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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推荐】舍伍德·安德森:小城畸人(完成)【41楼有文本PDF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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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3 23:37:51 |只看该作者
<p align="center"><font size="4"><strong>虔诚</strong></font><br />  (第二节)</p><p><br />  俄亥俄州温士堡城的大卫·哈代,是本特利农场主人杰西·本特利的外孙。他十二岁时便到本特利老宅去住。他的母亲叫路易丝·本特利。她就是杰西在田野里奔走呼吁、请求上帝赐给他儿子的那一夜,来到人世的那个女孩子。她在田庄上长大成为少女,嫁给温士堡城里的青年约翰·哈代,他后来成了银行家。路易丝和她的丈夫相处得并不幸福,大家一致认为这是她的过失。她是一个娇小的妇人,生着锐利的灰色眼睛和黑色头发。她从小动不动就发一阵脾气,不生气时她也是厉色缄口的。温士堡城里传说她酗酒。她的银行家丈夫是个谨慎而精明的人,他竭力使她快乐。他开始发财时,便替她在温士堡的榆树街上置了一所砖头大住宅,而他也是城里第一个给妻子雇一个赶车男仆的人。<br />  然而,没法儿使路易丝快乐。她一阵又一阵地半痴半狂地发脾气,有时缄默,有时唠叨挑衅。她在盛怒之下咒骂吵嚷。她从厨房里拿出一把刀来,威胁着要干掉她丈夫的性命。有一回,她故意放火烧房子;她时常好几天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愿见人。她生活得象一个遁世者,她的生活引起各式各样的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传说她吸毒,传说她躲起来是因为她时常醉得无法掩饰实情的缘故。夏天下午,她有时从家里出来,登上马车。她把车夫打发掉,她亲手扬起鞭子,以最快的速度驶过街道。假使行人妨碍她飞驰,她便直冲过去,受惊的市民这就不得不尽量逃避。在小城里的人看来,她仿佛存心要压倒他们。她用鞭子抽打马匹,横冲直撞地转弯,驶过了几条街道后,便向乡下驶去。在乡村的大路上,走得看不见房子了,她才让马匹放缓步子,而她的野性的轻率的心情,也就消失了。她变得多思而喃喃自语。有时泪水涌现在她的眼睛里。随后回到城里时,她又狂暴地驱车驶过平静的街道。若不是顾及她丈夫的势力,以及他在人们心目中所引起的敬意,她早已被城里的警官捉进去不止一次了。<br />  年轻的大卫·哈代在家里跟着这样的妇人长大起来,他的幼年时代没有多大欢乐,是可想而知的。他那时太年幼,对于周围的人们不会有他自己的意见,但有时对于这个是他的母亲的妇人,要他没有很明确的意见,倒也困难。大卫始终是一个文静规矩的孩子,久已被温士堡人认为有些儿傻瓜气味。他的眼睛是棕色的,这小孩子养成一种习惯:他长久地瞅着物与人,露出来的神情,却是未必看到了什么。当他听到他的母亲被人家严酷地批评时,或是偶尔听到她诟骂他的父亲时,他吓得溜开,去躲避起来。有时他无法找到躲避的地方,这就惶恐失措了。他把脸转向树木(在室内便面向墙壁),闭上眼睛,竭力什么也不想。他有大声自言自语的习惯,早在童年时期就有一种暗暗的悲凉之感占据他的心灵。<br />  大卫偶然到本特利农场去拜访他的外祖父时,他是全然满足而愉快的。他时常希望他可以永远不必回到城里去;有一回,当他在一个长时期的拜访后从农场回家时,出了一件事,这在他心灵上留下了深远的影响。<br />  大卫和一个雇工一起回到城里。这人急于干他自己的事,把孩子丢在哈代住宅所在的那条街的街头上。这是秋天傍晚的薄暮时分,天空布满了云。大卫忽然心血来潮。他不肯走进他的父母所住的屋子,一阵冲动,他决意逃离家庭。他想回到农场上外祖父身边去,却迷失了路,又哭又惊惶地在乡村的大路上傍徨了好几个钟头。天开始下雨,电光在空中闪动。这孩子的想象力受了刺激,便幻想自己能在黑暗中看到和听到奇怪的事物。他深信他正在以前绝无一人待过的、可怕的空虚中跑着奔着。他周围的黑暗仿佛是无限的。吹过树木的风声是吓人的。一群马儿沿着他所走的大路走近来,他害怕,便爬上了栅栏。他穿过一块田地,走上另一条大路,跪下来用他的手指抚摩着柔软的土地。若不是心中还存着他外祖父的形象(他担心他永远不能在黑暗中找到外祖父了),他就认为这世界必定是完全空虚的了。一个由城里走回家去的农夫听见了他的哭喊声,把他送回他父亲家里,当时他是那末疲劳和慌张,竟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情。<br />  大卫的父亲碰巧知道孩子失踪了。他在街上遇到来自本特利农场的长工,得悉他的儿子要回到城里来。孩子并没有回到家里,这就大声发出警报,约翰·哈代还率领着几个城里的人手,到乡间去搜索。大卫被拐的消息传遍温士堡的街坊。大卫回到家里时,屋子里没有灯光,却出现了他的母亲,她迫不及待地把他抱在怀里。大卫觉得她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妇人。他不能相信竟发生了这样可喜的事。路易丝·哈代亲手替他那疲倦的小身体洗澡,还煮食物给他吃。当他穿上了睡衣时,她不肯让他睡觉,却吹熄了灯坐在一只椅子里,把他抱在身上。这妇人坐在黑暗里抱着她的孩子有一个钟头之久。在这一个钟头里,她不断地低声说话。大卫不明白是什么使她起了这样的变化。他认为她的习以为常的不满的脸色,已经变成他所见到的最慈祥可爱的东西了。他哭出来了,她把他愈抱愈紧。她的声音愈来愈高。这可不象她跟她丈夫说话时那末粗暴或尖厉,却象雨点落在树上的声音。不久,有人开始到门口来报告,说是孩子还没有寻获,她却叫他一声不吭地躲起来,直到她把他们打发走为止。他以为这一定是他的母亲与城里的人一起跟他玩的游戏,便开心地哈哈大笑。他心里不由得想,他的迷路以及在黑暗中担惊受吓,是一件全然不重要的事。他认为,要是确实能在悠长而黑暗的道路终点,找得到一件可爱的东西,就象他母亲突然变成的那样可爱,即使重新经历一千遍心惊肉跳,他也愿意。</p><p>  ★ ★ ★ ★</p><p>  在大卫儿童时期的后来几年里,他难得看见他的母亲,对他说来,她只是一度和他一起生活过的妇人而已。但他仍不能将她的形象在心中除去,而且他逐渐长大时,这形象变得更加鲜明了。他十二岁时到本特利农场去住。杰西老头到城里来,堂皇地要求让他来教养这孩子。老人是兴奋的,并且决心要如愿以偿。他在温士堡储蓄银行的办公室里和约翰·哈代讲,随后两人到榆树街的住宅去和路易丝讲。他们都预料她要作梗的,可是都预料错了。当杰西解释他的使命,并且说了一大段让孩子待在户外以及旧农舍安静的气氛里可以获致的益处时,她点头赞成。“我不在农场住,这是一种没被我败坏了的气氛啊。”她尖厉地说道。她耸耸肩膀,仿佛要发一阵脾气了。“这是一个适宜于男孩子待的地方,虽然永远不是我待的地方,”她继续说道。“你从来不叫我到那儿去,当然罗,你家的空气对我毫无好处。它渗到我血液里象是毒汁,但对于这孩子却会截然不同的。”<br />  路易丝转过身来走出房间,丢下两人窘得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就象时常发生的那样,她后来好几天没走出她自己的房间。甚至在孩子的衣服收拾好了,孩子带走了,她仍旧不露面。失掉亲生的儿子,在她的生活上留下一条深刻的创痕,而她也仿佛不大想和她的丈夫吵架了。约翰·哈代认为这事的后果的确各方面都很好。<br />  年轻的大卫这就到本特利农舍和杰西一起生活了。这老农民的姐妹中有两个还健在,仍旧住在这宅子里。她们怕杰西,他在场时,她们难得说话。内中一个妇人,年轻时以她的燃烧般的红头发闻名,倒是天生的作母亲的人材,她便成了照料这孩子的人。每夜他上床时,她就走进他的房间,坐在地板上,直等到他睡熟。当他昏昏欲睡时她就胆大了,低低的讲着话,以致他后来竟以为自己一定做了梦了。<br />  她的温柔轻微的声音,用各种亲热的名字呼唤他,他便梦见他的母亲来看他,梦见她已经发生变化,她总是象他逃奔那一回的模样儿。他也逐渐大胆,伸出手来抚摸着地板上的妇人的脸,她为之狂喜。这孩子到了那边以后,老宅里变得人人快乐。杰西·本特利的严厉固执的性情,原来弄得屋子里人人缄默胆怯;女孩子路易丝的出世也从来没有使这种性情消失,现在显然由于这孩子的到来而扫除殆尽了。仿佛是上帝大发慈悲,赐给这人一个儿子了。<br />  这人曾自称是全瓦恩河流域中上帝的唯一忠仆,要求上帝由凯瑟琳的子宫送给他一个儿子,以为嘉许之兆,现在他方始想到他所祈祷的终于如愿以偿了。虽然那时他不过五十五岁,看上去却有七十岁,因为运思筹划过度而衰老了。他的扩充田产的奋斗是成功的,全流域中只有少数农场不是属于他的,但在大卫来到之前,他却是个苦苦失望的人。<br />  有两种势力在杰西·本特利身上起着作用,他的心灵一生都作了这两种势力的战场。第一是他内心的旧观念。他要作上帝的子民,并且要作上帝的子民们的领袖。他在夜间走过田野、穿越森林,这使他接近自然,而在这狂热的信徒心中,自有力量涌出与自然之力相接。凯瑟琳生女不生男时袭来的失望,象一只看不见的手打了一拳似的打击着他,而这一拳多少压制了一点他的妄自尊大。他仍旧相信上帝随时可以从风中或云中显身,但他不再要求亲眼目睹。他宁可为此祷告。有时他全然怀疑,以为上帝已舍弃世界。他抱怨自己命运不济,不曾生在更单纯更甜蜜的时代,那时在天空里某种怪云的召唤之下,人们便离开他们的土地和老家,走到旷野去,创造新的民族。当他日以继夜地工作,以增进他的农场的产量、扩大他的田产时,他恨不能将他的无休止的精力用之于建筑庙堂,杀戮异端,以及一般的发扬光大上帝在人世的名声的工作。<br />  这便是杰西所渴望的;而且当时他也渴望别的东西。他在美国内战后长大成人,象他那个时候的一切人一样,他曾经接触到新工业主义产生的几年里在国内起着作用的那种深刻影响。他开始购买机器,用这些机器他可以雇用较少的人做好农场工作,有时他也想到,假使他年轻一点,他会全部放弃农场,在温士堡创立制造机器的工厂。杰西养成了阅读报刊的习惯。他发明用铁丝做成篱笆的机器。他朦胧地认识到:他常在自己心中培养的那种古代古地的气氛,跟别人脑子里方兴未艾的东西是格格不入的。世界史上最物质主义的世纪的开端,正在对上帝的子民杰西显出面目来,就象对他周围的人们显出面目一样。在这个世纪里,战争可以不藉爱国主义而发动,人们会忘掉上帝而只注意道德标准,争夺权力的雄心会代替为人服务的意愿,美会在人类巧取豪夺的可怕卤莽的潮流下遗忘殆尽。他内心贪婪,要想赚钱赚得比经营农场更快。他不止一次地跑到温士堡去和他的女婿约翰·哈代谈起这件事。“你是一个银行家,你将遇到我从来碰不到的好机会,”他说道,他的眼睛闪闪生光。“我始终想着这件事。伟大的事业将在国内创办起来,可以赚到的钱,比我从来梦想的还要多。你正身历其境。我真巴望我能年轻些,也遇到你的好机会。”杰西·本特利在银行办公室内往来蹀躞,说话之际,愈来愈兴奋了。他的一生中一度有瘫痪的危险,而他的左面半边身体仍旧不大灵活。他说话时他的左眼皮抽搐。后来,驱车回家的时候,黑夜来临,星星出现,他更加难以重温旧时的感情了,他难以感到一个亲密的现身说法的上帝就在他头上天空中,随时可以伸出手来,抚摩他的肩膀,指点他去完成某种英雄的工作。杰西心里老是想着报章杂志上读到的文章,想着做买卖的精明人发财不费吹灰之力。对他说来,孩子大卫的到来,大大有助于他以更新的力量恢复旧的信仰;在他看来,仿佛上帝终于垂爱于他了。<br />  至于住在农场上的孩子,生活开始以成千的新鲜而愉快的方式,对他显示其面目。他周围的人们温和的态度,使他文静的本性开朗了,而他也祛除了他一向对待人的半是怯弱的逡巡不前的态度。当他长长一整天在马厩里、田野里闯来闯去,或是跟了他的外祖父坐在车子上在几个农场里赶来赶去之后,夜间上床睡觉时,他要拥抱屋里每一个人。如果每夜坐在他床旁地板上的妇人谢莉·本特利不是立刻出现的话,他便走到楼梯头上去叫喊,他的年轻的声音在那寂静久已成为传统的窄狭走廊里鸣响着。他在早晨醒来,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透过窗子传过来的声音,使他满心欢喜。他想起在温士堡宅子里过的生活,想起常使他发抖的、他母亲的愤怒的声音,便不寒而栗。在乡下,一切声音都是愉快的。他在黎明醒来的时候,屋后的禾场也醒来了。人们在屋子里走动。傻大姐艾丽莎·斯托顿被一个长工拨弄着她的肋骨,在格格格的大笑,远处田野里一只牝牛哞哞鸣叫,厩里的牛群便起而应和,一个长工在厩门旁边对他正在收拾着的马儿厉声说话。大卫从他的床上跳起来,奔向窗口,忙乱着的众人使他心神振奋,他想不出他的母亲正在城中老宅里做着什么事。<br />  长工们此刻都集合在禾场上做早晨的杂务,他从房间的窗口不能清楚地望到禾场,但他可以听到人声和马嘶声。长工中有一个笑了,他也笑。他把身子探出打开的窗子,他望到一个果树园里,一只肥母猪正在那儿闲逛,后边跟了一窝小猪。