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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利法夫人 福楼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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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42 |只看该作者
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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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她刚起床,就看见实习生在广场上。她穿的是梳妆衣。他抬起头来,向她打招
呼。她赶快点点头,就把窗子关上。
    莱昂等了整整一天,等下午六点钟来到;但是,他走进客店时,只看见比内先生一个人
在餐桌就座。
    头一天的晚餐,对他说来,是一件大事;在这以前,他还从来没有同一位女士一连谈过
两个小时。怎么能用这样美妙的语言,把这么多从没讲清楚的事情,对她讲得一清二楚呢?
他一向胆小,非常保守,一半由于缅腆,一半由于害怕出丑。在荣镇,大家都认为他“规规
矩矩”。他聆听成年人发表意见,似乎并不热衷政治:这对年轻人来说,是很难得的。而且
他多才多艺,会画水彩画,会读高音乐谱,晚餐后不打牌,就专心读文学作品。奥默先生看
重他有知识;奥默太太喜欢他为人随和,因为他时常在小花园里陪伴那些小奥默。这些肮脏
的小家伙,没有教养,有点迟钝,像他们的母亲一样。照料他们的人,除了女佣人之外,还
有药房的小伙计朱斯坦,他是奥默先生的远亲,药房收留了他,似乎是做好事,其实是把他
当作佣人。
    药剂师表现得是—个再好不过的邻居。他告诉包法利夫人关于商店的情况,特意把他熟
悉的苹果酒贩子找来,亲自为她尝酒,并且亲眼看着酒桶在地窖里摆好,他还指点她怎样才
能买到价廉物美的黄油,并且替她和勒斯蒂布杜瓦打交道,这个教堂管事,除了照料教堂和
料理丧葬以外,还随主顾的心意,按钟点或按年头照管荣镇的主要花园。
    并不单单是关怀别人,才使药剂师这样亲切地巴结包法利的,关怀之下还有自己的打
算。
    他违犯了十一年风月十九日公布的法律,第一条严禁任何没有执照的人行医。经人暗中
告发,奥默被传唤到卢昂,去王家检查院办公室见检查官先生,这位法官穿了公服,肩上披
了白鼬皮饰带,头上戴了直筒无边高帽,站着传见了他。这是在早上开庭以前。他听见宪兵
的笨重靴子走过通道,远处好像还有大铁锁牢门的声音。药剂师的耳朵嗡嗡响,仿佛就要中
风倒地;他似乎关在地牢底层。一家大小都在痛哭.药房已经出卖,短颈大口瓶丢得到处都
是,他不得不走进一家咖啡馆,喝—杯掺矿泉水的甘蔗酒,才能清醒过来。
    日子一久,对这次警告的记忆渐渐淡忘了,他又像以前一样在药房后间看病,开一些不
关痛痒的药方。但是他怕镇长怪罪,又怕同行妒忌,所以向包法利先生大献殷勤,拉好关
系,这是要赢得他的感激之心,万一他以后发现了什么.也会嘴下留情。因此,每天早上,
奥默都给他把“报纸”送来,两到了下午,他又总要离开药房,到负责居民健康的医生那里
谈上几句。
    夏尔并不高兴:没有人来看病。他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一句话也不说,不是在诊室里
睡觉,就是看太太缝衣服。为了消磨时间,他在家里干粗活,甚至试用漆匠剩下来的油漆给
顶楼添上颜色。不过他最操心的,还是钱财大事。他花了那么多钱来修理托特的房屋。为夫
人买化妆品,还有搬家,结果三千多金币的嫁资,在两年内就用完了。再说,从托特搬到荣
镇,损坏了多少东西,又丢失了多少!还不算那座神甫的石膏像.因为颠簸得太厉害,从大
车上掉了下来,在坎康布瓦的石板路上摔得粉碎了!
    还有一件他乐于操心的事,那就是他的妻子怀孕了。分娩期越来越近,他也越来越疼
她。这是建立另外一种血肉的联系,好像连续不断地感到他们的结合越来越复杂了。当他在
远处看见她走路懒洋洋的样子,胯骨以上没穿束腰的身子软绵绵地转动,当他们面对面地坐
着,他随心所欲地瞧着她在扶手椅上没精打采的模样,那时,他幸福得憋不住了;他站起
来,拥抱她,用手摸她的脸.叫她做年轻的小妈妈,想要她跳舞,又是笑,又是哭,想到什
么,就说什么,滔滔不绝地开着各种各样亲热的玩笑,想到要生孩子,他陶醉了。现在,他
什么也不缺,他认识了人生的整个过程,于是就把胳膊肘凭着人生的餐桌,从从容容地享受
人生。
    艾玛起先觉得非常惊奇,后来又急于分娩.想要知道做母亲是怎么回事。但是,她不能
随心所欲地花钱,买一个有玫瑰罗帐的摇篮,几顶绣花的童帽,于是一气之下,她就懒得管
婴儿的穿着,统统向村里一个女工订货,既不挑迭,也不商量。这样—来,她就享受不到准
备工作的乐趣,而在准备当中.母爱是会变得津津有味的;她的感情,从一开始,也许就缺
了什么东西,就冲淡了。相反,夏尔却是每餐不忘谈到他们的小把戏,久而久之,她想到他
的时候,也越来越想念了。
    她希望生一个儿子,身体强壮,头发褐色;她要叫他乔治;这个生男孩子的念头,就好
