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镇州大萝卜 于 2013-3-4 11:32 编辑
岁末
时间,是个孩子, 在对弈中移动棋子。
——赫拉克利特
“我迟到了,路上也许会塞车,你已经到了吗?”
“我到了,你不用着急。我会……”那只银色的机械大鸟刚刚落地,双翅平展地张开。
“吃冰淇淋。”她从来都不疾不徐。
“不,我今天没有吃冰淇淋。”她望着面前十来个浅口拉花玻璃杯。
“我大约还要一个小时。”
“挂电话吧,你该领行李了。”你有些怃然,可是你也知道我正在吃冰淇淋,虽然我说今天没吃。
他挂掉电话。话语就象每次送给她的礼物上包扎的缎带,没有实际必要又不可或免。
她把电话放在餐桌的杏黄桌布上。她来早了四个小时,不是特意来等他,仅仅因为有空。落地窗对着广场的喷泉,窗帘半拉着,午后的阳光在地毯上划出一条河,光亮中流动着微尘,两岸是古老的花纹。她没在电话里说她来了多久,既然不是等候,就无需提起。
天色开始暗下来,南方的冬天不冷,赶上降温的一两周,也用得着大衣或者棉袄。十二年前那次碰上了降温,坐在地铁站出口处的路边,穿着一件厚绒衣,对着体育中心北门大屏幕上的广告和宣传片出神,自己并不觉得太冷,看在别人眼里,大约寒酸到连体温都荡然无存。
“我箱子里还有见人衣服,只是我不太冷,就把它们留着找工作的时候用。”“我刚从厦门回来,遇到雷阵雨,飞机晚点四个小时。”“这一整个月我都在昆明,你今年一直在广州?”“我们有十三年没有见过面了,你几时来广州的?”“两份浓汤翅,这里的小沙尖很好,你要试一下吗?椒盐沙尖。不要扇贝,带子吧。田七叶子,先就这么多。主食……”“来了半年了,前几个月去深圳找工作,没找到。”“冰淇淋。”“没有用冰淇淋当主食的,你们有冰淇淋吗?”“你冷吗?我帮你要块披肩来?”“以色列人为什么老要找巴勒斯坦人麻烦?以前犹太人没有国家的时候不也一样吗?”“你老了以后怎么办?生病呢?别那么不切实际,有时候只是感冒,但是要买药吃。你见过没钱买药的人吗?”“犹太人不该有自己的国家吗?”“跟李晴还有来往没?她在珠海。”“象吉普赛人一样在大地上当露珠不好吗?一定要弄一块地方弄一个政权天天吵嚷?”“我以为你会喜欢那本书。”“把你的手伸过来,我帮你把指甲剪了。”“算了吧,你既不关心以色列人也不关心巴勒斯坦人,你就是想跟我吵架。” “你不能从桌子底下伸过来吗?”“不,我不在意指甲形状。”“我今年去了布拉格,这是给你的。”“木瓜沙拉,咖哩蟹,冬荫功汤,薄饼。红豆冰淇淋。”“你穿牛仔裤很漂亮。”“为什么不和其他女孩子一样时尚一点?”“是什么?一个波西米亚娃娃?”“我在那里听了场音乐会。”“谈谈你的工作?”“在那里呆下去,他们不会炒掉你的,你可以一直呆着。”“打电话的话,我会支持她去另一个地方,哪怕去看看。”“我们去吃鱼蛋面,潮州鱼蛋面,七块钱一碗。”“有一阵子,我们谈得很好,我是说她住在我那里时。”“也许在那南方有我的梦想,十五年前我听你唱过。”“不,她不会去的。去了也很好。”“你从来没迷恋过任何人?我以前在书上看到一个女人,她迷恋一个男人,只要他需要,她就不顾一切出现在他身边。你从不那样。” “我画图,没什么不好,我画得很好。”“2是10,3是11,4是100,5是101,6是110,7是111,8是1000……”“别担心,我会找到事做的。”“你看,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李晴要去英国了,你打个电话去劝劝她吧。”“不,不太会。”“别以为我那么功利,不象你想的那样。”