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西维 于 2013-8-14 22:30 编辑
虹
——回忆,是最广袤的错觉 1. 抛物线从二楼落下,池塘灰绿的水面泛起波纹,漂浮物们随之摇摆。 二楼传来房东太太的脚步声,她扔完垃圾,拍了拍手,趿拉着拖鞋慢悠悠地下了楼,到压水井前接水洗脸。 “早啊!”见我,她笑着打招呼。 每个早晨都是这样,房东太太将垃圾袋扔进池塘,然后下楼洗漱。那段时间她还像是个阔太太,穿得花枝招展,一步三摇,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一张年轻而娇媚的脸,化着淡妆,声音也有韵味。 我是她的第一批租客。房子一盖好,我们这些学生就陆陆续续租了进来。 那所县城唯一的重点高中,几乎没人愿意住校。学校宿舍是几排位于操场西边没有门卫和保安的平房,每间八个铺子,各个年级的学生混住。阴冷潮湿。没有衣柜,有一张旧的长方形大桌,用于吃饭看书。 这幢新盖的三层楼房离学校大门两百米不到,出了大门过了个石桥就是了。房子呈L型,从我房间的窗口就可以看见白色的教学楼和涂着标语砖红色的围墙。中间隔了个大池塘。 石桥就架在池塘的入水口。那不是个漂亮的池塘,稀稀拉拉长了些营养不良的荷叶,在盛夏时也不见有多繁盛,总是带着黑褐的斑点,过了夏天,就越发的残败下去,直到干枯折落渐渐被池水淹没。荷花倒是开,粉白的,可以蓬勃地支撑一段时间。池水是不干净的,漂浮着一层油腻的浮萍,浮萍里混杂着许多的垃圾,各种颜色的塑料袋、菜帮子、发黑的泡沫等等。那就是个大垃圾箱。 垃圾袋浮在水面,东一个西一个,池水从袋子的缝隙慢慢渗入,它会下沉,但不至于沉到水底,仍露了一部分在水面上,鼓着泡,渐渐变色。过段时间,袋子会自己散开,那些早已腐坏了的东西才挣脱束缚,一件件游散开,纸团,食品袋,硬板纸,卫生巾…流向池塘的各个部位,沾着浮萍,游来荡去。
“你好好住在这,这里条件不错,又近,有事情来找我。”陆叔叔拍拍我的肩,和房东太太打过招呼后离开。 “下次不要吃这个,不长肉。”走了几步,他又撤回来,对着窗口冲着我说。 抬头看见他花白的头,心里一惊。 他算是和蔼可亲的人,至少看起来是。父亲的同乡,浙江人,和我的父母说着一样的方言。做着学校教导主任,带着笑容驱逐不了的严厉。 “芳芳。好好跟着姐姐学习,少闹,老实点。”他脸色微微一变,对着一边和另一个姑娘打闹的女孩说。 “饭都不好好吃。真是。”他将头转向我,又立即转向她,“我说的话听见了没有?” “哦。” 他很快就离开了。 “我舅舅对你真好。” “哪有,对你也是。” “成绩好就是好,我怎么都学不到你那样。哈哈哈。”她不停地笑。很快又和另一个女孩打闹起来。 我扒拉着盘子里的菜,大白菜炒油豆腐,辣椒放多了。这边的人爱吃辣椒,一大勺一大勺地往菜里放,我的嘴巴着了火,一直烧到喉咙。每一粒米饭都裹着辣味。 芳芳继续笑着。天真无邪没心没肺的笑让人心烦。她才上初一。我怎么都做不到像她那样。她笑我沉默,她动我静。她无所谓,谁都打击不了她。永远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把我的也带去!”她把还没吃完的菜盘子给我。 “你不睡午觉啦?这么早就去学校了。”她看我背好了书包。 “啊,是呀。再见!” 我把盘子叠在一起,转身关上门。 九月的天气仍旧闷热。秋老虎。老虎,厉害的怕的讨厌的东西就被称作猛兽,如,老虎。 虎盘踞于池塘之上,偶有微风,漂浮物们挪着步子,一点点移动。
2. 我将门开了一条缝,一只手拉着把手,另一只手端着脸盆。门外已经很热闹,压水井的铿锵声此起彼伏,水花四溅。 芳芳还没起床,另一个叫云的女孩已经开始穿衣服。她才上初一,身体已经发育,背对着我在穿上周她母亲给她带来的文胸。对此,她有点害羞,还未适应。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屋内仍旧黑暗,芳芳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又继续睡下。 “哎呦,起了?”那个叫老鬼的男生突然从我视线的另一端斜穿过来。 我皱了眉,不想理他,在他打算通过门缝往里瞟时嘭地关上了门。 在听不到他的声音后我又打开了门,云已经穿好了衣服,我们各自端着脸盆准备去洗漱。 老鬼早走了。刚才他就夹着书本准备要去学校。作为高复班的学生,他比我们这些人要用功得多,每天一大早就起床背单词。最近早晨常常来敲我们的门。他重重地敲几下,然后就回到二楼的阳台,继续朗读单词和课文。后来,每每在敲门声响起之前,我就已经醒来,变得很警觉,像是随时在注意着门外的脚步声,等待着那阵让人头疼的敲门声。这种感觉非常的不好。但只有我这样,另两个女孩都睡得很熟,少女式的均匀呼吸声只在敲门声响起时才被打断。那声音,如同猛兽来临。厉害的怕的讨厌的东西就被称作猛兽。这个早晨,秋老虎早就无影踪,天气转凉,我们换上了毛衫外套。 小饭在井边接水刷牙。他轻松地摇着水井的摇臂,水哗哗地从井嘴流淌出来,被他接到一只塑料杯中。我看着他,心里埋怨着老鬼,若不是他的打断,我已经洗好脸了,不用站在小饭面前排队。小饭抬头看见我,又低下头,摇了几下水,然后端着盛满水的盆到池塘附近的空地刷牙洗脸。蓝色的毛巾泡在一满盆的水里,绸缎般的柔和,他两手端着脸盆,右手还夹着盛了刷牙水的塑料杯,盆里的水一滴都没溅出来,只是与蓝色毛巾一道左右摇摆,然后稳稳落地。他背对着我,开始刷牙。 牙膏的薄荷味搅动着清冷凝滞的空气,新的味道又加了进来,果味、草珊瑚,池塘对岸的路上开始出现背了书包的学生,手臂随着步伐规律地摇摆。
