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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难得的机会[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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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8 09:47:56 |只看该作者

八、盛宴

  然后没什么新鲜事。艳阳天晒稻谷,晒花生,晒芝麻,晒破烂被褥冬衣。西风一起天气凉,每逢割稻子便复发的腰疼病缓和了,挑草头时扁担磨的血泡平愈了……但还是暂停有关秋后的陈词滥调吧。细想想,世上哪找比秋后的乡村更单调、更乏味的去处?秋后是最乏味的季节!按通俗说法,春天杨柳抽芽桃花开,夏天青青稻田飞白鹭,初秋金黄的稻子笑垂垂,一到秋后——山外空荡荡,后园叶枯焦。倒霉的过客,即使刚刚横跨茫茫戈壁,乍进村也决不会眼前一亮。“这是什么地方呀,”他会漫不经心地说,“土坡挺多的。”连这话也是奉承本地人的脸面,否则他宁愿一言不发。谁会对这时的乡村感兴趣?过客如此,何况村里人?曾经有小伙出远门,爹娘送到大路口,紧攒着他的手嘱咐:“孩子,记住山坡村吧。毕竟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叶落归根,终究要回来的。”如果在春天夏天,甚至在冰雪覆盖的严冬——原本看一眼脚就疼的破路也显得平坦而富有诗意——总之在任何别的时候,这番苦劝都能奏点效。可偏偏是在秋后!游子环顾了四方说:“山坡村?看这穷山恶水,我早受够了!让它见鬼去吧!”真的,咱们逢上了最乏味最无奈的季节!这个枯燥、殊无生趣、扔进液压机也榨不出一滴油的季节,别说村里人,连讲故事的都绝望了。

  突然有一天,太阳偏西的时候,村里举行了一场盛宴。五组南边几家合用的大稻场上人头攒动,说话声、哄笑声、杯盘碰撞声震人耳膜。连小孩都喜气洋洋,端着碗的满地打闹,没端碗的像跳马那样冲向稻草堆。媳妇们踩着碎步穿梭,大托盘捧出穷乡僻壤不常见的菜:肉圆子、猪肝汤、白嫩嫩的鱼头炖豆腐。鸡蛋稀缺,因为流行鸡瘟。但敬业的厨子不知打哪儿弄了几碗鸟蛋。圆的扁的,也分不清是鹌鹑蛋还是麻雀蛋,但个个美味异常。

  围坐着一张张方桌的都有哪些来宾?常旺……难道这是常旺,方圆百里的豪爽人?只见他筷子一伸,盛粉蒸排骨的海碗里就只剩土豆垫底。四下的气氛多么和睦亲切!石柱旁边不坐着两家邻居?十年前一家放牛糟蹋了另一家的秧,一直宁死不相往来。(石柱睁圆了眼睛。)难以置信的是这对宿敌今天已经亲密无间。你扶着我的肩问:“您家里安顿好了?”我拍着你的腿问:“您行李收拾齐了?”“在家靠邻居,出门靠同事,还得您多关照!”问候完毕把好鱼好菜搛到对方碗里,咣咣碰起了酒杯:为经理干杯!为公司干杯!

  是的,这是送众人去经理公司的饯行酒,明早一起上路。(可惜经理的父亲有急事不能赴宴。)经理信中提及的五千块家家当然凑齐了。常发最穷,亲戚也不富,居然借到了钱,真是奇迹!细说起来……还是别细说借钱这种头疼的事为好。总之钱已经藏在了最稳妥的地方。(文华为树生缝了个贴身钱袋,他翻来翻去检查过两遍,确实又致密又结实。)众人边往杯里斟酒边相互提醒,上了火车要警惕车厢之间流窜作案的小偷,辛辛苦苦弄的钱别在最后一分钟让人轻轻松松谋去了。

  除了这点忧虑每个人都喜滋滋的。喜滋滋的心坎上浇些啤酒散酒,转眼生出了多少长远的话题!一个人恭维石柱气概足,穿上西服能像个小老板。另一个认为像个乡长,一瓶啤酒下肚又坚信像已故的市长,两瓶下肚—— 鼻子眼睛都像新当选的省长。石柱都不好意思:“哪指望升官发财?能见见世面不错了。”那边几位已经在筹备衣锦还乡投资山坡小学,或者修两条高速公路……不难猜到,最热烈的讨论还是宽裕了建新房。城里人买了房子会炫耀:“哎,亏了,这么几个平米,得三十万!地板瓷砖红木家具另外算。”大家房子尚未落成,心里虽想着自己的,嘴里却夸别人的:“您的新房子不知要选个什么新式样?”“水生!你家的要是修得比电视发射塔还高,那可就坏了!”言语到了想象力的尽头,就由响亮的祝酒声代替,甚至全桌起立,面朝北方:来,为公司干杯!为北京干杯!为水生更上一层楼,干杯!

  只有常发又是一样心思。酒酣耳热有人问:“您的房子也换一换?”他说:“房子事小,将就着住。”“那样的话您有别的打算?”他不答话,左右扫了两眼只是笑。必须说明,收到经理那封信以后,常发的举止起了些小变化,最近越发明显。除了谄笑、干笑、苦笑,他的笑更添了神秘与意味深长。“常发叔别支吾呀!”“到底有什么宏图大计,说出来咱们沾沾光!”再三追问下,常发才满饮一杯,低声说:“我倒是想着,能把老婆换一换就好了。”“常发叔想换老婆!”人们快活地哄笑,孩子们也趁机哭的哭喊的喊。同席的高邻们齐声祝福:为常发叔干杯!为北京的新家干杯!常发叔厉害,连老婆都不怕了!来来,再为常发叔干一杯!