每天早晨他总数一数猪仔。“四,五,六,七,”他慢吞吞地说,沾湿了他的手指,在窗槛上划来划去地作着记号。大卫跑去穿上他的裤子和衬衫。一种要走出门去的热病似的欲望,占据了他的身心。每天早晨他走下楼梯时总要弄出很大的响声,所以管家妇莎莉大婶说他故意要把房子拆塌。当他一路砰砰的关着门,奔跑着穿过了长长的老宅时,他踏进禾场,东看西看,一脸惊异的有所期待的神气。在他看来,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很可能在夜间发生惊人大事。长工们看看他便笑了。自从杰西执管产业后便在农场上工作的老人亨利·斯特拉德,在大卫来到之前从不以说笑话闻名,竟在每天早晨说着同样的笑话。大卫觉得这笑话有趣极了,他拍手大笑。“瞧啊,到这里来瞧啊,”老人喊道,“杰西爷爷的白牝马,撕破了它穿在脚上的长统黑袜子啦!”<br />  在悠长的夏季里,一日复一日的,杰西·本特利驱车往来于瓦恩河流域中,一个一个地巡视农场,他的外孙跟着他一起跑。他们坐在一辆舒服而陈旧的四轮轻马车里,由白马曳行。老人捋着他稀少的白胡子,跟自己讲起增加他们所巡视过的田地的产量的计划,讲起各色人等所筹措的计划中的天定之数。有时他看看大卫,欣然微笑,随后却又有好久显得根本忘掉了孩子的存在。现在,他的心灵日甚一日地重复趋向于他当初从城里回来依土地为生时充满心灵的那些梦想了。一天下午,他让他的梦想把自己完全迷住了,这可吓坏了大卫。他要以小孩子为见证,举行一种仪式,这就弄出一桩意外的事来,几乎毁掉了正在他们之间生长的情谊。<br />  杰西和他的外孙正在山谷中离家数英里之遥的地方驱车而行。一个森林绵延到大路旁边,瓦恩河穿过森林,在石头上面蜿蜒而行,向一条遥远的大河流去。整个下午,杰西落入沉思的心境,现在可开始说话了。他回想到自己恐怕有巨人出来抢劫他的财产而惊骇的那一夜,并且又象在田野里奔跑、叫喊求儿的那一夜一样,兴奋得濒于疯狂。他勒住马,从马车上下来,并且叫大卫也下车。两人爬过一道栅栏,沿河岸而行。孩子一点也不注意外祖父的喃喃自语,只是在他身旁奔跑,弄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一只兔子跳起来,又溜到树林里去了,他欢喜得拍手跳跃。他望望高大的树林,但恨自己不是一只爬上高空也用不着恐慌的小动物。他俯下身来,拾起一块小石子,掷出去,石子越过他外祖父的头,落入一簇灌木丛里。“醒来吧,小动物们。出来爬到树顶上去呀,"他用一种尖锐的声音嚷道。<br />  杰西·本特利在树下行走,他的头下垂,他的心灵纷扰。他的虔诚触动了孩子,孩子立刻变得缄默,也有点儿惊讶。老人心中有所参悟,以为现在他能从上帝那儿获得一言或是一兆自天而降了,以为跪在树林中冷僻处的孩子和大人,可使他所期待的奇迹几乎不可避免地出现了。“那一个大卫,当他的父亲来叫他投到扫罗那边去时,他就是在象这儿一样的地方牧羊的啊,”他喃喃说道。<br />  他颇为粗暴地抓住孩子的肩膀,爬过一根倒下的木头,当他走到树木中间一块隙地上时,他就跪了下来,开始大声祷告。<br />  一种从来没有经验过的恐怖,占据了大卫的心灵。他蹲伏在一棵树下,他注视他前面地上的老人,他自己的双膝开始颤抖了。他觉得仿佛不仅是在他外祖父的面前,而且是在另外一个人的面前,那人可能要伤害他,那人不是仁慈的,倒是危险而野蛮的。他哭起来了,伸出手去拾起一根小棒,紧紧地握在手里。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冥想的杰西。本特利,突然站起身来向孩子挺进,这时孩子的恐惧骤增,浑身发抖。在森林里,一种深沉的寂静似乎笼罩着万物,突然,从寂静中爆出了老人的粗暴而固执的声音。杰西一把抓住孩子的肩膀,仰天大喊。他左边半个脸都在抽搐,他那抓住孩子肩膀的手也在搐搦。“上帝啊,务请示我以征兆,”他喊道,“我和孩子大卫站在这里。求主自天而降,在我面前显圣。”<br />  大卫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喊,挣脱了抓住他的手,穿过树林逃走了。他不相信,这仰脸朝天粗声大喊的人便是他的外祖父。这人,看上去决不象他的外祖父。一种信念盘据在他的心头,他以为已经发生了奇怪可怕的事情,由于某一种奇迹,一个陌生危险的人已附在这和蔼的老人身上了。他沿山坡直奔下去,一面奔跑一面呜咽。当他在一棵树根上绊倒,跌伤了头时,他站起来,再想继续奔跑。他的头受伤很重,所以不久又跌倒了,趴着不动了,只是在杰西把他抱到马车上,他醒来看见老人的手慈爱地抚摩他的头时,他心里的恐怖方始消失。“把我带走。背后树林里有一个可怕的人,”他坚决地说道,而杰西却越过树顶眺望,重新开口向上帝呼喊。“我所作所为,你并不嘉许,”他低声说道,把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说个不休,同时,慈爱地抱着孩子,让跌破流血的脑袋倚在他的肩膀上,老人循着大路驾车疾行。</p><p>【听听那冷雨校录,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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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3 23:42:26 |只看该作者
<p align="center"><font size="4"><strong>屈服<br /></strong></font>  (《虔诚》第三节)</p><p><br />  作了约翰·哈代夫人,并且跟她的丈夫一起住在温士堡榆树街上砖屋里的路易丝·本特利,她的故事是一个误解的故事。<br />  要使路易丝那样的妇人们得以被人了解,并且使她们的生活过得顺遂,事先就得大费功夫。她们左右的人得写上几本深思熟虑的书,而且还得过着深思熟虑的生活。<br />  母亲身体娇弱,工作过度,父亲秉性严厉,容易冲动,富于幻想,对她的出生又不以为然。由这样的双亲所生的路易丝,从小便是一个神经质的人,是晚近工业主义大量地带到世界上来的那一类神经过敏的妇人中的一个。<br />  她小时候住在本特利农场上,是一个缄默的怏怏不乐的孩子,渴求爱情甚于世上的一切而不可得。她十五岁时到温士堡的亚尔培特·哈代家去住,哈代开一家出售马车和货车的店,并且是市教育局的一个委员。<br />  路易丝到城里温士堡中学读书,便住在哈代家里,因为亚尔培特·哈代同她的父亲是朋友。<br />  温士堡的车商哈代,跟当时的其他许多人一样,是好谈教育的人。他在世上成家立业,绝未借助于书本上得来的学问,但是他深信他若读过书,事业就会搞得更好。他同每一个到他店里来的雇客谈论这件事,在他自己家里,他尽弹这个老调,弄得全家都不耐烦。<br />  他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叫做约翰·哈代的儿子,而女儿们不止一次地吵着要一起休学。她们竟做出规矩,在班上只求能对付过去,不致受罚。“我恨书,我恨任何爱书的人,”姑娘中年幼的哈丽特愤愤然自白道。<br />  在温士堡,同在农场上一样,路易丝是不快乐的。几年来她一直梦想着她能走出门去见见世面的时机,而且把搬到哈代家去住当做走向自由的一大步骤。每逢她想起这事来时,她总以为在小城里必定一切都是欢乐和生命,那里的男男女女必定生活得快乐逍遥,友谊和爱情的给与受,一如人们领受清风在面颊上的轻拂。她在经历过了本特利家的缄默与寡欢的生活之后,幻想踏进温暖的气氛,搏动着生活与现实的气氛。路易丝在哈代家里倒也可以得到一点她那末渴望的东西,若不是她刚到城里便犯了一个错误的话。<br />  路易丝引起哈代家的姑娘玛丽与哈丽特的不满,是由于她在学校里用功读书。她在学校开学时才到她们家里去,也不知道她们对于这件事的观感。她是怯弱的,头一个月并没结识什么朋友。每逢星期五下午,有一个雇工从农场驱车到温士堡,接她回家过周末,所以她不和城里人一起消磨星期六的假日。因为她忸怩不安而又寂寞,她便经常用功读书。在玛丽和哈丽特看来,仿佛她要想以自己的熟记功课给她们找麻烦。她急于要表现良好,教师考问班上的每一个题目,路易丝都想要回答。她跳来跳去,她的眼睛闪闪有光。于是,当她回答了班上别人答不出的一些题目时,她快乐地笑了。“瞧,我替你们做出来了,”她的眼睛仿佛在说。“你们不必为这事着急,我会回答所有的问题的。有我在这里,全班就没有难事了。”<br />  在哈代家里,黄昏时吃过了饭,亚尔培特便称赞路易丝。有一个教师对她大为赞赏,他高兴。“唔,我又听到赞美了,”他开口道,同时狠狠地看了看他的两个女儿,然后转过头去朝路易丝微笑。“另外一个教师告诉我,路易丝正作出好成绩。在温士堡,人人告诉我她是多么聪明伶俐。他们不这样讲起我自己的女儿,我引以为耻。”这商人站起身来,在室内迈着大步,点上了他的黄昏的雪茄。<br />  两个姑娘面面相觑,厌倦地摇摇头。看见她们漠不关心,父亲发怒了。“我告诉你们,这可是你们两个应该好生想想的事情,”他对女儿虎视眈眈,大声说道。“美国正有一大变化来到,下一代独一无二的指望就在于研究学问。路易丝是富翁的女儿,她却不以读书为耻。看看她的行为,你们就该知耻识羞啊。”<br />  这商人从门口架子上取下他的帽子,准备出去消磨黄昏。他在门口站定了,虎视眈眈地向后看。他的神情那末凶,路易丝吓得奔到了楼上她自己的房间里。女儿们开始讲起她们自己的事情。“注意我的话,”这商人吼道。“你们的头脑是懒惰的。你们对于教育漠不关心,这正影响你们的性格。你们将来会毫无成就。牢记我的话吧——路易丝将要远远胜过你们,你们会永远追不上她。”<br />  这个心里懊恼的人,走出家门踅入街道,气得发抖。他一路咕哝咒骂,但他走上大街时,他的气就消了。他停下步来,同别的商人或是刚进城的农民谈起天气或收获,便把女儿们忘记干净了,或者呢,假使他想起她们的话,也不过是耸耸肩膀:“唷,算了,女孩子家总是女孩子家呀,”他富于哲理地咕哝道。<br />  在家里,路易丝跑到这两个姑娘坐在那儿的房间里来时,她们睬也不愿睬她。她在那边待了六个多星期以后,因为她们老是用一贯冷冰冰的神气对待她,她心都碎了,有一天黄昏,她为之落泪。“停止你的哭泣,回到你的房间里读你的书去吧!”玛丽·哈代厉声说道。</p><p>  ★&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 ★</p><p>  路易丝所住的房间,在哈代家的二层楼上,她的窗户俯瞰果树园。房间内有一个火炉,每天晚上年轻的约翰·哈代抱来一些木柴放在墙旁的一只箱子里。她在到哈代家后第二个月里,便放弃了和这家的姑娘友好的一切希望,晚饭一吃完,她就马上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br />  她的心里开始琢磨着要和约翰·哈代交朋友。当他捧了木柴来到房间里时,她假装忙于读书,一面却热切地注视他。当他把木柴放到箱子里,转身要走出去时,她垂下头,脸也涨红了。她竭力要跟他说话,却说不出什么来,他走了之后,她便愤愤于自己的愚蠢。<br />  这乡下小妮子的心里,充满了要和这青年接近的念头。她以为在这青年身上可以寻获她生平在人们身上所寻找的品性。她觉得:在她与世人之间似乎横亘着一道墙,她就活在生活的温和内圈的边缘上,而这内圈,对于别人,必定是完全开放的,可以理解的。她满以为只要她这一面作出果敢的一举,便可使她和别人的交往完全变更面目,而且,凭此一举,便可能踏进一种新的生活,就象打开一扇门踏进一个房间一样。她日夜想着这事,虽然她如此热心盼望的东西是十分温暖而亲切的,但和性欲尚无自觉的联系。它还没有成为明确的欲望,她看中约翰·哈代这个人,只是因为他近在左右,他也不象他的妹妹们那样对她不友好。<br />  哈代姐妹,玛丽和哈丽特,都比路易丝年纪大。就世上某种知识而言,她们的资格更老。她们象中西部小城市里的一切年轻少女那样生活。那时,年轻女人并不离开城镇到东部的学院里去读书。关于社会阶级的观念,也几乎还没有开始存在。工人的女儿和农民或商人的女儿,社会地位完全相同,而有闲阶级是没有的。一个小姑娘不是“漂亮的”,便是“不漂亮的”。假使她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她就有一个青年人在星期日和星期三晚上到她家里来看她。有时她和她的年轻人去参加舞会,或是教堂的联谊会。别的时候她在家里接待他,有会客室拨给她专用。没有人闯进去打搅她。两个人在关着的门里面坐上几个钟头。有时灯光捻低,年轻的男女拥抱。脸颊发烫,头发凌乱。一两年后,要是他们内心的热情够坚韧的话,他们便结婚了。<br />  路易丝在温士堡的第一个冬季的一天晚上,碰到一次奇遇,她本来就想要推倒她以为横亘在她和约翰·哈代之间的墙壁,这奇遇给她的欲望添了一种新的冲动。那天是星期三,吃过晚饭,亚尔培特·哈代立刻戴上帽子出去了。年轻的约翰搬了木柴放到路易丝房间里的箱子里。“你真用功得很,可不是吗?”他笨拙地说道,接着便走出去了。她回答也来不及。<br />  路易丝听见他走出屋子,产生了追逐他的疯狂欲望,她推开窗子,探出身去柔声唤道:“约翰,亲爱的约翰,回来呀,别走开啊。”