池塘岸边砖头垒砌的台沿上很快站了一排人,大家往池塘里吐着刷牙水。白色的泡沫顺着黄砖往下淌。或许会成为鱼儿的早餐。这塘里的鱼每日吃饱了垃圾,早已百无禁忌。我从没在这池子里看到成群的鱼苗的踪影,与我在乡村河道里看到的不同,或许这里的水太浑浊。但里面确定有鱼,它们偶尔会跳起来啄食漂浮的垃圾,拍打着水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吃垃圾的鱼都是肥的,有天芳芳说,她说她看见一条大鱼,一尺长,跳起来。那鱼你敢吃么?她问我。 芳芳端着脸盆出来,揉着眼睛,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她还穿着秋衣秋裤,外面套了件白天穿的外套,没梳头,偏黄的短发蓬乱地堆在头上。 “才起床。老鬼不是每天叫你们么?”一男生从她身边走过,调笑。 “要你管!”芳芳瞪了他一眼,抬脚准备踢他,被他轻松躲过,哈哈地笑着离开。芳芳在身后小声地骂了一句。 在端着脸盆去倒洗脸水时,小饭给我让了路。他端着脸盆后退了一步,错开了一个身位。其实他没必要给我让路,整块空地都是路,每一块砖头都是路。我仍旧可以从他面前走过。我走过,他身后刚才一直和他聊天的男生低低地笑了声。小饭捶了他一下,他的笑声更响了。 我赌气似的把水泼得尽可能远。水珠在败落的荷叶上摇晃,最终滚落到池水里。
3. 我和二楼住在房东隔壁的一个叫林玫女孩在某一天突然开始熟悉起来。刚开始,我认为她和我一样独来独往,甚至是孤僻,不爱与人交谈。她喜欢低着头走路,表情冷淡,几乎不对人笑,与我面对面走过时我们几乎不看对方的脸。 搬进去初始的两周,房子一楼的那个小餐馆还没开业,我们的一日三餐都在外面的小饭馆解决(学校食堂极少有人光顾)。楼外的那条马路两侧有许多的餐馆,都是面向学生开的。有些只做正餐(中、晚),有些一日三餐都做,生意很好价格实惠,挤满了学生。尤其是早晨,几乎座无虚席。有几个早晨,我在一家卖米粉的早点店里看到她,她端着米粉靠在近门口的一张长条形木桌边,站着吃一碗汤粉。桌子是老板用来放食材碗筷和杂物的,堆满了东西,她找了个空位放她的碗,很快将那碗米粉吃完,付了钱迅速离开。只在和老板说一碗粉时表情稍稍带着柔和的笑意,其余时间都是冷冷的。她似乎是没看见我。或许是看见了。但这无关紧要。那个桌子是她固定的位置,店里不拥挤有空座的时候她也仍旧是站在那里吃完一碗米粉。她每次都点同一种东西,骨头汤泡粉。 某个早晨我出门去吃早饭,她刚好从外面进来,我们恰好同时抬头,她朝我淡淡一笑。 “吃早饭啊!” “嗯。”我也报以同样的笑容,就像我们一天前或是很久前就开始这样打招呼一样。 我们很快擦肩而过。第二天我们再在那家米粉店遇见,她端着碗坐到了我的身边。说我好早啊,每次都比她早。我们开始聊天,泛泛的话题,比如你是哪个班的哪里人班主任是谁之类的话题。在一碗粉吃完的时候我们拎着书包一同往学校走去。她的教室在我楼上,小饭的隔壁。我不知道她在班里是否是个活泼的女孩,但在我的印象里,她越来越活泼,之前那个冷淡的印象荡然无存。 她在二楼有一间单独的房间。在这幢楼里她是唯一一个单独住一间屋子的人(房东与她堂哥是好友)。或许因此她才给人以独来独往的印象?可在与我变熟之后我才发现她和楼里的很多人都会打招呼说话,偶尔还会开几句玩笑,甚至娇嗔地骂一两句逗她的男生。她的家庭条件不错,芳芳说她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有些还很不错的东西她不想用了就扔掉。后来她也不扔了,全部都给了芳芳。芳芳因此很开心,时常往她房间跑,她烦的时候就把她赶出来,芳芳不会介意这些。她永远是个咋咋呼呼大大咧咧的女孩。林枚将她撵出来,她又会去找别人说话,被高复班的两个男生逗得咯咯笑,一边笑一边骂。 林枚说我每天和芳芳住一起不觉得闹么?我说闹有什么办法,她是我父亲朋友的外甥女,房子是他安排的,连室友也是。要学习的话就上我这来吧,至少安静些,林玫邀请我。这样我也有伴,她微微笑着。 她那间布满女孩子气息的房间,一边略显凌乱一边又整洁干净的房间,我几乎每晚都呆在那里。她有张写字台,我们坐在写字台的两侧,有时候也坐在那张小圆桌的两侧,看书学习。 很安静。只有笔尖在纸上移动的声音,书页与书页之间的摩擦声。对面,是林玫低头沉思的脸,黑色的短发在日光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最初一段时间的安宁几乎让人满足。做题的间隙偶尔打量这那一切,林玫,房间煞白没有任何装饰物的墙壁,带着花卉图案的淡底色床单,堆满了书的桌子,拉紧了的窗帘,窗台下盛满清水的塑料盆里的几点粘稠而鲜红的血迹。
4. 天亮得越来越晚。薄雾积聚在池塘的上方,寒气经久不散。太阳不是每个早晨都肯露脸,敲门声却每日准时响起。 一楼的声音急促而激烈,猛地几下便戛然而止。震动随着门框一直摇晃到床铺,枕头里的棉絮心惊肉跳,偶尔会有东西被随手抓起扔向那扇暗红色的木门,书或是字典。但敲门声早已停止。 二楼。咚咚咚,咚咚咚,每三拍一次,“唉,可以起床了,”许枫对着门说,声音不大不小,暂停一阵,声音又重新响起,有时候,他则转身离开。站到阳台另一侧继续读着英语单词。 除了敲门,一开始许枫并没对林玫做什么,林枚还是要骂他,在我面前她说他的烦。我理解,就像我讨厌老鬼一样,敲门声本就已经足够讨厌。这两个住在二楼的高复班的男生,每天早晨似乎要把整幢楼拆了才罢休才甘心。自豪、得意、自以为是、笑容满面、春风得意,越来越深的秋天的薄凉的早晨,他们卖力朗读,一个个古怪而枯燥的英文单词,整篇流畅的不知所谓的文章。 林枚开始喜欢上BEYOND,喜欢黄家驹,入了迷,发了狂,整天整夜听他的歌,大地,光辉岁月,海阔天空,真的爱你。她似乎要把那粗犷而又深沉的激情吞进肚里才肯罢休,似乎那些都会变成她的武器,用来对付所有她讨厌的东西,几何图形,光折射,定状补还有许枫。她有个台式录放机,放在房间的折叠圆桌上,旁边堆了几盘磁带,都是BEYOND。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就喜欢上了黄家驹,喜欢听歌。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几乎不听歌,那个收录机常处于荒废状态,除了偶尔听听英语,她不喜欢英语,她更喜欢数学,喜欢解题的快感,喜欢在白纸上列满式子。她的字很不错,娟秀整齐,草稿纸一点也不像草稿纸,丝毫没有凌乱感,尽管列满了数学式子。 “你为什么不喜欢黄家驹?” “噢…我不知道。” “黄家驹的歌真的很好的,不是那种小情小爱的,他从不唱那些,都是很宏大的主题,你听,大地,还有光辉岁月。很激励人的。而且都他自己创作的。多有才华的一个人。你多听听,也会喜欢的。” “呵呵。” “真的。很好的。” “嗯。” “可惜他死了。是意外。怎么就死了呢?那么厉害的人…” 林玫不止一次企图说服我和她一样喜欢黄家驹,尽管我每天在她的房间里听他的歌,我还是没能喜欢上他,但我也不抗拒,没觉得那是多难听的噪音,她放着就让她放着,我继续干着我的事情。