像希望弥补一个女人无所作为的过去一样。一个男人至少是自由的,可以尝遍喜怒哀乐,走
遍东南西北,跨越面前的障碍,抓住遥远的幸福。可对一个女人却是困难重重。她既没有活
动能力,又得听人摆布,她的肉体软弱,只能依靠法律保护。她的愿望就像用绳子系在帽子
上的面纱,微风一起,它就蠢蠢欲动,总是受到七情六欲的引诱,却又总受到清规戒律的限
制。
    一个星期天早晨六点钟,太阳出来的时候,她分娩了。
    “是个女儿”夏尔说。
    她头一转,昏过去了。
    奥默太太差不多立刻跑过来吻她,金狮客店的勒方苏瓦大妈也不落后。药剂师懂得分
寸,只在半开半闭的门口,临时说了几句道喜的话。他想看看婴儿,并且说她长得很好。
    坐月子期间,她挖空心思给女儿起名字。她先考虑有意大利字尾的,如克拉蕾,路易
莎,阿芒达,阿达拉;她相当喜欢嘉姗德,但又更喜欢伊瑟或莱奥卡蒂。夏尔希望孩子用母
亲的名字,艾玛反对。她们把历书从头翻到尾,甚至见人就问。“莱昂先生,”药剂师说,
“前一天和我谈起这件事,他问你们为什么不选玛德兰这个非常走俏的名字。”
    但是包法利奶奶大叫大嚷,不能用一个罪人的名字。至于奥默先生,他偏爱伟大的人
物,光辉的事件,高贵的思想,因此他给他的四个孩子命名时,就是根据这套道理:拿破仑
代表光荣;富兰克林代表自由;伊尔玛也许是对浪漫主义的让步;阿达莉却表示对法兰西舞
台上不朽杰作的敬意。因为他的哲学思想并不妨碍艺术欣赏,思想家并不抑制感情的流露;
他分得清想象和狂想。例如这部悲剧,他指摘思想,却欣赏风格;他诅咒全剧的构思,却称
赞所有的细节;他厌恶剧中人物,却热爱他们的对话。当他读到得意之笔,不禁手舞足蹈,
想到教士以权谋私,又不免悲愤交加,这样百感交集,无法自拔,既想亲手为拉辛戴上桂
冠,又想和他争得水落石出,争到斗换星移。最后,艾玛想起在沃比萨侯爵府,听见侯爵夫
人叫一个年轻女子贝尔特,于是名字就选定了。因为卢奥老爹不能来,他们请奥默先生做教
父。他送的礼物都是药房的出品:六盒枣糊止咳剂,一整瓶可可淀粉,三筒蛋白松糕,还有
在橱子里找到的六根冰糖棒。举行洗礼的晚上,摆了一桌酒席;神甫也来了;过得很热闹。
喝酒之前,奥默先生唱起《好人的上帝》来。菜昂先生唱了一支威尼斯船歌,包利法奶奶是
教母,也唱了一首帝国时代流行的浪漫曲;最后,包法利老爹硬要人把小孩子抱下来,开始
给她举行洗礼,当真拿一杯香槟酒倒在她头上。拿洗礼这种头神圣的事来开玩笑,使布尼贤
神甫生气了;包法利老爹却从《众神的战争》中引用了一句话来作答复,气得神甫要走;妇
女们一起恳他留下,奥默也来调解,结果总算又使神甫坐了下来,他倒像没事人一样,又端
起碟子,喝那半杯咖啡剩下来的一半。
    包法利老爹在荣镇还住了一个月,他早上戴着漂亮的银边警官帽,在广场上吸咽斗,把
居民都唬住了。他习惯于大喝烧酒,时常派女佣人去金狮客店买上一瓶,记在他儿子的帐
上;要使他的围巾有香味他把媳妇储备的科隆香水全用光了。
    媳妇也不讨厌有他作伴。他见过世面;他谈到柏林,维也纳,斯特拉斯堡,谈到他的军
官生活,他过去的情妇,他摆过的盛大午宴,而且显出讨人喜欢的样子,有时在楼梯上或花
园里,他甚至搂住她的腰喊道:
    “夏尔,不要大意!”
    于是包法利奶奶为儿子的幸福担心了,生怕时间一久,她的丈夫会对年轻女人的思想产
生有伤风化的影响,她就催他早点动身回去。也许她有更严重的优虑。包法利老爹是个不顾
体统的人。
    一天,艾玛忽然心血来潮,要去看小女儿,就到奶妈家去悄看看历书,看坐月子的六个
星期过了没有,就向罗勒木匠住的地方走去。他住在村子的尽头,在山坡下,在大路和草原
之间。时间已是中午;家家户户都关了窗板,青石板屋顶在蓝天的强光下闪闪发亮,人字墙
的墙头好像在冒火花。一阵闷热的风吹来。艾玛觉得四肢无力,走不动了;河边道路上的碎
石头又磨脚;她打不定注意,到底是回家,还是找个地方歇歇脚。
    正在这个时候,菜昂先生从附近一家大门里出来了,胳膊下面还夹着一札文件。他走过
来和她打招呼,并且在勒合商店门前伸出来的灰色帐篷的阴影下站住了。
    包法利夫人说,她要去看她的孩子,但是她已经觉得累了。
    “如果……”莱昂吞吞吐吐,不敢再说下去。
    “你事忙吗?”她问道。实习生说他不忙,她就求他作伴。一到晚上,这事就传遍了荣
镇,镇长的太太杜瓦施夫人对女佣人说:“包法利夫人真不要脸。”
    要到奶妈家去,就像去公墓一样,走出街后,要向左转,走上一条两边栽了女贞树的小
路,穿过一些小房子和小院子。女贞树正开花,还有婆婆纳,犬蔷薇,荨麻和轻盈的树莓,
耸立在荆棘从中,争奇斗妍。从篱笆眼里看得见,破房子里有公猪躺在粪堆上,或者是颈上
套着夹板的母牛在树上磨角。他们两个,肩并肩,慢慢走着,她靠在他身上,他随着她的脚
步,放慢了自己的步子;在他们前头,一群苍蝇乱飞,在闷热的空气中发出了嗡嗡声。
    他们看见一棵老胡桃树下有一所房子,认出了奶妈的家。房子很矮,屋顶上盖了灰色
瓦,顶楼天窗下面,挂了一串念珠似的大葱。一捆一捆细小的树枝,直立在荆棘篱笆旁边,
围着一块四方的生菜地,一小片只有几尺长的薰衣草地,还有爬在支架上的开花豌豆。脏水
泼在草上,流得左一滩,右一滩,房子周围晾着好几件看不清楚的破衣烂衫,针织的袜子,
一件红印花布的女用短上衣,还有一大块厚帆布摊开在篱笆上。奶妈听见栅栏门响,就出来