  “常发叔不怕老婆,”有人问,“您怕不怕乡长?”“不怕!有什么好怕的!”“那样您怕不怕区长?”常发扶着桌子站起身,又拍胸脯又点头:“去他的区长县长,什么东西,我拿鞭子抽他!”“常发叔原来什么都不怕了!”席面越发火热。临桌的甚至放弃了祝酒,也凑过来取笑:“常发叔别的不怕,只怕一件事。”“ 哪件事?”“怕我宰了他那头牛。”几个人揶揄:“常发叔发了,还要牛干啥?不如送给我。”“是啊,送给我!送给我!牛皮剥了当腰带,牛肉薄薄切了涮火锅!”“我最喜欢麻辣牛筋火锅!”类似的残忍计划也曾传进过常发耳朵里,但这回的效果不同凡响,连惯于揣测人心的闲人也惊呆了。常发跌跌撞撞,起初没听清,还说不怕不怕,渐渐地却红了眼,喘着气,抖着肩膀,浑身充满了乡里罕见的力量和勇气,随手揪住一个人的领子大吼:“我常发要是……真发了,你还敢?你不怕吗,你不跪下求饶吗!”

  此时宴会达到了高潮。在北边某一席的带动下,所有席面的来宾刷刷站起,面朝同一个方向举起酒瓶酒杯:为经理干杯!为公司干杯!为北京干杯!来来来,再为北京干一杯!潮水般的祝福激荡稻场之后,从太阳落山的地方,也就是县城的方向,悠悠传来一声火车的汽笛。没有礼炮,甚至没有鞭炮,但不知哪个采石场或者建筑工地凑巧咚咚炸开了几声闷响。这是震慑人心的一瞬间。再圆滑的记者如果在场,也会诚恳地报道:“每颗心都饱含着同一种至纯至美的感受。四十年后,历尽沧桑、满头银发的过来人将记住这一刻,记住这一刻对未来的无限憧憬。”然而没人记录这个场面,没人探究他们的心思,连那些每看见一朵野花都要落泪,每听到一声蛙鸣都能写出五十篇散文的作家也没空瞥他们一眼。总之谁也没注意。没人注意就遗憾了,他们队列再整齐,感受再“至纯至美”也白费劲……但也不能说这壮观的一切被彻彻底底忽略了。全体起立高举酒杯的时刻,一个卖菜老头赶着驴路过,他的白胖乖孙坐在驴车里,层层叠叠的包菜中间。这个吮着手指的家伙倒一脸肃穆,仿佛知道自己是检阅这仪仗队的唯一贵宾!

  次日,常发的老婆、翠兰、文华送常发、石柱、树生到北边的大塘边,由此赶往预定地点与别组的人们会合。常发的老婆两眼红红的——昨天常发酒后胡言乱语,她不依不饶闹了半夜。冷清的早晨,太阳刚升起,女人们并排站在蒿草蔓延的塘埂上,三双眼睛望着他们背着行包消失在秋收后光秃秃的稻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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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8 09:48:25 |只看该作者

九、衣锦还乡

  众人去了没两天,消息传来——有人破费打了长途电话——说到了公司,果然发了西服和手机。石柱身穿西服腰佩手机,确实像小老板,是乡长也没有的排场!后来没别的消息,大概安定了,工作忙。打工的人眼热:好机会怎么单单落到那几家?大椿后悔不迭,说虽没收到信,原想跟着去的——经理说不定把他也一起安排了呢。村里媳妇姑娘一处纳鞋底、涮衣服偶尔歇手聊几句。经理自己是女的,公司也做服装生意,干吗不招几个女职员?虽然女人出远门不容易,可是有这么好的工作啊。

  虽说石柱等人工作了的事在村里算大事,过些时人们也不津津乐道了。打场晒谷之后,喂牛养猪、出工修路仍然含糊不得,哪有闲心天天说别人的事?更要紧的,村里这时忙起了一件大事:做房子。而且不止一家两家,好几家同时开工!那是怎样一番景象?远方打工的人的汇款单飞回来了!撑着旧屋的木子树木头、刺槐树木头、面树木头、桑树木头、枣树木头,以及其它各种树的木头纷纷地撤了!老屋不费一点力气,几个人稍微一拉,有时根本不用拉,就轰的一声倒了!地上的破砖烂瓦转眼清理干净了,地基也挖好了,马上墙就砌起来了!墙砌了第一层了,盖了预制板了!墙砌了第二层了,盖了预制板了!看那铝合金的大窗子,看那正面墙上闪光的瓷砖,看那堂屋里平平的水泥地!……这样建房的热潮,即使不是涌动在热浪滚滚的夏天,又怎能不叫人心驰神往,热血沸腾!

  跟这样的新居比起来,老屋简直和猪屋差不多。有的新屋就建在老屋旁边,老屋则改作牛棚、猪屋和厕所。谁不对新屋着迷?抽空进茶馆麻将铺坐坐,哪一处不在讨论建屋的细节?原来这样的新屋花钱不过三万块。打工的钱,加上收成好的年头卖谷节省的钱,加上卖猪的钱,加上其他副业弄的零星小钱,再借一些债,也勉强够了。如果家人节约,又没有孩子上学、出门被抢、家人生病、父母去世等等花钱的事,光靠历年打工、卖谷、卖猪,连债都不用借多少呢。嫌打听不过瘾,就尽情观赏刚落成的新居吧。近处看腻了打远处再看;最好选一个明朗的早晨,登上北边全村最高的土坡眺望,包你心满意足!各式各样的小楼房,有的两间两层,有的三间两层或者两间三层(虽然第三层是隔热层,不能住人),一不留意就从树林竹林中探出来。而且瞎子也不会错过八组那栋四层的房子!你会喜出望外。县邮电局的主楼全县最高,也不过七层;山坡村居然冒出了四层楼,在一层两层的小房子当中鹤立鸡群!