后来,林玫也不再说服我。她说我是个固执的人。 她一边看书,一边哼歌,偶尔会唱出声来,更偶尔的时候,她大声唱。她嗓子不好,声音沙哑,堵在喉咙口怎么都出不来,没出来就烂在里面了,出来的气若游丝,比呼吸还轻,高音全都丢没了,溃不成军。但她很沉醉,半闭着眼睛,享受着无人能分享的快乐。手里转着笔,她本来在看书(或是做题),然后情不自禁。圆珠笔以灵巧的弧度转动,出去又回来,一圈又一圈,如近边喇叭放出的歌曲旋律,自成节拍,不为任何人存在。 “你为什么不喜欢小饭?” BEYOND的一首曲子放到一半时,她突然问,抬头看着我。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密长。我被那突然盯向我的目光吓一跳。为什么不喜欢黄家驹,又为什么不喜欢小饭。为什么为什么,什么事情都需要清楚明白的理由,不然就没存在的意义,那就是错误?我真的无法回答。 “不知道。” “他好像很喜欢你,常说起你,问你的情况。你至少应该给他回一封信,”她停顿住,看看我的表情,然后又笑了,“你就回一封吧,不费什么力气。让他等那么久…” 在不间断的歌声中,我笑笑,不做回答。 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 在他生命里 彷佛带点唏嘘 黑色肌肤给他的意义 是一生奉献 肤色斗争中 年月把拥有变做失去 ……
5. 一个学期,发生了很多的事,大大小小,有些比较重要,有的不值一提。房东太太不再做阔太太,她突然决定不再把一楼东边的店面租给那个开饭馆的人,她开始自己做厨娘,每日浸泡在油烟熏染之中,不再浓妆艳抹,不扑粉不抹唇膏,只描了眉把头发随便挽起就早早地到自己的饭店忙活。一步三摇的姿态再看不到。当然,房东太太和房东吵架的声音也极少听到。 她早晨还是会往池塘扔垃圾,但由于起得早我很少看到,等我起床,她就已经在饭店忙开了,给早起的学生做早饭,煮米粉或是炒米粉,她不蒸包子,蒸包子太费劲,她得三四点钟起床和面剁馅,她犯不着那么辛苦,光做米粉也很多的生意。 林玫对米粉很挑剔。主要是汤,她能闻得出汤里奇怪的味道。那汤是用猪骨头熬出来的。她如果闻闻立即把碗推开,就说明那猪在杀的时候没弄干净,猪是公猪,林玫说杀的时候不小心把某个部位弄破会让整条猪的猪肉都染上一股臊味,包括骨头,怎么去都去不掉。是么?我觉得她说的很神奇,但经她一说我也觉得碗中的味道开始奇怪起来,但我不会把它倒掉,只是剩得多了点。房东太太开饭店以来,林玫不知倒掉了她多少碗米粉。但每天早晨还是在她那里吃早餐。 小饭住了一个学期就搬走了。这一个学期,我们从未说过话,依旧像在初中时期那样,但比那时更冷漠。林玫一开始还会在我面前提他,后来就极少提及,最终一句不提。她只在我面前说许枫的烦人,说他没事就进她房间,不打招呼就坐她身边看书写作业,要么就翻她卷子管她学习,让她订正卷子上的错题,在她月经期间叮嘱她不要吃辣椒,他怎么知道她来那个了,他有病啊,连这都要管!林玫气愤地用笔敲桌子,然后是手。拍几下她就不拍了,开始说起了别的话题,说起了班上的同学,挑老师的刺等等。她只是抱怨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许枫仍旧每日出入她的房间,她也就隔三差五地和别人抱怨一下。芳芳说许枫很喜欢林玫呀,他太喜欢她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我不知道,或许从早晨敲门叫她起床就开始了吧,林玫长得漂亮,家里又有钱,是吧?芳芳问我,我说噢,也许吧,不清楚。你不清楚,你天天和她在一起怎么会不知道,还不如我知道?芳芳咯咯地笑,反正我知道许枫喜欢林玫,老鬼喜欢你啦,对了,还有小饭,那个小饭也喜欢林玫,对吧,上次晚上等在林玫窗口的不是许枫,是小饭,林玫说的,她看清了,就是他,反正他们也常在一起聊天,关系也好的嘛,你说是不是因为这个,他才搬走的呢?一定是啦,他怎么争得过许枫,他们还住一间屋子,要喜欢同一个人,尴尬死了…. “唉,不信你去问林玫嘛!” “算了,无聊死了,问这干嘛。” “没意思。你真没意思。” 我当然不会去问她。林玫也从没提及这些事情。小饭既然走了,我就不再去想这些事。有人搬走有人搬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新搬进来的两个女孩,一个叫桔子,另一个的名字我一直不知道,只知道姓陈。 她们俩都是高复班的学生,比起姓陈的女孩的沉默寡言和用功学习,桔子要另类得多。她每天无忧无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开开心心地上楼下楼,我时常看到她,每天要看到好几次,比任何人的频率都要高,不是进来就是出去,要么就是拿着桶经过我的房门到压水井前拎水。 第一次和她说话,我正在井边洗衣服,哼着歌,是首很老的歌,一边唱一边用力搓着衣服,洗衣粉的泡沫流了一地。桔子站在我身边,说,你唱得很好听啊,她笑笑跟着我一起哼,她歌词不太熟,但曲调很熟,哼得有模有样,声音比我的还大。然后她蹲在我旁边也开始洗衣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让我意外的是她对我似乎很熟悉,知道我是哪个地方的人,叫什么名字,读高几,全都很清楚,不清楚的是我平时喜欢什么对什么感兴趣,她和我聊这个,但我们没聊出什么来,很快我洗完衣服就走了,她还继续在那洗着,嘴里又哼起了别的歌,一首换一首的流行歌曲。 她很喜欢唱歌。从此,楼里就常常飘着她的歌声。流行女歌手的爱情歌曲,许茹芸、林忆莲、许美静,副歌部分的那几句话,她来来回回地唱着。尤其是那首《泪海》,她一高兴,就冲口而出——你怎么舍得让我的泪流像海——洗衣服时,从楼梯飞奔而下时。芳芳夸她唱得好听。她说她最爱芸式唱腔,每晚听歌带,一定要学得一模一样。
