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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球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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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07-8-4 13:22:55 |只看该作者
预备
    克乃西特终于成功地打破了僵局,在他和特西格诺利之间重又开始了令人振奋
的来往和思想交流。许多年来一直生活在听天由命、忧郁情绪中的特西格诺利,最
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朋友完全正确,他被吸引回转卡斯塔里学园,事实上只因为他
渴望获得精神治疗,渴望心灵光明,渴望卡斯塔里式的快乐。他开始频繁拜访克乃
西特,即便没有公务要办也仍常去,使一旁观察的德格拉里乌斯产生疑虑。没过多
久,克乃西特便完全掌握了他想知道的一切情况。其实特西格诺利的生活并不如克
乃西特第一次发现问题时所想象的那么特殊和复杂。普林尼奥青年时代曾经遭受过
~些屈辱和失望,因天性热情、积极而更感痛苦。他曾试图成为世俗世界和卡斯塔
里之间的中介人和协调者,但他不仅没有成功地以自己的出身背景与个性综合调和
世俗世界和卡斯塔里的不同特征,反而使自己变成了~个又孤独又苦恼的局外人。
然而却不能说他是一个纯粹的失败者,因为他已在失败和放弃的情况中形成了自己
独特的个性。
    他觉得自己似乎白受了卡斯塔里的多年教育,至少目前看来,这种教育带给他
的唯有矛盾和失望,以及他的天性很难承受的孤单和寂寞。更为严重的是,自从他
不得不踏上这条自已无法适应的荆棘丛生的孤独道路后,又不山门主地干了形形式
式的蠢事,以致更加扩大了艰难的困境。具体地说,他早自学生年代便已与家庭不
和,尤其与自己的父亲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特西格诺利的父亲虽不是一位实际的政治领袖,然而他也和特西格诺利家族的
历代先辈一样,一生都积极支持保守党的政府及其政策,一贯敌视任何革新运动,
反对一切不利于现政府的要求和分享成果的权利。他不信任没有声望和地位的人,
他忠于古老的秩序,时刻准备为任何他视为合法与神圣的事业作出牺牲。他虽然不
信仰任何宗教,却一直是教会的朋友;他虽然也并不缺乏正义感、仁慈心,也乐于
助人,却全力顽固地反对佃农们为改善处境而作的努力。他总以自己政党提出的纲
领和口号来证明自己严酷的理由,表面似乎辩护得很正确,其实不然,因为他的所
作所为事实上并非出自信心和自己的见解,而是盲目地忠实追随他那一阶层人士的
观点以及自己家族的旧传统。他在崇尚骑士精神和骑士荣誉之际,也同时强烈藐视
一切地认为带有现代、进步或者革新标记的东西。
    像他这样的人物,一旦发现亲生儿子竟在学生时代就已亲近某个明日张胆标榜
现代化的反对党派,甚至加入其中时,对他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难以按捺失望与
激怒之情。当时有一位青年才子刚从旧中产阶级自由党中炫人耳目地脱颖而出,组
建了一个左翼青年政党,此人便是政论作家、青年议员、演说家维拉各特。他是一
个热情洋溢的人,偶尔也会被自己的雄辩大论所动而自命为民意代表和自由英雄。
维拉各特常在大学城中公开演讲以争取青年学子,确实收获不小,年轻的特西格诺
利就是他的许多热情听众之一。特西格诺利对当年的大学教育感到失望,正在寻求
新的立足点以替代让他厌烦的卡斯塔里思想,他在维拉各特的演讲里听见了某种新
的理想和纲领,立即便被吸引了过去。他钦佩维拉各特的热情和挑衅精神,他的机
智,他的谴责控诉能力,他的堂堂仪表和言词,不久便加入了纯由维拉各特崇拜者
组成的学生团体,效力于这个青年党派及其目标。
    普林尼奥的父亲一听说这个情况,立即动身来到儿子身边,在盛怒之下生平第
一次对儿子大发雷霆,责备他不该结党营私,背叛父亲,背叛家族和家庭传统,命
令他痛改前非,立即与维拉各特及其政党断绝关系。这么做无疑不是影响儿子的好
办法,因为这位青年已甘为自己党派牺牲生命了。普林尼奥面对父亲的盛怒,只是
站起身子向父亲申明:他赴精英学校就读十年,又在大学学习多年,并非为了放弃
自己的观点和判断能力。他决不容许一帮自私自利的贵族地主来规范他对国家、经
济和正义等等的见解。他援引维拉各特为例证,说明维拉各特仅以古代伟大的护民
官为楷模,只知道也只执行纯粹的、绝对的正义与人性,而不顾及自己的或者他那
一阶层的利益。
    老特西格诺利发出一声苦笑,告诉儿子说,至少得修完学业之后才可插手成人
事务,并且也认为自己确实不懂得多少人生和正义之类,只知道儿子是一个古老的
高贵家族的后裔,如今成了不肖之子,竟从背后向父亲插上一刀。父子两人越吵越
厉害,口不择言,竟说出了伤人的话,直至老人好似突然在一面镜子里望见了自己
气得变了样的脸容,在羞愧中住了口,随即默默走开了。
    从此以后,普林尼奥与家庭之间原来具有的亲密愉快的关系便不复存在了,因
为他始终忠于自己的党派及其新自由主义思想,甚至更进一步,在他完成学业后直
接当了维拉各特的亲信助手和合作者,几年之后又成了维拉各特的女婿。也许由于
他在精英学校所受的教育,或者由于他回返世俗世界面临的艰难处境,毁环了普林
尼奥的精神平衡,使他受到种种问题的折磨,以致被这种新关系拖入一种又危险又
艰难的进退维谷境地。然而,他却也因而获得了一些确有真正价值的东西,也就是
信仰、政治信念以及个人与党的关系,这些正是每个向往正义和进步的青年所需要
的。维拉各特成了他的老师、领袖和年长的朋友,首先是他对维拉各特无保留地景
仰和爱戴,反过来对方似乎也很需要他和重视他,于是他的生活有了方向和目标,
更有了具体的工作和使命。他的收获可谓不小,却也必须付出重大代价。这位青年
男子不得不忍受自己被剥夺祖传家庭地位的苦恼,不得不以一定程度的狂热殉道心
情直面自己被逐出特权阶层并遭受敌视的命运。他还有一些自己无法克服的烦恼,
至少是使他有一种被啃啮的痛苦感觉,那就是他给自己十分敬爱母亲招致了痛苦,
使她在父亲和儿子之间左右为难,处境艰难,也许还因而缩短了她的寿命。她在他
婚后不久便去世了。她去世后,普林尼奥几乎不再回老家。在父亲去世后,他便卖
掉了那座古老的祖屋。
    有许多人为了某种生活地位--例如一个官位,一桩婚姻,一个职业而付出了
重大牺牲,往往因这种牺牲而更加爱惜和珍重自己所获得的那个地位,视之为自己
的美满幸福。特西格诺利的情况恰恰全不相同。他无疑一直忠于自己的政党和领袖,
忠于自己的政治信念和工作,也忠于自己的婚姻、自己的理想主义精神,然而随着
时间的推移,一切也逐渐成了问题,就像他对自己整个生活的实质也产生了疑惑。
当他青春年华时期在政治和世界观上的狂热趋于平静之后,他为证明自己正确而进
行的斗争,就如同他执拗地承受牺牲和痛苦一样,越来越难以给予他哪怕极微少的
幸福感,再加上职业经验所赋予的清醒头脑,最终导致了他的怀疑。他怀疑自己追
随维拉各特是否确属正义感和真知灼见,抑或只是受了维拉各特的诱惑,被他的能
言善辩、举措得当的英姿所吸引,更何况他吐音清亮,笑声豪爽,又有一个聪明美
丽的女儿呢!
    普林尼奥的疑惑感越来越强烈,他的老父亲顽固忠于自己的阶层而反对们农,
是否纯因立场局限?他也怀疑世界上存在判然对立的善与恶,是与非,归根结蒂,
唯有每个人自己良心的声音才是独一无二的有效裁判。倘若这确属真理的话,那么
错的人就是他自己了,因为他活着觉得不快乐,不平衡,缺乏信心和安全感,反而
总被不安、疑惑和罪疚感所困扰。他的婚姻总的说来不能算不幸,也不能说失败,
却也经常出现紧张、纠纷和矛盾,这桩婚姻也许还是他所拥有的最美好的事情,却
没有带来他极其渴望的那种平静、快乐、纯真和心安理得,反倒要求他为婚姻而劳
心费神,尤其是他们聪明可爱的小儿子铁托,很快成为了他们互要手腕争夺和互相
嫉妒的由头,直至这个因双亲过分溺爱而变得任性的孩子越来越偏向母亲,最后竟
成了她的同党。这便是特西格诺利的最近生活状况,这显然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烦
恼和痛苦。不过他倒还没有因而精神崩溃,他以自己的忍受方法克服了这一痛苦,
以一种严肃、沉重而又忧郁的尊严态度化解了这一最辛酸的事实。
    克乃西特经过他们间的若干次会晤之后,逐渐知悉了普林尼奥的一切情况,自
己也在相互交谈中详述了许多亲身经历。克乃西特决不让朋友陷于先坦白后因缺乏
对应而惧悔的困境,而是以自己的敞开心胸加强了普林尼奥的信心。他也慢慢地向
朋友透露了自己的生活,他过的是一种表面看来很单纯、正直、秩序井然的有规则
生活,在一个等级森严的宗教团体里获得了一系列成绩和赞誉,而更多的则是艰难
的牺牲,因此确切地说是一种真正的寂寞生活。普林尼奥虽然和许多局外人一样无
法完全了解这种生活,却也大致明白朋友的主要思想倾向和基本情绪,当然也较好
地领会了克乃西特希望接近青年人的心情,懂得朋友为什么想要教育未受任何误导
的青少年,想要从事不那么光彩夺目抛头露面的朴实工作,想要在低年级学校求得
拉丁文或者音乐教师的职位。克乃西特对特西格诺利施行的治疗和教育方法,恰恰
十分合宜,不仅赢得了病人的极大信任,还启发病人得出一个帮助对方的想法,而
且也确实这样做了。因为特西格诺利事实上也能够对游戏大师颇有帮助,倒不是帮
助他解决重大人生问题,而是可以提供无数关于世俗生活种种细枝末节的知识以满
足他的好奇和渴望。
    我们不知道克乃西特为什么要挑起这副并不轻松的教育重担,使自己苦恼的童
年朋友重展笑容和学会快乐度日,我们也不知道两人间是否有过互相效劳的考虑。
我们后来至少知道特西格诺利最初不曾有过此类考虑。他后来曾向人叙述说:“每
当我试图弄清我的朋友克乃西特为何要治疗我这个业已厌弃生活而又自我封闭的人,
我总是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大部分原因在于他身上的魔力,我还不得不说,这也由
于他的调皮淘气。他是一个十足的淘气鬼,顽皮、机智、狡猾,爱耍魔术游戏,又
善隐匿自己,会惊人地忽隐忽现,他的调皮程度远远超出了这里人们的想象。我深
信,我第一次出席华尔采尔会议,他望着我的那一瞬间,他便已决定要捕捉我,也
即以他的方式对我施加影响--也就是说他要唤醒我,改造我。至少他从一开始便
费尽心机要赢得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争取我?我实在不知其然。我认
为,像他那种类型的人,做出这件事大概出自条件反射,而并非有意识的行动,他
们面对一个濒临困境的人,就会立即感到任务压肩,必得完成号召才行。他发现我
既悲伤又胆怯,根本无意投入他的怀抱,或者换句话说,毫无向他求助的意向。
    “他发现我这个曾经非常开朗坦诚的人,他的无所不谈的老朋友,如今变得又
消极又沉默了,但是,障碍似乎反倒激发了克服困难的决心。尽管我一再表示冷淡,
他却毫不退缩,结果他如愿以偿了。我还得说一下,他在我们交往过程中总给对方
一种相互帮助的印象,好似我们的能力相当,给予对方的价值相当,而他需要我的
帮助与我需要他的帮助也完全一样。在我们第一次促膝长谈时,他就告诉我他早就
在期待着像我出现在华尔采尔这样的情况,甚至近乎渴望出现这般场景了,渐渐地,
他让我也逐步逐步地参与了他辞去官职的计划。他始终不断地设法让我明白,他多
么重视我的劝告,我的参与,以及我的保守秘密,因为他除我之外别无世俗朋友,
更不要说任何世俗经验了。我承认,我很爱听这类话;他因而获得了我的全部信任,
而且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他的摆布。总之,我后来完全信赖他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流
逝,我又开始产生怀疑和不真实感,也许由于我完全猜不透他究竟期望我什么,也
揣摩不到他想方设法笼络我的用意,是真诚的还是外交手段,是天真的还是狡诈的,
是正直的还是虚伪的,抑或只是游戏而已。迄今为止,他一贯处于比我优越的地位,
而且始终待我十分关怀体贴,这恐怕也是我不愿深入追究的原因。不管怎么说,直
到今天为止,我依然把他杜撰的所谓处境,所谓他之需要我的同情与帮助,也如同
我需要他的支持这类故事,视为好心的礼貌,给我营造和编织了一种抚慰心灵的环
境和罗网。直到今天,我仍然说不清他同我玩这场游戏,究竟有几成出于深思熟虑
的预谋,又有多少出于他的纯真性情。因为这位玻璃球游戏大师确实是一位伟大的
艺术家。他一方面擅长教育、影响、治疗和帮助,为启发他人而可以千方百计地不
择手段,另一方面又能够事无巨细地一般对待,哪怕最细小的工作也总是全力以赴。
有一件事我确信无疑:他当年待我既是好友,又是良医和导师,将我置于他的保护
之下,而且从此没有松手,直到最后唤醒了我,治愈了我,尽可能地根除了我的病
根。还有一个极引人注意的、也极符合他为人实质的情况:当他似乎求我帮助他摆
脱华尔采尔官职之际,当他以平静的、甚至赞许的态度倾听我对卡斯塔里进行经常
相当粗鲁和天真的讽刺挖苦之际,当他自己也在努力挣脱卡斯塔里的羁绊之际,他
却又同财切切实实在把我吸引回那里,他重新培养了我的静坐习惯;他通过卡斯塔
里式的音乐和静修功夫,卡斯塔里式的快乐和勇敢教育了我,改造了我,把我再度
变成了你们中的一员,--尽管我曾因渴望卡斯塔里不成而成了非卡斯塔里乃至反
卡斯塔里人。他把我对你们的不幸仰慕变成了幸福。”
    这就是特西格诺利的观点,他显然有理由对克乃西特表示仰慕和感激。也许,
对儿童和青少年采用我们宗教团体种种经过考验的教学手段进行教育改造,并不是
太难的事情,而要改变一个成年人,何况已年近半百,就绝非易事了,即使这个人
对此满怀善良愿望。当然,特西格诺利并未从此变成一个彻底的或者模范的卡斯塔
里人。然而克乃西特是完全达到了自己预定的目标:消除了这个倔强而又极度痛苦
者的悲伤感,让他敏感而脆弱的灵魂重新恢复了和谐平静,用健康习惯取代了以往
的不良习惯。当然,玻璃球游戏大师不能够亲自照料一切具体的琐事,他为自己尊
贵的客人动用了华尔采尔和教会组织的人力和物力。有一段时期,他甚至还派遣教
会当局领导机构所在地希尔斯兰的一位静修教师按固定时间去特西格诺利家指导和
督促静修功课。整个计划和方针当然还掌握在克乃西特手中。
    克乃西特就任大师第八年期间,他才第一次应允朋友的再三邀请,前去首都的
朋友家庭拜访。克乃西特获得领导当局(其最高长官亚历山大与他关系密切)许可
后,便利用一个休假日去看望朋友,其实他已许诺多次,却拖延了整整一年,部分
原因是他希望知道这位朋友是否确有空闲,另一部分原因当然是他天生的多思多虑,
这毕竟是他进入世俗世界的第一步啊,这儿是给普林尼奥带来无数悲哀的地方,又
是对克乃西特具有无限神秘性的地方啊!
    克乃西特找到了他的朋友用特西格诺利古老祖屋换来的现代化住宅,发现女主
人是一位端庄、聪明而又谨慎的当家人,同时却又受到她那位漂亮、任性而又很不
听话的小儿子的辖治。这位小主人似乎是全家的中心,对他的父亲态度傲慢乖张,
显然是从他母亲那里学来的。
    母子两人对卡斯塔里来客都持冷淡与怀疑态度,然而他们不久后便难以抵制这
位大师的个人魁力,尤其是他的职务本身便具有一种近乎神圣和神秘的神话气息。
尽管如此,克乃西特刚进门时,气氛仍十分生硬紧张。克乃西特始终持静观和期待
的态度。女主人款待的礼数周到却心存抗拒之意,犹如招待一个来自敌国的高级军
官。男孩铁托是全家中最不拘束的一个,他大概常常以观望为乐事,显然也是在诸
如此类情况中的渔翁得利者,而他的父亲似乎仅仅是扮演一家之主的角色而已。男
主人和女主人之间关系的基调是温和,谨慎,互相警惕,似乎必须踞着脚尖走路一
般,做妻子的显然比丈夫更能轻松自如地保持此种疏远姿态。此外,特西格诺利总
表示出努力寻求儿子友情的心意,而男孩则似乎反复无常,有利可图时表示友好,
忽而又蛮不讲理了。
    简而言之,一家三口人相处艰难,生活在一种闷闷不乐的压抑气氛之中,充满
了对于相互摩擦的恐惧,充满了紧张情绪,他们的言谈举止就如同整幢住宅的风格
一样,显得过分细心周到,过分讲究礼数,好似人们试图建造一道坚固的围墙,必
须厚实得足以抵御任何意料不到的侵犯和袭击。克乃西特也同时发现普林尼奥脸上
刚刚重新获得的快乐神情已大都消失不见了。是的,他在华尔采尔或者在希尔斯兰
会议室时,那种沉重和忧郁是几近销声匿迹了,然而在他自己家里,他又被笼罩在
阴影里,不仅招致许多批评,而且还得忍受种种怜悯。
    整幢住宅非常漂亮,显示出主人的富有和不同寻常的文化修养。每一个房间都
摆设得当,比例适度;每个房间都以二或三种协调悦目的色彩作为基调;到处都点
缀着珍贵的艺术作品,令人心旷神。冶;克乃西特兴趣盎然地测览着周围的一切。
但是他看完之后却认为一切也许过分漂亮,过分精致,过分设想周到,以致没有了
任何发展的余地,已经无可更新,无可增删了。克乃西特甚至察觉到,各个房间及
其摆设之美也与主人们的情况一般,具有一种着魔的、刻意防御的姿态,因而所有
的东西:房间、绘画、花瓶和花卉,虽然显示出主人对和谐与美的渴望,却终于枉
然,因为正是这种校准得无可指责的环境,让人们达不到目的。
    克乃西特在这次并不令人舒畅的访问后不久,便派遣了一位静修教师去朋友家
里进行指导。自从他在如此紧张压抑的气氛中度过一天日子后,他获得了许多原本
不想知道的情况,为了朋友的缘故,甚至还不得不深入加以了解。事情也并未停留
于第一次访问,而是再三重复了许多次,他们谈话的重点开始转向男孩铁托的教育
问题。孩子的母亲也活跃地参与了讨论。游戏大师终于逐渐赢得了这位聪明却很多
疑的女士好感和信赖。当克乃西特有一次半开玩笑地说,她未能及时把小家伙送到
卡斯塔里去受教育,实属可惜。她却当了真,看作严肃指责,赶紧辩白说:她实在
担心铁托能否获得批准呢!这孩子虽说颇有天分,却很难管教,而且她也不愿意把
自己的观念强加于孩子,何况孩子的父亲也曾作过同类试验,可惜一无所获。此外,
她和她丈夫都没有想到替儿子争取这一古老家族的特权,因为他们早已脱离了与普
林尼奥父亲的关系,也断绝了这一名门望族的全部传统。最后她辛酸地微笑着补充
道,反正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她的孩子分开,除了孩子,她已不留恋世上的任何东
西。
    这最后一句未经思索脱口而出的话,使克乃西特不禁沉吟了很长时间。如此说
来,她这幢精美华丽的房子、她的丈夫、她的政党和政治思想、她曾十分崇敬的父
亲,--所有这一切都不足以赋予她的生命以意义和价值了,唯有她的儿子才能让
她感到值得活下去。然而她宁肯让孩子在这种有损身心的糟糕环境下长大,也不愿
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而与他分离。对于这么一位聪明的、外表也极通情达理的妇女,
竟有这番自白,令克乃西特惊讶不已。克乃西特无法像对待她夫君一样直接帮助她,
也没有丝毫试一试的意图。然而,他总算偶尔来拜访几次,而普林尼奥也始终在他
的影响下,多多少少通过折衷方法把自己的劝告不知不觉地灌输进了这家处于乖戾
状况中的家庭。对于游戏大师本人而言,随着一次又一次的造访,他在这户人家的
影响力和权威性也逐渐增强,而克乃西特内心却对这些世俗人士的生活越来越疑惑
不解。但我们对他的首都之行所知甚少,不了解他究竟见了什么,又亲身经历了什
么,所以也只能满足于方才写到的些许情况了。
    克乃西特和希尔斯兰教会当局的前最高领导人之间的关系一向限于公务事宜。
克乃西特仅在参加最高教育当局全体领导成员会议时才见到他,这位长者大都只是
担任形式性职务,主持迎送应酬礼仪而已,会议的主要事务工作全由他的发言人负
责。克乃西特就任玻璃球游戏大师时,这位就任已久的最高领导人早已年届耄耋,
颇受游戏大师的敬重,尽管如此,游戏大师却从未设法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因为
在他眼里,这位最高领导人已几乎不是什么凡人,也不再只有凡人的个性,而是一
位飘浮空中的尊贵祭司,是尊严和广博的象征,是一位居于整个宗教团体和组织之
上的默默无言的领袖和它们头上的一座冠顶。这位可敬的老人已于最近逝世,团体
当局挑选了亚历山大继任他的职位。
    亚历山大正是许多年前克乃西特刚刚就职大师时,由教会当局派去指导他的那
位静修教师。克乃西特从那时开始就对这位出类拔革的教会人员十分敬重和爱戴,
至于亚历山大也因与他曾在一段时期内密切相处,还几乎可算他的忏悔教师,而对
克乃西特的个人品性和行为有过较近的精细观察,也产生了爱护之心。当亚历山大
成了克乃西特的同事,还成了教会当局的最高领导的那一瞬间,他们两人同时意识
到了相互间早已存在着潜在的友谊,从此便不仅一再见面交谈,还常常在一起工作。
当然,他们的友谊缺乏一种通常意义上的朋友性质,正如他们两人之间缺乏共同的
青年时期的交情一样,这种友谊是两位高踞各自职位顶点人士间的同事情谊,他们
表露同情的方法限于互相见面时的问候与告别时的致意,比一般人更多些热情罢了,
他们只是能够较常人更迅速完整地相互理解,例如在开会休息的间歇里闲聊几分钟
便已足够。
    教会当局领导人一职--也称教会大师--,按照教会章程是与各种学科大师
同等的职位,事实上却因传统习惯而似乎高出于其他同事们,因为不论是各学科大
师均出席的最高教育委员会,还是宗教团体全体领导成员的会议均由他担任主席,
尤其在最近几十年中,由于教会当局日益重视静坐入定的修炼功课,使这一职位更
显重要--当然这一切仅仅限于教育学园和宗教团体内部而已。在教育委员会和教
会当局的全部领导成员中,教会大师和玻璃球游戏大师已越来越像卡斯塔里精神的
一对卓越代表人物。因为与古老卡斯塔里流传至今的许多传统学科相比较--如:
文法,天文,数学或音乐等--,静修养心与玻璃球游戏这两门功课,相对而言已
经是卡斯塔里更重要的精神财富。如今,这两项学科的两位现任大师互相表示友好
和亲密关系,这不能不说是好兆头。对于两位大师而言,是维护和提高各自尊严之
道,是增添生活乐趣和温暖之道,也是一种激励他们完成更多任务的鞭策,促使他
们更加发扬卡斯塔里世界最内在、最神圣的精神力量。
    对克乃西特来说,这种关系意味着一种约束力,一种平衡力,完全针对他试图
放弃一切的倾向,针对他试图突破现状闯人另一种全新生活领域的愿望。尽管如此,
克乃西特这种突破倾向始终不可阻碍地向前发展着。自从他自己完全清醒地意识到
自己的意愿之时--可能在他担任大师职位第六年或第七年期间--,这一愿望就
一日强似一日,他就像往昔古老时代的“觉醒者”所做的那样,义无反顾地把这一
思想纳入自己自觉自愿的生活和思索之中。我们相信我们可以这么说:自从他一旦
意识到自己有朝一日必将放弃官职和辞别卡斯塔里学园,他就一直坚守这一想法了。
这种思想有时候使他觉得像一个囚犯深信自己终将获得自由,有时候又像一个垂危
病人自知死期将临。
    克乃西特重逢青年时代的伙伴,在第一次谈话中就把自己的思想化为了语言。
他这样做,也许仅为赢得朋友的好感,借以打开对方缄默封闭的内心,也可能是凭
借这第一次机会,把自己的新觉醒、新人生态度通知另一个人,这是他第一次转向
外面的世界,是他实现目标的第一个步骤。克乃西特在与特西格诺利进一步交谈时,
表达了自己迟早摒弃目前生活方式而跃入另一种全新生活的决心。这段时期里,克
乃西特始终小心翼翼地为他们间的友谊添砖加瓦,因为普林尼奥如今对他的友谊已
不仅出于仰慕卡斯塔里,而更多的则是病愈者对治疗者的感激之情。克乃西特既己
拥有这座友谊桥梁,也就可以迈向外面迷-般的世俗世界了。
    这位游戏大师过了许多年才把自己逃脱现状的秘密让弗里兹·德格拉里乌斯略
知一二,其实这也并不足为奇。虽然他一贯为人厚道,待友诚恳,却也懂得保持独
立,懂得使用外交手腕。如今,普林尼奥又再度进入他的生活,无形中成了弗里兹
的竞争对手,成了又一个有权关心克乃西特兴趣与情感的新的老朋友。德格拉里乌
斯的最初反应是强烈的嫉妒,这也在克乃西特的意料之中。是的,在相当长一段时
间内,直至他完全赢得了特西格诺利的信赖,并把朋友纳入轨道之后,克乃西特都
把弗里兹的温怒不满视为求之不得的举动。过了一阵子后,另一种顾忌又在他的思
绪中占据了更重要的位置。怎能把自己想要摆脱大师官职逃离华尔采尔的愿望亲口
告诉德格拉里乌斯这样一个纯华尔采尔人,而且说服他呢?倘若克乃西特果真离开
华尔采尔,他便永远失去了这位朋友。至于让自己携带着这个华尔采尔人同行,一
起穿越那危险的崎岖路,那是无法想象的,即或弗里兹出人意料地向他表白了冒险
的勇气,那也是行不通的。
    克乃西特在把弗里兹也纳人自己行动计划之前,迟疑、思忖、踌躇了很长时间。
在他终于下定离职决心后,又等了一段时期,才把行动计划告诉了弗里兹。把朋友
蒙在鼓里,或者背着朋友去做多少将打击对方的准备计划,完全违反克乃西特的天
性。依照克乃西特的愿望,当然是让弗里兹也参与计划,并且尽可能与普林尼奥一
样不仅是知情人,而且成为真正的或者至少是设想的助手,因为有所行动便可使他
的处境较易忍受。
    毫无疑问,克乃西特很早以前就把卡斯塔里已面临衰落的情况告诉了德格拉里
乌斯,由于他在叙述中倾注了十分关切的态度,这使对方也不得不对他的想法表示
了赞同。克乃西特便利用这一点作为沟通的桥梁,把自己离职的意图告诉了对方。
情况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也令他如释重负:弗里兹丝毫不反对这个计划,甚至也不
抱悲观态度。应当说,在弗里兹眼中,一位游戏大师把尊贵的职位抛还最高当局,
掸去脚上的卡斯塔里尘土,选择合乎自己口味的生活,实在是一种既令人兴奋,又
十分有趣的想法。德格拉里乌斯是一位我行我素者,憎恨一切标准的常规,当然任
何时候都会偏袒反抗权威的人。凡是以智慧的方式反抗、嘲弄、甚至制约官方权力
的行为,他总是全力附和。
    弗里兹的反应倒给克乃西特提供了一条解决间题的途径,他松了一口气,展露
出一丝会心的笑容。克乃西特听任弗里兹自由联想,把整个事情看成反抗腐朽官僚
统治的一项壮举,也没有分配他担任合作者或共谋者。事情发展至此,向最高行政
当局递交一份陈述游戏大师挂冠求去理由的申请书已势在必行。于是起草这份申请
书的任务便由德格拉里乌斯承担了下来。德格拉里乌斯必须首先掌握克乃西特对卡
斯塔里诞生、发展和现状的基本观点,并在此基础上收集历史资料以证实克乃西特
的愿望和建议的正确性。这项任务迫使他不得不进入自己一贯轻视和排斥的专业领
域--历史研究,不过他似乎也没有因而烦恼,于是克乃西特也加快速度给予他必
要的帮助指点。而德格拉里乌斯也立即以自己惯有的热情和韧劲投身于这项他认为
孤立无援的冒险的新任务之中了。这位性格执拗的个人主义者兴致勃勃地开始了历
史研究工作,因为这项工作让他处于挑战地位,得以挑战当今的官僚和教会秩序,
或者甚至揭露他们的问题和缺陷。
    克乃西特没有分享德格拉里乌斯的乐趣,也不相信朋友的努力会取得什么结果。
他既已下定决心摆脱目前的羁绊,就听任自己无牵无挂地期待着似乎已在等待他去
做的工作。然而克乃西特十分清楚,他并无说服领导当局的合理论据,而德格拉里
乌斯也没有能力承担自己在这里的工作,即或只是一部分工作。尽管如此,他还是
为弗里兹有事可忙,还可以在他身边多逗留一段时期而感到宽慰。下一次他再见到
普林尼奥·特西格诺利时,也就能够向他添补一句:“好朋友德格拉里乌斯如今已
投入我们的工作,正在弥补他认为由于你再返华尔采尔而遭受的损失。他的嫉妒毛
病已基本治愈。他目前为我出力,反对我的同事们,这反倒令他感觉惬意;他现在
几乎变得很快乐了。但是,普林尼奥,千万别以为我对他的行动存在多少期望,这
件事仅仅对这位好人自身有益而已。我们拟议中的计划想要获得最高当局的体谅,
简直难以想象,是的,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他们至多只会赐给我们
一场比较温和的斥责。我们宗教团体的制度本身就注定我的申请必遭否决。话还得
说回来,作为行政当局居然根据自己玻璃球大师自以为是的申请而放他离开,随他
去外界自寻工作,换了我是不会允许的。此外,我了解现任教会大师亚历山大,一
位无法动摇的人。不,我必须独自一人去进行这场斗争。我们现在就让德格拉里乌
斯先练练他的洞察力吧!我们不过为他牺牲一些时间而已,我必须这么对待他。何
况我还得把这里的一切都料理妥当,以便我离开时不致使华尔采尔遭受损害。这期
间还得你设法为我寻找栖身之处和某种合宜的工作,倘若有个音乐教师之类的职位,
我就很满意了,我只要有个开头的机会,有个出发点就足够了。”
    特西格诺利当即说,他会帮忙找到工作的,届时就可以住在他家,想住多久就
多久。然而克乃西特没有应承这一建议。
    “不行,”他说,“我不想当客人,我只需要工作。我在尊府作客固然很好,
但是日子一长,就会增添许多麻烦和紧张。我对你完全信任,你的夫人待我也日益
友好。然而,当我不再是贵客,不再是游戏大师,而成为一个流亡者,一个常住食
客后,情况也许就大不一样了。”
    “你的态度也太迂了,”普林尼奥答道,“你一旦离开此地,在首都住下来,
很快就会获得合适的职务,至少到大学里当教授--我敢担保你能够获得这类职位。
不过办这类事也需要时间,而且你也明白,我只有在你完全离开此地之后,才能够
替你办理这件事。”
    “事实如此,”游戏大师接着说,“直到那时为止,我的决定都必须保密。在
我的上级把决定通知我之前,我不能把自己介绍给你们的当局,这当然是不言而喻
的。然而我现在根本不想去任何官方机构。我的需求很小很卑微,比你可能猜想的
还要小得多。我只需要一间小屋和每天的面包,最主要的是有一项工作,当一个教
师和教育者,我只愿教一个或者几个小学生,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能够让我对他们
施加影响。去大学任教是我最不想要的职位。也许我更乐意,不,更爱做一个孩子
的家庭教师,或者与此类似的工作。我寻求的、我需要的是一种单纯、朴素的工作,
我要教育一个他需要我的人。受聘于一所大学,等于把我一开头就又纳人一个因袭
传统的、神圣而又机械化的官僚机器之中,与我的愿望背道而驰。”
    特西格诺利终于踌躇地说出了自己心里酝酿已久的想法。
    “我有一个建议,”他说,“希望你至少听一听,再满怀好意替我想想。倘若
你能够接受,那就真的是帮了我的大忙。从我第一次到这里来作客,你就不断给我
帮助。你现在也已熟悉和了解我的生活与家庭情况。我的处境不佳,但比起前几年
已有所好转。一切问题中最棘手的是我和儿子之间的关系。他被宠坏了,他在家里
替自己营造了一种特权地位,常常出言不逊,事实上,他很小的时候就已被他的母
亲,和被我惯坏了。他自幼就偏向母亲,日子一久,我变得一点儿都管不了他了。
我也对此死了心,如同我顺从自己失败的一生那样。如今多亏你的指点,我又多少
恢复了信心,对自己也有了希望。你一定早已看出我想追求什么。目前铁托在学校
里正处于困境之中,倘若有一位教育者愿意接受他,管教他一阵子,这将是我的大
幸事。我知道,这是一件自私的提议,因为我还不知道这项工作能否吸引你。不过
我纯粹是因为受到你的鼓励,才敢说出这番话的。”
    克乃西特微笑着伸出了手。
    “谢谢你,普林尼奥。我觉得这是我最欢迎的建议。万事俱备,只差你夫人的
同意了。此外,你们夫妇必须作出决定,暂时把儿子托付给我全权管理。为了手把
手教导他,我必须首先排除来自家庭日常生活的影响。你必须与夫人商量,设法说
服她接受这个条件。你得小心谨慎,千万不要着急!”
    “你深信你对付得了铁托?”特西格诺利怀疑地问。
    “嗅,是的,为什么不行呢?他有良好的血统,继承了双亲的优秀天赋,他欠
缺的只是这类大赋力量的协调发展。我很乐意承担这项工作:唤醒他要求协调发展
的愿望,努力加强这种愿望,直至最后化为他的自觉意识。”
    克乃西特就这样动员了他的两位朋友,每个人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为同一件事情
而忙碌起来。当特西格诺利回到首都和妻子商量这个新计划,以动听的语言争取她
的同意之际,德格拉里乌斯则端坐在华尔采尔图书馆的小书库里,正按照克乃西特
的提示为拟议书面申请而收集资料呢。这位游戏大师在自己开具的书目中放进了诱
人的香饵,使我们的憎恶历史者一口咬住就逃脱不开。德格拉里乌斯迷上了战争时
期那一段历史。他以一贯的狂热工作热情,不知疲倦地搜罗着我们宗教团体创建之
前那段古老黑暗时期的遗闻轶事,收集了大堆资料,数月后他向朋友交差时,克乃
西特只能采用不足十分之一。
    这段时期里,克乃西特又去首都特西格诺利家访问了多次。如同一般精神健康
和谐的人常常较易为心存烦恼而难相处的人所接受,特西格诺利夫人也越来越信赖
克乃西特了。她很快就同意了丈夫的计划。据我们所知,铁托曾在游戏大师某次来
访时,相当傲慢地告诉对方,希望别人不要用你称呼他,因为现在任何人,包括他
的学校老师在内,都很有礼貌地用您称呼他了。克乃西特客客气气地向他表示了谢
意,也表示了歉意,随即向他叙述了卡斯塔里学园的习惯,凡是老师都称学生为你
无论学生是否已是成人。晚餐后,克乃西特邀请男孩一起出门走走,并让他指点市
内可看的景致。
    铁托把他带到旧城区一条宽阔的大道上,周围全是具有数百年历史的富有贵族
家庭的住宅,一幢又一幢,鳞次栉比。在一座高高耸立着的坚实的建筑物前,铁托
停住了脚步,指着大门上的一块牌子问道:“您认识这块牌子吗?”当克乃西特表
示不认识时,他就说道:“这是特西格诺利家族的纹章,这儿便是我们家的祖屋,
它属于特氏家族已有三百年历史。但是我们现在却住在那幢俗不可耐的普通住宅里,
只因我父亲在祖父死后莫名其妙地卖掉这座壮丽可爱的祖屋,而建造了一幢如今已
不够现代化的现代住宅。您能谅解做这种事的人吗?”
    “您很痛惜失去老屋吗?”克乃西特友好地问。
    铁托神情激动地作出了肯定的答复,然后又问道:“您能谅解做这种事的人吗?”
    “人们能够谅解一切的,倘若人们能够换一种角度看问题的话,”克乃西特答
道,接着又说:“古宅是一种美好的东西,倘若让古宅和新宅并列一处让你父亲挑
选的话,他也许会保留旧宅的。是的,古建筑都是又美又庄严的,尤其是我们眼前
这幢,壮丽极了。但是,对于一位积极上进的年轻人来说,自己建造一幢新居也是
一件同样美妙的事,因而,他倘若面临选择:是住进舒适的旧巢呢,还是另建全新
的寓所?他就很可能选择后者,我们应当谅解这个事实。据我对您父亲的了解--
他在您这般年龄的时候,我就熟识他了--,因出售祖居而受痛苦之深是任何人都
无法想象的。他曾与自己的父亲以及整个家族有过激烈的冲突,由此看来,让他在
我们卡斯塔里接受教育似乎不太恰当,至少这种教育并未能抑止他许多次狂暴的情
绪冲动。出售祖屋也许就是此类冲动的后果之一。他以为这便是迎头痛击旧传统,
便是对他的父亲、家族,对他的全部过去和一切依赖性的挑战,至少在我眼中,这
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人类是奇怪的动物,因而我觉得另一种想法也并非完
全不可能。这种想法便是:这位出售祖屋的人卖掉这幢老房子,与其说是存心伤害
家族,不如说是有意伤害自己。他的家庭让他感到失望。他们把他送入我们的精英
学校,让他接受我们的那种精神教育,使他日后返归世俗世界不能适应必须应付的
工作、需要和其他种种要求。然而我们现在还是不要进一步作什么心理分析吧。无
论如何,这个出售祖屋的故事显示了父子之间一场强烈的冲突--表达了一种憎恨,
一种由爱而生的憎恨。这类例子在我们世界历史上并不罕见,尤其表现在某些特别
有才能而且生气勃勃的人身上。此外,我还因而想象出,未来一代的小特西格诺利
将竭尽全力为自己家族收回这幢祖屋,他把这件事视之为自己毕生使命,会不惜付
出任何代价。”
    “是啊,”铁托失声喊叫道,“倘若他果真如此,您不认为他是对的吗?”
    “我不愿充当他的法官。如果一位未来的特西格诺利后人能够意识到自己先辈
的伟大之处和他们赋予他的责任,那么他便会竭尽全力为自己的国家、城市、正义
与社会福利服务,在服务中逐渐成长,强壮,以致最后有能力附带收回自己的祖屋,
到那时他必定是一位不虚此生的受人尊敬的长者;到那时我们也乐意向他脱帽致敬。
但是,如果他一生中毫无理想目标,只以收回祖屋为最终目的的话,那么他仅仅是
一个占有狂、盲目热情者,一个被激情冲昏头脑的家伙,尤其重要的是,他或许永
远也无法认识到父子两代冲突的真正意义,以致整整一生,即便成年之后,始终得
肩负着这一沉重的包袱。我们能够理解他,也会怜悯他,但是他永远也不可能提高
自己家族的声誉。一个古老的家族世世代代和睦聚居祖屋,固然很美,但是,倘若
想要使这个古老家族获得新生和焕发出新的光芒,唯有它的子孙辈能够具有为家族
服务更伟大的理想才行。”
    铁托和客人散步过程中,全神贯注而近乎温顺地倾听了自己父亲追求理想的故
事,他以往在别的场合却一贯持拒绝和反抗态度,铁托看到向来互相不一致的双亲
眼下却一致地尊敬这位客人,便不由自主地预感到来人可能会威胁他任性胡为的自
由,时不时要向这位贵宾发表一通无礼的言论。不言而喻,每次发作之后,歉意和
内疚随之而来,因为在这位愉悦有礼,好像披着闪光盔甲的游戏大师面前出乖露丑,
让他觉得自己也受了侮辱。他那颗幼稚而被宠坏了的心也隐隐觉察到,这个人也许
确是他理当喜爱和值得尊敬的。
    有一回,铁托特别强烈地感受了这一感觉:那次他父亲忙于家事,克乃西特独
自一人在客厅呆了半个钟点。铁托一脚踏进房间,只见客人半闭双目像雕像一般静
坐不动,正在人定状态中散射出平静和谐的光辉,男孩子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打
算踮起脚尖悄悄退出门外。这时静坐者忽然睁开眼睛,友好地打了招呼,然后站起
身来,指指室内的钢琴,询问道:喜欢音乐么?
    是的,铁托说,只是他已经好长时间没上音乐课了,自己也没有练习,因为他
在学校里没有学好,因为那里的音乐教师总是不停训斥他,不过他一直总爱听音乐
的。克乃西特揭起琴盖,坐到琴前,发现琴已调好,便奏起了史卡拉蒂的一个慢板
乐章,他近日正以这首乐曲作为一场玻璃球游戏的基础进行着练习。片刻后,他停
下来,发现男孩听得很人迷,便向他简略介绍了玻璃球游戏是如何通过音乐进行练
习的,如何把音乐分解后融和进游戏中,并且举例说明了若干人们常常采用的分析
方法,最后还介绍了把音乐移译成玻璃球游戏符号的途径。
    铁托第一次没有把游戏大师视为客人,没有把他当作社会名流而加以拒绝,因
为这样的人会损害自己的自尊,如今他看到的是一位正在训练的人,这个人已掌握
某种十分精致的艺术,能以艺术大师的手腕加以展现,对于这种艺术蕴含的意义,
铁托确乎只有模糊的猜测,然而他已觉得它似乎值得一个成年男子为之付出全部身
心。而这位男子如今把他也看作了成人,还认为他已有足够的智慧去尝试这些复杂
的事情,这也大大加强了他的自信心。在剩余的半个钟点内,铁托开始静下心来思
索,这位奇怪人物身上的愉快、沉静精神,究竟源自何处呢。
    克乃西特任职最后阶段的公务繁忙复杂,几乎可与他刚任职时期的艰苦繁难相
比拟。他曾决定替自己属下的一切部门留下一种无可挑剔的模范境况。他达到了这
个目标,但是同时想到了另一个目标:让别人感到他本人可有可无,或者至少是不
难取代,却始终没有完成。这种情形在学园的最高领导层中已是屡见不鲜了。我们
的玻璃球游戏大师好似飘浮在空中,在高高的远处统辖着自己管区的千头万绪的复
杂事务,他好像是一枚最高的勋章,一种闪光的标志。他来去匆匆,好似一位善良
的精灵,轻轻松松地说几句话,点一点头,挥一挥手,便作出了决定,安排了任务。
转眼间,他已经离去,已经到了另一个部门。他指挥他的公务机构恰似一位音乐家
摆弄自己擅长的乐器,看着似乎不费吹灰之力,似乎不动什么脑筋,却事事有条不
紊,顺利向前发展。然而这架公务机器里的每一个公务人员无不清清楚楚,一旦这
位大师病了或者离开了,情况将会怎样,即或有人接替他的工作,哪怕只干几个钟
点或者一个整天,将会发生何种情况!
    当克乃西特再一次穿越整个小小的玻璃球游戏王国,细细审视着每一件琐事,
尤其倾注全力悄悄透选自己的“影子”,以便离开后有人代表自己处理一切大大小
小公务时,心里却十分清楚,他内心深处早已与这里的一切脱钩,早已远走高飞。
这个秩序井然的珍贵小世界已不再能令他狂喜,不再能约束他了。他几乎已经把华
尔采尔和自己的大师职位看成是身后之事,一个已穿越过的地域,它曾给予他许多
东西,使他获益匪浅,然而如今却不能够赋予他新的力量,诱导他作出新的行动了。
在这段缓缓挣脱和辞别的日子里,克乃西特对自己所以背离和逃避的真正原因也看
得越来越清楚了。他知道,根本的原因不在于他发现了卡斯塔里现存的危机,也不
是为卡斯塔里的前途担心。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简单的事实,他对自己那种不务实
事的空虚生活业已疲倦,他的心、他的灵魂如今都在渴求,在争取获得充实的权利。
    当年,克乃西特曾再度彻底研究教会组织的规章和条例,发现自己想要脱离这
个教育学园,并非如起初想象的那么艰难,也不是完全行不通的事情。只要以自己
的良心为理由,不仅可以辞去官职,甚至可以离开宗教团体。入教时的誓言也并非
必须终身信守,尽管很少有人要求享有这种自由,更不要说最高行政当局的成员了,
简直绝无仅有。是的,这一步之所以难行,并不在于规章太严,而是宗教团体的精
神本身,是自己内心对团体的忠诚。毫无疑问,他不愿不辞而别,他正在筹备一份
要求离职的申请书,他的忠实好友德格拉里乌斯已把手指都写得墨黑了呢。但是他
对这份申请书的效果全无信心。人们也许会抚慰他,给予他一些忠告,也许还会给
他一段假期,让他去罗马走走,或者去玛丽亚费尔逗留一阵,约可布斯神父刚刚在
那里去世。他估计人们不会放他走,他对这一点已看得越来越清楚。允许他离开,
这将是违背教会组织以往一切传统的行为。倘若最高当局这么做,也就无异于承认
他的请求确有道理,尤其一位身居高位的人士竟然要求离开,如果同意他走,更无
异于承认卡斯塔里的生活不能够在任何情况下都满足人的需要,却是能够让人产生
如坐牢笼的感觉。
朱颜日复少,玄发益以星。
往事真蕉鹿,浮名一草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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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2:55 |只看该作者
传阅信件
    我们的故事业已接近尾声。正如早先所说我们对结局部分所知甚少,因而与其
说是历史纪实,不如说是叙述一场传奇。然而我们不得不以此为满足。我们也因此
很乐意将一份真实文件,也即这位玻璃球游戏大师亲自递呈行政当局的那篇内容丰
富的申请书作为我们倒数第二章的内容,因为其中详述了他作此决定的理由,借以
恳请准予辞职。
    我们还必须说明这一事实,如同我们早就知道的那样,约瑟夫·克乃西特对这
份筹措良久的备忘录,不仅认为其定然毫无效果,而且还认为既未写过,也不曾递
呈过这样一份“请求书”呢。凡是能够对他人不知不觉产生自然而然影响的人,往
往遭受同一命运:为自己的影响力付出代价。倘若说我们的游戏大师最初曾因赢得
好友德格拉里乌斯的支持,使之成为同伙和后援而感到高兴,但是,情况的发展远
远超出了他的设想和希望。他引领或者误导弗里兹去体会一件连他自己也不再相信
其有任何价值的工作,然而待到这位朋友把成果呈献给他的时候,他也就不能食言
了,更何况他的用意原本仅仅为了让朋友较易忍受两人的别离之情,如今怎能把文
件搁置一边而让弗里兹受到伤害又深感失望呢。我们可以想象,克乃西特当时也许
宁愿直截了当地辞去官职并宣布退出教会组织,也不愿意绕着弯子递是什么“请求
书”,在他眼中,这显然像演一出闹剧。然而,克乃西特为了照顾德格拉里乌斯,
不得不按捺性子再等待一段难捱的时间。
    读一读勤奋工作的德格拉里乌斯撰写的这份材料,也许会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材料大都取自历史史实,用以作证或者解释实例,然而我们若是认真推断,其中确
实多少蕴含着对于宗教秩序,甚至对于整个世界及其历史的既尖刻又颇具思想性的
批评。但是,即使这份耗费了数月精神和心血才完成的文件至今仍然保存完好--
这是非常可能的--,我们也不得不予以放弃,因为我们这里缺乏适当篇幅容纳这
篇大作。
    对于我们而言,唯一重要的事仅仅是:了解这位游戏大师如何使用自己朋友写
下的作品。当德格拉里乌斯郑重其事地向他递呈这份文件时,他不只亲切致谢以示
赞许,而且要求加以朗诵,因为他懂得这会使朋友十分愉快。此后几天里,德格拉
里乌斯每天都在大师的小花园里--当时正值夏季--和大师同坐半个钟点,心满
意足地朗诵几页自己的大作,两位朋友常常开怀大笑,以致朗诵不时中断片刻。这
些日子是德格拉里乌斯最幸福的时刻。读完后,克乃西特却仍旧关起门来自己拟了
一份文件,只引用了德格拉里乌斯的部分材料。这封致最高行政当局的公开信,我
们一字不差地引录如下,不再另加任何说明。愿将之视为写给同事们的一封公开传
阅信件。
    玻璃球游戏大师致最高教育当局的公开信
    基于种种考虑,促使我,玻璃球游戏大师,以此类特殊的、较为私人性质的信
函形式,而不是以庄重的公务报告形式,向行政当局提出一项特殊请求。尽管我把
这份文件与其他公务报告一起呈送当局并等候批示,但是我仍然宁愿将之视为写给
同事们的一封公开传阅信件。
    每一位大师都有责任向最高当局报告自己在执行职务时所遭遇的障碍或者危机。
如今我认为(或者在我看来如此)自己受到了一种危机的威胁,尽管我已对工作全
力以赴。此外,我以为危机还出在我自身,当然这并非唯一的根源。无论如何,我
认为自己无力承担玻璃球游戏大师的职责,我面临精神危机,而且是一种客观的、
个人无能为力的危机。简而言之,我对自己是否有能力圆满完成职位规定的领导工
作,产生了疑问。因为我已对职责本身存在怀疑,因为我已感到玻璃球游戏的存在
受到了威胁。这也是我写此信的主旨:及时报告当局,危机已存在,而我本人既已
有所察觉,自当尽早另谋出路。
    请允许我用譬喻方式解释这一情况:某个人坐在阁楼里忙碌于一项精细微妙的
学术研究工作,突然发现楼下发生了火灾。此时此刻,他不会考虑救火是否属于他
的责任,也不会去想手头工作还没有全部完成,而会立即飞跑下楼,设法尽力挽救
整座楼房。我现在就是这样,我正坐在我们卡斯塔里大楼的顶层,忙碌于玻璃球游
戏,我正操纵着极精密、极敏感的仪器。然而我的本能告诉我,我的鼻子警告我,
楼下什么地方已经着了火,即将危及整座建筑,情况十分危急,此时此刻,我要做
的事不当是分析研究音乐,也不当是阐释玻璃球游戏的规则,而是尽快奔跑到冒烟
的地方,设法扑灭火焰。
    我们卡斯塔里团体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把自己的教会组织、学术机构、科研和
教育活动以及玻璃球游戏视为理所当然的存在,就像人人都把自己所呼吸的空气和
所站立的土地视为理所当然的存在一般。几乎无人设想过空气和土地也可能会不再
被自已拥有,没人想过也许会有缺乏空气的一天,脚下的土地也许会消失不见。我
们很幸运,我们生活在一个受到妥善照料的清静愉快的小世界里,说来奇怪,我们
中的大多数人却生活在一种不符事实的虚妄想象之中,以为世界本来如此,也永远
如此,我们生来就是过这种生活的。我本人就是在这一极其愉快的妄想中度过了整
个青年时代,然而我十分清楚自己并不是天生就要过这种生活的,具体说吧,我并
不出生在卡斯塔里,而是被当局领来受教育的。我也清楚,不论是卡斯塔里、宗教
团体、教育当局、精英学校,还是档案馆和玻璃球游戏,都不是天生就存在,或者
是造化的产物,而是后来人类意愿的产品,虽然极其高尚,却与任何人类制造的产
品一样,都是短暂的、稍纵即逝的。对此,我早就懂得,然而却毫无切身感受,我
也就未曾多加思索,而且我也懂得,我们中间四分之三以上的人,仍将会在这种奇
妙而愉快的妄想中生活和逝世。
    事实上,如同以往没有宗教团体和卡斯塔里之前便已存在了几百年、几千年的
人类历史时期一样,将来也依然会有人类的种种历史时代。我今天居然向我的同事
们和行政当局各位领导搬弄此类老生常谈,借以提醒和促使他们注意面临的危机,
我今天之居然短暂地扮演一个讨人嫌的、甚至有点滑稽的预言家、说教者和警告者
的角色,乃是作了充分准备的,我将忍受一切嘲笑。不过,我仍殷切希望你们中多
数人能够读完这份报告,甚至会有一些人能够同意其中的若干观点。倘若有此结果,
我也心满意足了。
    一个类似卡斯塔里式的教育机构,一个小小的精神王国,难免遭受来自内部和
外部的危机。对于内部危机,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危险,大家都已熟知,不仅关注
它们,也采取了对付措施。譬如我们经常把已挑选进入精英学校的学生打发回家,
因为我们发现他们具有难以肃清的积习和原始本性,为了避免他们的不适应性危害
我们整个教育团体而打发了他们。我们相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只是不能够适应
卡斯塔里式的生活,而不是品质低劣,因此一旦回转世俗世界,便能够在自己较为
适应的生活环境里发展成有用人才。我们以往的实践早已证明了这一做法的正确价
值。总体而言,我们敢于说自己的团体是能够始终维持其尊严和自律的,不仅充分
完成了自己的高尚精神任务,而且还能够不断更新和提高。人们可以想象,我们中
间也有卑鄙低下和不求上进的人,不过数量很少,不必过分担忧。
    然而我们团体人员中常见的妄自尊大却颇受指摘。那是一种贵族武的高高在上
的优越感,是招致每一个高级阶层受到指控的原因--尽管这些指控时而有理,时
而又无理。人类的社会发展历史早已呈示一种倾向,某一个高层集团的形成便是某
一个历史时期的顶峰和极点。事实似乎是不变的,人们习惯于遵奉胜者为王的贵族
式统治制度为理想,即或并不总是符合人们试图建成的社会发展目标。自古以来,
不论是王朝统治或者是一种幕后统治,凡是大权在握的人无不乐意通过保护和赐予
特权的方式促进新贵族形成崛起,这已成为历史常规,不论这个贵族为何等样人,
不论其出生血统如何,也不论其是否杰出与有教养。新崛起的贵族总是沐浴于阳光
之下茁壮强盛,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过了若干发展阶段后,阳光、地位和特权处境
总是让这个集团受到诱惑而败坏品德,从而走上了腐败之路。倘若我们现在把自己
的宗教团体视为一种贵族组织,试着进行自我审查,看看我们凭借自己的特殊地位,
究竟为整个国家和世界做了些什么工作?我们究竟染上了多少贵族的典型毛病?例
如,傲慢、自负,自命地位高尚,自以为是,不可思议地营私利己,--倘若我们
能够进行一番自我审视,定然会产生许多疑惑。今天生活在卡斯塔里的人们,大都
能够遵守团体的规章秩序,勤奋上进,努力提高思想修养。然而却往往十分缺乏对
于自己在人民问,在世界上,在历史中处境的认识,难道这不是事实么?难道他懂
得自己存在的基础么?难道他知道自己是一种有生命力的有机体的一片叶子,一朵
花儿,一根枝条或根茎么?难道他体会到了人民为他付出的牺牲么--提供他衣和
食,供养他上学和从事研究?难道他考虑过自己特殊地位的意义么,他能够切实地
意识到我们团体和我们生存的目标么?
    我承认有例外情况,有许多光彩夺目的例外情况--然而我仍旧倾向于把一切
问题给予否定的答复。也许一般的卡斯塔里人并不至于用轻视、嫉妒或仇恨的眼光
看待世俗之人和没有学问的人,然而却绝不会把他看作兄弟,更不会认为他是供给
自已面包的人,而且对于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事情,没有一丝一毫分担责任的心理。
在他眼中,生活就是为了学术而学术,或者如他乐意设想的那样,是在一种包罗万
象的世界文化花园里逍遥漫步。总之,我们这种卡斯塔里文化既高尚又高贵,这是
毫无疑问的,我也必须深深感谢它的沐浴之恩。但对大多数卡斯塔里人来说,这种
文化并不能像演奏管风琴或其他乐器那样,把他们引向积极的目标,启发他们更伟
大更深刻的服务意识,而是恰恰相反,这种文化总是略略倾向自我欣赏,自我夸耀,
总是培养精神贵族却自鸣得意。我很清楚,事实上有许多极正直极有价值的卡斯塔
里人,他们具有真正为人服务的愿望,我指的是许许多多在我们这里培养出来的教
师,他们走出卡斯塔里学园的舒适环境和知识丰富的领域,走到遥远穷乡僻壤的普
通学校,从事无私的奉献,作出了无法估量的重大成绩。应当说,唯有这些勇敢地
走向世界的教师,才是我们中间真正实践了卡斯塔里宗旨的人,正是他们的工作才
让我们获得了国家和人民的许多恩典。毫无疑问,我们宗教团体里的每一个成员都
十分明白,我们至高无上的神圣任务乃是保护保存我们国家和整个世界的精神根基,
保护保存业已证明为最有影响力的道德原理:也即正义以及其他种种道理得以建立
于其上的真理基础。--但是,倘若我们作一番自我审视,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必然
会承认,我们从没有考虑世俗世界的利益,从没有把维护我们自己这个于净美好学
园以外世界的精神纯洁和正直视为最重要的任务。是的,甚至认为毫不重要,轻轻
松松地把这些工作全推给了那些勇敢地在外面从事奉献的教师,让他们替我们偿还
积欠世俗世界的债务,而我们这些玻璃球游戏者、天文学家、音乐家和数学家,全
都多多少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们的特权地位。我们未能强烈关注自己的特权是
否符合我们的贡献,原因在于刚才提到的种种傲慢和妄自尊大的心态。甚至连我们
因为奉行宗教团体的规定而不得不节俭的简朴生活,也被我们中的许多人引以自夸
的美德,丝毫也不知感谢使卡斯塔里式存在得以延续的世
俗世界的国家。
    我只想略略提一提这类内在缺陷和危机,它们并非无足轻重,尽管在目前平静
时期尚远,不致于危及我们的生存。但是,我们如今得明白,卡斯塔里人并非仅仅
依靠我们的道德和理性而存在,而且从本质而言也得仰仗国家的境况和人民的意愿。
我们吃我们的面包,使用我们的图书馆,扩建我们的学校和档案馆,--但是,倘
若我们的人民有朝一日不再对我们有兴趣,或者我们的国家出于贫困、战争等等原
因不再有能力供养我们,那么,我们的生活和研究工作也就完蛋了。倘若我们的国
家有朝一日把卡斯塔里及其文化视作一种奢侈品,不再允许我们存在,是的,甚至
不但不再引以为荣,还看成是一群寄生虫、骗子,是邪教徒和敌人。--这就是来
自我们外界的危机。
    每当我试图向一位普通的卡斯塔里人指出他所面临的危机时,总会多多少少遭
到消极的抵制--一种近乎幼稚的否定和冷漠,使我现在必须首先从历史上援引一
些例证。人人皆知我们卡斯塔里人对世界历史的兴趣非常缺乏,是的,应当说大多
数人对历史不只毫无兴趣,甚至缺乏公正的敬意。这类混合着冷漠和傲慢的厌恶研
究世界历史的倾向,常常激发我加以研究的决心,后来发现了两个所以如此的缘由。
第一个原因是:历史的内容让我们觉得微不足道--当然,我说的不是思想和文化
史,那却是我们十分重视的范畴。而世界历史所记载的,按照我们的看法,全都只
是些残忍的斗争,为了权力,为了财产、土地、原料和金钱,总之,不过是些争夺
物资和财富,争夺种种物质事物的斗争而已,在我们眼中,这一切都是非精神的,
因而是卑鄙的。对于我们而言,十七世纪是苗卡尔、巴斯卡尔、弗罗贝格和舒茨的,
而不是克伦威尔或者路易十四的时代。
    我们厌恶世界历史的第二个原因由来已久:我们对自己宗教团体诞生之前那一
衰颓时期十分流行的诸多历史著作始终保持传统的、我认为也是合法的怀疑态度。
因而,我们也对所谓的历史哲学--黑格尔是其中最杰出,也最危险的顶峰--,
缺乏任何信心。至于黑格尔之后的那个世纪,这种历史哲学则不仅大大歪曲了历史,
还导致了对真理意识的败坏。在我们眼中,偏爱这类历史哲学恰恰属于那个时代的
主要标志,对于那个思想堕落和政治上争夺权力的时代,我们有时称之为“战争世
纪”,更经常的称呼是“副刊时代”。我们今天的文化,我们的教会组织和卡斯塔
里就诞生在那一时代的废墟之上,就是在与那个时代的精神--或者应当说野蛮思
想--进行了斗争,克服其影响而建立起来的。
    这便形成了我们今天的傲慢精神。我们面对世界历史的心态,尤其是较近代的、
几乎像现实的历史,情况就像古代基督教修士和苦行者面对五花八门的世界舞台一
样。历史在我们眼中纯属本能与时尚的儿童游戏场,是贪婪、肉欲、权欲、谋杀、
暴力、破坏和战争,是野心勃勃的部长,被金钱收买的将军,被毁坏的大小城市,
然而,我们却往往忘记了这一切也仅仅是历史的许多方面之一。而最重要的是我们
忘记了我们本身也属于历史的一个部分,是历史成长中的产物,因而一旦丧失继续
发展和变化的能力,就注定要遭受毁灭的命运。我们既是历史的组成部分,当然也
得分担世界历史中的责任。然而我们对此却茫然无知,十分欠缺责任意识。
    我们现在先看一看自己的历史,看一看今日教育学园初建时的情况以及当时国
内和其他国家里的情况,我们立即就可看出,我们的教会只是许多不同教会团体和
组织之一,而我们永爱的卡斯塔里,我们的故土和秩序的创建者们并不像我们这样
以超然于世界历史之上为荣。我们的先辈和奠基者们是在战争时代末期的废墟上开
创自己事业的。我们已经习惯于官方的分析介绍,其实他们对那个始于所谓第一次
世界大战时代状况的分析全是片面之词。因为恰恰就是那个时代最不重视精神思想,
大权在握的统治者们只是偶尔才动用这类他们认为次要的精神武器,其后果便是出
现了腐败的“副刊时代”。
    是的,把那个权力斗争导致的时代称呼为反理性的兽性时代是很容易的事。我
称之为非理性,并不是要否定其在知识与方法领域作出的巨大贡献;我们在卡斯塔
里受教育的人习惯把追求真理的意愿放在精神思想的第一位,而当年盛行的精神知
识似乎与我们的追求真理意愿并无共通之处。那个时代的不幸在于,没有任何坚定
的道德秩序来对付惊人地迅速膨胀人口所导致的混乱和骚动。硕果仅剩的一点儿道
德秩序也都被当时流行的标语口号压倒而淹没了。而那些纷乱斗争本身也在其发展
过程中变成了种种奇怪而可怕的事实。整个情况与四个世纪之前因马丁·路德①导
致教会分裂时期极其相似,整个世界突然陷于一片混乱之中,到处都是战场的前线,
到处都壁垒分明,青年和老人势不两立,国家与个人互不相容,红色和白色对立厮
杀。时至今日,对那种“红”“白”纷争的内在动力,对当时种种战斗口号的真正
内涵,我们已没有能力恢复其原貌,更谈不上加以理解和共鸣了。整个情况就和路
德时代一样,我们看到整个欧洲,甚至可说是大半个世界,到处都在混战,正教徒
与邪教徒之间,青年与老年之问,拥护过去者和拥护未来者之间,都狂热地或者绝
望地彼此火拼。人们的战线还常常突破了国家、民族和家族的边界。我们可以毫不
怀疑地认为大多数战士,或者甚至包括他们的首领在内,全都信仰自己一方拥有至
高无上的真理。我们也无法否定,许多为这类战斗发言的领袖人物和代言人,大都
也均如当年人们形容的那样,尽皆具有一定程度的理想主义精神。到处都是战场,
都在杀人和破坏,双方都强调自己是替天行道,替上帝打击魔鬼。
    在我们这里,那个野蛮时代--那一欢欣鼓舞、疯狂仇恨而又狂热到无法形容
的时代,早已被忘得一干二净,这真是难以理解的事,因为它与我们团体种种机构
的诞生有着非常密切的联带关系,可以说是我们得以诞生的前提和原因。一位讽刺
作家完全可以把这种丧失记忆比作那类冒险家暴发户的健忘症,他们一旦取得贵族
封号飞黄腾达,便将自己的出生土地和家乡父老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们再稍稍叙述一下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吧。我阅读过不少文献资料。我的兴
趣不在那些被征服的国家和被摧毁的城市上,我只关心当时精神工作者的态度。他
们处境艰难,大部分人甚至难以苟延残喘。不论在学者间,还是在教士问,都出现
了为信仰而牺牲的殉难者,他们的先驱和殉难精神,即或在那个已经习惯于残暴统
治的时代,也并非没有影响。尤其因为到处都有精神思想界的代表人物受不了压力,
他们中的多数人都向暴力时代低头了。那些人投降后便让自己的才能、知识、技术
听候当时的统治者发落,这情况令我们回想起古时候一位马萨吉特国学者所说的名
言:“二加二等于几?唯有将军阁下而并非数学家,才可能作出确定答案。”另外
有一些人则尽可能以勉强维持安全的方式进行奋斗,发表抗议文章等等。根据切根
豪斯的报道,我们知道了许多实情,有位世界闻名作家,仅仅一年间就签署了二百
多份抗议书、警告信、请愿书等--也许实际数字还不止此。但是绝大多数入学会
的是三缄其口,也学会了忍饥挨冻,学会了乞食和躲避警察。许多人英年早逝,受
到了残存者的羡慕。无数人士自绝生命。老实说,身为学者或作家而苟且偷安,实
在既无乐趣又不光彩,他们投身统治者,为其写作标语口号,虽然有了职位和面包,
却得忍受上司的窝囊气,大多数人还免不了受自已良心的责备。凡是拒绝从命的人,
不得不忍饥挨冻,不得不铤而走险,不是死于非命,就是死于放逐。这是一场多么
残酷,多么难以置信的大清洗啊。不仅是那种不为当权者和战争目标服务的研究工
作,很快便崩溃衰亡了,而且连教育事业也遭到了同样的厄运。首当其冲的是世界
历史,任何一个历史时期,任何一个大国的具体历史,都受到了无穷无尽的删削和
修改,历史哲学和副刊文字控制着所有领域,包括中小学校。
    细节描写已经够多,不再赘述。总之,那是一个狂暴而野蛮的时代,混乱不堪
的巴比伦式的时代,是人民与政党,老与少,红与白互不理解的纷争年代。待等流
够了血,丢尽了脸,那个时代才告终结,渐渐地,所有的人都越来越渴望理性,渴
望重新找回共同语言,渴望秩序、道德,渴望合理的尺度,渴望一种字母顺序排列
表和乘法口诀表,而不再有权力集团随心所欲、朝令夕改的专制统治。于是,诞生
了寻求真理和正义,寻求理性,寻求克服混乱局面的思想大浪潮。在那个凭借暴力
和肤浅文字建立的年代告终时的政治真空状态中,在人人普遍迫切希望开创新局面
和建立秩序体系的要求中,我们卡斯塔里才得以应运而生。有一小群勇敢的、饿得
半死的、却一如既往刚正不阿的真正的思想家,开始意识到发挥他们作用的可能途
径。他们开始勇敢地以苦行僧的自律态度着手创建秩序与规章,在各处各地的种种
小团体,甚至是极小的团体中开展工作,清扫一切宣传口号垃圾,从最基础的底层
开始重建精神生活,重建教育、研究和文化工作。
    他们的努力获得了成功。他们白手起家,以百折不挠的勇气,渐渐盖起了辉煌
的建筑。几代以后,建立了宗教团体、教育委员会、精英学校、档案馆和资料室,
创建了专科学院、讲习班以及玻璃球游戏。今天,我们作为继承人和受益者,才得
以稳稳居住在这些近乎过分富丽堂皇的建筑物里。我得重复强调说,我们就像一批
有点糊里糊涂的宾客,舒舒服服地住在这里。我们既不想知道当年奠基者们所付出
的巨大牺牲,也不想了解他们为抚育我们而忍受的诸多磨难,甚至不想知道当年酝
酿或者形成了我们卡斯塔里建筑的世界历史--虽然这一历史至今仍然支撑与容忍
着我们,并且也许还会支撑与容忍我们后代的卡斯塔里人和各学科的大师们。但是,
世界历史总有一天会推倒和吞没我们这些建筑,如同推倒和吞没一切它曾经允许其
成长发展的东西一样。
    我现在离开历史谈谈今天和我们的现实情况:我们的体系和我们的团体已经度
过了自己绚丽的高峰时期,那是谜一般的世界现象偶尔允许人类美好和有价值事物
达到的幸运顶峰。如今我们是在走下坡路,我们也许还能够走很长一段时间,但是
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有比我们已经拥有的成果更好、更美、更有价值的成绩了。今后
是一条下山的路。我相信,我们都是具有历史观点的人,现实已经成熟到了衰亡的
程度,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也许不在今天或明天,但是必然出现在后天。我这一
结论,并非仅仅从过分严格的道德角度对我们的成就和能力进行评价而得,而是根
据我观察到世俗世界早就在展开的种种活动而得出的。危难的年代正在日益临近,
不祥的征兆随处可见,世界怕是又要转移重心了。世界正酝酿着政权交替,那就难
免战争和暴力。来自远东的威胁不仅危及平静生活,还会危及人们的生命和自由。
即使我们小小王国坚持中立立场,即使我们全体万众一心(事实上不可能)坚持传
统,坚持忠于卡斯塔里的理想,亦属枉然。目前已经有一些国会议员在大会上发言
声称,卡斯塔里是我国一项颇为糜费的奢侈品。不久后,我国就会被迫认真重整军
备--尽管仅仅出于自卫--,自然要大量节省开支,这是不可避免的。尽管政府
对我们仍然十分宽厚,却是一笔大量的开支。我们一贯自豪于自己教会团体的精神
工作以节约国帑为原则。是的,与其他时代糜费现象相比较,尤其是与副刊时代早
期那些阔绰无度的大学、数字巨大的顾问人员和奢侈浪费的研究机构相比较,我们
的开销实在不算大,而与战争年代耗于战事和武器的数字相比较,更是微乎其微。
但是,事实上军费开支也许很快又得列为当务之急;国会也会很快又在将军们控制
之下。当我们人民面临如下两种抉择:牺牲卡斯塔里抑或听任自己受敌人炮火袭击?
那么,抉择的结果是不难预料的。毫无疑问,一种战争意识会很快膨胀起来,标语
口号宣传首先会打动一批青年人。之后,不论是学者、学术、拉丁文、数学、教育,
还是文化艺术,统统将视其能否符合战争目的而判定有无存在的价值。
    浪头已经涌起,终有一天会把我们冲走。也许这倒是好事,是无可避免的好事。
不过,尊敬的同事们,首先我得说,按照人类的尺度,我们目前仍然具有抉择与行
动的有限自由,这也正是人类的长处,也正是世界历史为何成为人类历史的原因,
我们可以按照我们对现实的观点作出抉择,我们可以按照我们觉醒和勇敢程度作出

