夜是多云的,她在黑暗里无法远望,但她等待着的时候,她仿佛听得见一种轻微的声音,仿佛有人踮着脚在果树园的树木间走过。她害怕,赶紧把窗关上了。有一个钟头之久,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兴奋得发抖,当她等待得再也受不了时,她悄悄溜进走廊,走下楼梯,进入与会客室有门可通的一间壁橱般的小室。<br />  路易丝已决意要实行她想了几个礼拜的果敢之举。她深信约翰·哈代躲在她窗下的果树园里,她决意要找到他,告诉他,她要他接近她,把她抱在怀里,把他的思想和梦幻告诉她,并且听她把她的思想和梦幻告诉他。“在黑暗中说话比较容易,”当她站在小室里摸索着门时,她对自己低语道。<br />  然后,路易丝突然觉察她并非单独一人在房子里。在会客室门的那一边,一个男子的声音,在柔和地说话,而且门开了。玛丽·哈代由她的年轻人陪伴着,走进这小而暗的房间时,路易丝刚来得及躲在楼梯背后的小空档里。<br />  有一个钟头之久,路易丝坐在黑暗中地板上倾听。一句话也不说,借着和她一起消磨黄昏的男子之助,玛丽·哈代把男女之间的事教给了这乡下姑娘。路易丝低下了头,蜷缩成一个小皮球,不作一声地躺在那里。她以为这仿佛是由于神的某种新奇的冲动,给予了玛丽·哈代一大禀赋,而这年长女人的坚决抗拒,她可不能了解。<br />  这青年双手抱着玛丽·哈代,吻她。当她挣扎大笑时,他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些。他们之间的嬉戏相争,进行了一个钟头,然后才回到会客室里,而路易丝便逃上了楼梯。“我希望你们在那边安安静静的。你们切勿扰乱了做功课的小耗子。”她听见哈丽特正跟她的姐姐说话,这时她已站在楼上走廊里她自己的房门跟前了。<br />  路易丝写了一个给约翰·哈代的便条,那天深夜,屋里的人都睡熟时,她悄悄溜下楼梯,把便条塞在他的房门下面。她生怕她若不立刻做这件事情,她的勇气就会消失。她在便条上尽量把她的愿望写得十分明确。“我需要一个人爱我,而我也需要爱一个人,”她写道。“假使你就是喜欢我的人,我要你在夜间到果树园里来,在我的窗下作出一个声音。我爬下棚子来就你是容易的。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所以假使你真的要来,就快点来吧。”<br />  路易丝有好久不知道她获取情人的大胆尝试会有什么结果。她仍旧有点儿不大明白她是否要他来。她有时以为被人紧抱着接吻是人生的全部秘密,接着又有一种新的冲动袭来,她便怕得慌了。女人自古以来情愿被男人占有的欲望,已占据了她的心灵,但她对于人生的观念是那末模糊,在她看来,似乎只要约翰·哈代的手触及她自己的手,便于愿已足了。她不晓得他是否了解这一点。第二天,坐在食桌旁边,亚尔培特·哈代谈天说地,两个女孩子低语大笑,这时她却不看约翰只看桌子,而且尽可能赶紧逃走了。黄昏时,她走出屋子,直到她断定他已经把木柴搬到她房间里并且已经走掉时,她才回来。她紧张地谛听了几个黄昏,听不见从果树园里的黑暗中传来的呼唤,那时她悲伤得几乎发狂,并且断定她是无法打破那垛隔在她和人生欢乐之间的墙壁了。<br />  接着,在写了便条后两三个礼拜的星期一晚上,约翰·哈代来应她的约了。路易丝已完全放弃了他会来的念头,所以从果树园里传来的呼唤她好久没听到。上星期五的黄昏,由一个长工驱车送她回农场去过周末时,她一时冲动作了件使她自己吃惊的事,当约翰·哈代站在下面黑暗中柔和而坚持地唤她的名字时,她在她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心里在纳闷,是什么新的冲动引她作了这样荒谬的一件事。<br />  这长工是个黑色鬈发的小伙子,那星期五晚上接她时多少晚了一点,他们便在黑暗中向家里驶去。路易丝心里充满了关于约翰·哈代的念头,竭力要和人谈话,可是这乡下小子却困惑失措,不愿开口。她的心开始重温她幼年的寂寞,并且痛心地记起正来到她身上的、锐厉的新的寂寞。“我憎恨每一个人,”她突然喊道,接着便发表了使她的护送者惊异的激烈言论。“我恨父亲,也恨老头子哈代,”她激怒地宣布道。“我在城里上学校读书,可是我也恨读书。”<br />  路易丝转过脸来,把她的面颊偎依在他的肩膀上,这可使这长工更加吃惊了。她模糊地希望他会象那个同玛丽一起站在黑暗中的青年一样,伸出手来拥抱她吻她,但这乡下小子只是惊骇而已。他用鞭子打马,吹起口哨来了。“路是高低不平的,啊?”他大声说道。路易丝是那末愤怒,她站起身来,把他的帽子从头上抢下来丢在大路上。他跳下马车去拾帽子时,她便驱车疾驶,丢下他步行那一段剩下来的路,走回农场。<br />  路易丝·本特利把约翰·哈代当做她的情人。那并不是她所希求的,但这青年却把她之接近他,作了这样的解释,而她又急于实现其他的渴望,所以她并不抗拒。几个月后,他们两人都担忧她要作母亲时,他们便在一天晚上到县府所在地去结婚。他们在哈代宅邸住了几个月,后来便自己置了一所住宅。第一年里,路易丝竭力使她的丈夫了解她的模糊而不可捉摸的渴望,那个过去引起她写便条、现在仍旧没有满足的渴望。她一再偎依在他的怀里,设法解说这事,但总是解说不成。他满心是他自己的关于男女之爱的观念,他并不细听就开始吻她的嘴唇。这使她心烦意乱,弄到后来她不要他吻了。她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br />  导致他们结婚的疑惧,后来证明是一场虚惊时,她愤怒了,说了些刻毒的令人伤心的话。之后,她的儿子大卫出世了,她又无法哺育他,也不知道她是否需要这个儿子。她有时整天陪他待在房间里,她走来走去,偶然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用她的手温柔地抚摩他,接下几天她却既不要看也不想接近这个出生在这家庭里的具有人性的小东西了。当约翰·哈代责备她残忍时,她大笑。“他是一个男孩子,无论如何总会得到他需要的东西的,”她厉声说道。“假使她是一个女孩子,我就没有一桩事不愿意替她效劳的了。”</p><p>【听听那冷雨校录,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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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3 23:45:39 |只看该作者
<p align="center"><font size="4"><strong>恐怖</strong></font><br />  (《虔诚》第四节)</p><p><br />  大卫·哈代是个十五岁的高大孩子时,他象他的母亲一样,经历过一次惊险的事,这事变更了他的全部的生活之流,把他从平静的角落里送进了世界。他的生活环境的外壳是破碎了,他不得不开始踏入世途。他离开了温士堡,从此温士堡的人不再遇见他。他失踪之后,他的母亲和祖父全死了,而他的父亲变得十分富有。他花了好多钱设法找寻他的儿子,但那不在这篇小说的范围之内了。<br />  这是本特利农场上异乎寻常的一年的晚秋。处处丰收。那年春天,杰西买了一长溜位于瓦恩河流域的黑色沼泽地。他以低廉的价钱买到这地,却花了一大笔钱去改良土地。掘了大阴沟,砌上无数的瓦片。邻近的农户们对这种耗费摇头。有几个农户在好笑,希望杰西因冒险而损失重大,但老人却默默地进行工作,一句话也不说。<br />  那一大片土地弄干后,他种植卷心菜和洋葱,而邻居们又在笑了。然而,收成却是丰盛的,价钱又卖得好。杰西在一年内赚的钱,偿付改良土地的一切费用绰绰有余,可以再买两个多农场。他为之雀跃,无法掩饰心里的欢喜。在他购置田产的历史上,这是他第一次带着笑脸在自己人之间走动。<br />  杰西买了许多节省人力的新机器,也买了那一长溜黑色肥沃的沼泽地里剩下来的全部土地。一天,他上温士堡去买了一辆脚踏车和一套新衣服给大卫,并且把钱给他的姐姐去参加俄亥俄州克利夫兰的宗教集会。<br />  这年秋天,当冰霜已至,瓦恩河畔森林中的树木作金褐色时,大卫把他不必上学去的每一刻时间,都消磨在野外了。每天下午,他独个儿或是和别的孩子们一起,到森林里去拾坚果。乡村里别的孩子,大部分是本特利农场上的工人的儿子,都带有打兔子和松鼠的猎枪,大卫可不跟他们一块儿去打猎。他给自己用橡皮筋和叉形木棒做一个弹弓,独个儿去采坚果。他走来走去时,思想便袭上心头。他认识到自己快是个成人了,可不晓得该在人生中有何作为,但还没想得有个头绪,这思想便消散了,他又成了小孩子了。一天,他弹死了一只松鼠,那是坐在一棵树的低下桠枝上跟他闲谈的一只松鼠。他手里捏了松鼠奔回家去。本特利姐妹之一把这小动物煮了,他吃得津津有味。他把松鼠皮钉在一块板上,用绳子将板吊在他卧室的窗口。<br />  这事给与他的心灵一个新的转变。从此以后他总是在口袋里带了弹弓到森林中去,花上几个钟头射击着想象中的、躲在棕色树叶间的兽类。他的行将成年的念头消失了,他心甘情愿做一个稚气淘气的孩子。<br />  一个星期六的早晨,当他在衣袋中放着弹弓,肩上背着准备盛坚果的袋子,正要出发到森林中去时,他的外祖父拦住了他。老人的眼睛里,是那种老是使孩子有点儿害怕的紧张严肃的神色。在这种时分,杰西·本特利的眼睛并不直望前面,却犹豫逡巡,似乎并不看望什么。一种类似看不见的幛幕般的东西,仿佛遮拦在这人和世界上其他一切事物之间。“我要你和我同去,”他简短地说道,他的眼睛越过孩子的脑袋遥望天空。“今天我们有点儿重要事情要办。你若要带盛坚果的袋子呢,你不妨把它带去。这倒无关紧要,无论如何,我们是一定要到森林里去了。”<br />  杰西和大卫坐在白马所曳的旧马车里,从本特利农舍出发了。他们沉默无言地行了一大段路,便停在一块田的边上,一群羊正在那里吃草。羊群中有一只生不当令的羊羔,大卫和他的外祖父把它捉住了,缚得紧紧的,看上去象一个小白球。当他们驱车再行时,杰西让大卫把羊羔抱在手里。“我昨天看到这羊羔,它使我想起我久已想做的事,”他说,又瞪着他那逡巡不定的眼睛,越过孩子的脑袋远望开去。<br />  在兴旺发达的一年所带来的意气扬扬的感情之后,另一种情绪又萦回在他的心头。已有好久,他走来走去,总感到恭顺而好祈祷。他又在夜间独行,心中想着上帝;独行之时,他又把自己这个人物与古代的人物互相联系起来。在繁星之下,他跪在潮湿的青草上,大声祷告。现在,他已决意要象《圣经》上有好几页写满他们的故事的那些人一样,呈献牺牲给上帝了。“上帝赐给我这许多丰富的收获,而且也赐给我一个叫做大卫的孩子,”他对自己低语道。“也许我老早就应该干这桩事情了。”他深恨没有在她的女儿路易丝出生之前想到这念头,而且,他以为现在他在森林的冷僻处堆起柴薪,并将羊羔的身体作为焚烧的牺牲,上帝一定会对他显身,并且会给予他启示的。<br />  当他愈来愈频繁地想起这件事情时,他也想到大卫,而他那强烈的自我之爱倒有一部分被忘怀了。“是这孩子开始考虑踏入世途的时候了,那启示必将是与他有关的,”他断定道。“上帝将为他开辟一条道路。他将告诉我:大卫将在人生中取得什么地位,将在何时踏上征途。这孩子应该在场,这是一点不错的。假使我运气好,上帝的一个天使竟然出现,那末,大卫便可见到显示于人的、上帝的美丽与光荣了。这会使他也成为真正的圣徒的。”<br />  杰西和大卫沉默地沿路而行,直到杰西一度祈求上帝而吓坏了他的外孙的地方。早晨曾经是晴朗而愉快的,现在可开始刮着冷风,云霾也遮住了太阳。大卫看见他们的目的地时,便开始吓得发抖了。他们停在桥边,河水由树木间流下来;那时,他要想跳下马车逃去。<br />  十多个逃走的计划驰过孩子的头脑,可是杰西勒住马儿、爬过栅栏、走进森林时,他却跟在后面。“害怕才傻哩,不会出什么事的,”他双手抱着羊羔一路走过去时,自言自语地说道。在这小动物的孤立无助中,自有某种东西在;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便可给他勇气。他能感觉到这走兽的心脏迅速跳动,这就使他自己的心跳得慢些。当他快捷地跟在他外祖父背后行走时,他解开了缚住羊羔的四足的绳子。“要是出了什么事,咱们就一块儿逃走吧,”他想。<br />  在森林里,在他们离开大路走了一长段以后,杰西在树木间一块空地中站住了,那边有一片从小河边绵延过来的、长满小灌木的开垦地。他仍旧不作一声,只是马上动手叠起一堆干柴,立刻把它点着了火。孩子坐在地上,手里抱着羊羔。他的想象开始将深长的意味赋与老人的一举一动,而他自己则变得一刻害怕一刻。“我必须把羊羔的血涂在孩子的头上,”木柴开始贪婪地燃烧时,杰西喃喃说道,他从袋里摸出一把长刀,转过身来,迅速地横过开垦地,向大卫奔来。<br />  恐惧抓住了孩子的灵魂。他感到厌恶。他一动也不动地坐了一会儿后,身体便发硬了,他跳起身来。他的脸变得和羊羔的毛一样白,羊羔这时发觉突然被释,便跑下山去。大卫也跑。恐惧使他的脚飞行。他疯狂地跳过小灌木和木头。他奔跑时,伸手到袋子里,摸出打松鼠用的系着橡皮筋的叉形木棒。他来到又小又浅、在石子上溅泼而下的河流边,他冲进水里,回头看望;他看见他的外祖父手中紧握着长刀仍在向他奔来时,他毫不迟疑,即刻伸手下去,挑出一块石子,按在弹弓上。他用足全力把那厚橡皮带向后一拉,石子便嘘的飞过空中。石子打中杰西(他已完全忘记了孩子,正在追逐着羊羔),恰好打在他头上。一声呻吟,他向前一冲,几乎就倒在孩子的脚边。大卫看见他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看见他宛然死了,他的恐怖便不可胜计地增加,变成了一种疯狂的惊惶。<br />  他大叫一声转过身来,抽搐地哭着,穿过森林逃奔而去。“我不在乎——我杀了他,可是我不在乎,”他呜咽道。当他一直向前奔跑时,他突然决定永远不再回到本特利农场或温士堡城里去了。“我已经杀了一个圣徒,现在我自己要作一个人,闯进世界去,”他刚强地说道,这时他停止了奔跑,迅速沿着一条大路走去,那路随着瓦恩河曲曲折折地经过田野和森林,通向西方。<br />  在小河畔的土地上,杰西·本特利困难地动弹着。他一面呻吟一面张开眼睛。他一动也不动地躺了好久,望着天空。他终于站起身来时,他昏头昏脑,孩子的失踪倒并不使他惊异。他坐在路旁一根木头上,开始讲起上帝。以上便是人们从他那里所能打听到的一切。无论何时,记起大卫的名字时,他总是茫茫然仰望天空,说是上帝的使者把孩子带走了。“因为我对光荣太贪婪,才出了这件事的,”他声明道,对于这件事,不愿再多说什么了。</p><p>【听听那冷雨校录,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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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3 23:47:37 |只看该作者