6. 窗台外沿落满了灰。值日生从来不打扫那里。上一层灰,被风吹走一层,再上一层,周而复始。几只小飞虫的尸体躺在那里,轻的、黑的小点。低头轻轻一吹,就都飘了走,把书放在上面,开始晨读。她是最早一个到的教室,空旷安宁的感觉真好,连周遭旧书本的味道都是清新的。他比她早,已经在对角处走廊的阳台那里站着,他在背政治,那些条文她很熟悉,字词若有似无地飘过来,他读得轻,而且,他们离得远。很快,英语单词也较劲似的从窗口蹦出。她想笑,于是嘴角就带着淡淡的笑意。反正,没人看得见。这样的距离,看不见任何的表情。想笑就笑。 下方是池塘,池塘边是路,偶有早起的学生走过。这个池塘她再熟悉不过。小的时候拿着没有饵食的鱼钩来钓鱼,一尾一尾的红青鲤鱼被她钓起,那些鱼饿坏了,没人喂食,只能跳起啄食挂到水里的南瓜叶。把她的空鱼钩当了食物。 池中有水鸭游过,划开波纹,水鸭游进暗处,波纹仍旧在抖动。太阳的光线越来越热烈。她掰算起日子,还有多久,他们就都要上考场。 教室开始陆陆续续有人进来,一个,两个,第三个人还没走进来,她就合上书,放到课桌上,走出去。沿着走廊到楼梯口,他还在那里,低着头,这会,换成了英文课本。她望了他一眼,便快速地迈步,飞奔了下去。饿了,她肚子开始叫,她要回去好好吃一顿早餐。蛋炒饭,她猜父亲今天做的是蛋炒饭,放了葱花。不要别的,只要这个就能让她的胃阳光灿烂。路上迎面而来的都是去到教室的学生,她逆行而上。回头,看到他的身影,埋在三俩的身影中,挡住,挡住,再挡住。她走得快了些,他们同一条路,他在校长家搭伙,校长在她家隔壁。她猜想,他今天早饭会吃什么。
“怎么又是你们几个。都不在一个班了还这样较劲啊!”梅看完模拟考试的排名跑到她的教室来和她打趣。 她笑笑。停下笔,准备和她聊聊天。那曾是她的好友,在同一个班级的时候。 “不过,你们都败给了三班的铃哦。” “没关系。” “没关系,你心里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唉,他想知道你到底考哪里。问我好几遍了,我告不告诉他?” “哦…随你。” “到底哪里?” “我不知道,师范吧,或许,班主任劝我。” “他就想多拿点奖金。不然当时也不会非让你转到他们班,哼!” “呵呵。” “那…我就这么告诉他么,师范….他,他好像要读高中,他想上大学。他说男孩子是一定要上大学的。你呢?你不想么?” “高中,还要读好多年。”她微微皱起眉,敲着笔尖。 “怕什么,你成绩那么好!”她推她。 可,未来,未来谁都不知道。她突然感觉到失落。失落像飞虫,不知什么时候就常聚到她的身边。一只两只…密密麻麻地飞舞。 不要死在她的心里,如果可以吹走的话,她要用点力气。
7. 睡不好。无法集中精神,注意力。 飞虫不是死在我的心里,而是在身体里,集中在手臂,我伸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密密麻麻,刺痛着皮肤。
大拇指微微一抖,“月”字里本应连的笔断掉,补上之后像爬在皮肤上的怪异蚯蚓,灯光下显得刺目。 我泄了气。轻微,明显,持续不断,像附生在手臂上的枝蔓,要是看不见,就拿它毫无办法,它唯一在做的,就是时刻提醒你它的存在。这棵植物。 芳芳和云脑袋靠脑袋躺在一起安睡。她们一张床。即便开着灯,也很快就睡着。不是光敏动物。 芳芳仍旧每晚都吵。吵累了就睡觉。打着轻微的少女的呼噜。她实在是玩得太累了。 合上日记本,将它压进课本堆里,起身开了门。 蛙声从漆黑的池塘涌入,二楼林玫的房间还亮着灯。我关门,上了楼。 许枫占据林玫房间的时间越来越长。初夏来临,七月快到了。他要备考。黑色七月。大家都这么称呼。黑色老虎,或者。 他坐在床沿,在纸上演算。林玫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白底黑色波点的裙子下露着白腿,腿蜷曲着,腹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她手边有本书,已经反扣着盖在手边。许枫回头把它收好,放回书桌,朝我笑笑。又回头看看她,眼神温柔。而后,看向我: “她睡着了。找她有事?” “你打算一直在这里么?” “怎么?”他笑,反问,戏谑,仿佛是我不该管他的事。 “这不好。” “有什么不好?” “反正,不好。”我沉着脸,想把他拉出去,但还是什么都没做。转身离开。 林玫不是桔子。 “她和我们不一样…”林玫谈起桔子时这样说,她并不喜欢她,也不知从哪得来许多关于桔子的传闻。一次偶然问起她就一股脑全告诉了我,我问的和没问的,关于她所知道的桔子的一切。就算我不问,在另一个场合,她也是要说的。这个我确定。 你看她,每周都不回家。周五放学小陈就回去了。她和老鬼过二人世界,唉唉,桔子可真开放,我说,我们和她没法比,根本不是同一路的人。她太成熟了,太成熟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就你不知道。每个周末,他们都睡在一起的。小陈估计是有意给他们让路了。不然学习这么紧张,还每周都回家,又不近,何必。 她不是老打听你么?不过应该不会对你怎么样。她人不坏。许枫说,老鬼最潇洒,身边睡着一个,心里想着一个。风流啊风流。 可桔子是活泼的,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活泼,男的,女的,她笑,闹,大声唱歌,包括和老鬼调情,都不需要做什么掩饰,仿佛她活着就是为了做这些,这些就是生活。她趴在二楼的阳台,手托着下巴,见我从房里走出,说,吃饭去么?上课去啦!我回不回应她都无所谓,她对我笑笑,又继续和老鬼聊天。她头凑过去轻轻说着什么,然后又轻轻地笑。把头凑到对方耳边说话是她喜欢的方式,她的齐耳短发刚好遮住她的脸,她长得还行,挺好看的,只是脸上雀斑比较多。 我和她几乎没什么交流,仅限于见面的几声招呼。她在某天我因许枫占据了林玫的房间而呆在自己房里学习时推门走了进来,先和芳芳说了两句,然后动了动放在墙边架子上的东西。架子上都是些洗漱用品,飘柔海飞丝,她点评了几句,好用不好用,然后走到我身边,看看我。我并不想被她打扰,也想不出这个时候有什么话题可以和她聊。她拿起我放在一边的试卷,前前后后,正反面都看了一遍。她看得认真,近似于专注。然后放下,说不错,真好,让人羡慕。那是张物理试卷,她是文科生。放下试卷她就不再打扰,很快拉开门走了出去。 “她来找你的。”芳芳说。 “找我做什么?” “你笨死了。老鬼都为你打架了,她还不来看看你。你真不懂,学习学傻了。”芳芳白了我一眼。 她说我学习学傻了,其实我根本学不进,笔都握不好,换一支再换一支,我想把它们都扔了,可它们都乖乖地在笔盒里躺着,嘲笑我。