  这四层楼不用说是经理家的。修建它远近的砌匠、小工可谓劳神费力。尤其是大椿,近来逢人便抱怨,虽是闲月,却赶得上忙月两倍忙。一层、两层、三层,见天腾腾往上窜。本以为到此为止,没想到要建真正的第四层!人和人就是不一样。不过谁叫他是砌匠呢?忙也是没办法。说实话,赚点工钱事小,能为经理家添砖加瓦,那真是……即使自家的新居推迟破土也是值得的。

  这年的冬天非常冷,初冬的一场中雪到了开春才化尽。某天傍晚大椿骑自行车打县城回家。他精神抖擞。新刮的胡子,新剪的头。身穿一件新中长式样的呢子大衣,还不时腾出手摸摸大衣的衣襟,笑容满面。当他回忆起早上去经理的父亲那里领到了工钱的时候,那快活的样子就别提了,骑起车来也更灵动优雅。经理她爹那个老油条!一碰面就含糊其词,说房子没装修,不过是个空架子,装修完毕一起算帐多爽利。到底他大椿嘴皮子厉害,好说歹说讨回了一半工钱。中午异常暖和,他乘兴进了城。明艳的阳光映着商店“挥泪跳楼大甩卖”的红标语。汽车、麻木、驴拉的板车——甚至有一辆马车——塞满大街小巷。别说穿西服的、戴草帽的,连擦鞋的、讨饭的都络绎不绝。横竖是一派喜庆气氛!虽然离过年还远。在北城路那家商厦,他先相中了一辆新自行车,几番讨价还价还嫌太贵;结果买了这件又时兴又暖和的大衣,马上派上了用场:气温陡降,寒气正从裤脚往上透……不过总算快到家了。

  大椿笑着正要把一只手放到嘴边哈口气,一幕奇异的画面忽然展现在眼前。真正罕见!前方土路拐弯的地方有三个人,一胖两瘦,穿着同样的皱巴巴的西服,各背一两个脏兮兮的包袱,都垂着头慢慢走着。突然,为首的那个稍胖的像被人从前面猛推一掌,又从后面狠狠蹬了一脚一样,扭了几扭扑地倒了。为什么偏偏这三个人,这样诡异的行头,选这种时候,在这条土路上栽倒,十个大学教授也研究不透。但大椿不知怎么心里一喜,直着脖子加力蹬车,想上前查个水落石出。只觉身子一飘,哗啦一声,他的脸贴在了地面刚结出的一层薄冰上。车轮子还在欢喜地打转。

  大椿爬起来,心疼地整了整大衣——还好没擦破,只是沾脏了。听见自行车倒地,那边三个有气无力地转过头,三张脸同样沮丧:原来是本组的熟人。大椿呆了呆:

  “石柱哥,树生哥,常发叔——好新式的西服。你们回来了?”

  谁也没搭腔。常发一声“啊嚏!”石柱树生机械地把目光挪到他身上。常发打喷嚏的表情滑稽极了,但两人瞪瞪的,仿佛更荒诞的事(比如说大椿突然摇身变作一只会飞的小象)也不能逗他们发笑。大椿陷入了沉思:常发像是让警察收容了,石柱树生像是让混混抢了。不,瞧这倒霉样,他们是让经理坑了!隐约听说公司并不那么红火……他庆幸当初没有跟着去,同时想探究原委细节:

  “你们不是在工作吗?经理还好?”

  石柱咬牙切齿回了一句。不过没人听清,因为常发凑巧又打了个喷嚏。他瘦得像干柴,在风里站都站不稳,一打这个喷嚏,全身上下,连背后的包袱都一同剧烈抖动。

  看来上当不浅,大椿心想。凭着独特的对邻里事务的兴趣与敏感,他继续委婉地探究:“难道你们……过年放假了?”

  话音刚落,常发点头打了第三个喷嚏。石柱忍不住大笑:“早放假了,工作清闲着呢!”常发也笑:“放假了……什么事也瞒不过……你大椿。”树生向来不苟言笑,突然也笑起来,声音比谁都大。开始各笑各的,接着相互指着笑,指着大椿摔歪了的自行车龙头笑,笑声越来越响,大椿接连问话也没人听见。

  几分钟后好歹笑完了,常发最先恢复了苦瓜脸:“唉,怎么会这样呢,这次的工作——”

  “这次的工作怎么了?”大椿凑近常发,急切地问。

  “这次的工作真是……啊嚏,啊嚏,啊嚏!啊——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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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8 09:49:04 |只看该作者

十、五千块钱,西服手机

  可怜的石柱、树生和常发!目睹了这种境况,即使不是精明如大椿,谁又猜不出他们碰上了哪一类变故呢?冬天的黄昏,家乡可没什么安慰:几座光土坡亘古未变,冰雪里凸起的田垄死气沉沉。唯一的亮色——村子里新建的楼房——也只能令人联想起自家的破烂房子。北风送来一阵铃声,某所小学下课了;儿子正在读书的树生差点掉了泪。在心里凉透了的几个人看来,返乡的途中,由北至南两千里,数不尽的城镇、荒郊、丘陵、河滩,所有或大或小、或穷或富的地方,没有一处比眼前的这些村子更丑,更麻木,更无可救药的了。

  本村这次进京的,共有三十余人。他们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再分拨换乘汽车,陆续到达公司。当天就交了钱,领了西服和手机。树生等三人因为路上的麻烦(换乘汽车时石柱一错眼带头上错了车),找到公司时已经是傍晚。天空刚下起了毛毛雨。正当手脚酸胀,背上的行李也沉得难以忍受的时候,一个建筑工地旁边突然闪现出“北京某某有限公司”的霓虹招牌。三个人自己也没想到还有力气,就在石柱的带动下跑了过去。院墙之内,树生只注意到了一个五米多高、像大沙锅似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反应罐。另有两层楼灯火通明,人影晃动,偶尔传出一阵掌声。看门老头说几位副经理正在那边会议室召集大伙办手续。经理公务在身,已经先走了。

  树生没想到耽误了这么久。他本来还想四下走走,仔细瞧瞧公司是什么模样呢。他们来不及放下行李就匆匆赶往会议室。开门时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顶头彩色气球拥簇着一条横幅,烫金的大字写着“热烈欢迎山坡村的父老乡亲”。一字形的主席台蒙着青布,台下一排排坐得整整齐齐的,正是三十个熟悉的乡邻。台上则是五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五面小国旗旁边立有姓名牌——分别是赵、钱、朱、胡、吴五位副经理。强烈的灯光映得每张脸亮堂堂的。一句话,集会跟新闻里常说的那样,热烈而隆重。