“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我怕麻烦,我不能让迷恋自己的人痛苦,男人总是这么理性。”“不要对公司的事那么多想法,你上司懂得不比你少,如果他被迫接受你说的那些缺陷,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我教你二进制的?”“她已经在准备雅思考试了,最近在新东方上封闭课程。”“我经常坐在桌子边上剥莲子,现在也是。”“我会找你借路费。”“海胆,北极贝刺身,金枪鱼还是三文鱼?金枪鱼,红肉的。寿司。谢谢。”“你真的会哭?”“今年我穿了裙子。”“夏天坐在小桌旁剥莲子,剥得很认真。”“你说的时尚是杂志封面上那些,还是你的女同事或者女朋友们那样?”“你怎么打算?”“找工作,租房子,有钱了付按揭,供楼,和大家一样。”“我故意的,吃鱼蛋面那次不是故意。”“最近玩四国大战,我还没有老年痴呆。”“别长赘肉。”“《变形记》,我看过中文版了。布拉格是不是把卡夫卡的书当旅游纪念品出售?”“在深圳,很多陪酒的女孩子都是大学毕业过来找工作的,很多人来了以后,找不到事做,几个月过去,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还有那些打劫的人,最初都是来找事做的。”“我记得这条街以前很多咖啡店,一下子找不到了。”“我原以为你会成为画家。”
随着敲门声进来一个穿旗袍的高个子女孩,问她:“这些杯子要收走吗?”
“收走吧。”她说,“是不是很少有人象我这样吃冰淇淋?”
“我见过很多小孩子这样吃。”女孩微笑着说。
“很少有成年人这样。”她把女孩吞下去的半句话说了出来。
“我们的冰淇淋很好吃。您还要吗?”
“再给我一份。”冰淇淋很好吃,标签上会怎么写?“Made in Italy, Fatless.”跟街头三块钱一个的蛋筒冰淇淋口感差异没有大到价格差异那么大。开口便俗。1《儒林外史》的注是谁做的?去年吃完饭后她道歉说是故意的,没有那么故意,但是一个已经步入社会生活二十多年的人过于任性,只能道歉说是故意。“如果哪天我跟文森特一样穷,你会当提奥吗?”那是更久以前的事了,因为你的许诺,那是你的名义权利,然而我永远不可能成为文森特。我甚至没有跟他一样穷。
北二环边上的山象绿色的大蘑菇顶部,坐在出租车里,他有些沮丧。从她坚持去吃鱼蛋面那次起,他不再预订餐厅,去年是在她公司楼下的快餐店。我并不象你想的那样在意物质。几乎出于报复,今年他不想再迁就她各种不合时宜的习惯。你永远得担心她干出什么事来,到最后她又什么都没干。
他右手提起行李箱,左手握着一个扎缎带的盒子,走进了房间。把外套挂在椅背上,他坐下来,朝椅背躺去,穿旗袍的女孩拿着菜牌站到桌边。他对女孩说:“能先把音乐关掉吗?”
女孩朝她望过去,在她出声之前,他说:“我先点菜。今天有几款生蚝?”
“十二款。”
“那就十二款。芦笋。火腿片。冻鹅肝。鲍汁焖鸡。红酒……”
“罗曼尼-康帝,2001年份。”她说。
他看她一眼,温和肯定地对女孩说:“拉图副牌,2003年份。”
女孩收起菜牌放到门边的柜子上,走出去时不出声响地把门关好。
“你为什么要说康帝?”
“有人在我办公桌上放了一本《稀世珍酿》,第一页就是罗曼尼-康帝。我不是故意,只是顺着你点的菜往下说。”伏尔加河的小体鲟和富扎罗湖的七腮鳗。一只桶放上芦苇和河中水草,另一只桶放上灯芯草和湖中植物;分别闷死在酒和牛奶里。“哲人怎么说也是枉然,有钱就是好。”“有思想尤其好。”2我既不想赞同银行家先生和他的夫人,也不打算跟他们抬杠。
“烤羊腰子。”她以为我从来没看过《尤利西斯》。但是跟她说这些有什么用?