老鬼都为你打架了,你想怎样? 班主任找我的时候,并没有说什么,更谈不上批评,只是让我自己小心,不要卷入一些无谓的事情,要保护好自己。我一句话也说不了,没法解释,我不知情,事情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发生,当我是局外人,可偏偏又是风暴中心。每个人都自以为是。 那个男生曾和我同一所初中,住在隔壁一幢楼,有天问我借钱,说没钱了,周末回家取了还我。钱我有,就借他。可后来他和老鬼干起来了,还弄得学校都知道了,打架斗殴,不是什么好听的事。 晚自习回来,他等在桥头。问我和老鬼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用你管么?你是谁,算老几!”林玫站在我身边,她替我喊了起来。 “那他和我说什么,说你是他的女人,让我别来找你。我不信你是他女朋友。”他手里拿了几根长长的芦苇杆,把弄着。但那池塘里没有芦苇。 “管你什么事,以后别来烦她!”林玫说。 “你不用管。大不了我再和他打一架,谁怕谁。” “混蛋!都是混蛋!”我喊完转身就跑。 只需几步路,就到了我住那幢楼的门口,我停在那,喘着气。洞开的大门,黑森森,厅里没开灯。身后响起自行车铃声,回头,两个背着书包的白色背影正在嬉闹,铃声追赶着铃声。 灯光透过窗户投在压水井上,我的房间亮着灯,它近在咫尺。 风从路边刮来,吹着后背,凉。我想起那些飞虫。第二天死在教室窗台上那些轻的、黑的小点。 林玫很快跟了上来。 “别理他。”她把手搭在我肩上,轻轻地说。
8. 91号。 是这条街没错。门牌却是乱的。我不敢走得太快,唯恐错过。视线死死地扫向那些发黑的破旧的木质门楣的上方。有些并没有贴门牌。倒是挂了已经干枯的艾叶,端午时分挂上的,或许要到第二年端午才换嫩绿的新枝,但很快又干枯。可以驱虫辟邪,据说。 同样,还有挂镜子的,大的小的,铝制铁制框框的玻璃镜子,或是铜质的八卦镜。它们比门牌更管用。 要不是为了找梅,在县城读书的这几年也不会进到这样一条街,准确地说,是巷子——它只是名字叫XX街罢了。从热闹正街的一个拐角拐进去,水泥路面转成了石板路,道路狭窄沉闷,几乎没什么行人路过,偶有几家杂货店开在两侧,卖烟卖酒的,其余的要么大门紧闭,要么门洞开着却不见人影。下午还比较热。或许,晚上凉爽了,人就陆续出来了。 我想着是不是要找旁边那家杂货店的老板问问91号那家裁缝店在哪。这会他没有客人,正在看电视,新白娘子传奇,白娘子喝了雄黄酒,躺在床上变了蛇,那个中年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我靠近他的玻璃柜他毫无察觉,便瞬间打消了买块口香糖的想法,看了眼已经变蛇的白娘子又转身继续向前。 石板发烫,隔着塑料凉鞋烘着我的脚心。汗珠没声没息地落在了地上。我紧靠着门边的阴处向前走。偶有两个摆着椅子坐在门洞里的老婆婆陆续用怪异的眼光看我——像个贸然闯进的外人——没错,我只要一开口她们就知道我是外地人,说着某个乡镇的方言。不开口她们也能轻易看出,刻在脸上的纵深皱纹是时间赋予她们的利器。她或许能看出我根本就不是这边的人,连这边的乡镇都不属于。你来这里做什么?她看向我,摇着蒲扇,用眼神抛出话语。我不再看她,急急地往前走。 梅就靠着门口坐着,她先看到的我,窜出来和我打招呼,喊着上前抱住我。我被她的热情晕染,也啊啊地喊了两声,然后相互握着对方的手打量。 “你瘦了。” “你胖了。” “哈哈。不读书就胖,要减肥。” “这样好看。” “乱说乱说,”梅说着把我拉到店里,将我介绍给她的小姐妹,还有她的裁缝师傅。老板不在,她说今天我可以呆得久一点。 我和梅有一年未见,暑假回家时父亲说她要到县城学裁缝,前几天来这里,留了要去的那家裁缝店的地址,我要是有时间就去她那里玩。在家里没呆多久,文理科分好班,就又开始补课了。那天下午放学早,我就急着去见她,很兴奋,我想起我们以前的友情,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为在这个县城有一个新的“据点”而开心。 店铺到处都是散乱的零碎布头,成堆堆在一起的布,划粉和尺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布匹和缝纫机上。几个女孩踩着缝纫机,哒哒哒地响着。墙上挂着做好的衣服,熨烫整齐,笔直服帖的线条,还粘着划粉。 “等我学会了,也给你做一件。一条裙子吧,你夏天总是穿裙子。穿裙子很好看。你喜欢半身的还是连衣裙?”梅追着我的目光,说。 “随便。都好。” “半身吧,连衣裙有点难。呵呵。你怎么不穿裙子了呢。这件不好看。”她指了指我的上衣。 “哦,我妈妈的衣服,我看能穿就穿来了。” “绿色不好看,不适合你。下次不要穿了,要没有喜欢的衣服,让我师傅给你做一件,她手艺很好的,给你打个折,算最便宜,好吧师傅?”她转向正在踩缝纫机的一个比她年长的女孩。女孩朝着她笑笑,又低头继续干活。 梅说来这里学裁缝不是她的意思,家里看她整天无所事事,又用不着她帮什么忙,就送她来这里学手艺,以后好找婆家。梅似乎有点害羞,又有点不以为然,但后来马上又补充说,农村的女孩都嫁得早。 “记得小飞么?她生了个女儿。结婚证还没领呢,年龄还不到。”梅一边踩着缝纫机,一边说着小飞的事。她放了块叠了几层的碎布头,来来回回地走着直线。 “记得,她老吃我的饭。” “嘿。她那是故意的。你妈中午给你送的饭你就吃那么两口,都给了她,后来她干脆就不带饭了!” “噢,这样啊。记得你只提醒我要小心别让她偷我东西。” “那…她的习惯是不好。”她笑笑,踩着机子,哒哒哒,越来越熟练。 小飞是我们小学同学,她和梅是同村,两人几乎形影不离,一起上学放学。她的头发极黄,像染了一样,用自行车内胎上剪下的皮筋扎着马尾,总喜欢飞快地跑。学校运动会短跑她总拿奖。 “哎,你和他还好吧?” “谁?” “还有谁?…不会还是不说话吧?” “…” “他喜欢你的,你该知道…” “就算…也是过去的事。”我打断她。 她抬头看看我,将布条从缝纫机针下扯出,换了块新的。那块走满了阵线的布被她扔到了一边的废布堆。 缝纫机的哒哒声继续响起。 “看吧,我每天就是做着这么无聊的事。”她不再提及之前的话题,认真地继续着手和脚的动作。缝纫机节奏分明。我轻轻舒了口气,看向外面。