  手持讲稿的赵副经理注意到他们三个,问明了原委,笑着招呼说快进来,然后喝了口水开始发言。发言分几段,段落之间停顿时,其他副经理带动众人鼓掌。头一段他说今天是乡亲们最值得纪念的日子。大家报了名稍事休整,即将和其他新员工一起,接受高规格的培训,完毕了分配到一个个令人羡慕的岗位。(公司专门腾出了这个分部集中培训各位乡亲。)第二段他讲了创业史。短短的一年里,公司已经发展为仅在北京就设有四个分部的新兴企业。这样骄人的业绩,是当初他们连同经理六个人,走出各自的山沟沟的时候,做梦也不敢想的。此后几段他介绍了公司的业务范围、经营理念和企业文化,展望了它的前景,又勉励了众人几句。他说大家是经理的亲人,在培训和工作中尤其要戒骄戒躁,勤勤恳恳,让其他员工心服口服。

  这番领导欢迎新员工的话,赵副经理讲得很顺畅。但这话里没什么新的信息。公司的历史众人向经理探问过,树生记得比谁都清楚。(尽管如此,他还是用心听着,生怕漏了一个字。)招工的安排他也翻来翻去念叨过多遍,觉得很周到。可是,看看讲话接近尾声,他一路上都感觉到的踏实心情却在一点一点消失。同时他的心跳加快了。耳朵听着讲话却没听见讲的是什么。周围的每张脸也都紧张而专注。

  为什么一路上都觉得踏实,进了公司却突然不踏实了,树生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因为经理本人不在场吧。他低声向旁边的人问了句关于经理的话。那人说经理模样跟几年前一样,配上这样的衣服、高跟皮靴,还有那样的小皮包,看着真年轻。待人又和气。亲自把乡亲们安置在宿舍里,操着地道的家乡话拉家常,还一起吃了工作餐。工作餐是四菜一汤……老实说,那人的描述传神极了,树生听了历历在目。可这并没能缓解他的不安。他想问几句别的,掌声响起——赵副经理的讲话刚好结束。场上一片杂沓的脚步声和桌椅吱吱挪动的声音。各种手续紧锣密鼓。人们在赵副经理桌前排队填表。填表完毕当即在钱副经理桌前交钱(一架验钞机已经摆好了)。交钱之后从朱副经理手里拿一本公司简介,然后随吴副经理去一间办公室领取西服手机。填表时还一阵忙乱,一旦开始交钱,整间屋子便安静了。偶尔所有的声音,包括耳语和细微的脚步声,都在同一刻暂停,只听见钞票哗哗响。同乡们从怀里掏出钞票,有的偷偷瞅一眼面无表情的钱副经理,小心地把钱贴着桌面推过去;有的盯着钱好几秒钟,然后大方地往桌上一扔;有的低下头,面露谄媚,两手捧着钱递过去……再过两个就轮到树生了。离验钞机越来越近,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攒着钱的手在发抖。

  也许是手续办得太快,所以感觉不踏实?可事事都依着预先说好的程序,没有任何反常。(何况火车上他还巴不得一跨进公司大门就办完手续呢。)到底为什么不踏实?树生打算问钱副经理一件小事,澄清某个细节。没等他开口,钱副经理就拈住了他手里的钞票一顿,顿脱了便麻利地塞进验钞机。这时树生眼皮底下出了件怪事,他极度兴奋,盯着验钞机竟然没有留心:机器显示钱数是五千一百。钱副经理又动手数了一遍,是五千一百。他两个手指夹着递回了这多出的一张钱。看树生木然地站着,他还把钱晃了两晃。树生已经明白了,却并不伸手。怎么可能奇迹般地多出了一百啊。五千块——五十张一百的——他临行前数过许多遍。哪几张是卖什么东西换的,哪几张是从哪儿借的,甚至每张钱上的小瘢痕他都记得。

  “您再数数,”树生说。

  钱副经理又数了一遍,是五千整。他笑着收回了那一百块。钱副经理那略带嘲弄和轻蔑的笑,树生当时没放在心里,过后才清晰地回忆起来。当时他交了钱,意外地觉得轻松。什么也不想,大步走开了。路过朱副经理的桌子,朱副经理递过来一本小册子,他看都没看一眼。出门的时候,他碰落了主席台旁边一面“先进企业 ” 的锦旗,也根本没注意。他径直走出会议室,直到有人跟出来喊着名字,提醒他回去领公司简介,领西服和手机,才意识到手续还没有完。

  在会议室,一切按计划进行,出奇地顺利。每人不多不少五千块,验钞机也没有查出一张假钞。手续接近尾声,门突然开了,一个年轻人闯进来。他的西服如此笔挺合身,脸上的笑容如此光彩照人,一刹时连天天开门就见面的人们也没认出原来他也是自己的乡邻。年轻人一手叉腰,一手掀开上衣的衣襟,露出光亮的衬里和别在腰带上的一个精致的手机;又扣上中间那粒扣子,低头瞧瞧,从上到下没有一处不平整、不伏贴。人们一错愕,随即窃窃私语。虽然赵钱朱三位副经理也身穿类似的西服,可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人还围上来走一圈上下左右打量。几位副经理也歪着身子说笑、评论,领导与员工之间的距离渐渐缩小。场上愉快、活泼的气氛一直延续,直到乡亲们全部办完了手续,所有的人,包括副经理们,都像卸了一副重担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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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8 09:49:53 |只看该作者

十一、闲散的生活

  接下来的几天阴雨连绵。有人讨嫌天气,有人初进京水土不服,有人看那些办公楼、厂房、食堂,虽然像模像样,总不如想象中的高级——总之,按公司的安排休整、等待培训的乡邻,心情大多不那么畅快。最初一两天,真正无忧无虑的,唯有石柱一个人。