“夜空,月亮,紫罗兰色,像摩莉的新袜带的颜色。琴弦声。”
“把音乐关掉。”
“我以为你会喜欢。”
“那是我送给你的碟,我能听出来。可是别在这放这个,”他略微愠怒地站起身关掉碟机,掏出手机,“今年大家听江南style。”
她靠近他,把脸伸到手机上方。半分钟后,她说:“这个歌不好听。”
“听完它,你不是文森特。如果你是文森特,我会当提奥,但是你不是文森特,我要让你回到现实,回到正常生活。”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正常生活’?”
“广州菜心多少钱一斤?”
“六块五。北京呢?”
“我不知道,我不做饭也不买菜。我很少在北京。”
“今年都在哪?”
“哪都去。”
“你还是那么喜欢出差?”
“不那么喜欢,我从来都不那么喜欢出差,我的工作不得不出差。”
“我一直以为你喜欢出差。”
“水多少钱一吨?”
“这我就不知道了,煤气和电我也不知道单价,都是银行代扣。”
“你不看账单?”
“你看?”
“我也不看。”
“如果你明年还要问这事,我回去会看的。”
“我问起你才会看。提醒你保持适度是我的责任。”他带着些许尴尬说了后一句,责任成为声音时他感觉疲劳袭来。
“十二年我们一起吃过十二次饭,再往前十三年我们没见过面。”
旗袍女孩敲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穿蓝色立领工装的男孩,女孩从男孩手里的托盘上端下盘子,分别放在他们面前,“要介绍蚝的产地吗?”“不用了,上其他菜吧。她能在书上找到所有蚝的产地和生活习性。”他半开玩笑地说。“这么厉害!”女孩礼貌地赞叹。她面前的盘子里剖开一半壳的生蚝从小到大或者从大到小围成一圈躺在碎冰上,中间是半个柠檬。外面象沟壑纵横的石灰岩,里面象一大滩鼻涕,在深井的集市上,坐在小板凳上弯着腰的男人和女人背后堆起一座座石灰岩的小山,灰白色的柔软肉体在大塑料盆的水下伸展着细细的黑色裙边。头朝前伸,免得弄脏长袍。3
“我帮你挤柠檬?”
别把男孩子惯坏了。4“我不太想吃这些。”
他在她的杯子里倒上酒。初尝的时候使人感到优雅而又羞怯,再尝一口的时候它就以腼腆而十分和蔼的风度出现了。在尝第二遍的时候,也许有点调皮,还有点淘气,用一丝——一丝丹宁酸的味道来逗弄人的舌头。最后,它的余味是可爱的,叫人安慰的,女性般娇柔的,带有某种愉快而又宽宏大量的品质。5堡垒,“好了,戏做够了吧。”6
“试一下,拉图副牌口碑不错,我不品酒,多数时候我是因为应酬喝酒。”他说,你以为我故作高雅。“喜欢喝酒的是你。”
“我最初只是喜欢那些瓶子。”她闻到了杯口飘出来的香味,绘着浅蓝色人物的瓷瓶,墨绿色的半透明磨砂玻璃瓶,透明的扁玻璃瓶,黄色的粗陶罐状瓶子,乳白色的不透明仿瓷瓶,双耳花瓶状瓷瓶,装在衬红丝绒的木盒里的十二支形状各异的小玻璃瓶。如果你在我脸上看到含意模糊的笑容,那是因为眼前的和不在眼前的场景。我从来都不会嘲笑你,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在父亲的阁楼上,“看看这是什么?”
“说说你今年吧。”
今年的故事可真多。7多乎哉不多也。8“公司有了分部,之前跟我同办公室的同事去了负责,他叫我过去。我的人际关系不象你想得那么糟糕,同事们都对我不错。他说会给我多一点时间上的自由。”“正常生活”,它使我得以用前一种存在,否定并摆脱了后一种存在。9
“没有人能承诺你这些事,考虑工作不应该考虑这类变动因素,你知道他哪天就不在那个岗位了?你应该考虑的是自己的发展空间、待遇和工作内容。”
“我更在意同事。”
“你不能永远都只跟朋友相处,除了朋友,还有一般社会交往,甚至尔虞我诈,你可以不参与,但是你要了解。”
“我不需要太多社会交往。”她把杯子递给他,“再帮我倒一点,酒很好。”
“你去年说起的在深圳的那个同学怎么样了?”