了,还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她用另一只手牵着一个瘦得可怜的小家伙,脸上长满了瘰疠,
这是卢昂一个帽商的儿子,父母做生意忙,把他留在乡下。
    “进来吧,”她说,“你的孩子在那边睡着呐。”
    底层只有一间房子。紧靠着里首的墙边,有一张没挂帐子的大床,靠窗放着和面缸,玻
璃破了一块,是用蓝纸剪成的太阳图案粘起来的。门后面的角落里,在洗衣地的石板底下,
摆着几只半统钉靴,靴底的钉子很亮,旁边有一个装满了油的瓶子,瓶的颈口插了一根羽
毛;一本《马太历书》扔在满是灰尘的壁炉架上,在打火石、蜡烛头和零碎的火绒当中。最
后,这屋子里显得多余的是一个吹喇叭的荣誉女神的画像,这当然是从什么香水广告画上剪
下来的,用六个靴钉钉在墙上。
    艾玛的孩子睡在地上的一个柳条摇篮里。她连人带被窝都抱了起来,胳膊上下左右摇
晃,轻轻地唱着歌。
    莱昂在房里走来走去;看见这个漂亮的太太穿着南京布袍,待在一个穷苦人家里,他觉
得不是滋味。包法利夫人脸红了;莱昂转过身去,以为这样看她未免失礼,孩子吐奶吐在她
衣领上,她就把她放回原处,奶妈赶快来揩干净,并旦说奶不会留下痕迹的。
    “她也在我身上吐奶,”奶妈说。“我一天到晚都得给她漱洗!要是方便的话,好不好
请你对杂货店的卡米说一声,我缺肥皂的时候,要他让我拿几块用?那我就不用多打搅你
了。”
    “好的,好的!”艾玛说。“再见,罗勒大嫂。”
    她走出来,在门槛上擦了擦脚。
    大嫂一直把她送出了院子,一面对她诉苦,说自己每夜都得起来。
    “我有时候累得不行,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所以,你起码也该给我一小磅磨好的咖
啡,我早上掺牛奶喝,可以喝个把月。”
    包法利夫人耐着性子听完了她道谢的话,就上路了;小路走了一段,忽然听见木头套鞋
的响声,回头一看:来的又是奶妈。
    “还有什么事?”
    于是乡下大嫂把她拉到旁边一棵榆树后面,开始对她谈起她的丈夫来,说他干的那行,
一年才挣六个法郎,而他的头头……
    “快点说吧,”艾玛说道。
    “唉!”奶妈说一句话,叹一口气,接着说道:“我怕他看到我一个人喝咖啡,心里会
难过的,你知道,男人……”
    “既然你有咖啡喝,”艾玛重复说,“我会给你们的!……别罗唆了!”
    “唉!好心太太,因为他受过伤,胸口抽筋抽得厉害,他甚至说,连苹果酒也不能
喝。”
    “说快点吧,罗勒大嫂!”
    “那么,”奶妈行了一个屈膝礼,“要是你不嫌我过份的话……(她又行了一个屈膝
礼),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她的眼睛露出恳求的 神色),要一小罐烧酒,”她到底说出了
口,“我可以用来擦你孩子的 脚,她的小脚丫嫩得像舌头。”
    艾玛摆脱了奶妈的纠缠,又挽上了莱昂先生的胳膊。她先走得很快,后来放慢了脚步;
她的眼睛看着前方,看到了年轻人的肩膀,他的外衣领子是黑绒的。他的褐色头发梳得整整
齐齐,垂在衣领上。她注意到他的指甲留得比荣镇人长。实习生没事干就修指甲;他的文具
盒里有把小刀,就是专修指甲用的。
    他们顺着河岸走回荣镇。到了热天,水浅岸宽,花园连墙基也会露出来,要下一道台阶
才能走到河边。河水不声不响地流着,看起来又快又凉;细长的水草成片地倒伏在流水里,
随水浮动,好像没人梳理的绿头发,摊开在一片清澈之中。有时候,在灯心草的尖端,或者
在荷叶上面,看得见一只细脚虫慢慢爬着,或是待着不动。阳光穿过前赴后继、随生随灭的
波纹,好像穿过蓝色的小球;老柳树瞧着自己的灰色树皮和断枝残条在水中的倒影,再往前
看,周围都是草场,显得空荡荡的。这时正是田庄用膳的时刻,年轻的少妇和她的同伴走路
的时候,只听见他们自己的脚步在土路上行走的节奏,他们自己说话的声音,还有艾玛的袍
子在身上磨蹭的悉簌声。花园墙顶上砌了玻璃瓶的碎片,像暖房的玻璃屋顶一样热。砖墙缝
里长了桂竹香。包法利夫人撑开阳伞走过,伞边碰到开残了的花,就会撒下一阵黄粉,碰到
忍冬和铁线莲挂在墙外的枝条,小枝就会缠住蓬边,划过伞面。
    他们谈到一个西班牙歌舞团,不久要在卢昂剧场演出。
    “你去看吗?”她问道。
    “能去就去。”他答道。
    难道他们没有别的话讲?他们的眼睛说出来的话还更重要得多。当他们搜索枯肠,说些
平淡无奇的话时,他们两人都感到一种忧郁涌上心头;这好像是灵魂的窃窃私语声,深沉悠
远,不绝如缕,比说话的声音还更有力量。他们惊奇地发现了这种新的美妙感,却没有想到
要互相倾吐各自的感受,也没有想到要寻找这种感受的起因。未来的幸福好比热带地区的海
岸,吹来一阵香风,把软绵绵的当地风光融入了无边无际、可望而不可及的幸福海洋,他们
沉醉在感受中,甚至懒得去想那看不见的前途远景了。
    有一个地方给牲口踩得陷了下去;只好踏着烂泥中稀稀落落的大青石,才能走过。她不
得不时常站住,看看在哪里落脚好,——石头一动,她就摇晃,胳膊高举,身子前倾,眼神
惊惶,她笑了起来,生怕掉进水坑里去。
    他们到了她家花园前面,包法利夫人推开小栅栏门,跑上台阶,就进去了。
    莱昂回到事务所。公证人不在,他看了一眼档案夹,然后削了一支鹅毛笔,最后戴上帽
子走了。
    他来到阿格伊岭上的“牧场”,没有走进森林,就在冷杉树下躺倒,从手指缝里看着
天。
    “我多无聊!”他自言自语说,“我多无聊!”