行动。倘若我们愿意,我们也可以闭起眼睛置之不理,因为危险距离我们确实还很
遥远。我们目前承担着大师职责的人完全有理由揣测自己大概会在危机临近到人人
可见之前平安完成任期,也会平平静静逝世。然而对我个人而言,我想其他人也一
样,我难以心安理得地平静生活,而不觉得不昧良心。我无法继续平平静静执行公
务和进行玻璃球游戏,尽管我预料浪头打来时自己早已不在人世。不,我不能这么
做。我觉得必须提醒自己要有紧迫感,即或我们并非政界人士,却属于世界历史的
一部分,也就不能置身事外。因而,我在这篇文字开头处便声称,我担任公职的能
力出了故障,或者应当说我无法平平静静完成职责而不花大部分精神去思虑这个未
来的危机。我当然不必幻想这个灾难会以何种形态降临到我们大家身上。但是我却
不能够无视下列问题:我们应当如何行动,我又该怎么做,才能应付这个危机?请
允许我对此也略加叙述。
    我并不想提倡柏拉图的主张,认为国家应由学者或者贤人统治;因为柏拉图时
代的世界还非常年轻。虽然柏拉图可以说是卡斯塔里的某种类型的创始人,却绝不
可以说是一个卡斯塔里人。他是天生的贵族,是皇家的后裔。而我们确实也可以算
是贵族,培养成的贵族,然而我们是精神上的贵族,不是血统贵族。我从不相信人
类有能力把世袭血统贵族也同时教育成精神上的贵族,那也许会是一种理想的贵族,
但永远只是一种梦想而已。我们卡斯塔里人不适宜承担统治工作,尽管我们都有教
养并且富于智慧。倘若我们不得不管理国家,我们将不会像一般统治者那样运用暴
力和简单手段,因为那么做的话,我们大概很快便会荒疏我们原本的根基,也即荒
疏了培育光辉的心灵。事实上,统治管理国家并不像某些自命不凡的知识分子认为
的那样,是又愚蠢又凶残者干的工作,而是不仅需要乐于不间断地积极从事外务,
也即具有让自已与目标溶为一体的热情,而且还必须具备果断精神,也即为目标不
惜一切的能力。这却是一个学者--我们并不愿自封为智者--不可能具有也不想
具有的特性,因为我们认为观察比行动更为重要,我们也都早已学会如何处理目标
和手段,为了达到目标必须尽可能地小心谨慎,必须步步设防。
    因而结论是:我们既不宜统治,也不宜参政。我什1擅长研究、分析和测度,我
们是一切规矩、章程、方式方法的制订者、保护者和审查者,我们是一切精神尺度
的衡量者。当然,我们还会做许多别的工作,在一定条件下,我们也会成为革新家、
发明家、冒险家、征服者或者颠覆者。然而我们最重要的功能则是维护一切知识源
泉纯净的能力,这也是人民需要我们和保存我们的原因。在商界,在政界,指鹿为
马,颠倒黑白的惊人之举并不少见,这是我们永远不会做的事情。
    在以往历史时期里,在一些所谓的“伟大盛世”中,也即发生战争和颠覆政权
的期间,偶尔也会有一些知识分子受怂恿而进入政治圈子。这种情况在副刊时代的
晚期大为突出。那个时代里竟然出现了让精神思想隶属于政治或者军事的主张。同
样,也出现了把教堂大钟熔铸成大炮,把幼小的学童拉去补充军队缺额的情形。于
是,精神思想也被滥用成了战争物质。
    当然,我们不会同意这类主张。那时,一个学者会在局势危急时被拉离讲台或
书桌去当兵;也有的学者会在某种情况下自愿上战场。当一个国家在战争中耗尽财
力物力时,学者们不得不节衣缩食,直至忍饥挨冻,而无可抱怨,一个人的教育程
度越高,他的特权也越大,遭逢灾难时所付出的牺牲也必然越大。我们希望每一个
卡斯塔里人都能将此视为理所当然。危难时刻来临时,我们可以为人民牺牲自己的
舒适、轻松、乃至生命,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为了时代利益,为了人民或将军的
要求可以牺牲我们的精神思想、文化传统和道德品性。避而不顾人民的苦难、牺牲
和危险,当然是一种懦夫行为。然而,为了任何物质利益而出卖精神思想生活的原
则,例如把二乘二的结果交给统治者作决定,那就不仅是懦夫,更是一个叛徒了。
为了任何其他利益,包括国家利益在内,而牺牲真理意识,牺牲知识分子的正直,
牺牲对于思想规律、法则的忠诚,都是一种叛逆行为。当真理在利益集团冲突中受
到政治宣传损害,以致被歪曲、破坏,甚至受到了强奸,就像每一个个人,或者任
何已经高度发展的事物,如语言、艺术等等已经受到的那样,--那么,我们就只
剩下一个责任,为了努力挽救真理而奋斗,把挽救真理视为我们的最高信条。作为
学者,却去宣传谎言,去支持骗人的谎话,不仅败坏了为人的准则,更严重损害着
人民的利益,不论当时有多么漂亮的外貌,因为他污染了空气、土地、食物和水源,
他毒害着人的思想和正义,助长了能够导致国家灭亡的一切邪恶势力。
    因此,卡斯塔里人不应当成为政治家。倘若不然,他就得在非常情况下宁可牺
牲个人,也不能牺牲精神思想。人的才智唯有在服膺真理的惰况下才是有益的、高
尚的。一旦背弃了真理,不再敬畏真理,甚至出卖真理,人的才智便成了最可怕的
恶魔,比任何本能的兽性更为邪恶,因为本能总还多少具有自然赋予的无辜性质。
    尊敬的同事们,当国家和宗教团体面临危险时,我们的责任是什么呢?我把这
个问题留给各位去思索。毫无疑问会出现种种不同意见,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
也有我自己的想法。我在对上述诸多问题进行了思索后,对我自己的职务和努力目
标得出了一个似乎适合我个人的明确构想。这一构思引导我如今向尊敬的最高当局
提交了一份个人申请,并以此作为我这份备忘录的结束语。
    从职务来看,在组成我们行政当局的全体大师之中,以我的玻璃球游戏大师职
务与世俗世界的距离最为遥远。不论是数学大师、语言学大师、物理学大师、教育
学大师,还是其他学科的大师,他们从事的专业无不与世俗世界的同样领域具有共
通性质。在我国一般学校--不属于卡斯塔里的普通中学里,数学和语言学均为正
规基础课程,而天文学与物理学也都在世俗学校里占有一席之地,音乐则更为普遍,
甚至连完全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也可演奏演唱音乐。这一切学科全都由来已久,比
我们宗教团体要古老得多,它们在我们组织诞生之前早已存在,而且会在我们消亡
后继续存在下去。唯独玻璃球游戏是我们自己的发明,我们的专长,我们的宠儿,
我们的玩物,它是我们卡斯塔里式精神、智慧的最微妙、最细致的表现。它也是我
们宝藏中最无功利价值,却最贵重、最受宠爱、同时又最易破碎的珍宝。当卡斯塔
里的延续成为问题之际,最先遭受厄运的必然就是这颗宝贝。这不仅由于它是我们
财富中最易破碎的东西,还因为它在世俗人眼里无疑是卡斯塔里最无用处的东西。
我们可以想见国家一旦面临必须节省任何不必要开支时会采取的措施:减缩精英学
校的经费;消减图书馆、资料室的维持和扩充基金,直至最后予以取消;降低我们
的伙食标准;废除我们的添置服装费;然而我们这座大学里的所有主要学科都会获
准继续存在--除了玻璃球游戏。归根结蒂,人们需要数学帮忙研制新式武器,但
是,倘若关闭玻璃球游戏学园,废除玻璃球游戏,大概没有人相信,尤其是将军们
不会相信,这可能对我们国家和人民造成哪怕极微小的损失。玻璃球游戏是我们整
个建筑中最极端,也是最易受损的部分。这也许能够说明,为什么恰恰是玻璃球游
戏大师--我们这项距离世俗最遥远科目的首脑--,最先感知我什]即将大难临
头的原因,或者,池为什么是第一个向我们最高当局陈述这类危急感受的人。
    因而,我把玻璃球游戏视作导致我们失败的原因--一旦发生政治动乱和战争。
届时,它必将一落千丈,迅速荒废,不论有多少人对它依依难舍,也无法修复它往
日的容颜。在一场新战争即将爆发的气氛下,人们将不再给予它容身之地。它会毫
无疑问地消失不见,就如同音乐历史中某些极端高雅的习俗一样,譬如一六零零年
代左右那些由职业歌手组成的合唱队,或者一七零零年代前后每逢周日在教堂里举
行的多声部对位法乐曲音乐会。当年人们得以亲耳聆听到的纯净之音,绝非今日任
何科学和魔术能够加以重新恢复,并重现其光彩的。同样,玻璃球游戏也不会被人
们遗忘,却永远不可能恢复其原貌,后代人中有志于研究它的历史,探寻其诞生、
鼎盛和衰落遗迹的学者,将会嗟叹其瞬息即逝,更会羡慕我们有幸生活在一个如此
平静、如此文雅、如此和谐的精神世界里。
    如今我虽然身为玻璃球游戏大师,却无能为力阻挡或延缓玻璃球游戏的衰亡,
我无法完成自己的(或者我们的)使命。一切美,纵使十全十美,也都是须臾即逝
的,很快就成了历史,成了人间的往事。我们懂得这一事实,我们也为此而内心哀
伤,却从来不曾认真地试图予以改变,因为那是不容更改的。倘若玻璃球游戏有朝
一日遭此厄运,对于卡斯塔里和整个世界都将是一种损失,但是,当那一时刻果真
降临时,人们可能会疏忽这一事实,因为大难当头,人们肯定会全力以赴忙着挽救
尚可救出的东西。不难想象,这会是一个没有玻璃球游戏的卡斯塔里,但是绝不应
该是一个不崇尚真理,不忠于精神思想的卡斯塔里。缺了玻璃球游戏大师,我们最
高教育当局的工作可以照常运行。然而,我们几乎已经完全忘却了“游戏大师”一
词的原来含义,它原本不是我的职务专称,只是简简单单的小学教师称谓而已。而
小学教师,任何勇敢而称职的小学教师正是我们国家所迫切需要的,我们卡斯塔里
越是受到威胁,它的珍贵思想越是可能受到埋没,也就越发需要小学教师。教师比
任何人员都更为重要,因为他们将要培养青年一代的衡量能力和判断能力,他们是
学生们的榜样,开导他们如何敬畏真理,尊重思想,又如何运用语言。这些道理不
只适用于我们的精英学校(它们迟早会遭到关闭的命运),也适用于世俗世界里的

中等学校,那里正是教育和培养市民和农民,手工业者和士兵,政治家,军官和领

袖人物的好所在,当他们还是孺子可教之时培植他们成材。那里才是我们国家建立
精神生活基础的场所,而不是在我们的研讨班或者玻璃球游戏课程里。我们以往一
贯向全国各地输送教师和教育工作者,我刚才已经说过,他们全都是我们中的最优
秀人士。我们今后当加倍努力才行。我们今后当不再依赖外面学校连续不断地向我
们提供优秀人材以维持卡斯塔里的工作。相反,我们必须日益更多地向外界的学校
提供一些责任重大而低级的服务工作,并把这种工作视之为自己任务中最重要和最
光荣的部分,这也是我们必须认识而且扩展的工作目标。
    上述便是我向尊敬的行政当局提出个人申请的缘由。谨此恭请当局解除我的玻
璃球游戏大师官职,并派遣我去外界的普通乡村学校(规模大小不拘)服务,并允
许我日后逐渐进选一批我们教会组织的青年教友组成办事机构,我将征召一些我可
信赖的教师协助我的教育工作,以便将我们卡斯塔里的基本精神注入世俗青年内心,
化为他们的血肉。
    敬请尊敬的当局体察我的请求及其缘由,并请将决定赐复为荷。
                            玻璃球游戏大师谨上
    又及:
    请允许我引证约可布斯神父的一段语录,摘自我从他以往赐我的一次永难忘怀
的教诲:“恐怖与极其悲惨的时代也许即将来临。倘若说在那种悲惨景况中还可能
存在快乐,那么只可能是一种精神上的快乐,也就是回溯较古老的文明年代,展望
未来代表愉快开朗精神的时代,否则唯有被物质彻底湮没了。”
    德格拉里乌斯不知道自己提供的材料在这份书面报告中采用得如此微少。克乃
西特没有把最后的定稿请他过目。他确实看过初稿和二稿,那却是比定稿要详细得
多。克乃西特递呈了申请书后,便静静等候行政当局的批复,比焦急的朋友耐心得
多。克乃西特决定今后不再让德格拉里乌斯参与此事,便要求朋友不继续谈论这件
事情,不过他也仅仅暗示说,要待最高当局作出答复,无疑是很长时间以后的事。
    然而事实上复信比克乃西特预料的时间早了许多,以致德格拉里乌斯事先毫无
所知。这封发自宗教团体总部所在地希尔斯兰的公函全文如下:
    致华尔采尔尊敬的玻璃球游戏大师阁下
    最敬爱的同事:
    团体行政当局和学科大师联席会均以非同寻常的兴趣阅读了您这封既赤诚又有
见地的传阅信件。我们觉得您信中所作的历史回顾,与您对未来所作的充满忧虑的
观察,均同样引人入胜,毫无疑问,我们中会有一些人因进一步思索您的想法而深
受启发,您的许多想法确非无的放矢。我们所有人全都以欣慰和肯定的心情领会了
令您感悟的信念--这是真正卡斯塔里的无私精神。我们知道,这出自至诚内心,
出自已经成为第二天性的爱心--爱教育学园,爱卡斯塔里的生活和习俗,这是一
种因关怀而过虑的爱心。此外,我们也以同样欣慰和肯定的心情认识了您这种爱心
的弦外之音,它表露着牺牲精神、上进愿望、诚恳与热忱,以及勇敢特征。我们在
一切特征中又重新认出了我们玻璃球游戏大师个人的品性,与以往我们对他的认识
完全相符,我们看出了他的能力,他的热情,他的勇敢。那位本笃会著名人士的弟
子不负老师教诲,他研究历史却不局限于纯粹的历史研究目的或者一定程度的美学
游戏性质,而是努力把自己学得的历史知识直接应用于现实,促进现实,他的历史
认识还迫使他提出了实践措施!我们看出,尊敬的同事,您躲避政治性使命,放弃
显赫的职位,只求成为一个小学教师,去教育幼小的儿童,这完全符合您一贯的为
人品性--谦逊地甘居下位。
    上面所述乃是我们初读尊函获得的若干印象和引起的部分想法。您的大部分同
事都有上述或者类似上述的反应。然而,我们行政当局对您所提出的警告和请求,
并未能达成一致结论。我们曾就您提出的问题,也即我们的生存业已面临危机之事
召开了一次会议,热烈讨论了危机的性质,发展的程度,甚至威胁是否迫在眉睫等
等范围广泛的问题。显然,绝大多数同事都认真思考了这些问题,因而讨论之热烈
超过我们的预期。尽管如此,我们却不得不告诉您,大部分成员都没有支持您对问
题的观点。您的观察历史政治的想象能力和远大眼光,受到了大家认可,然而您在
种种个别问题上所作的推测,或者如我们所形容的预言,却没有得到普遍赞同,也
可说是无人心悦诚服地接纳您的观点。即或是下列问题:教会组织和卡斯塔里秩序
究竟在这一不同寻常漫长和平时期具有何等作用,甚至究竟能否在政治历史上拥有
举足轻重的地位等等,也仅有少数几个人同意您的观点,而且还是带有保留看法的。
与会的多数人认为,当今欧洲大陆的平静局面,部分原因在于刚刚消逝的恐怖流血
战争后继发的精疲力竭的症状,而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当年的欧洲已不再是世界历史
的焦点,也就不再是争权夺霸的场地了。我们并不想对我们团体的功绩投加丝毫怀

