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树森林 于 2013-2-26 09:28 编辑
绿洲 一 女儿还小的时候,我常常给她讲睡前故事。有一次,念到《白雪公主》:“这个新王后拥有一面神奇的镜子,每天早上她问:‘魔镜在我手,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魔镜回答:‘我的女王,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女儿问:“爸爸,为什么镜子会说话?”我是一个口讷的人,不知如何解释,便递给她一面镜子:“你看,你自己是不是在里面?”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认真地点点头。我说:“所以镜子里也有一个你,什么照镜子,镜子里就有什么,镜子就会变成什么。你想什么,镜子就说什么。”“爸爸,你照镜子吗?”“照啊。”“镜子说什么?”“镜子说……镜子说,我是另一个爸爸。”“嗯……如果爸爸照了很——多很多镜子呢?”“那……那当然就就有很多很多的爸爸了。” 二 从这座教学楼的第五层望出去,就是运河。浑浊的河水在下午五点的太阳下面呈现着暧昧的黄色光线。运河沿岸种植着一些柳树,暮春的季节,柳树经过了发芽抽枝,开始疯长,枝条缠绕着枝条,不断地填充着叶子之间的哪怕是一丝空隙。远远看去,这些柳树并没有垂坠的视觉效果,倒像是成片的绿色云雾。我知道到了夏天开始的时候,这些树会更加丰满以至狠辣,每当走近,就会发现近旁的河水被它们的倒影染成深墨绿色。 而现在,我不时地从黑板上挪移视线,向河面上看去。河面上停着三只船,两只小的是用来捕捞河水里的污物的。听说很多年前,有船家从河里打捞上来一具尸体,从此河上便设立捕捞船以防不测。然而很少有人跳这条小河自尽,真想死的,会去跳江,在滚滚江水的裹挟之下,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不想死的,游两下就足以上岸,因此,捕捞船长久以来的功能仅限于塑料袋、啤酒瓶这样的普通垃圾。那只大些的,是外地的货运船,到了运输的旺季,它几乎每天出现,从正午停留到黄昏。最后一节课结束前的十分钟,它总是会鸣响汽笛,然后缓缓启动,伴随着长长的呜咽离开。一开始,我总是在它鸣笛时向外张望,透过绿雾似的柳林看它的身躯隐约地滑行,然后脱离了遮蔽,在河面上成为小小的黑点。现在,我总是在它驶离的前十分钟坐立不安,频频扭头观察它的动态,好像在等什么重要的事情。还有一会儿就下课了,我看了眼黑板上方的钟,又把视线投向窗外。 一直到教室里的声音沸腾起来,那只船都没有动静。这很奇怪,两三个月以来它一直是五点半离港。我依然坐在位置上等待,直到沅沅的手拍我的肩膀,我猛地回头,注视她的手,沿着手臂向上看去,看到她的脸,她对我说:“还不走?”我说:“你怎么都晒不黑?手这么白。”她说:“你看什么呢,刚才。”我又朝外看去:“你看,那边有一艘船,每天都是放学时间开走的,今天一动都不动。”沅沅说:“哪儿有船?”“你看,你看,柳树看到了吧,在柳树后面,很大,但是被树挡住了。”“好像是,那不是在动了吗?”果真,船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开动起来。“跟你说话都没注意。你听。”沅沅莫名其妙地看我:“听什么?”“汽笛。”“有什么好听的?”“没什么好听的。回家吧。” 夏天已经很近了,即使是黄昏也十分溽热。和沅沅并排走的时候,和她手臂的皮肤不时地轻触。她的手臂因为出了汗又被风吹过,潮潮的,凉凉的。走路时看着地面,她前后摆动的手一下一下地进入我的视线。细长而苍白的手背和手指,前进时像只透明海蜇。她先是把长长的手臂搭在我肩膀上,我闪躲了一下。她又把手抄进我臂弯,我一蹦蹦得远远的。她停下步伐,站在原地嗔怪地笑:“干什么老这样,我手上又没毒。”我说:“你手太冷了。”“又不是冬天,怕什么冷。好好,不碰你就是。”她说不碰我,可是她这么粘人,一路上又不由自主贴上来。快到我家门口时,她拿用手掌去握我的手。“哎呀我到家了拜拜!”我从她身边飞奔起来,听到她在我身边嘟囔一句:“小怪物。” 一直跑到楼道口,撞上一个女人。不是我们这栋楼的,齐肩的直发,穿条红裙子,很瘦小。