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3月6日星期日 晴朗 <br><br>今天天气很好,很适合看书,出去走走。从学校坍塌的那所老房子朝天空望去,是一片晴空万里无云。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萌生的支教念头,到今年,整整一年。昨天晚上和李哥聊天,他告诉我,我的继任者(这个词让我惊愕了一下)已经找到了,是个女孩子。我心中一下子老成了起来,觉得自己来张桥小学已经很长时间,居然都要谈到我退休后的接任身上。我知道是哪个女孩。她看了我笔记,想必这段话她也会看到。我不知道她是否把我的笔记给李哥看,希望没有吧。我喜欢分清楚。我想,找个时间,我要与那个女孩好好谈谈这个问题。 <br>出于嫉妒,我在想,我的下一任是否能让小孩满意。毕竟这有个对比的问题。假如对比产生了,她在这儿的生活就没她看到我笔记里所描述的那么好了。幸亏一切设备都是现成的,我也不需要把我在这儿的家当送人了。记得我刚来的时候,就想到继任者的事情,可当它真的有了对象,我却有点迷惘。我好好想了想,原来我嫉妒她可以在这里支教。这个念头让我笑出声来。陈阿姨爽朗的笑声从学校门口传来,她的身体恢复了,她总是那么开朗。 <br>事情就是这么奇怪。我开始想象,我的下一任到这儿来是什么样的。她是否和我一样会在最初的几夜惊恐,会咒骂这里的井水和泥泞的路。是否会讨小孩喜欢,是否会成为一个合格的音乐老师。想一想这些,矛盾的东西,有时候我得意,有时候我沮丧。就这么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有时候想,有时候不想。 <br>我知道,她是另一个人,她看到的和我不一样,她有自己的方法。这是安慰自己,反正我嫉妒她。在离开这里之后,我还要嫉妒更多的人。就如同你嫉妒我一样了。 <br><br>我又在想,许多人都在找地方支教,但他们缺少地点。那么多无所事事的人,我希望把他们全都丢到农村去,再出来,他们是一个新的人,他们是新的心情和角度,他们会是优秀的人。 <br>这么讲,我就是个优秀的人了。 <br><br>今天戚景顺来,我问他,我来这儿是上个星期天还是上上个星期天。他说上星期天。我忘记了,这一星期过的很混乱,吃不好睡不好。我总是在夜里翻来覆去,不是睡不着,也不是睡着。我知道,我还没完全进入这里。比上学期惨烈的是,我还不能像上学期那样用笔记来安抚我幼小脆弱的心灵啊。 <br>那么我是不是可以想,全中国的志愿者这时候都不在状态?可能他们比我安静,有颗宽容的心。 <br>我翻了电脑里所有的音乐,听到校园民谣,我的心才安静下来。否则,我不会在此刻写笔记了。还有一件事,我很开心,我终于有一条懒洋洋可以躺在自己门前晒太阳的狗了。 <br><br>趁着电饭煲里排骨炖着,我给你讲一下我另一个学生,胡海林。 <br><br>我的理想 <br><br>作者 胡海林 <br><br>我的第一个愿望能够到海底去看一看,我看海底总动员,我就想去海里了。 <br>我想看见很多各种各样的鱼,我觉得海底很好玩,哪些鱼很漂亮。什么样的鱼都有,有的鱼长得很漂亮,游动的时候很好看。 <br>我想到海里当一条鱼,鱼很可爱,鱼身上有鳞片。我当鱼是能够会变,变什么都行,就好了。 <br> 第二个愿望是我想死,我不想在世界上了。我觉得我活在世时光没有什么意义,我觉得我死了。我很开心,死就是我有意义的一件事情。我每天晚上我做梦我死了,我过的很开心,所以,我觉得死是很有意义的。我想去死,我有灵魂,我想做灵魂,我死就是我一辈子的生命,我不想在活了。 <br><br>这篇作文是我上学期布置的最后一篇作文。当我看到胡海林这篇的时候,什么话都没说。当时有为还没来,后来他来了,我把作文给他看,他拍了下来。我之所以什么都没和胡海林讲,是因为我小心翼翼,无论说什么,都会加深她对死的意义。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为什么想死。 <br>她是我喜欢的学生,最喜欢的学生。老师喜欢成绩好的学生,千古不变。老师喜欢漂亮的学生也千古。她很喜欢看书,不知道我笔记里提过没有,我散步路过她家门口,她就在看书,并不知道马路上有我这个人。后来卢若云告诉了我,她才放下书到湖边找我玩。在班上,孩子们都知道她爱发脾气,只要她发脾气,大家就让着她。在我来之前已经如此了。碰到她不愿意做的事,她就往地上溜,像泥一样。直到你屈服。在我来之前,她有点张扬,成天嘻嘻哈哈像个男孩子,被太阳晒得黑黑的,在阳光下和人打闹。但更多时候,她归于安静。 <br> 我一直奇怪这样一个孩子,她穿着整齐得体,看上去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不打骂她,不让她干活。为什么她有那么多的忧伤,为什么总是生气,为什么总是沉默。在她写这篇作文前,她已经和我说过活着没有意义,她说她想死。我只当她是电视剧看多了。 <br>今年到来学校,在一次和耿老师的闲聊中谈到了当地黑社会,耿老师不小心提到了胡海林的父亲,一个在合肥的黑社会成员。在一次要帐时他砍断了别人的一只手。现在在牢里。我问要坐多少年,耿老师说这个不清楚。 <br> (我不知道我在这儿道听途说的真实是不是应该用电脑打下来,让你,让更多的你看到。可我必须说。我想有一天,我的小孩会看到这篇笔记,不过他们看到时这一切就成为过去。比如我写翟贵年,写戚景顺,写更多的孩子。假如那时候,我亲爱的小孩,若你仍在乎,我在这儿道歉。) <br>更复杂的在于,她的父亲在外面有女人有孩子,但不离婚,这个母亲(我曾经在和陈老师去种花生的田里遇见过胡海林的母亲,还有一个清秀的腼腆的男人,我以为那是她父亲)也有自己爱的人,可是暂时不能结婚。耿老师说他们现在正在打离婚,然后再结婚。他说,一个女人拖着一个女孩子嫁过去肯定不好,到时候她只好和奶奶住在一起。 <br>我当时恍然大悟。再看到她,我很想对她讲,别担心,你还有老师呢。可这么没来由的一句,又有什么用?其实这句话我已经说过,在那个和她一起回家的路上,她抱着当时还小的马寿。她说她想死。我说,别急胡海林,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你没有见到的事,还有很多你没玩过的东西,你死了就玩不成了。我已经说了,而不会改变什么。 <br>耿老师说,她爸爸被抓起来后,车子开到张桥那个小桥头,他让耿老师去喊胡海林出来。胡海林不出来,最后还是出来了。她爸爸给她二十多块钱,又掏出一百,后来又把一百收回去了,怕她给她外婆。然后车子开走了。 <br>胡海林现在是个开心的小姑娘,她一样在教室里玩闹,一样笑。而看上去,她就是比其他孩子更加忧郁一些。她有许多心里话。比如我让大家把自己的作文本收起来交给我──那是我的纪念。她说她的本子掉了。我就在班上说,不管什么原因,就算是擦屁股,也得把作文本带来,特别是那些作文本没掉说自己掉了的,更要带来,别以为可以骗得了我。然后她的作文本带上来了,现在在桌前。这篇《我的理想》我没给其他老师看,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我不想知道。 <br>她的沉默很有意思。比如上学期我走的前一天,大家说约好时间去送我。她不作声。我就知道,她不会来。第二天,她不在。我当时猜,她是不是已经醒了?这学期,我们谈起那天的事,很高兴的说起那天早晨的发生,我望了她一眼,她很羡慕。 <br> 胡海林95年生的,她说今年她十岁了,我说实际上你九岁。她说,我就不,我就十岁了。我妥协了,我说好吧,你十岁。她就很高兴。她的家人是她最爱的,其次就是她的老师,我。这是她生存的理由吗?假如是,我们全部的人都是。只要她还有亲人,只要她还有老师,我想她会活的很好的。直到她找到。她会找到的。 <br><br>2005年3月6日星期日 稍晚一点的时候 <br><br>黄昏很好,我昨天说,有些无法用文字表达的,比如今天的黄昏,可以在音乐里寻找到共同的东西。我一下子恢复了。那个志愿者女孩打来的电话让我心宽。且无论她是否能等到九月再开学吧。我在想,假如我离开后真的有继任者,就这么一年年的走下去。张桥小学的学生会一年比一年多的,它的存在更显得有必要了。那时候,它将不再是一块鸡肋。那么一代又一代的小孩被影响,被熏陶,我甚至想到几年后,几个志愿者在一起坐着喝酒,旁边倒酒的就是我们彼此最得意的学生,那该是多他妈的惬意啊。洗衣服的时候,我乐坏了。陈阿姨家的鸡在马寿的窝里又下了两个鸡蛋,它们一定要归我,陈阿姨说。 <br>所以我希望能这样一次次走下去,女孩子的母亲说,安徽不是很穷的地方。我也对她讲,这里相对安徽来说,算比较穷,但假如放在中国这个大环境,它是不穷的。可假如这样一年年志愿下去,它就不止是贫富问题,它更像是一种精神和坚持。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几百年后人们对我梦想实现此事的评价,但我想,确实就会如此。<br><br> <br><br><br> <br><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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