快到晚饭时间,阳光依旧热烈,一丝风没有,头顶的吊扇不知疲倦地转个不停,吹起梅额前的发丝,汗珠从她的额头微微沁出,又细又密。屋顶很矮,木板铺就的平顶(上面是她们睡觉的阁楼),已经发黑了的板材上挂了些蛛网,蜘蛛盘成灰色的小球,躲在网的角落,等待着莽撞而来的飞虫。我从未看见过蜘蛛是怎样织就那样复杂的一张网,但那些网无处不在,房顶屋檐下沉默地张垂,一切都在悄悄地进行,那些我所不知道的事,我即便关注也永远都不会了解。 一些残破的蛛网东一条西一条地垂下,粘满了灰尘,随风摇摆。 “和我住的那个女孩也叫玫,玫瑰的玫。下次介绍给你认识。” “好呀!”梅抬头,笑笑。 前几天我刚搬了房间,从一楼搬到了三楼,和玫一起,搬到了原来桔子和小陈住的那间大房间。她们都毕业了。一本二本的成绩陆续出来,许枫考上了西南的一所重点大学,那个盛产辣椒花椒美食和美女的城市。桔子和老鬼我不知道,红榜上暂时还没看到他们的名字。 “有空就来找我。” “嗯,好。不过…这边的事情很多,这些天她们每晚做到十一二点,”她的视线移向其他的女孩,“你学习累了就来这玩吧,反正不远。这县城也就这么大,走走就到了。” “噢。好吧。”接着我就一直看着梅来来回回地走着线,她的针走得越来越稳,或许是注意力已从我这边转移过去的原因。 我呆到天黑才离开,吃了她们做的饭,很简单的几个菜。梅还想留我,是我自己不好意思了。她们都很忙,我呆在那又不知道干什么,可以聊的天似乎一下午都聊完了。 回去的时候,巷子里的人开始变多,我混在人群当中,突然觉得安全。再没人会那样注意我。杂货店的老板的电视机依旧开着,他的头已经转向门外,有客人来买东西,还有几个人搭了几把竹椅在他门口乘凉聊天,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加入着他们的话题。 带着生硬降调的方言充斥着耳边,重重叠叠。像是置入一个陌生的世界。 “泡泡糖。”身体里响起另一个声音,我想另用一种熟悉的语言将它说出来,它在我的身体里很自然流畅,可到了嘴边,就悄无声息。我张张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已经走到了巷口,热闹的街市的灯光闪烁,各种噪音扑面而来。
9. 和玫住一起没有想象中的好。我的睡眠问题反而更糟糕。玫在半夜的每一次翻身都能惊醒我。床板的吱嘎声在黑沉的夜里,越发地尖锐,即使我在做梦也很快会睁开眼睛。听着玫在深夜的呼吸声,缓慢而绵长,她动动腿,抬抬手臂,而后又翻身,我即使不看她,也十分地清楚。两张并排放置的床,如果我们都伸手,可以碰到对方的指尖。梅的手指在冬天十分的冰冷,她长冻疮,一片一片,手肿得像包子。许枫给她寄来了手套,纯黑的魔术手套。她每天都戴着。我并不知道那是许枫寄来的。梅并没和我提起。是另一个和我们都熟悉曾在这楼里住过一个学期的女孩和我说的。她羡慕地说,有一个在读大学的男友真好,写信,寄礼物。 林玫在手上贴了创可贴,然后带上手套去上学。她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不再那样多话,在我面前已经绝口不再提许枫的事。偶尔她还会说些班级同学的趣事,但聊天不再像以前那么频繁,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学习上。一人一张桌子,放在床边。她还是会听歌,仍旧是BEYOND的,但我如果打开书,她会把它关掉。她知道我睡不好的事,半夜醒来,有时会问,“还没睡着?”“嗯,”我回答她,她轻轻叹了口气,翻了身,很快又响起均匀的呼吸声。那带着细腻绒毛般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夜里从马路边传来的其它的声音,脚步声、自行车轮胎碾过布满沙粒的水泥路面的声音,几声犬吠…我听着玫的呼吸声,却越来越清醒。 这样下去,一月一年,或更久,又会是什么样子?似乎未来,在某一个节点被拦腰截断,那道深深的鸿沟翻滚着岩浆,无法穿越。 未来,未来谁都不知道。大概那时就是这样认为。她做了个选择,迈入黑洞。但如果黑洞是注定存在的,那么是否就该和选择无关? 只是走,往前走,不停地走。看起来,每一日都是阳光明媚,和昨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每一日都是阳光明媚。夏日的骄阳也依旧可爱。木芙蓉的叶子墨绿繁盛,从未剪枝的它低垂到路边,遮去了大部分的日光。那不过是两段像木柴一样带芽的树段,插在大门的两侧,数年后就绿树成荫。每年十月奉献大朵的粉白色的花,成片成片地铺在枝头。有女学生会摘下插在头上。 那天是中考后的第一天,或是第二天?他叫她的时候,她正坐在木芙蓉的树荫下乘凉。下午。阳光丝毫都没漏到她身上。叶子过于浓密了。 他叫她的名字,递给她一封信,说,给你的,然后转身离开。好像想说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信封是用厚白纸自己糊的,上面一个字也没有,甚至连她的名字也没有。用胶水封得密不透风。密得让她呼吸急促。她只能回到屋里,关上房门去看信。虽然,家中一个人都没有。 一封情书和一张照片。他穿着平时总穿的那件衣服站在学校的那丛蔷薇花边拍的照,微笑。 她甚至知道是谁拍的照。这个手艺,无疑是她的一个亲戚,靠走街串巷为人拍照为生。每每到一个地方,就有孩子到处喊,拍照的来了拍照的来了。他的生意那些年总是很好。她的影册中,大部分都是他的相机里出来的。 他的也是。她能看出来,确信无疑。再熟悉不过了。 “如果我是那一瓶清澈的氢氧化钙溶液,你就是无色无味的二氧化碳,很快就让我沉淀。”看到这句,她笑了。她的化学,似乎,一直比他的要好。在那时。 他的作文不错,与她势均力敌旗鼓相当。但,她不会写情书。他却写得很好,比他的任何一篇作文——即使是老师课堂拿来当范文读的,都要好。 可他,为什么要写这个,不写,不写或许更好。他担心他会落榜,这是不可能的事。重点高中对他们都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她从未为此担心过。 未来不可知。他也承认这点。情书能出现在她的手上,是因了这个“不可知”。在不可知之前,做着可知的事情。他说他无法不把想说的告诉她,在“不可知”的分叉路口。 可她又能告诉他什么?