  培训之前先休整,这是石柱意外的喜讯。怎么才算休整?头天晚上他蒙头大睡,直到次日午饭前,听见同寝室乡邻的搪瓷碗咣当响,才翻身醒来。此后他想出门逛逛,还兴冲冲找人同去。可惜谁也没兴趣。都劝他,没办暂住证别瞎跑,警察收容了不是玩的。北京的警察,捉小偷、追逃犯笨得像乌龟,抓起农民来可又狠又准。哪怕你长得像学生,像干部,甚至像日本首相,他也一目了然。何况石柱长得就像个农民。话虽好意,可石柱熬不住:窝在宿舍没事干,这哪叫日子!一个少见的晴天(连久经污染的天空都有点蓝),他一拍大腿说,“管它呢,收容就收容吧!”一个人高高兴兴溜去了。不知怎么搞的,就到了某条窄街。这里隔不多远是间旧房,墙上大写一个“拆”字,有的拆了一半,有的快拆完了,只剩破砖烂木头。居民像闹了什么别扭,脸色跟街道一样灰蒙蒙。街的近邻是天坛还是颐和园,它的某处房子曾住过孙中山还是别的历史人物,至今仍待查考。但显而易见,街本身,它眼下的状况,即使我刻意粉饰,也实在没有值得夸耀的。难怪石柱兴致减了大半(尽管如此,人群中还数他精神),直惋惜运气背,又走岔了路。不明就里的还以为全北京都这么乌七八糟。勉强逛了两条街,过天桥给了乞丐一些钱,在地铁站出口谢绝了一位撺掇他办大学文凭的妇女,他便打道回府了。

  此后继续休整,石柱也不乐意逛了。唯有整天无所事事,闷得慌。如今满世界传扬打工多么苦,多么累,每天流汗多少小时——这算什么!石柱觉得,把一个地道的庄稼汉弄进大城市,不逼他加班,而让他天天休整,实在是更巧妙的折磨。简直不明白,类似的日子,久居北京的老板、文化人,还有公务员,怎么受得了。睡足了,和同乡打了招呼,顺手接过一个懒汉的扫帚,呼呼代他扫了地,再来回走两圈,伸展一下肌肉饱满、足够拎起大袋水泥的胳膊——一天才开了个头。然后怎么办,手脚该放哪儿?更麻烦的是,他偶尔叹息着,心里想,没事干,心里都不知想什么。休整到第五天,石柱失眠了。前几个晚上,室友们老早便听见他鼾声如雷;这天他却听到了从没机会听到的别人的鼾声。另有三个人说梦话。一个说,“啊…… 呜……哼!……”另一个只说,“哼!”深夜,石柱打个哈欠快睡着了,忽然上铺的家伙开了口:“有胆就过来!……我不是好惹的!”反反复复几句,怒气冲冲,不知要跟谁动刀动枪,了结哪一代的冤仇。他侧过身子,越听越好奇,虽然整整一晚上也没听出个胜负。那家伙磨了一阵牙,又说:“等着瞧,总有一天……我的厉害……跟你算帐!”别说石柱,连最懦弱的懦夫听了,也必定握紧拳头,血直往头上涌。接着天亮了。没听出名堂,石柱被搅得没合眼却是实实在在的。

  这天乡邻聚集吃早饭时,石柱忽然放下碗筷,斩钉截铁地宣布,日子没法过了。众人一愣。一个见他两眼通红,忙问跟谁闹了矛盾。另一个点头:“这雪里蕻嚼着是有股酸臭!不过,出门在外将就点。哪指望家乡的白花菜香?”等石柱叹息说,无缘无故的,越休整越心烦时,误会才似乎消除了。饭桌之间倒不乏心烦的。有人说整天休整确实不像好事。有人提议再找经理们问问,具体什么时候开工。有人说干脆要求马上培训。有人附和说对呀,早培训早开工,公司何乐而不为。讨论越来越激烈,几天的沉闷空气扫尽了。石柱也一挥手说,等什么等,明天培训正好。吃完饭,几个人赶到办公室,恰逢某位副经理办公。石柱说在田里干惯了,谁身上没力气,哪用得着休整?一旦培训起来,他肯定光着膀子,管他白天黑夜,先干上二十个小时,好让老员工心服口服。一番话,不带半点夸张和做作,随便哪个小煤窑的矿主、工地的包工头,或者玩具厂的老板听了,都会瞪大眼睛。他们天天咒的,可全是些只能干十三个小时、加班两小时都有怨言的懒虫。同来的人,虽然不同意一口气干二十个小时,也希望尽早培训。然而,恳切的请求,副经理却无动于衷。他说大家如此朴实、勤恳,经理没看错,他也很感动;但是,经理的亲戚,也是公司的员工,应该尊重公司的安排;新员工到齐了一起培训,调度方便,省时省力;可见安排休整,不仅是为了员工,也是为了公司;总之举了五六条理由,敦促大家安心休整。最后没办法,石柱仍然喊闷,培训也不能提前。但交涉不能说完全没效果。当天下午,副经理派人送来了一叠故事会、两本读者、三张中国青年报,还有四副扑克牌,说是丰富员工的精神生活。公司既然支持,牌桌片刻凑成了;玩着玩着,按俗话说的,还上了色;晚饭前,有人居然输了好几十,得先欠下,等发了工资才能还清。

  于是继续休整,等待培训。看报,打牌,或者只是闲着,日子波澜不惊,事后回想也一片空白。不过没多久,一个雨天,宿舍忽然闹腾起来。有人唤醒了睡午觉的同伴,说新员工到了,赵副经理领头。众乡亲挤在门口观望。只见一顶大黑伞远远挪过来,赵副经理撑着伞,一路指点、说笑着。他身后,十几个人乐呵呵的,正是有劳久候的新员工。大多背着一两个印着“碳酸氢铵”的蛇皮袋。其中一个后生断了只胳膊,袖管空空的。山坡村的乡亲们打量着。有的说:“也是穷山窝的,跟咱们一样。”有的摇头:“比咱们差远了。”有的取笑说,哪里像农民,更像打仗时的难民。说话间,仿佛顽童暗中操纵似的,雨凑巧加大了,从四面八方射过去,新来的都笑着找地方躲。“究竟是哪个穷山窝的呢?”有人虽然无所谓,有人则好奇。一会儿,人和行李在宿舍安置妥帖,消息传开了:人家来自赵家湾,也就是赵副经理的家乡。