道歉之后她说:“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一连三个“没关系”让我多看了她几眼。她对我笑得很热情,超出了陌生人范畴的热情。我不自在起来,点点头上楼去了。进门之后,爸爸握着菜刀,围裙上有几片银亮的斑点。“今天吃鱼?”“上午我钓鱼去了。”我看了看桌上寻常的饭菜:“今天不给妈过生日?”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我从不知道她的生日,只知道祭日,每到祭日这一天,我和爸爸约定俗成地说成是“给妈妈过生日”。“你记错了,是明天。”“不是吧,就今天,今天25号。”“25号了?”爸爸去走到门后去掀日历。“哦,真是。今年端午节放假时间比以前长……我弄混了。”“那怎么办?”“我现在下楼去买东西。”我本想说“不用了吧”,还是对他点点头,进了房间关上门。心里有些失望。我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但是冥冥之中总感觉与她的幽秘的联系。小时候有一次发高烧,在神志不清中感觉有一只手握住我的手。那是一只柔软的女性的手,手心很潮湿。我也回握住她,并且渐渐清醒过来。我说给爸爸听,他说:“那是梦。”当时失望的心情和现在类似,好像一种不为人知,无法倾诉的情感被轻易踏伐。母亲去世后,爸爸一直没有再娶。他是一个寡言的人,不善表达,烦恼时总是一个人冥思苦想。久而久之,我也学会了不过度介入他的世界。这么多年,我们父女俩沉默地生活着。 爸爸应该已经走到小区门口的菜场了。他会带一些菜回来,还有檀香。我站在窗口张望,他的身影果然已经消失。突然我看到那个红裙子女人,正站在我家楼下的树荫里,像在等什么人。她抱着臂抽烟,俯视的角度看不见脸,只能看到她漆黑的头发衬着红裙子,烟雾从她的嘴里又直又快地喷出来。像男人抽烟一样。我看了她好一会儿。桌上有团废纸,我朝着她的方向丢过去,迅速地蹲下去。她现在一定在找是被什么东西砸中了。我弓着背离开窗前,走进房间把门反锁起来。心里很兴奋,莫名的兴奋。那女人和我素不相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恶作剧,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这时爸爸在敲门,他没有带钥匙。他从来都是会把钥匙带在身边的,今天竟然会忘记。我去给他开门,回房间时顺便又经过窗口看了一眼。那女人已经不见了。 吃饭的时候,我问爸爸:“你回来的时候看到楼下有个女的吗?”“什么女的?”“站那棵树下面的,穿件红衣服。”“没看到。”“真没看到?”“没看到。”我按照时间推算起来,心里很怀疑。他不可能没看到,除非她是遁地走的。“鱼烧太甜了。”“你妈喜欢吃得甜一点。”“她又吃不到。”“就当她吃到了。”爸爸对母亲这样的念念不忘,每年祭日都会做母亲生前爱吃的菜,按照她的口味来做,分毫不能有差。这个形式在我从小到大从未发生过变化,但是今天,我觉得应该告诉他,我们应该改变纪念形式。另一方面,我矛盾地想要变相提醒他母亲的口味。吃好饭,爸爸点燃了三炷香递给我,自己又点燃三炷双手合十在掌心,向着南方拜了几拜。家里是没有母亲的遗像的,我一直到很大才知道一般家庭纪念死者的方式是设置遗像,我也一直不知道怎么问爸爸关于这个问题。就算是问了,他不想说的事情仍然不会说出口。只要他想说,总是会主动告诉我。比如为什么向南而拜,他说:“你妈妈是南方人。”这是他唯一向我吐露过的母亲的身世。再有就是,他总是对一个细节回味无尽:“你妈快不行的时候,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一直很白很软,那天在我的手心里慢慢硬掉,冷掉。”每当听到这一段,我总是会想起幼年病中相握的柔软潮湿的女性的手掌,它在我眼前与爸爸描述中的手一同出现,有时交替,有时同时地向我伸过来,又有时它们在我眼前相互握住。 这件事情我透露了一些给沅沅。她说:“你只是太想你妈了。”我说:“可能吧。但是按理说,我跟她没什么感情。”沅沅感慨万千地说:“爱一个不存在的人,也是有可能的。”“你谈恋爱了?”“算是吧。”“什么叫不存在的人?”“不恶心你了,直说吧。我喜欢上5路公交车司机了。”“吓谁啊。”“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长得也不好看。”“怪不得你最近都不肯走路回家。”