浓烈的烟火味窜出房门。我呛了两声,又继续往里走。 林玫在烧信,手里只剩了薄薄的一叠,大部分已经成了一堆灰,火苗还在纸上蔓延。烟雾弥漫了整个房间。阁楼常年散发的淡淡霉味被赶得无影无踪。 她蹲在角落里,我问她话她也不理,眼角挂着泪珠。烟雾随着新吃进去的白色信笺和棕色信封窜起,在屋顶盘旋,寻着出口。我去把窗户打开,然后从另一扇门走到北边的阳台。空气清新了许多,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吞了太多的烟雾,喉咙经不住咳嗽了几下。 周日下午,学生陆陆续续赶了回来,阳台下的马路上到处是人群,各种嘈杂一层层地泛上来。一个人在喊另一个人的名字,一个人猛地按着车铃喊着借过借过,女孩的嬉闹声,摩托车的霸道引擎声,年轻人载着女孩飞驰而过,长发飘飘,拐到池塘另一边的泥土路上,扬起灰尘。校门口有人走出,有人走进。XX一中,红色的字很刺目,前不久刚上了新漆。 烟味时浓时淡,后来发生了变化,纸张的味道全部消失,被更浓烈刺鼻的塑料味代替。她该是在烧照片,一些是塑封了的。我捂着鼻子,沿着阳台的走廊走到最远的那头,避开那些刺人的烟雾。三楼是阁楼,房顶却比任何一间都要高,抬头是青色的瓦片和木质房梁,照例缠绕了蛛网。里外两间,空空荡荡,外间北边有门可以通向北阳台,长长的一条走廊,没有任何用途,也不用来晒衣物,地面的水泥浇得不平,长年积水,长满了青苔,灰绿的一层。那些生长在暗处的生命,不会因为季节而改变自己的节奏,安静地呆在此处,或干或湿,吸收这方天地的湿气、光线、噪音、烟雾。小心翼翼,却又同时张狂任性。 西边的拐角可以看清整个池塘。冬天的荷叶全部败落,干枯沉闷,低头折入水中,与垃圾为伍。垃圾永远都是那么多,无人清理,只是随着通向那条河沟的活水流向别处。那个沟从学校里绕出来,经过池塘,不知流向什么地方,最终该是要到这个城市的那条江中,混黄的江水每日来往着挖沙的船。有人说他们在淘金。可我不相信这样的河中会有金子。船却每日都在跑。 烟雾停下来的时候,我走回房中。林玫将那些灰扫入簸箕。我沉默地看着她做这些。灰不听话,时不时地扬起,她伸着扫把东一点西一点地最终将它们全部收纳进来。 “下个学期我要住到我堂哥家里。他已经不再同意我住在外面了,和我父母说了很多次。所以…” “噢。没关系。玲说想我搬去和她说,几天前她和我说起,我们现在分到了一个班,住到一起也方便,她同学家的房间空出来一间,我们可以住到那去。” “那样也好。”她用手指擦了擦眼角,笑了笑。 说完她开始收拾东西,背了书包去她堂哥家,说她嫂子要她去她家吃晚饭。她很快就走了,拿着那一塑料袋的灰。她或许会把它扔到池塘里。 房间角落的水泥地上仍旧是黑乎乎的一片。林玫的堂哥,曾经和许枫大吵一架,也有传闻是大打出手。许枫曾上他家,说他是要娶他妹妹的,让他不要再管他们的事,更不许他骂林玫。那时他快要参加高考,信心满满,林玫说他神经病。 10. 搬家之后,我和林玫几乎很少见面。在那之前,我始终也没机会介绍我的初中同学梅和她认识,这两个名字十分相像的女孩,没见到过一面,只是在我的言语中得知有另一个人的存在。梅出师之后又在那个店里做了半年多的时间,她或许是很忙,从没时间来学校找我。我偶尔会去找她,但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她走了,我也是过了很久之后才知道她回家了。回家之后别人告诉我,说她回来了。家里要帮她在镇上开家裁缝店。 我想,下次我想做裙子了,可以去找她。 可最近我都不需要新裙子。表姐从浙江寄来一大堆的裙子,她两个女儿比我大些,她又是在杭州开服装店的,许多只穿了一两次的裙子都被姐妹俩打入了冷宫。她一股脑儿打了个包寄到了我这里。 父亲收到包裹直摇头,说你们这些女孩子只会浪费衣服。那时是春天,她提前寄来,说是一入夏就可以穿。她说她明年就回老家的县城开店了,杭州生意不好做,房租又贵。你们估计那时也是要搬回来了,多好,一家人又能团聚了。包裹里的信笺上她抑制不住欢喜。信是写给父亲的,她曾是他的学生。 那段时间父亲一直在办回迁的事情,手续繁琐,但最终也有了眉目。可以先将母亲和弟弟的户籍迁回。那边的房子也开始物色,蓝天碧水风景宜人的小城,比这里不知要好多少倍。我可能不会在这个地方呆太久了。 等你高考结束我们就走。父亲告诉我。
到了夏天,我每天换着花样穿那些裙子,希望它们可以给我带来好心情。新住处的房东是玲的同学的父母,我们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们只一楼的两个房间用来出租。她同学的母亲喜欢夸赞我的裙子。那是个和蔼的中年女人,在院子里种了很多的花草,还搭了葡萄架。 从她那里,我得知了很多关于桔子的事情。在搬到和我一幢楼之前,她就住在这里。她是被房东太太请走的,陆阿姨,玲的同学的母亲我叫她陆阿姨。她提起桔子却是一副贬损的表情,虽然她仍旧还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她说桔子私生活败坏,一点也不知道收敛,她无法容忍不知羞耻的人住在她家。她家里有那么多的孩子,都还小,在上学,影响会很坏。她没办法不请她走。 她说桔子把男生留宿在她家,就在她的房间的下面,她的脚下。在她的脚下做着那样的事情。还是不同的男生,一次又一次。她怎么能容忍,任谁也无法容忍。她搞不懂她是怎么想的,一个女孩子,一个高中生,怎么就那么不自爱。陆阿姨说起这事时情绪难掩激动。她认为这样的女孩几乎是不可救药的。 “所以,我不能再把房子随随便便租出去了。没有好的租客,我宁可空着。”她和我们说。 “我把床板都拆下来晒了,晒了好多天。可还是不舒服,”陆阿姨叹了口气,“后来换了新床。原来那张卖了。” 陆阿姨是个爱干净的人,甚至洁癖,每天都把家里的家具擦得干干净净,早晨和晚上都会拖地。整个院子都一尘不染。我甚至觉得,连这个院子里的灰尘都是干净的。为了干净她甚至不养鸡鸭,只养了一只猫,灰黑色条纹的普通家猫。那猫拥有着特权,可以随意在任何一间房间出入,从厕所到厨房,包括我们的卧室。它曾撒了一泡尿在我的被子上,周日我从家回来时陆阿姨在洗被罩,她不住地道歉,说她家的猫弄脏了我的被子,被她打了一顿。猫平时都很爱干净的,这次不知怎么,或许把你的被子当猫砂盆了,拉好还把它盖了起来。这畜生! 被罩经过洗衣粉的浸泡,加上大量的肥皂,太阳暴晒几天,猫的味道已经全然褪却。但棉被无法洗。陆阿姨每日只要阳光好就把我的被子抱到二楼,搭在走廊的栏杆上,晒它。可味道经久不散,只是淡了些而已。 桔子的消息,断断续续又传到过我的耳朵里。她上了本省的一所大专,每个月都会去老鬼的城市与他约会。老鬼的学校在另一个城市,离桔子不算远。说的人开玩笑说他们做起了牛郎织女。她大概还是那样,没什么变化,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像那只在我棉被上撒尿的花斑狸猫。我倒是一点都不希望她变掉,变成众人眼里的贤良淑女。但或许她会为了某个人而变。谁又知道。老鬼的事,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但他的消息总会和桔子的粘在一块,麻花一样打着结,咬一块必然会咬到另一块。 被猫折腾后,我养成了习惯,只要一见阳光就去晒被子。晒完再闻一闻,味道是否淡了下去。阳光的味道混着猫的骚味。阳光的味道到晚上便自然淡去,剩下的,只是猫的味道,在深夜会变得越来越浓烈。和室友们起伏的呼吸声一道,织成蛛网,轻而缓地铺盖下来,深夜如此微弱的光线,什么都看不见,蛛网黏黏地贴着皮肤,触着手臂上的绒毛,将它藏进被子也无济于事,蛛网可以黏住一切东西,飞虫,或是树叶。唯一可以做的,是等着天亮,房间慢慢亮起来,光从窗帘的缝隙探入。