“我在深圳找工作的时候打过她一次电话,她没接。后来我出差过去又打过一次,她的语气是不想见到旧同学。”
“为什么不想见?你有事麻烦她吗?”
“没有。人总有自己的理由吧,或许只是觉得不再亲切无需见面了。”
“我今年路过珠海,跟李晴见过面,她还没结婚。听说以前有过一个男友?”
你问得轻描淡写若无其事。她从酒杯上移开眼睛,看着他,脸上模糊的笑容变得清晰温和:“当初他们分开只是因为她妈妈反对,她妈妈不喜欢那男孩的爸爸。她妈妈很强势也很有能力,不惜以毁掉那男孩的前途威胁她。今年夏天聚会,同学们还拿旧事起哄,刘悦铭,就是李晴以前的男友,说他很照顾李晴,后来还帮李晴和她的合伙人介绍过很大单的生意。”
她把一只蘑菇放在菜碟里拨得转来转去,轻描淡写讲同学家常一样往下说:“他现在有一间自己的上市公司,前几年移民去了加拿大,呆在那里没事可做铺自己家和别人家的地板,今年就搬回来了。挺好的人,坚持要求帮我订头等座。”
“你其实知道很多事。”
“我不喜欢听他说那些。”
“同学聚会你还叽叽喳喳的?”
“不算太多话吧,喝酒比较多。” “它还经常说话吗?”10伊万,再拿一瓶法国红酒来。给我滚烫的手吧,给我火盆似的心吧。这嗜酒致狂的人……11起哄的时候你替不在场的人难过了,差一点点你就说出冷场的话。就在你无意地注视那个说话的人时,在酒、聚会和说得太多的话的兴奋后面,他不明确地察觉了你不明确的责备,几乎妥协一样向你伸过手来碰杯,手腕上一条隆起的伤痕从袖口露出,跟酒杯一起在你眼前。他要解释那刀痕了,又一阵笑声淹没掉还没开始的感伤话题,他只来得及热情地对你说:“走之前打我电话,我给你订特等票。”你们就一起被拉进笑声里。
“李晴在我那里时跟我很谈得来,后来我们一直联系。”
“其实比起跟我,你是跟她更说得来的。我始终有一些不合时宜的地方。”她把生蚝推到他面前,“别浪费了。那时候我让她去你那里,是因为我自顾不暇。你住的小区比我住的地方好,你的房子够大,你也更适合照顾她。”
“自顾不暇。”他慢慢地把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象在咀嚼品尝它们,“你刚来的时候很辛苦?”
“不会比你那时候更辛苦。”
“你大约以为我这些年变了很多。”他说,想起那些在月亮下跳舞的人,他们黧黑的脸上单纯的笑容,还有他们的被子,整张补丁的被子上看不到补丁,不象在新被子上补丁会刺眼。以及他们的歌声,在那里住了十年,他也没听懂歌词。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能对着她讲起那些。然而我竟然能对你提起文森特,我不得不那么做。“你自己那时为什么不搬到我那里去?”