“被你看出来了。”“那你也不一定就等得到你喜欢的人开的那辆车啊?”“但总有机会是吧。”“下次我也看看。”“好。”我想了一想忍不住说:“再告诉你个秘密。”“说吧。”“那天我在我家楼下,看到一个红裙子女人站了很久。”“这也算秘密?”我停了一停,说:“算了,你不会懂的。”“说嘛,又发神经。”“说了你不会懂。”“怪物,你是个。”“谁不是?” 学校里喜欢沅沅的人很多,她长得漂亮。白,白得透明,又白又纤细。只是兔唇矫正后留下了疤痕,不过淡淡的,无伤大雅。有时候她对我说话时我看着她的嘴唇,幻想她是一只颀长的大兔子。她很粘人,上厕所都要和别人一起。她喜欢的人都是一些古怪的角色,上个学期她喜欢来实习的体育老师,因为他在操场划石膏粉的样子很好看。“划石膏粉有什么好看的?”“那你天天看那个船有什么好看的。”“不一样的。”“一回事。你知道吗,你没有从走廊上俯瞰过他……”我打断她:“当然看过,没什么特别的。”“你怎么老跟我对着干?”“生气了?哈哈哈哈。”沅沅不理我了。过一会儿又贴着我的耳朵说:“你知道吗,我生下来的时候,算命的说我活不过25岁。”“算命的说我可以活100岁,我分35岁给你吧,反正活那么长也没用。”“怎么没用呢?活得长多好啊。”“没用。”“有用。”“没用。”“有用。”“没用。”“什么时候我跟你去看看。”“看看什么?”“你喜欢的那个,司机。”“好,不过你得快点,晚了我就换人了。”“你怎么老换人。”“不知道。反正人不可能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那倒是。” 爸爸钓来的鱼在盆里养着,渐渐地快要死去了,我们紧赶慢赶地吃了好几天,还是没能在它们死前全部吃完。一开始,鱼在水里吐泡泡的声音是很密集和清脆的,像水滴从高空坠落在湖面上,到后来,那些水滴稀疏起来,也不再有力,间或发出虚弱的“啵”的声音,能够想象着鱼在水盆里的样子,双目浑浊。暑气退却的午夜,它们似乎活跃了一点,甚至有时候会尾巴一摆,拨弄起一阵水花。那不是嬉戏,而只是一种徒劳的挣扎罢了。我躺在床上,数着水滴的次数入睡。梦见了沅沅,我梦见她坐在5路公交车上,那是一辆无人驾驶的公交车,就连整个车厢也是空空如也,沅沅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见我上了车,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我坐下,我走上去,走过那一条无人的车厢过道,在快要到达她的时候,一个急刹车,我猛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大口喘着气。平复了一阵之后,夜又重新静下来,只听见“啵”的一声。 “昨天我梦到你了。”做早操的时候我对沅沅说。“梦见我什么?”“和你一起坐公交车。”“哦……哎哎,快看!”我顺着她下巴抬起的方向看去,今天的值日生从队伍前面走过。“看什么?”“我喜欢的人。”“你不是喜欢司机吗?”“同时喜欢好几个也是可以的。”我回过头去看那值日生,除了个子挺高,毫无其他出众之处。沅沅总是会喜欢一些特征模糊的人,当然她的爱也是清浅和善变的。我在她身后看她细细的腰肢随着广播的口令伸展,发现她身体的弧线比一般的女生都要明显,尽管瘦,但是瘦得很摇曳。她的出挑让我心里浮起一层罪恶感,仿佛亵渎了什么似的。我转而想到,如果今天下课,她让我陪她去坐5路公交,我去不去呢?罪感和这个问题交织在一起,变得分外难以选择。 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用圆规画了一个圆,我又想起鱼的事情来。父亲忘记了母亲的祭日而去钓鱼,这在往年简直是天方夜谭般不可能的事情。也许他根本无需提醒,点点滴滴的改变能够使得任何事情面目全非。我的心里哀伤起来,同时又有种淡淡的喜悦,好像久居墓室的人吹到了一丝清风。但是母亲。如果他不再爱她……我几乎要在课上流出眼泪来,又觉得自己很好笑,大概就这样做除了一个古怪的表情。数学老师突然叫我的名字:“贾木,结果是什么?”我猛地站起来,张口结舌:“结果是?结、结果是……我不……”我怎么会知道结果呢?我怎么会知道呢?到底有没有那一个所谓的结果存在呢?沅沅在后排小声提醒:“负五。”我看着数学老师:“结果是,负五。”“坐下吧,上课不要开小差。”