疑的阴影,然而我们也不能认为,我们卡斯塔里的思想,我们的受静修培育的高度

精神文化会具有塑造历史的力量,换句话就是:会对世界的政治局面产生活生生的
影响,正如同这类虚荣野心与卡斯塔里传统精神的整个品性“风马牛不相及”一样。
关于这一点,早已有一些极为严肃的文章强调了上述见解,卡斯塔里从未谋求政治
影响,更不愿干涉战争与和平进程,更毋庸说卡斯塔里可能制订诸如此类的目标了。
理由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卡斯塔里的所作所为无不依据理性认识,也无不以理性为
内在基础,--这一切自然不可能说是世界发展历史,或者,至多有些持浪漫主义
历史哲学观点的人在耽于神学与诗学之幻想时,才会这么说,也才会把充满谋杀和
破坏的强权统治历史,解释成理性世界的手段。我们即使是迅速地短短一瞥人类的
精神思想历史,也就立即明了,伟大的文化高峰时期完全不可能依据政治情况作出
清晰阐释,不要说文化,或者精神思想,或者人类灵魂,具有属于其本身的独立历
史。也就是说,在一般所谓的人类历史--无休无止的抢夺物资的斗争--之外,
并驾齐驱着另一种看不见的、不流血的神圣历史。而我们的宗教团体仅仅与这一既
神圣又神秘的历史相联系,从不与“真实的”残酷世界历史相关连。我们不可能把
监守政治历史定为自己的任务,当然更不可能加以帮助和促进了。
    因而,世界政治状况也许确如尊函所暗示,或者完全不是,不管怎么样,我们
宗教团体当局在任何情况下,均不可对局势指手划脚,而唯一可采取的立场是:静
观和容忍。因此尊函所述:我们应对世界事态采取积极立场的见解,已被多数与会
同事否决,仅极少数人表示了支持意见。
    您对当前世界局势所作的分析和对未来前途所作的瞻望,确实给我们大多数同
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有几位先生甚至大为震惊。然而在这个问题上,尽管大
多数与会者十分钦佩您的学识和敏锐眼光,也仍然无人附和您的看法。与会者普遍
认为,您的陈述的确值得注意也颇引人入胜,但未免过分悲观。有一位发言者甚至
表示,作为一位大师,却向自己行政当局描绘了一幅吓人的大难临头的阴暗图像,
倘若不说他的行为亵渎神圣、为害非浅的话,至少得说他危言耸听。偶尔向大家提
一提宇宙万物之须臾无常,并无不可。而每一个人,尤其是身处负责高位的人,都
必须不时以“死亡象征”警告自己。然而以这等虚无主义态度笼统宣称所有大师、
整个教会组织以及宗教秩序,全都即将面临末日厄运,那就不仅仅是毫无根据地侮
辱了同事们的平静心灵和想象头脑、也同时危害了最高当局及其工作能力。倘若一
位大师产生了下述想法:他的职务、他的工作、他的学生、他对教会组织的责任、
他作为卡斯塔里人的生活,统统都会在明天或者后天消逝不见,不再存在,那么他
就不可能每天安安稳稳上班,也就不可能从工作中获得益处。不过,尽管这位同事
的声音未能获得多数人附和,却也有一些人鼓掌喝彩。
    我们写得尽量简短,以待他日面谈。尊敬的先生,您不难从我们的简短答复中
看出,您的传阅信件并未取得您原先可能期望获得的效果。失败的主要缘由在于下
列客观原因:您目前的见解和愿望与大多数人截然不同,这是难以调和的客观事实。
此外,还存在一个纯属形式的原因。至少我们认为,如果由您本人与同事们当面进
行直接交谈,情况肯定较为和谐,也较能取得积极效果。另外我们还认为,更让大
家反感的还不仅是您采用了书面传阅方式,而且居然在公务信中插入了您的私人请
求,这是大大违反我们通常做法的。您的大多数同事都把这种公私搀杂视为一种不
幸的创新尝试,一部分人甚至直接斥责为不可容忍的歪风。
    至于您拟辞去现任职务,而赴世俗世界普通学校担任教师的申请,乃是我们最
觉棘手的事情。您作为申请人必然早已想到,最高行政当局不可能批准这一突如其
来又遭受非议的请求的。因此,不言而喻,我们行政当局的答复自是“不准”。
    倘若宗教团体和行政当局不再能分配任务,还有我们的宗教秩序存在么!倘若
每一个人都想按照自己的才能和个性选择职位,卡斯塔里会变成什么模样呢!因而
我们建议玻璃球游戏大师对此略作思考,并请他继续执行我们委任他承担的光荣职
务。
    我们也许仅能以此作为您来信的答复。我们实难给予您一个满意的答复。然而
我们仍然重视来信所具有的鞭策和警告价值,应在此深表谢意。我们打算不久之后
能够和您面谈,以详细讨论信中的内容。虽然我们认为可以一如既往信任您,但是
您既已表露难以或者不能承担公职,我们自是有理由加以关注。
    克乃西特尽管不抱太大希望,却也极其仔细地阅读了这封复信。他曾预料最高
当局会作出“有理由关注”的答复,尤其因为已出现关注的迹象。最近有一位客人
从希尔斯兰来到玻璃球游戏学园,出示了教会当局办公室开具的一般通行证件和介
绍信后,要求在学园逗留数日,以便在档案馆和图书室查找资料,另外还要求准许
旁听克乃西特的讲座。客人是一位神情专注而沉默寡言的老人,几乎拜访了游戏学
园的每一个部门和每一座建筑,还特地造访了德格拉里乌斯,并且多次去看望住在
学园附近的华尔采尔精英学校校长。毫无疑问,此人是当局派遣来的视察员,以确
证玻璃球游戏学园内是否发生了纸漏,游戏大师是否身体健康,仍然忠于职守,办
公室职员是否勤劳工作,学生们有没有骚乱现象等等。客人住了整整一个星期,听
了克乃西特的所有演讲。对于客人这种默默无言的四处观察,甚至还引起了两位学
园职员的议论。显然,宗教团体最高当局要等待这位侦察员汇报后,才能够决定给
游戏大师的答复。
    克乃西特对复信的态度如何?猜到了执笔者为谁么?从信的文字上,他揣摩不
出执笔者,这是一封普通公函,没有丝毫个人痕迹,措词极为得体。然而,克乃西
特在细细分析后,肯定会琢磨到书信透露出的更多私人特征。全信以维护宗教组织
秩序为基本精神,显示出执笔者对正义和团体的深爱。人们不难察觉,写信人对克
乃西特的申请何等不欢迎、不愉快,是的,甚至可说是恼怒和厌烦的,也可看出,
执笔者是一读信函后当即便决定批驳,而并不想等待其他人意见的。不过,同时却
又有另一种情绪抵消了这种反感,因为人们在信中也读到了一种明显的同情语调,
它以温和与友善的语气评述了联席会上对克乃西特传阅信件的议论。克乃西特最终
断定,复信的执笔者正是最高当局的领导人亚历山大本人。
    我们的旅程至此便告一段落,我们希望,我们已将约瑟夫·克乃西特一生重要
事迹作了完整报告。至于这部传记的结尾部分,以后的传记作者无疑还会考查出一
些细节,并能够作出补充报道。
    我们不拟再对这位大师最后日子作专门报道,因为我们所知道的并不多于当年
在校的每一个华尔采尔学生,我们也不可能比流传至今的“玻璃球游戏大师轶事”
描写得更好。关于克乃西特的传闻,我们收集到多种抄本,本文大概出自这位已故
游戏大师某些得意门生之手。谨以此文作为本书的终结之篇。
朱颜日复少,玄发益以星。
往事真蕉鹿,浮名一草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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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2:55 |只看该作者
传奇
    当我们谛听同学们议论我们大师失踪的消息,失踪的原因,议论他走这一步的
正确与否,以及他这种决定的有无意义时,我们总会感到好似在谛听狄奥多罗·西
科罗斯议论尼罗河水因何泛滥的假设原因一般。如果我们再进一步加以揣测,似乎
不仅无益,而且多此一举。相反的,我们甘愿衷心怀念我们的大师,因为他神秘地
闯进世俗世界后不久,便又进入了一个更陌生、更神秘的天堂领域。我们愿意把亲
耳聆听到的一切全都记录成文字,用以作为对他的珍贵纪念。
    玻璃球游戏大师读毕最高当局那封驳回申请的公函后,感到一阵隐约的寒颤透
过全身,而一种清凉而平静的清晨觉醒之感却告诉他:离开的时候到了,不当再有
任何的踌躇和徘徊。这种特殊感觉,他称之为“觉醒”的感觉,对他全不陌生,每
逢面临人生抉择时刻总会出现。这是一种生气勃勃而又令他痛苦万分的感觉,其中
也混杂着告别和启程之情,好似在他心灵深处不自觉地掀起了春天的风暴,这风暴
强烈地摇撼着他。他望了望时钟,离他去教室授课还有一个钟点。他决定把这个钟
点用于静坐,于是便缓步走向静静的大师花园。途中,一行诗句墓地浮现在他的脑
际:
    每一种开端都含有自己的魔力……
    他轻声吟咏着这行诗句,记不清这是什么时候读到的,谁人写的诗。这行诗引
起了他的共鸣,也似乎完全符合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他在花园里一张点缀着第一批
黄色落叶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徐徐调节、均匀呼吸,力求达到内在的平静,直至心
灵澄澈,沉入静观境界,让此生和此刻融入超越个人的普遍宇宙图像之中。但是在
他走向课堂途中,那行诗句又跳了出来,使他不得不再度沉吟一回,但他觉得似乎
不是这些字句。突然间,好像有神明相助,他的记忆豁然明朗了。他低声背出了诗
句:
    每一种开端都蕴含内在魔力,
    它保护我们,帮助我们生存。
    然而直到傍晚时分,直到授课完毕,把一切日常事务处理交代后很久,他才回
忆起诗句的出处。它们并不是哪位古代诗人的作品,而是他自己一首诗歌里的句子,
当然这是很久以前学生时代写下的东西。他终于记起了诗歌的最后一行:
    来吧,我的心,让我们快活告别!
    这天晚上,他派人请来了他的代理人,告知自己必须于次日离开,时间也未定。
他请代理人代办一切日常公务,他像往常公务出差前一样,略作指示交代后,便客
客气气地和代理人告别了。
    克乃西特原先打算和德格拉里乌斯也不辞而别,以免增添朋友的痛苦。他也许
必须这么做,一则为了爱护自己过分敏感的朋友,当然也为了避免自己整个行动计
划受到危害。德格拉里乌斯也许会太太平平地接受一个既成事实,若是突如其来地
演一场诀别场景,可能导致令人不快的情绪混乱局面。克乃西特虽然也想到不再和
他见一面而离开为好。然而他犹豫再三,总觉得这么做无异于临阵脱逃。不让朋友
因情绪激动而引发愚蠢行为,固然是一种明智之举,然而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为了
保重自己而如此绝情。距离就寝时间还有半个钟点,他仍可去拜访德格拉里乌斯,
而且不至于打扰这位朋友或者任何其他人。
    当克乃西特穿越宽广的庭院时,夜色已经很深。他敲响了朋友居住的小房间的
门,心里涌起一阵奇特的感觉:最后一次了。他发现朋友独自在家。德格拉里乌斯
正在看书,非常高兴老友来访,他推开书,请客人坐下。
    “我今天忽然记起了一首旧诗,”克乃西特闲聊似地说道,“其实只是诗里的
几行。也许你知道整首诗的情况?”
    克乃西特随即吟了第一句:“每一种开端都蕴含内在魔力……
    德格拉里乌斯没有思索多久,片刻后便记起了这首诗,他站起身子,打开一只
抽屉,取出克乃西特很久前送给他的一叠诗歌手稿。他翻寻了一会儿,抽出这首诗
的两页原稿。他把两页纸递给大师。
    “这就是,”他微笑着说,“您自己看看吧。许多年过去了,您这是第一次垂
询到这些诗篇呢。”
    克乃西特凝视着两页手稿,不禁内心怅然。他在这两张纸上写下诗句时,还是
个学生,正在远东学院进修。它们向他道出了一段遥远的往事,两页手稿所显示的
一切:微微泛黄的纸张,仍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笔迹,删削和修改的文字--无不唤
醒他几已忘却的昔日时光。他不由感慨万千。如今他不但可以忆起这些诗句写作的
年代和季节,甚至还可想起具体的日子和时间。于是他当即好似旧地重游一般,往
日强烈的豪情壮志又顿时涌上心头。他是在某个特殊时刻写下这些诗句的,那些日
子里他正狂喜地体验着自己称之为“觉醒”的精神经历。
    从手稿上可以明显地看出诗歌的标题早在全诗诞生之前就已写下了,原本是全
诗的第一行。诗句用奔放的大字写在了第一页开头,十分醒目:
    《超越!》
    后来,在完全不同的时期,在另一种心情和生活景况下,诗歌的标题连同附加
的惊叹号都被划掉了,而替换成另一个以较小字体、较细笔触写下的较为谦逊的标
题:《阶段》。
    克乃西特现在想起了自己当年如何在热情奔放中挥笔写下‘超越!’一词的,
他再次感受到了往日的豪气,诗歌是一个号召,一个命令,一种自我鞭策,一个新
形成的壮大自己的决心,他的行动和生命将在这一前提下前进,超越,坚定而愉快
地跨越一切前进,然后又把每一个空间、每一段路程都抛在后面。克乃西特好似耳
语般地吟出了诗中的一节:
    我们快活地穿越一个又一个空间,
    我们决不拘泥于哪一种乡土观念,
    宇宙精神使我们不受拘束,
    它要我们向高处不断腾升。
“这些诗我已经忘记了许多年,”克乃西特说,“因而今天我偶然记起其中一行诗
句时,不再知道它的出处,不认识它原是我自己的作品了。你今天对它有什么印象?
能够谈谈你的感想吗?”
    德格拉里乌斯沉吟了片刻。
    “我一直对这首诗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他最后说道,“这首诗属于我在您所
写诗歌中不太喜欢的少数诗歌之一,里面有些让我不安的东西。当时我不知道为什
么。我想今天大概是看出来了。您这首诗用了进军命令式的‘超越!’作标题,上
帝保佑,幸亏后来换了一个好得多的标题,我想我不太喜欢的原因是诗里多少有点
道德说教或者小学老师的日吻。倘若能够排除这一因素,或者干脆删去这些内容,
那么这首诗便是您最好的作品之一--这是我刚刚想到的。最后定下的标题《阶段》
颇能暗示诗的实质性内容。不过,如果您当初改成《音乐》或者《音乐的本质》也
许同样好,甚至更好一些。因为我们只消除去它道德说教或者布道辞式的姿态,这
便是一首真正写出了音乐本质的诗歌,或者是一首音乐赞歌了,赞美音乐的永恒现
代性,赞美音乐的愉快与坚定,赞美音乐的永不休止的流动性,时刻准备着匆匆前
行,离开刚刚占领的空间。倘若您当年仅以观察或者赞美音乐精神为主,倘若您当
年没有注入告诫和说教的内容,这首诗也许就是一枚真正完美的宝玉,然而事实上
您当年显然正热衷于一种教育人的雄心。这首诗如今在我眼中,不仅说教气息太重,
而且还存在思想逻辑错误。作品为了道德效果而将音乐与生活混和等同,至少这一
点就颇成问题,因为它把形成音乐的内心动力--来自自然与道德的动力,写成了
一种‘生活’,这种‘生活’通过召唤、命令和良好教育,促使我们发展。总之,
诗里原有的美的幻象,一种无与伦比的华美壮丽,因为教育目的而被破坏了,被滥
用了,这便是我为何总对这首诗怀有成见的原因。”
    克乃西特大师在一旁愉快地倾听着,凝视着朋友如何越说越热情奔放,这正是
他喜欢德格拉里乌斯的地方。
    “但愿你完全正确!”他半是打趣地说。“不管怎么说,这首诗和音乐的关系,
你说的完全正确。‘穿越一个又一个空间’这行诗句,以及整首诗歌的基本思想,
确实得自音乐,不论我自己当时是否意识到,或者考虑到了这一点。至于我的思想
是否破环了我的幻想,我也全然不知。你也许是对的。是的,我在写作这首诗的时
候,记述的已不再是音乐,而是一种音乐的体验--那体验便是:美丽的音乐象征
向我呈现了它的道德精神一面,变成了一种警告和呼唤,唤醒了我内在的生命。这
首诗命令式的形式引起了你的特殊反感,其实我全无命令或说教的意思,因为一切
命令和警告只针对我自己而发。也许你对这一点没有看得很清楚,但是,我的好朋
友,读读最后一行便应该看清楚了。事实就是这样,当时我获得了一个看法,一种
认识,一个内心的图景,必须把这一图景所蕴含的内涵和精神用以唤醒我自己,并
且铭刻在心际,因而这首诗便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直至今天,尽管我当时完全没
有想要记住它。这首诗究竟写得好或者环,全不重要,因为它已达到了目的:警告
活生生留在我心中,也没有从我的脑海里消失。今天,它又重新向我鸣响,就像是
新的声音一般。这可真是美好的体验,你的讥讽并未能败坏它对我的美好意义。不
过,现在到我该走的时候了。那些日子多么美好,朋友,那时我们还都是学生,可
以允许我们常常破坏校规,促膝而谈直到深夜。可惜,现在却不允许一个大师有此
类举动,真是遗憾!”
    “啊,”德格拉里乌斯当即说道,“可以这样的,只要有点勇气就行。”
    克乃西特笑了,把一只手搁到朋友肩上。“说到勇气,我的好朋友,我也许该
为另一场恶作剧增添些勇气呢。晚安吧,挑刺儿老手!”
    克乃西特心情愉快地离开了朋友的小房间。然而,他在夜空下穿越空荡荡的走
廊和学园庭院时,心清重又沉重起来,这是一种惜别之情。离别总是常常唤醒往日
的景象。独行的克乃西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穿行华尔采尔和游戏学园的情景,那时
他还是个男孩,刚刚入学的学生,充满了对学校的想象和希望。如今,他走在冰冷
的黑夜里,走在沉寂的树木和一幢幢建筑物间,这才痛苦地察觉,他是最后一次看
望这一切,最后一次倾听这一片寂静和轻微的酣睡气息(学园里白天是多么热闹啊),
最后一次凝视守门人屋上的小灯反射在喷泉水池里的倒影,最后一次翘首仰望夜空
白云掠过大师花园的树梢。他缓步走过玻璃球游戏学园的每一条小路和每一个角落,
最后还想再一次打开大师花园的小门,再进去走一走,却发现钥匙不在身边,这一
现实让他清醒过来,恢复了理智。克乃西特回到寓所,写了几封信,其中一封是通
知特西格诺利自己即将抵达首都。接着他便放松精神,聚精会神地静坐了一个钟点,
借以平息激动的心情,让自己有足够的精力去应付他在卡斯塔里的最后一项工作-
-与宗教团体的领导人会面。
    第二天早晨,这位大师和平日一样按时起床后,唤来汽车便离开了,只有很少
几个人注意到他的离去,没有人想到有什么异样。在第一场秋日清晨的雾霭中,他
一直驶向希尔斯兰,将近中午时分便抵达了目的地,随即请人通报教会团体最高当
局的领导人亚历山大大师。他随身携带着一只用布包裹的漂亮金属盒子,这盒子平
日保存在他办公室的一个秘密抽屉里,里面放着玻璃球游戏大师的荣誉证件、印章
和钥匙。
    人们款待他到最高行政当局的“大”办公室稍坐,不免使他略感意外。一位大
师未经通知或者邀请突然出现在这里,几乎是史无前例的。有人遵照亚历山大大师
的吩咐请他用餐,餐后又带领他到老修道院十字形回廊边一间密室休息,并对他说,
大人希望隔两三个小时后能够抽出空来见他。克乃西特要了一本教会团体规章,坐
下来阅读了一遍,再度确定了自己的企望的纯朴性和合法性,然而,直到此时此刻,
他始终找不出合宜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企望的意义及其内在合理性。
    克乃西特回忆起了一件往事,还在他从事自由研究的最后日子里,规章里的一
条规则曾被指定为他的默想题目,那正是他受命进人宗教团体的前夕。如今他重读
这一段文字,再一次思索后,觉察到今日的自己已与当年那个怯生生的青年教师完
全判若两人。这条规则写道:“如果上级召你承担职务,你当知道,官职每提升一
级并非向自由跨出一步,而是向约束迈进一步。职权越大,职务越严。个性越强,
意愿越受禁忌。”所有这些话,过去他曾非常信奉,并视为理所当然,如今其中许
多词语在他眼中却非常成问题,如“约束”、“个性”、“意愿”,他对它们意义
的认识有了重大改变,是的,甚至是截然不同了。这些语言过去在他眼中曾是多么
美丽、清澈、天衣无缝,多么令人惊叹啊,它们对一个年轻的灵魂能够具有何等绝
对、永恒、无可怀疑的真理作用啊!哦,倘若卡斯塔里果真是整个世界,是包罗万
象而且不可分割的完整世界,而不是大世界中的一个小世界,或者仅仅是硬从大世
界里大胆截割下的一小部分,那么这些言语便是真理,过去和现在都一样无可置疑。
倘若精英学校就是整个人世间,倘若宗教团体就是整个人类社会,而最高宗教当局
就是上帝的话,那么所有的条条款款,连同全部规章,该多么完美无瑕啊!嗅,那
该是多么可爱、兴旺而又美丽纯真的生活啊!对他而言,过去有一段时期,他确实
这么看也这么体验的,教会团体和卡斯塔里精神便是神圣、绝对的真理,而教育学
园便是全世界,卡斯塔里人便是全人类,凡是非卡斯塔里领域都是幼稚的儿童世界,
是进入教育学园之前的初级阶段,都是亟待文化挽救的原始地区,一个个满怀敬畏
地翘首仰望卡斯塔里,不断派遣像普林尼奥那样的青年登门进修。
    如今他,约瑟夫·克乃西特本人和自己的思想又是多么特别啊!他不久之前,
是的,难道事实上不就是昨天,他还曾经把自己称之为觉醒的这种独特认识方式,
视作一种一步步深入宇宙核心、进入真理核心的方式么?不是认为这种认识方式是
某种绝对真理,是一种道路或者持续前进的途径,只要坚持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完
成目标,便可达到核心的么?青年时代的他,不是虽然承认普林尼奥所代表的世俗
世界的合法性,却又时时处处站在卡斯塔里一方对普林尼奥及其世界敬而远之,认
为他们缺乏觉醒和进步么?后来,他在经历过若干年疑惑徘徊,决定在华尔采尔从
事玻璃球游戏时,不是也认为这是一种进步和符合真理的事情么?随后,他接受托
马斯大师指派,又在音乐大师指引下,进入了教会组织,后来又受命承担玻璃球游
戏大师职责,情况也同样如此。每一回,他都似乎是在一条纯正笔直的道路上向前
迈进一小步或者一大步--如今,他已走到了这条道路的尽头,却既不曾抵达宇宙
核心,也没有进入真理的最深之处,即或是目前的觉醒,也仅仅是一次张目望见或
者进入了新境地而已,只是在新行星图L占有一席之地而已。那一条笔直的小路,曾
经那么严格、明确而又直接地引领他走向华尔采尔、玛丽亚费尔、教会组织、直至
游戏大师的高位,如今又把他引领了出来。这曾是觉醒开始的结果,也同样是告别
离去的结果。卡斯塔里、玻璃球游戏、大师高位,每一个都曾是必须开展而后又必
须结束的主题,每一个都是必须穿越而后又必须超越的空间。如今,一切均已远远
留在他身后了。显然,他即便当年思考着、从事着与今日所思所为完全相反的事情
时,也早已有所疑惑,或者隐约揣测到事实真相了。难道他不曾早在学生年代就写
了那首关于阶段和告别的诗歌,还添上了一个命令式的标题“超越”了么?
    是啊,他以往的道路是一个圆圈形状,或者是一个椭圆形或者螺旋形,却决不
是一条直线。毫无疑问,直线仅仅属于几何,而不是自然和生活。而他本人则始终
忠诚于自己那首诗歌所表达的自我警告和自我鞭策,即或在他后来长时期内完全忘
却了那首诗歌以及当年写作时的觉醒体验,情况也如此。当然,他也并非完美无缺
地忠诚,并非不曾有过怀疑、踌躇、反抗和挣扎,然而他总算勇敢、沉着而愉快地
穿越了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一个空间又一个空间,虽然不像老音乐大师那样光芒
四溢,却也没有丝毫懈怠和疲惫,没有任何背叛和不忠。如今,倘若说他背叛了卡
斯塔里的观念,背离了教会团体的道德精神,那么就他的行为而言,似乎也仅仅是
出自他个人的专断意愿,其实这也是需要勇敢精神才能办到的,不论以后如何,他
都得像音乐一样,一个节拍又一个节拍地快活从容地前行。现在他希望自己有能力
向亚历山大解释清楚自己似乎已很清楚的道理:也即是看来“专断独行”的行动,
实际上只是为了服务与服从;他追寻的不是自由,而是某种新的、不可知的隐秘约
束;他不是逃兵,而是响应召唤的人;不是任意专行,而是听命服从;不是去做主
人,而是要成为奉献者!
    他又怎能说得清楚那种种美德--偷快,合乎节奏和勇敢呢?它们也许微不足
道,然而却是永远存在的。即或他自己不能够前行,而只能让人指引着行走,即或
他不能超越以往,而只是绕着圆圈打转,然而这些美德依然存在,依然具有它们的
价值和魅力。这些美德是肯定一切而不是否定一切,为了服从而不是为了逃避,即
或这个人的行为和思想多少有点儿颐指气使的主子姿态,因为他不愿无视生活和自
我欺骗,只得作出很专断很负责的模样。此外,还由于这个人自己也不明原因的天
生倾向,喜好行动胜于求知,喜好本能胜于理性。嗅,能够和约可布斯神父谈谈这
些问题就好了!
    诸如此类的思考或者幻想,在克乃西特进入静观境界之后,仍在他心中回响。
“觉醒”在他心里似乎与真理和认识无关,而是一种现实,以及与自己本人相关的
体验。一个人处于“觉醒”时,他并没有更接近真理而穿透事物的表层进入了核心,
事实上他只是掌握了,或者完成了,或者承受住了个人自我与客观事物当前状况的
控制关系而已。这个人并未发现法则,只是产生了决心,他并不能让自己进入世界
的中心,然而他确实进人了自己个性的中心。这也便是觉醒的体验为何如此难以表
达,难以分析阐释,又与语言相距遥远的原因。语言的目标似乎并不是用以报道这
一类生活境界。一个人若要完全理解另一个人,大概必须有过类似的处境,受过类
似的痛苦,或者有过类似的觉醒体验,这却是非常罕见的。弗里兹·德格拉里乌斯
有过一些与他相似的体验,普林尼奥·特西格诺利则更多一些。还能再举出什么人
吗?一个也没有!
    落日余辉已开始消逝。克乃西特完全沉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与外界完全隔绝
了。门外有人敲门,他没有立即反应过来;敲门人稍稍站了一会儿,又试着轻轻敲
了几下。这回克乃西特醒悟过来了,立即站起身子,跟着来人走进办公楼,不再通
报而径直走进了亚历山大大师的办公室。大师走上前来迎接克乃西特。
    “很抱歉,”亚历山大说,“您不请自来,让您久等了。我很想知道您突然光
临的原因。不会有环消息吧?”
    克乃西特笑了。“不是,没有什么坏消息。我来得真是那么出人意外吗?您全
然不曾揣测到我的来意么?”
    亚历山大严肃地望了他一眼,露出忧虑的神色。“嗯,是啊,”他说,“我的
确想过。譬如,这几天我就一直在考虑您那封传阅信件的问题,对您来说,事情显
然并未解决。我们行政当局不得不仅作简短答复。复信的内容与语气也许都让您失
望了。”
    “不是的,”克乃西特回答,“我根本没有指望过任何不同于复函内容的答复。
至于语气,恰恰令我感到欣慰。我觉察到执笔者的落笔艰难,是的,甚至可说是痛
苦。他感到必须在这封势必令我苦涩难受的信里加上几滴甜美蜂蜜,是的,他做得
十分出色,我因而感激不尽。”
    “那么您记住了复信的内容啦,尊敬的大师?”
    “当然记住了,我还得说,我是彻底理解和赞同的。我知道,对我的答复只可
能是:驳回我的请求,再添加一些温和的申斥。我那封传阅的信对最高行政当局会
是一件不同寻常的讨厌事件,--我从不怀疑这一事实。尤其因为信中还包含了一
个私人申请,那就更难处置了。因而我几乎只能够期待一个否定的答复。”
    “您的话让我们感到宽慰,”行政当局的最高领导人带着几分尖酸语气说,
“因为您能够这么看待问题,所以我们的复信并未对您有任何伤害。我们实在感到
高兴。但是我仍然不明白,您既在写信时便已预知不会有任何结果--我没有误解
吧?--,也从未指望任何肯定答复,应当说,早已深信必然失败,那么为何坚持
写下去,始终视作一项重大工作,直到写完后清并且寄出呢?”
    克乃西特目光友善地望着对方,然后答道:“尊敬的先生,我的信件里包含两
个内容,两种目标,我不认为,两者都是无的放矢的无价值言论。书信里还提到了
一个私人请求,准予辞去现职而在另一地点委派另一职务。我始终视此私人申请为
较次要的事情,凡是承担大师责任的人都应当尽量把私事搁在后面。这个申请已被
驳回,我顺从这一事实。然而,我的信件里包含了许多与申请无关的其他种种内容,
也即无数事实例证和思想观点,全都是我认为有责任提请最高行政当局关注,并且
进行慎重考虑的事情。各学科的所有大师,或者至少是大多数大师都读到了我的陈
述(姑且不说是警告吧),即或其中多数人不乐意接受我提供的食物,甚至非常反
感,不过他们还是阅读了,而且记住了我认为必须告诉他们的东西。大家没有替这
封信喝彩,这一事实在我眼中却不是失败,我并没有寻求喝彩和赞同,我的目标只
是引起不安和震撼。倘若我由于您方才所说的理由而放弃这项工作,而不发出这封
信的话,大概会万分后悔的。不论目前收效如何,但它的确已经起了唤醒和震动的
作用。”
    “事实如此,”亚历山大迟疑不决地承认。“然而您的话仍没有解开我的疑团。
既然您的愿望是将您的警告、呼唤、忠言传送给宗教团体当局,那么为何又把一个
私人申请,一个连您本人也不信其可能获准的要求夹在里面,以致削弱或者危害了
您这番金玉良言的效果呢?我到现在还是弄不懂。不过我相信,倘若我们把整个情
况谈清楚,事实就明朗了。不管怎么说,这是您信中的弱点,把警告和申请、呼吁
和陈述混为一谈了。我不得不认为,您不该利用申请作为进行警告的工具。您完全
能够用口头或书面语言向同事们表述危机将临的警告。那样的话,您的申请便可沿
着正常渠道进行了。”
    克乃西特仍然友好地凝视着对方,接着便轻松地往下讲:“是啊,您也许是有
道理的。然而--您再权衡一下事情的复杂性吧!无论是警告还是请求,全都超出
了日常、普通和正常的范畴,全都是打破常规的不寻常事件。倘若没有紧迫的外界
原因,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反常地突然提请自己的同事们牢牢记住:他们的整个存在
都是成问题的,都是须臾即逝的;此外,一位卡斯塔里的大师,居然申请到外面去
当小学教师,这也太反常了。就其不同寻常的程度而言,我在信中把这两项不同内
容归入了一类,想是很恰当的。我以为,凡是认真严肃读完了全信的人,必然会得
出下述结论:这并不是一个怪人在向同事们宣告自己的预测,并进行说教,因为这
个人对自己思想和忧虑的态度极其诚恳,因为他已作好准备,打算放弃他的崇高地
位和往日的功绩,打算从最卑微的地位从头开始工作,因为他已疲倦了尊贵、安逸、
荣誉和权威,渴望挣脱它们,抛弃它们。结论既然如此,-一我始终试图以读者立
场进行思索--那么也就只可能有两种推断:一是这篇道德说教的作者不幸有些精
神分裂,反正这些不是任何大师应该讲的话。二是这位作者确实没有发疯,他既正
常又健康,那么在这些悲观说教后面必然隐藏着并非奇思怪想的现实内容,也即是:
一种真理。我确曾以读者身份在头脑中对这些问题的可能发展过程进行思考,然而
我得承认自己估计错误了。我的请求和警告不仅没有产生相辅相成的效果,反倒因
而都不能得到认真重视,都被置之不理了。不过,我对被批驳一事既不感到意外,
也不十分难过,我不得不重复说,我早已料到有此结果,而且我还得承认,我理该
遭此批驳。老实说,我的申请也不过是一种策略,一种姿态,一种形式而已。”
    亚历山大大师的脸容变得越发凝重,几近阴沉了。然而他没有打断克乃西特的
叙述。
    “我的情形并非如此,”克乃西特继续往下说道,“我发出请求书时,并未认
真期望获得合乎自己心意的答复,也许根本不曾满怀喜悦地期待过。然而情形也并
非如此,我也从没有打算把上级的否定答复认作无可更改的决定而恭恭敬敬地接受。”
    “……不曾打算把上级的否定答复认作无可更改的决定而恭恭敬敬地接受……
我没有听错吧,大师?”亚历山大插嘴道,一字一顿地重复了刚才那句话。显然,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完全认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
    克乃西特微微欠身施礼后答道:“您确实没有听错。实际上我无法相信我的申
请会有什么结果,但是我认为必须递交一份请求给行政当局,完成礼貌上的要求才
对。我认为这么做也是给尊敬的当局提供一个机会,得以不受损失地解决这个问题,
但是如果当局避而不解决,那么我写信时便已决定,我不会让自己被搁置,也不接
受安抚,而是采取行动。”
    “怎么行动呢?”亚历山大声音低沉地问。
    “我得顺从自己的心与理智。我已决定辞去卡斯塔里的职务到世俗世界去工作,
即或我得不到最高当局的委派或准许。”
    亚历山大大师闭起双眼,似乎不再在倾听了。克乃西特知道他在进行卡斯塔里
人遇到紧急危险情况时采用的应变运动,借以寻求自制力和恢复内心的镇定,克乃
西特见他两次长长屏住呼吸以吐尽肺部的空气。克乃西特望着亚历山大的脸先是变
得有点苍白,随即在缓缓的吸气过程中逐渐恢复了原有颜色,让自己如此敬重爱戴
的人处于困境,克乃西特内心颇为歉疚。他见亚历山大又重新睁开眼睛,这双眼睛
一瞬间似乎对别人视而不见,但立刻便恢复了它的明亮和锐利。克乃西特望着这双
清澈而自持的眼睛内心不禁微微一惊,这是一双既能顺从听命又能发号施令的眼睛,
如今正以一种警觉的冷静直视着他,那目光在探测,检查,批判着他。克乃西特久
久地默默承受着亚历山大的凝视。
    “我想我现在已经了解您了,”亚历山大终于平静地开口道。“很久以来,您
便已厌倦自己的职务或者厌倦卡斯塔里,或者受到渴望进入世俗社会的折磨了。您
便作出了决定,更多地顺从自己内心的声音,而不顾及卡斯塔里的条规以及您的职
责,您还感觉不必再信赖我们,不必向教会组织寻求指点和帮助。纯粹出于礼貌和
减轻良心负担,您才给我们呈上了一份您明知我们不可能接受的申请,因为您还认
为可供作讨论。我们就假设您的反常行为颇有理由,您的意图也很值得尊重,因为
我实在想不出别的说法。然而,您心里既已产生了离去的思想、渴望和决定,内心
已是叛徒,您又怎能继续默默留在游戏大师办公室这么长久,而且看上去仍在无懈
可击地执行职务呢?”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与您讨论这些问题,”玻璃球游戏大师仍以不变的友好态
度回答说,“我来就是要答复您的每一个问题。我既已决定走一条自己的自我道路,
也就决定不待您对我的处境和我的行动有相当程度的了解,绝不离开希尔斯兰和您
的寓所。”
    亚历山大大师沉吟了片刻,迟疑不决地问道:“这话的意思是说,您期待我赞
同您的行为和计划吗?”
    “啊,我完全没想过会得到您的赞同。我希望和期待的是您的理解,当我离开
时,可以带走我对您的一份敬意。这将是我离开我们教育学园的唯一告别方法。我
今天已经永远离开了华尔采尔和玻璃球游戏区。”
    亚历山大大师又把眼睛闭上了几秒钟,好似被这个不可理解的人用猝不及防的
消息震昏了。
    “永远?”他终于问道。“那么您永远也不再回工作岗位了?我不得不说您真
会搞突然袭击。倘若允许我问的话,我有一个问题:您现在如何看待您自己,您还
是玻璃球游戏大师吗?”
    约瑟夫·克乃西特取出自己携带的小盒子。
    “直到昨天我还是游戏大师,”他回答,“今天我把印章和钥匙奉还到您手里,
这也就卸下了担子。它们全都完整无损。如果您去玻璃球游戏学园视察的话,您也
会看到那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
    亚历山大大师缓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子。他显得疲惫不堪,似乎突然变老了。
    “盒子今天就留在这里吧,”他干涩地说。“如果我收下印章就算接受您辞职,
那么我还得提醒您,我并没有那么大的权限,至少要有全部领导成员中的三分之一
赞成才行。您过去一贯很重视老传统和老形式,我也没有能力很快发现新形式。也
许得请您稍作停留,等明天我们继续讨论时再说!”
    “我完全听候您的吩咐,尊敬的大人。您已认识我许多年,知道我一向敬重您。
请相信我,这一点丝毫没有改变。您是我离开卡斯塔里之前唯一想辞别的人,而这
不只是因为您是行政当局的最高领导人。我现在已把印章和钥匙交还给您,我希望
您,大人,当我们讨论完一切问题后,也把我参与团体时的誓词加以废除。”
    亚历山大以悲伤和探索的目光迎向克乃西特的凝视,忍住了一声悲叹。“请您
现在离开吧。您让我操心了一整天,又留下那么多思考材料。今天就到此为止。我
们明天再进一步交谈。明天中午前一小时左右还请再来这里。”
    亚历山大大师请克乃西特离开,他的手势显得很有礼,却也显得勉强,不像对
待同事而像对待完全陌生的外人,这种客气比他的任何言词都更使玻璃球游戏大师
心里难受。
    片刻之后,侍者来请克乃西特进晚餐,把他领向一张贵宾餐桌前,随后说,亚
历山大大师要静坐较长时间,今天晚上也不想见客。又告诉克乃西特,客房已替他
准备好了。
    玻璃球游戏大师不经通报突然来访,使亚历山大大师感到措手不及。自从亚历
山大大师以最高当局名义写了复信之后,他当然料到克乃西特迟早会出现在希尔斯
兰,也想到可能面临不太轻松的讨论。他却万万没有料到,这位一向堪称是服从、
彬彬有礼、谦逊、宽容等美德典范的克乃西特大师,居然有朝一日事先不与行政当
局商议便擅自闯来挂冠求去,居然以这种令人震惊的方式,彻底抛弃了一切习惯和
传统。这些都是他原本认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无论如何,他得承认,克乃西特的
行动、声调、谈吐方式、礼貌态度仍然一如往日,然而,克乃西特所叙述的内容和
精神,全是多么可怕、无礼,又多么令人震惊,嗅,全都是彻底反卡斯塔里精神的
啊!凡是近来与这位大师见过面谈过话的人,都无法怀疑他有病,或者因工作过度
而情绪冲动,以致失却了自制能力。就连最高当局最近派去华尔采尔进行详尽调查
的代表,也回来报告说,未见一丝一毫生活混乱、无秩序或者懒散的情况,工作上
更未见任何懈怠迹象。事实尽管如此,但是这个可怕的人,昨天还是同事间最受爱
戴的人物,今天却突然跑来丢下盛放印章的锦盒,好似丢弃一只旅行提箱,并且声
称自己已不再是玻璃球游戏大师,不再是最高行政当局的成员,不再属于教会团体,
更不再是卡斯塔里人,他匆匆忙忙赶来,原来只为辞别。这是亚历山大就任宗教团
体最高职位以来所遭遇的最艰难最恶劣的处境,因而要让他保持外表镇定,实在难
上加难。
    他该怎么办呢?他应当采取强暴措施吗?譬如把游戏大师软禁起来,并且立即,
就在今夜,就向行政当局全体成员发出通知,让他们赶来开一次紧急会议,这样做
行吗?会有人反对吗?难道这不是最合情合理的手段吗?是的,这么做无可非议。
但是他内心却有些东西在暗暗反对。这种措施的结果究竟是什么呢?对卡斯塔里一
无好处,对克乃西特是一种极大的凌辱,至于他自己,最多也不过是稍稍缓和困境,
不必单独面对如此让他为难的问题和不再单独担负责任而已。如果说,还有什么办
法可以挽救这件不幸事情,还有任何可能性可以唤回克乃西特对卡斯塔里的荣誉感,
也许唯有一条途径,也即通过私下交谈的方式,或许能够改变他的主意。他们两人
--克乃西特和亚历山大,必得面对面地进行一场艰苦的斗争,没有其他人可以替
代。亚历山大如此思索时,这才不得不承认克乃西特的做法:避免与他本人已不承
认的行政当局继续打交道,直接与自己进行决赛和辞职,归根结蒂是正确的,高尚
的。这个约瑟夫·克乃西特呀,即或在做这类大逆不道的可恨之事时,也依然举止
得体而不失风度。
    亚历山大大师最后决定依赖自己的说服力,而不去动用全部行政机器。直待作
出这一决定后,他才开始思索整个事情的种种细节,首先他向自己质疑,克乃西特
的行动究竟有理还是无理,因为克乃西特竟然迈出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一步,虽然
可怕,其诚实性和正直性却是无可置疑的。于是他便开始对玻璃球游戏大师的大胆
计划进行分类研究,并且对照教会组织的条例作着细细分析,这正是他最擅长的工
作,分析的结果让他e己也大吃一惊,事实上克乃西特并没有违反规章,也没有破坏
教规。几十年来,的确没有任何人实践过这条规定,然而规章上确实写着:凡是宗
教团体成员,人人均可随时获得自由,不过辞职者必须同时放弃自己一切特权,也
必须离开卡斯塔里教育团体。如今克乃西特交还印章,提出辞呈,走向世俗世界,
确乎作出了骇人听闻的可怕的反常事情,不过他却并没有违反那一条规定。尽管克
乃西特的行为不可理解,从规章制度角度却找不到任何违法步骤,而且他不仅没有
背着最高领导人行事,反而过分拘泥字面规定,亲自来到他面前宣布决定。--然
而,为什么这样一位受尊敬的人,宗教团体的栋梁之一,要作出此类行动呢?亚历
山大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行动才对,因为克乃西特的计划,不论怎么分析,无不具有
背叛性质,世上有无数不成文而同样神圣的不言而喻的道理,自己该怎样运用成文
的规章来禁止他的计划呢?
    亚历山大听见一阵钟声,便中断了自己无益的思索,先去沐浴,又做了十分钟
呼吸运动,随即试图在就寝前静坐一个钟点,以积蓄精力和恢复平静,他不愿再想
这件烦人的事情。
    第二天上午,一位青年工作人员把克乃西特大师从宾馆带到最高当局办公室,
有幸成为一睹两位长者行礼风采的见证人。尽管这位青年早已司空见惯大师们静坐
和修炼情况,但是这两位长者互相问候的表情、举止和语气却令他颇感特别,其中
有些见所未见的、不同寻常的东西,一种过分的聚精会神和沉着镇定。这位青年向
我们描述说,当时的情景不像是两位可敬的同事惯常问候的样子,往常他们见面时
大都轻松愉快,像参加典礼或者庆祝活动似的,尽管偶尔也会像在比赛彬彬有礼和
互相谦让。这回却不同,主客相见好似陌生人相逢,好像有一位远道而来的著名瑜
伽大师前来拜会宗教团体领袖,意欲与他一较高下似的。两人的言语和举止都十分
谦逊和谨慎,两人的目光和面容看似平静、专注而沉着,却充满了一种隐秘的紧张
气息,好像两人都在发光或者都充了电流一般。我们这位目睹者没能看到和听到两
位长者会见的后来情况,因为他们很快便从办公室消失不见,大概是进了亚历山大
大师的私人书房,两人在那里连续呆了好几个钟点,始终不允许别人打扰。我们下
面提供的材料,全都得自特西格诺利议员先生在多次不同场合的讲话,因为约瑟夫’
克乃西特后来曾向他透露了当年谈话的若干内容。
    “您昨天真让我吃了一惊,”教会组织的领导人首先开腔道,“我几乎失去自
制力。这也使我把您的事大致考虑了一遍。当然,我的立场没有改变,我是宗教团
体成员和最高行政当局成员。根据我们的规章,您有权辞去官职和退出宗教组织。
您事实上早已视自己的职务为累赘,把进人世俗世界尝试另一种生活视为必要了。
倘若我现在向您提出下列建议:您可以试试您的决定,但是不必像您自己设想的那
么激烈,譬如不辞职而是一次较长的休假,或者甚至是不规定期限的长假,不知意
下如何?这么做大致符合您申请的目标吧。”
    “不完全符合的,”克乃西特回答。“如果我的请求获得批准,我当然还是留
在自己的教会组织里,然而却不是留在办公室里。您如此好意的建议,结果也许仅
是一种逃避而已。我必须说,倘若一位玻璃球游戏大师长期或不定期休假在外,人
们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这对华尔采尔和玻璃球游戏都没有一点儿好处。就算
他隔了一年、两年后回来复职了,那么他的职务能力,他的指导玻璃球游戏的技艺,
肯定也唯有退步而没有长进的。”
    亚历山大接着说道:“他也许会获得各种其他的教益。也许他会体验到外界的
生活和自己所设想的完全不同,也并非如自己想象的那么需要他,他也许会安安心
心回来,乐意呆在自己习惯的老地方。”
    “承您好心考虑这么长远,我很感谢您,却难以领受。我所寻求的,既非闲来
无事的好奇心,也非眷恋世俗生活,而是一种绝对的目标。我这次走向世界,并不
想办什么万一失败即可回返的保险手续,我并不希望做一个看世界的谨慎旅客。恰
恰相反,我渴望的是危难、艰险,我渴望真正的现实,渴望使命和任务,甚至也渴
望贫困和痛苦。可否允许我恳请您不再提什么好心的建议?您想动摇我的决心,纯
属白费力气。否则我此次前来见您,岂非毫无价值和奉献了么!何况我现在早已不
在乎当局同意与否,因为我的请求也早已事过境迁。我今天已经踏上的这条道路,
已是我独一无二的道路,是我的一切,我的规律,我的归宿,我的使命了。”
    亚历山大叹了一口气,点点头表示认可,“那么再让我们假设一下吧,”他耐
着性子说道,“倘若我实在无法软化您或者劝阻您,倘若您决心逆反行事,对任何
权威思想、理性观念、好意劝告均充耳不闻;倘若您决意做一个疯子和狂人,横扫
一切拦阻的人,那么我也只好暂时放弃改变您或者影响您的打算了。但是我现在得
请您告诉我,您来这里究竟想向我说什么。请您说说背弃自己团体的故事,为何产
生这种令我们震惊的决心和行动!请您向我解释清楚,不论是一种忏侮,还是一种
辩护,甚至是一种控诉,我都愿意聆听。”
    克乃西特点了点头。“这个狂人感谢您愿意倾听,我很乐意对您叙述。我毫无
控诉之意。我只是想说明--但愿不是那么难于说明,那么不可想象地行诸语言-
-,就我的认识而言,这像是一种辩护,在您听来,也许像是一种仟悔。”
    克乃西特靠向椅背,翘首仰望着穹形的屋顶,往昔古老年代希尔斯兰老修道院
彩绘图画仍然依稀可辨,纤细的线条和淡淡的色调,各色花卉和装饰图案都像在梦
境中一般。
    “我这种厌倦大师职责和向往辞去官职的思想,第一次出现于刚刚就任玻璃球
游戏大师职位不过几个月后。有一天我坐下来阅读曾经闻名遐尔的前辈游戏大师罗
德维希·华塞马勒写的一本小书。那是他替后代继承者们撰写的指导每月工作进程
的年历,有许多建议和提示。当时我读了他教导后人及时筹划未来年度玻璃球游戏
公开比赛的劝诫,其中说:倘若这位后人还未感觉事情紧迫,也还缺乏任何好设想
时,那就该及时集中精力作适当准备了。我当年作为最年轻的游戏大师,难免有些
自负,确实曾无知地好笑老年人的过虑。然而,我也从中听出了一种沉重而又颇有
威胁力量的音调。它引起我深思,经过思考后我作出了决定:倘若有朝一日筹划下
一届玻璃球游戏庆典的工作,竟然成了我的烦恼和恐惧,而并非喜悦和自豪的话,
那么我就应该向最高当局交还荣誉,辞职离去,而不应该为筹办新的庆典活动而疲
于奔命。这便是我第一次产生这个思想的情景。其实我那时刚刚新官上任,大刀阔
斧整顿了办公室工作,正值年轻气盛之际,哪肯相信自己也有一天会变成老人,会
厌倦工作和生活,更不相信自己会才思枯竭,竟然不能胜任设计新的玻璃球游戏方
案的任务。尽管如此,当时我心里还是作了这一决定。您对我那一阶段的情况颇为
了解,尊敬的大人,也许比我自己还认识得更清楚。您曾是我就任初期最艰难阶段
的顾问和忏悔长老,虽然您在华尔采尔只呆了很短时间就离开了。”
    亚历山大审视地瞥了他一眼。“我几乎从没有过比那项工作更惬意的任务了,”
他说,旧时我与您相处,对您很满意,这在我是罕见的情况。如果说,人生在世必
须为自己一切赏心乐事付出代价的话,那么我现在正是在偿还当年快乐的宿债。当
时我确实为您感到自豪。今天我可不能再作此想了。倘若教会组织因您而令人失望,
倘若您动摇了整个卡斯塔里,我知道自己也有一份责任。也许我当年应该在华尔采
尔多逗留几个星期,作为您的同伴和顾问,应该对您更严格些、管教更精细些才对。”
    克乃西特快活地回瞥了他一眼。“您不要如此自责,大人,否则我就要提醒您
当年给我的一些劝告。当时我是最年轻的大师,对待公务常常过于认真,您有一次
曾对我说--我现在只想起这一次--,如果我,作为游戏大师,也许是个无能之
辈或者无耻之徒,倘若我的所作所为不合大师身份,甚至利用职权干出假公济私的
勾当,那么我对于我们亲爱的卡斯塔里也不会造成多大损害或影响,就如同把一颗
小石子投入湖水,会激起若干波纹和涟漪,但很快就又归平静,了无痕迹了。因为
我们卡斯塔里教会组织如此坚固如此稳定,它的精神思想更是坚不可摧。您还记得
这些话吧?您不该为我的计划,为我成为卡斯塔里的罪人而大大损害了教会组织,
受到责备。当然您也知道,无论我做了什么都不可能真正动摇您的平静境界。但是
我现在还得继续往下叙述。--事实上,我可能就在任职之初便已有了这一决定,
而且始终没有忘却自己的决定,如今仅仅是加以实践而已。我的决定与我内心经常
出现的精神体验有关,我把这种体验称为‘觉醒’,这是您早已知道的事实,当您
还是我的顾问和导师时,我就曾向您描述过。我当时确实为自己公务缠身而不再出
现精神体验,甚至几近完全消散难觅而向您诉苦。”
    “我记得的,”亚历山大跟着说,“我当时对您具有这种精神体验能力颇为惊
讶,这类能力在我们这里是罕见的,倒是常常以不同形式出现在世俗世界上:有时
在某些天才身上,尤其是政治家和军事家身上,有时也会出现在某些病态的意志薄
弱者身上,甚至出现在全无才能可言的人身上,例如:千里眼、顺风耳以及灵媒巫
师之类。依我看来,您与这两种类型:战争天才或者生理特异才能,都全然不同。
当时,直到昨天以前,我倒是一直把您看成一个特别优秀的卡斯塔里人,谨慎、明
智、恭顺。当时我不认为,您所说的那种充满神秘色彩的声音乃是妖魔鬼怪附身,
或者纯为您内心自我的声音;不,我认为这完全不可能。因此我仅仅把您向我描述
的‘觉醒’状态理解为您总是偶尔自觉意识到本人的成长而已。我既已得出这一结
论,当然推断您刚刚上任,承担的又是过重的任务,就像给您穿一件过大的衣服,
要等待您再长大一些,衣服才能合身,因而就延迟了您这种精神‘觉醒’体验的出
现,但是,请告诉我:您是否曾经认为这种觉醒是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的启示,或
者是来自某种永恒客观存在或神圣真理领域的召唤?”
    “您这番话,”克乃西特回答说,“倒是说着了我目前面临的难题,也就是如
何用语言表达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用理性来阐释显然超出理性的东西。不,我
从没有认为自己的觉醒是任何神道、妖魔,或者任何绝对真理的显现。让我感到这
种体验具有价值和说服力的地方,决不在于它们的真理含义,它们的高贵来源,它
们的神圣性或者诸如此类的神秘特性,而在于它们的真实性。对我而言,它们是无
比真实的,有点类似一种剧烈的肉体痛苦,或者是一种突如其来的自然现象,譬如
暴风雨或地震,让我们感受到迥异于日常生活和普通处境的不同寻常的真实性、当
前性、不可逃脱性等等。那种把我们急急赶回家中,几乎把大门从我们手中掀走的
疾风--或者那种似乎把世界上一切紧张、痛苦与矛盾都集中到了我们下鄂的剧烈
的牙痛--,那就是我所说的真实性。事后,我们也可能会开始思考它们的现实价
值,或者探究它们对我们有无意义;倘若我们果真有研究兴趣的话,但是在它们出
现的那一时刻,我们的体验却是完全真实,毫无怀疑余地的。对我说来,我的‘觉
醒’就具有这样类似于强烈现实的真实性,这便是我赋予它‘觉醒’名称的原因。
每逢我身临体验时刻,我都切实地感觉自己好似熟睡了很长时间或者从长长的假寐
状况中突然醒来,感觉自己的头脑特别清醒和清楚,远远胜于平常日子。这种情况
也存在于世界历史上,凡是大灾大难降临之际,都会出现令人信服的必然性因素,
让人产生一种不可抗拒的现实感和紧张感。不论这类震撼结果如何,是光明美好还
是黑暗混乱,--无论如何,当时发生的情况必然是壮丽、伟大而重要的,同习以
为常的平凡一定迥然不同,因而显得特别突出。”
    克乃西特停下来略略歇了一息,便又继续往下叙述:“请让我再从另一个角度
来谈谈这个问题。您还记得圣克利斯多夫的传奇故事吧?啊,记得的。这个克利斯
多夫是位极勇敢而有能力的人,然而他不愿意成为统治人民的主子,而愿意服务,
服务是他的长处和艺术,他知道怎么做。至于为谁服务,他并非随随便便无所谓。
他认为必须服务于最伟大、最有权威的人。因此一听说有人比他目前的主人更伟大,
便会立刻前去投奔报效。我一直很喜欢这位伟大的仆人,我想大概是自己多少与他
有类似之处。至少我知道,在我一生的独特时期--当我懂得如何支配自己的时候
--,早在学生年代,我便已开始寻找服务的对象,但是彷徨迟疑了很长时间,才
算选定了什么样的主人。很早以前,我就把玻璃球游戏视为我们学园最宝贵、最特
殊的成果,却始终对它疑信参半,保持着相当距离,观望了许多年。我品尝过游戏
的滋味,懂得这是世界上最迷人、最微妙的诱饵。此外,我还在很年轻的时候便已
觉察到,凡是从事这一引人入胜游戏的人,如果想有所长进,游戏便要求他竭尽全
力,单纯当作业余消遣是不成的。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本能的直觉,
反对我永远耗费精力与兴趣在这种魔术事业里。我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追求纯朴,
追求健康和完整的自然感情提醒我防范华尔采尔的玻璃球游戏学园精神,它确乎又
专门又精致,是一种经过高度加工的文化,然而却与人类生活整体相隔离,落入了
孤芳自赏之中。我探索和徘徊了许多年后,才算下定决心不顾一切从事玻璃球游戏。
我做出这个决定,恰恰是因为那一种压迫我服务的力量,它迫使我只追求最高成就、
只为最伟大的主人效力。”
    “我懂得这一点,”亚历山大大师认可说。“但是我尽管看到了这一点,我也
懂得您为何如此表现,我却仍然以同样理由反对您的一切执拗行为。您有一种过分
强烈的自我意识,或者也可说是您太自我倚重了,这与成为一个伟大人物完全是两
码事。一个人可以由于才华出众,意志坚定,沉毅忍耐而成为第一流的明星,但是
他同时必须善于集中心志与自己所属的整个体系保持平衡,而不致于发生摩擦和虚
耗精力。而另外有一个人,才能与这个人等同,也许还略胜一筹,然而他的轴线偏
离了中心点,以致他的一半精力消耗于离开了中心的活动方向,这不但削弱了他自
己的力量,还扰乱了周围的世界。您必然是这一类型的人。不过我确实得承认,您
曾十分高明地掩藏了这些特点,如今才会让这个毛病以更大的毒性发作出来。您刚
才讲到了圣克利斯多夫,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是有他的伟大和感人之处,却不能
够以他作为我们教会组织服务者的典范。谁若立志于服务,便当忠于他曾立誓效命
的主人,荣辱与共,而不该一发现更出色的主人,便立即弃旧换新。这样做的仆人
是审判自己主人的法官,您的行为正是如此。您愿始终效命于最出色的主人,却天
真无邪到要让您自己来判定所选服务的对象--主子们的高低级别!”
    克乃西特始终静静倾听着,听到这里脸上不觉掠过一丝凄凉的阴影。他接下去
说道:“我尊重您的判断,我不能指望有别的判断。不过还请您再听我继续说几句,
只再稍稍说几句。后来我专事玻璃球游戏,事实上确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深信自己
是在为一个至高无上的主人服务。至少我的朋友特西格诺利--我们在议会里的支
持者--曾经非常生动地形容过当时的我:一个骄矜自大而厌倦享乐的玻璃球游戏
精英。同时,我还必须告诉您,自从我进入高等学校和出现‘觉醒’之后,‘超越’
一词对我所具有的意义。我想,事实起因于我阅读启蒙时期一位哲学家的著作,接
着又受到托马斯·封·德·特拉维大师的影响。自那时以来,‘超越’便与‘觉醒’
一样,成了我的名副其实的魔术咒语,成了我的动力、慰藉和承诺。我当时决定,
我的生活当是一种不停顿的超越,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的前进,我要穿越一个空间
进人下一个,又把下一个留在身后,就如同音乐不断演进,从一个主旋律到另一个
主旋律,从一个节拍到另一个节拍,演奏着,完成着,完成了便继续向前,永不疲
倦、永不休眠、永远清醒、永远是完美无缺的现在。通过‘觉醒’体验,我觉察到,
确实存在这种阶段和空间,生命的每一个阶段临近终点时刻,它自身便会显现凋谢
和濒临死亡的气息,而当山穷水尽之际,就会自然出现转机,把生命导向转化,进
入新的空间,出现新的觉醒,有了新的开端。我所以向您勾勒这么一幅超越的图像,
只是一种手段,也许可以帮助您了解我的生活。我决定从事玻璃球游戏,是我生平
一个重要阶段,其意义绝不亚于我为接受第一次使命而加入宗教团体。就连我担任
玻璃球游戏大师职务期间,我也曾有过类似阶段式前进的体验。我认为官职给我的
最大益处是让我发现了新的工作乐趣,不仅是音乐和玻璃球游戏让人快乐,教育和
培植人才也是令人快乐的工作。逐渐地,我还进一步发现,受教育者年龄越小,尚
未受到任何误导,那么教育工作也就越富于乐趣。这件事情也与许多其他事情一样,
随着年代的流逝,使我越来越想教导更年幼的孩子,最愿意去初级学校当一名小学
教师。总之,我的想象常常让我越出本职工作的范围。”
    克乃西特停下来,歇了一口气。亚历山大插进来说道:“您总是越来越令我惊
讶,大师。您在这里尽谈自己的生活,谈的内容只涉及您私人的主观的精神体验,
个人愿望,个人发展和个人决定,几乎没有别的内容!我真弄不明白,像您这样有
地位的卡斯塔里人,竟然如此主观地看待自己和自己的生活。”
    他的语气中带有一种介于责备和悲伤间的音凋,使克乃西特感到痛苦。然而克
乃西特尽量保持平静,接着欢快地高声说道:“尊敬的先生,我们此时此刻谈论的
不是卡斯塔里,不是行政当局,也不是教会组织,我们独一无二的话题是我本人,
谈我的精神历程,这个人正因不得不替您增添诸多麻烦而内心深感痛苦。倘若我谈
论游戏大师公务,谈论完成任务情况,谈论我作为卡斯塔里人和游戏大师有无贡献
的问题,我认为是不恰当的。我执行公职的情况,就如同我整整一生的外在行迹一
样,全都明明白白展示在您眼前,您一望便知的,而且您也是找不出什么差错的。
我们此时此刻需要谈论的是另一种内容,也即是向您陈述清楚我个人走过的道路,
因为这条路今天已引领我走出华尔采尔,而明天更将引领我走出卡斯塔里。请您宽
宏大量,再给予我一点时间吧!”
    他接着说道:“我得以知道卡斯塔里之外还有一个大世界的现实,并非由于我
的研究工作(在书本里,这个大世界仅出现于遥远的古代),而当首先归功于我的
同学特西格诺利--一位来自外面世界的旁听生。后来,我在本笃会修道院逗留期
间,与约可布斯神父交往时所得更多。对那个世界,我亲眼目睹的东西极少,通过
约可布斯神父向我灌输的、他称之为历史的知识,我揣摩到了大概的轮廓,也许这
就打下了我日后脱离的基础。我从修道院回到这个几乎毫无历史概念的国家里,这
是一个只有学者和玻璃球游戏选手的教育王国,一个有高度文化修养,也极令人愉
快的社会,但是我发现,似乎仅有我一人对那个世界略有所知,略有好奇心,也仅
有我一人对它有所同情和向往。毫无疑问,这里有足够让我得到补偿的东西。这里
有几位我极其敬仰的人物,让我成为他们的同事,令我感到既羞愧又光荣;这里有
一大批文化修养极高的优秀人材;这里还有许多值得做的工作,更有大量才能出众
的可爱的青年学生。然而,我在师事约可布斯神父期间,却也同时发现自己不仅是
卡斯塔里人,而且也是一个属于外面世界的人。我觉得那个世界与我有关,并且也
向我提出了要求。从这一发现中连续不断地衍生出了需求、愿望、要求和责任,但
是我却无法面对其中的任何一个内容。在卡斯塔里人眼中,世俗世界的生活是一种
近乎堕落和低劣的生活,那种生活无秩序可言,既粗鲁又野蛮,既混乱又痛苦,可
说是一种全无美好与理想可言的拙劣的生活。但是,那个外面的世界及其生活,事
实上比卡斯塔里人所能够想象的不知道要广大和丰富多少,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
度。那个世界里充满演变、历史、实验以及永恒常新的肇始,它也许是一片混沌,
然而却是一切命运,一切创造,一切艺术以及整个人类的归宿和故土,它产生出语
言、民族、国家、文化,也产生出了我们和我们的卡斯塔里,它还会目睹一切再度
沦亡,而后仍然存活下来。我的老师约可布斯神父唤醒了我对这个永恒成长和寻找
营养的世界的爱心,但是在卡斯塔里没有任何滋养它的食品。我们这里是世外桃源,
我们是一个小而完善的世界,却也是一个不再变化,也不再成长的世界。”
    克乃西特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亚历山大没有说什么,只是有所期待
地望着他。克乃西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许多年来,这种思想成了
我的双重负担。我既身负重任,要完成职责,又丢不开我的爱心。我从任职开始便
体会到这种爱心并不损害我执行公职。恰恰相反,我认为,它还能有益于工作。我
认为我应当尽量把工作做得无懈可击,符合人们对一个大师的要求;当然,我知道,
即或有不足之处,我也较若干拘泥古板的同事更为灵活和清醒,总能够将某些东西
给予我的学生和同事。我从中看到了自己的使命,温和而缓慢地扩展和加热卡斯塔
里的生活和思想,向它注入从世俗世界和历史汲取的新鲜血液,却丝毫也不破坏它
与传统的联系。说来凑巧,在卡斯塔里外面有一个世俗人士,也正在这时形成了极
类似的想法,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巧合,他梦想在卡斯塔里和世俗世界之间建立一种
友好的和互相渗透的关系,这个人就是普林尼奥·特西格诺利。”
    亚历山大大师微微撇了一下嘴角,说道:“啊,是这样,我从来不指望这个人
会对您有什么好的影响。他比您那位宠坏了的部下德格拉里乌斯好不到哪里去。那
么,就是这个特西格诺利,让您走极端,彻底破环了教会组织制度的人啦?”
    “不,大人,他虽然在这件事情上帮助过我,却不知我的实情。他把新鲜空气
带进了我的寂静生活,我通过他又重新接触了世俗世界。直到那时,我才有可能看
清楚而且承认,我在卡斯塔里的生涯已走到尽头,这里的工作对我已毫无愉快可言,
是结束这种折磨的时候了。又到了抛弃一个旧阶段的时刻,我已经又穿越了一个空
间,这次是卡斯塔里空间。”
    “您怎能这么说话!”亚历山大摇摇头表示反对。“难道卡斯塔里居然狭小到
不值得人们为之奉献毕生精力!您真的认为自己已穿过并且超越了这个空间?”
    “哦,不是这个意思,”克乃西特有点激动地高声说,“我从没有您说的这种
意思。我说自己已走到这一空间的边缘,意思只是说我已达到了完成职务能力的顶
点。我作为玻璃球游戏大师,永无止境地反复履行同样的工作,一段时间以来,我
一再重复空洞的演习和公式,既不愉快,也无激情,时而竟丧失了信心。现在该是
停止的时候了。”
    亚历山大叹了一口气。“那仅是您的观点,并不合教会团体的规章。某位教会
组织成员偶尔闹情绪,厌倦工作,这不是什么特别的新鲜事情。宗教组织的守则会
给他指引一条重获内心和谐的途径,能够再度全神贯注地工作。难道您忘了吗?”
    “尊敬的大人,我不这么想。我的工作一直向您公开,供您督察,最近您收到
我的传阅信后还曾派遣专人来调查玻璃球游戏学园和我本人。您确定华尔采尔的情
况正常,秘书室和档案馆的工作有条不紊,玻璃球游戏大师既未病倒也没有闹情绪。
我得感谢您当年的高明开导,正是这些道德现章让我保持了精力和镇定力。然而仍
耗费我大量的心血。我很遗憾,如今为了让您相信我并非闹情绪,或者一时冲动,
或者为了私欲,几乎也没有少耗费我的精力。不管我是否白费力气,我至少还是要
您承认,我个人和我的工作,直到您派人来检查之际,始终运转良好,富于成效。
我的要求不算过分吧?”
    亚历山大大师略带讥讽地眨了眨眼睛。
    “同事先生,”亚历山大回答道,“您说话的口吻,好像两个私人在随便闲谈
似的。这种态度只适合您一个人,是的,您现在确实只是以私人身份说话。我却不
是,我想的和说的都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而是一个宗教团体当局的领导人要说的话,
我的每句话每个词都得向最高行政当局负责。您今天所说的一切都不会有什么结果。
不论您态度多么恳切,但是您的话全都是出于私人利益的言词。而我却是在职官员,
我今天说的话做的事,都会产生后果。我会把您的案子送交行政当局裁定。也许最
高教育当局会接受您对事件的陈述,甚或承认您所作的决定。--那么,我认为案
子已有结果,直到昨天为止,您还是一个无可指摘的卡斯塔里人,一位十全十美的
玻璃球游戏大师,即或头脑里受到过形形色色的思想影响,也许还中了厌倦职责的
毒素,然而您进行了斗争,还得到了胜利。我们姑且承认这一情况吧,但是我仍然
不懂,为什么一位无可指摘的大师,前一天还循规蹈矩,后一天怎么彻底翻了个儿?
有一种解释还比较容易让我接受:很久以来,有一位大师心理受了伤,内心早已得
病,事实上早已不能算是健康的卡斯塔里人,虽然他自己还坚称为道地卡斯塔里人。
此外,我还大惑不解,您为什么直到此时还坚持自己是尽职尽力的大师呢?为什么
要建立这种论点呢,因为您既已采取出走步骤,违反了服从誓言,有了背叛行为,
建立这种论点有何益处呢?”
    克乃西特立即反驳说:“尊敬的大人,我为什么不该关心这个问题呢?这关系
到我的声誉,关系到我留在这里的纪念内容。这也关系到我在卡斯塔里之外产生影
响的可能。我今天站在这里,并不是想替自己争取什么东西,甚至也不是为了获取
行政当局的批准。我早已估计到同事们将会对我的事情产生怀疑,视为问题,我也
已作了思想准备。但是我决不愿被人视为叛徒或者疯子,那是我无法接受的判决。
我已做出了若干您必然反对的事情,因为我必须这样做,因为这是我的使命,因为
这是我的命运--我不仅相信应该这样做,而且要好好承担起来。倘若您不能够承
认我的陈述,那么我也就只得自从失败,无可奈何了。”
    “转来转去总在老地方,”亚历山大答复道,“您要我承认,在一定情况下,
某个个人的愿望有权破坏我所信奉和代表的规章制度。但是我无能兼顾两者,既信
奉我们的秩序,又同时允许您个人违背这个秩序--啊,请别打断我。从您的种种
迹象看来,我只能够承认下列事实:您深信自己采取如此可怕步骤是正直而又有意
义的行动,深信自己是响应一种内心的召唤。当然,您绝对不能指望我会同意您的
步骤本身。另一方面,您也算是达到了目的,因为我也已改变初衷,不想动摇您的
决心,把您拉回来了。我同意您退出宗教团体,把您自动离职的情况通知行政当局。
此外我就无能再作任何让步了,约瑟夫·克乃西特。”
    玻璃球游戏大师作了一个顺从的姿态,随即平静地说道:“我十分感谢您,尊
敬的大人,我已向您交付了印章。现在我再向您递交几页我撰写的华尔采尔现状报
告,其中最重要的是关于教师人员和一些代表人物的情况,我相信可以从中挑选出
大师职务继承人。”
    克乃西特从衣袋里拿出几页折叠着的纸张,平放在桌子上,而后就站起身子,
亚历山大也立即站了起来。克乃西特向他走近一步,满脸凄切地久久凝视着对方的
眼睛,然后鞠了一躬,说道:“我原想请您和我握手告别,不过现在我想还是断了
这个念头为好。我一直对您特别敬重,今天也没有任何改变。再见吧,我亲爱而又
尊敬的大师。”
    亚历山大静静站立不动,脸色略略变得苍白。一瞬间,他似乎想伸出手去和辞
行者告别。他感觉双眼逐渐润湿起来,便只是点点头,回答了克乃西特的鞠躬,让
他走开了。
    当克乃西特关上身后的房门后,这位领导人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倾听着逐渐
远去的脚步声,直至最后的足音消逝在静谧之中时,他才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直到门外又响起脚步,传来一阵轻柔的叩门声。那位年轻的侍者进来报告说,有客
人等待接见。
    “告诉他,我在一个钟点后见他,我请求他说话尽量简短,我这里有急事亟须
及时料理。--啊,等一等!立即到秘书处去,通知第一秘书,后天召集全体领导
开会,务必全体出席,唯有重病者才可请假。然后再到管理员那里,通知他说,我
必须明天清晨前往华尔采尔,请他在七点以前备好车辆……”
    “啊,”年轻人回答,“游戏大师留了车子等您使用呢。”
    “怎么回事?”
    “游戏大师大人昨天驾车来的。他方才离开时告诉我们说,他要徒步继续行程,
留下车子供您使用。”
    “那么好吧。我明天坐华尔采尔的车子去华尔采尔。请复述一遍该办的事。”
    年轻人复述道:“一个钟点内接见来访的客人,请他讲话尽量简短。请第一秘
书召集全体领导后天开会,务必全体出席,唯有重病者才可请假。明日清晨七时坐
玻璃球游戏大师的车子赴华尔采尔。”
    这位年轻人刚走开,亚历山大大师便立即深深吸了一口气。亚历山大走到方才
与克乃西特对坐的桌旁,耳中仍然鸣响着那个不可理解者远去的脚步声,他爱这个
人胜于任何其他人,但是这个人却给他带来如此沉重的痛苦。自从他第一次辅助克
乃西特任职的那些日子起,他就始终喜爱克乃西特,喜欢这个人的种种特点,包括
克乃西特行走的步态,他喜欢看他走路。他脚步沉稳而又合节奏,还非常轻快,是
的,几乎可称是翩若惊鸿,显示出一种介于尊严与稚气、虔诚与飘逸之间的味道,
这是一种多么独特、可爱而优雅的步态啊,与克乃西特的容貌和声音又是多么配称。
这种步态也十分适合克乃西特作为卡斯塔里人和玻璃球游戏大师所表现的男子汉气
概和愉悦风度,让人们有时候联想到前任游戏大师托马斯·封·德·特拉维的贵族
气风采,有时候又联想起前任音乐大师的纯朴而又动人的仪态。如今克乃西特就这
么离开了,急急忙忙走了,步行走了,不知道去往何处,或许他亚历山大再也不可
能见到他了,再也听不到他的笑声,看不到他用纤秀细长的手指描画玻璃球游戏构
思的象形文字了。亚历山大拿起克乃西特留在桌上的几页材料阅读起来。它们像是
一篇简短的遗嘱,极简洁而具体,常常只是提纲势领的词句,而不是一般话语,它
们的用意在于便利最高教育当局今后管理玻璃球游戏学园的事项,以及造选新的玻
璃球游戏大师的工作。这些简明扼要的提示用秀丽纤细的字体写得清清楚楚,克乃
西特的文字与笔迹也如同他的脸容、声音、步态一样,烙刻着约瑟夫·克乃西特独
一无二的、不可混淆的独特本质。最高行政当局想再找一个与他同等水平的继任人
选,将会难乎其难。一位真正的领袖人物和一种真正的人品是很少见的,拥有这样
一位人才乃是幸运,是上天的恩赐,即使是在卡斯塔里,在这个精英荟萃的领域,
也不能例外。
    约瑟夫·克乃西特一路享受着徒步旅行的乐趣,他已有许多年没有徒步旅行了。
是的,他认真地作了回忆,他大概回忆起自己最后一次真正的徒步旅行的情景。当
年,他从玛丽亚费尔修道院返回华尔采尔参加一年一度的玻璃球游戏庆典,那场年
会因托马斯大师病重,接着又逝世而蒙上了一层阴影,结果是他自己被挑选为继承
人。往常,每当他想起那些日子,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和在竹林茅舍逗留的日子,
总好像是在一个阴沉沉的房间里眺望室外阳光灿烂的快乐广阔原野,遥望那永不再
返的往事,就好似望见了记忆组成的天堂乐园一般。这一类回忆在脑海里再现,其
情景与平凡的日常现实总是迥然不同,它们是一种充满神秘和节日气氛的十分遥远
的景象的展现,即或是在他毫无愁思忧伤的情况下出现时也一样。然而此时此刻,
克乃西特在这个阳光普照的快乐的九月天下午,满心惬意地漫步前行,悠闲自在地
四下眺望,望着身旁彩色斑澜的绚丽世界,还有远方那梦幻般柔和迷茫、由蓝而紫
的色调,此情此景,他觉得很久以前的那次徒步旅行,不再像是和现实生活截然不
同,那遥远的往事或者梦中的天堂仿佛就在他的现实生活里,他在重复当年的漫游,
今天的约瑟夫·克乃西特和当年的克乃西特简直是一对同胞兄弟。他觉得自己的一
切都已焕然一新,充满了神秘,充满了希望,不仅过去存在的都已重新返归自己身
上,而且又增添了许多新的东西。克乃西特很久以来就殷切期待这一大和这个世界
了,多么美丽、纯洁、无忧无虑,一种自由自在和主宰自己命运的快乐,像饮完一
瓶醇酒似的,一股暖流流遍了全身。这种珍贵的感觉,这种快活绝顶的幻觉,他已
有多年不曾体验到了!克乃西特沉思着,又猛然记起某一个时刻:当年他刚刚尝过
这种难得的美好感觉,却立即便遭到了禁锢。他想起事情发生在他和托马斯大师的
一场谈话之时,在对方那种含有既亲切又讽刺的目光的压力下,是的,他现在清楚
地想起了自己丧失自由的那一时刻那种不可名状的奇怪感觉了。事实上,它不是什
么痛苦,不是什么灼心的苦恼,而是一种畏惧感,一种背部遭受某种压力而隐隐约
约产生的寒颤,一种在横膈膜上出现的警告性的轻微痛楚,一种体温的突然变化,
尤其是一种生活节奏上的改变。那一命运转折时刻形成的这种畏惧、退缩感,那种
隐约潜在的威胁人的窒息感,如今统统抵消了或者也可说是治愈了。
    克乃西特在驾车驶往希尔斯兰的前一天便已作出决定:不论发生什么情况,自
己都不得后悔。现在他就克制自己再去回想与亚历山大对话的种种细节以及那些争
论和对抗了。克乃西特让自己完全放松,彻底敞开胸怀享受着自由的感觉,他觉得
自己就像辛勤劳作一天后的农夫迎接着黄昏的清闲,他确切知道自己很安全,没有
任何必尽的义务,他知道自己暂时可以免除一切工作,一切责任,也不必去思考任
何事情,他听任彩色缤纷的亮晶晶白天包围着自己,到处是柔和的光线,到处是景
色和图像,到处是真实的现在,没有任何外来的要求,既无昨天,也无明日。克乃
西特一路走着,偶尔心满意足地哼起一支进行曲,那还是他在艾希霍兹精英学校读
书时和同学们外出郊游时分成三声部或四声部合唱的歌曲。从克乃西特生命中那个
快活的童年早晨,飞出了一串串清晰的小小图像和声音,好似一群凋瞅的小鸟鼓着
翅膀向他飞来。
    克乃西特在一棵树叶已经泛紫红色的樱桃树下站住了,随即坐在草丛中略事休
息。他把手伸进外套前胸口袋,掏出了一件亚历山大大师一定想不到他会随身携带
的东西:一支小小的木笛,他怀着温柔的爱心对它凝视了片刻。他拥有这支像孩子
般纯朴可爱的乐器的时期并不长久,大概还不足半年。克乃西特心情愉快地回忆着
自己获得它的那个日子。当时他驾车到蒙特坡去和老同学卡洛·费罗蒙梯讨论一些
音乐理论上的问题。他们的话题转到了某些时代的木制吹奏乐器上,他请求这位朋
友让他看看蒙特坡的乐器收藏品。他们兴致勃勃地参观了几间陈列古代管风琴、竖
琴、琵琶和钢琴的大厅,然后来到一座贮存学校教学乐器的仓库前。克乃西特看见
那里有一只橱柜满放了这样的小木笛,他取了一支,试着吹了片刻,随后问他的朋
友,可否允许他带走一支。卡洛哈哈笑着请他挑选一支,又大笑着拿来一张收据请
他签名,随即又极其认真地向他讲解了这支小乐器的构造,如何运用指法,以及吹
奏的技巧。后来克乃西特就一直带着这件可爱的小玩具,还不时地练习--他童年
时代吹奏过牧笛,自就读艾希霍兹后便没有再玩过吹奏乐器,不过他曾多次发愿,
有朝一日得再学学这项乐器。克乃西特除了练习音阶外,还学习了费罗蒙梯为初学
者编辑的一册古代歌曲选集,因而从游戏大师的小花园中或卧室里,常常会传出甜
美柔和的木笛乐声。虽然克乃西特远称不上演奏木笛的大师,可他确实学会了吹奏
许多合唱曲和诗歌,他不仅熟知乐曲,还能够背诵出其中许多歌曲的歌词。此时此
刻,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那些歌曲中的一首歌词,因为它和此时此景十分相称。
他低声吟出了几行诗句:
    我的头颅和四肢,
    业已倒下死去,
    而我,如今又稳稳站立,
    我仰首翘望苍天,
    精神焕发,快乐无比。
    他把笛子举到嘴边,一边吹奏这首曲于,一边眺望那白晃晃从广阔的平原渐渐
伸向远方的高高的山峦,同时又在倾听这首虔诚优美的诗歌在化成甜美的笛声,他
觉得自己已与天空、山峦、诗歌和这个白天合而为一,已是圆满无缺了。克乃西特
陶醉在这支圆圆魔笛中,随着十指的滑动,这一美好的感觉也不断地产生出来;他
想到,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他从华尔采尔带走的财产,唯有这支小小的玩具笛子了。
许多年来,他累积了一些多多少少可以算作私人财产的东西,尤其是那些文章、笔
记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他留下了一切,他愿意让玻璃球游戏学园的人随意利用。
然而他带出了这支木笛,很高兴有它同行,它可是一个又谦逊又可爱的旅伴。
    这个旅人于第二天抵达了首都。他叩开了特西格诺利家的大门。普林尼奥飞奔
下楼迎接他,激动地热烈拥抱他。
    “我们一直在盼望你,都等得不耐烦了!”他高声叫道。“你向前跨出了大大
的一步,朋友,但愿对我们人人都有好处。他们居然放你走了!我真不敢相信!”
    克乃西特微微一笑。“你看,我不是来了么。不过说来话长,容我以后再细述
吧!我现在首先想见见我的学生,当然也要向夫人问好,我要和你们谈谈有关我新
职务的一切事项。我很想立刻就工作。”
    普林尼奥叫来一位女仆,要她立即把他的儿子找来。
    “您是指小主人吗?”她似乎吃惊地问,但还是急匆匆地跑去寻找了。普林尼
奥把自己的朋友领进客房,迫不及待地向克乃西特报告了他为客人光临所做的准备
工作,以及他为教育小铁托所作的设想。他说,一切事情都按照克乃西特的意愿安
排妥当,铁托的母亲起初不是很赞同,后来也想通了。他们家在山上有一座休假别
墅,他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碧尔普”,别墅建于湖畔,景色秀丽。克乃西特将携
带弟子暂且先居住在那里,有一位老女仆替他们照料家事,她已于前一天去那里作
准备工作了。当然,他们只能在那里小住一段时期,至多住到冬初,这种分离肯定
有益于第一阶段的教育工作。他庆幸自己的儿子爱山,也爱碧尔普别墅,所以铁托
很乐意到山上去小住,丝毫没有反抗。特西格诺利说到这里,突然想起自己有一本
这幢别墅及其周围环境的照相册,于是便把克乃西特领进书房,兴冲冲地找来那本
照相册,然后打开相册向客人描述别墅的形状和地貌:农舍式的住房,瓷砖面的火
炉,花园凉亭,湖畔浴场,还有一挂瀑布。
    “你还中意吗?”他急切地问。“你住在那里会舒服吗?”
    “为什么不舒服?”克乃西特平静地说。“铁托怎么还不来?你派人去找他已
经有一会儿了。”
    他们又继续闲聊了一阵子,总算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了;门打开了,但是进来的
既非铁托也不是派去的女仆。铁托的母亲,特西格诺利夫人走进房来。克乃西特站
起身,向她问好。她向他伸出手,以一种略显做作的友善态度微笑着表示欢迎,克
乃西特看出她这种礼貌的微笑下隐藏着难以言传的焦虑或者烦恼心情。她刚勉强地
说了几句欢迎话,便马上转向自己的丈夫,迅猛地诉说起苦恼来。
    “真是糟糕,”她高声嚷道,“谁想得到铁托不见了,哪儿也找不到他。”
    “啊,他准是出门去了,”普林尼奥安慰她说,“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惜情况不是这样,”这位夫人说,“他已出去一整天了,从清晨起就没有
看见他。”
    “那么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告诉我?”
    “因为我以为他随时会回家的,没有必要的话,我不想打扰你。我最初认为他
只是出去散散步而已,压根儿没想到会出事。直等到中午铁托还没回来,我才开始
担心。你今天中午没在家用餐,否则早就知道这个情况了。就是午餐时,我还安慰
自己说,这个孩子总是粗心大意,才让我久等的。但是现在看来情况并非如此。”
    “请允许我提个问题,”克乃西特说,“这个年轻人知不知道我即将来府上?
知不知道你们为他和我拟订的计划?”
    “当然知道,大师先生。而且他看来还很喜欢这个计划呢。至少他似乎宁愿要
您当教师,也不愿又一次被送进某个学校去。”
    “嗅,”克乃西特释然说道,“那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夫人,您的儿子一向
自由惯了,尤其是最近一段时期,因而对他而言,即将有一位教师和教官来管教他,
显然是一件极可厌的事情。于是他就在即将被移交给新上任的老师前稍稍躲开一忽
儿,也许是他认为,想要彻底摆脱这一命运,看来这一可能性是很少了,于是他便
设法稍稍延迟一下,这样做自己总不会有什么损失的。此外,他也许还可能要对自
己的双亲以及他们替他找来的教师耍一些把戏,以显示自己故意悖逆整个成人世界
和教师的心意。”
    特西格诺利很高兴克乃西特能够比较轻松地看待事态。但是他心里依然充满担
忧之情,他的爱子之心竟让他设想到了形形色色可能出现的危险。他心里十分焦急,
孩子也许真的出走了,也许他真会干出伤害自己的事?啊,一切都是可能的,看来
他们得为过去在教养孩子上的疏忽和错误付出代价,为什么恰恰在现在,就在他们
正在设法加以补救的时候。
    特西格诺利不听克乃西特的忠告,坚持要采取一些行动,他觉得自己不能够毫
无行动地接受这个事实,以致越来越焦躁,越来越神经质,使克乃西特很是可怜他。
于是他们决定派人到铁托偶尔过夜的几户老贵族家里去打听情况。待到特西格诺利
夫人本人也出去走动,只留下这一对朋友在家时,克乃西特才松了一口气。
    “普林尼奥,”他说道,“你这副模样好似你儿子已经死了,刚被人抬回家来。
铁托已不是小小孩,不会被汽车撞倒碾过,也不会被骗吃下毒樱桃。所以我劝你,
亲爱的朋友,还是稳住心情为好。既然你的孩子眼前不在家,就让我来教你一些本
想教他的东西吧。我已经对你作了一些观察,我发现你的情况不算很好。一个竞技
运动员在受到出乎意料的打击或者威胁的那一瞬间,他的肌肉就会自动地作出必然
的反应,或者伸展或者收缩,以帮助自己掌握有利地位而制胜对方。因此,我劝你,
我的学生普林尼奥,也该学会在受到打击的这一瞬间掌握应对办法。你受了一击-
-或者你过分夸张地自以为受了一击--,就应该运用这种最基本的防御方法来防
护精神受到冲击,你必须控制呼吸,恢复悠长而有节制的呼吸。你现在的情况恰恰
相反,你呼吸急促,好像一个必须表演极端恐惧情绪的戏剧演员。你武装自己的能
力还很不够。你们世俗世界的人都似乎毫无例外地处在毫无掩护的痛苦和烦恼境地。
你们的处境确实有些可怜,偶尔你们陷入真正的痛苦境界,而且当痛苦具有殉难性
质时,也会相当庄严感人。然而,在日常生活上,不能完全没有保护措施。我将来
要注意这个问题,我要让你的儿子有朝一日更好地武装自己--在他需要这种武装
的时候。现在,普林尼奥,你还是好好跟我一起做些练习吧,我来看看你是否把过
去学到的东西全都忘记了。”
    克乃西特以严格的节奏引导朋友进行呼吸练习,让他逐渐摆脱自我折磨的状态,
能够自觉倾听理性的劝告,最后终于拆除了筑起的多余的焦躁的恐惧围墙。两个朋
友走上楼去察看铁托的卧室,克乃西特以愉快的目光测览着四散乱放的种种孩子气
物品,从床头桌上拿起了一本书,看见一张纸条伸出在书外,原来是这个失踪者留
下的便条。他笑着把留条递给特西格诺利,那位父亲脸上立即开朗起来。铁托在留
条上写道,他今天一早出发,独自一人先上山了,他愿在碧尔普恭候自己的新教师。
人们应当允许他在行动自由再一次受到可怕的限制之前,还能够享受一次小小的自
由。他一想起这场美丽的小小旅行将由一位老师陪同,让他觉得像个犯人或者俘虏,
他就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反感。
    “完全可以谅解他,”克乃西特说。“我明天就动身去碧尔普,他肯定早已到
达。现在赶紧去找你夫人,把这消息告诉她。”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整幢屋子里的气氛又轻松又愉快。当天夜里,克乃西特
拗不过普林尼奥的恳求,向朋友简略叙述了最近一些日子的事情,其中最重要的当
然是他和亚历山大大师的两次谈话。当天傍晚,克乃西特还在一张字条上写下了几
行奇妙的诗句,手稿现存铁托·特西格诺利处。那天的情况大致如下:
    晚餐前,男主人因事出门,克乃西特独自在书房呆了一个钟点。克乃西特看见
一架书橱里满放着古旧书籍,引起了他的好奇心。读古书也是克乃西特的一大爱好,
而许多年来工作缠身,读书受到节制,日渐荒疏,几近忘光了。此刻面对书橱,克
乃西特脑海深处浮现出了学生年代的情景:流连忘返于一橱橱陌生书籍之前,四处
搜索着,凡能引起自己兴趣的,或是书的烫金封面,或是作者的名字,或是书籍的
开本和色彩,都随心所欲地取出阅读。克乃西特先兴致勃勃地大致浏览了书脊上的
标题,确定橱里全是十九和二十世纪的文学作品。最后他抽出了一本已褪色的亚麻
布面旧书,书名《婆罗门的智慧》,引起了他的兴趣。克乃西特先站着翻阅,随即
坐了下来,发现书里是几百首教诲诗,内容五花八门,堪称稀奇古怪,既有枯燥的
道德说教又有真正的智慧之言,既有市侩俗语又有纯粹诗句。他感到这本既奇妙又
感人的书里面缺了些什么,倒不是缺乏深奥哲理,却都淹没于土里土气的粗俗之中。
他发现,书里最好的诗篇并非诗人刻意追求形象的教育性和智慧性而写下的作品,
而是那些表露了诗人的性情、爱心,他的正直和赤诚以及他的普通市民诚实性的作
品。克乃西特怀着尊敬与消遣兼有的混合心情继续往下阅读着。一节映入他眼帘的
诗句深深打动了他,他一边满意地点着头,一边微笑着,那节诗好似专为他这一生
中的特殊一天而写给他的赠言。诗句如下:
    日月虽然是宝贵的,但为了宝贵的东西茁壮成熟,
    我们宁可看着宝贵的日月消逝而去,那便是:
    一棵我们栽植在花园中的奇异的小树,
    一个我们要教导的小孩,一本我们要书写的小书。
    克乃西特拉开书桌的抽屉,找出一张纸抄下了这节诗。后来,他把这首诗拿给
普林尼奥看,对朋友说道:“我很喜欢这几行诗,它们有着特殊的韵味:虽然是干
巴巴的,却十分感人。这首诗还特别投合我眼前的心情和处境。我不是一个园丁,
也不愿把时光用在培植一棵奇异的植物上,相同点是我也属于栽培者、教育者,正
走在赴任的途中,我要去教育一个我愿意栽培的孩子。我多么乐意担任这个工作啊!
这几行诗句的作者,诗人洛克尔特,我估计他兼备了园丁、教师和作家三者的高贵
情感,而尤在第三种品性上达到了他的最高顶点。诗的最后一行是最重要之处,他
向自己深爱的对象倾注了全部热情,以致温柔之极,不称之为书,而称为‘一本小
书’。这一来就感人至深了。”
    普林尼奥哈哈大笑。“谁知道呢,”他表示不同意见,“他用可爱的‘小’字,
是否仅仅玩弄押韵伎俩呢?因为这个结尾处需要用一个两音节的词,而不该用单音
节的词。”
    “我们不该太低估他,”克乃西特反驳说,“一个生平写过数万诗句的人,不
至于会被微不足道的押韵问题逼入困境的。绝不会的,我念给你听听,多么温柔,
还带着一丝儿腼腆的韵味:一本小书,一本我们要书写的小书!他把中’写成‘小
书’也可能并不是出于深爱之情。也许他确实非常自谦而求人谅解呢;也许,是的,
这位诗人大概是位献身自己写作事业的人,不时会对自己嗜好写书产生内疚感。倘
若事实果真如此,那么‘小书’一词就不仅具有喜爱的意味,而且还具有请求谅解
的派生意义。这种言外之音就像某个赌徒邀人参加赌局,却称之为来一个‘小赌’,
或者某个酒徒拉人喝酒,却呼之为来一场‘小酌’一样。当然,我的话只是揣测而
已。然而,无论如何,这位诗人笔下描述的教育孩子和写作小书,恰恰完全符合我
的心情和思想。因为我也不只拥有教育的热情和愿望,我也有写一本小书的热情呢。
如今我已摆脱繁忙公务,我的思绪自然要回到自己的兴趣上来,总有一天要利用空
暇和兴趣写一本书--不,写一本小书,供我的朋友和意气相投者把玩的‘小书’。”
    “你想写些什么呢?”特西格诺利好奇地问。
    “啊,什么东西都行,对我来说,题材和对象全都无关紧要。我只是想利用那
么多空暇,借写作的机会作些自我思索、自我品味而已。写作中,我认为至关紧要
的是整个音调问题,要做到不偏不倚,合宜适中,庄严而不失亲切,严肃而不失谐
趣,--这种音调和说教恰恰背道而驰,要做到的是亲切的对话和沟通,讨论各种
各样我认为自己已学会和体验过的东西。我并不拟采用这位弗里德利希’洛克尔特
所擅长的融和说教和思想以及他那种交流和闲聊的手法,然而这种手法却还是很吸
引我,它是一种个人的抒发,但并不流于独断;它具有消遣色彩,但并非没有规矩,
我非常喜欢这个特点。不过,我眼前还不想体验写作小书的快乐和苦恼,我得先把
精力用在别的事情上。我想,以后总有一天,能够让我全心全意体会一番创作的快
乐,能够如我脑海里浮现的那样,对种种事物进行无拘无束而又细心谨慎的探讨,
当然不只是自我娱乐,心里还得时刻装着一些好朋友和读者才是。”
    第二天上午,克乃西特动身去碧尔普。特西格诺利隔天夜里便已声称,他陪朋
友同去,可当即便遭到克乃西特的坚决拒绝。当这位父亲次日又力图劝说朋友时,
克乃西特几乎发火了。“这个孩子要对付一个难对付的新教师,已经够他烦的了,”
克乃西特简单地说,“此时此刻再让他的父亲也插一杠子,这样只会使事情更糟糕。”
    克乃西特坐上普林尼奥为他租来的旅行汽车上路了。当汽车穿越九月清晨的清
新空气时,昨天的好兴致又回来了。克乃西特不时与司机闲聊,每逢宜人景色就让
他停车或者放慢速度,还多次吹奏自己的小木笛。从首都的低洼处逐渐驶向高处,
驶向山脚,最后折上高山,真是一趟紧张刺激的美丽旅行。这同时又是一次自即将
消逝的夏天越来越深入到秋日的旅行。中午时分,汽车开始爬升最后一段大拐弯路
程,车子婉蜒穿过已经逐渐疏落的针叶树林,绕过在悬崖下吼响奔腾的揣急山涧,
驶过一些桥梁和一户户孤零零的农家院落,车子经过那些院墙高高、窗户小小的农
舍后,便驰人了一个更加崎岖、更加粗算的怪石磷峋高山世界,在这些坚硬冷峻的
岩石间,竟有许多一片片天堂乐园般的绿地,使点缀其间的朵朵小花显得格外可爱。
    他们终于
朱颜日复少,玄发益以星。
往事真蕉鹿,浮名一草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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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2:55 |只看该作者
学生年代诗歌
    悲叹
我们是短暂过客。
我们只是乐意千变万化的河水,
流过白天、黑夜、洞穴和教堂,
我们却忙忙碌碌,
渴求永存。
我们填补,填补,
永不休慈,
却没有故土,
快乐的或贫困的,
我们永远在途中,
在作客,
没有田也没有犁,
我们没有收获。
我们不知道,
上帝要我们怎样,
上帝把我们当作掌上的粘土,
可以塑造,
不会笑、哭和出声,
上帝捏揉,却从不用火锻炼。
有朝一日凝为坚石!
永恒长在!
我们为此而永恒渴求,
然而留给我们的只有恐惧,
我们永远在途中,
永无休憩。
    让步
永恒深信不疑和单纯的人
当然不容忍我们的永恒质疑。
世界是平的,
他们简单断言,
所谓深只是瞎编的神话。
倘若在两种熟悉的尺度之外,
果真还存在另一种尺度,
一个人怎能稳当活着?
怎能不担心末日即将来临?
为了获得和平安静,
让我们抹去一种尺度吧!
倘若深信不疑的单纯者果然正确,
凡是目光深邃者果真危险,
那么就把第三种尺度也抹去吧。
但我们暗暗地渴望……
优雅、富于灵性、雍容华贵,
我们的生活像仙女绕着虚无旋转,
为了这柔美的舞蹈,
我们奉献出当前和生存。
我们的梦美丽,游戏可爱,
这里的气息芬芳,音调和谐,
而晴朗外表的深处微燃着
渴望黑夜、鲜血和野性之火。
我们在虚空中旋转,无灾无难,
我们自在生活,时刻准备游戏,
但我们暗暗地渴望现实,
渴望生育、繁殖,
渴望受苦、死亡。
    字母
有时候我们拿起笔在白纸上写下一些符号,
人人都懂得符号在说什么,
我们的游戏有自己的规则。
倘若来了个野人或者月球人,
拿到这古体文耕耘的纸张,
好奇地放在眼皮底下考察,
一个奇异的陌生世界便迎向他,
一座满列着稀世图景的魔术大厅。
他会把A和B看成人和兽,
看成活动着的眼睛、舌头和四肢,
他时而驻足迟疑,
时而步履匆匆,
好似乌鸦在雪地上跳跃行走,
他奔跑、他滞留,
他随着符号飞舞,
透过凝固冻结的黑色符号,
好似看见造化的一切形象;
透过字母组成的装饰花样,
好似看见爱在燃烧,
痛苦在颤抖。
他也许会惊讶,
大笑,
哭泣和震惊,
因为在这片文字组成的栅栏后面,
他看到全世界都屈从于它们的压力,
世界在缩小,
在符号间变矮变形,
字母像逃犯般死命奔跑,
看起来每一个都互相相像,
因为生与死,欲望和苦恼,
已成为难以区分的亲兄弟……
    读一位古哲人时的遐想
昨天,
千百年前的思想果实,
还光彩夺目,
令人敬畏,
今天突然褪色、凋萎、全无意义,
好似藤蔓上飘落的一片枯叶。
人们已经抹尽一切记号。
魔力的重心便从房中逃逸,
屋子轰隆隆坍塌,朽烂,
和谐的乐音已成永恒的回响。
我们曾经敬爱的智慧老人,
他的脸也会皱缩变形,
智慧之光消失在临终时刻,
唯有迷途的游戏颤巍巍留剩。
即或在意气风发的时刻我们也会不自觉地快快不乐,
就像心里早已踞坐神人,
预知一切总将腐烂、凋萎、死亡。
即或在这可恶的死亡之谷,
向往不朽精神的烽火不息,
我们虽然痛苦,
却不可摧毁,
制服死神,
让自己属于不朽。
    最后一个玻璃球游戏者
他弯身坐着,
手握彩色玻璃球,
他的玩具。
他周围的土地被战火和灾难蹂躏,
一片荒芜,
废墟上常春藤繁茂,
蜜蜂嗡嗡。
一首柔美的圣歌穿透昏沉沉的和平,
响遍世界,
那静谧的老迈世界。
一个老人坐着玩他的彩色球,
这里用蓝色,
那边配白色,
选一颗大的,
又挑一颗小的,
玻璃球游戏就是选配得当。
他曾是符号游戏的伟大胜利者,
学得多种艺术,
掌握多种语言,
让他走遍世界,
熟悉世界,
让他声名远扬,
直到地球两极,
学生和同事簇拥在身边,
从不间断。
如今他老朽、伶仃,
成了多余的人,
再没有年轻人来祈求祝福,
也没有同事邀请,
参与辩论。
一切已成过去,
连同神殿,
图书馆,
卡斯塔里的学校,
一切都不再存在…
老人歇息在废墟上,
手握玻璃球,
象形符号啊,
曾经光辉夺目,
如今却只是彩色的玻璃碎片。
玻璃球从衰老的双手滚落,
无声无息在沙中消失不见……
    听巴赫的托卡他
沉寂凝固……
黑暗统辖一切……
一束光芒从云层锯齿状缝隙射出,
来自看不见的虚无而进入玄冥,
它穿透白天黑夜,
建起理想空间,
让峰顶、山脊、斜坡和深井突现,
让广阔太空湛蓝,
让沉沉大地厚实。
光束有力地劈分功绩和战争,
光束把萌芽中的收获一剖为二,
把一个惊人的世界照得晶亮。
光芒的种子落地之处一切皆变,
世界井然有序,
乐音袅袅,
赞美生活,
赞美光的胜利。
光束凭借神力翩翩向前,
把力量注入一切宇宙生物,
用伟大的力量唤醒神性精神。
它进入人的哀乐、语言、艺术和歌曲,
一个个世界交叠成大教堂神圣拱形,
那是人的欲望、精神、奋斗、快乐和爱。
    梦
在山里一座修道院短暂客居,
修士们都去祈祷的时候,
我踏进一座陈列书籍的大厅。
黄昏的微光中,
我看见,
沿墙有成千本羊皮纸书脊,
上面闪烁着奇妙的铭文。
我怀着狂喜,
迫不及待地,
取下了靠近自己的那本:
《最后阶段是圆中求方》。
我想,快快拿走读吧!
另一本书映入眼帘,
皮面四开本,
书脊上有一行小小的金字:
《如果亚当也吃了另一棵树……》
另一棵树?
什么树?
是生命之树!
亚当会不朽么?
还是徒劳空忙?
于是我知道,
我因何来此。
又一册大书映入眼帘,
对开本,书脊、书角和截面闪出七彩虹光。
手绘的封面阐述着书的题名:“色彩与音响相辅相成。
证明:每一种色彩和色调,
都是对相关音调的答复。”
哦,色彩的合唱多么动人,
闪闪发光!
每拿起一本书,
都逗引起我的遐想:这儿是天堂的书库。
令我内心焦躁的一切问题,
在我脑际盘根错节的疑难,
这儿都有答案,
这儿还为每一个精神渴望者供应充饥的面包。
我只探询地匆匆望它一眼,
那本书便回报一个充满承诺的标题。
这里早已为一切灾难作好准备,
这里有满足求知的一切果实,
不论是幼小学生的胆怯要求,
还是任何大师的大胆探求。
这里提供最深邃、最纯净的思想,
替每一种智慧、诗和科学提供解答。
凭借魔力、谱号和词汇阐释质疑,
神秘无比的书籍为光顾者提供保证,
给予最美妙的精神精髓。
这里为任何疑难和秘密提供钥匙,
赋予每一位魔法时刻光临者以恩惠。
我用颤抖的手,
放一本如此可爱的书在斜面书桌,
我辨认出那些神秘的图形文字,
是啊,就像人们常在梦中快乐背出一篇我们从未学过的东西。
然后我翩翩飞舞直上星空,
我的灵魂与黄道十二宫同行。
在这里,
一切民族袒露自己的观知,
自己千年的世界经历,
在这里,
一切都在新关系中和谐会合,
旧的认识、见解、意象和发现,
始终不断在更高的新层次上流动更新,
让我在几分钟或几小时阅读中,
又一次走遍人类的全部途径,
他们向我发出最古老和最新鲜的信息与我内心深处的意识融和汇合。
我读着,
观看着铭文组成的形象,
聚合又分离,
又叠成一团,
排列成圆圈,
又纷纷散开,
再一次汇聚成新的图形,
变为寓含无限深意的万花筒,
每一景都蕴藏着取之不尽的新意义。
我把视线从书本移开,
略事休憩,
因为观望已令我头晕目眩。
这才发现我不是唯一的客人。
一位老人站在大厅中,
面对书籍,
也许他就是档案管理员。
我看出他正认真忙着工作,
如此热切地与书为伍,
为了什么,
这引起我少有的探听欲望,
想知道他工作的性质和目的。
我望见老人用衰老的手,
取出一本书,
读着书脊的文字,
苍白的嘴唇把热气呵向书名--
一个书名竟有偌大吸引力,
无疑是本值得一读的有趣的好书!
可是他随即用手指轻轻抹拭书脊,
微微含笑地填上另一个书名,
那名称与原名迥不相同。
他漫步到处走动,
这边拿起一本,
那边又拿起另一本,
擦去书名,
填写上另一个书名。
我茫然地久久凝视着他,
全不理解他工作的意义,
便把目光回转刚读过几行的书本,
却不再能辨认这图形文字,
那些刚刚还令我心醉神迷的形象,
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符号世界,
我还来不及细细品味的寓意世界正在逃跑。
它摇晃不停,
旋转不已,
好似在迅速萎缩、溶化和消逝,
回复成空白羊皮纸微闪灰光。
我觉得有只手搁在我肩头,
举目一望,
老人正站在我身旁,
我连忙站起身子。

