“如果我是文森特,我会让你当提奥的。可我不是,那我就应该照顾自己的生活。我想如果我告诉你我找不到工作,你会叫我回去。你从山区回来之后,那么怕我冒险。”她想了想,接着说,“有时候,我甚至会为其他人冒一点点险,因为在我艰难的时候,没有人肯为我冒过险。”
他站起身,走到窗子边上,对面广场上的喷泉随着霓虹闪耀,年轻的情侣们不畏寒风地搂坐在广场的石头条凳上。再远一点的公共汽车总站里停着几十辆车,夜色隐去了它们尾部发黑的烟尘和车身五颜六色的广告,再过一条马路,商场的整面墙做成巨大的瀑布,在辉煌的灯火中不停歇地往下流淌。每年的最后一天他都试图抹去时间,回到她十四岁的时候,伴随着难以名状的忧虑。然而每一次她都把时间摊开在他面前,再把它们收走。
从下飞机就压着他的重担突然消失了,她不是过去的你,你也不是她的将来。这想法同时带来了气恼,她或许是唯一的那个人,记得你自己都已遗忘的过去的你,难道不正是缘于此每年最后一天你都愿意跟她在一起?你能轻松地跟她那位善解人意的女同学讲起过去,远比跟她在一起轻松,然而只有跟她在一起,你们甚至避而不谈的过去才沉甸甸的确实是过去。
“伊万,再来一瓶法国红酒。”关于她的幼年,另外他还记得些什么?12Because once on a time you were young, sing of what is taking place……13花纹象古老的音素,它们沿着瓷器、桌布和地毯首尾相接地重复自己,无意义的神秘丛林。该把酒瓶子递过去了,她从书上抬起头,刚才是谁说了暗语?最后,诸神遗忘,鹫鹰遗忘,连普罗米修斯自己也遗忘。14那么肝脏还在?象瑞一样每天被吃掉再重生?冻鹅肝。
“但是我们可以学着缓和情绪化的行为,以免事后追悔莫及;我们可以试着控制自己的表情,以防自己言行失态。同样,假如我们因过份自制而让人觉得冷酷无情了,我们也可以学着不要过份控制自己的情绪。”保罗-艾克曼,心理学家。Lie to me。充斥着调整与策略的时代。我们可以……在日渐失衡的年月里不断拨动调节平衡的旋钮,以便让我们的脚趾在各种瓶瓶罐罐中安然敷上护脚霜、去角质层霜和润甲霜。象你熟悉的女人们,白嫩的趾间垫着薄薄的化妆棉,在缭绕的香氛里慵懒惬意地半闭上眼。水仙球茎的瓣一样的脚趾,浸在营养水里,顶端会开出金盏来吗?那些脚趾曾经踩在爱琴海岸的细砂上,踩在伊斯坦布尔宫廷的地毯上,踩在盎格鲁撒克森人笨重城堡的石块上,踩在凡尔赛宫镜面般闪耀的抛光地面上,踩在京都的和式木板上,踩在莫扎特轻盈跳动的音符里,置身其中,我会俯身亲吻它们,以我的爱慕让它们的顶端开出金盏来。然而隐藏在那背后的巨大的谎言迫使我离开。“一个人为而不自然的完善与快乐的景象,就象狗在追逐一只机器兔子一样……”希尔德-布鲁赫,儿童精神病学家。不如保罗-艾克曼众所周知,百度百科不提供有关他的简介。这也没什么,你甚至不能搜索到这一句,“现在请倾听过去的美好时光”。15罗曼尼康帝是一个奢华的玩笑,拉图副牌才不偏不倚恰如其分。李晴住在我的房间里敷脚趾时也没有香薰,弥漫着的不过是Dior毒药的气味,浓郁的花果香,有时候使得房间里充满盛夏的烦热——我们把一园子开了花挂了果的树木关到了墙内。我熟悉这些香味和瓶子超过用它们的人,浓郁的香气环抱着我,疑惑着我,疑惑却横生于美景的现实,16我在它们的包装纸上描画花纹。
花纹没有原作者,可以最大限度地被复制而不损失美感,只要摆放得当。那些充满弹性的完美线条没有意义,却携带着伟大画家的单一画作无法传达的信息:民族、地域、年代。它们组合成被赋予象征意义的图案,变成纹章、LOGO,还有赫拉克勒斯之盾,从盾中间让人目瞪口呆的战无不胜的惊惶神出发,赫西俄德用了180行诗句吟唱“上面还雕着……”,抵达外缘流淌着的海洋。这就是我沉浸其中赖以谋生的技艺,精湛、优美、古老而神秘,从云南的蜡染作坊到喀什的铁匠铺,是的,到我的办公桌和面前的窗帘、桌布、地毯,用以淹没我的文森特之梦,淹没记忆里燃烧着的星空。你还要推着满车的菜心、电费单、管理学讲义和“正常生活”倒在我头上?