    他抱怨村子里的生活,奥默这样的朋友,吉约曼这样的老师。公证人一天到晚只忙事
务,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留—嘴络腮胡子,系一条白领带,一点也不懂得体贴别人,只会摆
出一副英国人的死板派头,头几天倒把实习生唬住了。至于药剂师的老婆,那是诺曼底最好
的妻子,温顺得像绵羊,爱护她的子女、父母、亲戚,为别人,的不幸而哭,却不管自己的
家务,讨厌穿紧身衣。她行动迟缓,语言无味,相貌寻常,说话就那几句,虽然她三十岁而
莱昂才二十,他们住在对门而且每天说话,但他从没想到她是一个女人,脱了裙子还有什么
女人味。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人呢?比内,几个商人,两三个小酒馆老板,本堂神甫,最后还有
镇长杜瓦施先生和他的两个儿子,他们有钱,粗鲁,迟钝,自己种地,一家人大吃大喝,却
很信教,真叫人受不了。
    这些面孔构成的背景,衬托得艾玛的形象更加孤单,更加遥远;因为他感到在她和他之
间,仿佛隔着模模糊糊的深渊。
    起初,他同药剂师到她家去过几次。夏尔对接待他似乎并不特别感到兴趣;莱昂既怕自
己冒昧,又寻求明知不可能的亲近,所以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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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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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天一开始,艾玛就不住在卧室里,而搬到厅子里去:厅子长长的,天花板很低,在壁
炉上的镜于前面摆了一盆枝条密茂的珊瑚。她坐在窗前的扶手椅里,看着村里人在人行道上
来来往往。
    莱昂从公证人事务所走到金狮旅店去,每天要走两回。艾玛听见他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她听时身子向前倾;而那个年轻人却总是同样的装束,头也不回,就从窗帘外溜过去了。但
是到了黄昏时分,她时常用左手支着下巴,把开了头的刺绣撇在膝盖上不管,忽然看见这个
影子溜过,不由得震颤一下。于是她站起来,吩咐佣人摆好餐具。
    奥默先生总是在晚餐时来他们家。他把希腊便帽拿在手里,悄悄走了进来,以免打扰他
们。他老是重复同样的话:“晚上好,老伙伴!。然后,他走到餐桌前,在这对夫妇之间的
老位子上坐下。他向医生打听有多少人来看过病,医生也同他商量该收多少诊费。接着,他
们就谈报纸上的消息。到了晚上这个时候,奥默差不多已经能把消息背诵如流了;他不但可
以和盘托出,而且夹叙夹议,把记者的评论,国内外私人的大灾小祸等秘闻佚事都讲得历历
如数家珍。但是,不等话题谈得山穷水尽,他就立刻话头一转,品评起眼前的菜肴来,有
时,他甚至探起身子.精心地为夫人挑选一块最嫩的肉,或者转过身去对女佣人说,怎样操
作才能烧好纯肉加蔬菜,如何调味帮算讲究卫生:他谈到香料、味精、肉汁和明胶,谈得令
人目迷五色,而且奥默头脑里的配方.比药房里的瓶子还多,他的拿手好戏是各式果酱、香
醋和甜酒,他还知道新发明的节约用热能的方法,以及保存酪、料理坏酒的技术。
    到八点钟,朱斯坦来找他回去,药房要关门了。奥默先生发现他的学徒喜欢来医生家,
尤其是碰到费莉西也有的时候,于是他就用狡诈的眼光看他。
    “我的这个小伙子,”他说,“开始会打主意了。我敢说,他爱上了你们的女佣人,要
不才怪呢!”