他微微含笑,
拿过我的书。
我不禁一阵战栗,
因为他的指头海绵般抹过书脊,
在空白的羊皮上写下新的书名,
又写下新的问题和希望,
还有许多古老难题的最新变种。
他小心翼翼地写完他的字母,
沉默地拿起书和笔消失不见。
    礼拜
远古时有位贤君统治国家,
田地、庄稼和犁耙都沐浴恩光,
祭祀有时,
度量有法,
凡人自知难以永生,
便苦苦渴求看不见的公道,
让太阳和月亮永恒和谐平衡,
让沐浴永恒光芒的躯体,
不识痛苦,
也不知死亡世界。
诸神的神圣后裔早已离去,
遗留下孤零零的人类众生,
沉潜于欲望与痛苦,
不认识真正的生命,
不知道无限的发展成长。
然而真正生命的信息从未熄灭,
我们在下沉的职位上,
依然从符号、游戏和诗歌,
继续敬畏着神圣的告诫。
也许有一天,
黑暗会消失,
也许有一天,
时光会倒转,
太阳再一次成为我们的上帝,
重新接受我们双手的奉献。
        月
泡历经多年苦苦思索和探究,
一位老人精炼出他的老年杰作,
弯弯的常春藤卷须般篇页里,
嬉戏着无数美妙的智慧。
一个热血沸腾的勤奋学生,
在图书馆和档案室里挖掘,
勃勃雄心燃烧着他,
写出了第一本才华横溢的青春杰作。
一个孩子坐着,
手握麦秆,
他吸足气吹出一串彩色泡泡,
每一个都像赞美诗般光彩夺目,
他把自己的灵魂吹入了泡泡。
三个人,老人、学生和孩子,
都在创造玛雅世界的泡影,
魔术般的幻象,
一无用处。
永恒之光却微笑着加以认可,
欣喜地燃烧得更加明亮。
    《护教大全》读后
生命在我们眼中,
曾符合真理,
世界井然有序,
思想明朗清晰,
智慧和知识还不曾分裂为二。
他们活得完整、愉快,
那些古人,
无论是柏拉图,
还是中国的圣贤,
他们的至理名言传遍天下。
我们每一次进入阿奎那圣殿,
欣然拜读这部护教之书,
一个甜美的成熟世界便出现眼前,
从远处向我们致意,
这个真理的世界,
那里一切都晶亮,
自然和精神融会,
人来自上帝,
还复归于上帝,
法律和秩序约束于美妙的形式,
建立起没有裂口的完整个体。
然而,
我们作为后辈人,
命里注定要奋斗,
要流浪荒野,
要怀疑,
还要辛辣嘲讽,
我们毕生要经受渴望的煎熬。
然而我们的子孙后辈,
有朝一日落入我们类似境地。
他们会从我们这儿焕发精神,
称我们既有福又有智慧,
在他们耳中,
我们生活的混乱噪音,
却是和谐的历史回响,
一个已趋熄灭灾难和斗争传说中的神话。
我们中那些最缺乏自信,
最擅长怀疑的人,
也许可能,
会在他们的时代中留下痕迹,
青年人将奉为先驱,
翘首景仰。
那些怀疑自已忏悔痛苦的人,
也许会被视作幸福者钦羡,
那些不知恐惧苦恼为何物的人,
把一生当作娱乐的人,
他们的快乐只是儿童的幸福。
因为我们心里也有一个永恒心灵,
把一切时代的精神都称为兄弟:
你和我都会消逝,
它却是永生不灭。
    阶段
如同鲜花凋萎,
青春会变老,
生命的每个阶段都曾鲜花怒放,
每一智慧,
每一德行都曾闪耀光彩,
却不能够永恒存在。
我们的心必须听从生命的召唤,
时刻准备送旧迎新,
毫不哀伤地勇敢奉献自己,
为了另一项全新职责。
每一种开端都蕴含魔术力量,
它将保护我们,
帮助我们生存。
我们快活地穿越一个又一个空间,
我们决不拘泥于哪一种乡土观念,
宇宙精神使我们不受拘束,
它鼓舞我们向上攀登,
向远处前行。
当我们的生命旅程稍稍安定,
舒适生活便使意志松懈,
唯有时刻准备启程的人,
才能够克服懒惰的习性。
也许在我们临终时刻,
还会被送进全新的领域,
生活的召唤真正永无穷尽……
来吧,我的心,
让我们快活告别!
    玻璃球游戏
我们时刻准备在肃静中聆听宇宙之声和大师的乐音,
我们在纯洁文雅的庆典中,
召唤天才时代的伟大心灵。
我们听任神秘力量把我们提升,
这魔法无边的格式文字,
容纳一切天涯、风暴和生命,
统率万象于澄澈的譬喻。
黄道十二宫鸣响清脆的乐音,
为星座服务是我们生命的意义,
没有一颗星星会脱离自己的领域,
它们总是运转在神圣的轨道。
朱颜日复少,玄发益以星。
往事真蕉鹿,浮名一草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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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风唤雨大师
    几千年前,妇女据有统治地位。在家族和家庭中,母亲和祖母都受到尊敬和服
从。那时候,生一个女孩比育一个男孩远为重要得多。
    村子里有一位百岁或已逾百岁的女祖宗,人人都对她又尊敬又畏惧,就像她是
一位女皇,尽管人们只记得她偶尔才摇动一根手指或者说出一句话。她时常在随侍
左右的亲戚们的包围中,坐在自家茅屋门口,村里的妇女不断前来向她致敬,报告
种种事务,让她观看她们的孩子,请她祝福孩子。怀孕的妇女则是前来敬请她抚摸
肚子,并替即将出世的孩子命名。这位女祖宗偶尔会伸手抚摸她们,有时候则仅仅
点点头或摇摇头,间或也会纹丝不动地静坐无语。她难得发表言论。她只是永远在
那里,坐在那里进行统治,她只是坐着,一缕缕灰黄发丝披散在那张鹰隼般目光锐
利又坚如皮革的脸容上,她坐着接受致敬、献礼、请愿,倾听新闻、报告和控诉。
她只是坐着,让大家都知道她是七个女儿的母亲,是许多孙儿孙女和曾孙曾孙女的
祖母和曾祖母。她只是坐着,在那张皱纹纵横的棕色前额上保存着村庄中全部智慧、
传统、规章。道德和荣誉。
    有一个春日的傍晚,天上起了乌云,夜幕早早降临了。女祖宗那天傍晚没有坐
在自家泥屋门口,她的女儿代替了她。这个女儿也已是一头白发,看上去年迈可敬。
她坐着,休憩着,她的座位就是门槛,一长条平整的石块,寒冷季节便铺上一块兽
皮。屋外稍远处,有些孩子、妇女和少年,围成半圆形蹲坐在沙地或者草地上,除
非下大雨或者冷得厉害,他们总是天天傍晚都蹲在这里。他们今天来倾听女祖宗的
女儿讲故事或者吟唱咒语。以往,这一切都由女祖宗本人承担,如今她太老了,讲
不动了,这才由她的女儿取代她的位置。她不仅向女祖宗学会了一切故事和咒语,
而且也学会了一切语调和形态,一切庄重威严的举止。底下的听众中,较年轻的一
辈人对她比对她的母亲更为熟悉,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她已接替母亲的地位,正在
向他们传递部族的历史和智慧。黄昏时分,知识好似泉水一般从她的嘴里向外汩汩
流泻。她把部族的宝贵财富保藏在自己白发之下,她那皱纹密布的额头里装着历代
村民的记忆和思想。倘若说,还有什么人知道这些故事和咒语,那么也都是从她口
里学得的。除去她和那位女祖宗,部族还有一位有知识的人,那人却不善于抛头露
面,可说是一个十分缄默的神秘人物,人们称他为呼风唤雨的大师。
    听众群中蹲着一个叫克乃西特的男孩,在他身旁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克乃西特
很喜欢这个名叫艾黛的小姑娘,常常陪伴她和保护她。那当然算不上爱情,因为他
还很小,不懂得什么爱情,克乃西特喜欢她,只因她是呼风唤雨大师的女儿。克乃
西特崇敬这位呼风唤雨的人,如同他崇敬女祖宗和她的女儿。但是克乃西特作为男
孩很难想象女人是什么样的人,他只能敬畏她们,却无法指望自己会成为女人。而
这位呼风唤雨的人又是如此难以接近,想要呆在他身边,对一个男孩而言,简直太
难了。克乃西特只能采取迂回战术,首选之途便是先照顾他的小女儿。克乃西特常
常尽量赶到大师那座相当偏僻的茅屋去带艾黛,一起在暮色中倾听老人讲故事,听
完又送她回家。今天克乃西特又带她来了,两人并排蹲坐在黑乎乎的人群里倾听故
事。
    女祖宗今天讲的是“女巫村”故事:
    “从前某个村子里出了一个坏女人,她良心歹毒,总想加害别人。这类女人大
都不会生孩子。有时候,村子里的人实在忍受不了这样一个坏得出奇的女人,决定
把她赶出村去。村民们会在夜里先捆绑她的丈夫,随后用鞭子惩罚这个女人,把她
驱逐到很远的森林和沼泽地里,人们念咒语诅骂她后,便把她丢在那里。办完这件
事,人们会给她的丈夫松绑,倘若他年龄还不老,他可以另娶一个妻子。而那个被
逐的女人,只要侥幸不死,就会在森林和沼泽地带到处流窜,她会学得动物语言,
倘若她能够流亡活到相当长的时间,迟早总有一天会走进一个被人称为‘女巫村’
的小村庄。凡是被村里人逐出的环女人,最后都集中在那里,形成了一个女巫村。
她们在那里住下来,继续做坏事和行邪术,最恶劣的事情便是诱拐善良村民家的儿
童,因为她们自己没有孩子。倘若有个孩子在森林里失踪了,再也寻找不到,那么
也许并非淹死在沼泽里,也不是被狼吃了,而是被某个女巫拐骗到女巫村去了。当
我还是个小姑娘,而我的祖母是村里的女祖宗时,有一次我们许多小孩子到野地里
去采摘覆盆子,有个小姑娘采摘累了,便躺下睡着了。她是那么娇小,羊齿植物叶
片遮盖了她,以致其他孩子没有觉察她熟睡在地上,他们继续前行,重返村庄时,
已是夜色沉沉,直到这时大家才发现有个小女孩没和大伙在一起。村里派出小伙子
去树林里寻找,他们找啊,喊啊,一直搜寻到深夜,仍然没有找到她,只得空手而
归。而这个小姑娘,却在睡足了之后才醒过来,独自一人在林子里胡乱奔跑。她越
跑越害怕,越害怕就跑得越快,但她早已迷失了方向,越跑反而离村庄越远,直至
跑进荒无人烟的原野。小姑娘的脖颈上套着一根韧皮编织的项圈,上面系着一颗野
猪牙,那是她父亲某次狩猎中的战利品,他用石针在牙上钻出一个小孔,穿在韧皮
绳上,作为礼物赠送给了她。在赠送之前,他曾用野猪血煮过三次,还念了吉祥的
咒语,因而不论什么人戴上这副项圈,便可抵御一些邪魔的侵袭。这时候,一个妇
女出现在树木之间,她正是一个女巫,她装出一副和气的模样说道:‘你好,可爱
的小姑娘,你迷路了吧?跟我走,我带你回家去。’孩子便跟着走了。她这时记起
母亲和父亲曾经告诉她,别让任何陌生人看她项圈上的猪牙,因此她边走边悄悄摘
下这颗猪牙,藏进了自己的腰带里。陌生女人领着这个女孩走了几个小时,直到深
夜才走进一个村庄,那却不是我们的村子,而是女巫村。女巫把小姑娘关进一个黑
乎乎的马厩,自己则回茅屋睡觉了。第二天清晨,女巫问孩子:‘你有一颗猪牙吗?’
女孩回答:没有,她曾戴过一颗,大概昨天遗失在树林里了。说着又把韧皮项圈指
给她看,上面确实没有猪牙。女巫这时便端出一只石花盆,盆里泥土中长着三棵植
物。孩子看见这些植物就问,它们是什么。女巫指着第一棵说:‘这是你妈妈的生
命。’接着又指向第二棵说:‘这是你爸爸的生命。’最后指着第三棵说:‘这是
你自己的生命。只要这些植物碧绿青翠、生意盎然,你们三人也就会活得很健康。
倘若哪棵枯萎了,那么它代表的那个人就病倒了。倘若哪一棵被拔出泥土,我现在
正要这么做,那么它代表的那个人就必然死去。’女巫的手指抓住代表父亲生命的
那棵植物,开始拔动,当她略略拔起一点儿,露出一小块白色根茎时,这棵植物发
出了一声深沉的叹息……”
    克乃西特身边的小女孩听到这句话时,忽然蹦了起来,好似被蛇咬了一口,大
声尖叫着,慌慌张张地跑开了。她已经同自己的恐惧心理奋斗了许久,听到此处便
再也忍受不住了。一位老年妇女放声大笑。而其余听众则与小姑娘同样恐惧,只是
硬撑着继续往下听。克乃西特好似从恶梦里惊醒一般,此刻也随着女孩跳起身来,
跑了开去。女祖宗则继续讲她的故事。
    呼风唤雨大师的茅屋建在村庄的池塘旁边,克乃西特便向这个方向奔跑,搜寻
着小姑娘。他一边跑,一边哼唱着,同时学着妇女召唤小鸡的咯咯声,甜甜地拖长
了声调,试图把姑娘从隐藏处引出来。“艾黛,”他又唱又喊地召唤道:“艾黛,
小艾黛,到这里来吧。艾黛,别害怕,我在这里呢,是我,是克乃西特在这里。”
他如此这般反复叫唤了许多次,一直没有听见她的任何声音或者看到一点人影,却
忽然觉得一只柔软的小手伸进了自己的手掌。原来她一直站在路边,把身子紧紧贴
在一座茅屋的墙头,刚听见他的喊声,就站停身子等候他了。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走向他身边,克乃西特在她眼中又高大又强壮,就像是一个成年男子汉。
    “你吓坏了吧?”他问,“别害怕,没有人会伤害你,人人都喜欢艾黛的。走
吧,我们回家去。”她还在颤抖和抽咽,不过已慢慢平息下来,怀着感激和信赖心
情随同他向前走去。
    从茅屋门口透射出浅红的火光,呼风唤雨大师正弯身对着炉灶,火光把他飘垂
的头发映照得又红又亮。他把火燃得旺旺的,在两口小锅里煮着什么东西。克乃西
特带艾黛进门之前,便已好奇地向屋里探视了好一忽儿,当即便判断锅子里煮的不
是食物,因为锅子的品类不同,何况时间也太晚了。此时呼风唤雨大师听见了声息,
便喊道:“谁站在门口?向前来吧!艾黛,是你吗?”他用盖子盖上小锅,拨好炉
火,转过身子。
    克乃西特仍然不由自主地凝望着那两只神秘莫测的小锅子;一种好奇、敬畏和
困惑之感向他袭来,每次踏进这座茅屋,他都会有这种感觉。他总是想方设法,寻
找各式各样借口进入茅屋,然而每一次都会产生这种不安与快乐,紧张好奇和畏惧
害怕同时并存又互相矛盾的感觉。老人必然早已察觉这一情况,知道克乃西特已追
踪自己好长时间,总是到处出现在自己附近,总像一个猎人追踪猎物似地跟踪他,
并且默默无言地为自己服务,作自己的伴侣。
    土鲁是这位呼风唤雨者的名字,他以鹰隼般锐利的眼光凝视着克乃西特,同时
冷冷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的孩子,现在不是拜访陌生人家的合适时光啊。”
    “土鲁大师,我是送艾黛回家的。她去女祖宗那里听故事,今天讲女巫村的故
事,她忽然害怕了,大声喊叫起来,因而我陪她回来了。”
    这位父亲转身对小女孩说道:“艾黛,你真是胆小。聪明的小姑娘不应当害怕
女巫。难道你不是一个聪明的小姑娘吗!”
    “是的,我是的。但是女巫们懂得一大堆坏招,倘若没有一颗野猪牙齿。……”
    “哦,你想要一颗野猪牙?我们来想想办法吧。但是我知道有一种更好的东西。
我要替你找一棵特别的树根,秋天一到我们就去找。它不仅能够保护聪明的姑娘不
受邪魔伤害,甚至可以让她们显得更加漂亮。”
    艾黛笑了,开心起来,茅屋里的温暖气氛,还有这小小火光,使她恢复了内心
平静。这时克乃西特怯生生地间道:“能让我和你们一起去找树根吗?你只需把植
物的模样给我形容一下……
    土鲁眯缝起双眼。“小男孩居然什么都想知道,他挖苦地说,却没有生气的样
子,“到时候再说吧。也许要等到秋天呢。”
    克乃西特静静退出门外,朝他居住的男孩宿舍走去。克乃西特没有父母,他是
一个孤儿,因而艾黛和她居住的茅屋对他具有强大魅力。
    呼风唤雨大师土鲁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自己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听别人唠叨。
村子里许多人认为他古怪,也有些人认为他太阴郁。然而他事实上既不古怪也不阴
郁。他是个明白人,对周围发生的事清清楚楚,至少比人们对这位貌似与世隔绝的
学者式人物所认为的要知道得多些。土鲁尤其清楚,相当长时间以来,这个稍嫌烦
人,却模样俊俏,并且显然很聪明的男孩总在后面观察自己。他从事情刚一开始便
已察觉了,至今总有一年多时间了吧。土鲁懂得,这件事不仅涉及男孩的前途,对
自己这个老人也具有重要意义。事实表明,这个男孩爱上了呼风唤雨学问,因而渴
望学习这门学问。村庄里经常会有一个男孩围着自己打转,就像如今这一个男孩。
有些孩子很容易被吓退,有些则不然,上鲁曾经把其中两个男孩收为徒弟,教养了
几年,但是这两人都爱上了远处村庄的姑娘,并且结婚迁居到那里,成了那地方的
呼风唤雨者,或者草药采集专家。上鲁从此再也没有收徒弟,倘若他再次收徒弟的
话,那就该是培养继承人了。自古至今,情况就是如此,别无他法可想。迟早总会
出现一个有天分的孩子,而且必须甘心依附他,把他的技艺视为大师的工作。克乃
西特很有天分,并且具有人们所期望的一切条件,他还特别喜欢克乃西特身上的若
干特征:首先是男孩目光里那种既勇敢探索,又敏锐而梦幻般的神情,同时他的体
态端庄安详,整个面容和脑袋都表露出某种善于捕捉和机警的特性,显然也善于倾
听和嗅闻,类似猎人和兀鹰。毫无疑问,这个孩子能够成为一个呼风唤雨的大师,
也许还会成为一个魔法师呢。克乃西特确实符合需要。但是他不应当操之过急,孩
子的年龄还太小,现今绝不可向孩子表露他已得到认可,不能让他觉得事情轻而易
举,孩子应该走的道路绝不可省去或免除。倘若克乃西特竟被吓倒、惊退而气馁不
前的话,对自己也没有损失可言。他必须让孩子耐心等待、小心侍候,必须让孩子
围着自己打转,逢迎巴结。
    克乃西特在黑黝黝的夜空下信步向村庄走去,天空云层密布,只闪耀着两三颗
星星,他却心情愉快,步伐轻松。凡是我们当代人视为理所当然和不可或缺的东西,
甚至最贫穷者也全都拥有的种种生活用品和美丽装饰品,当时的村民们全然毫无所
知。村庄里既无文化也无艺术,他们除去自己歪歪斜斜的茅屋外,从未见过任何其
他建筑物,更不曾见过什么钢铁制成的工具,甚至连小麦或者米酒也是见所未见,
让他们看到蜡烛或者油灯,也许会认为是出现了光芒四射的奇迹。然而,克乃西特
的生活和他头脑里的想象世界,却丝毫也不亚于我们现代人。周围世界在他脑海里
是一部充满了无限奥秘的画册,他每天总能够获得一点儿全新的认识,从动物生活
到植物生态,直到满天的星星。在缄默而神秘的大自然与这个孤独而敏感的少年心
胸之间,存在着一种包容一切的亲合关系,以及一个人类灵魂所能够渴求的一切紧
张、恐惧、好奇和占有的欲望。尽管在这个孩子的世界里没有撰写成的科学知识和
历史,这里没有图书,没有文字,他能够学得的知识不超过距离村庄三四个钟点步
行的路程,更远处的一切,他完全一无所知,也不可能知道,然而克乃西特在村子
里所过的生活却是完整无缺而且完美的。女祖宗领导下的村子、国家和部落团体,
能够给她一个民族和国家得以赋予自己人民的一切:一片满布根须的沃土,她自己
则是这一大片网形织物中的一根小纤维,分享着整体生命。
    克乃西特心满意足地悠悠漫步向前走着。夜风呼呼地吹过林子,树枝轻轻籁籁
作响,到处都散有潮湿土地、芦苇和泥土的气息,他又闻到了燃烧刚砍伐木柴的甜
甜的香味,这意味着自己快到家了,最后,当他更接近男童宿舍时,又闻到了男孩
子的气息,一种年轻男子的体臭。他不出一声地悄悄爬过芦苇席,进入了发出温暖
呼吸声的黑暗空间,他平躺在草垫子上,回想着女巫故事,野猪牙齿,艾黛,呼风
唤雨的人和那些搁在火上的小锅,直到沉沉睡去。
    土鲁对克乃西特的追求很少让步,他不愿让男孩觉得事情很容易。然而这位少
年总是紧紧追随不舍,总感到有什么东西把他拉向老人,他自己也并不明白是什么
东西。有时候,老人去森林深处某些最隐蔽的场所,去沼泽或者树丛埋设捕兽的陷
阶,或者去追踪一只野兽,挖掘一棵树根,采集某些种子,会突然察觉那男孩的目
光正紧盯着自己。那孩子不声不响,不露身形地在他后面已经跟随了几个时辰,观
察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老人有时候置之不理,有时候抱怨几句,甚至干脆冷酷地把
他撵走。有时候,老人也亲切地招呼孩子,让他整天呆在自己身边,分配他做些工
作,指点他这么做或那么做,给予他一些忠告,让他稍加尝试。老人也曾告诉他一
些植物的名称,命令他去汲水或者燃火,因为老人对种种事情都有一套自己的技巧、
诀窍、秘密和公式,他还告诫孩子对一切都要严守秘密。后来,克乃西特又长大了
一些,老人终于把孩子从男童宿舍领回到自己家里,就这么承认了他的徒弟身份。
克乃西特也便与众不同,成了老人的徒弟,这意味着他只消通过学业,显示出才能,
他便是呼风唤雨大师的继承人。
    自从老人把克乃西特领进自己茅屋那一时刻起,他们之间的障碍就自然拆除了
--那障碍不是敬畏和服从,而是怀疑和限制。土鲁让步了,听任克乃西特以楔而
不舍的追求征服自己。老人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是把孩子培养成他的接班人,一个
优秀的呼风唤雨者。老人传授的课程中,没有概念,没有学说,没有方式方法,没
有文字成规,也没有数字依据,而只有很少数的口传秘诀,它们对克乃西特感性的
影响更多于理智的影响。老人知道,一笔巨大的人类经验遗产,那是当时人类对自
然的全部认识,不仅需要整理和运用,而且需要往下遗传。一整套人类广博而严密
的经验、观察、直觉与研究所得的系统知识,都得有条不紊地、渐渐地传授给这个
孩子,而所有一切知识都几乎毫无理念可言,一切都得凭感觉加以体会、学习和实
践。而所有知识的基础和精髓是对月亮的认识,认识其盈亏圆缺对人类的影响。月
亮上住着逝世者的灵魂,为了给新近去世的人腾出空位,早逝者的灵魂必须重新投
生人间。
    如同那天夜里护送听故事受惊的小姑娘回她父亲茅屋的经历~样,另一次经历
也深深铭记在克乃西特脑海之中。事情发生在午夜和清晨之间,师傅突然在午夜后
两小时把睡梦中的克乃西特唤醒,带他走入一片漆黑之中去观察最后一次上弦月升
起的光景。他们呆呆地站在森林中间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师傅沉默不言,一动也不
动,徒弟则因梦中被唤醒略感胆怯而打着寒战,他们等了很久,终于看见一轮浅浅
淡淡的弯月在师傅预先指出的方位上出现了。克乃西特凝望着缓缓上升的星座,心
里又畏惧又着迷,它在清朗的太空岛屿上缓缓移动,周围有浓重的浮云在飞舞。
    “月亮很快就会转变形状,再度膨胀得圆圆的,那时便是播种养麦的时候了,”
呼风唤雨的人说道,屈指计算着日期。接着师徒两人重又沉默下来。克乃西特蹲在
露水闪烁的岩石上,好像孤零零被遗弃了似的直打冷战,树林深处传出一只猫头鹰
悠长的叫声。老人久久地沉思着,随即站起身子,把手搁在克乃西特的头上,好似
刚从梦中觉醒过来似地轻声说道:“我死之后,我的灵魂就飞进月亮里去。那时候,
你已是成年男子,要有一个妻子,我的女儿艾黛将成为你的妻子。等她有了你的儿
子之后,我的灵魂将返归人间,将居住在你儿子身中,你当命名他为上鲁,如同我
现在的名字叫土鲁一样。”
    徒弟听了十分惊愕,却一句话也不敢答复。那弯浅浅淡淡的银色月牙已经升起,
又被浮云淹没了一半。年轻人的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传的奇妙感觉,那是他面临宇
宙万物互相关联互相交叉,又永恒一再重复的状况所触发的感觉。他发现自己作为
旁观者,同时也是参与者面对这陌生的夜空,凝望着一道轮廓鲜明的弯弯新月,正
如师傅指出的那样,从无边无涯的森林和群山上升起,不禁满怀惊异之感。师傅在
他眼中成了奇人,体内蕴藏着千万种秘密,--他,竟然能够设想自己死后的事情,
他,居然说他的灵魂将居住在月亮里,并且随后将从月亮返转人间,进入一个人体,
这人正是克乃西特的儿子、正是以他自己生前名字命名的人--一个新土鲁。克乃
西特觉得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好似乌云密布的天空一下子云散雾开而豁然开朗,真是
奇妙极了!同时,这一事实又是人人都可以观看、称呼和谈论的,使克乃西特感到
好似进入了一个广阔无垠的太空,一个充满了奇迹却又秩序井然的世界。一瞬间,
克乃西特觉得自己的心灵似乎可以感应世上的万事万物,懂得一切东西,听得到一
切事物的窃窃私语--天上日月星辰那浅浅淡淡却又确确实实的轨道,人类和兽类
的生活,一切生命之间的亲合与矛盾,和睦与仇视,一切伟大和渺小都聚集在每一
个生命中与死亡锁在一起,克乃西特在一阵最初的震颤中看到或者感到了一切都是
不可分割的整体,他听任自己被纳入次序之中,成为这种秩序的一部分,让自己的
心灵受到自然法则的统治。年轻的克乃西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知宇宙的这些伟大秘
密,它们的威严和深邃,以及它们的可知性,这是这位少年在黑夜S清晨交替之际,
在寒冷的森林里蹲在岩石上倾听风儿刮过树梢的千百种声息时产生的感觉,好似有
一只幽灵之手拨动了他的心弦。克乃西特说不清这一情况,当时不能,后来也不能,
他一辈子也没能说清,却常常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一时刻,是的,在他日后的生活中,
在他继续进一步学习和体验生活时,这一时刻的经历总会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
“请想想那光景吧,”它会提醒他说:“请想想那个拥有万事万物的完整世界,在
月亮与你,与土鲁,与艾黛之间,汹涌流动着光芒与波涛,想想那必然存在的死亡
和灵魂的国家,然后又从那里返归人间,想想世界上一切现象和图景的答案其实都
存在于你自己的内心深处,想想世间万象无不与自己息息相关,因而你得尽可能多
地去认识人类可能认识的一切事物。”
    那声音向克乃西特说着这番话。克乃西特生平第一回听见自己内在心灵的声音,
第一次接受这种充满魔力、充满诱惑力的要求。克乃西特已经多次观望过月亮横越
天空,也多次在黑夜里聆听猫头鹰的呼叫,也已从师傅嘴里--尽管这位老人极其
沉默寡言--听到过许多古代智慧之言或者孤独者的深思熟虑。然而在眼前这一时
刻里,他感到的却是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新东西,这是一种浑然整体的感觉,感到一
切事物无不相互关连,这是一种把他自己也包容在内、并要他也分担责任的秩序。
谁若有朝一日掌握了这把钥匙,他便不需凭借足迹去识别动物,凭借根须或者种子
去识别植物了,他已可凭借自身感悟把握整体世界:日月星辰、精灵、人类、兽类、
良药和毒药,他必然能够掌握一切事物的总体精神,能够从一个部分或一个标志辨
认出它的任何其他部分了。有些优秀的猎人能够比一般猎人更善于辨别动物的踪迹,
不论是足迹、冀便、毛发,还是其他遗留物,他们根据几根毫毛,不仅能够判断出
动物的品种,还可以说出那动物是老是小,是公是母。另外有些人物,他们能够根
据云块的形状,空气中的气味,一些动物或植物的特别现象,预知今后几天的气候
情况,他的师傅就是此道中无人企及的能手,他的预报几乎没有差错。还有一些人
物,天生具有特殊技能,譬如有些男孩子,能够用石块击中距离他们三十步之遥的
小鸟,他们从未受过训练,只是生来就会,这种本领并非出自努力,只是由于魔力
或者天赐恩惠。石头在他们手里好似会自己飞舞,石头愿打,而小鸟愿挨打。克乃
西特还听说过有些人能够预知未来,能够预言一个病人是否会死,一个孕妇将生男
孩或女孩。女祖宗的女儿就以擅长预言而著称,据说这位呼风唤雨者也具有这方面
的知识。克乃西特在这一瞬间似乎还意识到,这么一张规模宏大的互相关联网,必
然具有一个中心,凡是站在这一中心点上,必定能够看清一切,能够通晓过往今来
的一切。知识必然会像泉水流入山谷,或者像兔子奔向甘蓝菜一样,倾注于这个站
在中心点上的人,因而这个人的言语必然又敏锐又精确,如同一位神射手投出的石
于必然百发百中。这个人也必然具有精神的力量,能够把一切不可思议的天赋和才
能集中于一身,并且能够自由运用。这个人将是多么完美、睿智、无人可与比拟的
人物啊!唯有成为他这样的人,仿效他,追随他,才是一切道路中的正道,才是生
命的目标,才能让生活获得净化和具有意义。
    这就是克乃西特当时的大致感受,是我们试着使用他本人全然不掌握的概念和
语言来加以阐述的,当然,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够传达出他当时的那种震颤感,那
种燃烧般的炽热经历。深夜时被唤醒,被引领着穿过黑黝黝、充满危险和神秘的寂
静森林,呆呆蹲坐在岩石上,在凌晨的寒气中期待那淡淡的月亮鬼魂显形,接着是
师傅寥寥数句富于智慧的言语,以及师徒二人在这非常时刻的单独相处,所有这一
切在克乃西特眼中都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庄严秘密,是一次隆重的创造性仪式,这一
切都将作为他被接纳入盟会,与那不可名状的宇宙奥秘建立一种虽然是仆从关系,
却十分可敬的相互关系而加以经历,并且保存下来。这一次经历与其他类似的经历
一样,都是无法想象的,或者应当说,都是无法用语言加以描述的。另外还有一个
想法也许是更加令人不解和觉得不可能的,那便是下列言论:“难道只有我一个人

