把剩下的小半瓶拉图城堡也倒上来,再打燃火机,我将有一个燃烧的头顶。保罗-艾克曼的智慧留给别人学习吧,岁月是更卓越的大师,已经浇灭了熊熊的情绪之火,再酿不成追悔莫及,而心灵保留着最后的余温,最后一点点,只够支撑起最后一点点空间,但是够了,不会冷漠无情。别往里面堆订单、交易、还有成就和社会交往。我愿我能在我孩子的自己的世界的中心,占一角清净地,泰戈尔的愿望,我送过一本泰戈尔给你,我琢磨着在“正常生活”上他是无懈可击的诗人之一。但你说他矫情。那你读谁的诗?“波德莱尔。”你说,“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不嘲笑你,也不嘲笑自己,就象佩斯不嘲笑姑娘们和母驴。你也没有嘲笑过我的不合时宜,它只是让你疲惫而倦怠,让人目瞪口呆的战无不胜的惊惶神站在盾牌中间,眉宇间徘徊着难以动摇的纷争女神。如果我是一只金色的钟,象牙色的盘面上庄严典雅地站立着黑色的罗马数字,准时到达清晨九点,你的倦怠可会减轻?十一年来最后一天我都假扮这只钟,但总有火车顶上的钟,太空船里的钟,自由坠落中的钟和其他时区的钟进来捣乱。
“你还能喝吗?”他问,他看到她眼睛里模糊的笑意渐渐湿润得晶亮。
“你不担心的话我大概可以喝完它。”
“那就喝完吧。拉图对我只是商标,对你是酒。喝醉之前看一眼你的礼物。”他从椅子上拿起扎着缎带的盒子递过去。缎带被解开,盒子外面没有包装纸,免除了吱吱嘎嘎剥掉礼物外衣的尴尬,揭开盒盖是一个戴着银饰的布偶。
“我小时候很喜欢娃娃?”
“机场买的,”他解释道,“我没时间去别处。”
“你明天一早就走?”
“九点半去深圳。”
“明天休假。”
“我没有假休。”他说,望着那条解开的缎带,“忙完上半年我会给自己放个假。很多年前我一直想自己开辆车,也不计划去哪,沿着一条路一直开就好,九月或者十月吧,你跟我去不?”
“不。”
他转过头看着她,等着她往下说。“我不是不愿意跟你一起去,”她停顿了一会,急促地说:“你不该跟我去,你想了这么久的事。”
“你不该跟我去。”过了一会她肯定地重复了一遍,把重音落在“我”字上。
穿旗袍的姑娘进来问:“可以上果盘了吗?”他点点头,姑娘把账单递给他。姑娘出去后,他说:“你说你没吃冰淇淋。”
“我说什么都一样,你知道我吃了。”她站起来,“走吧,还来得及去江边。”
“你不该跟我去。”走在过道里她又轻声说了一次,更象是说给自己听,再鼓足勇气问了一句:“这么多年你孤单吗?”
“孤单?”他认真想了想,“有时候吧。”
电梯在他们对面停下来,门向两边滑开,他用手臂拦住梯门。她并拢双脚挺直肩背盯着电梯墙壁,他缩回手臂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星空下的咖啡馆》随着门的合拢隐没,跟着电梯下降。
“这样也好,会有更多人看到这幅画。”他在她纹丝不动的身躯里看到了摇摇晃晃的醉意。
“上面印了字。”她说,“我不是天天这么别扭。”
“我们怎么下楼?”
“走楼梯?”
“瓦西里17。”他吹出一声轻轻的口哨。
引文出处(不查找版本、出版社和译者了,望谅):
1吴敬梓《儒林外史》批注本
2大仲马《基度山恩仇记》
3、4莫泊桑《我的叔叔于连》
5罗达《品酒》
6卡夫卡《城堡》
7、16圣琼佩斯《阿纳巴斯》
8鲁迅《孔乙己》
9佩阿索《惶然录》
10穆齐尔《乌鸫》
11尼采《酒神颂》
12乔伊斯《尤利西斯》
13萨福
14卡夫卡《关于普罗米修斯盗火的寓言》
15阿里斯托芬
17.抱歉我自己都记不清是《列宁在1918》还是别的什么电影里,列宁的卫队长得知有人要刺杀列宁,急于传递消息又被人追杀,从一栋楼上跳下来之前大喊:瓦西里(列宁的警卫)。年少时我们将“瓦西里”等同于“跳下去”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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