<p align="center"><strong><font size="4">异想天开的人</font></strong></p><p><br />  他和他的母亲住在一起,她是一个阴沉缄默的妇人,生着与众不同的灰暗面色。他们所住的屋子兀立在一丛树木之中,在温士堡的大街和瓦恩河交叉处的后边儿。他叫乔·韦林,他的父亲是社会上有点声望的人,是律师兼哥伦布的州议员。乔自己身材短小,性格也和城里任何人不同。他象一个小小的火山,平静了好几天,然后突然喷火。不,他不象那样,——他是一个犯痉挛病的人,一个走在同伴中间令人害怕的人,因为痉挛会突然发作,把他赶进稀奇古怪的生理状态,眼珠翻滚,四肢抽搐。乔·韦林就象这样;不过侵袭乔·韦林的是精神的病态而非生理的病态。他被种种念头所困扰,而且在一念引起的痛苦中,简直难以抑制。话语从他嘴里翻滚踉跄而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微笑浮现在他的唇边。他牙齿上的金镶边在亮光中闪耀。他一把抓住一个旁观者,便开始讲起话来了。旁观者无法可逃。这兴奋的人,鼻息直冲对方的面孔,两眼咄咄逼视,一个颤抖的食指打着对方胸膛,要求、强迫人家留神听他说话。<br />  美孚煤油公司那时并不象现在这样用大货车和运货汽车运送煤油给用户,却只运给杂货铺、五金店等等。乔是温士堡和经过温士堡的那条铁路线上的几个小城市里的美孚煤油经纪人。他收账,签定单,做其他事情。这个职业,是他的议员父亲替他谋到的。<br />  乔·韦林出入于温士堡的店铺,沉默,过分彬彬有礼,一心要作成生意。人们注意他的行动,眼里既有暗中好笑之意,又有心存戒备之色。他们正等着他发作,准备逃走。他的横袭而来的种种发作,虽然无伤大雅,可也不能一笑了之。它们具有压倒之势。执着一念,乔所向无敌。他的人格变得怪大的。他压倒着同他讲话的人,扫荡对方,扫荡一切人,一切站在那儿听得到他说话的人。<br />  在西尔威斯特·韦斯特药房里,站着四个人,正在讲跑马的事。韦斯理·莫耶的牡马托尼·蒂普,要参加俄亥俄州铁芬的六月赛马会,传说它将遇到同道中最大的劲敌。据说伟大骑师波普·奇霭斯要亲自出马。对于托尼·蒂普能否成功的疑虑,沉重地悬在温士堡的空气中。<br />  乔·韦林粗暴地推开纱门,走进药房。他的眼中带着一种奇怪的全神贯注的光彩,他一把抓住爱德·托马斯;托马斯认识波普·奇霭斯,他关于托尼·蒂普有无获胜机会的意见,是值得重视的。<br />  “瓦恩河里的水涨了,”乔·韦林喊道,他的神气就象是斐迪辟报告马拉松之战希腊人获胜的消息①。他的手指在爱德·托马斯的宽阔胸膛上急鼓似的敲着。“在特鲁霓虹桥头,水离桥面十一英寸半了,”他继续说道,说话很快,齿缝间带点儿嘘嘘之声。一种无可奈何的厌烦之感,在四个人的脸上露出来了。<br />  “我的事实都是正确的。靠得住的。我到新宁五金店去借了一根尺。然后回去量一量。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瞧,十天没有下雨了。起初我不知道从何想起。思想在我头脑里奔腾而过。我想起地下的潜流和泉水。我的脑子想到了地底下,去寻根究底。我坐在桥面上搔头。天上没有一片云,一片也没有。你跑到街上就看得出来了。过去一片云也没有。现在也是一片云也没有。是的,刚才有一片云。我不想隐藏什么事实。有一片云,在西面靠近天边的地方,一块不比手掌大的云。<br />  “倒不是说我以为那有什么关系。你瞧,就在那儿。你明白,我真被搅得莫明其妙。<br />  “接着,我灵机一动。我大笑。你也会大笑的。在麦迪纳县当然下过雨的。那岂不有趣,啊?假使我们没有火车,没有邮递,没有电报,我们仍旧会知道麦迪纳县那儿下雨,麦迪纳县是瓦恩河发源的地方。人人知道这一点的。小小的古老的瓦恩河带给我们消息。那真有趣。我大笑。我想我要告诉你们——挺有趣,是吗?”<br />  乔·韦林转身走出门去。他从袋里摸出一本簿子,立刻站停了用一只手指在一页上面点点划划。他又重新专心于美孚煤油公司经纪人的职责了。“韩家杂货店的煤油快要缺货了。我要去看看他们,”他喃喃自语,急匆匆地沿街而行,彬彬有礼地向左右的过路人鞠躬致意。<br />  乔治·威拉德到《温士堡鹰报》去办公时,他被乔·韦林围困住了。乔妒忌这少年。他自以为是天生要做报馆记者的。“那是我该做的事,毫无疑问,”他在多尔蒂饭店门口的人行道上拦住了乔治·威拉德,声明道。他的眼睛开始闪烁,他的食指开始颤抖。“当然罗,我在美孚煤油公司里赚的钱更加多,我只是要告诉你一下,”他补充道。“我一点也不反对你,然而我是应该担任你的职位的。我可以兼职。我会到处奔跑,采访到你永远看不到的事情。”<br />  乔·韦林变得更加兴奋,把这年轻的记者挤到了饭店门口。他显得想出了神的样子,他的眼睛滚动着,一只瘦瘦的神经质的手在他的头发中搔爬着。微笑展现在他的脸上,他的金牙齿闪闪生光。“你拿出你的笔记簿来吧,”他吩咐道。“你口袋里带着一个小拍纸簿,是不是?我知道你带着的。好了,你记下来吧。我前天想到的。让我们谈谈腐朽。那么,腐朽是什么?它是火。它烧掉木头和其他东西。你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吧?当然没想到。这儿的人行道,这家饭店,街那边的树木——它们全着了火。它们正在烧掉。你瞧,腐朽一直在进行着。它不停顿。水和油漆不能叫腐朽停止。如果那东西是铁,又怎样呢?它生锈,你瞧。那也是火。世界着了火,就这样的在报上写起文章来。就用大号字印出来:‘世界着了火。’那会使他们敬仰。他们会说你是个好角色。我不在乎。我不妒忌你。我恰巧凭空想到这念头。我可以使一张报纸生动活泼。你得承认这一点。”<br />  乔·韦林迅速地一转身,赶紧走掉了。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看。“我要钉牢你,”他说。“我要使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名记者。我应该自己创办一张报纸,那才是我应该做的事。我会做出惊人大事来的。大家知道的。”<br />  乔治·威拉德在《温士堡鹰报》工作了一年,乔·韦林经历了四件事。他的母亲死了,他住到威拉德新旅社来,卷入了恋爱,组织了温士堡棒球俱乐部。<br />  乔组织棒球俱乐部是因为他要当教练;他获得了这个职位,便开始赢得小城里人们的尊敬。“他是个了不得的角色,”乔的球队击败了从麦迪纳县来的球队后,人们评论道。“他使球员个个合作。你且瞧瞧他的本领。”<br />  在棒球场上,乔·韦林站在第一垒旁边,他兴奋得浑身发抖。所有的球员都不由自主地紧瞅着他。对方的投垒手变得心慌意乱。<br />  “喂!喂!喂!喂!”这激动的人喊道。“瞧着我!瞧着我!瞧着我的手指!瞧着我的手!瞧着我的脚!瞧着我的眼睛!让我们在这儿一起合作!瞧着我!在我的身上,你们可以瞧到这场比赛的一切动作!跟我合作!跟我合作!瞧着我!瞧着我!瞧着我!”<br />  同温士堡队跑垒的球员在一起,乔·韦林成为一个神灵感悟的人。在他们尚未明白他们的处境之前,跑垒的球员一面瞧着这个人,一面偷垒,前进,后退,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子牵引着似的。对方球队里的球员也瞧着乔。他们被迷惑住了。他们瞧了一会儿,接着,象要破除那蒙在他们身上的魔障似的,他们开始胡乱掷球;而温士堡球队的跑垒人,却在教练一连串猛烈的、野兽般的叫喊之下,迅速跑到底了。<br />  乔·韦林的恋爱,使温士堡人为之焦灼。事情开始时,人人窃窃私语,人人摇头。人们要想笑时,那笑是勉强而不自然的。乔爱上了萨拉·金,那是一个瘦瘦的愁眉苦脸的女人,她同她的父亲和哥哥住在温士堡公墓大门对面的砖屋里。<br />  这两个姓金的,父亲爱德华,儿子汤姆,在温士堡毫无人缘。她们被称为骄傲的和危险的。他们来自南方某处,在特鲁霓虹峰上开了个苹果酒坊。据说汤姆·金来到温士堡之前,曾经杀过一个人。他二十七岁,骑头灰色小驹在城里逛。他也留一大绺黄色胡髭,直覆到他的牙齿上,而他手里总是带一根粗大的恶形怪状的手杖。有一回,他用这手杖打死了一条狗。那狗是鞋商文·波西的。狗站在人行道上摇摆尾巴。汤姆一击就把它打死了。他被逮住,罚了十块钱。<br />  老爱德华·金身材矮小,他在街上人家身旁走过时,发出一种古怪而不愉快的笑。他笑时右手搔着左肘。由于这种习惯,他的袖子几乎搔破了。当他沿街而行,神经质地顾盼和大笑时,他似乎比他那缄默的凶相的儿子更加危险。<br />  萨拉·金和乔·韦林开始在晚上出来散步时,人们惊讶得直摇头。她高大而苍白,眼睛下有黑眼圈。这一对儿在一块儿,看上去才可笑呢。他们在树下散步,乔讲话。乔的热烈而急切的山誓海盟,从公墓墙畔的黑暗中传出来,或是从自来水厂向上通到集市广场的树木浓影中传出来,被人听到了,被人在店铺子里流传着。人们站在威拉德新旅社的卖酒柜台边哈哈大笑,讲着乔的求婚。大笑之后,沉默接踵而来。在他的管理之下,温士堡棒球队接一连二地获胜,城里的人已开始尊敬他。人们意识到要发生悲剧了,他们瞻望前途,神经质地大笑着。<br />  后来,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在威拉德新旅社内乔·韦林的房间里,乔·韦林和金家父子会面了。对这次会面的期待,曾使全城为之焦灼。乔治·威拉德是这次会面的目睹者。事情是这样发生的:<br />  年轻记者在吃过晚饭走回自己房间时,看见汤姆·金和他的父亲坐在乔的房间里薄暗之中,儿子手里拿着粗大的手杖,坐在靠近门口地方。老爱德华·金神经质地往来蹀躞,他的右手搔着他的左肘。走廊是空虚而寂静的。<br />  乔治·威拉德走到自己房间里,坐在写字台跟前。他想写作,可是他的手抖得笔也捏不住。他也神经质地往来蹀躞。跟温士堡其余的人一样,他惶惑不知所措。<br />  乔·韦林沿着车站月台向威拉德新旅社走来时,是七点半,天色正在迅速地暗下来。他抱着一束杂草和青草。乔治·威拉德虽然害怕得发抖,但是看到这矮小矫捷的人抱着草沿着月台快步走过来,却又觉得有趣。<br />  年轻的记者躲在乔·韦林跟金家父子说话的房门外走廊里,因恐惧焦急而战战兢兢。先是起誓,老爱德华·金神经质的格格笑声,继之是沉默。接着,乔·韦林的声音,尖锐而清晰地进发出来了。乔治·威拉德开始大笑。他明白了。正如乔·韦林曾使他面前的听众动容一样,现在他正用一连串浪潮似的话,说得房间里两个人都兴奋迷糊了。走廊里的偷听者往来蹀躞,惊异得出了神。<br />  房间里,乔·韦林绝不顾及汤姆·金的狺狺恫吓。他全神贯注地转着一个念头,他关上门点上灯,把一束杂草和青草摊在地板上。“我弄到一点东西在这儿,”他庄重地宣布道:“我要把这事告诉乔治·威拉德,让他为这事在报上写篇文章。你们在这里我很高兴。我希望萨拉也在这里。我本来要到你们家里去,把我的一些想法告诉你们。这些想法是有趣的。萨拉可不让我去。她说我们要吵起来的。那才傻呢。”<br />  乔·韦林在这两个困惑的人面前跑来跑去,开始解释。“这是重大的事情,”他大声说道,“你们可不要搞错了。”他的声音因兴奋而尖锐。“你们且听我说下去,你们就会感觉兴趣的。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感觉兴趣的。假定这个——假定这些个小麦,玉米,燕麦,豌豆,马铃薯,全被某种奇迹一扫而光了。而我们在这里,你瞧,在这县里。有一道高大的栅栏筑在我们四周。我们就假定如此。没有人能爬过栅栏,而地上的果实全毁了,只剩下这些野生植物,这些青草。我们就此完蛋了吗?我倒请问你们。我们就此完蛋了吗?”