有这样一种经历,或者,它果真是一次客观存在的现实么?师傅是否与我有同样的
经历,或者,我的感受会让他觉得快慰么?我在这场经历中产生的思想是一种新思
想么,是一种独特的、独一无二的思想么?或者,我的师傅和某些在他之先的人物,
也早就有过完全相同的经历,作过类似的思考了。不对,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折射,
不可能毫无区别,凡是真实之物都必然是彻底的事实,为事实所浸透,恰如面团含
有酵母一样。而云彩、月亮和变换不停的太空景象,赤裸双足下潮湿冰冷的岩石地,
淡白色夜空中飘落的阴冷露滴,师傅为暖和他而在他身边堆起的树叶床,燃起的炉
火似安抚人的火堆,老人以庄严声调轻轻说出的话语,甚至用冷酷无情的口吻说出
的死亡准备--所有这一切,全都是超越现实的,并且以一种近乎猛烈的力量闯进
了这个年轻男孩的感官之中。对于记忆而言,这类感官印象是比任何高级的思想体
系和分析方法更为肥沃的土壤。
    这位呼风唤雨的人是部落里极少数有专长有才能的人物之一,而他的日常生活
从外表来看却与其他村民没有多少区别。他是一个颇具声望的高层人物,他为部落
团体承担什么工作时,也总是收取报酬的,不过这是偶尔才有的特殊情况。他最重
要最庄严的职务是在春季为大家择定播种各类水果和谷物的黄道吉日。为此,他先
是精确计算考虑月亮的圆缺变化,一部分依照口头流传的规则,一部分根据他自己
的经验。但是,庄重的播种季节开始仪式,也即是在部落团体的土地上撒出第一把
种子,这一庄严举动却不在他的职务范围之内。部落里的任何男子都不配担此重任,
每年都由女祖宗亲自承担,或者由她指定最年长的亲人执行。唯有在需要他真正承
担呼风唤雨重任时,这位师傅才是村里的首要角色。这种情况只发生在村里久旱无
雨,久雨不晴,或者冰封农田让村民面临饥荒威胁之时。每逢此时,土鲁就得拿出
办法来对付旱灾或者歉收等困境,譬如采用献祭、驱逐恶魔、仟悔游行等等方法。
根据传说,倘若干旱持续不去,或者阴雨长久连绵,用尽一切办法均皆无效,而邪
鬼始终不为任何劝说、恳求或威胁所动之时,在母亲和祖母当权时代,往往要采取
最后一个不容置疑的手段:部落人得把呼风唤雨者本人当作牺牲加以献祭。人们传
说,村里这位女祖宗就曾亲眼目睹过这样一次祭献。
    克乃西特的师傅除去考虑天气变化之外,还从事些私人职业,担任驱逐邪魔的
法师,制作祛邪的符和符咒用具,此外,还不时充当治病的医生--每当女祖宗无
暇顾及这方面的工作之时。除了上述工作,土鲁大师过的生活与其他村人并无不同。
部落的田地由大家轮流耕作,轮到他的时候,他照样去地里干活,另外他在自己茅
屋旁还辟了一片小小的苗圃。他采集、储存水果、蘑菇和木柴。他捕鱼,打猎,还
养着一二头山羊。他作为农夫时,与其他人完全一样,而当他作为一个猎人、渔夫
和采药人时,就与普通人大不相同了,他是一个罕见的天才,对付各种行当都各有
一套自然而然的妙法,魔术一般的技巧以及形形色色的辅助手段。人们传说,他能
用柳条编成一种奇妙的圈套,被捕的动物无一得以脱逃。他还会调制一种具有特殊
香味的鱼饵,他还懂得如何诱引虾蟹上钩,许多人还传说他能够听懂多种野兽的语
言。但是他最擅长的还是他自己专业领域的神秘知识:观察月亮和星星,辨别气候
变化的标志,预测气候和庄稼的长势情况,他还掌握许许多多具有魔法般效果的工
作手段。总而言之,他不仅能识别和搜集一切植物与动物标本,而且还能够将之用
于治病和施毒,使其成为施行魔法的载体,用于替人们祈福和驱除邪恶之物。他知
道到哪里去寻找最罕见的珍贵植物,他了解它们开花、结实的时间,懂得挖掘它们
根株的恰当时刻。他认识形形色色不同品种的蛇类和赡蛛,知道去何处寻找,也知
道如何利用它们的角、蹄、爪和须毛。他还懂得如何对付溃疡、畸形、奇形怪状的
可怕赘疣,不论是树上、叶上、谷物上、坚果上,还是角上、蹄子上的疖瘤、疙瘩
和肿块。
    克乃西特在学习过程中,更多运用的是他的脚,手,眼睛,皮肤,耳朵和鼻子,
却较少运用理智,而土鲁传授知识的办法也是实例和手势多于言语和教导。土鲁大
师几乎很少说话,即使不得不开口说话,也基本上没有系统,因为他的话总只是试
图补充自己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手势的不足而已。克乃西特的学习方式与一般跟随师
傅学习打猎捕鱼的少年并无不同,这使他颇为欣慰,因为他要学习的只是已经潜藏
在他内心里的东西。他学习潜伏,期待,谛听,潜行,观察,提防,警醒,追踪和
探寻。然而克乃西特和他的师傅悄悄追踪的猎物,并不只是狐狸和穴熊,水獭和赡
蛛,飞鸟和游鱼,他们还同时追踪灵魂,整体,生命的意义,以及万物间的相互关
联。他们努力判断、辨认、揣测和预测瞬间万变的气候,他们努力认识一枚浆果和

一只毒蛇咬伤动物体内隐藏的死亡因素。他们倾听云层以及暴风雨与月亮盈亏圆缺

之间的神秘联带关系,他们研究这种神秘关系对谷物成长的影响,就如同其对人类
和动物的繁荣和衰亡也具有同样影响一样。他们奋力追寻的目标,无疑与许多世纪
后的人们所探求的科学技术目标显然完全一样,为了驾御自然和掌握自然的规律,
区别仅仅在于途径迥然不同而已。他们从不与自然背道而驰,也从不用暴力手段以
获知自然的奥秘。他们从不与自然作对,而始终以自然的一部分自居,对自然采取
敬畏的态度。实际情况很可能是,他们对自然有较好的认识,因而处理得当。有一
种情况对他们而言是绝不会发生的:即或是忽然产生了最大胆的念头,他们也绝不
敢不敬畏大自然和精灵世界,更不要说有什么超越自然的感情了。这类狂妄思想对
他们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对于强大的自然力量,对于死神,对于魔鬼,他们唯有心
存畏惧,要他们采取别的态度也许是根本不可能的。畏惧笼罩着整个人类生活。要
克服畏惧感是不可能的。但是,淡化它,规范它,把它纳入人类生活整体的秩序之
中,却是可行的,因而形成了种种不同的祭献体系和方式。这些人之所以产生畏惧
是因为生活受到压力,然而没有了畏惧的压力,他们的生活也就丧失了张力。一个
人若能把一部分畏惧之心转化为虔敬之情,便可使自己变得高贵,使自己得益匪浅,
凡是能够让恐惧转化成虔诚的人,必然是他们那一时代的善良的先驱者。那时候,
奉献者很多,奉献的方式也很多,某些奉献的方式和礼仪也属于呼风唤雨者的职责
范围。
    在老人的茅屋里,他的掌上明珠小艾黛也和克乃西特一起长大了,成了漂亮少
女。一待老人认为他们可以结婚时,艾黛便做了他学生的妻子。从此克乃西特也就
成为老人的正式助手。土鲁领他晋见女祖宗,承认克乃西特是女婿兼衣钵传人,并
让他从此代表自己执行公事和职务。时光流逝,不知不觉又过了许多年,年老的呼
风唤雨大师终于完全进入不问世事的寂静阶段,把一切工作全部移交给了克乃西特。
有一天人们发现老人蹲在几口煮着魔法饮料的小锅前逝世了,头上的白发都已被火
烤焦。--这时他的学生克乃西特早已是全村公认的呼风唤雨者。克乃西特要求村
民委员会为自己的师傅举行一次极隆重的葬礼,还在墓前焚烧了许多珍贵的药草和
树根以作祭献。如今,连葬礼也已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艾黛的茅屋里挤满了克乃
西特的子女,其中有一个男孩的名字也是土鲁。老土鲁已从死后居住的月亮飞回到
小土鲁的身子里了。
    克乃西特婚后所过的日子与他师傅生前过的日子十分相似。他的一部分畏惧早
已转化成虔诚之心。他年轻时代的兴趣和深切的渴望,一部分还活生生地留存在心
中,也有一部分随着年华消逝而消失不见,或转移于自己的工作,转移于受自己爱
护和照顾的艾黛和孩于们了。克乃西特最热恋的事情仍然是研究月亮及其对季节和
气候产生的影响。他换而不舍地努力,达到了土鲁的水平,并终于超出了师傅的成
就。由于月亮的盈亏与人类的生死之间关系如此密切,由于活着的人们最畏惧的就
是死亡,因而克乃西特这位月亮崇敬者和月亮专家在自己与月亮建立活生生亲近关
系之际,也与死亡建立起了一种既庄严又纯洁的关系。待他年届中年时,也就不像
别人那样臣服于死亡之恐惧了。他能以尊敬的口吻,或者以祈求的,甚至是温柔的
语气谈论月亮,他知道自己已和月亮建立微妙的精神联系。克乃西特不仅对月亮的
生命具有极其精确的认识,并且在自己内心深处与月亮分享着运行轨迹和命运变化。
他和月亮一起经历着消逝与再生,好似出于他们本身的神秘力量。因而每逢月亮似
乎遭遇非常变故,显示出病态和危险迹象,出现了受伤害的变化,似乎黯淡了色泽,
减弱了光彩,甚至几近濒临熄灭而变得漆黑之际,克乃西特就会感觉如同亲身经受
一般而惊恐万状。当然,任何人都会在这种时刻同情月亮,会怕得浑身颤抖,会从
黯淡无光的色泽看出大难即将临头,会忧心忡忡地凝望着天上那副衰老的病态面容。
然而,克乃西特这个呼风唤雨的人,恰恰就在这种非常时刻和月亮具有特别密切的
关系,也比别人从中学习得更多。尽管他分担着月亮的命运和痛苦,月亮和他的心
休戚相关,然而他对类似经历的记忆比别人更为清晰,也比别人保存得更多更好,
这也就建立起了他的信心,使他坚信月亮的永恒再生不灭,加强了他改正和克服固
有死亡观念的信心。而更为重要的是这类时刻提高了他对献身精神的虔诚程度。克
乃西特常常在这种时刻产生一个愿望,与日月星辰共享命运,同死共生,是的,有
时候他还会近乎狂妄、近乎蛮干地下定决心,以心灵的力量对抗死亡,把自我奉献
于超越人类的命运,以强化这个自我。这种精神多多少少体现在他的举止之中,以
致别人也都有所察觉,因而视他为一个博学而虔诚的圣人,一个具有伟大平静内心
而不太畏惧死亡的人,是一个与天道携手同行的人。
    克乃西特必须在很多艰难考验中证实自己的才干和品德。有一次,他不得不对

付一场长达两年之久的谷物歉收和恶劣气候,那是他有生以来的最大一次考验。第
一年,由于不断出现灾难征兆,使播种日期一再推迟,随后又接连发生种种不幸事
件,损害了作物生长,直至最后几乎完全被毁。村子里大家都饱受饥饿之苦,克乃
西特自然也不例外。克乃西特能够度过这个不幸年头而不曾丧失信念和影响力量,
并且竟能够帮助部落人们有节制地熬过这场天灾,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他的成就。
第二年,在经历了一个严冬,冻死了许多村民之后,去年发生过的种种灾难又重复
再现了一次,而进入夏季后,却又是持续的干旱,部落的田地在烈日下干枯龟裂,
老鼠可怕地大量繁殖。不论是呼风唤雨者的单独祈祷,还是全部族人举行的公开仪
式,击鼓合唱,甚至结队游行,全都毫无效果。当残酷的事实证明呼风唤雨者的祈
求失效时,事情就不是寻常小事了。他并非普通的村民,他得承担责任,他得正视
惊恐而愤怒的人们。克乃西特接连两三个星期完全孤立无援,他不得不面对整个部
落的人,面对饥荒和族人的绝望心情,面对一个传统的信仰:唯有牺牲呼风唤雨大
师才能重新获得天上神明的谅解。克乃西特也想过这个以顺从取胜的办法。他并不
反对这个牺牲个人的思想,他也曾在祈求中表明了态度。除此以外,他还曾用难以
想象的艰苦劳作和牺牲精神帮助村民减轻困境,也曾一再发掘新的水源,寻出新的
泉水和溪流。即使在灾难最严重的时刻,他也曾阻拦人们宰杀牲口。尤其重要的是,
他曾帮助过当时村里屈服于灾难而陷入绝望的女祖宗,他用劝告、忠言、威胁,用
魔法和祈祷,用自己的典范行为震撼她,保护她不致因为灵魂软弱而使整个部落彻
底崩溃。当时的情况显示,遭逢大灾大难而使人心惶惶之际,更需要克乃西特这样
的男人。一个人越是能够在生活和思想上树立超越个人的精神意识,他便越是能够
学会崇敬、观察、祈求、服务和牺牲。两年的艰难岁月,几乎断送了他的生命,最
终却也让他获得了更高的尊敬和信赖,当然并非人人都有此认识,但是那少数承担
着部落领导责任的人士,确乎因而承认了他的价值。
    克乃西特就这样在不断考验中度过一年又一年,最后达到了成熟男子的阶段,
达到了他事业的顶峰时期。他主持过两位女祖宗的葬礼;他失去了一个漂亮的儿子,
儿子六岁时被狼攫走;他得过一场重病,他没有靠外援帮助,自己充当医生挺了过
来。他曾挨过饿,也受过冻。所有一切灾难都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更在他的灵
魂深处烙上了印记。与此同时,他还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体验到,有思想的人反而
会受到常人的非议和反对,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人们确实会从远处尊敬他们,逢到
不幸和灾难时也会向他们求援,却从不把他们视为自己人加以爱护,反而唯恐避之
不及。另外他还根据经验知道:人们生病或者遭难时,宁肯接受法术和咒语治疗或
者救助,而不愿听取理智的劝告;人们也宁肯遭受痛苦折磨和进行表面肤浅的仔悔,
也不愿从内心改变自己或者进行自我审查;人们不相信理智而轻信魔法,不相信经
验而迷信秘方。这种种现象,几千年如一日延续至今,正像若干史籍中所断定:大
致上无甚改变。不过,克乃西特也同时学到,凡是擅于思考的有思想的人绝不允许
自己丧失爱心,他必须善待常人的愿望和愚蠢,不可高高在上,但也不可受他们支
配。智者和骗子,传教士和魔术家,助人为乐者和寄生的食客,往往仅是一步之差
而已。而一般人们宁肯给骗子付报酬,被魔术家盘剥利用,也不愿接受慷慨无私的
帮助。他们宁肯拿出金钱和货物,也不乐意付出爱心和信仰。他们互相欺骗,还宁
肯自我欺骗。克乃西特不得不认识到人类是一种软弱、自私,同时又很怯懦的生物,
他也必须承认自己也分享着这些人类的恶劣特性和本能冲动力。但是,尽管事实如
此,他还应当有信心,并以这种信心滋养抚育自己的灵魂,这信心便是:人类也是
有灵魂有爱心的生物,在人类身体里还居住着与本能冲动力背道而驰的东西,促使
人们也渴望自我净化。然而这一切思想,对克乃西特显然是不成问题的,对他来说
似乎反倒是无可作为了。我们可以这么认为:他早已走上了这条道路,总有一天,
他会从这条道路走到自己的目标,甚至超越这个目标。
    克乃西特正走在这条道路上,根据自己的思想向前探索着,然而,他更是生活
在感觉意识之中,在月亮的魅力中,药草的气息中,树根的咸味中,树皮的滋味中,
也在药草的栽培中,药膏的配制中,他献身于气候和大气变化的事业,培养了许多
这方面的能力,其中有若干是我们后辈人不再能够掌握,也不再完全懂得的能力。
所有能力中最重要的本领当然就是祈雨。克乃西特即或也遭受过老天对自己顽固拒
绝的特殊情况,似乎还冷酷地嘲弄过他,使他徒劳无益,然则克乃西特却有过上百
次的祈雨成功,而且每一次的情况都几乎略有差异。当然他在祭祀仪式上,在朗诵
咒词上,在演奏鼓乐上,并不敢有丝毫改变或者加以删节。但是这一切仅仅是他全

部活动中部分公开的、官方的而已,是他的祭司职务而已,当然这些工作既美好,

又能带给他喜悦的感觉,尤其在他做了一天的献祭和法事,黄昏时分老天终于让步,
天空乌云密布,刮起了湿润的大风,直至落下了第一批雨滴。然而一切都取决于呼
风唤雨者的精湛技艺,能够择定最恰当的日子,如果盲目行动,结果只是一场白忙。
人们可以祈求苍天,是的,甚至可以加以冲撞,然而人们必须具有一片赤诚心意,
并且顺从老天的意愿。对克乃西特而言,这类以祈祷取得胜利的体验,其实远不如
他以那种不可言传的、感官知识多于理智的体验更符合自己的心意。克乃西特对于
气候的种种状况:空气和温度的张力,风与云的形成,水流、泥土和尘埃的气息,
气候妖魔表示的威胁或者许诺,表现的情绪和脾性,克乃西特总是喜欢首先以自己
的皮肤,头发,连同全部感官加以感觉和测试,免得受任何意外情况惊吓,也不至
于因出乎意外而灰心失望。他把气候的种种变化汇聚在自己的内心,尽可能地予以
掌握,使自己有能力控制风云变幻,当然他不可能随心所欲,然则由于他与它们之
间的这种密不可分,互相关连,使克乃西特得以完全消除了客观世界与自己,外界
与内在之间的差别。每逢这类时刻,克乃西特就欢喜得如痴如醉,他狂喜地站着倾
听,蹲着静候,他不仅感受到风与云如何在他心中共享生命,而且觉得可以指挥和
改造它们,就如同我们能够从内心再现和背诵一首我们十分熟悉的乐曲一样。于是,
克乃西特只消屏住呼吸--那么风声或者雷鸣便也缄默无声;他只消与点头或者摇
摇头--那么冰雹便倾盆而下或者停止;他只消微微一笑以表示内心矛盾冲突已获
得协凋,--那么天上的云层便四下分散,露出了亮晶晶的蓝天。某些时候,他觉
得特别有把握预测未来几天的气候,似乎具有万无一失的先知能力,似乎外面世界
的总乐谱都已精确地细细谱写在他的血液之中,外界的一切都必须按照这个乐谱逐
一演出似的。这才正是他的美好日子,他获得的最大报酬,他的极大快乐。
    然而,倘若一旦中断了这种内与外的内在联系,气候和外面世界变得陌生、不
可理解,更是无法预测之时,那么他自己内心的秩序也受到干扰,变得一片混乱,
于是他便觉得自己算不上真正的呼风唤雨大师,觉得让他承担气候预测和播种谷物
的责任实在是一种错误,一种失策。每逢这些时候,他就特别恋家,对艾黛又体贴
又爱护,努力分担她的家务活,还替孩子们做玩具和工具,在屋里跑来跑去调制药
剂,同时又特别渴望别人的关怀,只想尽可能和其他男人一模一样,不论在风俗习
惯,或者在其他方面都尽量减少彼此的差别,甚至还耐着性子倾听妻子和邻家妇女
闲聊,即或只是些毁谤他人生活、状况和是非的无聊故事。但是一待他时来运转,
便难得再在他家里看见他的踪影了,他早已出门转悠,到处捕鱼,打猎,寻找树根
去了,他伏在草地上或者蹲在树丛间,嗅着,听着,他模仿动物的叫声,他点燃火
堆,借以对比烟云和天空中云堆的区别,他让自己的皮肤、头发饱受雾气、雨水、
空气、阳光或者月光的滋润。克乃西特还像他的师傅,老土鲁生前一样,总是搜集
种种外形与实质貌似不相归属的物质,他觉得它们似乎可以让他窥见大自然的智慧
或者心情,借以揣摩出自然的一小部分规律和创造秘密,这些物质总是体现着两种
截然相反的东西的一致,例如:一颗树瘤长着人脸或者动物的脸;一颗颗水磨石子
有着木纹,好似木制的一般;原始时代石化了的动物形象;畸形的或者双生的果核;
一块块形似人类腰子或者心脏的石头。克乃西特细细研读一片树叶上的脉络符号,
一个菌块上的网状线条,用以揣测外界的一切神秘、灵性、未来与可能性,他归纳
出符号的魔术内容,数字和文字的先兆意义,他把无限与多数转化为单纯,纳入系
统,形成概念。因为世上万事万物通过他以心灵把握世界的方法都已在他心中,所
有一切事物确实没有名称,无法命名,却是可以想象的,有可能性的,并非超越人
类预感能力的,尽管还处于萌芽状态,然而确实对他具有重要意义,已成为他自身
的一个部分,而且还有机地在他身体内不断成长。倘若我再作深一步回溯,超越这
位呼风唤雨大师的时代,回溯到我们看来如此遥远而原始的几千年前的过去,那么
我们就会发现--我们对此深信不疑--,那时的人们就和如今的一样,尽管还没
有开化却已具有一颗包容万有的心灵。
    我们这位呼风唤雨者既不能以自己的预感能力获得长生不老,也无法更进一步
证实自己的预感。他既没有成为发明文字的人,也不是几何学家,也没有成为医学
或者天文学的奠基人。他仅仅是这条长链中的一个无名的环节,然而却与其他任何
重要环节一样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他是承前启后者,他还替后来者补充了自己
奋斗得来的体验。因为他也有自己的学生。这些年里他教育训练了两个打算成为呼
风唤雨大师的弟子,其中之一后来成了他的继承人。
    许多年来,他始终独自一人执行自己的职务,无人窥见他工作的奥秘,而后-
一在一场严重的歉收和饥荒之后--出现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开始经常拜访他,
观察他,崇拜他,还到处追踪他,这是一个向望呼风唤雨技能和渴望成为大师的孩
子。克乃西特感觉内心一阵阵奇怪而痛苦的颤动,他自己少年时代的重大经历又再
度重现了,与此同时,一种又揪心又明确的严酷感觉也油然而生:他的青春年华业
已消逝,如日中天的日子已成过去,花朵已经结成果实。令克乃西特大感意外的是
自己对待孩子的态度,简直与当年老土鲁对待他的态度一般无二。这种冷淡、拒绝、
拖延和迟疑不决完全出自本能,和已故者如出一辙,其实他并无意仿效已故的老师,
也并非出于道德教育的考虑,如:必须对年轻后辈进行长时间的考验,考察他是否
有足够的严肃认真;人们不可轻易让后辈进入本行神秘的殿堂,而必须让其饱尝艰
辛,诸如此类等等。事实非也,克乃西特对待男孩的态度十分单纯,是一位孤单而
有学问的古怪长者对待景仰自己学生的态度,他犹豫、畏缩、冷漠、时刻准备逃避,
生怕自己那种美好的孤独自在、那种荒野漫游、那种独自狩猎、采药、梦幻和倾听
的自由受到妨碍,他对自己的一切习惯和嗜好,一切秘密和思想倾注了过多的热情
和挚爱。毫无疑问,他应当接纳这个满怀崇敬好奇心怯生生接近他的少年;毫无疑
问,他应当帮助他,激励他克服胆怯心理;毫无疑问,他应当感觉这乃是一种奖励
和一桩喜事,是外界对他成就的认可和肯定,因为外面世界最终向他派遣了一位特
使,呈递了一份拥戴宣言,表示外界对他的追求、奉承,表示有人为他所吸引,并
且想要学他的样,响应神秘召唤而为之服务了。然而克乃西特的反应恰恰相反,他
首先感觉这是一种烦人的干扰,妨碍他的日常习惯和权限,损害了他的独立性。克
乃西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多么珍视这种独立和自由。他本能地抗拒着男孩
的追求,他对男孩千方百计地以智取胜,他掩藏自己,抹去自己的行踪,使人对自
己难以琢磨。但是,以往发生在土鲁身上的情况,如今又在克乃西特身上重演了。
年轻人默默无言地久久追逐,逐渐软化了克乃西特的决心,渐渐消融了他的抗拒心
理,是的,甚至越是让这个孩子多获得一点地盘,克乃西特的心反而更倾向于他;
终于完全敞开了胸怀,善待孩子的请求,接受他的殷勤,并且最终把收徒授课这项
往往极其累人的责任视为自己的新任务,是自己命里注定和不可缺少的精神使命。
克乃西特日复一日越来越远离自己的幻想,他逐渐告别梦幻,告别无穷无尽地享受
探寻人类可能性和未来的快乐情感。代替这一无边梦境,代替积累智慧之念的是站
立身旁的一个青年弟子,一个小小的、迫切的现实存在,一个闯入者和打扰者,然
而他不再规避和拒绝这个孩子,因为这是唯一通向未来的道路,是他独一无二的重
大责任所在,也是唯一能够让呼风唤雨大师的生活、作为、思想、意识和想象力战
胜死亡而在一个全新的小小胚芽中获得保存和延续的独一无二的小径。克乃西特叹
息着,咬紧牙根,微微含笑接纳了青年弟子。
    克乃西特职务中的一个重要问题,也就是说他的一个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培养
和教育继承者的人才间题,为此,这位呼风唤雨大师不得不忍受种种沉重的失望和
艰涩的痛苦。第一个向他献殷勤的学生名叫马罗,经过旷日持久的拖延和拒绝之后,
他总算接纳了这个男孩,然而马罗从未能完全排解他的失望之感。这个孩子对他低
声下气,阿谀奉承,很长一段时期内简直是无比驯顺。然而这个孩子总让克乃西特
觉得有所欠缺,首先是缺乏勇敢精神,怕黑夜怕黑暗,他试图向老师隐瞒这个缺陷,
克乃西特还是觉察了事实真相。尽管克乃西特仍然期待和观察了很长时间,认为是
他幼稚年代的残留物,迟早会消失的。可事实上始终存在。这位少年还完全缺乏献
身的天赋,不论对待呼风唤雨职责内的观察工作和研究工作,还是对传思想和想象,
全都带有私心。马罗很聪明,反应灵敏,学什么都轻而易举,一学就会。但是,他
也日益明显地暴露出了一种自私的动机,就连学习呼风唤雨技能也不例外。他首先
追逐的是出人头地,要成为社会重要人物,他具有能干人的虚荣心,却缺乏天才的
使命感。他总是争取别人的欢呼喝彩,总是把刚刚学得的皮毛知识和小小技艺拿到
熟人面前炫耀,--当然,这也许仅仅是稚气未脱,迟早会改善。但是,他不只是
寻求喝彩,还要更多地争取权力,以支配他人而从中获得利益。当师傅发觉这些问
题后,不禁大吃一惊,便慢慢收回了自己对这个青年的爱心。马罗追随克乃西特学
习几年后,已经犯过两次或者三次严重的错误。他经不住礼品的诱惑,瞒着师傅,
擅自胡来,有一次是私自用药医治一个重病的儿童,另一次是未经师傅许可就擅自
去一家茅屋念咒驱除老鼠。虽然经过师傅严重警告和他本人的改正承诺,马罗还是
悔而不改,当他再一次重蹈覆辙而被师傅逮到时,师傅不仅开除了他,还把他的劣
迹报告了女祖宗,要把这个忘恩负义的不良少年从自己的脑海里彻底清除出去。

    克乃西特后来的两个学生弥补了这一缺憾。尤其是其中的第二个学生--他自
己的儿子小土鲁。他特别喜欢这个最年轻,也是自己的最后一个弟子,深信小上鲁
将来会比自己有更大成就,他显然觉得小土鲁外祖父的灵魂已经居住在他身体里了。
克乃西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心满意足的感觉,他积累的全部知识和信念己传授给了
未来者。他有了切切实实的后继者--他的儿子,一旦自己无力承担责任,随时都
可交出职权。然而那个被开除的第一个学生还生活在他的工作范围里,也未能完全
排除出他的脑海。这个马罗如今已是村子里一个颇有名气的人物,尽管并不受到广
泛尊敬,却是很受喜爱、又有些影响力的男人。他已结婚,以一种杂耍演员的小丑
的方式娱乐村民,甚至还成了鼓乐队里的首席鼓手。他始终满怀妒忌地悄悄反对呼
风唤雨大师,总是伺机用大大小小的毁谤语言伤害克乃西特。这位呼风唤雨者从不
广交朋友,他需要独自工作和自由自在。克乃西特从来不曾追求他人的爱戴,他自
己也仅在少年时代向土鲁大师献过殷勤。直到这时候,他也终于尝到了遭人仇恨和
反对的滋味。这一事实影响了他后来许多美好时光。
    马罗本当属于那类十分出色的学生,却因他的才能根基不正又缺乏内在感情,
而总让他的老师感到不快和悲哀。他的才能并非建基于一个强大的有机体,建基于
诸如善良天性、健康血统和勤奋品性等高尚标志之上,而是形成于一种极其偶然的
因素,是的,可以说是巧取豪夺而得,或者也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地盗窃而得。一
个品格低劣的学生,却聪明过人或者擅长幻想,准让他的老师处于困境,不知所措。
一位老师本当把自己继承得来的知识和方法留传给学生,让他有能力协助自己承担
灵魂的工作--然而这位老师却不得不感到为难,感到自己真正的更重要的职责也
许恰恰是努力卫护艺术和科学,以免遭有才无德者的侵犯。因为~位老师的职责不
只是为学生服务,老师和学生两者都应当是他们灵魂工作的仆人。为什么有些老师
会畏惧和拒绝一些光彩照人的才子呢,原因也就在这里。凡是这种类型的学生总是
曲解教学工作的整个意义,错误理解为服务于学生。事实上,任何对某类只知出人
头地而不知服务的学生的教育和促进,恰恰意味着从本质上损害服务这一真理,是
一种背叛灵魂的行为。我们从许多国家的历史中认识到,凡是这些国家秩序大乱、
灵魂思想陷于深刻危机的时期,准是有大批无德的才子当道,他们在各种社会团体、
各种学校和学术机构,以及国家政府中占据领导地位。这些颇有才能的人稳坐在一
切重要职务的宝座上,却只想着统治管理,全然不知服务为何物。人们难以正确认
识这类天才人物,一待他们在自己的专业职务上奠定基础,事情就难办了,至于再
要不客气地打发他们回到不重要的与灵魂无关的职位上,那更是难上加难。克乃西
特也犯了这个错误,他对自己的徒弟马罗容忍太过年久,他把本行的一些秘密智慧
传授给了一个既野心勃勃又肤浅的小人,实在令人遗憾。这件事替他招致了他难以
料想的沉重后果。
    岁月匆匆,克乃西特的胡于也几乎斑白了。有一年,天与地之间的良好秩序似
乎受到力大无比、诡计多端的恶魔的疯狂破坏。事故发生在那年秋天,可怖的景象
把村里每个人都吓得要死。在白天和黑夜均等那日子过后不久--一呼风唤雨者总
是怀着庄严而又崇敬的心情聚精会神地潜心观察和体验那一天的景象-一大上出现
了人们从未见过的现象。有一天傍晚,天高云淡,刮着风,气候凉爽;天空亮晶晶,
玻璃一般透明,只有几朵小小浮云飘动在高高的空中,玫瑰色的霞光久久地洒在大
地上,持续的时间远远长于往常。落日的余辉在清凉、苍白的宇宙间飘浮晃动,像
是梦幻泡影般的光束。克乃西特已经接连几天感觉天气异样,比他以往年代在这类
白天逐渐缩短的日子里所感受的要强烈得多,奇怪得多。克乃西特觉得天上的诸神
在行动,大地、植物和动物都惊恐不安,空气中充溢着紧张气氛,有一种焦躁、期
待、畏惧、又充满不祥预感的东西在整个大自然问徘徊游荡,就连傍晚时分长时间
逗留着的那些火焰似摇曳不停的晚霞也属于这一奇异景象。那些光束的运动方向和
大地上风吹的方向恰恰相反,它们久久挣扎着,维护着自己的生存,惨淡的红光悲
哀地变冷,褪色,父忽然消失不见了。
    那天傍晚,村子里很平静,聚在女祖宗茅屋前听故事的孩子们早已经散去,只
有少数几个男孩子,还在附近追逐玩耍,其他村
民也都早已返回自己的茅屋,大都也已吃过晚饭,许多人甚至已经上床,几乎很少
有人在观看晚霞中的红色云彩,除了呼风唤雨大师。克乃西特这时正在自己茅屋后
的小苗圃里来回踱步,他显得紧张而又不安,对反常的气候感到十分忧虑;他偶尔
也在草丛中在用来劈柴的树墩上坐一忽儿,略事休憩。当最后一道云彩消失之际,
仍还亮晶晶的碧蓝天空中猛然出现了星星,数目和亮度迅速增长,刚刚还只是隐隐
约约的两三颗,一下子已是十颗,二十颗。克乃西特熟悉其中的许多星座,个别的

或一群群的。他已观察过它们成百上千次了。星星的永恒重返天际,给予人们安心
之感,星星带给人们慰藉,尽管它们距离遥远,冷冷地高挂天空,没有温暖的光芒,
但是它们恒定地排列着,宣告着秩序,预示着持续不变,它们是可靠的。星星们似
乎对大地上的生命,对人类的生活很冷淡,很疏远,似乎丝毫也不受人类的温暖、
震颤、痛苦和狂喜所触动,似乎在以自己冰冷的庄严和永恒存在性居高临下地嘲讽
人间,然而星星仍旧和我们有着关联,也许始终在引导着我们,统治着我们。因而,
凡是多少拥有人类的知识,具有精神灵性,具有精神上的稳定性与优越性的人,便
会领悟和把握世界的须臾无常性,会和天上的星星一样,静静地放射出冷冷的光辉,
用令人震颤的冰冷抚慰人,会永恒微带讥讽地望向人间。这就是呼风唤雨者观看星
星时经常出现的感觉,即或对星星的感觉没有他与月亮--这个又伟大又亲近的潮
湿圆盘,这条在太空海洋邀游的肥胖魔鱼--之问的关系那么接近,那么激动人心,
那么永恒地常变常新,他却也深深地敬重它们,把自己的许多信念与星星联系在一
起。克乃西特久久地仰首翘望,让它们在自己身上产生影响,把自己的灵性、温情、
忧虑全都呈现在它们那冰冷的凝视之下,这种感受常常让他觉得好似沐浴了一次或
者饮下了一剂清凉的治病良药。
    今晚的星星似乎和平常一样,只是明亮得出奇,好像在稀薄而坚硬的空气中受
过了厉害的打磨,但是克乃西特心里却没有安心之感,也不能把自己托付给它们。
他觉得不知什么地方有一股力量在拽拉着他,这股力量刺痛他的每一个毛孔,吮吸
他的眼睛,无声无息地持续伤害着他,这是一股强大的气流,一种警告性的颤动。
在克乃西特身边的茅屋里,温暖而微弱的炉火闪烁着黯淡的红光,小屋里展现的是
一种温暖的生活,一声叫喊,一阵欢笑,一声呵欠,洋溢着人体的气味,皮肤的温
热,母性的慈爱和儿童的睡眠,近在咫尺的这幅温馨的景象更加深了夜色的浓度,
把星星推向了更高更远的地方,推向了不可思议的高空。
    正当克乃西特倾听着茅屋里艾黛低声吟唱一支曲调哄孩子入睡之际,天上突然
出现了村里多年未见的大灾难。繁星编织成的寂静而光亮的大网之间,这里那里不
断闪烁火花,好似火焰燃着了这张巨网中往常看不见的网线。于是,星星便像被抛
出的石头般纷纷坠落,一颗颗烧得通红斜掠过太空,又迅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里一颗,那里两颗,这儿又是几颗,还未待眼光离开第一批消失的星星,还未待
被目睹景象吓得停止跳动的心脏重新恢复跳动之前,那些斜掠而下或者呈弧形落下
的星星已变成了一群群一团团的光点,开始成千成百地坠落,数不清的星群好像受
到一阵巨大而静默风暴的驱赶,横斜过寂静的夜空,好像宇宙正经历一场秋风,把
繁星如同黄叶一般从天空之树上刮落,吹入无声无息的虚无之中。星星好似干枯的
黄叶,又像飘扬的雪花,在可怕的寂静中成千上万地飞舞着,坠落着,消失在东南
方那片山林之间。村民自有记忆以来,从未见有星星坠落的情况,更不知道星星会
消失得无影无踪。
    克乃西特目瞪口呆,心脏好似凝固了一般,他高高地仰着头,又恐惧又不知满
足地定睛注视着这幅变了形的可怕天空,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眼前的恐怖景
象却是确凿的事实。凡是身临其境者都会认为,这是人们熟知的星星本身在晃动,
在四散,在坠落,克乃西特也认为如此,他预料太空即将变得空荡荡一片漆黑,而
自己也早就被大地吞没。当然,事实上他片刻后便辨认出一切人们熟知的星星依旧
挂在老地方,这里和那里,到处都是老样子。这幅四散坠落的星星景象并非发生在
人们熟知的星星之间,而是显现在天空和大地的中间地带,这一群群坠落或者被抛
出的迅速出现又迅速消失的新星,它们放射的光亮也与人们熟知老星星的色彩大不
相同。克乃西待稍感安慰,内心也重新平静下来。然而这些暴风骤雨般布满天空的
光点,即或只是些短暂的瞬息即逝的新星,它们的出现仍然含有邪恶的意味,仍然
是不祥的混乱状态。克乃西特焦渴的喉咙不禁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他凝望大地,
侧耳倾听,想知道这场恐怖的戏剧是否仅是他个人的错觉,想知道其他人是否也看
到了这幅景象。不久,他便听见邻近的茅屋里传出了可怕的呻吟、尖叫和呼喊声。
是啊,也有别人目睹了这场灾祸,他们的叫喊惊醒了睡着的人,对一切还懵懂不知
的人,转眼间,全村都陷入了惊慌失措的状态。克乃西特重重叹息着接受了事实。
这场不祥灾象对他的损害最大,因为他身为呼风唤雨大师,理所当然要对天气承担
一定责任。克乃西待以往许多年来总是能够事先预测或者察觉到巨大灾难即将来临,
譬如:洪水,冰雹,暴风雨,每一次他都能够事先警告各家各户的母亲和老人预作
防患,他曾多次防止了最可怕的灾祸,他用自己的知识、勇气以及对天上诸神的信

赖,化解了村民的绝望情绪。这一问他为什么事先毫无所知,以至毫无安排?其实

他也曾有过隐约的警告性的预感,为什么居然一声不吭?
    克乃西特揭起茅屋入口的门帘,轻声呼唤他妻子的名字。她走过来,怀抱着他
们最年幼的孩子。他接过孩子,放到草席上,他握住艾黛的手,伸出一根手指按在
嘴唇上,示意她别出声,随即带领她走出了茅屋,看到她那副温柔沉静的脸容猛然
间吓得变了样。
    “让孩子们睡觉吧,他们不该看见这种景象,听见了吗/他斩钉截铁地说。
“不要让一个孩子出来,包括土鲁。连你自己也待在屋里吧。”
    他犹豫了片刻,考虑是否再说几句,是否再吐露一些想法,最后却只是坚定地
对她说:“这情形对你和孩子不会有什么事的。”
    她立即表示相信,虽然脸容和心情还未从惊吓中恢复正常。
    “这是怎么啦?”她问,再度瞪视着天空。“情况很糟糕吧?”
    “是很糟糕,”他柔声回答,“我的确认为情况非常糟糕。不过对你和孩子们
不会有什么损害。你们都留在屋里,把门帘紧紧放下。我现在得到村民们那里去说
说情况。进屋去吧,艾黛。”
    克乃西特把文黛推进茅屋,细心地拉紧门帘,面对着持续不灭的星星雨,在门
日又忙立了片刻。然后,他垂下了头,心情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急匆匆穿过黑夜,
走向女祖宗的茅屋。
    这里已聚集了半个村子的人,人群中充满了一种沉闷的气氛,因为恐惧和绝望
而形成的麻木不仁几乎使人群陷于神志不清的状态。有些妇女和男人,自感大难临
头而向不知来由的感官欲望投降了,听任自己的怨气胡乱发泄;一些人好似丢了魂,
呆呆地站立不动,一些人四肢颤抖着,好似已丧失了控制能力,一个妇女口吐白沫,
独自跳起了一种又淫荡又显示绝望的舞蹈,一边还用手扯拉着自己披散的长发。克
乃西特清楚反常气象已经在发生作用了,村民们几乎都丧失了理智,好似中了纷纷
坠落的星星雨的邪毒,都发疯了。一场疯狂、愤怒和自己毁灭自己的悲剧也许即将
发生。现在到了集合几个勇敢而又有头脑的人来加强全体村民勇气的时候了。
    女祖宗看上去很镇静。她相信全村的末日已经来临,一切都已无法挽救。她面
对既定命运,露出了一副近似嘲笑其辛酸苦涩的坚定而又冷酷的面容。克乃西特试
图劝说她,给她指出那些恒常出现的星星仍旧高挂在天空。然而女祖宗没有接受忠
告,也许是她老眼昏花,无法看清那些星星,也可能是她对星星的观念以及对待自
己与星星的关系上和克乃西特的看法迥然不同。她摇摇头,始终保持着自己狰狞的
冷笑,而当克乃西特请求她不要听任村民们陷于着了魔的恐惧之中时,她却立即赞
同了。一群害怕得要命,总算还没有疯的村民这时围到了女祖宗和呼风唤雨大师身
边,打算听从他们两人的指挥。
    克乃西特本想趁此机会通过实例、理智、言论、阐释和鼓励的办法,引导村民
摆脱恐慌。然而,女祖宗的一番简短讲话让他明白,想挽救局面为时已晚。他原本
希望能够与其他人分享自己刚刚获得的经验,想把观察所得作为礼物赠送给大家,
他也衷心希望说服大家首先看清实况,真正的星星并未坠落,或者至少是并非所有
星星都坠落了,也不会有什么宇宙风暴把星星一扫而光。他原本以为可以帮助他们
从惊恐绝望转变为积极的观察,惜以顶住这场灾难。但是克乃西特很快发现收效甚
微,全村没有几个人肯听他的解释,他刚以为说服了几个人,另一些人却又完全陷
于疯狂状态。无法可施,这里的情况就如同常常发生的情况一样,人们听不进任何
理智的和聪明的话。
    克乃西特庆幸自己还有别的办法。如今想用理智去化解人们这种吓得要死的恐
惧,显然绝不可能了,但是设法引导人们的恐惧感还是有可能的,组织他们,赋予
他们以正确的形貌,从混乱的疯狂绝望状态转化为坚定的统一状态,让这些不受控
制的狂呼乱喊转化为集体的合唱。克乃西特立即作出决断,也立即付诸行动。他走
出几步站到这群人前面,高声念出人人熟悉的祈祷词,这是当年为悼念每位刚过世
的女祖宗举行的公开哀悼仪式,或者为疾病流行和洪水泛滥而举行祭献和忏悔仪式
时,必须大声念诵的祷告词。克乃西特高声叫嚷着有节奏地念着这些祷词,边念边
拍着手以加强节奏感,而且合着节奏、叫喊和拍手,不断作着弯身动作,先弯身向
前,几乎触到了地面,接着向后退,伸直身子,接着又弯身,接直又伸直,他反复
不停地念诵着、运动着,顷刻间就有十个,二十个村民加入了他的有节奏的动作,
就连站在一旁的年迈女祖宗也合着节奏喃喃念起了祷文,还以微微躬身的形式参与
了大家的仪式。从各家茅屋里又涌出了许多村民,也都毫不迟疑地加入了这个有节
奏有灵魂的典礼之中。那几个恐惧得失去常态的村民,这时也大都不再乱动,而是
静候在一边,另一些人则跟上了喃喃的合唱声和有节奏的虔诚敬神行动。克乃西特
成功了。一批丧失理智的绝望疯子,变成了一群虔诚悔罪和准备献祭的村民,他们

愿意互相鼓励,愿意把畏死的恐惧深深锁进身体里或者至少只在自己内心里发泄这

种恐惧感,他们有秩序地加入了大合唱,让自己和这场祈祷典礼的节奏保持一致。
这场仪式显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其中最强大的力量表现在人人强化了的
协调一致,表现在大家的团体意识,还有就是它的不容置疑的医疗作用,用节奏、
秩序、韵律和音乐。
    与此同时,整个夜空始终下着流星雨,像由无数静悄悄光滴组成的人工瀑布一
般从大空倾泻而下,巨大的红色光滴还持续了足足两个钟点之久,然而村民们的恐
惧已转化为恭顺和虔诚,转化为祈求和悔罪之情了,已经进入秩序之中的人们能够
以神圣的和谐协调来对付人类的弱点了。这奇迹早在星星雨尚未减弱,变得稀少之
前便已发生了,奇迹治愈了村民。当天空渐渐平静下来,似乎已经恢复正常时,精
疲力竭的村民们人人都有获得拯救的感觉,他们的祭献仪式平息了天上众神的怒气,
使太空恢复了秩序。
    村民们没有忘却这个恐怖夜晚,整整一个秋天和冬天总是不断议论这件事。然
而不久以后,人们不再用满怀恐惧的语气,而用了平常口吻,并且像是在回顾描述
一场人们曾经勇敢抗拒,并最终获得胜利的灾难。人们议论着种种细节,每个人都
以自己的方式描述这场吓人景象的怪异之处,每个人都想做第一个发现者。有些村
民甚至敢于取笑那几个当时特别惊恐的人。很长期间,这次事件都是全村的热烈话
题:村子里出过大事,人们经历了大灾难啊!
    克乃西特从未参与议论,也不像他们那样逐渐淡忘了这件大事。对他说来,这
次不祥的经历是一种不可忘却的警告,是一根始终不断刺激他的芒刺。对克乃西特
而言,不能因为大难已经过去,已经通过列队祈祷、忏悔祭献得到化解,而把事情
置之脑后。时间过去越久,克乃西特反倒越益感觉灾难的重要性,因为他已赋予了
整个事件以重要意义。这幅奇异的自然景象,显示了形形式式人类前景的无穷无尽、
巨大艰难的问题,谁若亲眼目睹整个事件,也许值得他花一辈子时间进行思索。
    克乃西特知道村里只有一个人会和自己持有类似观点,也会用类似目光来观察
星星雨景象,这个人就是他的儿子和学生土鲁。唯有这个人也曾是目击者,才可能
证实或者校正他自己的观察,也才可能影响自己的观点。但是他当时让儿子在茅屋
里睡觉,后来他越是久久地思考自己为何这么做,为何不让唯一可作为证人和合作
者的儿子一同观看这场奇异景象,就越是深信自己的做法正确,是一种顺从聪明理
智的行为。克乃西特只想保护家人不面对这场吓人景象,包括这个徒弟兼同事,因
为他最爱土鲁。所以他向家人隐瞒了星星的坠落现象,不让观看。克乃西特那时候
信仰善良的睡眠之神,特别是年轻人的睡神。尤其他知道自己绝不会记错,就在上
天显示灾象的最初时刻,他便认为并不会立即危及村民的生命,却是当即感到是一
个预示未来灾难的恶兆,这恶兆与任何他人无关,仅仅涉及他呼风唤雨大师一个人。
某种危险和威胁已在与他职务相关的领域内出现了,不论今后再以何种形态出现,
他都将首当其冲。让自己对危险保持警觉,当它来临时予以坚决反击,让自己的灵
魂时刻作好迎接的准备,却绝不让自己受到羞辱,这便是他的决心。正在临近的可
怕命运需要一位成熟的勇敢男子汉去对付,因而,倘若把儿子也牵扯进去,让他跟
着自己受苦,或者成为知情人,也许是很不妥当的,虽然他对这个年轻人评价很高,
却难以预料,一个缺乏考验的无经验青年能否受得了。
    他的儿子土鲁当然闷闷不乐,因为睡觉而错过了这么一场伟大经历。不管有多
少抚慰解释,也无论如何抵不了这千载难逢的大事,也许他一辈子也不会再遇上类
似的情况,因此土鲁有好一阵子对父亲非常不满。而克乃西特对他日益增多的关怀
终于消融了这种温怨。老人逐渐比以往更多地将土鲁带入自己的一切事务之中,更
不厌其烦地训练土鲁的预测能力,竭尽全力要把他培养成完善的继任者。克乃西特
仍旧很少和儿子谈论那场星星雨,却日益越来越毫无保留地让他窥视自己的一切秘
密,一切实践,一切知识和研究成果,允许他陪同自己出巡,研究自然现象,进行
实验,这是克乃西特迄今以前从未让人参与的事情。
    冬天来了又去了,那是一个潮湿而又暖和的冬季,既没有星星坠落,也没有任
何不寻常的大事。村子里太平无事,唯有猎人们频频出门狩猎,他们茅屋旁的木杆
上挂满了一捆捆冻得铁硬的兽皮,在寒风里吹得嘎啦嘎啦作响。人们在雪地上铺一
条光滑的长木板,满载着木柴从森林里拖回家中。恰恰在这个短暂的冰冻时节,村
子里死了一位老年妇女,人们挖不开冻土,只得把冻硬的尸体停放在自家茅屋门口,
直到许多天后,土地略略解冻,才举行了葬礼。
    第二年春天,这位呼风唤雨大师的预测首次得到印证。那是一个特别糟糕的春
天,由于月亮的反常,一切都了无生气,奄奄一息,决定播种日期的种种征象总是
收集不齐。原野里花朵少得可怜,村子里枝条上的花蕾都枯萎了。克内西特焦虑方

分,却不让自己表露出来,唯有艾黛,尤其是土鲁,知道他是多么五内如焚。克乃
西特不仅经常念驱邪的咒语,还进行私人的祭礼,替恶魔烧煮芳香诱人的饮料和杨
水,他还在新月之夜剪短自己的须发,把它们拌和在松脂和潮湿的树皮里,然后点
火燃烧,制造出浓浓的烟雾。他想方设法拖延举行公开的典礼,全村的献祭仪式,
祈祷游行以及鼓乐合奏,他尽可能把驱逐邪恶的春天气候作为个人职务来处理。但
是正常的播种时间早已延误多时,情况却毫无好转,他就不得不向女祖宗汇报了。
真是不幸,他在这里也倒了霉。那位女祖宗向来待他友好,简直视他为自己的儿子,
这次却没有接见他,她已病倒在床,全部职务都移交给了她的妹妹。这位妹妹却一
向十分冷淡呼风唤雨大师,她缺乏姐姐的正直严谨的品性,而比较喜欢戏耍玩乐,
她的这种偏好使她对那个魔术家和鼓手马罗很有好感,他很擅长逗她开心,而马罗
却是克乃西特的死对头。两人一对话,克乃西特就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冷漠和嫌恶,
虽然她并没有反驳他的意见。他建议把播种的日期,连同大家举行祭献和游行的时
间都略略向后挪移。她赞成和同意了这些建议,脸色却很难看,好似对待一个下属
一般。她拒绝了他探视女祖宗的请求,就连他想替老人配些药剂的要求也被否定了。
    克乃西特懊丧而归,满嘴苦涩难过。此后半个月里,克乃西特千方百计地试图
改变气候状况,促使它宜于播种。然而向来与他体内血流循同一方向流动的气候,
这次却固执地和他作对,不论是咒语,还是献祭,都毫无作用。于是克乃西特只得
再次求见女祖宗的妹妹。但这一回的延期要求几近恳请宽容了。克乃西特还立即发
现她已经同那个逗乐小丑议论过自己和这件事情,因为他们在谈到选定播种日期的
必要性,或者在讨论如何安排公开祈祷事宜时,这位老妇人竟然卖弄这方面的知识,
甚至还援引了某些专门术语,她只可能从那个曾是自己徒弟的马罗嘴里听到这些话
的。克乃西特要求宽限三天,认为那时整个星座的位置会有新变化,播种比较吉利,
他择定第三次娥眉月的第一天为开始播种日。老妇人表示同意,并且议定了仪式事
项。他们的决定向全村宣布后,每一个人都投入了筹备播种典礼的忙碌工作。
    事情就是不如人意,正当一切安排就绪之际,邪魔们又开始作祟。恰恰就在播
种大典万事妥当,人人期待那一日来临的前一天,女祖宗逝世了。播种庆典不得不
延期,代之以筹办葬礼。葬礼极其隆重。克乃西特身披举办盛大祈祷游行穿的礼袍,
头戴尖顶狐皮高帽,走在刚接位的女祖宗和她的姐妹以及女儿们后面。克乃西特的
儿子土鲁则作为助手陪同着他,一路敲击着两种音调的硬木响板。人人都对已故者
以及她刚上任的妹妹表示了极大的敬意。马罗率领着他的鼓乐队走在队伍的最前列,
赢得了大量喝彩。全村人一边哭泣,一边庆祝,一面哀伤,一面吃喝,一路欣赏鼓
乐,一路祈祷游行。这一天真是全村的好日子,然而播种日期又再度被拖延了。克
乃西特的态度又庄严又镇静,内心却一片黯然。他似乎感到,自己一生的好日子已
随着女祖宗一起被埋葬了。
    接着,按照新任女祖宗的要求,又举行了极其隆重的播种开播仪式。游行队伍
庄严肃穆地绕着田地巡行,新任女祖宗神色庄重地将第一把种子撒在公众的大田里。
她的妹妹们走在她两旁,每人手提一袋种子,让她顺手抓取。当这个仪式终于结束
之时,克乃西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是这般庄严而欢欣地撒下的种子却没有带来喜悦和收获,这是一个不受老天
恩宠的年头。刚播下的种子先是受到一场再度降临的严寒和霜冻的袭击,接着是忽
冷忽热的春天,而夏季也充满了敌意,当田地里总算铺满稀稀落落瘦弱的、只有往
年一半高的作物之际,又降临了最后的致命打击。一场人们从未听说过,也难以想
象的旱灾出现了。太阳的炽热白光一周接一周地烧烤着土地,较小的泉水干枯了,
村里的水塘成了肮脏的大泥潭,变成了蜻蜓的乐园和养殖蚊子的孵化场。晒焦的大
地裂开了巨大的缝隙。人们只能眼睁睁望着作物逐渐赢弱、枯黄下去。天上偶尔也
汇聚起了乌云,却往往只是于打雷,难得有一场大点的雨,总是转瞬即逝,并且接
着又刮起持续多天的干热东风,以致闪电一击中那些高大的树木,总会迅速引起半
枯树冠的熊熊烈火。
    “土鲁,你听着,”克乃西特有一天终于对儿子说道,“情形很糟糕,所有的
妖魔鬼怪都在向我们进攻。事情是从星星的坠落开始的。因而我一直在思索,该是
我付出生命的时候了。你得记住:倘若我必须以生命作祭献,你必须立即在同一瞬
间接替我的职务,第一件工作就是焚化我的遗体,并把骨灰撒到田地里去。冬天时,
这里将有大饥荒。然而一切不祥的邪气也就随即减弱消失了。你必须小心翼翼保护
全村公有的种子,不许任何人触动,违者处死。来年的情况将会好转,村民们将说,