    但是药剂师怪学徒的,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错误,那就是一听见人家谈话,他便立地生根
了,比如说,星期天,简直没有法子要他离开客厅,本来奥默太太把他叫来是要他把孩子们
抱走的,因为他们在安乐椅里睡着了,而椅套太大,都给他们的背脊挤皱了,但他却站住了
就不走。
    并没有多少人来参加药剂师家晚上的聚会,他喜欢说长道短,议论政治,体面人先后都
对他敬而远之。只有实习生却一次聚会也不错过。一听见门铃响,他就跑去迎接包法利夫
人,接过她的披肩;要是下雪,她的鞋上穿了布边大套鞋,他就把她脱下的套鞋放在药房长
桌底下,摆在一边。
    他们先玩了几盘“三十一点”,然后,奥默先生和艾玛玩两人牌戏,莱昂站在她背后出
点子。他把乎搭在她的椅子靠背上,眼睛盯着像牙齿一般咬住她发髻的梳子。她每次出牌,
身子一动,右边的袍子就撩起来。她的头发往上卷起,露出了她褐色的背脊,但是褐色越往
下走越淡,渐渐消失在衣服的阴影中。她松松的衣服从座位两边一直拖到地上,上面满是绉
褶,有时莱昂发现他的靴子后跟踩了她的袍子,就赶快把脚挪开,好像踩了她的脚一样。
    打完了扑克牌,药剂师又和医生玩起多米诺骨牌来,艾玛换了座位,把胳膊肘撑在桌子
上,一页一页地翻看《画报》。她带来了时装杂志。莱昂坐在她的身边;他们同看图画,先
看完的等着后看完,的。她总求他念诗;莱昂就拉长了声调朗诵,读到爱情的段落,他连出
气都分外小心。但是打骨牌的声音扰乱了他;奥默先生是个强手,老是赢双满贯。打完了三
百分,他们两个把腿一伸,就在壁炉前睡着了。柴火烧成了灰,茶壶喝得空空的,莱昂还在
朗涌。艾玛一边听,一边无意识地转动灯罩,纱罩上画了几个坐车的丑角和拿着平衡木走钢
丝的舞女。菜昂打住了,用手指着已经入睡的听众;于是他们低声谈起话来,这悄悄话显得
特别情意绵绵,因为不怕别人听见。
    这样,他们之间就建立了一种联系,不断地交流看书和唱歌的经验;包法利先生妒忌心
不重,并不觉得奇怪。
    他过生日,收到一个医学用的头颅标本,染上了五颜色,注满了数目字,一直注到胸
口。这是实习生盛情送上的礼物。他还大献殷勤,甚至替医生去卢昂买东西;一个小说家写
了一本书,引起了对热带植物的爱好,莱昂为医生太太买了一盆仙人掌,他坐燕子号班车回
来,花放在膝盖上,硬刺扎破了手指也不管。
    艾玛在窗子外面装了一个带栏杆的小木架,放她的小花盆。实习生也把花盆吊起,好像
一个悬空的小花园;他们看得见对方在窗口养花。
    在全村的窗户中,有一家老是显得比别家更忙;因为星期天从早到晚,或者天气好的每
个下午,从顶楼的天窗口,都看得见比内先生瘦小的侧影弯在车床上,车床单调的隆隆声连
金狮旅店都听得见。
    一天晚上,莱昂回到房里,发现了一条浅色底上印着绿叶的毛毯。他喊奥默太太、奥默
先生、朱斯坦、孩子们和厨娘来看,他甚至告诉了他的老板;大家都想看看这条毯子;为什
么医生太太要送实习生这份厚礼呢?这显得不合常规,于是大家一口咬定她是他的“情
人”。
    这也不是无中生有,他不住口地说她漂亮聪明,比内听得不耐烦了,有一次竞毫不客气
地回嘴道: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和她并没有来往。”
    莱昂折磨自己,想方设法,如何对她“吐露衷情”。他既怕惹得她不高兴,又恨自己胆
小,老是犹豫不决,又是气馁,又是跃跃欲试,他痛苦得哭了起来。后来,他狠狠地下了决
心,写了几封信,但又撕掉了,确定了时间,又一再延期。他时常打算,无论如何,也要开
始行动了,但一到艾玛面前,他的决心就泄了气;碰到夏尔出来,邀他同坐马车去后附近的
病人,他立刻答应,向医生太太告辞后就走了。她的丈夫不也是她的一部分吗?
    至于艾玛,她并没有问过自己是否爱他。爱情对她来说,应该突然而来,光彩夺目,好
像从天而降的暴风骤雨,横扫人生,震撼人心,像狂风扫落叶一般,把人的意志连根拔起,
把心灵投入万丈深渊。她不知道,屋檐的排水沟如果堵塞的话,雨水会使屋顶上的平台变成
一片汪洋的湖泊,她自以为这样待在屋内安然无事,不料墙上已经有一条裂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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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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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二月的一个星期天,一个落雪的下午。
    包法利先生和夫人,奥默和莱昂先生,大家同到荣镇半古里外的河谷里,去参观一家新
建的亚麻纺织厂。药剂师把拿破仑和阿达莉也带在身边,好叫他们活动一下;朱斯坦陪着他
们,肩上杠着几把雨伞。
    然而,他们要参观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可以参观的。只是一大片空地,乱七八糟地堆着
些沙子和石头,还有几个已经上了锈的齿轮,当中有一座长方形的建筑,墙上打了许多洞,
那就是小窗子。房子还没有盖好,从屋梁中间可以看见天空。人字墙的小梁上,系着一把麦
秆,中间掺杂着些麦穗,头上的三色带子,在风中喀喇响。
    奥默开讲了。他对同来的人解释这家厂房未来的重要性,他估计地板的载重能力,墙壁
的厚度,可惜没有带把尺来,其实比内就有—把,可以供他随意使用。
    艾玛伸出胳臂让他挽住、稍稍靠庄他的肩膀,遥望着,一轮太阳,在雾中发射出耀眼的
白光;但她—转过头去,就看见了夏尔。他的鸭舌帽戴得很低,遮住了他的眉毛,两片厚厚
的嘴唇有点哆嗦,使他的面孔显出了一副蠢相;就连他的背脊,虽然稳如大山,看了也今人
生厌,她还发现,他这个人俗不可耐.连他的外衣也显得俗不可耐了。她这样打量他的时
候,在厌恶中得到一种反常的快感,正好莱昂向前走了一步。天冷使他的面孔变得苍白,看
起来显得落落寡欢,脉脉含情;他的衬衫领子有一点松,看得见领带和颈之间的皮肤;他的
耳朵尖从一绺头发下面露了出来;他抬头看云的时候,又大又蓝的眼睛.在艾玛后来,简直
比映照青天的山间湖泊还更清澈,还更美丽。
    “该死!”药剂师忽然叫了起来。
    他的儿子刚刚跳到石灰堆里,要把鞋子涂成白色,他赶快跑了过去。拿破仑一听见父亲
骂他,就号叫起来,而朱斯坦拿着一把麦秆,帮他把鞋子擦干净。但他需要用刀把石灰刮
掉,夏尔就掏出自己的刀子。
    “啊!”她自言自语说,“他口袋里还带了一把刀子,真像个乡巴佬!”