汤姆·金又咆哮了,房间内静默了一会儿。接着乔又沉溺于阐明他的想法了。“事情会艰难困苦一个时候。我承认。我得承认。没法儿回避。我们会备尝苦难。不止一个胖肚子要瘪下去。可是困难不能压垮我们。我敢说不。”<br />  汤姆·金好心肠地大笑,而爱德华·金的颤栗的神经质的大笑却声震全室。乔·韦林连忙说下去。“你瞧,我们得开始培育新的蔬菜和水果。不久我们便可以重新获得我们失掉的一切。注意,我并不说新东西会跟旧的一式一样。它们不会的。它们也许会好些,也许没有那么好。挺有趣的,是吗?你们可以想想这件事。它促使你动动脑筋,可不是吗?”<br />  房间里一片静默,接着老爱德华·金又神经质地大笑了。“我说,我希望萨拉在这儿,”乔·韦林喊道。“咱们一块儿到你家去。我要把这事告诉她。”<br />  房间内有椅子的移动声。这时乔治·威拉德缩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他在窗口探出身去,看见乔·韦林和金氏父子沿街而行。汤姆·金不得不跨着异乎寻常的大步子,以争取和这矮小的人并肩而行。他一面迈步,一面俯身倾听着对方说话——专注地,着迷地。乔·韦林又激动地讲话了。“且举萝蘼来说吧,”他喊道。“萝蘼可能大有用处,是吗?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我要你们想想这件事。我要你们两人想想。你们瞧,会造成新的蔬菜的王国的。挺有趣,可不是吗?这才是个绝妙的想法!等你们看到萨拉再说吧,她会了解这个想法的。她会感觉兴趣的。萨拉对于各种想法,总感觉兴趣。跟萨拉比,你们就不能算是太聪明了,你们能比吗?你们当然不能和她比,你们自己明白的。”<br />——————————<br />  ① 公元前490年希腊人在马拉松同敌军作战取得了胜利,士兵斐迪辟从马拉松不停顿地跑到雅典(全程42,195米)报捷后即死亡。</p><p>【听听那冷雨校录,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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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3 23:49:03 |只看该作者
<p align="center"><font size="4"><strong>曾经沧海</strong></font></p><p><br />  乔治·威拉德不过是个娃儿的时候,艾丽斯·欣德曼已是一个二十七岁的妇人,她终生住在温士堡。她在温尼绸布庄里做职员,同她的再嫁的母亲一起生活。<br />  艾丽斯的后父是个马车油漆匠,嗜酒成癖。他的故事是一个古怪的故事。他日大可一讲。<br />  二十七岁时艾丽斯是颀长而稍呈纤弱的。她的头硕大,罩过了她的身体。她的肩膀有点儿伛偻,她的头发和眼睛是褐色的。她很文静,但在她的平静的外表之下,内心始终在不断骚动。<br />  在艾丽斯是个十六岁的姑娘,还没有在店中开始做事之前,她曾和一个年轻人有过交往。这年轻人叫内德·居礼,年纪比艾丽斯大。他跟乔治·威拉德一样,是《温士堡鹰报》的职员,好久以来,他几乎每天晚上来看艾丽斯。两个人一同在树下散步,穿过城里的街道,谈起怎样安排他们的生活。艾丽斯那时是一个非常俊俏的姑娘,内德·居礼拥抱她,吻她。他变得兴奋,说着他不预备说的话,而艾丽斯渴望某种美丽的东西透进她的颇为狭隘的生活,竟动了心,也逐渐兴奋起来了。她也说话。她的生活的外壳,她的一切天生的羞怯和庄重,全撕破了,她纵容她那爱情的激荡。后来,在她十六岁那年的晚秋,内德·居礼要到克利夫兰去,希望在那边的一家城市报馆里谋一个职位,在世上出人头地,这时她要和他一块儿去。她以颤抖的声音,把她的心事告诉他。“我决意工作,而你也可以工作,”她说。“我不想使你负担不必要的花费,阻碍你的发展。现在不要娶我。我们不结婚也过得去,而且我们可以待在一起。我们即使住在一个屋里,也没有人会说什么话。在城里无人认识我们,别人也不会注意我们。”<br />  内德·居礼被他情人的决心和一往情深所困惑,也深深地被感动了。他本来要这姑娘做他的情妇,现在可改变了主意。他要保护和关切她。“你简直不知道在说什么,”他厉声说道。“你可以相信,我决不会让你这样搞的。我一谋到好差使就要回来的。现在你得待在这里。这是我们唯一的办法。”<br />  在离开温士堡到大城市去过新生活的前夕,内德·居礼去拜访艾丽斯。他们在街上散步了一个钟头,然后在韦斯理·莫耶马车行里雇了一辆马车,到乡间去兜风。月亮上升,他们说不出话来。在悲哀中,这年轻男子忘掉了他所打定的对待这小妮子的主意。<br />  他们在长长一片草地伸展至瓦恩河畔的地方,走下马车,就在那边昏暗的光线中成了情人。子夜回到城里时他们俩都是欢乐的。他们并不认为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能把刚才经历过的神妙和美丽之处抹煞掉的。“从此我们得相依为命了,无论出了什么事,我们总得相依为命,"内德·居礼在她父亲的门口离别小妮子的时候说道。<br />  这年轻的报人在克利夫兰的报馆谋不到职位,便向西跑到芝加哥去了。有一个时期他是寂寞的,几乎每天写信给艾丽斯。随后他受到了城市生活的羁縻;他开始交朋友,在生活中发现新兴趣。在芝加哥,他寄宿在一所有好几个女人的房子里。其中一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便把温士堡的艾丽斯忘了。到了一年的末尾,他已停止写信。隔了好久他才偶然想起她一次,那也只是在他寂寞的时候,或是在他走进一个市公园,看见月亮象当年夜里照在瓦恩河畔草原上那样照在草地上的时候。<br />  在温士堡,曾被他爱过的小妮子长大成了一个妇人。她二十二岁时,她那开马车修理铺的父亲,突然死掉了。这马具制造者是个老兵,几个月后,他的妻子得到了一笔抚恤金。她用她所得到的第一笔钱,买了一架纺织机,成了一个地毯职工,而艾丽斯则在温尼店里谋了一个职位。好几年来,什么也不能使她相信内德·居礼终究是不会回来的了。<br />  她乐于受雇,因为店里日常的劳碌,使等待的时间仿佛不太悠久和乏味。她开始攒钱,以为攒上两三百块钱时,便可在她的情人之后跟着到城市里去,试试亲身到临能否赢回他的情爱。<br />  艾丽斯并不拿发生在田野里月光中的事责备内德·居礼,却觉得她永远不能嫁给别的男子了。在她看来,把她仍旧觉得只能属于内德的一切委事他人,这个想法本身似乎就是荒唐的。当别的年轻男子设法引起她的注意时,她不愿和他们纠缠。“我是他的妻子,不论他回来与否,我始终是他的妻子。”她悄悄地自言自语,虽然她一心要想自立,可她还不能理解正在成长着的新思想:妇女独立自主,或予或取,都是为了人生中她自己的目的。<br />  艾丽斯在绸布庄里从早晨八点钟工作到晚上六点钟,一星期有三个晚上再回到店里从七点待到九点。流光消逝.,她变得愈来愈寂寞,开始搞些寂寞的人们常搞的玩意儿。夜间她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时,她跪在地板上祷告,在祷告中低语着她要跟她的情侣说的话。她变得依恋于无生命的东西,而且因为这是属于她自己的,任何人碰她房间里的家具,她都不能容忍。攒钱的打算,开头自有其目的,到城里去寻找内德·居礼的计划放弃后,却仍旧实行下去。这变成了一种固定不移的习惯,甚至她需要新衣服时,她也不买。有时在落雨的下午,她在店里拿出她的银行存折,让它摊开在面前,她便花上几个钟头,梦想着那不可能实现的、储蓄的梦,竟梦想存款的利息足够维持她自己和未来的丈夫的生活。<br />  “内德老是喜欢到处旅行,”她想。“我要给他创造机会。等到有一天我们结了婚,我可以把他的钱和我的钱都攒积起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发财的。我们这就可以一起周游世界了。”<br />  艾丽斯在绸布庄里等待和梦想她的情人归来之际,星期转瞬成了月,月转瞬成了年。她的东家是个白发老人,装着假牙齿,一抹稀稀朗朗的灰白胡髭垂在他的嘴边,他可不喜欢谈天;有时候遇到下雨的日子,或是大街上刮着狂风的冬天,好几个钟头过去了,可没有一个雇客上门。艾丽斯把存货整理又整理。她站在大门的窗口,从这里她可以眺望寂无行人的街道,想起她和内德·居礼散步之夕,想起他所说的话。“从此我们得相依为命了,”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在这正在成熟的女子心中回响着。泪水涌到她的眼睛里。有时东家出去了,她一个人在店里,她便把头伏在柜台上哭泣。“啊,内德,我在等待着啊,”她一遍又一遍地悄声低语,同时,“他永远不会回来了”这一潜伏着的恐惧,一直在她心中逐渐增强。<br />  春天下雨的时期过去了,夏天漫长炎热的日子还没有到来,温士堡周围的乡村景色怡人。小城位于空旷的田野之中,田野外是一块块赏心悦目的森林地。在这种树木森然的地方,有许多小小的隐僻的角落,那是情侣们坐在那里度过星期日下午的安静之地。他们穿过树木望出去,越过田野,看得见农夫们在谷仓附近工作,或是人们驱车在大路上往来驰行。在城里,钟声鸣响,偶尔有一辆火车经过,远远看去象是一件玩具。<br />  内德·居礼走后,艾丽斯有好几年不和别的年轻人在星期日到树林里去了,但,在他走后两三年,有一天,她的寂寞似乎不堪忍受,她穿上她最好的衣服,出去了。她找一小块隐蔽的地方坐下,从这里她可以望见城市和一大片田野。对于年华老去和引不起人家注意的担忧,纠缠着她的心灵。她坐不安定,站了起来。当她站着眺望大地时,某种东西,也许是表现在四季川流不息上的那永无休止的生命之感,使她的心灵留恋着逝去的岁月。她悚然而栗,她明白:青春的美丽与新鲜,在她是已经过去了。她第一回觉得她是受骗了。她不责备内德·居礼,也不知道该责备什么。悲哀侵袭她。她跪下来,她设法祷告,但是,抗议的话代替了祈祷来到唇边。“幸福不会临到我的。我永远不会找到幸福。我为什么要对自己撒谎呢?”她哭道。恐惧已经成为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是她对付恐惧的第一次勇敢作为;而一种古怪的轻松之感,竟随之而俱来。<br />  在艾丽斯·欣德曼二十五岁的那一年里,出了两件事,打破了她的日子的沉闷和平淡。她的母亲嫁给了温士堡的漆车匠布什·米尔顿,而她自己成了温士堡卫理公会的教徒。艾丽斯参加教会是因为她被她的处境的孤寂吓坏了。她的母亲第二次结婚,加深了她的孤独。“我正在变得又老又古怪。假使内德回来了,他也不会要我了。他正生活着的城市里,男子永远是年轻的。花样那么多,他们就没工夫变老了。”她带着残忍的微笑告诉她自己,这就下定决心忙着和他人结交相识。每星期四晚上店铺打烊后,她到教堂的底层去参加祈祷会,而每星期日晚上,她去出席一个叫做爱普莞斯团契的集会。<br />  威尔·赫尔利是个中年人,在药房里做职员,也是卫理公会的教徒。当他提议送她回家时,她并不拒绝。“当然我不会让他常和我在一起,但是他假使难得来看我一次,那也无伤大雅。”她对自己说道,仍旧决心忠于内德·居礼。<br />  艾丽斯不知其然而然地在人生中取得新的支持,起初软弱地试试,逐渐可有了决心。她在药房职员的身旁默默地行走,但有时在黑暗中,当他们木然地一道行走时,她伸出手来,轻柔地摸摸他的外套的折痕。当他在她母亲家的门口离开她时,她并不走进门去,却在门口站一会儿。她很想唤这药房职员,叫他陪她坐在门口黑暗里,却又怕他不会懂得她的意思。“我需要的不是他,”她告诉她自己,“我是要避免过分的孤寂。我如果不留神,就要变得不习惯和人相处了。”</p><p>  ★&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 ★</p><p>  在她二十七岁那年的初秋之日,一种坐立不安的热情纠缠着艾丽斯。她不堪与药房职员作伴,晚上他来同她散步的时候,她便撵他走。她的心灵变得强烈地活跃;她在店里柜台背后站了好几个钟头,倦了,回家爬上床,却又睡不着觉。她瞪着眼睛,凝视着黑暗。她的想象,跟睡了一大觉醒来的孩子一样,在房间里到处活动。在她的内心深处,有某种非幻想所能欺骗的东西,它需要人生的某种确确实实的报答。<br />  艾丽斯双手抱一个枕头,把它紧紧地抱在她的胸口。她走下床来,把一条毯子叠得在黑暗中看上去象一个人形似的躺在被头里,于是她跪在床边,抚摩它,一遍遍地悄声低语,象是歌尾叠句似的。“为什么一点事情也不发生?为什么我被孤零零地丢在这里?”她喃喃说道。虽然她有时想起内德·居礼,她却不再寄期望于他了。她的欲望变得愈来愈朦胧了。她不需要内德·居礼或其他男人。她要被人所爱,要有一种东西来回答她内心的愈来愈响亮的呼声。<br />  于是在一个下雨之夜,艾丽斯冒险作了一件怪事。这事使她恐惧而惶惑。她九点钟时从店里回来,看到屋里空无一人。布什·米尔顿到城里去了,她的母亲到邻家去了。艾丽斯上楼到她的房间里,在黑暗中脱掉衣服。她在窗口站了一会儿,听着雨点打在玻璃窗上,一个奇怪的欲望兜上心来。也不停下来想想她要做的事,她便奔下楼梯,穿过黑魆魆的房子,直向雨中奔去。她站在门前那一小块草地上,感到冷雨打在她肉体上,一种要想裸体在街上奔跑的疯狂欲望占了上风。<br />  她以为雨对她的肉体会产生某种创造性的神奇效果。多年来她不曾感到这样充满青春活力和勇气了。她要跳跃,奔跑,叫喊,寻找别的寂寞的人,拥抱他。房子前砖砌的人行道上,有一个男人踉跄地走回家去。艾丽斯开始奔跑。一种野性的不顾一切的心情驱策着她。“我才不管他是谁哩。他是寂寞的,我一定要去就他。”她想;也不停下来考虑考虑她的疯狂可能产生什么后果,她随即柔声呼唤。“等着!”她喊道。“不要走开。不论你是谁,你必须等着。”<br />  人行道上的男子停步,站在那里谛昕着。他是一个老头儿,多少有点儿耳聋。他把手架在嘴上,嚷道:“什么?说什么?”他呼唤。<br />  艾丽斯倒在地上,躺着发抖。她想到自己竟做出这种事情来,大为震惊,所以在老人已经径自走他的路时,她也不敢站起身来,只是用手和膝盖爬过草地溜到屋子里去。她进了她自己的房间时,便闩上门,把她的梳妆台拖过来堵住门口。她的身体象寒战似的发抖,而她的手抖得连睡衣也难以穿上。她上了床,把脸儿埋在枕头里,心碎地哭泣。“我怎么啦?我要是不留神,我会做出可怕的事情来的,”她想,她把脸儿朝着墙壁,开始竭力强迫自己勇敢地面对这一事实:许多人必须孤寂地生和死,即使在温士堡,也是一样的。</p><p>【听听那冷雨校录,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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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3 23:51:16 |只看该作者