坐下前我朝沅沅看了一眼,她鼓起腮帮子,向我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下课铃及时地响起来,教室里桌椅板凳大动干戈的声音,我愣愣地坐在座位上,沅沅走过来跟我挤一张椅子。“你最近喜欢上谁了?”“没喜欢谁。我能喜欢谁。”“那你怎么老走神。”“走神就是喜欢谁了?你以为我是你呢。”“什么话……”下节是体育课,一个叫嚣着正要冲向操场的男生路过我么俩,大声嚷嚷道:“同性恋啊你们!”我依然呆坐着,沅沅白了他一眼:“关你屁事。”“你真的觉得这个年纪的男生值得喜欢么?”我问。“其实有很多都很讨厌。但是也有可爱的。你觉得呢?”“我觉得,都很讨厌。那个司机多大了?”“搞不清。中年人。”“中年人?那不是可以当你爸?”“大惊小怪。爸又怎么了,宪法规定未成年人不能对成年男子产生好感了?”“但是……好吧。”我拿起一本书来扇风,沅沅来拖我的胳膊:“不要坐了,下去上体育课了,今天好像要八百米测验。” 沅沅能跑,跑起来就像浑身没有重量似的。她也知道自己能跑,格外爱上体育课。她的白汗衫衬着红跑道,轻灵的手脚飞扬起来,仿佛可以碰到天。我夹在队伍中间企图躲过测验,越过人群的肩膀看沅沅的身姿,赞叹着她的美。我知道不止我一人看到了她的美,女孩子们已经学会了嫉妒,冷冷地斜睨着,是对她的美的最强烈的印证。我骄傲起来,她是我的。随即我感到这个想法多么危险。我竟然觉得她是我的。任何一种占有的欲望都是危险的。但是我克制不住地这样想。就算是从她的感情来讲,她也不可能是我的,她的心是一间有无数房间的大屋子,每一间都可以住人,每一个住进去的人都有自己的地位,她也随时可以驱逐他们出境,包括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可以有这种亲密的关系,我的向下的重力压得自己都喘不过气来,她是上升的,一直不停地上升,没有落地的时日。我们永远无法真正触碰彼此,但是我却希望她是我的,多么贪婪。 沅沅从跑道的另一头走来,到体育老师那里看分数,她已经快跟体育老师差不多高了,手撑着膝盖弯下背来去看她手中的马表。然后晃晃悠悠地朝我走来。“又发什么呆?”“我溜掉了。”“又溜掉了?”她朝我伸出大拇指。“老师已经懒得理我了。”“是啊,我看她已经给你及格了。”“下节什么课?”“英语。”“单词背了吗?”“没背。”“上去背吧。英语老师没那么好说话。”她转身走在前面,走得很慢,在等我,我没有立即跟上去,她就从后面伸出一只胳膊来示意我抓住,我看了眼她的手楞了一会儿,说:“你先去吧,我上个厕所。”“我等你。”“先回去吧,我马上就来了。”我决绝地扭过头,大步地向厕所走去,毫无便意。 我在厕所呆了好一会儿,心里估算着沅沅大约是走开了。没想到出了门她还站在原地。我不得不走上去。她却并不理我。我以为她是生气了,她却抬起手臂用食指指向远处:“看,看。”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一点红色一闪而过,心里一沉,忙问:“看什么?”“看早上那个值日生。”我又向远处看去,那点红色不见了,近一些的地方,值日生向我们走近。他大概是知道沅沅喜欢他的,走路的样子都较平常不同些,特别规整,特别昂扬,特别做作。我看了心里好笑又有点微微的厌恶。不由得打趣起来:“你们家值日生走模特步呢。”“啊呸。人家这叫腔调。”上课铃响起来,我们飞奔上楼进了教室。 中午溜出学校去吃饭。学校不允许学生中午在外就餐,怕吃出毛病担责任,要求一律在食堂午餐。但是食堂的菜好难吃,我跟沅沅经常穿过学校后面的小树林从后门一堵矮矮的围墙翻出去吃小吃店。外面也没什么好吃的,但是刺激。有时候还会看见学校里的小混混在围墙外面打群架,百十来人扭打在一起,好壮观。上次跟沅沅在小吃店二楼靠窗的位置看外面空地上的这番场景,沅沅一筷子旋起米线送入口中,以隔岸观火的神态悠然道:“也不知道在打什么,大中午的。”我叫的是咖喱鸡,冷硬的鸡块与隔夜饭拼凑成一盘,但是食欲莫名的好,吃得快要见底。我与她交换着信息:“听说教导主任有时候到这里来抓人。”“什么时候?”“你不知道?经常啊。”“他怎么抓?一手一个?”“不是,听说他还和校外的混混打起来过,别人看见的。他衬衫袖子都撕掉一只。”“厉害。”沅沅赞叹道。“不知道我们出来吃饭会不会被他抓到。”我说。“抓到就抓到,让我会会他,哈哈。”“不要吹牛了。”“快吃啦你,都冷掉了。”“本来就是冷的。” 没想到这次返回真的被抓个正着。