总算运气,我们幸好有了一位新的年轻呼风唤雨大师。”
    全村都陷入了绝望境地,马罗不时煽动村民威胁和诅咒这位呼风唤雨的人。艾
黛病倒了,躺在床上发烧,呕吐,浑身颤抖。祈祷游行、祭献仪式,长时间震得人
心撼动的鼓乐,全都毫无作用。克乃西特引领着村民,这是他的职责,然而一待人
们四散回家,他又立即成为人人规避的孤独者。他早已明白自己必须采取什么行动,
也料到马罗早已要求女祖宗拿自己克乃西特作祭品了。为了维护自己的荣誉,也为
儿子着想,他迈出了设想好的最后一步。他替土鲁穿上庆典的大礼服滞他去见女祖
宗,推荐上鲁为自己的继任者,最后要求允许自己辞去职位作为牺牲以祈求消融灾
难。女祖宗好奇地审视了他一会儿,然后点点头,亲口允准他的请求。
    献祭仪式定在当天举行。全村人本当人人参加,许多人却因痢疾病倒在家,艾
黛更是重病不起。土鲁身披礼袍,戴着狐皮高帽,几乎因中暑而热昏倒地。村里的
头面人物,除非病倒不起,全都到场,女祖宗和她的两位大妹妹,还有鼓乐队长马
罗也都参加了。站在后面的是普通村民。村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侮辱这位年老的
呼风唤雨大师,村民们鸦雀无声,心情压抑。人们列队走到森林里,寻找克乃西特
自己选定的举行祭献的场地--一大片圆形空地。男人们大都携带了石斧,以便砍
伐火葬用的木柴。
    人们进入空地后,让克乃西特独自站在中间,村里的头面人物在他身边围成一
个小圆圈,普通村民则环绕小圈围成一个大圆圈。由于大家全都缄默无语,场内气
氛令人窘迫,直至呼风唤雨大师亲自开口讲话。
    “我一直是大家的呼风唤雨者,”他说道,“许多年来一贯尽职尽力,努力做
好自己的工作。如今恶魔和我作对,让我一败涂地。因此,我决定用我自己献祭。
这是与恶魔达成和解的途径。我儿土鲁将成为大家的新呼风唤雨者。来吧,杀了我
吧,我死之后,请依照我儿子的嘱托接着去办下一件事。珍重道别了!谁来杀我呢?
我举荐鼓乐队长马罗,他是最恰当的人选。”
    克乃西特说完话,默默站着,周围的人一动也不动。土鲁满脸通红,痛苦地转
动着戴有沉重皮帽的头颅朝四周瞥了一圈。他看见父亲的嘴角带有一丝嘲讽的意味
扭歪着。最后,女祖宗生气了,重重顿着脚,吩咐马罗动手,她高声叫道:“向前
走!拿起斧子,动手呀!”
    马罗双手握住斧头,在他从前的师傅身前摆好行刑姿态,他现在比以往任何时
候都更加憎恨这个老人。因为老人缄默的衰老嘴角向他撇出一副不屑的神态,这深
深刺痛了他。马罗高高举起斧子,在他头上摇晃着,一面瞄准,一面定睛望着受刑
人的脸,等待他闭起双眼。然而克乃西特不仅不闭上眼睛,反倒睁大双眼直瞪瞪地
盯着这个举斧的人。老人的脸上几乎毫无表情,倘若多少还可看出一丝神色的话,
也只是介乎怜悯和嘲笑之间的隐约神情而已。
    马罗愤怒地抛开了斧头。“我不干这事,”他低声自言自语,接着便挤出头面
人物的小圈子消失在人群中。有几个村民轻轻笑出了声。女祖宗气得脸色发白,既
气呼风唤雨大师的傲慢自大,更气马罗的怯懦无用。她招呼一位在旁边倚斧而立的
老者,那位模样庄重的沉静老人似乎对眼前这幕令人不快的场景颇感羞愧。这位老
人遵命走上前去,向受刑者简短而友善地点头招呼,他们自幼就是朋友,受刑者立
即闭上了眼睛,克乃西特的动作十分坚决,他不仅闭紧双目,还略略低下了头。老
人举斧砍下,克乃西特倒在地上。刚刚上任的呼风唤雨大师土鲁,一句话也说不出
来,只能用手势作出必要的指示。柴火堆很快就搭积妥当,遗体立即放了上去,用
两条神圣的火把点燃火葬堆,开始一场隆重的葬礼仪式,是土鲁上任以后执行的第
一件公务。
朱颜日复少,玄发益以星。
往事真蕉鹿,浮名一草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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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2:55 |只看该作者
忏悔长老
    当年圣西勒里翁还活着的时候--尽管已逾老是高年,加沙城里住着一个名叫
约瑟甫斯·法莫罗斯的人,三十岁以前,或者三十多岁时仍然过着俗世生活,一直
在研读异教的书籍。后来,通过一个他所苦苦追求的妇女的关系,他熟悉了基督教
神圣教义的感人美德,并因而接受了神圣的洗礼,以涤净自己的罪恶。许多年中,
他一直坐在本城教会长老们的座前聆听布道,尤其倾心于虔诚沙漠隐士的生平传记,
总是满怀好奇潜心聆听,终于有一天他也出发了,那年他约摸三十六岁,他走的还
是圣保罗和圣安东尼走过之后已有无数虔诚信徒跟踪而行的路线。他把自己剩余的
财物托付给城里的年老长者,请他们分送当地的穷人。他在城门口与亲友告别后,
便离开这个污秽红尘,流浪进了沙漠,过起了忏悔的苦行生活。
    许多年过去了,他始终在烈日下忍受灼晒,跪在岩石和沙地上祈祷,直至磨破
膝盖。他严守斋戒,每天日落以后才嚼食几粒枣子。魔鬼试图用诱惑、讥讽和勾引
来考验他,都被他用祈祷、忏悔、苦行,以及我们在圣人传略中能够学到的一切办
法予以击退了。他常常一夜接一夜不知疲倦地仰望夜空的星星,星座们也总是常常
让他觉得困惑和迷乱。他细细观察着星象,过去他曾在阅读天上诸神的故事和有关
人类自然天性的书籍中学到过这方面的知识。这门学问受到教会长老们的绝对摒弃,
然而他仍旧和当年学习异教知识时一样,久久地沉湎于自己的奇思异想之中。
    当年的隐士们生活于荒凉的沙漠地带,大都居住在有泉源、有少量绿色植物,
有或大或小的绿洲之处。他们中有人孤单独处,有的结伙同住,互相照应,就如同
比萨墓园里一幅图画所描绘的景象。这些隐士们修炼仁爱和怜悯心,信仰善终之道,
这是一种死亡的艺术,通过逐渐放弃世界和自我而抵达彼岸,抵达救主身前,进入
光明境界而永不灭亡。他们受到天使和魔鬼双方照顾,他们创作赞美诗以驱除邪神;
他们替人治病,为人祈福;他们似乎还以极大的热情和无私的献身精神来修补治疗
世界,那是古往今来人们纵情淫乐和粗鲁野蛮所造成的。他们中有不少人显然熟悉
古代异教的净化灵魂实验,掌握历史悠久的亚洲式修炼方法,但是他们却从不谈论
传授。这种种修炼方法和瑜伽功夫都无人进行传授,因为基督徒越来越排斥一切异
端事物而遭到了严厉禁止。
    这些隐士中有不少人在苦修生活中练成了种种特殊能力:熟谙通神祈祷,能够
按手治病,会预言未来,通晓驱魔法术,擅长判处罪恶和为人祈福。约瑟甫斯也逐
渐酝酿成了一种特殊才能,随着时光流逝,待到他的头发变得灰白时,这一才能终
于成熟结果。这是一种谛听的本领。任何隐修士或者良心不安的世俗人,凡是来向
约瑟甫斯求教,向他倾吐自己的不妥行为、烦恼、怀疑和过错;唠叨生活中的诸多
不幸,或者自己奋力为善,却遭受失败,或者因而受到损失和打击,十分悲伤之时,
约瑟甫斯不仅懂得如何敞开耳朵和心扉潜心倾听,而且懂得如何接纳一切痛苦和忧
虑,如何保护倾诉者,让他把烦恼倒空,内心平静而归。这一才能经过漫长岁月的
磨练后,最终成为他独特的专门能力,变成了一种工具--人人信赖的耳朵。
    约瑟甫斯的美德是他的耐性、善于容忍的被动性以及巨大的缄默守秘的能力。
来访者日多一日,人们为倾吐苦水,消解内心的积郁蜂拥而来,而其中有些人,即
或经过了长途跋涉,好不容易才来到他的茅屋,却缺乏仟悔的勇气,他们迟疑不决,
满脸羞愧,难以启齿,往往久久沉默无言,一连几个钟点只有叹息而已。约瑟甫斯
对待他们的态度却一视同仁,不论对方是一泻无余,抑或吞吞吐吐;不论是倾心相
告,抑或有所顾忌。每一个人他都同样看待,不论那人是诅咒上帝还是诅咒自己,
不论他是夸大抑或缩小自己的罪孽和烦恼,也不论他诉说的是杀人大罪还是偶然的
通奸,也不论那人只是控诉爱人的不贞或者灵魂堕落。倘若有人竟然自称与魔鬼交
往密切,或者和邪神称兄道弟,约瑟甫斯也不会感觉惊吓。如果有人向他滔滔不绝、
久久诉说不停却显然隐瞒了主要真情,他也不会失去耐心;即或有人疯狂地编造罪
恶归咎于自己,约瑟甫斯也不会生气。人们向他诉说的一切:控告、忏悔、怨恨和
良心上的责备,全都像雨水落入沙漠一般进入他的耳朵。他似乎从不对来人作任何
判决,也从不表示同情或者轻蔑,尽管如此,或者正因为如此,凡是来向他忏悔的
人,都会感觉不虚此行,都会觉得自己在诉说与聆听中获得了转化,心情舒畅了,
思想解脱了。约瑟甫斯很少给人忠告或者劝诫,更少向人训示或者下命令。这些工
作似乎不属他的职务范围,而来访者也似乎都察觉了这一特点。约瑟甫斯的任务是
唤醒人们的信心,他只是接纳、耐心而满怀爱意地倾听,帮助访问者把尚未思考完
整的忏悔圆满完成,让拥塞或者包裹在心灵里的一切通畅地流泻一空。约瑟甫斯的
任务就是接纳一切,而后将之包裹在自己的沉默之中。
    每次忏悔之后,约瑟甫斯的处置也全都相同。不论仟悔者的罪行是否可怕,也
不论其悔罪的程度如何,他都要悔罪者与他一同跪下,齐读祷文,然后亲吻其额头,
令他离去。惩罚和制裁不是他的职责,他甚至认为自己无权发布任何正式传教士都
绝对有权宣讲的赦罪词,他以为判罪或恕罪都不属于自己的职权。约瑟甫斯倾听着,
理解着,似乎他可以在接纳过程中帮助悔罪者承受罪责,分担罪行。约瑟甫斯沉默
无言,似乎在把听到的一切深深埋葬,让它们永远成为业已消逝的过去。他和忏悔
者一同在悔罪后诵读祷文,似乎视对方为教友,承认他们两人实属同类。他亲吻对
方额头,似乎更多是教友情分,而不是教士身份,祝福的态度也更多温馨之情而并
非表面礼仪。
    约瑟甫斯的声誉远播,加沙城及其附近地区尽人皆知。有时候,人们提到他,
就像提起那位伟大的隐修士狄昂·普吉尔一样肃然起敬,而后者早在十年以前便已
声名显赫,其才能也与约瑟甫斯迥然不同,狄昂长老由于特异功能而闻名于世,他
不须来访者叙述便能够迅速而清晰地透视其灵魂,而且常常因指责忏悔者尚未全部
坦白头脑里的罪孽而令那个犹豫不定的悔罪者惊骇万分。关于这位人类灵魂专家,
约瑟南斯已听说过上百个令人惊奇的故事,因而从不敢妄自比媲。这位普吉尔长老
还是所有误入歧途灵魂的卓越顾问,他是一位伟大的法官、惩罚和矫正罪行者。他
处置种种悔过、苦修和朝圣事项,他判决联姻大事,他强迫仇家和解,他的权威简
直相当于一位大主教。这位狄昂长老住在阿斯卡龙附近,求教者纷纷远道而来,甚
至来自耶路撒冷,是的,还有的来自更偏僻的遥远地区。
    约瑟甫斯·法莫罗斯与大多数隐修士和忏悔者一样,年复一年在消耗精神的激
烈斗争中生活。他确实离开了世俗生活,抛弃了自己的房屋财产,远离了大城市及
其五光十色的感官享乐,然而他仍旧必须携带着自己的肉体同行,因而他无法摆脱
潜藏于自己肉体与灵魂中的一切本能冲动,它们往往陷于苦恼和诱惑而无法自拔。
他首先与自己的肉体进行斗争,待它严厉苛刻,让它受酷热和严寒,饥饿和干渴的
熬煎,让它满是创伤和老茧,直至逐渐凋萎和干枯。然而即使在这个苦行僧的干枯
皮囊中,老亚当仍然难以意料地纠缠他,折磨他,用愚昧的贪婪、欲望、梦幻和空
想引诱他。是的,我们都早已知道,魔鬼最愿意光顾那些遁世和仟悔的人。因而,
凡是有人前来寻求慰藉,诉说罪孽,他都认为是减轻自己悔罪生活之苦的恩典,而
满怀感激地接受。他已从中获得了一种超越自身的精神意义和内容,因为事情本身
就赋予了他一项任务。他能够为他人服务了,或者能够把自己作为工具而服务上帝
了,可以把苦恼的灵魂引向上帝了。
    这是一种非常美妙而且确实很高尚的感觉。然而在继续发展过程中,事实又向
他显示,就连灵魂本身也隶属于世俗人类,也能够变化成为诱惑和陷阶。事实上,
每逢有一位流浪者步行或者骑马而来,停步在约瑟甫斯居住的山洞之前,索取一口
清水,并恳请垂听他的忏悔之时,那么我们这位约瑟甫斯长老就会觉得浑身袭过一
阵阵满足和痛快之感,还会产生一种虚荣和自吹自擂之感,而他一经发现这类欲望
便不由得深感惊恐。约瑟甫斯常常跪在地上祈求上帝宽恕,恳请不再派遣悔罪的人,
不要再有忏悔者从附近的苦行僧茅屋和从世俗世界的城镇村庄来拜访自己这个不洁
的人。倘若有一阵子果真无人前来忏悔时,他的感觉却会很糟糕。倘若又有许多拜
访者纷纷来临,他也会再度捕捉住自己新的老毛病。于是,约瑟甫斯就像得了热病,
听完这人或那人的忏悔后,不是发热就是发冷,感觉自己丧失了爱心,是的,甚至
还会蔑视悔罪者。他叹息着也把这类内心挣扎接纳入自己的灵魂里,偶尔,他听完
某个人的悔罪后,在孤独一人时严厉地对自己加以惩罚。除此以外,他还给自己下
了规定,对待忏悔者不仅要有兄弟情谊,还得备加尊敬,而且对待自己不太喜欢的
人更要比对待一般人更为尊敬,因为他应当把每一位来访者都视为上帝派来的使者,
是前来考察自己的人。岁月流逝,当他多年后已几乎是老人时,才总算获得了一定
程度的平静稳定感。而在许多居住在他附近的人眼中,他似乎已经毫无瑕疵,是一
位已从上帝处寻得内心平静的完人。
    而平静也具有活生生的生命,如同其他任何生命那样,也必然有盈虚圆缺,必
然得适应环境,必然要面临考验,必然经受变迁。约瑟甫斯获得的平静正是这般模
样,它是易变的,忽而存在,忽而消失,忽而近在眼前,好似擎在手里的一支蜡烛,
忽而相隔遥远,好似冬夜里高悬天际的星星。事实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新的、
特别的罪恶感和诱惑感,使他的生活愈益步履维艰。它们不是什么强大热烈的情绪,
不是勃然大怒或者本能冲动,而是恰恰相反。这是一种开头很容易忍受的感觉,是
的,最初几乎难以觉察,因为这是一种没有特殊痛感和失落感的情况,是一种懒洋
洋、冷漠而又厌倦的精神状态,只能形容为消极感觉,形容为欢乐的渐渐减弱、远
去,最终完全消失。那情况就像有些阴沉日子,既无灿烂阳光,也无倾盆大雨,天
空凝滞不动越来越沉重,像是在自我禁闭一般,天空的颜色灰暗,却不是一片漆黑。
天气又问又热,却并非暴风雨前的气势。约瑟甫斯渐近老年之际,他的生活就逐渐
成为这副样子。他变得越来越难以区分清晨与黄昏的差别,节日和平日的差别,更
越来越无法判断自己的情绪高涨和心情沮丧的时刻,一切都变得无聊乏味、拖泥带
水,他凄然想道,这便是人的老境吧。他之所以凄然伤感,因为他原本期望人到老
年便可逐渐摆脱本能冲动和欲望,让自己的生活光辉而自在,使他得以进一步接近
渴望已久的和谐完美,接近成熟的灵魂平静。如今怎样了呢,老年不仅令他失望,
似乎也欺骗了他,他从中一无所得,唯有这种厌倦、灰色、毫无乐趣的寂寥感,还
有就是无可救药的疲惫感。最令他感到疲惫之极的是:这种为存在而存在,为呼吸
而呼吸,为睡眠而睡眠,日夜生活在自己小小绿洲畔的洞穴里,在永恒轮转的清晨
和黄昏中,在旅人和朝圣者、骑驴子和骆驼者无休无止的人流中,尤其在那些专程
来访问他的人之中,他被那些愚蠢、充满畏惧感、像孩子般易被愚弄的人所包围,
他们前来诉说自己的生活、罪孽和恐惧,诉说受到的诱惑和为此而作的挣扎。约瑟
甫斯有时感到,自己就如同这片汇聚着涓涓泉水的石砌池塘,水流先经过草地,形
成一道小溪,然后流进沙地,迅速在荒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一切向他倾诉的忏
悔,罪孽,良心折磨,生活经历,大小不一、真假不一、成百上千、永远全新地流
入他的耳朵。但是他的耳朵却不像沙漠,没有生命,它是活生生的器官,不能够永
无停顿地汲饮、吞噬和吸收,它感觉疲乏,感到履足,感到被过度滥用了,他渴望
那连绵不绝的忏悔、忧虑、控诉和自我责备的语言之流能停息,渴望宁静、死亡和
沉寂能取代这种永无止境的流淌。
    是的,约瑟南斯希望结局降临。他已经疲倦,他已经尝够了生活,他已经疲惫
了,他的生命业已淡薄无味,也已毫无价值了。对他而言,再要一如既往地生活简
直太过分了,以致他偶尔想试试了结自己的存在,想严惩自己,消灭自己,如同叛
徒犹大所做,把自己吊死。情况就像他开始隐修生活初期,魔鬼曾把种种感官的和
尘俗的欲望、想象和梦幻偷偷注入他的灵魂一样,如今这个魔鬼又试图暗暗向他灌
输自我毁灭的想象,以致他每见到一棵树的粗枝就会考虑是否把自己悬挂在上面,
每望见一片陡直的崖壁,就会掂量其是否够高够陡,足以把自己摔死。他反抗魔鬼
的诱惑,他持续斗争着,他没有屈服,然而这种挣扎却让他夜以继日地生活在自我
厌恶和渴望死亡的熊熊烈火之中。生活变得再也无法忍受,只剩下憎恨了。
    约瑟甫斯有一天终于决定走这一步。当他再度登临那座高高的悬崖时,他望见
远处天与地之间出现了两三个小小的人影,显然是旅行者,也许是朝圣者,还可能
就是来拜访他的忏悔者呢。一种不可抗拒的愿望猛然攫住了他:快,赶快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地方,逃开这种生活。这突然冒出的愿望如此强烈,难以克制,把一切顾
虑、抗议和怀疑一古脑儿统统扫清了,他自然不可能毫无感觉,难道一个虔诚的隐
修者可能不受良心责备而顺从某种本能冲动么?然而,他已经在奔跑了,他匆匆赶
回到自己居住的洞穴里,他曾在这里苦苦挣扎过许多年,体验过无数次情绪昂扬和
灰心失望的经历。他无意识地行动着,急匆匆抓了几把枣子,拿起一只装满水的葫
芦,塞进自己破旧的背囊,背上肩头,又取了手杖,转身便离开了自己安静的绿色
小家园,成了逃亡者和不平静的流浪汉,逃离了上帝和人类,尤其是逃离了他曾一
度奉为至高无上的一切,逃离了他的职责和使命。
    他一开始发了疯似地向前狂奔,似乎自己在悬崖上瞧见的那几个远远的人影,
果真是来追捕他的敌人。但是狂奔了一程,漫步行走了一个钟点之后,他的畏惧焦
急消退了,运动让他感到一种惬意的疲倦,他第一次停步休息,却不允许自己进食
--日落之前不进食,已成为他神圣不可侵犯的习惯--,他那被猛然冒出想法所
抑制的理性,在他休息时又再度活跃起来,它打量着他受本能驱使的行动,要重新
进行判断。他的行动当然过分草率,然而他的理性似乎没有多少抵制,反倒很乐意
的模样,似乎认为,多少年来这是他第一次作出了纯洁而无罪的行动。他的行为确
实是一种逃亡,又突然又鲁莽的逃亡,却绝无任何可耻的意味。他只是离弃了一个
自己不再胜任的岗位。他用逃跑的行动承认自己否认了自己,辜负了必然在观察自
己的苍天。他承认自己放弃了为无益的灵魂而日夜不停的奋斗,承认自己被打败了。
他的理性发现,这次行动不伟大,没有英雄气概,没有神贤气息,但是却很正直诚
实,而且也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现实。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惊讶自己为什么直至今日
才想到逃走,他忍耐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啊。这时他也才察觉,自己久久死守着一个
已丧失意义的岗位,实在是一种错误,或者说是由于受到他的自我主义和老亚当的
干扰了,这时他才开始懂得,为什么他的久久固执不变会导致如此险恶的后果,会
形成灵魂的分崩离析和头脑失常,是的,甚至被魔鬼所盘踞,否则何以解释自己的
死亡渴望和执意自杀呢。一个基督徒自然不应和死神为敌,一个隐修士和圣徒自然
应当把生命视作奉献。然而,自杀这种想法只能是道地的魔鬼式邪念,只会让自己
的灵魂受邪魔驱使,而不再受天使的呵护和管教。
    约瑟甫斯坐下身来,好一阵子完全不知所措,最后才从深深的痛悔和震撼中有
所感悟,他刚刚走过几里路程时的思索,令他看清了自己新近一个阶段的生活,也
才认识到一个已届老年男子的可怕的绝望处境,他失却了自己的目标,日夜受到邪
恶诱惑的折磨,竞想吊在一根树干上自尽,好像那个天国里的叛徒。倘若说这种自
杀的念头令他感到十分恐怖,那么这种恐惧必定出自他对史前时期,对基督诞生前
的古老异端邪说具有若干残余知识--知道那种原始的以人作祭献的古老习俗了-
-,那时候,皇帝、圣徒、部族的中选者,往往为了大家而牺牲自己,甚至用自己
的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这种例子也不少见。但是,这种史前时代古老习俗的回响,还
仅仅是让他不寒而栗的一个次要方面,更令他恐惧的却是另一个思想,归根结蒂,
救世主死在十字架上,并不意味着任何别的内容,而只是一种自愿的为人类的祭献。
事实如此,约瑟甫斯想到这里,恍然觉悟,基于这种认识的预感才萌生了自己渴望
自杀的冲动,这是一种粗野而恶劣的自我牺牲冲动,因为毕竟只是狂妄地妄图模仿
救世主--或者甚至是狂妄地暗示:救世主的拯救人类工作并未完全成功。约瑟甫
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过也同时庆幸自己总算逃脱了危险。
    这位苦行僧约瑟甫斯对自己的新处境久久沉思着,有一阵子认为自己没有追随
犹大或者上十字架的基督,而采取了逃亡行动,是一种重新把自己交给上帝的行动。
然而,他越是清晰地认识自己刚刚逃离的地狱,心里就越发羞愧和沮丧,直到后来
这种悲哀之情竞像一口食物梗塞了咽喉。不幸感不断膨胀,发展成了无法忍受的压
力,接着,突如其来地痛哭了一场,于是奇迹般地治愈了他的伤痛。哦,他已有多
长时间不会流泪了!泪如雨下,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止住了那种死一般的绞痛。当
他重新清醒过来,感觉到自己嘴唇上的咸味后,才发现自己确实哭泣过,这一瞬间,
他觉得自己好似又成了纯洁的小孩,不知何为邪恶了。约瑟甫斯微微笑着,对自己
的哭泣略感羞愧,终于站起身子,重又启程前行。他心里茫茫然,不知道自己应该
逃向何处,也不知道未来又将如何。他想自己正如同一个孩子,没有任何意向和矛
盾可以轻轻松松地上路,他觉得遥远处传来悦耳的召唤声,似乎在引导自己向前,
他的这场旅行如今似乎不再是逃亡而是一次返乡之行了。他现在渐渐疲倦了,他的
理性也疲倦地沉默了,也可以说是休息了,或者也可以说是纯属多余了。
    约瑟南斯在一个水潭旁过夜,那里已驻扎着一小队旅客和几匹骆驼。客人里有
两位妇女,他只举手打了个招呼,避免相互交谈。天色擦黑时,他咀嚼了几粒枣子,
做完祈祷后便躺下休息了;忽听得两个男人在附近低声交谈,好像是一老一少,他
只听得清谈话的片言只字,然而就是这些言语也引起了他的注意,足够他思索半夜
的了。
    “很好,”他听见那长者的声音在说,“你要去向一位虔诚的贤者忏悔诉说,
这是好事。我告诉你,这些人什么都懂,他们不是只会一点点,其中有些人还会施
魔法呢。倘若有头狮子猛烈扑来,他只须喊叫一声,那只猛兽就蹲下来,夹起尾巴
悄悄走开。我告诉你吧,他们会驯狮子。他们中有一个特别神贤的人,他死后,那
些被他驯顺的狮子竟替他掘了墓穴,还执起泥土筑成了美丽的坟墓,其中有两头狮
子还日夜替他守墓,守候了很长时间。其实他们不只是会驯狮子,有一次,某个隐
修士还用祷文锻打改造了一个罗马百人队长的环良心,那可是只残酷的野兽,是全
阿斯卡隆最坏的军人,他却用祷文锻造了那颗黑心,变得胆小如鼠,总想找一个地
洞把自己藏起来。这个坏蛋后来变得安静而且怯生生怕人,人们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当然,这件事还有颇可思考的情况,因为这个人不久就去世了。”
    “那位圣徒死了?”
    “嗅,不是的,是那个罗马军团的百夫队长。他叫法罗,受到那位圣徒申斥又
唤醒良知后,却很快就崩溃了,--先是发了两次高烧,三个月后就死了。嗯,他
死了大家不觉得有损失。不过我常常思索,那位圣人也许不仅只驱逐了他身上的魔
鬼,甚至还念了另一个小小的咒语,把这个男人也送还了大地。”
    “一个虔诚的圣徒会做这等事?我可无法相信。”
    “信不信由你,我亲爱的。事实上从那天开始,一个人就彻底变了,还不可以
说是中了法术,何况三个月之后……”
    沉寂了片刻后那个年轻人又开口说话了。“这里也有一位圣徒,就住在这儿附
近,他孤独一人居住在通往加沙的大路附近,在一道小泉水畔。他的名字叫约瑟甫
斯·法莫罗斯,我已听说了他的不少事迹。”
    “是么,说了什么!”
    “人们说他虔诚得惊人,从来没有注视过女人。倘若有骆驼队经过他偏僻的住
地,而有只骆驼上又坐着一位妇女,那么她即使戴着厚厚的面纱,他也都会立即转
身,迅速消失在洞穴里。有许多人去向他忏悔,去的人多极了。”
    “不至于吧,否则我也早就听说他的名字了。你说的这个法莫罗斯,他有什么
特别能耐呢?”
    “哦,我知道人们都去向他忏悔。如果他不是如此与人为善,又无所不知,那
么人们就不会蜂拥而去了。此外,传说他几乎不大开口,从不骂人和向人吼叫,也
从不惩罚人或者类似的处置。人们说他为人温和,甚至是个羞怯的男子。”
    “哦,他既不叱责人,也不惩罚人,甚至不爱开口说话,那么他怎么帮人呢?”
    “他只是默默倾听,发出奇妙的叹息,还有就是划十字。”
    “什么!竞有这样一种不合格的圣徒,你不见得愚蠢到向这种哑巴大叔去忏悔
吧?”
    “是的,我正想这么做。他住得离这儿不远,我会找到他的。今天傍晚有个穷
苦的修士曾在这片水潭畔闲散站立。明天早晨我就去问他,我看他也好像是位隐士。”
    老人生气了。“你还是把这个泉水隐士抛开吧,让他蹲在自己的洞穴里吧卜个
男子汉,只会倾听和叹息,又害怕面对妇女,这个男人成不了事的!别去找他,我
告诉你一个必得去访问的人名吧。他确实住得离此地很远,要过了阿斯卡龙才到,
但他是当今最出色的隐士和仟悔长老,他的名字叫狄昂。人们都称呼他狄昂·普吉
尔,普吉尔的意思是拳击勇士,因为他能击退一切妖魔鬼怪。凡是有人去向他诉说
罪孽,我的小兄弟,这位普吉尔不会连连叹气,缄口无言,而会直言相告,用自己
的办法把那个人的铁锈刮干净的。据人传说,他曾鞭打过一些忏悔者,还曾让一个
人赤裸膝盖在岩石上跪了整整一夜,最后叫他拿出四十枚铜板布施穷人。我的小兄
弟,你可以去看望这个人,他会让你大吃一惊的。当他直瞪瞪注视你时,他的目光
便看穿了你的五脏六腑,让你浑身哆嗦。那个人从不唉声叹气,他有真本领。谁若
常常失眠,做恶梦,有幻觉,就得去找普吉尔,我告诉你吧,他有办法教这个人恢
复正常。我说的这些事,绝不是道听途说得来。告诉你吧,因为我亲自到过他那里。
是的,我亲自去过,我也许是个可怜虫,不过我确实曾去拜访隐修士狄昂,这个拳
击勇士,他是上帝的使者。我去的时候情况十分悲惨,我带着肮脏不堪的良心去他
那里,离开的时候却干干净净,像一颗晨星晶亮清明,也像我的名字大卫一般真实
可靠。请你牢牢记住:他名叫狄昂,人们称呼他普吉尔。你尽快去看他吧,你会体
验到什么叫奇迹的。有许多行政长官,年长的名流,还有大主教,都常去向他讨教
呢!”
    “是的,”年轻人表示同意道,“如果我下次再去那一带时,我会考虑访问他
的。然而今天是今天,这里是这里,我今天既已来到这里,而约瑟甫斯又住在附近,
我又听说过他的许多善良好事……”
    “他有好事!这个法莫罗斯会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我喜欢他的不训人不骂人。我得承认,我喜欢这种作风。我既不是军官,也
不是大主教。我只是个小人物,而且性格也比较怯懦,我也许受不了火药味十足的
款待。天晓得,我为什么要反对别人的温和态度。”
    “我兴许也喜欢温和款待!可是这得等你诉说完毕,受过惩罚,获得净化之后,
我以为,也许那时才是温和款待的合适时机。你浑身污秽,脏得像条豺狼,站在你
的忏悔长老和法官面前听候发落,那可不行!”
    “好吧,好吧。我们不该大呼小叫的,别人都想睡觉呢!”
    那位青年人又忽然轻轻笑着说道:“我刚刚想起了一件关于他的趣事,也告诉
你吧。”
    “谁的趣事?”
    “他的,约瑟甫斯长老的。他有一个老习惯,每当来人向他诉说过、忏悔过之
后,他都要为此人祈福,并在告别时在那人额上或脸颊上亲吻一下。”
    “是么,他现在还这样做吗?这真是他的可笑习惯。”
    “还有呢,你也知道他十分羞于会见妇女。据说,有一个住在附近的妓女,某
一天穿着男人衣服去找他,他没有看出来,听完了她编的一派胡言。待她忏悔完毕,
他恭恭敬敬向她鞠了一躬,还十分庄重地与她亲吻告别。”
    老人不禁爆发了哈哈大笑,另一位赶紧叫他“轻一点,轻一点”,于是约瑟甫
斯便听不清他们后来的对话,只听见一阵子压低了的笑声。
    约瑟南斯仰望天空,只见一弯镰刀般的新月高悬在棕榈树冠之上。深夜寒气袭
人,他不禁颤抖了一下。倾听两位骆驼旅客的夜谈,谈的恰恰是他自己以及那刚被
抛弃的职责,使他好似面对一扇哈哈镜,感觉十分怪异,却也不乏教益。那么,果
真有个妓女曾经开过他的玩笑。啊,这事情真够糟糕的,虽然不能说是最糟糕。他
久久思索着两个陌生人的对话,直至深夜才允许自己入睡,因为自己的冥思苦想并
非毫无收获。他已作出一个结论,也下了决心,他怀着这一新决定安心睡着了,并
一觉睡到大天亮。
    约瑟甫斯的新决定正是两位骆驼客人中那位年轻人没有采纳的建议。他决心采
纳老人的忠告去拜会那位人称普吉尔的狄昂修士。他早已久仰其大名,今天还恰恰
恳切地背诵过他写的赞美诗呢。这位著名的忏悔长老,灵魂的法官,精神指导人,
大概也会给自己提出忠告、判决、惩罚,并且指明出路的。约瑟甫斯愿意把自己托
付给这位上帝的代言人,也乐意遵守他为自己作出的任何安排。
    约瑟甫斯在那两位旅人仍熟睡时离开了,他吃力地走过颇为难走的路程后,当
天到达了一个他知道有虔诚修士居住的地带,希望自己能够在这里探听到前往阿斯
卡龙的骆驼队常走的路线。
    傍晚时分,他发现自己抵达了一个可爱的小绿洲,那里树木高耸,山羊鸣叫,
他相信自己望见了绿荫缝隙间的茅屋顶轮廓,也似乎闻见了人的气息,当他迟疑地
向前走近时,察觉有一道目光在审视自己。他停住脚步,环顾四周,看见有个人靠
坐在树林边缘第一棵大树下,那是个灰白胡子的老人,笔直地坐着,脸容庄重而略
显严厉,目光定定地望着他,显然已经凝视了一忽儿。老人的目光坚定而锐利,却
毫无表情,唯有习惯观察他人,却不好奇不参与的人才具有这种目光,他冷冷观察
一切接近自己的人与物,试着认识他们,态度不亢不卑。
    “赞美耶稣基督,”约瑟甫斯首先开言道。老人的答复是一声听不清的嘟哝。
    “对不起,”约瑟甫斯问道,“您和我一样是个陌生的旅人,还是这片美丽绿
洲的长久居民、’
    “一个陌生人。”白胡子老人回答。
    “尊敬的长者,您也许能够告诉我,从这里走是前往阿斯卡龙的正确路线么?”
    “是的。”老人答道,说罢便缓缓站起身来,四肢略显僵直,站直后才看出是
位瘦骨嶙峋的巨人。他直挺挺地站着,目光望向空旷的远方。约瑟甫斯感觉老人毫
无交谈的兴趣,但是他必须鼓起勇气再问一句。
    “尊敬的长者,请允许我再提一个问题,”他彬彬有礼地说,只见老人收回了
远望的视线,冷冰冰而又神情专注地把目光转向他。
    “您也许知道去哪里能找到狄昂长老?那位人们称为秋昂·普吉尔的长老?”
    陌生人略略皱起眉头,目光显得更加冷冰冰了。
    “我知道他,”他简短地说。
    “您知道他、’约瑟甫斯不禁失声叫道。“啊,请您告诉我吧,因为我是专程
来拜访狄昂长老的。”
    高大的老人从上往下打量着对方,却久久不给与答复。接着,他又退回到原先
那棵大树下,动作缓慢地坐下,恢复了原来靠在树干的姿态。他微微作了一个手势,
请约瑟甫斯也同样坐下。约瑟甫斯温顺地服从了,落坐时觉得两腿酸软,却立即便
忘却了,因为他已全神贯注于老人身上。此刻老人似乎已陷于沉思,庄重的脸上露
出一丝拒人千里之外的严厉表情,然而这一表情上还罩着另一种表情,就像是一副
透明的面具,那是一个孤独老人的痛苦表情,因自尊和体面不允许表露的痛苦表情。
    过了很长时间,老人才把视线转回约瑟甫斯身上。他再度目光锐利地细细打量
着对方,突然用命令口吻问道:“您是什么人?”
    “我是一个忏悔者,”约瑟甫斯回答,“我已过了很多年隐修生活。”
    “这可以看得出。我问您是谁。”
    “我叫约瑟甫斯。全名约瑟甫斯·法莫罗斯。”
    约瑟甫斯报出姓名时,老人一动也不动,双眉却紧锁起来,以致片刻间几乎看
不见他的眼睛。老人似乎被听到的名字怔住了,吓着了,或者令他失望了,或者只
是他的双目疲倦了,只是一时精神涣散了,只是身体某处有点小小虚弱感,这都是
老年人常犯的小毛病。无论如何,老人始终僵直地一动也不动,双目也始终紧闭,
当他后来重新张开眼睛时,他的目光又有了变化,或者似乎显得更加苍老,更加孤
独,更加凝滞不动了。他艰难地缓缓开言道:“我曾听人说起您。您不是那位倾听
别人忏悔的长老么?”
    约瑟甫斯狼狈地承认了,他觉得被人指认是一种难堪的曝光。他又第二次遭受
自己名声招致的羞辱。
    老人又用他那种简洁方式问道:“您现在是想去访问狄昂·普吉尔?为了什么
事?”
    “我要向他忏悔。”
    “您指望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信任他,我甚至感觉,好像天上有一个声音派遣我,指引我去
他那里。”
    “那么您向他忏悔之后,又打算怎样呢?”
    “我将遵照他的命令工作。”
    “倘若他的建议或者命令有差错呢?”
    “我不探究错或不错,我只是顺从执行。”
    老人不再吐露任何言语。太阳已西斜,树叶间传出一只小鸟的啼鸣。由于老人
始终缄默无语,约瑟甫斯便站起身来。他怯生生地再次提出了刚才的要求。
    “您说您知道哪里可以找到狄昂长老。我请您告诉我地名,指点道路?”
    老人的嘴唇噘了一下,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您认为,”他温和地问道,
“他会欢迎您么?”
    约瑟甫斯被这个出其不意的问题怔住了,答不出话来,只是窘迫地呆呆站着。
    最后,他打破僵局说道:“至少可以让我希望有机会再见到您吧?”
    老人作了一个告别的手势,随即点点头回答道:“我将在这里歇息,直到明天
日出。您请走吧,您已经又饥又累了。”
    约瑟南斯尊敬地行了告别礼后,继续赶路,傍晚时分抵达了那个小小的定居点。
人们聚居在这里好似生活在修道院中,一批来自不同城市和乡村的基督徒--所谓
的退隐者们--在这片偏僻地带建立了这个定居点,以便不受打扰地过一种简单纯
朴的静静潜修生活。人们款待他食物、饮水和过夜的床铺,眼见他疲倦已极,也就
免了他的问答礼仪。人们临睡前由一位修士念诵晚祷文,其他人则跪在地上聆听,
最后同声齐念“阿门”。
    换一个时候,约瑟甫斯也许会乐意和这群虔诚的修士多盘桓一会,然而现在,
他心里只惦记着一件事,如何在明日清晨时分赶回昨日告别老人的地点。他发现老
人裹着一条薄薄的草席熟睡在地上,便在大树的另一边坐下身来,静候老人睡醒。
不久,睡着的人便转动身子,醒了过来。他推开草席艰难地站起来,伸展着僵硬的
四肢,接着便跪倒在地上,开始做早祈祷。当老人再度站起身子时,约瑟甫斯立即
走上前去,默默地行了礼。
    “您吃过了?”陌生的老人问。
    “没有。我习惯于每日一餐,而且要等到日落之后才进食。尊敬的人,您饿了
吗?”
    “我们就要上路了,一老人说,“我们两人都已不再年轻。因此继续行程前还
是先吃些东西好。”
    约瑟甫斯打开背囊,给老人奉上枣子,昨夜那些善良的修士还送了他一块小米
饼子,也拿出来与老人分享了。
    “我们上路吧,”老人吃完后说道。
    ‘响,我们一起走么?”约瑟甫斯高兴地喊道。
    “那当然。您曾要求我指点道路,现在就走吧。”
    约瑟甫斯又惊讶又高兴地望着老人。“您多么仁慈,”他嚷着,试图说几句铭
谢话,但陌生老人用一个干脆的手势止住了他。
    “唯有上帝才是仁慈的,”他说。“我们就动身吧。现在起对你不要再尊称您
了,两个年迈的忏悔修士还用得着讲什么虚礼客套么?”
    高大的老人跨开步伐,约瑟甫斯紧紧跟随,这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带路人似
乎十分熟悉路途,十分有把握地告诉约瑟甫斯,他们中午时分定能到达一个荫凉的
地方,可以在那里歇脚片刻,躲过最炽热的日头。他们一路上不再说话。
    在热日头下一连走了几个钟点,直到抵达一个适宜愁息的地点,他们躺倒在一
些陡峭崖壁的荫影下,约瑟甫斯再次询问他的向导,他们还要走几天路程,才可到
达狄昂·普吉尔的住处。
    “这得取决于你,”老人回答。
    “我?”约瑟甫斯叫道,“啊,倘若由我决定,我今天就想见他。”
    老人此刻似乎也毫无交谈的兴趣。
    “我们看看情况吧,”他只是简洁地截住了话头,翻转身子,闭L了眼睛。约瑟
甫斯不愿在老人瞌睡时惊动他,便轻轻挪到旁边,不料一躺下就睡着了,因为前一
夜他久久警醒着。倒是他的向导觉得上路时刻已到,才把他唤醒。
    他们在午后来到一处可以休息的地点,那里有水、有树,还有青翠的草地。他
们喝过水,洗净自己后,老人决定在这里歇脚。约瑟甫斯心里很不愿意,便怯生生
地提出反对意见。
    “你今天说过,”他表示,“由我决定去狄昂长老处的迟早,我很愿意再赶几
个钟点路程,倘若果真能够在今天或明天就到达的话。”
    “不必了,”老人回答,“我们今天已经走得够多了。”
    “请原谅,”约瑟甫斯继续请求,“但是你总能理解我心里多焦急吧?”
    “我很理解。然而焦急对你毫无好处。”
    “那么你为什么对我说,一切由我决定呢?”
    “是的,我说过。自从你明确说出了忏悔的意愿,你就随时可以诉说。”
    “今天就可以?”
    “今天就可以。”
    约瑟南斯惊恐地直盯着面前这张静静的苍老脸容。
    “这可能吗?”他喘息着叫嚷道,“你就是狄昂长老?”
    老人点头认可。
    “你就在这些树下躺着休息吧,”老人口气温和地说,“但是你不要睡着,只
是静心休息,积蓄精神,我也要歇息和静思片刻。然后,你就可以对我讲述你渴望
诉说的情况了。”
    约瑟甫斯发现自己就这么一下子到了目的地,如今他几乎无法理解自己怎么未
能早早认出这位可敬的长者,他们毕竟已共处了整整一个白天。约瑟甫斯退到一旁,
跪下祈祷着,同时绞尽脑汁思考着想要诉说的内容。一个小时后,他回到老人身边,
询问狄昂长老能否听他忏悔。
    他总算可以悔罪了。一切都一泻无余:多少年来他所过的生活,长期以来似乎
已丧失了价值和意义的一切,从他的嘴里汩汩流出,有故事,有哀叹,有疑虑,也
有责备和自我责备,他如何成为基督徒,做了隐修士,如何祈求净化和圣洁,结果
却是迷乱、昏暗和绝望。他诉说了自己的整个生活历史,连最近的情况也没有遗漏:
他逃离旧生活,他的解脱感以及逃避带给他的希望。他述说了决心寻找狄昂长老的
原因,他们见面后自己对老人立即产生的信任感和敬爱感,同时也述说了自己这一
天里曾好几次觉得老人太冷冰冰,不近情理,是的,太乖戾了。
    等约瑟甫斯诉说完毕,太阳早已下山。老人始终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绝不打岔
或者询问。即或忏海已结束,他仍然不吭一声。他费劲地站起身子,极友好地望着
约瑟南斯,而后弯身吻了他的前额,又为他划了十字。直到很久之后,约瑟甫斯才
恍然明白,这正是自己过去用来打发仟悔者的同一种既沉默、友好,又宽容、爱护
的姿态。
    接着,他们吃了些食物,做了晚祷,便躺下休息了。约瑟甫斯入睡前还沉思了
片刻,是的,他原本期待忍受一场训斥和惩罚,结果却没有,然则他并不感到失望,
也并无不安感。狄昂长老的目光和关怀的亲吻大大安慰了他,他觉得心里平静了,
不久就进入了舒坦的梦乡。
    第二天清晨,老人默默地带领他继续前行。他们几乎不停顿地走了整整一天,
接着还走了四五天,终于到达狄昂的住处。他们共住一层,约瑟甫斯帮助老人做些
日常杂活,熟悉了狄昂的生活起居,他们的共同生活与约瑟甫斯以往多年所过的生
活没有很大区别。不同的仅是他不再单人独处,而是生活在另一人的庇荫和保护之
下,因而现在所过的生活毕竟与从前截然不同了。仟悔者和寻求慰藉的人陆续不断
地从附近地区、从阿斯卡龙,乃至从更远的四面八方赶来。最初,每逢来了客人,
约瑟甫斯总是急忙告退,直至来客离去才重新露面。但是,狄昂长老常常像呼唤仆
人似地把他叫回,让他取水或者做别的小事,日子一久,约瑟甫斯也就习以为常帮
着料理忏悔事务,也越来越多地陪同倾听客人的忏悔--只要当事人不表示反对。
事实上大多数忏悔者倒是并不喜欢独自面对威风凛凛的狄昂·普吉尔,而宁愿有这
位温和斯文,又乐于助人的帮手在一旁陪听。约瑟甫斯就这样逐渐熟悉了狄昂长老
听忏悔的方式,熟悉了他的安慰、斥责、惩罚和施予忠告的办法。约瑟甫斯难得有
勇气提出问题,除了有一回某个学者或者文学家顺道来访之后。
    约瑟甫斯从这位来访者的叙述中判断他结交了一些会魔法和星相学的朋友。来
人想在这里稍事休憩,便和两位年老的苦行僧同坐了一两个小时。这是一位彬彬有
礼、十分健谈的客人,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着星相和变化之道,他说人类以及人所信
奉的神明,从有远古时代开始,迄至远古时代终结,全都得通过黄道十二宫的黄道
带。他说到人类的始祖亚当,认为亚当与被钉上十字架的耶稣实为一人,因而他称
救主的赎罪乃是亚当从智慧之树走向生命之树的变化历程,至于那条天堂乐园之蛇,
据他声称本是圣泉的守护者,而一切众生形象,一切人与神,无不例外统统出自神
圣泉水的黝暗深处。
    狄昂长老聚精会神地倾听这个人以带着浓重希腊口音的叙利亚语胡说八道,使
约瑟甫斯非常恼火,是的,他很生气狄昂竟然未以愤慨之情反驳这些异端邪说,而
是对这位无所不知的朝山进香者的自作聪明独白,似乎颇有同感,因为狄昂长老不
仅潜心倾听,而且不时为某些词语点头微笑,似乎十分满意。
    当客人告辞后,约瑟甫斯用一种近乎谴责的激烈语气问道:“你怎么能如此耐
心地听完那个无信仰狂人的异端邪说?是啊,我觉得,你不但耐心地倾听,甚至直
截了当表示出你的同感,还显出颇为欣赏的模样。你为什么不反驳他?你为什么不
试图谴责他,说服他,让他归依我们的救主?”
    狄昂长老只是摇晃着自己布满皱纹的细脖子上的脑袋作为答复。“我没有反驳
他,因为这纯属自费口舌,更确切地说,因为我还没有能力进行反驳。这个男人在
演讲才能、编造神话才能以及对星相的知识方面,都远远超出我,我不可能驳倒他
的。此外,我的孩子,批驳一个人的信仰,说他的信仰是谎言或者谬论,也不是你
我的事情。我承认,听这个聪明人说话让我觉得愉快,尽管你听不进去。他让我愉
快,因为他说得动听,懂得又多,更重要的是他让我回忆起了自己青年时代的往事,
因为我年轻时也曾从事这些知识和学问的研究,下过许多功夫。这位陌生人讲得天
花乱坠的神话故事,其实也并非毫无价值。它们都是某一种信仰所采用的寓言和比
喻,我们因为信仰了我们唯一的救主耶稣,也就不需要它们。然而对于那些尚未发
现我们这一信仰的人--一他们也许永远不可能认识我们的信仰--他们是有权利
尊敬和信仰这种植根于自己古老先辈的智慧的。当然,亲爱的朋友,我们的信仰是
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信仰。但是,因为我们的信仰不需要星相学和万古恒在学,不需
要原始水源和宇宙母亲以及诸如此类学说的譬喻,我们也绝不能够说这类学说是谎
言和谬论。”
    “但是我们的信仰,”约瑟甫斯高声叫道,“确是更为优秀的学说,而耶稣又
是为一切人类死去的。所以我认为,凡是认识教主学说的人,都必须反对那种过时
老朽的学说,而代之以新的正确学说。”
    “我们早就在做了,你,我,还有许多其他人都做过,”狄昂冷静地回答。
“我们都是救主的信徒,因为我们都被基督学说和甘为人类而死的信心与力量所慑
服了。然而另外有些人却信仰黄道十二宫的神话和神学理论,他们全然没有感受救
主的力量,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而强制他们慑服,并不是我们的事情。约瑟甫斯,
你难道没有注意到,这位神话学家何等善于叙述美丽动听的故事,又何等擅长编织
形象譬喻么?你难道也没有看出他何等和谐自在地忧游于自己的形象和譬喻的智慧
之海中么?是的,这就是一个表征,说明他没有任何痛苦烦恼的压力,他很知足,
一切都顺遂他的心意。对于事事顺心的人们,我们是无话可说的。一个人总是直至
情况糟糕,甚至极糟糕之时,直至他历经诸多痛苦和失望,饱受种种烦恼之后,直
至大水几乎淹没脖于之际,他才会急着要得救和获得拯救的信仰,才会抛弃眷恋已
久的旧日信仰,转而冒险地接受得救奇迹的信仰。啊,约瑟甫斯,不要着急,我们
暂且让这位博学多才的异教徒自得其乐吧,让他享受自己的智慧、思想和能说会道
的快乐吧。也许就在明天,也许一年或者十年之后,他的艺术和智慧突然崩溃了,
也许有人杀了他心爱的女人或者他的独生儿子,或者他自己落到了贫病交加的境地。
如果我们有机会在上述情况下与他再相见的话,我们就乐意助他一臂之力,向他叙
述我们摆脱痛苦的种种方法。倘若他质问我们:‘为什么昨天不告诉我,为什么十
年前一声不吭?’--我们就可以回答:‘当时你正自得其乐呢!’”
    老人说到这里,神情严肃起来,沉默了片刻。接着,他又好似从往日旧梦中醒
觉一般,补充说道:“我年轻时也曾沉湎于古代长老们的智慧学说,即或后来踏上
了十字架苦修道路,研读神学学说还常常带给我许多快乐,当然,也不时让我感到
忧虑。我的思虑大都停留于世界的创造上,也即是说,当一切创造完毕之后,世间
一切应该十分美好这一事实上,因为《圣经》告诉我们:‘上帝看了(基督)创造
的一切,看呀,一切都十分美好。’然而,事实上这种美好、圆满仅仅只有一刹那,
天堂乐园完成时的一刹那,转瞬间,就在下一个刹那里,罪孽和诅咒便因为亚当吃
了那棵树上的禁果而破坏了和谐完美。世上有些教派的教师说:这位创造了世界,
创造了亚当及其智慧之树的上帝,并非独一无二最高的神道,而只是神之一员,或
者只是一个低级的神道,一个造物者而已,然而所创造的世界并不美好,甚至是一
大失败,以致被造的众生度日艰难,不得不把一段世界时期托付给邪魔,直至最高
的神--一灵魂的上帝,亲自决定由圣子来结束这段糟糕的世界时期。与此同时,
这些教师说道,我也这么想,从此以后,造物主及其创造物也开始趋向灭亡,整个
世界也逐渐枯萎、衰老,直至出现一个既无创造、无自然、无血肉、无欲望和罪孽,
又没有生殖繁荣与死亡交替的历史时代,但是,一个和谐完美的、充满灵性的得救
世界也会随之诞生,这个新世界里,不存在对亚当的诅咒,也不存在对欲望、生育、
繁殖与死亡的永恒诅咒和惩罚。对于当前世界的丑陋恶劣,我们更多归咎于造物主,
而不是人类的始祖亚当。我们认为,造物者果真就是上帝自己的话,就应当把亚当
创造成另一种模样,或者至少得让他免受诱惑。我们这番推论得出的结论只能是:
两个上帝。第一个是创造者上帝,另一个是天父上帝,而我们对第一个毫无畏惧地
不断批评。我们中甚至有些人迈出了更加大胆的步伐,他们声称,创造毕竟不当是
上帝的工作,而只应是魔鬼的勾当。我们全都认为,可以用我们上述种种聪明想法
帮助救世主,促进未来灵魂世界的诞生,于是我们推出了形形式式的神道、世界以
及改造世界的构思。我们忙碌于研究和讨论神学,直到有一天我发高烧几乎死去,
我在热病昏迷梦魔状况中,脑子里仍然在和造物主打交道,我觉得自己必须投身战
场,浴血奋斗,而恶梦中的故事却越来越恐怖吓人,竟至有一夜在高烧中,我认为
自己必须杀死亲生母亲,才可能熄灭我血肉之躯里的生命。魔鬼趁我热病昏迷之际
放出他的全部走狗追逐我。但是我还是痊愈了,令我的老朋友们失望的是,我又重
新变回了早先模样,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缺乏灵性的愚蠢之人,尽管很快便恢复了
体力,却始终没有恢复对哲学的兴趣。因为在那些逐渐康复的日日夜夜里,当恐怖
的高烧梦魔终于消褪,我几乎始终沉沉昏睡之际,凡是有一刹那的清醒时刻,我都
感到救主在我身边,感到救主把自己的精力注人我身体之内,当我重新恢复健康时,
我便不再能够感受救主的亲近,这让我觉得深深悲哀。当时我对这种亲近怀有强大
渴望,因而一旦重又倾听到种种哲学辩论时,立即意识到这将危及我的热烈渴望-
-当时我还把这一渴望视为自己最宝贵的财富--,生怕它会像泉水流失在沙地里
一般,被思想和语言所淹没。我的朋友,我说得够多了,这就是我知识和神学生涯
告终时的情况。从此以后,我就属于隐退的人。然而我对于任何擅长哲学和神话的
人,任何懂得那类我自己也曾沉湎其中的游戏的人,我决不加以轻视,也不加以阻
拦。如同我当年不得不满足于现实情况,不得不把造物主与上帝,创造与拯救之间
的无法理解相互并存关系,永远成为自己的不解之谜一样,如今我也同样不得不满
足于眼前的现实,我没有能力把哲学家造就为信徒。当然这也不属于我的职责。”
    有一回,狄昂长老听完一个忏悔者叙述自己杀人和通奸罪行后,便对身边的助
手说道:“杀人和通奸,听着可怕之极,当然也确实是坏事,事实如此。不过我得
告诉你,约瑟甫斯,实际上这些世俗人毕竟算不上真正的罪犯,我经常试图完全站
在他们中某一人的立场上看问题,我就会发现他们完全像小小儿童。是的,这些人
很不规矩,不善良,不高尚,他们都是自私、好色、狂妄、怨气冲天的人,然而从
本质上来看,归根结蒂他们都是无辜的,他们的行为幼稚无知,就和小孩子一模一
样。”
    “但是,”约瑟甫斯迟疑地说,“你常常严厉责备他们,还向他们描绘活生生
的地狱景象。”
    “正是如此。他们都是孩子,因而当他们良心上不安来向我忏悔时,所求的就
是严厉对待,以及狠狠的训斥。至少这是我的观点。你那时的做法与我不同,你从
不责骂和惩罚,你的态度友好,最后于脆用一个亲吻打发悔罪的人。我不想指责你,
绝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我自己办不到。”
    “明白了,”约瑟甫斯说,“但是我还得问一下,当我向你仟悔之后,你为什
么不像往常处理忏悔者那样对待我,为什么只是默默地亲吻我,只字不提惩罚的事?”
    狄昂·普吉尔用他那种透视内心的尖锐目光盯着约瑟南斯。“难道我做得不对
吗?”他问。
    “我没有说你不对。当时你显然做得很正确,否则那次忏悔后我就不会那么舒
坦了。”
    “那么,就不必再提它了。然而当时我倒也切切实实给了你一次为时很长的严
厉惩罚呢,尽管我嘴里一字未说。我让你跟我走,把你当成仆人役使,硬让你重操
旧业,迫使你陪听忏悔--那正是你逃离自己洞穴的原因呢。”
    狄昂长老说完这番话便转身想走开,他一向反对长篇大论地讲话。然而约瑟甫
斯这回却非常顽固。
    “你当时就知道我会顺从你的,我想,在我向你忏悔之前,甚至在我认识你之
前,你就料到我会顺从的。不,我现在只想问:你是否仅仅出自这一原因而如此对
待我的?”
    老人来来回回走了一会儿,然后站停在约瑟甫斯面前,把一只手搁在约瑟甫斯
肩上,说道:“我的儿子,世俗的人们都如同儿童。而圣贤之人--是的,凡是圣
人都不会来向我们忏悔的。但是我们,你和我均属同类,我们是苦行僧、探寻真理
的人、避世修行的人,--我们不是儿童,不是天真无辜的人,因而也不是通过说
教和惩罚可以矫正的人。我们,我们才是名副其实的罪人,我们是有知识有思想的
人,我们是吃过天堂智慧之树果实的人,因而我们之间不应当孩童般拿鞭子接一通
后便不了了之。我们不会在作过忏悔和忍受惩罚后,又重新返回世俗世界,不会像
世俗人那样又纵情寻欢、热衷功名,偶尔甚至互相残杀。我们所体验的罪恶并非一
场短暂的恶梦,不能够通过忏悔,或者牺牲就可以卸下抛开的。我们是居留在罪恶
之中的,因而不可能有无罪感,我们是永恒的罪人,我们居住在罪孽中,在我们自
己良心的烈火中,我们知道,我们毕生都不可能偿清与生俱来的巨大债务,除非在
我们死后得到上帝怜悯,把我们纳入慈怀。约瑟甫斯,这就是原因所在,为什么我
不能强迫你接受我的布道,强迫你忏悔。我们并没有犯了这种错误或者那种罪过,
而是永远生活在原罪感之中。因而你我之间只具有互相认识和互相敬爱的关系,绝
不能用惩罚的方法来治疗矫正另一个人。难道你还不懂得么?”
    约瑟甫斯轻声答道:“是的。我已经明白了。”
    “那么我们就不必再说无用的话了,”老人简短地说,转身走向门日的大石块,
跪到石头上开始日常的祷告。
    几年过去了,狄昂长老一天比一天体力衰弱,以致约瑟甫斯每天早晨都得扶持
老人起床,否则就站不起身子。接着是早祷,早祷后老人又站不起身来,必须由约
瑟南斯再加以扶持,此后老人便整天坐着凝望远处。这是一般情况,有些日于,老
人也有力气自己站起身来。就连听人忏悔的工作,老人也不是天天都能胜任,每当
约瑟南斯代行他的职务后,狄昂长老事后总要把忏悔者叫到自己身边,对他说:
“我的大限近了,孩于,我已走近大限。请告诉人们:这里的约瑟甫斯是我的继任
人。”当约瑟甫斯想要插话表示异议时,老人便向他投去极严厉的目光,迫令他住
口。
    有一天,老人显得比较有生气,不靠帮助独自起了床。他把约瑟甫斯叫到身边,
一起来到小园圃边缘的一处地方。
    “这里就是你将来埋葬我的地方,”老人说,“我们一起来挖墓穴,我想我们
的时间还有一些。拿把铲子给我。”
    从那天开始,他们每天清晨总要挖掘一小片土地。每当狄昂长老觉得自己有点
力气时,总要满满掏出几铲泥土,尽管十分费劲,脸上的神情却比较愉快,似乎这
桩工作带给了他很大快乐。而且这种愉快表情往往整整一天都挂在脸上。自从开始
掘墓之后,老人持续保持着良好的心态。
    “你得在我的坟头上栽一棵棕榈树,”有一天他们在挖掘时,老人说道,“也
许你能活到吃它的果实。倘若吃不到,别人总会吃到的。我总是不断植树,然而还
是种得太少了。俗话说,如果一个人没有植一棵树,留一个儿子,他就不应该死。
嗯,我不仅植下一棵树,还留下一个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
    约瑟甫斯发现老人的神情越来越愉快和泰然自若,自从他们结识以来,还从未
见老人如此开朗过。某天傍晚时分,天色已昏暗,他们也已用过餐,作过晚祷了,
老人把约瑟甫斯唤到床前,请他在自己卧榻旁稍坐片刻。
    “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他亲切地说。老人的神情清朗,毫无倦怠模样。
“你还记得自己在加沙附近小屋里最后一段糟糕日子么?你甚至厌倦了生命,于是
你逃离那里,决心去拜访老狄昂,向他诉说自己的故事,你还记得么?而后你在隐
修士的聚居地邂逅了那位老人,向他询问狄昂·普吉尔的住处,记得的吧?嗅,你
记得的。你最后发现这个老人就是狄昂·普吉尔,是不是像是一个奇迹?我现在要
告诉你发生这个情况的原因,因为整个情况对我而言也像是出现了奇迹呢!
    “你很清楚,当一个听人忏悔的长老苦修多年,已届老年之际,他听过无数人
向他悔罪,人人都把他视为无瑕的圣贤,毫不觉察他是比他们更巨大的罪人,他心
里会有什么感觉。他会觉得自己的工作内容空虚,对别人毫无用处,觉得以往自己
眼中既重要又神圣的一切--因为是上帝派遣他来这里倾听和洗涤人们灵魂中的污
垢和垃圾的--,如今对他竟成了难以承受的重大负担,是的,是一种过分沉重的
负担了。他觉得自己的工作是一种诅咒,最后甚至看见有哪个可怜虫带着儿童式的
罪孽来向他悔罪,他就惴惴不安。他就一心希望来人赶快走开,希望自己迅速得到
摆脱,即使是悬在树上吊死也在所不惜。这便是你当时的情况。现在到了该我忏悔
的时刻了,我要诉说的是:这也是当年发生在我身上的情况。我当时也相信自己的
工作毫无用处,我的灵魂已黯淡无光。每当对我满怀信仰的人不断蜂拥而来,不断
向我倾泻他们几俗生活中的污泥脏水,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承受了。凡是他们无法
对付的事情,我也不再能够对付。
    “那时候我常常听人说起一个名叫约瑟甫斯·法莫罗斯的修士。我听说向他悔
罪的人很多,有许多人更乐意找他而不找我,因为他比较温和,比较慈祥,从不责
骂和有所要求,他把他们当成兄弟,只是倾听,临别时还给与一个亲吻。你很清楚,
这可不是我的工作方法。当我第一次听人形容这个约瑟甫斯时,我认为他的作法有
点愚蠢,甚至可说过分幼稚了。然而,如今在我开始怀疑自己之际,我便没有任何
理由指责批评约瑟甫斯的做法,而自以为是了。当时我有点疑惑,这个人会有何等
样的魔力呢?我知道这个人比我年轻,不过却也届近老年,这情况让我高兴,因为
我很难轻信一个青年人。我当时便感到了这个法莫罗斯对自己的吸引力。我决心去
向约瑟甫斯·法莫罗斯朝圣,向他供认自己的困境,请他指点迷津,即或得不到具
体指点,总可以获得些安慰和鼓励。我的决心下对了,我获得了解脱。
    “我踏上了朝圣之路,向人们传说他居住的地点走去。与之同时,约瑟甫斯修
士恰恰与我有了相同体验,也做了与我相同的事,为了向我求援而逃离了自己的住
地。我还未抵达他的住处就遇见了他,我们刚刚交谈了几句,我就认出他正是我期
望拜见的人。然而他却是在逃亡途中,他的情况很糟,和我一样糟,或者还更糟糕
些,因为他已不能够沉思,不能够倾听忏悔,却凄凄惶惶地要诉说自己的苦恼,要
把自己托付给另一个人。那一瞬间,我感到失望极了,也非常悲伤。因为即使这个
约瑟甫斯还没有认出我,不知道我也厌倦了自己的工作,也怀疑自己生命的意义,
--也全都无关紧要,难道事实还不够说明我们两人都一文不值,都年华虚度而一
事无成么?
    “我讲到这里你总早已明白了吧--后面就可以简短些。你住在修士们聚居地
的那个晚上,我独自静坐沉思,我站在你的立场上再三考虑着,心里想道:倘若他
明天知道了实情,知道自己寄厚望于普吉尔实属徒劳,他会怎么样?倘若他知道普
吉尔也是一个逃亡者,一个怀疑分子,他又会怎么样呢?我越是替他着想,就越加
替他感到悲伤,同时也越发感到他好像是上帝派遣来我身边的,我将在了解他、治
愈他的过程中,同时认识自己,治愈自己。我这才得以安心睡觉,这时已过了午夜。
第二天你就与我同行,并从此成了我的儿子。
    “这段历史是我早就想对你叙述的。我听到你在哭泣。哭吧,哭出来会舒服些。
我既已唠叨了半天,干脆再烦你耐心听一忽儿,而且把我现在说的话牢记在心:人
是奇怪的,是很难以信赖的动物,因而,也许某一时刻又会有些苦恼和诱惑再度袭
击你,试图重新征服你,这是非常可能的事。但愿我们的救主到时候也送你一个善
良、耐心而体贴人的儿子和弟子,就像当年把你送给我一样!至于让伊色利奥特的
可怜犹大吊死在树干上的那棵大树,也即是当年诱惑者让你陷进去的幻景,我今天
已经能够给你讲清一个道理:让自己这样死亡,不仅是一种愚蠢和罪过,尽管我们
的救主将会不计较小过失而宽恕这一罪孽。但是,一个人在绝望中死去,也是一种
特别悲惨的憾事。上帝把绝望遣送给我们,并不是想杀死我们,上帝送来绝望是要
唤醒我们内心的新生命。约瑟甫斯,当上帝把死亡送给我们,当上帝让我们脱离俗
世和肉体的羁束,召唤我们向上升华时,那么这是一种伟大的欢乐。一个人累极了
获准安眠,一个人长久负重之后获准放下重担,这当然是一种十分珍贵的、美好的
事情。自从我们开始挖掘我的墓穴以来--别忘了你得种一棵棕桐树--,自从我
们开始掘墓以来,我比以往许多年里都更快活,更满足。
    “我唠叨得太久了,我的儿子,你一定很累了。去睡吧,回你的小屋去。愿上
帝与你同在!”
    第二天早晨,狄昂长老没有出来做晨祷,也没有呼喊约瑟甫斯去帮他起床。约
瑟甫斯心里有些恐慌,他悄悄地走进狄昂的小屋,走向床边,发现老人已与世长辞,
他容光焕发,面带孩子般的微笑。
    约瑟南斯埋葬了老人,在他的坟头种上了那棵树,他自己也活过了那棵树结出
第一批果实的年代。
朱颜日复少,玄发益以星。
往事真蕉鹿,浮名一草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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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2:55 |只看该作者
             印度式传记
    护持神的化身之一,是伟大的英雄拉摩,当这个毗湿奴的人形化身,与恶魔之
王大战并将其杀死后,又以人类的形象再度进人人类的轮回循环之中。他的名字叫
拉华纳,住在恒河之畔,是一位尚武的王公贵族。他就是达萨的父亲。达萨幼年丧
母,父亲又很快续娶了一位美丽而又有野心的妇女,并随即有了另一个男孩,这个
后母便把达萨视为眼中钉。她嫉恨长子达萨,一心想让自己的亲生儿子纳拉继承统
治地位。因此她总是想方设法离间达萨和父亲的感情,一有机会就把孩子从父亲身
边驱走。然而拉华纳宫廷里有一位婆罗门贵族华苏德瓦,担任着朝廷祭司要职,看
穿了她的恶毒用心,并决意挫败她的诡计。华苏德瓦怜悯这个男孩,尤其他觉得小
王子达萨具有母亲的虔诚性。清,也继承了她的正直秉赋。华苏德瓦时时暗中照看
着小达萨,不让他受到伤害,还注意着一切机会,设法让孩子脱离继母的魔掌。
    国王拉华纳饲养着一群供祭献用的母牛,它们被视为不可侵犯的圣牛,因为它
们的牛奶和奶油是专门用于供神的。这群母牛享受着全国最好的牧场。
    有一天,一位照看圣牛的牧人,运送一批奶油来到宫中,并报告说,现今牧放
圣牛的那一地带,已经呈现于旱的迹象,因此,一部分牧人认为,应当把牛群带往
更远处的山里去,那里水源丰足,青草鲜嫩,即使到了最干旱的时期,水源也不会
匮乏。
    婆罗门人华苏德瓦认识这位牧人已有多年,知道他是一个忠实善良的男子汉,
始终把他视为心腹。第二天,当小王子达萨不知去向,再也寻找不到时,就只有华
苏德瓦和这个牧人知道这次失踪的秘密。小男孩达萨已被牧人带进了深山。他们走
在缓缓移动的牛群间,达萨很乐意参加牧人的行列,高兴地跟着放牧。达萨在放牧
生活中逐渐长大,变成了牧童,他帮着照料母牛,学会了挤奶,他和小牛犊一起嬉
戏,在树下玩耍,渴了就喝甜甜的牛奶,赤裸的双脚沾满了牛粪。达萨喜欢这种生
活,他熟悉了牧人和牛群,熟悉了树林、树木和种种果实,最喜爱芒果树、无花果
树和瓦楞伽树,他在碧绿的荷花塘里采摘甜嫩的鲜藕,每逢宗教节日就用火树花朵
替自己编织和戴上一只鲜红的花环。他也熟知了一切野生动物的生活方式,懂得如
何躲避老虎,如何与聪明的檬和快乐的豪猪结交朋友。雨季来临时,达萨便在半明
半暗的山间避风雨小屋里和孩子们一起玩游戏,唱儿歌,或者编织篮子和芦席,以
打发漫长的时光。达萨虽然并未完全忘却自己的老家和旧日宫廷生活,不过在他心
里早已是一场梦景了。
    有一天,牛群迁移到了另一个地区,达萨便跑到森林里去,想寻找可口的蜂蜜。
自从他认识了森林之后,便深深爱上了它,尤其是眼前这座森林,简直美丽得惊人。
阳光透过树叶和枝叉像金蛇一般翻转跃动;鸟儿的鸣叫,树梢的风声,猴子的啼啸,
混和成了美妙的乐音;光和声在这里交织成了一幅亮晶晶的神圣光网。还得加上各
种各样的气息,花朵的芳香,树木、叶片、流水、苔藓、动物、果实、泥土和霉菌
的气味,有的苦涩,有的甘甜;有的粗野,有的恬静;有的愉快,有的悲哀;有的
刺鼻,有的柔和,种种气息时而汇聚在一起,时而又四下分散。间或可以听到一道
泉水在不知哪处山谷里奔腾的声息。偶尔也可以望见一只带有黄色黑色斑点的绿蝴
蝶飞翔在一片白伞形花丛上。有时也会听见浓密树丛间一根树枝折断的声音,树叶
籁籁然纷纷飘落的声息,或者有只野兽在黝暗树林深处吼叫,或者是一只母猴在生
气地呵斥自己的小猴。
    达萨忘记了寻找蜂蜜,他倾听着几只羽毛绚丽小鸟婉转啼鸣,忽然发现了高高
羊齿植物间有条隐隐约约的小径,那片高大羊齿植物丛好似大森林里一座茂密的小
森林,而那条狭窄的羊肠小道只能容一人步行穿越。达萨小心翼翼地循着小径向前
走去,来到一棵有着许多树干的大榕树下,树下有一座茅屋,一座用羊齿植物枝叶

