<p align="center"><strong><font size="4">可敬的品格</font></strong></p><p><br />  假使你在城市里住过,夏天下午曾在公园里散步,也许你看见过,在铁笼子的角落里眨巴着眼睛的,一种硕大的、奇怪形状的猴子。这家伙,眼睛下面的皮肤下垂、丑陋、无毛,下体一片鲜明的紫红色。这个猴子是个真正的怪物。它在它的十足的丑陋之中,臻于一种邪恶的美。站在笼子前的孩子们被迷惑住了,男子汉们怀着厌恶的神色走开去,而妇女们逗留一会儿,也许在竭力回想:她们的男性相识之中,哪一个和这东西微微有点相似呢。<br />  要是你早年做过俄亥俄州温士堡乡下的居民,在笼子里的这头畜生于你就无神秘可言了,“它象沃许·威廉,”你会说。“当它坐在那边角落里的时候,这畜生确实象老沃许,就象他在夏天晚上,把办公处关门歇夜后,坐在车站广场的草地上一模一样。”<br />  温士堡的电报员沃许·威廉,是小城里最丑陋的家伙。他的腰围是庞大的,他的头颈是细长的,他的腿是纤弱的。他很龌龊。他身上的一切,都是不洁的。甚至他的眼白,看上去也是弄脏了的。<br />  我说得太快了。沃许身上并非样样都是不洁的。他关心他的手。他的手指是胖胖的,这按在电报局桌上电报机旁的手,倒自有某种敏感而匀称的东西。沃许·威廉年轻时曾被称为本州最佳的电报员,虽然他降至默默无闻的温士堡电报局,他仍然以他的能力自豪。<br />  沃许·威廉不跟他所居住的小城里的人士结交。“我不想和他们有什么往来,”他一面说,一面用他的烂眼睛望着沿车站月台行走的人们经过电报局门口。晚上,他沿着大街走到埃德·格里菲思酒吧间去,喝了多得难以相信的啤酒以后,便踉跄地跑回威拉德新旅社他的房间里,上床夜宿。<br />  沃许·威廉是一个勇敢的人。他遭遇到的一件事使他憎恨人生,他以诗人的恣意任性,全心全意地憎恨人生。他最恨女人。他称她们“狐狸精”。他对男人的感情多少不同一点。他可怜他们。“每一个男人岂不听任这个或那个狐狸精调排他的生活吗?”他问。<br />  在温士堡,无人注意沃许·威廉以及他对于人们的憎恨。有一回,银行家太太怀特夫人向电报公司提意见,说是温士堡电报局肮脏而且恶臭,可是她提的意见毫无结果。这里那里总有人尊敬这电报员。这样的人本能地感到:沃许内心有一种炽烈的愤怒是针对他所不敢愤不敢怒的事物的。沃许在街上走过时,这样的人出于本能对他致敬,擎起帽子或是向他鞠躬。管理着横贯温士堡那条铁路的电报员的督察长,便有这种感觉。他把沃许·威廉安插在温士堡默默无闻的电报局里,以免辞掉他,并且有意让他在这个职位上留任下去。他接到银行家太太提意见的信时,把信撕了,不快地哈哈大笑。由于某种理由,他撕信时想起了自己的妻子。<br />  沃许·威廉一度有过妻子。他还是个年轻人时,他在俄亥俄州但顿城娶了一个女子。这女子颀长而苗条,生着蓝眼睛和黄头发。沃许自己是一个美貌青年。他对于这女子的爱,其执着正如他后来对于一切女人的恨。<br />  温士堡只有一个人知道沃许·威廉之所以在外形和性格上全都变得丑陋的故事。有一回,他把故事讲给乔治·威拉德听了,当时是这样讲起这个故事来的:<br />  乔治·威拉德在一天黄昏和蓓尔·卡彭特散步,她是一个修饰女帽的工人,在凯特·麦克休夫人所开的女帽店里工作。这年轻人和这女子并不在恋爱,实际上,她有一个求婚者在埃德·格里菲思酒吧间工作,不过当他们在树下散步时,他们偶然拥抱一下罢了。夜色和他们的思想,勾起了他们内心的某种情愫。在回到大街上去时,他们经过火车站旁的小草坪,看见沃许·威廉在树下草地上,显然睡着了。第二天黄昏,电报员和乔治·威拉德一起散步。他们沿铁路走去,在铁轨旁边一堆腐朽的枕木上面坐了下来。电报员把他那关于憎恨的故事告诉给这年轻的记者,便是在这个时候。<br />  也许有十二三次,乔治·威拉德和这住在他父亲旅馆里的古怪畸形的人,几乎要谈起话来了。这年轻人看见那斜眼丑脸凝视着这旅馆的餐室,心里好奇得要命。他所看到的、隐藏在这凝视的眼睛里的某种东西告诉他:这个对别人无话可说的人,倒有些话要同他说。夏天晚上,坐在那堆枕木上,他巴巴地等他开口。电报员保持缄默,似乎改变了讲话的主意时,乔治便设法引起话头。“你结过婚没有,威廉先生?”他开言道,“我想,你是结过婚的,可你的妻子死了。是不是这样?”<br />  沃许·威廉吐出一连串下流的咒骂。“是的,她是死的,”他同意道。“她是死的,正如一切女人都是死的。她是个行尸走肉,在男子的眼前走动着,世界便因为她的出现而弄得一塌糊涂。”那人咄咄逼视着小青年,脸愤怒得发紫。“你的头脑里可不要存什么傻念头,”他命令道。“我的妻子,她是死的;是的,确然的。我告诉你,一切女人都是死的,我的母亲,你的母亲,在女帽店里做事的、我看见你昨天和她散步的、那个高大黝黑的女人——她们大家,她们都是死的。我告诉你,她们自有某种腐败的品性。我结过婚,的确。我的妻子,在嫁给我之前便是死的。她是一个卑污的东西,养她出来的是一个更加卑污的女人。她是上天遣来搞得我的生活不堪忍受的一件东西。我是一个傻瓜,你看得出来吗,就象你现在一样的一个傻瓜,所以我,竟娶了这女人。我但愿看到男人开始稍稍明白女人的真相。女人是上天遣来阻止男人把世界弄得有价值的。这是造化的诡计。啊!生着柔软的手和蔚蓝的眼睛的女人们,她们是象蛇一样爬行扭动着的妖物。看到女人我就厌恶。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见一个女人杀一个。”<br />  面目可憎的老人眼中燃烧的光,一半儿把乔治·威拉德吓唬住了,可也把他迷惑上了,乔治·威拉德倾听着,好奇心如焚。黑暗到来,他探身向前,竭力要看看那说话人的脸儿。黑暗四合,他再也不能看见那紫色的傲然的脸和燃烧着的眼睛时,一种奇怪的幻想袭上他的心头。沃许·威廉用低沉平稳的调子说话,使得他的话似乎更加可怕。在黑暗中,这年轻的记者想象自己坐在枕木堆上,坐在一个头发乌黑、眼睛乌黑闪亮的漂亮青年身旁。沃许·威廉,这面目可憎的人,讲着他的憎恨的故事,声音中自有某种几乎是美丽的东西。<br />  这温士堡的电报员,坐在黑暗中的枕木堆上,变成诗人了。憎恨使他达到诗情横溢的高度。“因为我看见你吻蓓尔·卡彭特的嘴唇,所以我才把我的故事告诉你,”他说道。“我遭遇过的事,可能你就要遇到了。我要你自己戒备。也许你头脑里已经有了梦想了,我要毁灭这种梦想。”<br />  沃许·威廉开始讲述他和那颀长的金发碧眼女郎的结婚生活;他遇到她时,他是俄亥俄州但顿城的年轻电报员。他的故事处处透出美丽的片断,混杂着一连串下流的咒骂。这电报员娶了牙医生的女儿,她是三姐妹中最年轻的一个。在他结婚的日子,他凭着才能擢升为发报员,加了工资,被派到俄亥俄州哥伦布城电报局服务。他和他的妻子安居在那里,开始以分期付款购置一幢住宅。<br />  这年轻的电报员疯狂地恋爱。他用一种宗教式的热情,设法经过他那青春的陷阱,保持童贞直到他结婚的时候。他对乔治·威拉德绘声绘形地叙述他和年轻的妻子在俄亥俄州哥伦布城家里的生活。“在我家后园里,我们种植蔬菜,”他说,“你也想得出的,豌豆啊,玉米啊,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我们到哥伦布去,是在三月初旬,天气一转暖,我就到后园里去干活。我用一柄铲子翻起黑土,而她笑着奔来奔去,假装害怕我翻出来的蚯蚓。四月下旬开始播种。她站在苗床中间的小径中,手里握着一个纸袋,袋里装满种子。她每次授给我一些种子,让我把它们播在温暖柔软的土地上。”<br />  这个在黑暗中讲着话的人,声音里有片刻的哽咽。“我以前爱她,”他说。“我并不自命不是傻瓜。我现在还是爱她。在园里,在春天晚上的薄暗中,我在黑土上爬行到她足边,匍伏在她身边。我吻她的鞋子,吻她鞋子上面的脚踝。她的衣服的边缘触及我的脸时,我浑身颤抖。这样的生活过了两年以后,我发现她设法搞了三个情人,乘我出去工作时,他们经常到我家里来。当时,我不想向他们或她兴师问罪。我只是把她送回娘家,一句话也没说。我无话可说。我有四百块钱存在银行里,我把钱给了她。我不查问她何以如此。我什么也不说。她走了以后,我哭得象个傻娃儿。不久我有机会把房子卖掉,我把那笔钱给了她。”<br />  沃许·威廉和乔治·威拉德从枕木堆上站起来,沿铁轨向小城走去。电报员气也不透地迅速讲完了他的故事。<br />  “她的母亲邀我去,”他说道,“她写一封信给我,请我到但顿城她们家里去。我到达那里时,就在晚上这个时候。”<br />  沃许·威廉的声音提高,几乎成为绝叫了。“我在那房子的客厅里坐了两个钟头。她的母亲领我到客厅里,便离开我了。她们的房子是时式的。她们便是所谓体面的人们。房间内有几只丝绒的椅子和一张躺椅。我浑身发抖。我憎恨那些我以为是糟蹋了她的男人。我厌恶孤独生活,并且要她回来。我愈等得长久,我愈变得苦痛和温柔。我以为假使她进来,只要她的手碰碰我,我说不定就会昏过去。我渴望饶恕和忘却。”<br />  沃许·威廉停步,站着凝视乔治·威拉德。小青年的身体仿佛受寒招凉似的发抖。那男子汉的声音又变得柔和而低沉了。“她裸体走进房间,"他继续说道。“她的母亲耍的把戏。我坐在那里时,她正脱掉这小妮子的衣服,或许是在哄骗她脱掉衣服。起初我听见在通向小走廊的门边有说话的声音,后来门轻轻地开了。小妮子怕羞耻,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呆看着地板。那母亲并不走进房间里来。她把小妮子从门里推进来时,她便站在走廊里等待着,希望我们会——咳,你瞧——等待着。”<br />  乔治·威拉德和电报员走进了温士堡大街。店家橱窗里的灯光明晃晃的,照在人行道上。人们笑着谈着走来走去。年轻的记者感到不快和无力。在想象中,他也变得老了畸形了。“我没把那母亲杀掉,”沃许·威廉朝街上四面八方打量,说道。“我用椅子打了她一下,接着邻居们闯进来,把椅子夺走了。要知道,她叫喊得真响。现在我可没有机会杀死她了。出了这事一个月以后,她害热病死掉了。”</p><p>【听听那冷雨校录,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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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3 23:52:39 |只看该作者