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梳着上个世纪的三七开发型,衬衫扣到最上一颗纽扣,很难想象他会打架。他叫我们跟他回办公室。走进办公大楼之前,沅沅向我夹夹眼睛:“我们耍耍他。”然后她拉着我的手朝相反方向跑起来,我回头看去,教导主任还以为我们跟在他身后,正兀自上楼,我克制着兴奋紧紧握着沅沅的手,不知道跑了多久,路程好像不长,但是已经气喘吁吁,我们又回到了那片小树林,身后也没有人跟上来。我们站在一片灌木正中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干了天底下最成功的一件事。突然沅沅拉了一下我的胳膊,说:“你看。”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远的草地上躺着一个人,穿着件红衣服,我忙定睛,那人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掉转脸来正对我们。是个女生,样貌普通,大概是碍于被发现,径直走了。我的心里不知怎么舒了口气。“你说,她躺在这里做什么?”我喃喃自语般问道。“不知道啊,闲得无聊吧。”沅沅说。“回教室吧,我累了。”我说。“对了,”沅沅走着走着说,“她怎么不用穿校服?”我停下脚步,与她面面相觑,半晌吐出一句:“不、不是我们学校的吧,大概。这很正常。” 我快速地走在前面,沅沅小跑着跟上。“你怎么啦?不高兴?”“没有,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你最近奇奇怪怪的。”“你不是一直觉得我很奇怪么。”“放学陪我坐车吗?”“今天不了,我得快点回家。”我说的是实话,我确实想快点回家,想现在就回家,我有一种感觉,家里出现了入侵者,那个人现在就在家里。“你走那么快干嘛?”我不回答沅沅,眉头不由自主紧皱起来,没有放慢脚步。“你到底怎么啦!”沅沅停下来站着,我感到她在我身后被我甩出越来越长的距离,也并没有等她。过一会儿又听见她跟上来:“你怎么回事嘛。”我依然沉默,快到教室门口时她又问了我一遍,我低着头说:“以后跟你说。”然后一脚跨进教室门。上课铃刚好打响。英语老师的高跟鞋在走廊尽头响起来。 熬了几节课,真到放学的时候,倒不那么想走了。沅沅照例从背后拍我肩膀,我正朝窗外看,那船今天也没有来,不知道是怎么了。似乎一切都脱离了正常的轨道沿着一个不可知的方向疾驰。沅沅的手照例是微微出汗的,有一点潮湿,我今天却没有下意识地躲远,而是侧过头来吧脸颊靠上了她的手背。她的手骨也很突出,手背有一些淡蓝的青筋,这些温热的血管,我突然觉得慰藉,以至想要哭泣。这一段小小的波动她是不会发现的,当她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已恢复过来。她兴奋地再次邀请我陪她去坐5路车。我一口回绝,她的手慢慢从我肩头滑落,我依依不舍地看着它离开我的身体,有一种告别的心情。可是……我安慰着自己,可是沅沅是会经常喜欢上什么人的。我这么的害怕失去她又无法令她知晓。 一个人回家我绕了远路,沿着运河的堤坝走着,这样可以多消磨一些时间。柳树的枝条内部不断分泌着粘液,散发出辛辣的香气,一针一针地戳着裸露在外的皮肤,岸边的河水已经开始泛出绿色,那是树的倒影,还有水底的藻类透过河面折射得加倍蓬勃。这一切都是如此森然,哪怕是在日光下。我步履缓慢地走着,长长的坝上只有几个老人。河面上仍然没有任何船只,连那只小捕捞船都不知所踪。我开始怀疑自己走错了方向,可是沿河的风景都大致一样,难以区分。我只好继续走下去,天色渐渐暗下来,近旁的河水开始由绿转黑。 直到看到路灯下一个影影绰绰的站立的人形,我才意识到天全黑了。黄光下那人喷出烟雾,已经走到虚弱的我精力忽然集中起来。是她。那个红裙子女人。到处都是她,或者她的化身。我带着警戒和敌意走上前去,她并没有看我。她还是穿着那条裙子,只是在灯下稍有色差。她似乎在等什么人,用手捋了捋头发,夹烟的手举起在唇边,另一只手抱着肘。我不想被她注意,便从后面绕过去,这个角度却使我发现自家的居民楼就在后方不远处。她还是离我家不远。这令我的心里更生疑窦。尽管如此,我还是朝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克制了好几次想要回头看的冲动。我总感觉,她会看我,与我四目相接。