编织和搭成的尖顶帐篷。茅屋旁边的地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身体笔直,一动不动地
坐在那里,两手放在盘起的双足之间,在他雪白头发和宽阔额头下,一双眼睛平静
地、专注地望着地面;眼睛虽是睁开的可对事物却视而不见,是在向内反观。达萨
知道,面前是位圣人和瑜伽僧人,他从前见过这样的圣人,知道他们都是受到神道
宠爱的可敬长者,向他们表示敬畏是应该的。但是这位圣人把自己隐居的茅屋构造
得如此美丽,他那静垂双臂笔直端坐的禅定姿态,强烈吸引了这个孩子,感到他比
以往见过的任何圣人都更为奇妙和可敬。他端坐不动,却好似飘浮在空中,他目光
茫然,却好似洞穿了一切事物,他身体周围环绕着一种神圣的光晕,一种尊严的光
圈,一种熊熊燃烧的火焰和瑜伽法力交融而成的光波,这些全都是男孩无法穿越,
也不敢用一声问候或者一声惊叫而进行干扰的。圣人的庄严法身,从内部焕发出的
光彩,使他即使静坐不动也以他为中心放射出一道道光波和光线,就像从月亮上射
出的光芒一般。而他的法身也以一种积蓄而成的巨大神力、一种凝聚积存的意志力
量,在他四周编织起了一张巨大的法网,以致达萨觉得:眼前这位圣人只要发一个
愿望或产生一个念头,就能够杀死一个人,或者重新救治这个人。
    这位瑜伽行者一动不动,好似一棵树,然而树叶和枝条总还要随风摆动,他却
像石雕的神像一般在自己的位置上纹丝不动,以致这个男孩一见到这位僧人后便好
像中了魔法,被这幅景象所吸引所捆绑,也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达萨呆呆地站着,
瞪视着这位大师,看见一片阳光落在他肩上,一丝阳光照在他一只垂落的手上,又
见这细微的光点缓缓游动离去,又落下了新的光斑,达萨惊讶地看着,渐渐开始明
白,这些阳光对面前的僧人毫无作用,附近森林里鸟儿的啼鸣,猴子的叫声也同样
不起作用,就连那只停在他脸上,嗅过他皮肤,又在他面颊上爬行了一段才重新飞
走的棕色大野蜂,也对他没有作用。--森林里全部多彩多姿的生命,均与他了无
关系。达萨觉察到,这里的一切,凡是眼睛能见到,耳朵能听到的,不论其美丽抑
或丑陋,可爱抑或可憎--统统全都与这位神圣的僧人毫无瓜葛。雨不会让他觉得
寒冷或者沮丧,火也不能够让他觉得灼痛,整个周围世界对他而言,全都不过是无
关紧要的表象。于是,男孩脑海里隐约升起一种想象;事实上这整个世界,也许也
仅仅是镜花水月,只不过是从不可知的深处吹来的一阵微风,浮在海面的一个涟漪
而已,达萨产生这一想象,并非出于理性的思想,而是由于这位王子牧童感觉到了
一种穿透全身的恐怖战栗和微微的眩晕,这是一种惊吓和危险之感,同时又是一种
强烈的渴望感。因为,他切实觉得眼前的瑜伽行者已经突破了世界的表层,已穿越
表象世界而下沉深入了一切存在的基础,深入了万事万物的内在奥秘之中。他已破
除了人类感官知觉的魔网,已经不受任何光线、音响、色彩和知觉的影响,牢牢固
守居留在自己的本质实体之中了。达萨虽然曾经受过婆罗门教的熏陶,获得过神光
照射的恩惠,却并无能力用理性智慧理解这种感觉,更不知道如何用语气加以叙述,
但是他切实感觉到了,如同一个人在极乐的时刻总会感到神就在自己近旁一般。如
今他由于对这位僧人景仰爱慕而生的惊然敬畏之情,让他有了这种感觉,还由于他
爱这个人,渴望去过与他同样静坐人定的生活,而有了这种感觉。更令达萨惊讶不
已的是:这个老人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回忆起了往日豪华的宫廷生活,不禁暗
暗伤心,便呆呆伫立在那片羊齿植物小丛林的边缘,忘却了飞翔而过的小鸟,忘却
了身边窃窃私语的树木,更忘记了附近的森林和远处的牛群。他沉3面于魔术的力量,
定睛凝视着静修者,完全被对方不可思议的寂静和不可接触的神态所折服,也为他
脸上那种清澈澄明,形态上的从容含蓄,以及对自己职责的奉献精神所叹服。
    事后,达萨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在那里呆了多长时间,两三个钟点,还是站了几
天。当那种魔力终于离开他,达萨不声不响重新穿过羊齿植物丛间的羊肠小道,找
到走出森林的道路,最后回到那片宽阔的草地和牛群旁边时,他自己也说不出曾经
做了些什么。他的灵魂仍然为魔力所索绕,直到有个牧人呵斥他,这才清醒过来。
那人对着达萨大声嚷嚷,责骂他离开牛群时间太长,然而男孩只是瞪大眼睛吃惊地
望着他,好像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那人被孩子不寻常的陌生眼神和庄严的表情吓
了一跳。过了好一忽儿,那位牧人才开口问道:“亲爱的,你去哪了?你是见了神,
还是遇了鬼啦?”
    “我去了森林,”达萨回答,“我去那里原本想寻找蜂蜜。可是我忘了寻蜜的
事,因为我见到了一位圣人,一个隐居者,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正在潜心静修
或者在默默祈祷,当我看见他的脸闪烁出光芒时,不禁看呆了。我站着看他,站了
很长时间。我想今天傍晚再去一次,给他送些礼物,他是一位圣人呢。”
    “这是对的,”牧人说道,“带些鲜乳和甜奶油给他。我们应当尊敬圣人,也
应当供养圣人。”
    “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他?”
    “你不必招呼他,达萨,你只需向他行礼,把礼物放在他面前就可以了。不必
有任何其他举动。”
    达萨照办了。他费了一番工夫,才重新找到那个地方。茅屋前的空地上杳无人
影,他又不敢闯进茅屋去,只得把礼物留在屋门口地上,返身离去。
    牧人们在这一带放牧期间,达萨每天傍晚都送礼品去,白天也去过一回,发现
这位圣人又在静修入神,他又情不自禁地站了很久,领受着圣人散射出的极乐之光,
觉得内心欢畅幸福。
    后来他们离开了这一地带,把牛群赶到另一片草地牧放,达萨仍然久久不能忘
怀自己在这处森林里的经历和感受。偶尔,达萨也像一般男孩子那样,每当独处之
时,就想象自己是一个修炼瑜伽功的隐士。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记忆和梦想也日
益淡化,男孩达萨也渐渐长成了强壮的青年,和同龄伙伴一起游戏、运动和角力的
兴趣也越来越浓。然而达萨的灵魂深处仍然遗留着一丝微弱的闪光,一些隐约的遐
想,也许有朝一日能够借助瑜伽的威严和力量恢复自己失落的王族生活和王子权力。
    有一天,他们来到首都附近放牧,一位牧人从城里回来时带来了宫廷正在筹备
一场巨大庆典的消息。由于拉华纳国王年老衰弱,难以胜任国事,已择定日期,要
把王位传给他的儿子纳拉。
    达萨很想去观摩庆典大会,以重睹阔别已久的首都,他孩提时就离开那里,脑
海里只剩下一些模糊不清的记忆。他要倾听庆典的音乐,要观看节日游行,还要一
睹贵族们的角力比赛,当然也想看一看那个陌生世界里市民们和权贵们的风采,因
为在故事和传说里,都把他们描写得像伟大的神人一般,尽管他也知道,这些仅仅
是童话传说,甚至比传说更不可靠。达萨心里也明白,很早很早以前,这个世界也
曾是他自己的世界。
    牧人们得到命令,要运一车奶油去宫廷,作为庆典用的祭品。牧队队长挑选了
三名运货的青年,达萨很高兴自己是三人中的一个。
    他们在庆典前夕把奶油运进了宫里,负责祭祀事务的婆罗门华苏德瓦接收这车
货物,却没有认出眼前的青年正是达萨。接着,三个青年牧人也加入了庆典的人群。
一大早,庆典活动便在婆罗门祭司主持的祭献仪式中开始了,他们看见大块大块金
黄色奶油投入到火焰中,立即转化成向上跃动的火舌,忽闪着亮光的浓密烟雾高高
冲向无垠的天际,以飨天上的三十位神道。三位年轻人看到游行队伍中有一队驮着
金碧辉煌轿舆的大象,有位年轻骑上端坐在花团锦簇的皇家轿舆里,他正是青年国
王纳拉。他们听见鼓声敲得震天响。整个场面规模宏大,炫人耳目,但也多少显得
可笑,至少在年轻的达萨眼中如此。达萨对这片喧闹,对无数车辆和装扮华丽的骏
马,对整个富丽堂皇的夸耀场面,感到又惊讶又着迷,此外他还觉得那些在皇家轿
舆前跳舞的舞女十分有趣,她们舞动着苗条而又柔韧的肢体,犹如出水芙蓉的茎杆
那样婀娜多姿。达萨对首都的宏伟壮丽感到震惊,尽管他如此着迷和喜悦,但在他
的心里仍保留着一种牧人的清醒意识,归根结蒂,都市的浮华是他所轻蔑的。
    他想到自己是真正的长于,而眼前这个同父异母兄弟--他过去已把他忘得一
干二净了--却涂抹油膏,继承了王位,其实应当是他达萨坐在缀满鲜花的皇家轿
舆里巡游的,不过他倒没有考虑这个问题,倒是对轿子里纳拉的模样颇为讨厌,那
少年显得又愚蠢又丑恶,一&帕命不凡的虚浮样子。达萨很想教训教训这个扮演国
王的自高自大的小子,却无机可乘,何况可看、可听、可乐,又赏心说目的东西实
在太多,于是他很快便忘记了这件事。城里的妇女们个个模样姣好,目光、举止和
言谈十分俏皮活泼,她们抛给三位年轻牧人的一些话语,让他们久久不能忘怀。她
们的话里无疑含有讥讽意味,因为城里人看待山里人,正如山里人看待城里人一样,
总有点轻视对方。尽管如此,对于这些几乎一年四季都生活在广阔的蓝天下,天天
食用新鲜牛奶和乳酪,因而又英俊又强壮的年轻牧人,城里的妇女们都非常喜欢他
们。
    庆典结束后回到山里的达萨已是一个成年男子。他开始追求姑娘,为此而与其
他青年男子进行过许多次拳击和摔跤比赛。有一次他们放牧到一个新的地区,那里
环境优美,有大片平坦的牧场,有许多泉水,泉源附近长着繁茂的蔺草和竹林。他
在这里遇见了一位叫普拉华蒂的姑娘,并疯狂地爱上了这个美丽的女子。她是一户
佃农的女儿,达萨爱她爱得很深,为了赢得她的芳心,不惜抛弃其他一切。一段时
期后,当牧人们必须迁移去另一地区时,他不听从任何规劝和警告,放弃了自己曾
如此热爱的牧人生活,决意和大家道别。因为普拉华蒂已答应嫁给他,他便成了当
地的定居者。婚后,他耕种岳父的麦田和稻田,帮助全家磨麦和砍柴。他用竹子和
泥巴替妻子建了一座茅屋。
    爱情必然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以致让一个年轻人感动得放弃了以往喜
欢的一切:爱好、朋友和老习惯,并且彻底改变了生活方式,而在一群陌生人中间
扮演可怜的女婿角色。普拉华蒂的美实在太强大了,从她的脸和躯体上放射出来的
令人爱怜的吸引力实在太强大大诱人了,使达萨完全看不见其他的一切,向她彻底
献出了自己。事实上,他在她的怀抱里确实感到了巨大幸福。人们听说过许多传说
故事,讲到有些天上的神仙和圣者受到迷人的女子的诱惑,整天、整月、甚至整年
和这个女人相拥在一起,沉3面于肉欲之中,难解难分,忘却了任何其他事情。也许
达萨当时也有把命运都押在爱情上的愿望。然而命运注定他不能够长期拥有这种幸
福。他的爱情生活只维持了大约一年光景,而且就连这短短的时间里也并非只有快
乐幸事,却也掺杂着无数琐碎的烦恼。有岳父贪婪的索取,有小舅子的冷嘲热讽,
还有爱妻的种种小脾气。不过只要他和她一起上床,一切烦恼便统统被抛到了九霄
云外。这就是她的微笑的魅力。他只消一抚摩她那细长的躯体,她那青春的肉体就
好似千万花朵盛开的乐园,散发出浓郁的芳香。
    达萨的快活生涯还不足一年的时候,有一天,喧闹和骚扰打破了这一带的平静。
一个骑马飞奔而来的钦差发布消息说:年轻的国王即将驾临,随即出现了军队、马
匹和大批随从人员,最后是年轻的纳拉本人。他们要在附近地区狩猎,于是四面八
方都扎下了帐篷,到处都传出了马匹嘶鸣和号角奏响的声音。
    达萨对这一切不闻不问,他照旧在田地里干活,照顾着磨坊,回避着猎人和朝
臣们。可是有一天他从田间回到自己小屋的时候,发现妻子不在家里。他曾严格禁
止她在这段时间里走出门外,这时不禁心如刀刺,并且预感到大祸正降临到自己头
上。他匆匆赶到岳父家中,不但没有发现普拉华蒂,并且没人肯告诉他普拉华蒂去
了哪里。他内心的痛苦更加剧烈了。他搜索了菜园和麦田,他在自己的茅屋和岳父
的住屋之间来来回回寻找了整整两天,他在田野中守候倾听,他爬到井里呼喊她的
名字,请求她,诅咒她,到处搜寻她的踪迹。
    最后,他最年幼的小舅子--还是一个男孩--向他说了实情,普拉华蒂和国
王在一起,她住进了他的帐篷,人们曾看见她骑在国王的马上。
    达萨携带着放牧时常用的弹弓,偷偷潜近纳拉驻扎的营地附近。无论白天黑夜,
只要警卫们稍一走开,他就向前潜近一步,然而,每当警卫们再度出现时,他又不
得不立即逃开。后来他爬上一棵大树,躲在枝叶间俯视下面的营地,他看见了纳拉,
那张脸他曾在首都的庆典中见过,曾经引起自己的憎厌之情。达萨看见他骑上马,
离开了营地,几个钟点后,他回来了,下马后撩起了帐篷的门帘,达萨看到一个年
轻妇女从帐篷内的阴暗处走向门边,上前来迎接归来的男人,当他一眼看出那年轻
的躯体正是自己的妻子普拉华蒂时,几乎惊得从树上坠落下来。事实已是确定无疑,
他内心的压力也越加强烈而难以忍受。尽管他从普拉华蒂对自己的爱情中获得过巨
大的快乐,然而如今从她对自己的伤害中获得的气恼、愤怒和屈辱也同样巨大,是
的,甚至更加大。这便是一个人全心全意只爱一个女人的结果。如今这唯一的对象
已失落,他便理所当然地垮了下来,他站在废墟间茫茫然一无所依。
    达萨在附近一带的丛林里游荡了一天一夜。每次因筋疲力尽而短暂休息后,他
内心的痛苦又驱使他再次站起身子。他不得不继续前行,他感到自己必得向前走,
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走到自己生命的尽头,因为这一生命已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和
光辉。然而他却并未走向不可知的远方,始终还在自己遭遇不幸之处的附近徘徊,
在他的茅屋、磨坊、田地和皇家狩猎营地周围打转。最后又躲上了那棵可以俯览帐
篷的大树的浓荫里,他在树叶间潜藏着,守候着,好似一头饥饿的野兽苦苦伺候着
猎物,直到可以释放全部最后精力的瞬间来临--直到国王走出帐篷的那一瞬间。
他轻轻滑下树干,拉开弹弓向仇人射去,石块正中对方脑门。纳拉立即倒下了,一
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周围却没有丝毫动静。还没有待那阵复仇后的快感消失,达萨
转瞬间就被恐惧感震住了,深深的寂静是多么令人惊恐。于是他不等被杀者身旁出
现喊声,趁仆从们尚未蜂拥而至之前,便躲进了树丛,向前走下山坡,穿过竹林,
消失在山谷之中。
    当他从树上跳下,当他飞速发出石弹,致对方于死地之际,他感觉自己的生命
也好似会随之熄灭,好似他竭尽全力要让自己与那致命的石弹一起飞入灭亡的深渊
一般,只要那个可憎的仇人死在自己之前,哪怕只早一刹那,他也甘愿同死。事实
却出乎他的意料,接踵而来的竟是一片死寂,于是一种他自己意识不到的求生欲望,
把他从那已张开大口的深渊边缘拉了回来。一种原始本能掌握了他的意识和四肢,
驱使他进入了森林和竹林浓深之处,命令他快快逃跑,快快躲藏自己。”
    直到他抵达一个僻静的避难地点,已经逃脱了迫在眉睫的危险之际,这才清醒
地认识到自己的情况。当他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略略喘一口气的时候,当他因为
脱力而丧失信心以及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面临绝境的时候,他都曾对自己的逃跑偷生
感到失望和憎恶。然而当他歇过气来,也不再累得眩晕之后,憎恶感又转化成了顽
强的求生欲望,心灵深处又充盈了赞同自己行为的狂热喜悦。
    附近地区很快就铺开了搜捕杀人犯的人群,他们白天黑夜到处搜寻,却始终徒
劳,因为达萨一直无声无息地隐藏在他的避难处--一个老虎出没之地,无人敢于
过分深入。他睡一小会儿,警惕地观望一会儿,再继续向前爬行一段路程,然后再
略略休息。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他已经越过了丘陵地带,随即又不停顿地继续朝
更高的山峰攀登。
    达萨从此开始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生涯,这种生活使他变得比较坚硬和冷酷,却
也比较聪明和懂得舍弃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常常在深夜里梦到普拉华蒂和往日的
快乐,或者应当说是他曾经认为的快乐。他还更多地梦到追捕和逃亡,常做一些吓
得心脏停止跳动的恶梦,例如:他在森林里奔跑,一群追捕者则击着鼓、吹着号角
在后追赶;他在穿越森林和沼泽,横过荆棘地带,跨越摇摇欲坠的朽烂桥梁之际,
总有一些重物,一副重担、一只包袱,或者某种裹得严严的不明何物的东西背在身
上,他不知那是些什么东西,只知道是一种极珍贵,任何情况下都不可放弃的东西,
那东西价值连城,因而会招致灾祸,也许那是一件宝物,也许还是偷来的东西,紧
紧包裹在一块有红蓝图案的花布--就像普拉华蒂那件节日花袍-一之内。他就如
此这般一直向前逃亡、潜行着,背着这个包袱,这件宝物或者偷来之物,历尽了艰
难和”危险,他穿越过树于低垂的森林,翻越过高耸入云的山崖,他心惊胆战地绕
过可怕的毒蛇,走过鳄鱼成群河流上摇摇晃晃的狭窄木板,直到筋疲力尽才站停下
来,他摸索着包裹上的绳结,解了一个又一个结子,然后摊开包袱布,他用颤抖的
双手取出那件宝物,却是他自己的头颅。
    达萨过起了隐居生活,虽然还是不断流浪,却不再见人就逃,只是尽量避免与
人们打交道。有一天他走过一片青翠的丘陵地带,遍地绿草十分悦目,令人心情舒
畅,似乎大地正在欢迎他,并且在对他说:他一定早已认识它们了!他时而认出了
一片草地,茂密的开花青草正柔和地随风摆动,时而又认出了一片阔叶柳树林,它
们提醒他回忆起一段纯洁无瑕的快活日子,那时候他还全然不知道什么叫迷恋和妒
忌,什么是憎恨和复仇。达萨看见了儿时曾与同伴们一起放牧牛群的广阔草场,那
曾是他度过少年时代最快乐时光的地方,回溯往日,他觉得已宛如隔世。一种甜蜜
的哀伤之感不由从他心头涌起,应和着此情此景对他表示的欢迎之音:银色杨柳摆
动的沙沙声,小小溪流快活的有节奏的淙淙声,鸟儿的啁啾和金色野蜂的嗡嗡飞舞
声。这里的一切声响和气息无不显示出安稳隐居的意味。当年他过着依水傍草的流
浪牧人生活时,从未觉得一块陌生地方会给与自己如此温馨的回家之感。
    在这种灵魂之音的陪同和引导下,达萨带着一种返乡战士的感情,满怀喜悦地
漫游了这片风光宜人的土地。在几个月的可怕逃亡生活之后,他这才第一次感到自
己不是一个异乡人,一个被追捕的逃犯,一个注定要死的人,而是一个可以敞开心
怀、毫无思虑、毫无渴求地把自己完全彻底地托付给面前这一清静惬意现实的人。
他怀着感恩和略微惊讶的心情迎接着自己新的、不同寻常的、也是从未体验过的狂
喜心清,迎接着这种一无所求,这种轻松自如,这种自由自在品味观赏的情趣。他
觉得自己受到了翠绿草地尽头处那座森林的吸引。他走进树林,站在撒了一地金色
阳光斑点的树下,这种回返家乡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好像识途老马似地双脚不由自
主地引领他走上了那条狭窄的小路,穿过一片羊齿植物丛林后--大森林里的一片
浓密小树林--便来到了一幢小小的茅舍之前。茅屋前坐着一位纹丝不动的瑜伽僧
人,这正是他往昔曾来暗暗瞻仰,并奉上鲜奶的圣者。
    达萨停住脚步,恍如大梦初醒。这里的一切都依然如故。这里没有时间流逝,
没有谋杀和痛苦。这里一切都静止不动,不论是时间还是生命都坚固如水晶,静默
而永恒。他凝视着老人,当年第一次望着老人时内心涌动的景仰、热爱和渴望的情
感又重新降临了。他望望那座茅屋,想道,下次雨季到来之前,很有必要进行一番
修缮。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大胆向前走了几步,踏进小屋后向四周瞥了一眼,发现里
面几乎空无所有。屋内有一张树叶堆起的床铺,一只装着少些饮水的水瓢和一只空
无一物的韧皮箩筐。他拿起箩筐,走进树林,试图找些食物,他取回了水果和一些
甜味的树心,接着又把那只水瓢装满了新鲜的水。
    这就够了,在这里生活的人就只需要如此少量的东西。达萨蹲坐在地上,沉入
了梦境。他很满足于寂静和平的梦幻般林中环境,他也很满足于自己的情况,很满
意内心的声音把他引导到少年时代就曾让他体验到平静、幸福和返乡之感的场所来。

    达萨就这样留在了沉默无言的瑜伽行者身边。他更新了老人铺床的树叶,寻找
两个人的食物,修好了旧茅屋,并开始在不远处为自己另建一座新茅屋。老人似乎
容忍了他,然而达萨不能确定他是否真正承认自己。因为老人每回从入定中站起身
于,总是只为了吃一点东西,或者去树林里略略走动一下。达萨生活在老人身边就
像一个仆人生活在一个大人物身边,或者应当更确切地说,像一只小小的家畜,譬
如小鸟或者檬活在人类中间,尽管很殷勤,却很少受到重视。由于他逃亡了很长时
间,总是过着躲躲藏藏的不安定生活,总是受良心责备,又总是心惊胆战,害怕遭
受追捕,所以目前的安定生活,不太劳累的工作,还有身边这位似乎毫不关怀自己
的人,都让他觉得十分舒坦。达萨在一段日子里对这种生活简直感激不尽:他可以
一睡半天,甚至整整一天,不受恶梦干扰,甚至忘记了曾经发生的可怕事情。他从
未想到未来,即或有时心里充满渴望或者愿望,那也只是希望留在这里,受到老人
的接纳,并把他引入瑜伽隐修生活的奥秘之中,让他也成为一个修士,分享瑜伽的
超然物外境界。
    达萨开始模仿可敬长老的端坐姿势,想学他的样盘起双腿静坐不动,也能像他
那样窥见超乎现实之上的幻想世界,能够超然于周围环境。但是,他的尝试大多以
失败告终,他觉得四肢僵硬,腰背疼痛,又不堪忍受蚊子干扰或者皮肤上一阵阵的
痛痒,逼得他重新动来动去,或者伸手搔挠,甚至干脆重新站起身来。当然达萨也
有过几次特别感受,具体地说就是一种轻松自在的空荡荡感觉,好像飘了起来,如
同梦里那样,觉得身子时而轻轻着地,时而又缓缓升上天空,就像一团毛絮似的飘
荡不定。每逢这类时刻,他便不禁想象自己不得不永恒飘浮不定的滋味;身体和灵
魂摆脱了一切重力,得以自在分享一种更加广阔、纯洁、光明的生活境界,得以不
断提升,不断被吸收进入一个无时间性的不朽的彼岸世界。然而这一时刻总是仅能
持续刹那间的光景,转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每次跌回旧时现实时,总是大失
所望,因而想道,他必须恳请大师收他为徒,指点他入门,以便学会修炼此道的奥
秘,有朝一日也成为瑜伽行者。但是他该如何恳请呢?事实上,老人似乎从不曾正
眼看他,连相互交谈都像是不可能的事。这位大师似乎已处于彼岸世界的日于与时
刻、森林和茅屋之中,就连语言也是彼岸世界的。
    然而,有一天老人开日说话了。有一段时间里,达萨一夜接一夜地做恶梦,混
杂着狂乱的甜蜜和恐怖场景,时而是妻于普拉华蒂,时而是可怕的逃亡。到了白天,
达萨的功课毫无进步,他不能持久端坐修炼,也不能不思念妻子和爱情,因而不得
不一次又一次到森林里去走动。他认为这是气候恶劣所致,那几天天气确实闷热,
不断刮着一阵阵于热风,让人坐立不宁。
    又是一个气候恶劣的倒霉日子。蚊于整天嗡嗡不停地飞舞。达萨前一天夜里又
做了一场可怕的恶梦,以致白天郁郁寡欢,心情沉重。他已记不起梦里的情景,不
过刚醒时还记得是重演了早些时候的生活经历和遭遇,让他感到可耻和羞辱。整整
一天,他心情忧郁地绕着茅屋走来走去,或者呆呆蹲着不动。他心不在焉地做了一
些零星活计,又三番两次地静坐冥思,可每次都立即火烧似的烦躁起来,觉得四肢
在抽搐,脚上好似有无数蚂蚁在爬行,又觉得背上有剧烈的灼痛感,总之,他几乎
无法安坐不动,即或只是片刻也不行。达萨又羞又愧地朝老人望去,但见他始终保
持着完美的静坐姿态,双目内视,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面孔,好像有一朵盛开的花
飘浮摇曳在他的躯体之上。
    于是就在这一天,当这位瑜伽修士从入定中站起身子,想回屋休息时,达萨走
到他面前,这一时刻达萨已等候很久了,因此不但鼓起勇气挡住他的去路,而且说
出了自己的问题。
    “请原谅我打扰你的休息,尊敬的长者,”他说,“我在追寻内心平静和安宁,
我很想过你这样的生活,将来成为像你一样的人。你已看见我还很年轻,然而我已
不得不尝到太多的痛苦,命运对待我实在太残酷了。我生为王子,却被驱逐当了牧
人。我以牧人身份长大成人,我像一头小牛那样快快活活,强壮结实,内心十分纯
洁无邪。后来,我开始张大眼睛注视妇女,当我看见最美丽的女人时,便把自己的
一生都奉献给了她,当时如果得不到她,我也许会去死的。我离开了我的伙伴,那
些善良的牧人。我向普拉华蒂求婚,我得到了她,我成了农家的女婿,必须整日辛
苦劳作,然而普拉华蒂不仅属于我,并且也爱我,或者这不过是我自以为如此。每
天晚上我都投入她的怀抱,躺在她的心口上。但是,有一天国王来到了附近地区狩
猎。就是这个人让我孩提年代便被逐出宫门,如今他来了,从我身边夺走了普拉华
蒂,还让我亲眼目睹她投入了他的怀抱。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痛苦,这件事彻底改
变了我和我的整个生活。我杀了国王,我竟杀了人,我过起了谋杀者和逃犯的生活,

人人都在我身后追赶和捕捉我。直到我走进这片土地之前,我的生命没有片刻的安
全。尊敬的长者,我是一个愚蠢的人,我是一个杀人者,也许还会被人捉拿归案,
判处死刑。我再也不能忍受这种可怕的生活,我宁愿了结这样的生命。”
    老人低垂双目静静地听完了他的爆发式的倾诉,接着睁开双眼直勾勾地注视着
达萨的面孔,那目光明亮、尖锐、清澈,几乎令人难以承受。当他细细打量着达萨
的脸,似乎在紧张思索对方的陈述时,嘴巴却慢慢扭歪成一种微笑姿态,随即又变
成大笑状态--一种无声的大笑,老人带着这种笑容摇晃着脑袋,说道:“玛雅!
玛雅!”
    达萨完全被弄糊涂了,羞容满面地呆呆站着不动。老人则自顾走进了羊齿植物
丛间的狭窄小径,他要在晚餐前稍作散步。他以有节制有韵律的步伐在小树林间走
了几百步左右,便又转身进了茅屋。他的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表情,又回转了那个
超然于现实世界的不知何处的远方。他这种笑容表示了什么呢?他不是一直对可怜
的达萨十分冷漠么!达萨久久地思索着这难解的笑容。在听了达萨痛苦绝望的供认
和自白之后的瞬间,他竟然露出如此可怕的笑容,究竟是好意还是嘲弄?是安慰还
是批评?是表示慈悲抑或是恶意寻开心?难道竞是一个玩世不恭老人作出的讥讽反
应域者是一位圣贤对一个陌生人愚蠢行为的抚慰?那笑容是一种拒绝表示么?抑或
是一种告别方式,让人快快离开?或者这是一种劝导的方式,要求达萨学他的模样
哈哈大笑?达萨始终解不开这个哑谜。深夜了,达萨仍然在思索这种笑容的意义,
因为老人似乎用这种方法总结了他的生活,他的幸福和灾难,他的思绪始终索绕着
笑容问题打转,他咀嚼这个问题好似咀嚼某种可吃的树根,尽管坚硬却颇有味道,
还散发出芬芳香气呢。与此同时,他又同样努力地思索、咀嚼着老人如此响亮地大
声喊出的一个名词,“玛雅!玛雅!”为什么老人大笑着嚷叫的时候,心情竟那么
快活,那么不可思议地兴高采烈。“玛雅”这个词的意义,他只能够半猜测地大致
了解,而对老人笑着叫喊的方式,他也只能够一知半解,揣测其蕴含着某种意义。
玛雅--这就是达萨的一生,包括达萨的青春,达萨的甜蜜幸福和苦涩不幸。美丽
的普拉华蒂是玛雅。爱情和它的感官欢娱是玛雅。整个人生是玛雅。达萨的生活,
一切人类的生活,世上所有的一切,在这位年老的瑜伽僧人眼中,莫不皆是幼稚行
为,一种表演场面,一种戏剧景象,一种幻想错觉,一种肥皂泡--缤纷色彩里的
虚无而已。人们对待这一切,尽可以耸耸肩一笑了之,尽可以蔑视它们、嘲笑它们,
全不必过分认真。
    对这位瑜伽老人而言,他可以用一脸笑容和一声玛雅,处理和打发达萨的全部
生活,但是对达萨本人来说,却不那么容易做到。尽管他非常希望自己也变成笑面
人生的瑜伽行者,能够把自己的生活也看成是无足轻重的玛雅世界。但是,就在当
前的几天几夜里,往日寝食不安的逃亡光景又活生生地再现了。他刚抵达此地的那
一阵子,几乎完全忘却了流亡时的紧张疲乏,如今又出现了。当初他抱着学会瑜伽
功夫的希望,不论他能否达到老人那样的高超水平,如今这希望看来十分渺茫了。
那么--他再在这片林子里流连不去,又有什么意义呢?这里曾是他的避难所,他
曾在这里喘过气来,恢复了体力,也曾略略恢复了理智,这也非常重要,这里给予
他的实在够多了!是的,也许这段期间全国搜捕谋杀国王凶手的案件已经结束,他
大概可以继续流浪而不会遭遇巨大危险。
    达萨决定继续流浪。他打算第二天清晨就动身。世界那么大,他不能够永远呆
在这个隐蔽的角落里。
    这一决定使达萨的心情稍稍平静下来。
    他原定第二天破晓就走,然而他熟睡了整整一夜,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老
人早已开始静坐修炼,达萨不愿不辞而别,何况他还有一个请求要向老人提出。于
是他只得耐心等待,一个小时过去了,又是一个小时,老人这才站起身子,伸了伸
四肢,开始例行的散步。这次达萨又挡住了他的去路,一而再地鞠躬行礼,坚持不
懈地向他恳求,直至这位瑜伽大师终于把目光询问似地望向他。
    “大师,”他谦卑地开言道,“我要继续我的行程,我不会再打扰你的清静了。
但是,最尊敬的长者,请你允许我再向你请教这一回吧。当我向你叙述了自己的生
平后,你面露笑容,你大声喊出了‘玛雅,玛雅’。我衷心请求你再为‘玛雅’一
词作些指点吧。”
    老人转身走向自己的茅屋,用目光命令达萨跟随身后。老人拿起水瓢,递给达
萨后,示意他洗净双手。达萨恭敬地服从了。接着,这位瑜伽大师把剩余的水都倒
进了羊齿植物丛里,把空水瓢又递给年轻人,命令他当即去取回新鲜的水。达萨恭
敬地遵命,奔跑而去,一路上惜别之情不禁涌动心头,因为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穿过
这条小径去泉源取水。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拿着这只边缘己磨得光溜溜的水瓢,来到
这水面似镜的小水池畔,来到这经常倒映着魔鹿角影,树冠拱形以及可爱蓝天亮亮
光点的美丽地方。现在,当他俯身取水时,水面也最后一次倒映出了自己在浅棕色
黄昏光线中的脸庞。他沉思着把水瓢缓缓浸入水中,心里忽然萌生了一种说不清楚
的无把握感,他无法理解自己,他既然已决定继续流浪,老人也并没有邀请他再逗
留几天,或者要他永远留下,他为何产生这种奇怪的感觉,为什么心头如此痛楚?
    他蹲在水池边,捧起一口水,喝过后便站起了身子。他小心翼翼地举着水瓢,
以免晃出水滴。他刚要踏上小路,一种声音忽然传入他的耳朵,那声音让他又惊又
喜,正是他常在梦中听到,梦醒后又常常苦苦思念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甜蜜极了,
穿过黄昏微光下模糊森林传来的声音稚气十足,甜美迷人,让他惊喜得心脏也不住
震颤了。这是普拉华蒂的声音,是他妻子的声音。“达萨,”她亲切地呼喊着。
    他难以置信地环顾着四周,水瓢还牢牢捧在手里。啊,瞧那边,她在那些树干
间出现了,双腿修长,亭亭玉立又苗条又富于弹性,她,普拉华蒂,他那忘不掉的
不忠实的爱人。他丢下水瓢,向她奔去。她微笑着,略带羞怯地站在他面前,那双
小鹿般的大眼睛凝视着他。他走得更近些后,看清她脚上穿着红色皮革便鞋,身上
的衣服华贵漂亮,臂上套着金手镯,乌黑的头发上闪烁着珍贵宝石的彩色光芒。他
不禁停住了脚步。难道她现在还是国王的一位王妃么?难道他没有杀死纳拉?难道
她现在戴着他的首饰到处走动么?她又怎能穿戴着他馈赠的礼物来到自己面前,而
且呼唤自己的名字呢?
    然而她已比从前更加美丽了,以致他等不及询问情况,便情不自禁又把她拥入
怀中。他将前额抵在她的黑发上,他托起她的脸庞,亲吻她的双唇;他立即感到,
以往丧失的一切又统统归还给他了,他以往拥有的东西:他的快乐、他的爱情、他
的欲望、他的热情、他的生活欢乐,都在他眼前做这些举动之际,回到了身上。此
时此刻,他所有的思想都已远远离开了这座森林和那位年老的隐士,不论是树林和
茅舍,还是静修和瑜伽,都己经一文不值,都已忘得干干净净。老人吩咐他取水的
水瓢也被他忘了。他朝站在树林边的普拉华蒂奔去时,把它丢弃在水池旁了。如今
她也迫不及待地开始向他诉说自己来到此地的缘由,以及其间发生的种种情况了。
    普拉华蒂叙述的事情太离奇了,简直令人又惊又喜,好似进了童话世界,而达
萨也就如此这般一下子跳进了自己的新生活里。事实上,不仅普拉华蒂又重新归属
于他,可惜的纳拉已呜呼哀哉,追捕凶手的通缉令早已撤销,而且还有对达萨的重
大宣布:一度被逐出宫门成为牧人的王子,已在全国通令宣布为合法的王位继承人
和统治者了。一位老牧人和宫里的老婆罗门祭司华苏德瓦讲述了已经被人遗忘的王
子被放逐的故事,并让它成了全国家喻户晓的新闻。如今这同一个人,曾经被作为
谋杀纳拉的凶手而在全国搜捕,要把他缉拿归案,处以死刑,却又被全国人民以更
大的热心到处寻找了,要让他庄严堂皇地回返首都,回返父王的宫廷,并且登极为
王了。
    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春梦。而最令达萨惊喜的莫过于在所有寻找他的人当中,第
一个找到他,第一个向他报喜的人恰恰是普拉华蒂,这真是太好了!达萨发现,森
林边上已扎满了营帐,空气里弥漫着烟气和烧烤猎物的香味。普拉华蒂受到了侍从
们的大声祝贺,当她把自己的夫君达萨介绍给大家后,一场盛大的庆祝宴会就开始
了。人群中有一个青年是达萨放牧年代的同伴,是他把普拉华蒂和随从们带到这个
达萨曾经生活过喜欢过的地方来的。这位年轻人一认出达萨便高兴地大笑着向他奔
去,打算亲热地拥抱他或者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友好,却蓦然想起自己的伙伴现在成
了国王,便忽地僵了似的,愣了一下,然后才慢慢移步向的,恭恭敬敬地深深鞠躬
行礼,表示祝贺。达萨拉起他,拥抱了他,亲热地喊着他的名字,询问他想要什么。
年轻的牧人想要一头小母牛,新国王立即下令从最优良的牛群里挑选三头最漂亮的
小母牛赏赐给他。
    向新国王引见的人越来越多,官员、猎人头领、婆罗门祭司,等等等等,国王
也-一接受了他们的晋见。酒宴摆了起来,皮鼓、琵琶、笛子统统奏响了,一切都
富丽堂皇,轰轰烈烈,使达萨顿觉似乎置身梦中。他无法完全相信眼前的事实,在
他眼里,唯一真实的仅仅是自己年轻的妻子普拉华蒂,因为她正靠在自己的怀里。
    大队人马缓缓向前开拔,几天后已近首都。信差先行一步,宣告年轻的国王已
被找到,已在归京途中。消息一经证实,全城上下顿时敲锣打鼓热闹起来。一队穿
着白色礼服的婆罗门祭司走上前来迎接新国王,为首的那位是华苏德瓦的继承人。
华苏德瓦正是那个二十年前把达萨送到牧人处以躲避暗算的人,几天前刚刚过世。
婆罗门祭司们向国王高声欢呼后,便唱起了圣歌,随后带领他走进了宫殿,宫里点
燃起了无数巨大的祭火堆。达萨被前呼后拥着进了自己的新家,他在这里接受了更
多的祝贺、致敬、祝福和表示欢迎的礼节。而在王宫外面,庆祝的欢宴一直持续到
深夜。