<p align="center"><strong><font size="4">思想者</font></strong></p><p><br />  温士堡的赛思·理契蒙跟他母亲所住的房子,一度做过小城里的展览所,可是年轻的赛思住在那里时,它的光荣已多少有些黯淡了。银行家怀特在白克埃街上建的大砖屋,使它黯然失色。理契蒙家的房子,是在大街尽头很远的一个小山谷中。农民们从南方沿着满布尘埃的大路到城里来,得经过一丛胡桃树,绕过高大木板围栏上贴满广告的集市广场,策马穿过山谷而下,走过了理契蒙家的屋子,才进入城市。因为温士堡南北各村大多致力于种植水果和浆果,理契蒙总是看到一车车的采果者——少男、少女和妇人——早晨到田里去,晚上满身灰尘地回来。这叽叽喳喳的一大群,彼此在车上大声说着粗俗的笑话,有时惹得他恼火极了。他深恨自己不能也放声欢笑,大声说着毫无意义的笑话,使自己成为往来于大路上的、吵吵闹闹嘻嘻哈哈的、不息川流中的一个角色。<br />  理契蒙家的屋子是用石灰石筑成的,虽然村子里说它已经衰败了,其实却愈是年深月久,愈显得美丽。岁月已开始稍稍点染了石头,石头表面有了一层浓浓的金黄色,在黄昏或是阴天,屋檐下阴暗的地方,透出一块块明灭浮动的棕色和黑色。<br />  赛思的祖父是个采石匠,屋子是他修建的。这屋子连同往北十八英里的爱俪湖上的采石场,后来一起传给了他的儿子,即赛思的父亲克拉伦斯·理契蒙。克拉伦斯·理契蒙是个温文而热情的人,邻居们非常敬爱他,他在和俄亥俄州托莱多城的一个报纸编辑的一场街斗中,给杀死了。格斗是起因于把克拉伦斯·理契蒙的名字和一个女教员的名字成双作对地刊登在一起,但因为死者先开枪打编辑而引起纷扰,所以连设法惩罚凶手也办不到。采石匠死后,才知道传给他的许多钱,由于朋友的怂恿,做了投机和不稳的投资,全亏折掉了。<br />  弗吉尼亚·理契蒙只剩下一点儿收入,便住到乡村里过隐居生活,抚养她的儿子。她虽然对于身为丈夫及父亲者的死去深感悲痛,但对于他死后流传的种种关于他的传说,却根本不相信。她心里以为,这一个敏感而孩子气的、大家真心爱慕的人,不过是一个不幸者,一个过分良善,不能应付日常生活的人。“你会听到各种各样的传闻,你可不要相信你所听到的话。”她对她的儿子说。“他是个好人,对人人充满热情,他是不应该想做一个事业家的。对于你的将来,无论我怎样计划和梦想,除了希望你做个象你父亲一样善良的人之外,我再也想象不出更好的了。”<br />  丈夫死了几年之后,弗吉尼亚·理契蒙对于逐渐入不敷出的情形颇为惊惶,便以增加收入自任。她学过速记,靠着她丈夫的朋友的力量,她在县府找到了法庭速记员的职位。法院开审时她每天早晨搭火车去办公,不开庭时,便在她的花园中玫瑰花丛里工作,打发日子。她是一个高大笔挺的妇人,面貌平庸,生着一头浓密的棕色头发。<br />  在赛思·理契蒙和他的母亲的关系上,有一种特色。这特色甚至在他十八岁时即已开始显现在他同人们的一切交往上面。一种对于这青年的不大健康的尊敬,常常使母亲在他面前说不出话来。她当真对他疾言厉色时,他只要牢牢地注视她的眼睛,便可看到困惑的神色浮现在母亲的眼睛里,当他注视别人时,他在别人的眼睛中早已看到过这种困惑的神色了。<br />  事实的真相是:儿子思想异常明白清楚,母亲可不然。她指望人人对生活具有某种一成不变的反应。娃儿是你的儿子,你骂他,他发抖,望着地板。你骂够时,他就哭,于是一切都获得原谅了。他哭过了,上床去睡了,你就悄悄走进他的房间去吻他。<br />  弗吉尼亚·理契蒙无法理解她的儿子为什么并不如此。在严厉的责备之后,他不发抖也不望地板,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驱使不安的疑惧侵袭她的心灵。至于悄悄走进他的房间,在赛思满了十五岁以后,她已经多半怕做诸如此类的事了。<br />  赛思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的时候,有一次和另外两个少年结伴,离家偷跑。三个少年爬进一节空货车的打开着的门,坐车到四十英里外的一个正有集市的小城里去。其中一个少年带着一满瓶威士忌和黑莓酒的混合酒,三个人便坐在车门口喝酒,脚悬在车门外。赛思的两个同伴唱歌,列车经过小城时,他们对车站上闲散的人们挥挥手。他们商议要抢劫带了家眷赶集的农民的篮子。“我们要象国王一样生活,逛集市、看赛马,都不用花一个小钱,”他们吹牛道。<br />  赛思失踪以后,弗吉尼亚·理契蒙在她家里的地板上往来蹀躞,心中充满不可捉摸的惊惶。虽然在第二天,通过城里警官的调查,她打听到孩子们出外冒的什么险,她还是不能安下心来。她整夜睡不成觉,听着滴答的钟声,告诉自己说,赛思象他的父亲一样,会碰到突如其来的吉少凶多的结果。这次她决心要使孩子深深感到她的愤怒的分量,她虽不让警官干涉他们的冒险,却拿出了笔和纸,写下了一大篇她要针对他而发的辛辣严厉的训斥。她把这训词记牢了,在花园里走来走去,高声朗诵着,象一个演员背着他的台词。<br />  赛思在周末回来了,有点儿疲倦,耳朵里和眼睛边全是煤屑,这时她又觉得不忍责备他了。他走进屋子,把他的帽子挂在厨房门口的钉上,便站在那里紧瞅着她。“我们动身以后,我本来想在一个钟头之内就回来的,”他解释道。“我不晓得怎么办。我知道你要急坏的,可是我也明白,要是我不去,我又要觉得丢脸。我索性干到底,是为我自己着想。可是不舒服。睡在潮湿的麦秆上,还有两个喝醉的黑人来和我们一起睡。我从一个农夫的车上偷了一只食物篮时,我不禁想起他的孩子要整天没有东西吃。我厌恶这整个事情,可是我决意硬挺到底,直到别的孩子预备回来为止。”<br />  “你居然硬挺到底了,我很高兴,”母亲有点儿愤怒地回答道。她吻他的前额,装出忙于家务的神气。<br />  在一个夏天的晚上,赛思·理契蒙到威拉德新旅社去看他的朋友乔治·威拉德。下午下过雨,可是他走过大街时,天空已有一部分晴朗了,一道金光照亮了西天。绕过一个街角,他踅进旅馆的门,便走上通向他朋友的房间的楼梯。在旅馆办公室里,店主和两个旅客正在讨论政治。<br />  赛思停在楼梯上,静听楼下人们的议论。他们激动,说话很快。汤姆·威拉德正在严责旅客。“我是一个民主党员,你的话使我生厌,”他说道:“你不了解麦金利。麦金利和马克·汉纳是朋友。你的头脑也许不可能体会这件事。要是有什么人告诉你,友谊比金元和辅币更深,更大,更有价值,甚至比国家的政治更有价值,那你就要明明暗暗地讪笑了。”<br />  店主被一个雇客打断了话头。那是一个灰色胡髭的高大汉子,在杂货批发店里工作的。“你以为我在克利夫兰住了这几年,还不知道马克·汉纳吗?”他问道。“你的话是胡说。汉纳只是一味地要钱。这个麦金利是他的爪牙。他把麦金利也欺骗了,你可别忘罗。”<br />  站在楼梯上的年轻人,不再停下来听其余的讨论,却继续走上楼梯,走进一个黑暗的小过道。旅馆办公室里人们的谈论声中,有某种东西引起了他心里一系列的思想。他是孤独的,而且已经开始认为孤独是他性格的一部分,一种可能经常伴随着他的东西。他走进旁边一个过道,站在俯瞰着一条小巷的窗子旁边。城里的面包师傅阿白纳·格罗夫站在他自己的店铺后面。他的发炎充血的小眼睛来来回回望着小巷。他的店里有人喊他,他可假装不听见。面包师傅手里拿了一个空空的牛奶瓶,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愤怒忧郁的神情。<br />  在温士堡,赛思·理契蒙被称为“有城府的人”。“他象他父亲,”他走过街上时,一般人总是说道。“他总有一天会脱颖而出的。你等着瞧吧。”<br />  小城里的谈论,大人和小孩子们出于本心地对他的尊敬,(正如大家都尊敬缄默的人那样)已影响了赛思·理契蒙对人生和对他自己的看法。他,象大部分少年一样,比大人心目中的少年要有城府些,可又不象小城里的人(甚至他的母亲)所设想的那样。在他的习以为常的缄默背后,并没有多大隐秘的目的,他对他的生活也没有一定的计划。他结交的少年们吵吵闹闹时,他静静地站在一旁。他以宁静的双眼,注视着他的同伴们指手划脚的、活活泼泼的形态。对于正进行着的玩笑,他并不特别感兴趣,有时他疑心自己究竟是否会对什么事特别发生兴趣。此刻,站在窗口薄暗中望着面包师傅,他但愿自己会因什么事情而激动之至,即使是象面包师傅格罗夫那样愠怒也好。“如果我能象夸夸其谈的老汤姆·威拉德一样,为了政治而激动起来,同人争论,我也许要好些吧,”他想,这时他离开窗口,再沿着走廊向他的朋友乔治·威拉德所住的房间走去了。<br />  乔治·威拉德比赛思·理契蒙年纪大,但在两个人颇为古怪的友谊中,献殷勤的永远是乔治·威拉德,接受殷勤的倒是年纪小的那个。乔治所服务的那家报馆有一个宗旨,它竭力要在每一期上,尽量登载村子里居民的姓名。象一条神经紧张的狗,乔治·威拉德到处奔跑,凡因事到县府去的,或是从邻村拜访回来的人,都一一地记在他的拍纸簿上。一天到晚,他尽在簿子上记些琐琐屑屑的事情:“A. P. 林莱特接到一批草帽。埃德·贝远鲍姆和汤姆·马歇尔星期五在克利夫兰。汤姆·新宁大叔正在瓦莱路住宅里建筑一所新仓库。”<br />  大家以为乔治·威拉德将来会成为作家,这使他在温士堡颇有声望,他常常和赛思·理契蒙谈起这件事。“这是一切生活中最容易的,”他说道,变得兴奋而且自负。“你随便到什么地方,没有人管束你。你虽然在印度或是南海的小船上,你也只要写点东西就成了。等我成了名,再瞧我有什么玩意儿吧。”<br />  在乔治·威拉德的房间里,有一扇窗子可以俯瞰一条小巷,另外有一扇窗子可以望过铁路,看到火车站对面的比甫·卡特饭店。赛思·理契蒙坐在一张椅子上,望着地板。玩着铅笔,无所事事地坐了一个钟头的乔治·威拉德,热情地招待他。“我正预备写一篇爱情小说,”他解释道,神经质地大笑。他点上板烟斗,开始在室内往来蹀躞。“我知道从何着手。我要和人恋爱。我坐在这里通盘想过了,我就要动手写了。”<br />  乔治仿佛被他的自白弄得坐立不安,他走向窗子,背朝着他的朋友倚在窗口。“我知道我要跟谁恋爱,”他直截了当地说道。“就是海伦·怀特。她是城里唯一的打扮得漂亮的姑娘。”<br />  年轻的威拉德突然想起了一个新的念头,转过身向他的客人走来。“你听我说,”他说道。“你同海伦·怀特比我熟。我希望你把我所说的话告诉她。你且去同她谈话,说是我爱上了她。看她怎么说,看她怎么对待,然后你回来再告诉我。”<br />  赛思·理契蒙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他同伴的话使他愤不可遏。“哦,再会,”他简短地说道。<br />  乔治诧异。他奔向前去,竭力在黑暗中端详赛思的脸色。“怎么啦?你预备干什么呢?你别走,让我们谈谈吧,”他竭力挽留道。<br />  赛思对他的朋友涌起了一阵愤怒之情。他想,城里的人,永远讲些无聊的话,而且大多冲犯他那缄默的习惯,弄得他极不痛快。“吓,你自己去跟她说吧,”他脱口而出,随即很快走出门去,冲着他的朋友把门砰的关上了。“我要去找海伦·怀特,跟她说话,可是决不提起他,”他喃喃自语。<br />  赛思走下楼梯,走出旅馆的前门,愤愤地咕哝着。他横过一条尽是尘灰的小街,爬过一道铁栅,来到车站空场的草地上坐下了。他以为乔治·威拉德是个大傻瓜,深恨自己不曾把话说得再过分些。他和银行家的女儿海伦·怀特的交情,虽然表面上只是漫不经心的,但她时常是他遐想的对象,他觉得她是他个人私有的。“这忙碌的傻瓜和他的爱情小说啊,”他咕哝道,回头凝视着乔治·威拉德的房间。“他为什么永远不会讨厌他自己的喋喋不休呢。”<br />  这是温士堡收获浆果的季节,车站月台上,大人小孩们把一箱箱殷红的香喷喷的浆果,装到停在旁边轨道上的两辆快车上去。天空中是五月的月亮,虽然西方有风暴欲来之象;而路灯都没有点亮。在暗淡的光线中,站在手推行李车上把箱子送进车门去的人影,只是依稀可以辨见。另外有人坐在围着车站草坪的铁栏上。板烟斗燃亮着。彼此开着乡村的玩笑。远处一辆火车长啸,把箱子装进车厢的人们重新使劲儿工作了。<br />  赛思从他坐着的草地上站起来,默默地经过坐在铁栏上的人们,走上大街。他突然下定了决心。“我要离开此地,”他对自己说。“我待在这里有什么好处?我要到其他城里去工作。明天我要跟母亲提起这件事。”<br />  赛思·理契蒙慢慢地沿大街而行,经过瓦克烟店和市政厅,到白克埃街上。他想到自己并非他的桑梓生活里的一部分,心里觉得沮丧,但这沮丧并不深刻,因为他并不以此为自己的错误。在韦林博士的房子前面,大树的浓荫之下,他停下步来,站着看傻里傻气的特克·斯摩莱特在街上推一辆独轮车。这个头脑稚气得可笑的老人,在独轮车上放了十来块长长的木板,当他在路上急急忙忙走过时,他极为巧妙地使车上的载重不失平衡。“小心啊,特克!注意平稳啊,老孩子!”老人对自己嚷道,并且哈哈大笑,弄得车上的板子摇摇欲坠。<br />  赛思认得特克·斯摩莱特这个带几分危险性的伐木老人,他的怪腔怪调使乡村生活生色不少。赛思知道这人到了大街上,会成为一阵叫嚣和议论的中心,其实老人是故意绕了许多路经过大街,好显显他推车的本事。“假使乔治·威拉德在这里,他就有话说了,”赛思想。“乔治才是这城里的人。他会大声招呼特克,特克也会大声招呼他,他们两个会谈谈说说,大家暗自高兴。我可不然。我在这儿可格格不入。我不愿搅些无谓的纷扰,我只想离开此地。”<br />  赛思在薄暗中踉跄前行,觉得他自己是桑梓的弃儿。他开始自怜自惜,意识到自己的思想荒唐无稽时却又失笑了。最后他断定自己只是少年老成而已,根本不是自怜自惜的人。“我天生应该去工作。我或许能够倚靠勤勉的工作替自己谋得职位,我不妨就这么办,”他打定主意。<br />  赛思跑到银行家怀特的屋子跟前,站在大门前的黑暗之中。门上挂一个厚重的铜环,那是海伦·怀特的母亲推广到乡村中来的一种改革,她也曾组织过研究诗歌的妇女俱乐部。赛思把铜环掀起又让它下落。铜环当啷一声,响得象远处的枪声。“我是多么拙劣愚蠢啊,”他想。“假使怀特夫人出来开门,我就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了。”<br />  来开门而看见赛思站在门口的,是海伦·怀特。她欢喜得脸泛微红,走上前来,轻轻地把门关上。“我就要离开这个小城了。我不知我将怎么办,可是我要离开这儿出去工作。我大概要到哥伦布去。”他说,“或许我要进那边的州立大学。无论如何,我要走了。今晚我要告诉母亲一声。”他犹犹豫豫,满心疑惑地左右观望。“或许你不反对和我出去散步吧?”<br />  赛思和海伦在街上树下散步,浓重的云正掠过月亮的脸;在他们前面深沉的夜色中,走着一个人,他的肩上扛一只短梯子。