    直到下霜的时候,他们才回到荣镇。
    晚上,包法利夫人没有去隔壁奥默家,但当夏尔一走,她感到孤独的时候,对比又自然
而然地涌上心头,感觉清清楚楚,几乎就像刚才发生的事,景象模模糊糊,似乎是回忆的延
长。她从床上看着燃烧的火光,仿佛身子还在河谷,看见莱昂站在那里,一只手弄弯他的软
手杖,另一只手牵着静静地吃冰的阿达莉。她觉得他可爱,她简直无法摆脱。她想起了他在
其它时候的姿态,他说过的话,说话的声音,他整个的人,于是她伸出嘴唇,像要吻他似
的,翻来覆去地说:
    “是啊,可爱!可爱!……他是不是在爱着一个人呢?”她问自己,“是哪一个?……
不就是我吗!”
    所有的证据同时都摆在面前,她的心怦怦跳了。壁炉里的火焰在天花板上投下了一片红
光,欢欢喜喜,哆哆嗦嗦;她转过身去,伸直了胳膊。
    于是她又开始没完没了,如怨如诉地说:
    “唉!假如这是天意!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有谁会阻拦呀?……”
    等到夏尔半夜回家的时候,她装出刚刚睡醒的样子,听见他脱衣服的声音,她就说是头
痛;然后漫不经心地问他晚上过得怎么样?
    “莱昂先生,”他说,“很早就回楼上去了。”
    她不禁微微一笑,灵魂深处感到新的心荡神怡,就沉入睡乡了。
    第二天夜色降临的时候,她接待了来访的商店老板勒合。这是一个能干的商人。
    他生在加斯康尼,长在诺曼底,因此既像南方人一样爱说话,又像北方人一样有心眼。
他浮肿的脸上没有胡须,像是涂了淡淡的甘草汁,而他的白头发使得他黑色的小眼睛射出的
看得透人的光芒显得更加敏锐。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有人说他过去是个货郎,有人说他在
鲁托开过钱铺。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头脑复杂,善于算计,就连比内也怕他几分。他客气得
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老是半弯着腰,不知道他是在打招呼,还是有求于人。
    他把滚了绉边的帽子挂在门口之后,就把一个绿色的纸匣子放在桌上,开始向夫人道
歉,客客气气地说:直到今天,还没有得到夫人的照顾,像他开的那样的小铺子,本来不配
“上流”妇女光临,他特别强调“上流”两个字。其实,只要她吩咐—声.他就会送货上门
的,不管她要的是服饰还是内衣、帽子还是时装.因为他一个月照例要进四回城。他和最大
的商行都有联系,在三兄弟公司,金胡商店,或者大野商行,提起他的大名,真是无人不
知.简直像囊中物一样熟悉!今天,他刚巧进了好货,机会难得,所以他顺便送来给夫人过
目。于是他从纸匣子里拿出半打绣花衣领。
    包法利夫人看了看。
    “这种东西我用不着,”她说。
    勒合先生又小心在意地摆出三条光彩夺目的阿尔及利亚围巾,好几包英国针,一双草拖
鞋,最后,四个用椰子做的、由劳改犯雕镂而成的蛋杯。然后,双手撑在桌上,颈子伸出,
身子前倾,张大了嘴,望着艾玛的眼睛。她浏览这些货物.拿不定主意,时不时地,好像为
了掸掉浮尘.他用指甲弹一弹摊开了的围巾的纵缎面;围巾抖动了,发出了轻微的响声,在
傍晚暗绿色的光线中,缎面上的金色圆点,好像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
    “卖多少钱?”
    “不贵,”他回答道,“也不必忙着给钱。看你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并不是贪钱的犹太
人!”
    她考虑了一阵子、结果还是谢绝了勒合先生。他倒不在乎地答道:
    “好吧!一回生,二回熟;和太太们我总是合得来的,只有我家里那一位不行!”
    艾玛微微一笑。
    “我这样说,”打趣之后,他又装出老实人的模样,接着说道,“就是不愁没有钱
花……要是你手头紧,我这里倒方便。”
    她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啊!”他赶快低声说,“你若缺钱,也用不着跑老远去借。相信我吧!”
    于是他又打听咖啡馆老板特利耶的消息,包法利先生正在给这位老爹看病。
    “特利耶老爹的病怎么样了?……他一咳嗽,就会震动整个房屋,我怕他过不了几天,
就用不着法兰绒恤衫,而要进雪杉木棺材了。年轻的时候,他这样花天酒地!太太,他这号
人,一点也不爱惜自己!就是喝烧酒也把他烧成石灰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看着熟人死去总
不是滋味。”
    他扣上纸匣子的时候,就这样谈论医生的病人。
    “天气不对头,当然罗,”他一脸不高兴地瞧着玻璃窗说,“人就生病了!我呀,我也
觉得不舒服,总有一天,我也要来看医生,治治我的背痛。打扰了半天,再见吧,包法利太
太,有事不必客气,在下一定效劳。”
    他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
    “我怎么那样老实!”她想起了围巾,就自言自语说。
    她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来的人是莱昂。她站起来.在五斗柜上的一堆抹布中,随便拿
起一块来缲边。他进来时,她显得很忙。
    话谈得不带劲,包法利夫人说了上句没有下句,使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坐在壁炉旁边
一张矮椅子上,用手指头转动象牙针线盒;她却穿针走线,时不时地用指甲压得抹布打摺。
她不说话,他也不开口;不管她说与不说,他都看入了迷。
    “可怜的年轻人!”她心里想。
    “我有什么不讨她喜欢?”他问自己。
    到底还是莱昂开口了,他说他要到卢昂去给事务所办事。
    “你订的音乐杂志到期了,要不要我续订?”
    “不要,”她答道。
    “怎么啦?”