  这个消息有点意外。有人说:“自己的乡亲,赵副经理也不交待一声。”有人说:“赵副经理说出身贫寒,没想到真贫寒。”赵家湾的乡亲也感觉意外。搭了腔,听常发提到培训,有的还当他是公司的老师傅,有数十年的工龄。不过,静心一想,或者过阵子习惯了,种种意外也显得平常。两地的乡亲一起盼着培训。可是新员工还没到齐;又过了许久,才陆续赶来了。隔两天来一拨,每来一拨办一次手续,吃工作餐,安排在宿舍休整。会议室热烈欢迎的横幅无休止地悬着,当中的“ 山坡村”三字改做了“赵家湾”,又改做了其他几个贫富不一、口音斑驳的村、沟、屯、寨。这些村、沟、屯、寨的乡亲同样等,同样怀疑,同样请求培训,同样抱怨伙食不对胃口,同样蹲在厂房那面涂了“严禁烟火”和“效益至上”的墙下,思忖这休整什么时候完。

  撇开这些共同点,每个村该有多么独特的风俗,每个人该有多么传奇的身世!至于他们的长相、他们的家境、他们之间的玩笑、他们帮工或者逃荒路过的地方,自然有值得细说的特点。我何尝不想提起笔,绘出这些特点和逸闻,包括他们自身的,以及经他们的口流传的!遗憾的是,可怜讲故事的,这一切没发生在别的国家,偏偏在中国。从海南岛到松花江,多少村寨,五千年古国,多少怪事奇谈。哪个讲故事的指望面面俱到?多才的焦头烂额,薄才的大病几场,也只能搜集到一点皮毛。脾胃虚弱的诗人和小说家,趁早放弃吧。这片汪洋太深、太幽微,人的一生又太短、太脆弱;连那些坚韧不拔、漠视名利、听众都啐一口走开了仍在孤独中挣扎的艺术狂人,也只能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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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8 09:50:34 |只看该作者

十二、残局

  十一月初,休整真的结束了。出了件各地的乡亲都倍感蹊跷的事:某天众人的早饭没了着落,因为掌厨的师傅,两个头发稀疏、各系一条油光可鉴的围裙的老头,不知为什么没上班。打电话问公司领导,说是昨夜都得了急症,上吐下泻,等收到他们的请假条,早饭已经耽误了。这种事公司也措手不及。暂时只好由乡邻们自己选出两位有烹调经验的掌管厨房。事情说小不小,恰恰发生在新员工快到齐的时候——按经理们说的,再过两天,最后一批新员工就到了——人们完全不知如何应对。宿舍里几个实心的人讨论,为了调和各地的口味,应该由谁掌勺。一个人直摇头:“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谁掌勺,咱们肯定上当了!”于是话题陡转。众人分为两派。一派坚持说,招工是场精心设计的阴谋,究竟是什么阴谋,厨师害病有什么用意则莫衷一是。另一派坚持说,经理们怎么可能不骗别人,专骗自己的乡亲。正争执不下,一个人黑着脸闯进来,说刚才打电话,经理们的电话无一例外都停了机。他们八成是开溜了。人们当头挨了一棒。几个对招工期望最大的,嘴上继续争辩,心里也动摇了。

  当许多人面对这个变故不知所措,怎么想也无法接受的时候,常发正在宿舍外散步。他没参与争论,也不知道电话停机的消息。实际上,争论刚开始,他已经默然地低头出了门。散步本是常发的习惯。每天早晨,如果不下雨,他就单独溜达一圈,或者在宿舍附近,或者在公司大门外。但自从开始休整,他散步时从没有如此心神不宁。他先分析了厨师害病的事。“生老病死,谁免得了?”他边分析边点头,“尤其是烧饭的……三灾八难,请病假。这是很正常的。”没多久,他的思路不自主地转到了招工、休整、培训等节骨眼上。不管是收信、借钱,还是交钱、休整,他都越回想心越凉。

  常发绕着宿舍转了一圈,叹息了一阵;出了公司大门徘徊,又叹息了一阵。“不,”他坚决地自言自语,“还是别想为好。”再次告诫了自己之后,他像一个并无忧愁、只是随便走走的人那样,观察周围的景色和行人。这时候,一个陌生姑娘穿过那条阴天里越发显得灰暗的街道,直朝公司大门走来。这位不速之客在“北京某某有限公司”的招牌下站住,盯了它许久,所以即使她不主动叫住常发,常发也注意到她了。她问了几句闲话,比如公司经营什么,经理、副经理姓什么等等。但她不像是办什么业务的,因为她又问起了领导们的长相和年龄。姑娘和经理们个人究竟有什么瓜葛,常发难免好奇。可仿佛有人在耳边叮嘱,不停地阻止似的,他却无心探问,甚至回答对方的问题也漫不经心。姑娘细细问了一遍,又重复了一遍。等常发不情愿地确证了她的描述,她一拍手说:

  “是他们!没想到真是他们!”

  常发犹豫了一下,问她找诸位经理有什么事。姑娘说他们欠她钱。

  “他们……欠钱?”

  “没错,他们欠我一千块。”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欠钱呢?”