这人匆匆前行,停在十字街口,将梯子靠在路灯的木头柱子上,把乡村的路灯点起来。他们的路是半明半暗的,有的地方有灯光,有的地方则被桠枝低垂的树木的浓影遮暗了。风在树顶上撒泼,惊扰着睡熟的鸟,弄得它们飞绕哀鸣。在一盏路灯前的光亮处,两只蝙蝠上下盘旋,追逐着成群的夜间的飞虫。<br />  自从赛思还是穿短裤的孩子起,他同现在第一回傍着她散步的少女之间,早已存着一半儿表露的亲呢之情。有一个时候,她如痴如狂,写些信给赛思。他发觉有些信藏在学校里他的书籍里,有一封是在街上遇到的一个孩子递给他的,还有几封是从村上的邮局寄来的。<br />  这些信是用一种圆圆的男孩子式的笔法写的,反映出一个因阅读小说而激起热情的心灵。赛思没有复过这些信,虽然他也曾被一些用铅笔写在银行家夫人用笺上的话所感动,觉得荣幸。他把信放在外套口袋里,在街上行走,或是站在校园的栅栏旁边,心里总是热情如炽。他竟这样的被小城里最富有动人的姑娘选为宠儿,他觉得好极了。<br />  海伦和赛思停留在一道栅栏旁边,附近有一幢低矮暗黑的房子面对着街道。这房子原来是制造桶板的工厂,现在却空空如也。街对面一家人家的门口,一男一女在讲起他们的幼年时期,他们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有点儿窘迫的少男少女耳边。起初是椅子的移动声,接着,这一男一女走下石子路来到一个木门跟前。站在木门外面,男子俯下身来吻女人。“看过去的面上,”他说,转过身体,迅速地沿人行道走掉了。<br />  “那是蓓尔·特纳,”海伦低声说道,勇敢地将她的手放在赛思手中。“我不知道她有情人,我以为她太老了,不会有。”赛思不安地笑起来。这少女的手是温暖的,一种新奇的昏眩之感传遍他的全身。他心里起了一种愿望,要想告诉她原来他决定不告诉她的话。“乔治·威拉德爱上了你,”他说道,虽然激动,他的声音却是低沉而平静的。“他正在写一篇小说,他因而要恋爱。他要知道恋爱的滋味如何。他要我告诉你,看你怎么说。”<br />  海伦和赛思又默默地散步,他们走到环绕老理契蒙家的花园,穿过篱笆的孔隙,进去坐在一丛矮树下的木凳上。<br />  在街上傍着少女散步时,新的勇敢的念头兜上赛思·理契蒙的心头。他开始懊悔打定主意离开小城市了。“留在城里常常和海伦·怀特在街上散步,那是多么新鲜而又愉快的事啊,”他想。想象中他幻见他的手臂揽着她的腰,觉得她的手臂紧抱着他的颈子。事与地的一种奇妙的结合,使他把跟这少女恋爱的念头,同前几天到过的一个地方,联想起来。他有事到一个住在集市广场那边山麓中的农民家里去,从一条贯通田畴的小径回来。在山麓,农民的屋子下方,赛思曾在一棵梧桐树下歇足,向四面看望。一阵柔和的嗡嗡之声冲进他的耳朵。刹那间他以为这树一定是一群蜜蜂的老巢。&nbsp;&nbsp;&nbsp; ‘<br />  赛思向下俯瞰时,看到他四周长长的草里到处全是蜜蜂。他原来站在密密层层的杂草中间,那些杂草长在从山麓迤逦下来的田里,高及人腰。杂草开着小小的绛色花朵,透出醉人的芳香。蜜蜂成群结队地聚在杂草上,一面工作一面哼着歌曲。<br />  赛思想象自己在一个夏天的黄昏,深深地窝在树下杂草中间。在他所建立的幻景里,他的身旁躺着海伦·怀特,她的手放在他的手里。一种古怪的不情愿之感,使他不去吻她的嘴唇,但他觉得假使他想接吻,也可以办得到。他可不吻她,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瞧着她,听着成群结队的蜜蜂在他头上唱那连续不断的熟练的劳动之歌。<br />  在花园里长凳上,赛思不安地动弹。他放松了姑娘的手,把自己双手插在裤袋里。他一时冲动,蓄意要使他所打定的主意的重要性在他的伴侣心上留个印象,于是他向那房子频频颔首。“母亲要大惊小怪的,我想,”他低语道。“她根本没想到过我在生活里要有什么作为。她以为我将永远待在这里做一个娃儿哩。”<br />  赛思的声音变得充满了稚气的真诚。“你瞧,我得奋斗,我得工作。这便是我的擅长之处。”<br />  海伦·怀特是感动了。她点点头,一种爱慕之情流遍全身。“应该如此,”她想,“这孩子根本不是孩子了,而是一个强壮的有志向的男子汉了。”某种侵袭她肉体的朦胧的欲望一扫而光,她挺得笔直地坐在凳子上。雷声继续隆隆发响,闪电照亮了东边的天空。原来是神秘而空旷的花园,有赛思在她身旁,可能变成新奇美妙的冒险的背景的,现在却好象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温士堡后院,范围十分局促有限。<br />  “你到那边做什么事呢?”她低声问道。<br />  赛思在凳子上转了半个身,竭力在黑暗中看看她的脸色。他认为她比乔治·威拉德灵敏坦率得多,他离开他的朋友,他感到欣慰。对于小城市的不耐烦之感,又回到了他的心里,他想把这种感觉告诉她。“人人都是说了又说,”他开言道。“我觉得讨厌。我要干点事情,做些无需多说多话的工作。也许我就做一个店里的技工。我也不知道。我想我不大在乎的。我但求工作和安静。那便是我心里所想的一切。”<br />  赛思从凳子上站起来,伸出了他的手。他不愿意就此结束这约会,可是他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来了。“这是我们彼此最后一次见面了,”他低语道。<br />  一阵情感涌上海伦的心头。她的手放在赛思的肩膀上,她开始把他的脸拉向她自己仰着的脸。这一个举动是出于纯正的感情和伤心的遗憾:在黑夜的风情下出现的某种暧昧的冒险,现在是永远不能实现了。“我想我应该走了,”她说,让她的手沉重地落在她身体的两侧。她想到一个念头。“别跟我一起走,我要独个子回去,”她说道。“你去同你母亲谈谈。你最好现在就去。”<br />  赛思迟疑犹豫,可他站着等待时,那少女转过身子,穿过篱笆跑出去了。他有追她的意思,然而他只是站着呆看,他被她的举动弄得糊里糊涂昏头昏脑,就象被她所生长的城里的种种生活搅得糊里糊涂昏头昏脑一样。他慢吞吞地走向家去,他站在一棵大树的阴影里,望见他的母亲在窗口灯下忙着缝纫。黄昏开头时他所感到的孤独情绪又回来了,并且渲染了关于他刚才经历过的冒险的种种思想。“唉!”他嚷着,转过身子,凝望着海伦·怀特走去的方向。“事情就要这样演变的。她会和其余的人一样。我想她现在会开始用滑稽可笑的方式看待我了。”他望望地上,凝思着这个念头。“以后我在她身边时,她会困惑失措,感觉异样了,”他低声自言自语道。“将来一定如此的。件件事情都要这样演变的。到了她爱上谁的时候,那可决不是我。一定是别人——一个傻瓜——一个讲话很多的——一个象乔治·威拉德那样的人。”</p><p>【听听那冷雨校录,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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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3 23:55:36 |只看该作者
<p align="center"><strong><font size="4">坦迪</font></strong></p><p><br />  七岁以前,她一直住在一间没有油漆过的老屋里,屋子座落在一条从特鲁霓虹峰迤逦而下的冷僻的路上。她的父亲难得关心她,她的母亲死了。父亲把时间花在谈论和思考宗教上面。他自称“不可知论者”,一心一意要灭绝那潜入街坊邻居心中的上帝的观念,因而他从来看不到上帝显灵于小女孩身上——大半被忘却的她,奔波寄食,全靠她死去的母亲的亲戚们周济过活。<br />  一个陌生人来到温士堡,在这小女孩身上看到了她的父亲所看不到的东西。他是一个高大的红头发青年,几乎经常喝得醉醺醺的。有时他和那作父亲的汤姆·哈德同坐在威拉德新旅社门前一张椅子上。当汤姆高谈阔论,声称上帝是不会有的时候,陌生人微笑,向旁观者眨眨眼睛。他和汤姆成了朋友,常常凑在一起。<br />  陌生人是克利夫兰的一个富商的儿子,他到温士堡来有个目的。他要治愈他喝酒的习惯,以为避开了大城市里的交际,生活在乡村社会中,他可能有较好的机运来和正在毁灭他的嗜好搏斗。<br />  他在温士堡的逗留,毫无成效。时间过得沉闷乏味,害得他喝酒比以往更厉害了。可是有一件事他倒做成功了。他替汤姆·哈德的女儿取了个意味深长的名字。<br />  一天黄昏,陌生人长醉醒来,沿着小城的大街蹒跚而行。汤姆·哈德坐在威拉德新旅社前面的一张椅子上,他的女儿,那时五岁,坐在他的膝上。在他旁边,年轻的乔治·威拉德坐在木板人行道上。陌生人倒在他们旁边的一只椅子里。他的身体颤动,他竭力说话时他的声音发抖。<br />  是夕暮了,黑暗笼罩小城,笼罩那沿着旅馆前面小斜坡脚下伸展出去的铁道上。远远的某处,在西边儿,客车的汽笛响起一阵长啸。一只睡熟在车道中的狗,站起身来咆哮。陌生人开始唠叨,替躺在不可知论者怀中的小孩,作出了预言。<br />  “我是到这儿来戒酒的,”他说道,眼泪开始流下他的面颊。他并不对汤姆·哈德看,却俯身向前,凝视着黑暗,仿佛看着幻景似的。“我避到乡下来医治酒癖,可是医不好。其中有一个道理。”他转过身来瞧瞧孩子,孩子笔直地坐在她父亲膝上回看他。<br />  陌生人拍拍汤姆·哈德的胳膊。“我不仅沉溺于酗酒,”他说道。“还有其他的东西呢。我是一个多情人,然而我没有找到爱的对象。这一点大有关系,假使你能够体会我的意思的话。你瞧,这使我的毁灭不可避免。只有少数人了解这一点。”<br />  陌生人变得沉默了,似乎悲不自胜,可是另外一声客车的长啸又引动了他的话头。“我不曾失掉信仰。我声明。我只是被带到了我明明知道我的信仰不会实现的地方而已,”他嗄声说道。他不再注意那父亲,他紧瞅着孩子,对她说起话来了。“有一个女子出现了,”他说,他的声音现在是尖锐而真诚的。“你瞧,我错过她了。她并不在我那个时代出现。也许你便是这个<br />女子。大概是命运让我站在她面前一次,在今天这样的黄昏,当我已经毁于酒癖,而她还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br />  陌生人的肩膀激烈地抖动,他要想卷一支烟时,纸头从他颤抖的手指间掉下去了。他发怒咒骂。“做一个女子,被人爱上,一般人都以为是容易的,可是我参悟得更深刻,”他说道。他又转向孩子。“我懂得,”他嚷道。“也许一切男人中唯有我懂得。”<br />  他的视线又转移至黑沉沉的街上。“我明白她,虽然她从来没有遇见过我,”他柔声说道。“我明白她的挣扎和她的缺点。她在我看来是可爱的人,就由于她的缺点。从她的缺点中,产生了女子的一种新品格。我对这种品格有个名称。我称之为坦迪。想出这个名字来时,我还是一个真正的梦想家,还远在我的身体变得丑恶之前。这是一种坚强的、经得起人热爱的品格。这便是男人需求于女子而又求之不得的东西。”<br />  陌生人站起来,站在汤姆·哈德跟前。他的身体摇摇晃晃,仿佛要跌倒的样子,可是不然,他跪在人行道上,举起孩子的双手按在他喝醉的嘴上。他大喜若狂地吻着这双手。“做坦迪吧,小东西啊,”他请求道。“尽管坚强勇敢吧。那才是路。随便什么事都要敢作敢为。要有大勇,敢于被人所爱。要胜于寻常的男女。要做坦迪。”<br />  陌生人站起身来,踉跄走下街道,一两天后他搭上一辆火车,回到克利夫兰老家去了。夏天晚上,在旅馆门前谈话之后,汤姆·哈德带了女孩子跑到请她去过夜的一个亲戚家去。当他在树下黑暗中行走时,他忘记了陌生人的喋喋不休的话,他的心里又在构思着毁灭人们对于上帝的信仰的议论。他一叫女儿的名字,她便开始哭泣了。<br />  “我不要人叫我这个名字,"她声明道。“我要叫坦迪——坦迪·哈德。”孩子哭得那么伤心,触动了汤姆·哈德,他便设法哄她。他停留在一棵树下,把她抱在手里,开始爱抚她。“乖点,唔,"他锐声说道;可是她不肯安静。她以孩子气的任性,纵声哀哭,她的哭声突破了街上黄昏的岑寂。“我要做坦迪。我要做坦迪。我要做坦迪·哈德,”她嚷道,摇着头,呜咽着,仿佛是她那年轻的力量,无法承受酒徒的话所引起的憧憬。</p><p>【听听那冷雨校录,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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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4 09:29:02 |只看该作者
<p>手边正急需这一本书,遍找不着,幸好搜到你的帖子,对我帮助很大.全力支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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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7 15:34:49 |只看该作者
<p>这几天你好像很忙哦,请问此书的来源,谢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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