    每天在两位婆罗门长者教导下,达萨很快便学会了一个统治者不可缺少的知识。
他参与祭祀,宣布法令,他学习骑马和作战技能。一位婆罗门长者高巴拉替他讲授
政治。高巴拉向他讲述三家的地位及其特权,指出确定未来继承人的重要性,并且
告诉他哪些人属于他的敌人。当然最主要的敌人是纳拉的母亲,她曾夺走王储达萨
的合法权利,还曾阴谋杀害他的生命,如今纳拉被杀,她定然更加痛恨杀子的凶手。
她现在已逃往邻国,寻求那里的戈文达国王的庇护。她如今就居住在他的宫中。这
个戈文达国王及其家族自来就是本国的危险敌人,早在达萨祖父统治年代,就曾摆
出割让领土要求,为此而发动了战争。另一位南方的邻邦加巴里国王则恰恰相反,
他与达萨的父亲一贯和睦友好,始终讨厌腐败的纳拉国王。去拜访这位国王,向他
馈赠礼品,并邀请他参加下一次的盛大狩猎,当是达萨国王的一项首要任务。
    普拉华蒂夫人显然颇为适应贵族生涯。她很懂得让自己摆出王后气派,一旦穿
起华丽服装,戴上闪光饰物,那副雍容华贵的模样十分惊人,似乎她也出身工族,
绝不逊于自己的夫婿。他们年复一年过着幸福的爱情生活,他们的幸福更在他们身
上洒下了一道承受神思的灿烂光彩,使他们受到人民的崇敬和爱戴。达萨经过长久
等待之后,普拉华蒂终于生了一个漂亮的男孩,达萨的幸福臻于圆满了。他给孩子
取了父亲的名字拉华纳。从此以后,他所拥有的一切:他的土地和权力,房屋和马
厩,奶牛,羊群和马匹,在他眼里统统都具有了双重意义,一种更增强了的光辉和
价值,因为他过去重视财富,是为了可以慷慨供养普拉华蒂,美丽的衣服和华贵的
首饰可以讨她欢心。如今财富已变得更可爱更重要了,因为它是儿子拉华纳未来的
遗产和幸福。
    普拉华蒂倾心于种种宴会和游乐玩耍,喜欢形形色色漂亮衣服和华丽摆设,还
要有成群仆从侍候。达萨则比较喜爱自己的花园,订购和种植了许多奇花异木,还
饲养了鹦鹉和另外多种色彩绚丽的鸟类。喂养这些鸟儿并与它们交谈,已成为他日
常生活中的习惯。此外,他也受到学问的强烈吸引,成了婆罗门僧侣们的一个知恩
图报的学生。他用功读书和练习书法,熟记了无数诗歌和格言,他还聘请了一位写
字能手,能够在棕榈叶上写字并制作成书卷,依靠这双巧手的辛勤劳作,达萨建起
了一个小规模的图书馆。这些书籍都保存在一间用贵重木材作墙壁的房间里,墙壁
上雕刻着一套套神仙生活故事浮雕像,一部分还镀上了金箔。有时候,他还邀请几
位婆罗门僧侣--祭司中最有学问的思想家和学者--,在这间屋里就神圣的问题
进行讨论,他们讨论世界的创造,讨论大神毗湿奴的玛雅世界,讨论神圣的吠陀经
典,讨论献祭的力量,讨论比献祭更强大的悔罪的力量,一个凡夫俗子凭借忏悔的
力量,能够让神道们也在他面前畏惧得发抖。每个与会的婆罗门僧人,凡是辩才出
色,又能提出无暇可击合理论证者,都会得到相当可观的礼品,有些在辩论中获胜
的人还牵走了一头漂亮的母牛呢。这里偶尔也会出现滑稽可笑的场面,那些伟大的
学者们,刚刚念罢吠陀经典中的箴言警句,或者刚刚对诸天和四海的知识作了出色
的阐释,却会立即洋洋得意吹嘘自己的奖品,甚至为了这些奖品而互相嫉妒,争吵
起来。
    国王达萨尽管有了自己的王国,自己的幸福,有了自己的花园和自己的图书馆,
然而,归根结蒂依旧觉得这一切人生中的事物既奇怪又可疑,既感动人又十分可笑,
正如同这些婆罗门僧侣,既聪明又虚荣,既才智清明又愚不可及,既可敬又可鄙。
当达萨凝望着花园池塘里的荷花时,注视着闪烁出绚丽彩色光芒的孔雀、山鸡和犀
鸟时,或者定睛看着皇宫里镀金雕刻品时,往往感到这些东西似乎都具有不可思议
的神性,都焕发出炽烈的永恒生命之光。但是在另一些时候,是的,甚至是同一时
候,他又会在它们身上感觉某种不真实,不可信,或者某种成问题的衰落和消亡倾
向,感觉一种正在趋于变形而进入混沌的倾向。情况就如同他本人一样,先是国王
的儿子,王储达萨,后来成为牧人,沦为杀人犯,流浪汉,最终又上升为一国之君,
所有的变化全都被统率和被推动于某种不可知的力量之下。他的每一个明天和后天
也永远处于不可知状况,就连整个人类的生活无不处于虚幻无常之中,尊贵与贫贱,
永恒与死亡,伟大和卑鄙,不论何时何地无不同时并存。就连他的爱妻,美丽的普
拉华蒂,也不时在他眼里丧失魅力,显得愚蠢可笑;手臂上挂了太多的镯子,眼里
的神情太得意忘形,为显示尊严,举止体态太过做作。
    达萨爱儿子拉华纳更胜于爱自己的花园和书籍,小儿子在他心目中是自己的爱
与生命的圆满完成,是自己温情和关注的目标。拉华纳是个美丽可爱的男孩,一个
真正的王子,一双鹿眼像他的母亲,喜欢沉思和耽于梦幻则像父亲。有时候,达萨
看到小男孩久久站停在一棵观赏树木或者蹲坐在一张地毯上,或者定睛凝视一块石
头、一个雕刻的玩具、一根鸟类的羽毛,当父亲见到儿子微微扬起眉毛,目光固定
不动,专心致志得出了神的模样,就觉得儿子和自己十分相像。达萨第一次不得不
离开儿子一个说不准的时间时,这才体会到自己是多么疼爱这个小男孩。
    有一天,与邻国接壤的边境地区匆匆赶来了一位递送紧急军情的信差,报告戈
文达率领人马入侵本国,掠夺了牲口,还抓走了达萨的一些臣民。达萨毫不迟疑,
立即准备启程,他带领宫廷警卫队的军官和几十名骑兵上马出发驱逐侵略者之前的
片刻,当他把小儿子拥在怀里亲吻时,爱子之情竟似烈火一般烧痛他的心,痛苦的
力量如此巨大,使达萨大感震惊,觉得好像有一道来自冥冥之中的警告在提醒着自
己。他在漫长的行进途中,始终不断地思索着这个问题,终于有所领悟。他骑在马
上暗自思忖自己如此雷厉风行、风驰电掣地奔赴战场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力量迫使
他如此奋力采取行动?达萨经过思索后,终于认识到自己所以如此的真正原因,对
他的内心而言,即使是边境地区有人畜被掠夺,即或是这种破环行为损伤了他王家
的权威,都不会令他内心疼痛,更不足以激起心头怒火而率军远征,对他而言,用
同情的笑容排遣掉这类掠夺消息,也许更适合自己的本性。然而,他很清楚,对于
舍生忘死拚命赶来的信使,这么做未免太不公平;对于那些遭受掠夺的人,那些当
了俘虏,远离家园和平静生活,成了异国奴隶的人们,更是有失公平。是的,也包
括国内一切其他臣民,尽管毫发无损,却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倘若他放弃捍卫国土
的权力,他们会难以忍受,难以理解自己的国君为何不好好站出来保卫国家,因为,
凡是国民面对暴力侵犯都会指望国君出来复仇和挽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达萨清楚地看到,率军出征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但是,责任又是什么呢?又
有多多少少应尽的责任被我们毫不在意地疏忽了呢!为什么仅仅这个报复的责任非
同小可,不允许他稍有疏忽?为什么绝不允许他懒洋洋、半心半意,必须竭尽全力
热情以赴呢?这一疑问刚刚形成,他内心却已作出了答复,因为他刚才与小王子拉
华纳告别时感到的内心刺痛,这一瞬间又再度出现了。
    他意识到,倘若国王听任敌人掠走牲日和人民,而不加以反击,那么掠夺和暴
力行动就会扩大,将会从边界地区日益向内地推进,敌人最终会站到他的面前,他
们将尽可能从他最心痛的地方下手:他的儿子。他们会掠走他的儿子--王位的继
承人,他们将抢走他,并且杀死他,或者让他受尽折磨,这也许将是他最难以忍受
的痛苦,比杀死普拉华蒂更为难受的痛苦,是的,更要深得多的痛苦!这便是他如
此急急奔赴战场,如此忠于国王职责的原因。他既不是关心国土和牲畜的损失,也
不是出于对臣民的厚爱,更不是为了宏扬父王显赫的威名,而只是由于对儿子的强
烈到违背常理的热爱以及生怕失去这个孩子而产生的剧烈得违反常情的恐惧之心。
    这便是他骑在马上获得的认识。此次出征未能捕捉到戈文达手下的任何人加以
严惩,他们已携带掠夺物品逃之夭夭。达萨为了证实自己的决心和勇敢,不得不亲
自率领人马越过边境,进入邻国,摧毁了对方一个村庄,掳走了若干牲畜和奴隶。
    他率军征战多天,终于得胜而归,然而返京途中,他又再度陷入忧思中,待他
回到家中,更是显得出奇地沉默,甚至显得十分悲伤了。因为达萨通过沉思认识到,
自己已完全彻底落入一张阴险罗网之中,他的天性和他的行动自相矛盾,他毫无摆
脱魔网的希望。他偏爱沉思默想,他喜好静坐凝视,他在不断促进一种无所作为而
纯洁无辜的生活;另一方面,他对拉华纳的充满了爱,对他的生命和未来充满了爱,
他具有一种迫使自己挑起国王担子的压力,然而他却借助这种爱和压力,以爱护国
家的名义挑起了斗争,以爱的名义发动了战争。他业已用讨回公道的名义采取行动,
对别人进行惩罚,他掠夺了别人的牲口,摧毁了别人的村庄,用暴力抓走了一批无
辜而又可怜的老百姓。毫无疑问,这一行动将会导致新的报复,新的暴力,如此反
复报仇不止,最终将使他的整个生活以及整个国家陷于不断的战争和暴力之中,变
成战火连绵的战场。正是达萨这种见解,或者也可说是幻觉,使他出征归来后显得
如此沉默寡言,神情悲伤。
    事实固然如他所想,敌人从此再也没有让他过太平日子。入侵和掠夺之事一再
发生。达萨不得不率军进行自卫和索赔,倘若敌人失利逃窜,他也只能容忍部下伤
害对方平民以出气。如今,首都街头,全部武装的士兵和骑兵越来越多,边境地区
的若干村庄里更驻扎起了永久性的守边队伍。军事会议和备战工作扰乱了达萨的平
静生活。他看不出这种无休止的小战争有什么意义和价值,他为遭殃的老百姓感到
痛苦,更为付出生命者感到哀伤。他为自己不得不日益疏忽心爱的花园和书籍,不
得不逐渐丧失和平生活与内心安宁而深感忧伤。达萨为此而常常向婆罗门僧侣高巴

拉倾诉心声,也同妻子普拉华蒂谈过几次。
    达萨对他们说道,人们应当邀请一位受尊敬的邻国国君作交战双方的仲裁,他
自己本人认为,为了促进和平,他乐意稍作让步,譬如割让几片牧场和几个村庄。
但是,不论是那位婆罗门长者,还是普拉华蒂,全都丝毫听不进他的论点,使达萨
又失望又颇为恼火。
    达萨和普拉华蒂还因为意见不合而大吵了一场,是的,还导致了双方感情破裂。
他热切地向她阐释自己的观点和想法,她却感觉每句话每个字都不像是反对战争和
无谓的杀戮,倒像是针对她本人而发的。于是她也对他发表了一通措词激烈的长篇
宏论,她声称,他的想法正中敌人下怀,因为对方正要利用达萨的软。乙肠和爱好
和平的弱点(倘若不说他是害怕战争的话),敌人会接二连三地迫使他签订和约,
每签一次都要让他付出代价:让出一些土地和百姓,而且永无展足。一旦达萨的王
国显得衰弱之际,他们就会再度公开发动战争,把他剩余的一切统统掠走。普拉华
蒂说道,这里涉及的不是什么牲畜和村庄,战功或者是失败,而涉及了整个国家的
命运,有关大家的生死存亡。倘若达萨不懂得什么是个人尊严,什么是对儿子、妻
子的责任的话,她现在愿意担任他的教师。她的眼睛射出愤怒的火焰,声音因气极
而颤抖,她已多年不曾显得如此美丽和热情洋溢了,然而达萨唯有悲伤。
    边境地带的战乱和骚扰不断继续着,敌人仅在雨季时节才短暂体兵。这时达萨
的宫廷里已演变成两大派别。一派主和,人数极少,除去达萨本人外,唯有几个老
年婆罗门僧侣,都是深谙沉思默修之道的饱学长者。另一方主战派则以普拉华蒂和
高巴拉为首,绝大多数婆罗门僧侣和全体军官都站在这一边。全国都在进行狂热的
备战工作,因为人们听说敌人正在从事同样的准备。警卫队长教导小王子拉华纳练
习射箭,而他的母亲则携领他参加每一次阅兵仪式。
    这期间,达萨不时会想起自己逃亡期间曾经逗留过一段日子的那座森林,想起
那位白发苍苍的隐士和他的静坐修炼生活。达萨心头也不时会涌起一种渴望,想去
探望这位老人,想再见到他,想听听他对自己的忠言。然而,他不知道老人是否还
健在,更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听自己倾诉,向自己提出忠告。但是,即或这位瑜伽长
者还活着,并且愿意开导自己,世上的一切也不会脱出常轨,什么也改变不了。沉
思和智慧都是好事,是高贵的事物,但是它们显然只能繁荣于生活的外面,在生活
的边缘,倘若一个人在生活的激流中游泳,正与波浪搏斗,他的活动和痛苦便都与
智慧毫无关联,他不得不顺从命运,即或只是些厄运,也只能够尽力而为,并且听
天由命。就连天上的诸神,也并非活在永恒的和平与永恒的智慧之中,诸神们也得
面临灾难和危险,也得进行奋斗和战争,这也是他从无数神话故事中知道的事实。
    因此,达萨让步了。他不再和普拉华蒂争执,他骑马检阅军队,眼看战争即将
来临,他在自己消耗精力的恶梦里便早早预见了,于是他的身体日益消瘦,脸色越
来越灰暗,他觉察自己的幸福即将消逝,生活的欢娱也将随之凋萎干枯,留剩给他
的唯有对小男孩的一片爱心,这片爱心和他的爱心同时并长,也与全国的军备武装
和军事训练同时并长,唯有儿子是他业已荒芜花园里的一朵火红的鲜花。他徘徊沉
思,考虑着一个人究竟能够承受多大程度的空虚和无聊,能够习惯多大程度的忧愁
和沉闷,而一颗似乎毫无激情的心又是否能够让这种忧心冲忡的父爱之花长久盛开。
也许他目前的生活毫无意义,却也不是没有中心,亲于之爱左右着他的生活。清晨
时分,他为儿子而起床,整个白天忙忙碌碌地处理自己内心反感的备战事务。为了
儿子,他领导召开军事会议,耐心听取主战派将领们的见解,然后顶住多数派的决
议,但也仅能做到要求大家至少耐心静候变化,而不得贸然冒险进攻敌人。
    正如达萨的欢乐,他的花园,他的书籍,已与他日益疏远、日益陌生一样,那
些多年来曾与他共享幸福与快乐的人,也日益与他疏远和陌生了。事情始于政治上
的分歧,始于当年普拉华蒂那一番激烈言论,她指责他面对犯罪显露畏惧,批评他
爱好和平,几近于公开讥笑他胆小怯懦;她当时满脸通红,慷慨激昂地大谈国王的
尊严,英雄的气概,容忍的耻辱等等,就在当时,就在他听见看见这种情景感到眩
晕的时候,他突然醒悟过来:妻子和他之间的距离已相去甚远,或者应当说他已距
离妻子十分遥远。自从她那通演讲之后,他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而且还在继续
扩大,两个人都没有设法加以弥补和遏止。或者应当说,这是达萨的权利,因为唯
有他最清楚鸿沟形成的原因。在达萨的想象里,这条鸿沟早已日益成为一种人类的
鸿沟,一种世界性的深渊,早已横亘于男人与女人,肯定与否定,肉体与灵魂之间
了。当达萨沉思着回溯了一生后,他深信自己彻底看清了一切事情的缘由。当年普
拉华蒂如何以她魔力无边的美丽拴住了他的心,她和他一起嬉戏,直至他舍弃所有

的伙伴和朋友,离开曾让他十分愉快的牧人生活,为了她而在陌生人中间过一种仆
人般的生活,成了一户并非良善之家的入赘女婿,他们利用他的爱情把他当成牛马。
接着出现了纳拉,自己的不幸也就开场。纳拉霸占了他的妻子,华服美饰的纳拉用
他的骏马、帐篷、服装和仆从勾引了他的妻子,很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因为那个可
怜的小女子从未见过这等豪华场面。话又说回来--倘若普拉华蒂具有品性忠贞的
美德,会这么轻易地迅速走上歧途么?事实上,纳拉立即就勾引了她,或者立即就
带走了她,让自己落入了最丑恶的境地,尝到了迄至那时为止最大的痛苦。当然,
他,达萨也立即报了仇。他杀了这个偷走自己幸福的强盗,那一瞬间也曾让他因胜
利而狂喜。然而,事情刚发生,他就不得不拔腿逃跑。一天天、一周周、一月月,
他不得不在丛林和沼泽中求生,成了亡命之徒,没有任何人可以信赖托付。
    而普拉华蒂在这段时期里干了些什么呢?他们两人对此简直没有交谈过。不论
怎么说,她并没有随他流亡。她后来寻找他,直至找到他,只是因为他出生皇族,
即将登上王位,而她需要他把自己带进皇宫,借以登上皇后宝座。于是普拉华蒂出
现了,来到森林,把他从可敬的隐士身边拉走了。人们给他穿上华丽的服饰,拥戴
他为国王,此后的一切便是一片荣耀--但是对他说来,实际上意味着什么呢,他
当时放弃了什么,又获得了什么呢?他得到的是一国之君的荣耀和责任,他的责任
开始时十分轻松,随即越来越难,越来越沉重。他还重新得到了美丽的妻子,度过
了许多甜美的爱情时刻,接着是他有了儿子,对男孩的爱心使他日益为可能威胁拉
华纳生活和幸福的危机忧心忡忡,以致如今全国已濒临战争边缘。这便是当年普拉
华蒂在泉水畔发现他之后,替他带来的一切。但是他当时所放弃和牺牲的又是什么
呢?他离开了森林的静谧,放弃了虔诚的静修,牺牲了与一位瑜伽圣人为伴和学习
的机会,更是牺牲了自己成为那位圣贤继承人的希望,他原本希望达到那位瑜伽智
者深邃、光辉、不可摇撼的灵魂平静境界,从而摆脱人生的诸多矛盾痛苦。但他由
于受到普拉华蒂美貌的诱惑,迷醉于女性罗网,传染了她的虚荣心,这才放弃了那
条唯一可能让他获得自由与平静的道路。
    此时此刻,达萨心里呈现的生平历程就是这样的系列景象,其中很少之处与事
实稍有出人,人们也不难理解,因为这是可以允许的变化。譬如其中有一个明显的
出人:他根本还不是那位隐士的弟子,是的,如同我们以往所知,他当时恰恰正打
算自愿离开这位长者。但是,事后的回溯往往因为事过境迁而偏移,这也是常见的
情况。
    普拉华蒂看待这些事情的观点和他的丈夫完全不同,她远不及自己的丈夫擅于
思索。她根本没有考虑过纳拉的问题。相反,她只肯想到自己是唯一给达萨带来好
运,替他奠定幸福基础的人,是她让他重返王位,是她替他生养了儿子,是她赠与
他爱情和快乐,最终却发现他和她的伟大不相匹配,更不符合自己值得骄傲的计划。
因为在她眼里,这场即将来临的战争只能导向一个目标:消灭戈文达,让她的权力
和财产再增加一倍。可是达萨从不曾愉快地热心配合她的计划,反而逃避战争和征
服,简直不像一个君王,甚至宁愿整日无所事事,宁愿为他的花草树木,鹦鹉和书
籍消磨时光。骑兵队长维许瓦密特拉则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男人,是一个狂热的主
战派,相信必能打胜这场即将来临的战争,他的主战热情仅次于普拉华蒂。在她眼
里,达萨同维许瓦密特拉相比,不论从哪一角度来看,后者总是更胜一筹。
    达萨并非没有注意到他妻子和维许瓦密特拉的过分亲近,她不但表示欣赏他,
也听任自己受他欣赏,听任这个勇敢快活、也许有点肤浅,甚至不大聪明的军官奉
承自己,用他男性的笑声,结实美丽的牙齿,还有那些精心修饰的胡子。达萨看到
这些未免感觉苦涩,同时又颇为轻蔑,因而采取了自我欺骗的不屑一顾的态度。他
既不侦察他们,也不想知道他们的友谊是否已经越出了人们允许的界限。达萨像以
往对待一切不幸事件那样,看着普拉华蒂和英俊骑士之间的恋情,看着她那种显示
钦佩他更胜于自己欠缺英雄气概丈夫的表情,习惯地采取了漫不经心的冷漠态度。
不论是妻子的不贞和背叛,还是她对自己耽于沉思默修所表示的轻视,这一切全都
无关紧要,事情业已发生,而且还在发展,就如同战争和灾难正在不断向他临近一
样,他对这一切无计可施,也无可作为,唯有忍受而已,因为达萨这种类型的男子
气概和英雄本色就是忍辱负重,而不是进攻和征服。
    如今,不管普拉华蒂和骑兵队长之间的相互爱慕之情,是否已经逾越了道德许
可的范畴,达萨还是认为,普拉华蒂总比他本人的罪责要少。他,达萨,是个思想
者和怀疑论者,自然懂得把失落幸福的罪责委罪于普拉华蒂,或者认为她应当承担
一部分责任。不管怎么说,他陷进这个爱情、野心、报复和掠夺的陷阱,原因就在

普拉华蒂。每当达萨从这个角度考虑的时候,他还会怪罪爱情、怪罪女人,还会怪
罪应对世上一切承担责任的性欲快乐,还会怪罪整个的唱歌跳舞,和整个的纵情声
色-一耽于情欲,通奸,自杀,谋杀,直至战争。但是,他在联想过程中也清楚地
意识到,普拉华蒂并没有罪责,也不是灾祸的原因,倒是一个牺牲品,因为不论是
她的美,还是达萨对她的爱,都并非由她自己所造成,当然也无可指责。事实上,
她不过是太阳光束中的一粒微尘,滚滚河流中的一个波浪而已。对达萨来说,摆脱
女人和爱情,摆脱享乐和虚荣,正是他自己一个人应当完成的事情。他要么呆在牧
人群里做个快乐满足的牧人,要么克服不可思议的障碍走上通向瑜伽的神秘道路。
他达萨自己疏忽了自己,他自己放弃了自己,他没有响应成为伟大者的召唤,或者
应当说他未能忠贞信守自己的使命,以致最终赋予妻子名正言顺的权利:她眼中的
丈夫只是一个懦夫。此外,她还给了他一个儿子,这个漂亮而娇弱的男孩,他为这
个男孩担心害怕,日夜不安,然而这却也让自己的存在具有了意义,给他的生活增
添了价值,是的,事实上也是一种巨大的幸福,一种确实是又痛苦又恐惧的幸福,
不过依旧是一种幸福,完全属于他的幸福。如今他得为这种幸福付出代价了,付出
他内心的痛苦和辛酸,付出他准备奔赴战场战死的决心,付出他自觉趋向死亡命运
的意愿。
    这时候,邻国的戈文达国王正在倾听那个被杀的纳拉之母的教唆和蛊惑,那位
任凭邪恶记忆作祟的勾引者挑动戈文达越来越频繁地侵略和挑衅,手段也越来越无
耻了。达萨唯有与强大的邻国加巴里国王缔结同盟,才可能有足够的力量维持和平,
并且强迫戈文达签订睦邻条约。但是这位加巴里国王,虽然对达萨颇有好感,却也
是戈文达的亲戚,因而总是婉转回绝达萨求他结盟的每一种尝试。事情发展至此,
已无躲避之路,想以理性或人性的名义维持稳定的希望也已破灭,命定的结局日益
临近,只能承受了。于是就连达萨本人也几乎渴望战争了。事情既已无可避免,那
么就让蓄积已久的雷鸣电闪快快爆发,该来的灾难快快降临吧。
    达萨又一次拜访了加巴里国王,却只是徒劳往返,加巴里国王客客气气劝说他
节制和忍耐,然而这种态度早已毫无用处。只剩下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如何对付
武装进攻了。意见的分歧仅仅在于:对待敌人的下一次袭击,立即反击呢,抑或等
待敌方主力大规模进攻时再作出反应,以便让全世界处于中立情况的人们都能看清
谁是破坏和平的罪魁祸首。
    而敌人那方,却毫不考虑这些问题,既不讨论,也不犹豫。有一天戈文达终于
发动了攻势。戈文达导演了一场伪装的大规模进攻,诱使达萨带领骑兵队长及其精
锐部队立即飞马驰向边界前线,当他们尚在中途时,戈文达率领主力部队已攻入国
内,夺下了达萨的京城大门,包围了皇宫。达萨一听中计,立即折返首都。他知道
妻子、儿子都被围困宫内,全城大街小巷都在肉搏血战中,他一想到自己的亲人和
子民全都处于险境时,不禁心如刀割。于是他不再是一个厌战而且慎重的统帅,愤
怒和痛苦使他内心如焚,驱使手下兵马疯狂似地赶回京城,发现全城大小街巷都在
进行恶战,他突破重围冲进皇宫,像个疯人一样与敌人作战,整整血战了一天,直
至黄昏时分体力不支终于倒了下来,身上有许多伤口在汩汩地流淌着鲜血。
    当达萨恢复知觉时,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一名囚犯。这场战争已经打输了。他的
国家,他的首都和皇宫都已落入敌人手中。他被捆绑着带到戈文达国王面前,那人
挖苦地向他问候后,把他领进了宫里的一个房间,这正是达萨存放书籍的地方,墙
壁上装饰着镀金的浮雕像,屋子里摆满了手抄的经卷。屋里一张地毯上,直挺挺坐
着的是他妻子普拉华蒂,脸色铁青,她的身后站着几个武装的警卫。她的怀里横躺
着他们的儿子,忏弱的躯体好似一枝被折断的花朵杆子,小小的脸蛋灰白暗淡,男
孩已经死了,衣服上浸透了鲜血。当达萨被人带进来时,这个女人连头也没有转动,
她没有向他看一眼,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具小小的尸体。不过达萨觉得她身上有
了些奇怪的变化,隔了一忽儿之后,他才觉察到原因何在,普拉华蒂那一头漆黑秀
发,他几天前看见时还那么乌黑光亮,如今却几乎花白了。普拉华蒂已经直挺挺坐
了很长时间,男孩始终躺在她怀里,她瞪视着孩子,脸上神情木然,犹如一副面具。
    “拉华纳!”达萨叫喊,“拉华纳,我的孩子,我的宝贝!’他跪到在地,把
脸俯向男孩的脑袋,又像祈祷似地默默跪在一声不吭的女人和死孩子身前,向两者
表示哀悼,向两者致以敬礼。他闻到血和尸体的腥气,混杂着男孩头发上涂抹的芳
香油膏的气息。
    普拉华蒂呆滞的目光茫然俯视着父子两人。
    有人碰了碰达萨的肩膀,是戈文达的亲信部下之一,他命令他站起身于,随即
把他带走了。达萨没有对普拉华蒂说过一句话,她也没有对他说过一个字。
    达萨被捆绑着送上一辆囚车,抵达戈文达国都后又被关进了一座监狱,有人替

他解开了部分镣铐,一个士兵拿来一壶水,放在他身前的石板地上,人们关上囚室
门,上了锁,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达萨肩上的一个伤口火辣辣地灼痛。他摸索
到那壶水,湿润了双手和脸部。他当然很想喝水,却克制注了,他暗暗思忖,这样
可以死得快些。他还要等待多久呢,还要多久呢!达萨渴求死亡,就像他干燥的喉
咙渴求饮水一样。唯有死亡才可能了结他内心的苦难,才可能熄灭自己心里那幅母
子受难的图像。然而,在他集人间痛苦于一身之际,虚弱和疲倦向他施加恩惠,让
他倒下身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只是打了一个吨儿,很快就从瞌睡状态中清醒了,他想举手揉揉眼睛,却办
不到,因为两只手都没有空,双手正紧紧握着什么东西。他努力振作精神,使劲大
睁双目,蓦然发现四周并没有什么牢墙,却是亮得耀眼的绿色光线,在树叶和苔藓
上流动不停。他眨巴着眼睛好一忽儿,只觉得那绿光好像在无声无息而很剧烈地一
下一下抽打着自己,他感到一阵恐惧的震颤穿过颈项直贯背脊,他又眨巴起眼睛来,
脸容扭歪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呆住了。
    他正站在一座森林里,双手紧紧握着一只盛满清水的水瓢。在他脚下,一道泉
水注成的池塘亮晶晶地闪着棕色、绿色的斑驳色彩。这地方让他记起羊齿植物丛林
后边的茅屋,想起在那里等待他取水回去的瑜伽长老。是的,当这位老人派他取水,
而他请求对方略略讲解玛雅世界的时候,老人脸上的笑容何等奇怪。
    达萨既没有打过仗,也没有丧失过儿子,他也没有当过国王,做过父亲,是瑜
伽老人满足了他的愿望,向他展示了玛雅世界的真谛:皇宫和花园,阅读书籍和饲
养鸟类,国王的忧虑和父亲的爱心,战争和野心,对普拉华蒂的爱恋和强烈猜疑-
-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无--不,不是虚无,而是玛雅,这就是玛雅世界的图景!
达萨震惊地站停了,泪水布满了他的脸颊。达萨两手颤抖着,晃动了他刚刚替隐士
盛满的水瓢,水溢出瓢边溅落到脚上。达萨觉得好像有人砍断了他的一条腿,又从
他脑子里挖走了一些东西,突然间,他经历过的漫长岁月,他珍爱过的种种宝贵物
件,他享受过的种种欢乐,他忍受过的无数痛苦,他承受过的无比恐惧,他曾亲自
品尝的濒临死亡般的绝望感--统统都被人取走了,消灭了,化为了乌有,然而,
却并非化为乌有!因为,记忆依然存在,所有的景象仍然留存在他的心头。他依然
看见普拉华蒂庄重、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头上是忽然变得灰白的长发,怀里躺着她
已死的儿子,似乎是她刚刚亲手杀了他一般,男孩横在她膝上就像一头野兽,四肢
软软地耷拉着,又好像在轻轻晃动。
    啊,他获得的玛雅世界体验是多么的快速,简直快得惊人,又多么的恐怖啊!
世上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可以被任意挪动推移的,许多年的经历皱缩成了短短的瞬
间,无数杂沓纷繁的现实景象转眼间化为了一场春梦。也许,以往发生在他身上的
一切经历,也仅仅是梦里的故事吧:他是国王的儿子达萨,他的牧牛生活,他的婚
姻,他对纳拉的报复,他避居在瑜伽老人的隐修地。--所有这一切,难道都是画
上的图景,如同人们在宫殿墙上雕刻出的壁画中所见,人们看见了花卉、星星、鸟
儿、猴子,还看见了诸神,一切都栩栩如生,活动于翠绿的树枝树叶间,却毕竟不
是现实,不过是些绘出的幻象。如此说来,他此时此刻所感受的一切,所见到的一
切,他从自己荣登国王宝座--到参加战争--到被囚狱中--这一场梦中醒来,
直到他站在这一汪泉水之畔,手握这刚刚被摇晃出一点儿泉水的水瓢,连同他目前
脑海里涌现的思想,--一切的一切,归根结蒂莫不诞生于同一来源,构成于同一
材料,难道不皆是春梦、幻象、玛雅世界么?那么,他未来还必须经历的一切,还
得亲眼去观看,亲手去尝试的一切,直至他的肉体生命结束--难道和过去的一切
有什么不同,不论在性质或在形式上有什么区别么?一切莫不是游戏和虚假现象,
泡影和梦幻,一切莫不归属于玛雅世界--人生的全部美好和恐怖,欢乐和绝望的
画面,连同那燃烧般的狂喜和火燎般的灼痛。
    达萨始终呆呆地站着不动,好像麻痹了,失去了知觉。他又晃了一下手里的水
瓢,水溅出瓢边,再次浸凉了他的脚趾,流失在地里。他该做什么呢?把水瓢重新
盛满,送还给瑜伽僧人,让他把自己梦中遭受的诸多苦难大大嘲笑一番?这么做对
他可毫无吸引力。达萨垂下手里的水瓢,倒尽了水,把水瓢丢在苔藓上。然后,他
坐下身子,开始在碧绿的苔藓地上进行严肃的思索。他已经做梦做够了,做得太多
了,这一连串由经历、欢乐以及令人心寒血凝的痛苦所交融而成的疯狂般的恶梦实
在让他厌倦了,因为它们顷刻间便在猛醒中化为了玛雅世界,让他知道自己不过是
一个傻呆的愚人而已。他已受够所有的一切。他已不再渴望妻子,甚至不再渴望儿
子,他也已不想要什么王位,要什么胜利或者复仇,更不再向往幸福或者智慧,权

力或者美德了。他已只是渴求静谧,寻求终结,他已不希望出现任何其他情景,除

去制止这种永恒转动的人生轮回,停息这无穷无尽的人生画面,除了熄灭而外,他

已别无祈求。他但求消灭自己、让自己永远静息,这不正是自己投入那场最后战斗
时所希望的吗?当时他冲入包围圈,扑向敌人,见人就杀,也不怕被人所杀,他伤
害别人,也被别人所伤,直至精疲力竭倒下,他想望的不正是这样让自己消亡么?
然而,后来又会是什么情况呢?你会昏厥片刻,或者稍稍打一个小盹儿,或者甚至
死亡一回。与此同时,你会再一度醒过来,不得不让生命的激流再次流入你的心里,
重新听任那一幅幅时而可怖,时而可喜,又时而可厌的生活图像潮水般姿意流淌,
无穷无尽,连续不断,无可回避地流进你的眼帘,直至你再度丧失知觉,直至你又
死亡一次。这也许是赋予你一个休息的机会,一种短暂的、极微量的小憩,可以长
长的舒一口气,不过,轮子随即又继续转动了,于是你又跌进了滚滚红尘,又成为
千万个人形中的一个形象,又继续跳起了时而放荡不羁,时而狂喜陶醉,时而又悲
观绝望的生命之舞蹈。啊,世上根本不存在熄灭,生命的轮回永无尽头。
    满心的焦虑驱使达萨又迈开了前进的步伐。既然这场该诅咒的人生环形舞蹈没
有静止之时,既然自己目前唯一的渴求平静愿
望无法实现,那么,他现在重新把水瓢装满泉水,再去见那位打发他跑去取水的老
人,也可能与其他行动相比是一样的好事。尽管这位老人并无任何权利向他发号施
令。这件事不过是别人烦请他帮忙的一项服务工作,也算是一种委托吧,他为何不
肯听从,不去执行呢。这总比呆呆坐着,苦苦思索着自我毁灭方法要强得多。是的,
总而言之,服从和服务较之统治和指挥,是远为轻松、舒服,又远为无辜和无害的
事情,这是他了解得非常清楚的事实。好了,达萨,拿起水瓢,满满盛足水,送到
师父那里去吧!
    当他走进茅屋时,师父用一种特别的眼光迎接他,那目光既有询问,又半带同
情和逗乐的表情-一就像一个较年长的孩子望着一个刚刚经历过某件既费力又多少
令人害臊的冒险,或者刚刚经受过一次勇气测验的小弟弟一样。这位王子兼牧人,
这个但求一席栖身之地的可怜的青年,确实只是到泉水边去了一次,离开不足一刻
钟时间;然而,他无论如何也同时是从一座监狱中出来,已经失去一个妻子、一个
儿子以及整整一个王国。他已经过完一场普通人生,已经亲眼望见了转动不止的轮
回人生,尽管只有短短一瞥。这位年轻人大概从前也曾有过觉醒,有过一次,甚至
是多次的觉醒,曾经呼吸到静修的真正气息,否则便不可能在这里逗留如此长久。
是的,现在他显然是名副其实地真正觉醒了,已经成熟到可以迈上修行的漫长道路。
这个年轻人单是学会正确掌握瑜伽的姿势和呼吸,就得付出许多年光阴。
    老人就用这种目光,一种显示善意关怀和表明师徒关系业已建立的脸部迹象,
完成了瑜伽大师接纳弟子的过程。这一目光不仅驱除了青年弟子头脑里的妄念,也
替他定下了服务的秩序。关于达萨的生活已无可叙述,因为他今后的一切已属于在
另一世界展开的图像和故事。达萨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这座森林。
朱颜日复少,玄发益以星。
往事真蕉鹿,浮名一草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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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2:55 |只看该作者
译后记
    黑塞的晚年作品《玻璃球游戏》是他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作品虽然以长篇小说
的形式出现,却不是普通字面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它用一系列象征和譬喻编织起一
种哲学上的乌托邦设想,虚构了一个发生在二十世纪后未来世界的寓言。然而,作
者的意图并非故弄玄虚,诚如德国女作家露易莎·林塞尔所说:“黑塞在希特勒时
期之转向乌托邦,恰恰不是一种逃避态度,而是用语言作武器让人们得以自由地呼
吸在超越时间的空间之中,得以成为自觉抵制恶魔的觉悟者。”(见《试论〈东方
之旅〉的意义》)黑塞本人对此也有一些纯朴而谦逊的自白,援引两段如下:“这
位滑稽可笑的人想做些有益的、无损人类的、值得期望的好事,……一位诗人生活
在一个明天可能即将遭受摧毁的世界上,他却如此细心雕琢、组合、推敲自己那些
小小词汇,因为他的作为与那些今天盛开在全世界一切草地上的白头翁、樱草花以
及其他绚丽花朵的情况完全相同。它们生长在世界上,也许明天即将被毒气窒息,
今天却依旧小心翼翼地孕育着自己的花瓣和花萼,不论是五瓣,四瓣或者是七瓣,
不论是光边的或者是锯齿形的,永远认认真真地把自己打扮得尽可能美丽。”(见
《致儿子马丁信》)“一是构筑抗拒毒化以卫护我得以生存的精神空问,二是表达
悖逆野蛮势力的精神思想,尽我所能加强在德国本土进行反抗和固守阵地朋友们的
力量。”(见《致罗多夫·潘维茨信》)
    作者从一九三一年开始构思此书,到一九四三年全书问世,整整用了十二年。
意味深长的是,《玻璃球游戏》的创作和希特勒的暴行几乎同步,最终黑塞赢得了
胜利,第三帝国生存十二年后于一九四五年灭亡人玻璃球游戏测于一九四六年荣获
诺贝尔文学奖。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初期,黑塞曾在一系列文章,尤其是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
的文章里表达过自己最新的想法:要建立一种超越惯常好与环概念之上的新道德意
识,要对一切极端对立事物用统一眼光予以观察。事实上,早在第一次大战炮火正
酣之时,黑塞目睹“爱国”概念竟是沙文主义的土壤,自己还因反战而被诬为叛国,
就已撰文表白这一重要思想:“我很愿意是爱国者,但首先是‘人’,倘若两者不
能兼得,那么我永远选择‘人’。”三十年代后,随着希特勒倒行逆施的变本加厉,
黑塞的想法也逐渐成熟,最终凝结成象征性的《玻璃球游戏》一书。作者借主人公
克乃西特之口说:“流尽鲜血后,人们渴望理性,卡斯塔里应运而生”,而以综合
世界上一切知识为宗旨的玻璃球游戏便是这个卡斯塔里精神王国的至高无上成果。
    在《玻璃球游戏》问世前,黑塞于一九二七年出版了人们称为“精神自传”的
《东方之旅》,这位试图从东方取经的西方人经过漫长年代沉思后认识到现代社会
的病根在人性,而不在物质文明,因而书中东方旅行者们的信条是一种超越因袭观
念的世界性或曰宇宙性思想:“我们的目标并不局限于一个国家,也没有任何地理
限制,而是寻求灵魂的故乡和青春,它们无处不在,却又处处皆无,它们是一切时
代的统一体。”《东方之旅》的主人公为探索人生真谛而加入了一个以“从东方寻
求真理”为宗旨的秘密盟会,并在参与盟会组织的多次“探索真理的旅行”后,领
悟到生命的意义是“他必兴旺,我必衰颓”。《玻璃球游戏》的扉页献词不同寻常:
“献给东方旅行者”。《东方之旅》和《玻璃球游戏》两部著作间的亲缘关系不言
而喻。
    一九三二年,黑塞写了书前格言草稿;一九三三年写了引言草稿;一九三四年
发表了后来成为附录的《呼风唤雨大师》;一九三五年发表了后来成为小说主人公
学生时代创作的大部分诗歌;一九三六年发表了后来成为第二篇附录的《忏悔长老》;
一九三七年发表了后来成为第三篇附录的《印度式传记》;一九三八年始写玻璃球
游戏大师传,该年写完《感召》、《华尔采尔》;一九三九年完成《研究年代》、
《两个宗教团体》;一九四零年写完顺命》、《玻璃球游戏大师》;一九四一年写
了书中最重要的诗歌《阶段》,并完成其余章节;一九四二年写完结束章《传奇》。
一九四三年,瑞士出版了两卷本《玻璃球游戏》第一版。一九四五年,黑塞著作出
版人彼得·苏尔卡普侥幸从纳粹集中营生还,获得盟军颁发的战后德国第一张出版
许可证后,立即着手《玻璃球游戏》的出版事宜,一九四六年,《玻璃球游戏》终
于在德国问世。
    关于《玻璃球游戏》的成书过程,我们还想交代一个情况。黑塞原本打算写一
系列不同国家不同历史时期的克乃西特传,却未能如愿,第四篇人物传记半途而废,
小说里是这么描写的,事实也同样如此。情况正合荣格的一句名言:“不是歌德创
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世界上并无人能够摆脱自己历史的局限。
黑塞为塑造一个完美无瑕的理想英雄,只能编织乌托邦,在虚拟的未来世界里施展
自己擅长的浪漫手段,于是子虚乌有的玻璃球游戏大师脱颖而出,而原本与之并列
的英雄人物们统统退居一边,成了附录。
    《玻璃球游戏》不是一部容易阅读的书,却与黑塞其他较易理解的作品一样,
不仅在德国,而且在世界范围长期受到欢迎,译者就读过不同时代的各种评论文字
至少百篇以上。一九七七年时,为纪念黑塞百年诞辰,在作家出生地德国南部小城
卡尔夫举办了黑塞国际研讨会,与之同时,德国学者马丁·法弗尔主编出版了一本
《赫尔曼·黑塞的世界性影响》,孰料一发不可收,研讨会成为定期性的活动,迄
至一九九七年已举办八届之多,《黑塞的世界性影响》也不得不于一九七九年出版
第二卷,一九九一年又出版了第三卷,遗憾的是,法弗尔于一九九四年逝世,否则
当有更多续编问世。译者曾读过这三本《影响》和二、七两届国际研讨会的文集,
体会到黑塞长盛不衰的原因是作家的强大精神力度。黑塞作品的力量来自作者综合
融汇东西方不同文化的创造性才能,也来自他永不停顿仰望高处以成为“人”的渴
望和信念。这里就各类文字中涉及《玻璃球游戏》特殊价值的内容稍作介绍,例子
虽少,但也可“管中窥豹,时见一斑”。
    托马斯·曼在为一本英文版黑塞集撰写的序言中说:“我羡慕他高出一切德国
政治的哲学上的超越感”,因为“他的精神故乡又特殊地归属于东方智慧的庙堂”;
六十年代末,美国曾掀起黑塞浪潮,除了反对越南战争等政治原因,还与美国作家
亨利·密勒的推崇和宣传密不可分,经过密勒渲染的“欧洲佛”导致成千上万美国
青年追随“圣黑塞”,恰如罗伯特·容克为弗克尔·米夏尔斯主编的黑塞文集《良
心的政治》所写序言中形容的:“很少有哪一个个人能够挣脱自己等级的局限,美
国的反文化群发现了黑塞,并开展了一场视他为先驱者的运动,这场运动对经历过
上千年转折的人类按照另一种目标进行了深思,而且推荐人们去试验一种全新的生
活方式。这就是一种远远超出日常政治的、幻想的、未来的政治”;加拿大学者乔
治·华莱士·费尔德在介绍加拿大的黑塞接受情况时,高度评价第一个发掘出黑塞
著作里大量中国思想的华裔学者夏瑞春所做的开拓性工作:“这一重要成绩使黑塞
作品具有全新前景,使它远远超出了德国浪漫派的轨迹,提高了它的音调以及地方
性局限。”德国批评家、出版家西格弗利德·翁塞尔特则撰文说:“正是由于黑塞
的作品不提供解答,不开列药方,正是由于描写了发展历程,才使他的作品至今仍
然具有现实意义。因为他的主人公们总是时刻准备着启程去往新的生活领域,去进
行新的探索,向着永恒全新的目标。因为就连我们现在的社会也处于一种启程状态,
也还在探寻着新的目标”,“希望这种‘生活的召唤’(《玻璃球游戏》中语)对
您也始终永无穷尽。”
    黑塞一生热爱东方文化,尤其偏爱中国古代思想,从一九一一年开始直至逝世,
五十多年未曾中断对中国的论述工作,正如他在一封致读者公开信中所含:“我努
力探索一切信仰和一切人类虔诚善行的共同之处。究竟有什么东西是超越一切民族
差别之上,有什么东西可以为所有种族和每一个个人所信仰和尊敬。”《玻璃球游
戏》便是这一种探索的最重要著作,作家努力熔铸世界文化于一炉,以寻求不同文
化融和途径,其中尤以涉及中同的内容为最多,全书从头至尾不断写到中国,引言
里有“中国语言”、“中国古代圣贤”、《吕氏老秋》和中国古代音乐等,正文里
则更进一步,竟然计自己化身为“中国长老”,向主人公传授中文、中国书法和
《易经》等,最后,甚至把玻璃球游戏的高峰定位于“中国屋落成庆典”。然而,
托马斯·曼却提问道:“难道还会看不见他的出版人和编辑者工作中所表现的世界
博爱精神多少带着特殊的德国味道么?”另一个德国学者基尔希霍夫则干脆说:
“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中国人,却没有中止成为西方人,嗯,甚至是一个许瓦本人。”
    是的,仅仅统计和罗列书中比较明显的中国事物,也许还不算太难,译者也曾
就此写过若干文章,但是要想完整概括作者融会贯通不同文化后的再创造,却是难
而又难的,即使只是剖析其中涉及中国的内容。本书译者局限于知识和能力,虽多
次努力尝试,迄未成功,因而这里仅能就个人认识略谈一二。一是书的开头(书名、
献词、格言)和全书结尾(克乃西特之死)所呈现的宗教性热烈精神追求;二是黑
塞用自己独创的“双极性”视角描述主人公一生历程所展示的“会通和合”观点。
    书前献词、格言与书尾死亡图景密切呼应,“死亡”是献词精神的实践:“他
必兴旺,我必衰颓”。主人公最终抵达归宿:“灵魂的故乡和青春”,如格言中所
述“向着存在和新生的可能性走近一步”。黑塞用“死亡”表达的宗教性精神追求,
引起过无数误解,作者曾为此向一位朋友作过专门答复:“一个柏拉图式的梦,它
不是一种永恒有效的理想目标,而只是一种使自己和已知世界相对的可能性。”
(见《致罗勃特·法西信》)这段话立即让我联想起另一段类似的话,那是马丁·
布伯尔在《论道家学说》里的论点:“这种永恒的道是对一切表象存在的否定,它
也被称作为无。生非始,死非终,时空中的此在无限无终。生与死不过是‘无见其
形是谓天门’的出入口,‘无门者,无有也,圣人藏乎是’。”原来,外国古人柏
拉图和中国古人庄子早在几千年前便己有几近相同的精神追求,而黑塞所为则像他
谈到自己与浪漫派先辈施雷格尔和诺瓦利斯的关系一样:“我的目标不是改善世界
或提高思想,而是继续发扬他们所寻求的东西。”
    小说主人公童年时就受到西方古典音乐和谐完美境界的触动而感悟,从此走上
一条寻求自身完善的道路,翘首仰望过中国的和世界的无数思想先驱者,历经他对
西方和东方无数文化范畴的内心体验后,一次又一次在相对集中发现共同的中心思
想,于是一次又一次获得“唤醒”,走上新的阶段,最后为了一个新人的成长,无
畏地迎向死亡。小说结局是开放的,老师和学生的对立统一关系表达了黑塞的一种
对立面互相依赖的思想。
    黑塞式的“双极性”观点是《玻璃球游戏》的重要基本要素,贯穿于主人公的
一生。我们中国人一眼便看出黑塞的观点:“一个正确的、真正的真理必然容许被
颠倒。凡是真实的事物,其反面也必然是真实的。因为每一条真理都是站在某一特
定极点上对世界所作的短暂观察,而凡是极点无不存在相对极”(源自中国道家自
然哲学和《易经》太极图像)。事实也并不尽然,一位前苏联学者卡拉勒斯维里就
认为:“由对立面的相互转化所组成的生活发展链条,是永无尽头的,这就是黑塞
的信条,它反映了黑格尔的一个基本观念”,而黑格尔也是小说主人公景仰的先驱
者之一。倘若说,十九世纪黑格尔的辩证哲学也许多少得益于他所读过的中国古代
思想著作,那么主人公从青年时代就非常崇敬的另一位德国古人,基督教早期僧侣
约翰·阿尔布莱希特’本格尔(1687-1752)则肯定没有读过任何中国书籍,然而
他提出的综合不同思想使之相辅相成的见解,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和合之道,似乎也
有异曲同工之处。黑塞借主人公之口说:“本格尔所力图达到的并不仅仅是各种学
科和领域的并列研究,而是寻求一种有机的相互关系,他已启程探找一种共同的公
分母。而这正是玻璃球游戏最基本的观点之一。”写到这里,不禁想起歌德的一句
名言:“凡是值得思考的事情,没有不是被人思考过的;我们必须做的只是试图重
新加以思考而已。”
    《玻璃球游戏》是黑塞对西方、东方古人的梦作过再思考后的产物,他把各种
貌似对立的文化打成一片,混成一团,创造出现代人的梦,赋予旧事物以新生命,
让世界上形形色色的思想,尤其是古老的中国思想在当代西方文化里得到延续和新
生,好似架起了一座沟通东西方的魔术桥梁。《玻璃球游戏》无疑是黑塞对德国文
学,乃至世界文学作出的特殊贡献。
                                                               译者
朱颜日复少,玄发益以星。
往事真蕉鹿,浮名一草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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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2:55 |只看该作者
喜欢赫尔曼-黑塞是很早的事。九五年看到了他的荒原狼。九六年初读到了同济大学版的那本印刷质量很差的但译的却不错的《德米安》(当时译名不是这个,忘了,是挺不舒服的一个名字),这本书当时几乎翻烂了,有些段落甚至能背下来,在我,那就是当时的圣经。九八年读了美妙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还有少数诗歌(尤其是那首《雾中》,印象极深,“晨雾中散步多么奇妙,/没有一株树看到别的树/每株树都很孤独/没有一个人看到别的人/每个人都很孤独/”,大致如此吧)和散文,保持了对他的喜欢,但兴趣已减弱,留下的是感情了。《玻璃球游戏》想找的时候买不到,买到的时候,却不想读了,只是时不时的翻一些片断来看……。是他在瑞士发现的写小说的瓦尔泽,那位被忽略的大师。在骨子里,他仍旧是个诗人,古典而浪漫的,他达到的纯度,少有人及,因此他在现代获得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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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2:55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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