  问完这句话,仿佛对欠钱的缘故彻底失去了兴趣,常发沉默了。实际上,姑娘做出解释时,看他的表情,也难判断他究竟听进了多少。姑娘的解释是这样的。五个月前,她第一次进京,因为没经验,找了十多天也没找到工作。后来在一个偏僻的、挂着“职业介绍”牌子的地方,交了一百报名费之后,她得了个机会。一位姓钱的说,某公司正招人,叫她于某天到某处面试。面试完了,一位姓赵的说她被录取了,给了一个电话号码。不过上岗前要交一百块押金。她交了押金,可是几天了仍未接到上岗的通知。打电话过去,一位姓吴的说必须再交三百块服装费。她于是交了服装费。虽然按约定领了服装,依旧没有上岗。再打电话过去,一位姓朱的说,她即将接受高规格的培训,要交五百块培训费。这时她的两个朋友都劝,说这种圈套只有骗穷山沟出来急于挣钱的,她可别上当。可她昏了头,给父母打电话求他们寄钱,又拿去交了培训费。工作终究没落实,赵、钱、朱、吴四个人(按流行说法)则都蒸发了。谁也没告诉她公司的详细地址——她是单凭公司的名字,在打工的间隙里,晕头转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儿的。

  一场荒唐的经历,姑娘提起来气恨不已。她说话时,常发一直沉默着,一次也没有打断。他也从头到尾保持着一种麻木的表情。一个看似和善的老头,听了这种事脸上没有半点同情或者惊奇,难怪姑娘一口气讲完了,瞥他一眼时感觉意外。她补充了几句找到这些骗子的过程,常发没反应。转问他姓钱的在不在,他愣着没回答。

  “我闹不明白的是,”她想了想说,“他们自己有厂,还出去坑人!”

  常发仍然一声不吭。姑娘觉得碰上了一个蠢笨的乡巴佬。不必多费口舌,她迈开步子,准备进公司,会一会那几个劳她好找的人物。她的提包里有件衣服,总共一千块钱换的,如今总算能当面砸到那个收她服装费的姓吴的头上了。

  “怎么可能?”她迈进了大门,背后突然有人结巴地说,“怎么可能坑坑……坑人啊!”

  转过头时,只见常发扭曲着脸,脑门冒汗,嘴巴半张着。他的嗓音也变了。姑娘简直以为说话的不是他。“奇怪,”她凑近前,皱着眉想,“他想说什么?为什么不可能?”

  “明摆着……不可能的事。”

  “明摆着不可能?你倒是说说,到底怎么不可能?”

  常发闭上眼睛,做梦似的:“所以,培训……培训肯定要开始了。再等一等……”

  姑娘交完培训费,已经四个月了。她气哼哼地说:

  “你是他们什么人?是亲戚还是朋友?给他们帮腔!得了吧,劝你也小心点,那几个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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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8 09:51:11 |只看该作者

十三、哪能这么完了!

  过了两天,经理们依旧不见踪影,他们所说的最后一批新员工也没露面。公司里剩下一群失魂落魄的乡邻。食堂、宿舍的摆设,办手续的过程,经理们的言词和语气,总之各种骗局常见的花招,回想起来都如此明显。有人说早看出有鬼,本想趁迎接最后一批新员工的时候,找经理们要回那五千块的。有人说,本来担心这工作不像他们吹的那么好,也许跟在一般工厂卖苦力一样,没想到这么彻底。一夜之间卷钱跑了,竟是活抢。交了五千块钱,工作子虚乌有,人们甚至可以忍受,可谁也受不了突然消失这种羞辱:“哪能这么完了!”“钻了地缝也得把他们挖出来!”立即有人建议找劳动局反映情况。有人说该找工商局,还有人说该找派出所。扯不清谁去了劳动局,谁去了工商局,谁去了派出所,各去了几次,见到了哪几个官员。但结果简言之是这样的。劳动局说,经理们看来侵犯了职工的劳动权益,局里将敦促返还欠款,并处以适当的罚金。但必须先找到他们才行。工商局说,公司的行为属于非法商业运营,且数额较大,也可以说是诈骗。如果证据确凿,应该向派出所投诉。派出所说……派出所就难说了。其实去没去过派出所都无法肯定,当然无从知道所里会采取什么举措,态度是否比劳动局、工商局更威严。说来乡亲们祸不单行,恰逢两个重大国际会议。重大会议前夕,各区、街道办事处的警察、城管、联防队员按惯例,都全力清查三无人员。建国门外的乞丐一扫而空,昌平收容所筛沙子的爆满。至于三无人员当中,哪些是被骗之后,还没来得及开口申诉,又被派出所收容的,主管筛沙子的官员是无暇分辨的。这种时候,谁站着说话不腰疼,嘲笑乡亲们胆小?换了别人,连抛头露面,去趟劳动局或工商局的胆量都没有呢。

  没办法。一阵忙乱,劳而无功。有人纳闷,黑白分明的事,劳动局工商局两处竟然难以解决。他们干什么吃饭的!何况那些家伙的背景,乡亲们最清楚不过了 ——也是农村出身,没什么后台,北京的劳动局、工商局再窝囊也不至于怕他们呀。有的乡邻整天骂劳动局、工商局,甚于肇事的经理们。不过,也有不全凭意气,遇事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的,分析下了结论(可惜这是回乡以后了):不能全怪劳动局、工商局。也怨乡邻们在气头上,只知道喊冤,不注意收集证据;甚至连一张写明交过五千块的文书也不带,就想说服那些手头有无数证据确凿的案件等着办的公务员们,自己交了五千块钱,仅换得了身上的这套西服和腰间的这个手机(按一位偶尔碰到的、在手机厂干活的家伙说的,外观虽好,品质不敢恭维)。即使碰上了一个真肯帮忙,绝不推诿的公家人,或者老家也在穷乡村,没栽过秧也目睹过稼穑艰难,甚至对他们和颜悦色的,人家又怎么肯相信呢?何况这一切的确荒诞不经。几位年轻的企业家,怎么净挖空心思,捉弄自己的乡亲?一夜之间消失,难道连厂房设备都不要了?他们早先搞职业介绍,又是怎么回事?他们究竟是经理、副经理,还是搞职业介绍的?种种值得澄清的疑点,乡亲们在惊叹和气狠之中都忽略了。