是的,她一定会这么做的,一定会的。我的脚步快起来,然而也不敢跑,只是迅速地大步走着。 回到家,爸爸不在。我跌坐在椅子上,门也没有关。爸爸今天没有按时回家。我的心里有一万种猜测,每一种猜测都指向相同的答案。书包从肩膀上滑落,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我是很少哭的,也从未想象过自己大哭的样子。现在只是觉得面部肌肉抽搐得难受,酸痛无法克制。沅沅。在这整件个沅沅毫无关系的事情里我想到沅沅。我拉开门朝外走去,像发着高烧一样无所思无所想。我向沅沅家的方向走去。还没走出家门几步就看到爸爸正从对面走过来。他行色匆匆的样子不知刚才去了哪里,我的意识回来了一些,沅沅,沅沅那里我也不能去,坐5路公交需要绕很大的圈子才能到达沅沅的家,也许,她现在根本就还没有回家。我把手抄在衣服口袋里,站在原地等爸爸走近,散乱的头发被风吹起来贴在脸上,我像一个孤儿一样等在家门口,而爸爸迟回家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他去哪儿了。他是一个成年人,他有权去任何地方。而我无权知道。这整个世界我都无权知道,包括我自己。 爸爸说:“怎么站在这里呢?没带钥匙?”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挤出一点笑给他,没有问他去哪里,他自己说道起来:“单位附近新开了一个超市,很大,可以批发,我去转了转。”“买什么了吗?”“没买什么,东西也不便宜。买了几条鱼。”“前几天不是刚吃过鱼吗?”“吃鱼补脑,你要多吃鱼。”我不再接话。一个人走下楼来,是邻居,也是爸爸的同事。爸爸与他寒暄了几句:“小吴啊,吃了?”“吃了吃了,老贾。”等那人走远,爸爸走在前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个小吴啊,每次见他都是一副紧张兮兮,心事重重的样子。”最近爸爸的话变多了,从前这些鸡毛蒜皮从不听他提及,他的话语只是用来表达必要的内容。这个轻微而重要的信号落入我的心中,我的心又恐惧起来。我的直觉又强烈地把我拖向了一个寻常而不可知的世界。那世界虽不可知,但并不广阔,它叫人窒息,无法获知程度的窒息。 夜里我失了眠,后半夜才入睡。半梦半醒间,我听到了房门打开的吱呀声,然后极轻极慢地,锁舌伸缩声。女人的高跟鞋在客厅的花岗岩地面上发出掩饰不住的脆响,寂静之中,就连她的呼吸也清楚地传到我的耳中。爸爸靸着拖鞋从房间里出来,是一种紧张而兴奋的脚步。晚上没有吃的鱼养在盆里,吐泡泡格外起劲,就像水龙头没有拧好的密集的水滴声,传递着情欲的味道。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隔着一道门倾听外面的动静,一开始觉得自己在往下沉,往地底下沉,那种失重的感觉令心跳都变得十分缓慢。然后,我慢慢地浮了上来,像在起风的海面,一个人躺在一块小舢板上,不停地摇晃着,风渐渐小了,摇晃变成了飘荡,海是那么大,大得可怕,空无一人。水滴声稀疏起来,直至不再响动,我周围的实体一点点艰难地呈现出原貌,天还没有亮,窗外仍是漆黑一片,女人的高跟鞋声再次出现,锁舌嵌入锁腹。她走了。 “你知道吗,我爸爸有一个情人。”第二天上午课间休息时我对沅沅说。“真的?你爸跟你说的?”“当然不是。我看到的。”“在哪里看到啊?”“我家附近,她总是在我家附近转悠。”“跟你爸一起?”“没有,她一个人。”“那你怎么肯定她就是你爸的情人?”“我家那边全是固定居民,基本没有外人过来的。她很乍眼的,穿条红裙子。”“哦,你那天跟我说过。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可是,那也不能说明她跟你爸有什么关系啊。”“可是……我爸最近很不对劲。我妈祭日那天他把日子都记错了。而且他从来不会晚回家,昨天晚了两个小时,这几天话也特别多。有些事情很不明显,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唉,你不懂的。”沅沅笑了:“我真觉得你想得太多了。”我突然将头扭转过去和她面对面,想要说服她:“那个女人,昨天夜里,到我家里来了,我亲耳听见她进门,她的高跟鞋的声音,笃,笃,笃。她进了我爸爸的房间!”沅沅一副吓坏的样子看着我,双手按着我的肩:“也许……也许你是对的。