我确信它不想再回来了。
我的犀牛是孤单的,我为它担心。
“木伯现在能爬到哪里呢?”
“恐怕早已经在天花板上把住了吧,像只蝙蝠,但是也难说,今天的事很不正常,谁知道房间长了多高?”
“我们还是先把阿光安置好吧。”
阿木、阿塞和我把阿光一起抛进了湖中,阿滚仍然在那里锯石头,今天他的精力好极了。“你们看到阿滚的脚是一截白骨了吗?”阿塞悄声对我们说,我和阿木都不理他,他除了聋,还老看见一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就算他看见的都是真的吧,可有些东西我们并不介意不知道。就像我猜他俩未必能看见那朵长明灯一样的水花,我也不愿意多嘴对他们讲。
阿塞紧紧跟在后面,还拉着我的衣角:“你注意到阿光被抛进去之后湖水的变化了吗?那些硬币浮在上面变成了断肢的蝴蝶挣扎着;还有,一头抽烟的金色犀牛的倒影,在湖水里走来走去,像逛超市一样悠闲。”
关于金色犀牛的事情,我早就听说过了,那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我的犀牛把头埋在两腿之间正呼呼大睡,忽然猛地抬起头来,扬着脖子:
“湖里有我金色的同类。”
“但我觉得那可能是个梦,我从来不敢保证自己是完全清醒的,但也不敢保证自己在做梦。”
“你在说什么呀?”阿木问我。
“我是说梦,犀牛常常成为梦境的主角,你呢,你做过梦吗?”
“哦,我知道犀牛,但我可从来不做什么梦。”
阿塞看到他的话引发了我和阿木之间的交谈,于是他越发得意起来——虽然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在骂他杂种,他接着说,没有嘴巴的鹦鹉也出现了,还有他自己,都是金色的,刺得他双眼冰凉,像被喷了薄荷一样。我真讨厌他的作风。
“三头人又出现了一次。”埋头苦干的阿滚忽然抬起头来对我们嚷,他脸上并没有汗,就像一块挤不出水的干抹布,处处都毛绒绒地深陷下去,根本找不到五官了,我觉得他是具尸体。没有人理他,因为去天花板找木伯恐怕是当务之急,但我看得出,阿光和阿塞像我一样,其实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却保持着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
“嘿!”干抹布里发出沉闷的一声,他以后的咕哝声我们再也分辨不清了,那不是属于我们的语言。
床下,阿塞兴冲冲地指着自己:“看来我今天注定要担当先锋的角色。”
我们没有异议,无论怎样都令人满意——这是大家共享一种消极含混之态度的重大优点。
凭借着绳子和梯子,我们的身体升向高空。
床柱上缓缓垂下了黑色的油,愈往上愈粘稠,我的衣服裤子为此全脏透了,但手脚仍然清洁如故。
“阿木,你在上面还是下面?”我觉得他正在像烟一样袅袅升起,惨绿而笔直的烟柱,飘过我鼻子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遗忘了一些事情。
如果那烟柱不是阿木,那么地面上会发生着什么呢?
“我得了一种病,在垂直运动的时候看不见其它的东西。”阿木说。
“唔,我没听你说起过。”
“刚刚得上的。”
阿木在用我的声音说话,从我的耳朵里传向外面的方向。
在我们爬床的时候,时间可能停止了。这个说法不可靠,准确地说,太阳光和地面的交角不再变化了,一个在空中抽烟的人的影子映在窗户上,姿势是安静而斯文的。它恒久的宁谧提醒了我:有些东西是从来不动的,譬如地狱,地狱就是一个抽烟而永恒的人。但今天,太阳也是这样。阿光会说这是因为地球的缘故,他自称是个科学家,但他已经在湖水里被独腿青蛙们当作黏合剂来筑巢了。
我们就在这种稠密的太阳光里爬到了临近顶层的地方,抽烟人的影子此时正落在我的身上,我拍打这个影子,它波动,但并不改变自己的宁静。
天花板确实比每日长得更高,但这只能是一种推测——如果它不是高得超出我视力所及,那么它已经不存在了。那么,上面的楼层还在吗?那里的人遭遇了什么样的命运?我没有见过他们,但我了解并关心他们的存在——通过午夜每天从耳边的床柱上滴下来的黑水、和导下来的开门声。
阿塞爬上了顶层的床,我看得出他露在床沿的脚很激动,也许他除了木伯以外,还搜寻到了别的什么。但我并不信任他的脚,因为他的下半身属于另一个人,我忘了那个人的名字,只记得他的身高曾经吓到过我,几个零碎的词构成了我对他全部的最后印象:
水螅、香(它是一个形容词还是一个名词?)、女儿、脸、肢解、恐怖。
我听见阿塞打了一个饱嗝,然后他从我的头顶坠下去了,抽烟人的影子被猛地割断了一下,然后又落回到我的身上。
下坠的阿塞身上流过很多影子,它们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我读不透它。
故事演完的时候,阿塞在地面上发出匕首插在泥土里的声音,他变成了一滴红色的雨,我想,这就是我所看见的。
“阿塞落下去的时候对我说了一句话。”阿木对我讲。
“什么?”
“湖里有我们金色的同类。”
阿塞还带走了我们腰里的绳子。我挺起身体,想朝顶层床板上看一眼,但明显是太勉强了。“你认为我们应该接着向上爬吗?我问。
我听见阿木的呕吐声。烟柱让我的遗忘更迅猛了。
“你认为我们应该像阿塞一样变成一滴红色的雨吗?”
“三头人是女的。”阿木继续呕吐。
“我们可以在这里等,直到阿滚把楼房锯倒。”
呕吐声里隐藏着我对海狗说过的话。
像是烧柴草或是轻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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