    她抿紧了嘴唇,慢吞吞地把针穿过抹布,抽出一长段灰色的线。
    莱昂看了有气。艾玛的手指头似乎给抹布擦粗了;他脑子里闪出了一句献殷勤的话,但
又不敢大胆说出口。
    “你不再学了吗?”他接着说。
    “什么?”她赶快说,“音乐吗?啊!我的上帝,是呵:难道我不要管家务了,不要照
料丈夫了,说来说去,要干的活多着呢,难道份内的事不要先做!”
    她看看钟。夏尔还没回来。于是她装出担心的样子。她三番两次说:
    “他人多么好!”
    实习生对包法利先生也有感情。不过妻子对丈夫感情太深反倒使他意外,使他不快,但
他还是接着说医生的好话。他说,他听见大家都说他好,尤其是药剂师。
    “啊!他是一个好人,”艾玛接着说。
    “当然,”实习生接嘴道。他又谈起奥默太太来,他们平常老是笑她衣着随便,邋里邋
遢。
    “那有什么关系?”艾玛打断他说。“一个做母亲的人,哪里顾得上打扮自己!”
    然后,她又不说话了。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她的谈话,她的姿态,统统都改变了。人家看见她把家务事放在心
上,又按时上教堂,对女佣人也管得更严格了。
    她把贝尔特从奶妈那里接回家。一有客人,费莉西就把她抱出来,包法利夫人撩起孩子
的衣服,让客人看她的胳膊和腿。她说她爱孩子;孩子是她的安慰,她的乐趣,她的癖好。
她一边抚摸她,一边抒发感情,如果不是知道底细的荣镇人,恐怕要把她错当做《巴黎圣母
院》里的好妈妈呢。
    夏尔回家的时候,发现他的拖鞋总在壁炉边上烘着。现在,他的背心衬里不再脱线,他
的衬衫也不再缺纽扣,他甚至高兴地看到:他的睡帽也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壁橱里面。她
不再像从前一样,不乐意去花园里消愁解闷;无论他提什么建议,她都同意,虽然她并没有
猜到他的意图,她也毫无怨言地顺从;——莱昂看见他餐后坐在炉边,双手放在肚子上,两
脚蹬着炉架,面孔饱得发红,眼睛浸润在幸福中,孩子在地毯上爬,而这个腰身苗条的少
妇,竟俯在椅子背上吻他的前额。
    “我想到哪里去了!”他自言自语。“怎么可能到手呵?”
    在他看来,她显得这样贤惠,这样圣洁不可侵犯,甚至连最渺茫的希望也烟消云散了。
    这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情况,更把她抬高到了超凡入圣的地位,对他说来,他既然得不到
她的肉体,她似乎也就摆脱了凡胎俗骨;在他心里,她总是扶摇直上,远离人间,好像成了
仙的圣徒,令人目眩神迷地飞上九霄云外去了。这是一种纯洁的感情,它并不会妨碍日常生
活的运行;人们培养这种感情,因为情也以稀为贵,有了这种感情使人得到的享受,远远少
于失去这种感情给人造成的痛苦。
    艾玛瘦了,脸色变得苍白,面孔也拉长了。她的黑头发从中间分开,紧紧贴住两鬓。她
的眼睛大,鼻子直,走起路来像只小鸟,现在老是沉默寡言,难道不像蜻蜓点水似地度过人
生,而且额头上隐约地露出了负有崇高使命的迹象?她是这样忧郁而又平静,温柔而又持
重,使人觉得她有一种冷若冰霜的魅力,就像一座冰凉的大理石教堂,虽然花香扑鼻,也会
使人寒颤一样。即使莱昂以外的人也会感到这种不可抗拒的引诱。
    药剂师就说过:“她的姿质不凡,即使县长夫人也不如她。”
    老板娘称赞她节省,病人称赞她客气,穷人称赞她慈善。
    其实她却贪心不足,容易生气,怨天尤人。她的纹丝不乱的直褶裙包藏着一颗动荡不安
的祸心,她的羞人答答的嘴唇讲不出内心的苦恼。她爱上了莱昂,却寻求孤独,好无拘无束
地在想象中自得其乐。看见了真人反而扰乱了沉思默想的乐趣。艾玛听见他的脚步,心就扑
扑地跳;在他面前,激动的感情反而低落,使她莫明其妙,最后陷入一片惆怅。
    莱昂并不知道,当他灰心失望地离开她家的时候,她却站了起来,在他后面看着他走到
街上。他的行动使她挂念;她暗中观察他的脸色,甚至凭空捏造,找个借口到他房间里去。
药剂师的老婆在她看来真是幸运,能够和他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而她的思想不断落在这所房
子上,就像金狮旅店的鸽子老是飞来这里,把白羽红爪浸在檐沟里一样。艾玛越是发觉自己
堕入情网,越是压制自己的感情,好不流露出来,让它慢慢削弱。她并不是不想莱昂猜到她
的心事;她甚至想出一些机会,一些突如其来的变化,好使他恍然大悟。但是她没有这样
做,当然,不是行动太慢就是心里害怕,还有不好意思。她想到她的拒绝也许做得过份,已
经错过了时机,无法挽回了。当然,她的自尊心,自封“贤妻良母”带来的喜悦,无可奈何
的顾影自怜得到的安慰,总算聊胜于无,可以弥补一点她自认为作出了的牺牲。
    于是,肉体的七情六欲,对金钱的垂涎三尺,还有热情带来的伤感,全都混在一起,成
了一种痛苦;——而她不但不求解脱,反而越陷越深,自寻烦恼。一盘菜烧得不好,一扇门
关得不紧,她都有气;她埋怨自己没有丝绒衣服,错过了幸福,没有实现太高的理想,住的
房子太窄。
    她最恼火的是,夏尔似乎想都没有想到她在受苦。他居然以为是他使她幸福的。这种愚
蠢的想法,在她看来,筒直是一种侮辱,而他的心安理得,就是无情无义。她为谁做贤妻良
母的?难道他不是一切幸福的障碍,一切苦难的根源,像一根复复杂杂的皮带上的尖扣针一
样,从四面八方把她紧紧扣在他的身上?