那个女人穿高跟鞋了吗?那个红裙子女人。”我觉得自己反应太大了,怪不好意思地握住她的手,然后摇摇头:“我没注意,我只注意到她衣服的颜色。”过了一会儿我又说:“但是那样一个女人,她应该是会穿高跟鞋的。”“不见得吧。不是所有女人都喜欢穿高跟鞋。”“但是最近出现的不正常的女人就只有这一个。”我喃喃自语般说着,沅沅说:“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把所有的事情联系起来想一遍,确实是像你说的那样。”“你说,她今晚还会来吗?”“你害怕?”我点点头。“今晚我去你家陪你吧。跟你睡。反正今晚我家没人。”“你今天不坐5路了?”“不坐了,我陪你。” 一整天都神思恍惚,上到最后一节课,心下十分煎熬。时间过得忽快忽慢,整个秩序都被打破了,过去的世界已经一去不返,等待我的将是无边无垠的宇宙真空。我仿佛正被那真空的吸力吞噬进去,从脚开始,然后是小腿,膝盖,一节一节地浸没,肩膀以上——忽然一声鸣响,那股力量一下子松了手,我被释放出来。那响声——我扭头看去——竟是货船,许久未见的货船,在今天重新入港,抬头看钟已是下午五点半,不知是否在失踪的日子里补给了充分的燃料,那一声鸣响格外振聋发聩如同巨大的铜钟,每响一声就从钟的内部抖落出我刚才被吞噬的残片。它是来拯救我的。也是来毁灭我的。 晚上,和沅沅并排躺在床上说话。“你爸爸看上去很温和。”“那是因为你第一次来我家嘛。”“要是我爸有这么好就好了。”“你爸怎么不好了。”“跟我妈离了,从小就没见过他几次。”“你跟你妈过?”“我跟我外婆过。你爸做饭也好吃。”“我吃惯了,都不觉得。你不觉得甜?”“我喜欢吃甜的。”“你不会是爱上我爸了吧。”“哈哈,说不定有一天。”“神经病啊你。”沅沅用毯子蒙住头笑起来。薄薄的毯子底下她瘦弱的胸脯起伏着,我一侧的脸颊贴在枕头上,不动声色地观看着她的身体。她笑累了,睡了,我也闭上眼,可是无法入眠。眼皮跳动着,翻转着身体又怕将沅沅吵醒,未料她伸出一只手来拍打我的脊背,像哄孩子那样轻轻拍打着。我转身面向她,蜷缩起来。 房间的一角有一个影子,一步一步向床边走过来,经过窗户的时候,银亮的月光混杂着昏黄的路灯投射在影子身上,照出一个人形,瘦仃仃的女人的人形,她的脸隐没在一片白色烟雾背后,头发泛着漆黑的光泽。她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为什么今天她没有穿高跟鞋?是为了怕我听到吗?“沅沅,沅沅。”我叫道。沅沅睡得很死,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只好闭上眼睛,紧闭着,感受着她的气息一点点靠近,她的身上没有什么气味,烟草的气味也没有,只是好像露水一样的微微的凉意。她要对我做什么。她到我房间里来做什么。爸爸在做什么。我想跑,但是已经晚了,她握住我的手,那手心柔软潮润,我努力想要摆脱,不,不要让这样的手靠近我,不要。“沅沅,沅沅。”我拼命去推旁边,仍然是毫无回应。我发现自己摇晃起来,像昨夜在海上摇晃一样,这一次的幅度要大一些,感觉海水打湿了全身,每一滴海水都是那么沉,重重地压在心口。 我在湿热之中睁开了眼睛,发现沅沅握着我的手腕在不停地推我,见我醒了,她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你一直叫我名字。做恶梦了?”我大汗淋漓地点点头。沅沅看着我:“你刚才那个动静——好像气都上不来了。”我的心跳得很快,什么都没说。“我小时候经常这样,外婆说,这叫魇着了。”“什么魇着了?”“梦魇的魇,就像你刚才那样。睡吧。”我转过身面对着窗户,窗外银亮的月光混杂着昏黄的路灯透过窗帘,落在地上一块淡淡的光泽。“你听到什么了吗?”我问。“你是说有人来的声音?没有。”“我觉得她今晚不会来了。”“嗯,天都快要亮了。” 三 下了班之后,我喜欢沿着河堤散步回家。这条河的历史由来已久,若要追溯起来,可抵千百年以前。自我出生,睁眼所见,便是这一波一波,流动不息的河水——我是船家子弟,母亲是在舱内把我生下来的。几十年过去,这河的变化不大,只是岸边的植物由幼小到茁壮,如今已蓊郁得自成一体,远远望去,好像隔开水与陆的一条带状岛屿。这条河,是穿越了广袤土地的大运河的支流,狭窄而平静,不起波澜的水上生活,曾经充满了烟火气息。