11. “你搬到我那里去住吧,一楼的架空层空着,可以住人,对面就是你的教室,也近。一个人至少安静些,”陆叔叔找到我,让我搬家。 他的眼神里有怜悯不明就里无可奈何的神情。但依旧是一副和蔼可亲的笑容,就像他每次见到我那样。 “我和你父亲说过了。还有一个多月就上考场了,你好好调整状态,”他拍拍我的肩,“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我点头。 “不要想太多。”
那间房子很潮湿,窗户对着校内的一条河沟。河沟里全是水葫芦和浮萍之类的水生植物,当然,也漂有垃圾。学生们什么都会往里头扔。 但至少算安静,陆叔叔说那里应该暂时算最适合我的地方了,一个多月很快就过去。湿热的空气充满黏性,我希望我可以早点脱身,教室背后的倒计时牌每日都在改着数字,日子一天天被时间吃掉,食不果腹,似乎更加的昏沉。课间的时候,我可以小跑回房间,喝一杯水。父亲买了西洋参,让我切片冲茶,买了天麻,让我嘱托熟悉的饭店老板每周在菜市场抓一只鸽子来一起炖了吃。他要让我睡好觉。让我安安全全地度过7月,最后可以高高兴兴地和他一起回到浙江,我们的故乡。这都是多美好的愿望。 西洋参泡的茶微苦,一股药味。不好喝。残渣我还是倒掉,没按着父亲的意愿嚼碎咽下。我用大量的开水一遍一遍地冲泡,这样或许就够了。来回奔波于教室和房间,喝水,这没什么不好,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才越发地让人受不了。虽然可以和同桌说话,前后也可以。她们都是女生,在她们眼里我还不算那么孤僻,是说话的对象,也可以一起相邀上厕所。我和其中一位关系不错,她很豪爽,大大咧咧无忧无虑,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关系。常和我说她之前的室友有多温柔漂亮,天仙下凡,每日有男生让她代劳递情书。但她现在已经毕业了,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学校。所以,她就一个人住,她也不想再找什么室友,找不到那么好的了。她说她长得像关之琳,皮肤白皙细腻,身上有天然的香气。 暂且称她为M,玫、梅、M她们的名字过于相似——每个人的周围总有一些让自己透不过气来的巧合——M和我关系不错,她是个不错的伙伴,不再和林玫住一起后,M几乎是和我呆在一起时间最多的人。高考前两周的晚上,M来到家属楼我住的那间小屋,说她喜欢我,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间的喜欢不会有什么影响,我还是我,她还是她,她只是想完成个小小的心愿,在毕业前。我把她赶走了,但我知道第二天我仍旧会把她当成我同学,坐在我后面的,和前一天一样。只是,不再和她一道上厕所。她可以找她的同桌,L。L是个可爱的女生,但M的事情我想我不会告诉她。我对M并无恶意。她有她的好,如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爽。 河沟里夏天有许多的青蛙,那里的水不仅养了许多的水生植物,绿绿厚厚的一层,也在春季养了许多的蝌蚪,到夏天,全都变成了青蛙,呱呱地响成一片。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没有停息。夜深人静,蛙声几乎到了振聋发聩的境地。班主任不知从哪得知我仍旧睡不好,在某节自习课时把我叫出来,专门探讨了睡眠的问题。我说被那些蛙声烦扰,他让我在耳朵里堵上两团棉花。 小饭来找我的时候,我在耳朵里塞了两团棉花,坐在屋子里看书。见了他我很意外,我以为敲门的是M,但M经那次之后是不会再来敲我的门了。她对我冷淡了下来——或许先冷淡的是我,我没精力去考虑这些,也没其他人关心我俩之间的变化,没人问起。所有人都忙着一件事,考试。 小饭说是否可以出去走走。我将棉花取下,带了门出去。 “那是什么?”他指了指我的手指压下的一团白。 “棉花。青蛙太吵。” “青蛙?”他看了看黑黢黢的河沟。那里头闹得正欢,蛙声伴着虫鸣,此起彼伏。 “嗯。我每晚被它们吵得睡不着…我知道,这其实,挺不正常。”我对着他笑笑。棉花还捏在手里,我的裙子没有口袋,没地方放,我又不想扔掉。手心开始慢慢渗出汗来。 外面比屋里头要凉爽得多。风吹起河沟边柳树的枝条,路灯昏暗,它们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摆动,美好,怡然自得。 “怎么会,你只是有点紧张。每个人都会紧张。这很正常,我也是。只是各自表现得不同。”他朝向我,笑了笑。 我也跟着笑了笑。 我们沿着河沟边的路继续往前走,过了石桥,再走回,来来回回地在家属区绕着圈。已经很晚,乘凉的人都回去了,路上没有遇见一个人,只是亮起灯的窗口偶尔会传下几声响亮的说话声,有几户人家看着同一个电视剧,对话不间断地跟着灯光漏出。 “你该向以前一样。别对自己失去信心。” “以前…她肯定不会知道我会变成这样。我们,像不同的人,一个属于过去,一个只是现在。” “呵呵,你…”他见我转头一笑,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停了下来。然后,他从包里掏出个旧的单放机,还有盘磁带。 “这个,或许会帮助你的睡眠。对我很有效。你睡觉时听它,什么都不要想。” “谢谢!”我接过他的东西,“用完还你。” “不用,你留着吧,东西这么旧了。” 后来我们没再绕圈,他把我送回房间就回去了。我拿着机子推开自己的房门,里面还亮着灯,看起来空荡荡,桌上摊着书本,笔滚在一边。蛙声从窗口灌进来,突然变得清晰,之前突然被忽视的声音全部卷土重来。楼顶响起桌椅挪动的声音,麻将牌的碰撞声。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一层层压下来。 我将那两团已经被汗湿的棉花扔进了垃圾桶,带上了耳机,关了灯。
12. 人都走了后,班主任的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他似乎有些不习惯,环顾了四周,又看看门外。有几个学生聚集在门口的走廊说话,还有些在远处,教室的窗台下。熟悉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他看了看我,我将志愿表交给他。 “嗯,好,这样就可以了。应该没问题。” “我…之后的事情陆主任会帮我弄好。包括录取通知书,都交给他吧。我下星期就回浙江了,全家都搬走。”我故意留到最后,要将这个消息告诉他。 “啊?”他显然是诧异的。之前,我并没透露任何的风声。所有的人,包括他,都不知情。 “好,这是件好事。那里比这里好。你父母也落叶归根。恭喜。” “谢谢。”我朝着他真诚一笑。表格交给他,一切就结束了。画上了句号。安安静静。 “你有告诉其他人么?”他本想说些客套的话,但似乎又没什么可说的,只说好好好,然后又换了话题。 “没有。我浙江的地址和电话,有事情可以通知我。”我将纸条递给了他。 “等会。我会告诉他们。”我又补充。 “毕业就是分别。只是,你走得比较远。以后可难得再见…”他的话还没说完,房间的隔断里响起了婴儿的哭声。 班主任的小孩刚出生,她的妻子在那间既当办公室又做宿舍的房子的后半间哄着哭闹不止的婴儿,他急急地奔到后面去帮忙。他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我走了出来。同学们还未全散去。对面教学楼下的窗口M、L和我的同桌聚在一起聊天。每个人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轻松表情。 那排简易宿舍边种了许多的樟树,蝉在上面吸食香樟的汁液,藏在深处,一只也看不见,声音却是层层叠叠不息不休。它存在于每一处的夏天。 我沿着教工宿舍的走廊,向前走几步,拐了弯,迈入烈日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