  与此同时,各路传言(天知道出自哪些知情人的口)已经在暗中滋长。一种说,经理们其实不是经理,是搞传销的,专门倒卖廉价的西服、手机。公司则是租的场地。那两个头发稀疏的老头也不是掌厨的,而是重金雇来的保安。遗憾的是,传销尚未形成可喜的规模,两位保安却忽然良心发现,不辞而别。缺了看管下线的人手,经理们也只得到此为止。另一种说,经理们的确是经理,头发稀疏的老头们也的确是掌厨的。只是公司设备老化,负担惊人,管理不善,总之种种现代企业流行的麻烦,最要命的是供养着多名肥头大耳仍不忘吃喝的中层干部,结果每况愈下,大批裁员也于事无补,经理们于是突发奇想,算盘打到了自家乡亲身上(虽然也未能挽救公司倒闭的命运)。还有一种说……但干吗列举传言呢?传言终属虚妄,还是说事实吧。可是,如果说事实如何如何,喜欢听传言的肯定摇头走开,说这肯定不是事实。所以只得再说一回传言,虽然这回的传言其实是事实。根据这个传言,经理等人其实不是经理,公司也不能算公司。因为公司早停产了,停产前经理他们只是员工。而且他们也远不如在乡亲们面前表现的那样富有商业头脑。和许多停产或者濒临倒闭的企业一样,这家公司的老板也不失时机地引诱职工集资、入股,或者叫与公司共患难,许诺了诸多好处。经理等人是职工中仅有的积极分子,为此抛进了几年打工的血汗钱。可是入了股才发现,除了每人得了一个段长、主任或者别的头衔之外,公司的资产与他们几乎不沾边;老板正通过某种精明商人独有的手段,把公司卖给一家房地产开发商(众所周知,时下这个行当最火爆),等时间一到就把那些半新不旧的厂房、宿舍一举夷平,建一座钓鱼山庄,以供市井人物更有效地打发过剩的时间。经理等人(不是原来的老板,而是骗了乡亲的那几个)多方奔走,也没能追回赔进去的钱。“别的公司都红火,为什么偏偏我们倒闭了?”“别人倒闭了也能捞一把,为什么偏偏我们赔进了钓鱼山庄?”他们简直绝望了。不过,机会是无处不在的。打工潮一浪高过一浪,各大城市里,挂着职业介绍的招牌骗钱的小屋像雨后的蘑菇一样层层叠叠。他们便开起了职业介绍所。可是,尽管亲身经历,记忆犹新,真正骗钱的勾当也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不知是经验不足,还是公众对这类职业介绍渐渐有所警惕,等他们开张时,搜肠刮肚地构思,口干舌燥地鼓吹,递钞票上门的也颇有限。几个干劲十足的年轻人再次绝望了,唯有哀叹命运不公,没给个像样的机会。“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甚至像演香港电影一般,高举双手大吼。但其中也有一个——就是来自山坡村,后来自称经理的那个——并不怨天尤人,而是反思起来。她突然想,在公司被夷平之前,干吗空放着它不加以利用,去外面折腾呢?于是炮制了本故事开头石柱等人收到的那封信。

  这段传奇如此详尽、曲折,最终必定流传深广。然而,尽管它内容翔实,好事的人总免不了更深入地追问。比如公司属于什么类型,是国企还是私企,做的是服装还是化工生意,停产了多长时间,被遣散的员工下落如何等等。可是,别说种水稻糊口的乡邻们对公司、厂矿不甚了了,连那些长年研究工业、商务,或者金融的专家,对这些问题也未定能圆满回答。公司属于国企、合资、台资,还是外商独资,谁能肯定?真是历史上罕见的麻烦!放眼看看吧,胡乱找家公司,不管在哪个城市:本来是国企,几十年前工人们进厂时也以为是国企,不知什么原因,也没谁过问详细的程序,忽然某一天变成了私企。暖瓶厂的牌子摘了,挂上了“斯特豪有限公司”。路人还在胡猜它的经营范围,这个新兴企业却不知什么原因,也没见领导如何艰难地抉择,忽然某一天卖给了炒房地产的。至于被遣散的员工操起了什么营生,是在街头摊煎饼果子,在宾馆打杂,还是蹬上三轮车,同进城的农民一道捡破烂,还是索性闷在家里喝二锅头,烂醉了就揍同样失了业的老婆——我还是少过问,省些头疼吧。如此复杂,如此异彩纷呈,如此匪夷所思,这就是中国的公司,这就是中国的工业,这就是中国的商务和金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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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8 09:52:56 |只看该作者
现在只能发到这里,因为13节以后的章节在别的电脑上面,这个电脑没法读。如果有人感兴趣我再找机会把后面的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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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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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游子  发表于 2008-11-9 11:06:10
第八节《盛宴》的开头是个绝妙的比喻。

”真的,咱们逢上了最乏味最无奈的季节!这个枯燥、殊无生趣、扔进液压机也榨不出一滴油的季节,别说村里人,连讲故事的都绝望了。“

还记得有一个长满了野蒿子的肥田,能看出来作者是个愤世嫉俗的人。可惜第八节的中部写的不好,冲淡了开头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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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游子
19#
黑蓝游子  发表于 2008-11-9 15:47:14
"前方土路拐弯的地方有三个人,一胖两瘦,穿着同样的皱巴巴的西服,各背一两个脏兮兮的包袱,都垂着头慢慢走着。突然,为首的那个稍胖的像被人从前面猛推一掌,又从后面狠狠蹬了一脚一样,扭了几扭扑地倒了。"

想起卡夫卡的漫画来。怎么到中间文风就变了?第十一节写北京是简浅的讽刺,结尾倒很不错。作者适合写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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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0 03:34:50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Anonymous 于 2008-11-9 11:06 发表
还记得有一个长满了野蒿子的肥田,能看出来作者是个愤世嫉俗的人。可惜第八节的中部写的不好,冲淡了开头的力量。


有人注意到看上去像玉米的野蒿子,是个惊喜。

第八节的中部我也不满意,改不好。不知道是对农村的不熟悉所致,还是那段本来就不该写宴会。不过,其实我挺喜欢第八节的结尾的,如果删了宴会就接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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