我家在岸上是没有房子的,衣食住行都在河上,人们都像鱼一样生活——我母亲怀孕到六个月,曾和父亲赌气,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任凭他在身后穷追猛赶。 大概在我十岁那年,一桩事件改变了人们的生活。那天我母亲在甲板上洗衣,看见从上游漂过来一样物事,像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包。等她看清了那东西,失声上岸去寻找我的父亲。他当时在树下打牌,马上站起身来往回赶,其他人也从母亲的不成句子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了讯息,一齐往回赶。那东西像靠岸一样停泊在我家的船头。父母亲看到我蹲着,静静面对一具已经极度肿胀的尸体。他们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从午睡中醒过来的。我还记得尸体的样子,那是一具女尸,头发漆黑地裹着脸,衣料被肉体撑大,一块一块地鼓凸出来。已经浸泡褪色的衣料依稀可辨是红色,衬着青灰泛白的身躯,构成一种奇异的对比色,在午后的日光照耀下,她的头被水波推动着,一下一下撞击着船板。自此,水上的居民纷纷上岸搭建了房屋。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识死亡。我不知道是不是命运给我的一次预告,妻子因难产去世时,她的手在我的手心变冷,我的脑中浮现起童年记忆,那个下午。光耀耀,阴森森的下午。 “贾师傅。”同事小吴迎面走来,他就住在我家楼上。由于我除了工作和散步,几乎是深居简出,我们极少碰面,在楼梯上见到了也只是点点头。然而大概是因为地势空旷而引起的交流欲望,每次在堤岸上碰到他,他总是饶有兴致地向我打听最近的情况。“贾师傅,最近不上晚班了?”“早就不上了,老了,上不动了。”“现在就上白班?”“就上白班。”“怪不得这一向时夜班线上看不到你了。”“我现在开5路了。你呢?”“还是老样子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不用开夜车。”停了一停他说:“听说,这河里死过一个女人,每次末班车路过这里,心里都毛毛的。”小吴这个人总是有些神经质,如果不打断他,他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是吗,我不是很清楚。”我匆匆与他告别,继续行走在散步的路上。 进入中年之后,公司照顾年纪较大的员工,将我安排了一条轻松的路线。途中会经过一所中学,每到那一站,学生们鱼贯而入,让我的心里产生难以名状的感慨。其中有一个小姑娘,瘦瘦长长的身材,长得清秀白皙,总是独来独往,有时候身边也会有男孩子,不过总是不固定的。我在想,那些男孩子,是她的小男朋友吗?如果当初我的女儿活下来,也该有这么大了吧。那是一个女孩,妻子怀孕时母亲说她的肚子圆圆的,一定是个女孩。“尖尖的就是小子,圆圆的就是丫头,我看了这么多年,都没错过。”如果我有一个女儿——如果。 前天,车上人特别多,到了中学那站,学生们全部挤在门口。那小姑娘抓着司机座的围栏,我可以从镜中看到她的脸。她的人中有一条浅浅的印记,是兔唇矫正的疤痕。车子开动起来的时候,她努力地保持着平衡,少女的骨骼在薄透的校服底下隐现,我的余光落在镜子上,克制着内心的罪与耻感混杂着怜爱,车子经过路上的坑与石头,我还记得当时的波动。当天我把车子开得很慢很慢。到了终点,我把空无一人车子开进站台,坐着抽了一支烟。从高高的驾驶座望出去,就是运河。货船从港口驶进驶出,或者停泊在河面上。现在离五点半还有十分钟,每到下午五点半,那只大一些的货船总会“呜——”的一声鸣响然后离开。而我这趟车也结束了最末一班。我总是在等待那一声汽笛鸣响,像在等待什么仪式终结似的。后视镜映射出车厢的纵深,纵深的起点是我的脸。我与镜中的自己四目相接。 “看,你看那些树连起来的样子,像不像一座岛?长长的岛。”“像岛?更像雾吧,浓雾。一团一团的。”“浓雾?”“嗯,浓雾,绿色的浓雾,让人误以为那是一座岛。”“沅沅,你说,今天那条船会响吗?”“不知道啊,也许会,也许不会。” 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我和沅沅两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