    因此,她由于烦闷无聊而产生的种种怨恨,都转移到他头上, 她想努力减轻痛苦,结
果反而加重了愤怒,因为这种徒劳无益的努  力,更增加了她灰心失望的理由,扩大了他们
之间的裂痕。她对自己的温存体贴也起了反感。家庭生活的平凡使她向往奢俗豪华,夫  妇
生活的恩爱却使她幻想婚外的恋情。她恨不得夏尔打她一顿,她  才好理直气壮地僧恨他,
报复他。有时她会大吃一惊:自己居然会起这样无情的念头;然而她不得不继续露出笑容,
自己骗自己说:“我很幸福,”然后装出幸福的模样,骗别人相信自己真幸福。
    其实,她讨厌这样口是心非。她也起过同莱昂私奔的念头,随便到哪里去,也不管多么
远,只要能尝尝新的生活;但一想到私奔,她的灵魂深处立刻裂开,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一个
黑暗的深渊。
    “而且他已经不再爱我了,”她心里想。“怎么办呢?还能指望谁来帮忙,谁来安慰,
谁来减轻我的痛苦?”
    她已经精疲力竭,气急败坏,如痴似呆,老是低声哭泣,眼泪直流。
    “为什么不告诉先生呢?”女佣人碰到她发病的时候进来,就这样问。
    “这是神经有毛病,”艾玛答道。“不要告诉他,免得他难过。”
    “啊!对了,”费莉西接着说,“你就像小盖兰一样。她是在波莱打渔的老盖兰的女
儿,我到你们家来以前,在迪厄普认识的。她老是愁眉苦脸,站在门口,好像报丧的裹尸
布。她的病看起来似乎是脑袋里起了雾,医生无能为力,神甫也没办法。病得太厉害了,她
就一个人跑到海边去,海关人员巡查的时候,老看见她伏在地上,爬在鹅卵石上哭呢。后
来,说也奇怪,她一嫁人,病就好啦。”
    “啊!对了,”费莉西接着说,“你就像小盖兰一样。她是在波莱打渔的老盖兰的女
儿,我到你们家来以前,在迪厄普认识的。她老是愁眉苦脸,站在门口,好像报丧的裹尸
布。她的病看起来似乎是脑袋里起了雾,医生无能为力,神甫也没办法。病得太厉害了,她
就一个人跑到海边去,海关人员巡查的时候,老看见她伏在地上,爬在鹅卵石上哭呢。后
来,说也奇怪,她一嫁人,病就好啦。”
    “可是我呢,”艾玛接过来说,“我的病是嫁人后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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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42 |只看该作者
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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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分,她坐在打开的窗前,刚刚看见教堂管事勒斯蒂布社瓦修剪黄杨,忽然就听见
晚祷的钟声响了。
    时间是四月初,报春花已经开放;一阵暖洋洋的风卷过新翻土的花坛,花园也像女人一
样,打扮得花枝招展,来迎接夏天的良辰美景。从花棚的栅栏向外一望,可以看见婉蜒曲折
的河水在草原上漫游的行迹。暮霭穿过落了叶的杨树,使树的轮廓呈现出淡淡的紫色,仿佛
在树枝上挂了一层朦胧的透明轻纱似的。远处有牲口在走动,但听不见它们的脚步声,也听
不到它们的哞叫。晚钟一直在响,在空气中散发出哀而不怨的长叹。
    听到漫长的叮当钟声,少妇的情思又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她的青年时代,回忆起当年的寄
宿生活。她想起了圣坛上的大蜡烛台,比摆满了鲜花的花瓶和圣龛的小圆柱都要高得多。她
真想像从前一样,和修女们打成一片,排成长长的一行,看着白面纱中夹杂着一顶顶黑色的
硬风帽,全都伏在跪凳上析祷。星期天做弥撒的时候,她一抬起头来,就看见淡蓝色的香烟
缭绕着圣母慈祥的面容。想到这里,她的心有动于衷了;她觉得自己柔弱无力,无依无靠,
就像一只小鸟身上的绒毛,在暴风雨中晕头转向;就是这样,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却已经
走上了去教堂的路。她准备献身给宗教,不管哪种信仰都行,只要她能够把灵魂全部投进
去,只要她能忘掉人间的烦恼。
    她在广场上碰见勒斯帮布杜瓦回来;因为他为了充分利用一天的时间,宁愿打断工作,
回头再做,所以他只在他方便的时候敲晚祷钟。再说,早点敲钟还可以提醒孩子们上教理
课。
    有几个孩子已经来了,在墓地的石板上玩弹子。另外几个骑在墙头,摆动两条腿,用木
鞋弄断围墙和新坟之间的荨麻。这是唯一的有绿色植物的地方;别的地方都是石头,上面老
是蒙着一层浮土,圣器室的扫帚也扫不干净。孩子们穿着软底鞋在石板上跑来跑去,仿佛这
是特意为他们铺好的拼花地板,他们的叫声笑声,比叮当的钟声还响得多。粗粗的钟绳从高
高的钟楼上吊下来,一头拖在地上,摆动得越来越少,钟声也就越来越小。几只燕子飞过,
发出唧唧啁啁的叫声,用翅膀划破了长空,迅速地飞回滴水檐下黄色的燕子窝。教堂里首点
了一些灯,这就是说,挂了一个玻璃盏,里面点着一根灯芯,从远处看,灯光好像一个白
点,在灯油上摇曳不定。一道长长的阳光穿过教堂的中殿,使两边的侧道和四围的角落,显
得更加阴沉。
    “神甫在哪里?”包法利夫人问一个小孩子,他正在摇晃活动栅门上一根已经松了的栏
杆。
    “他就要来了,”他回答道。果然,教士住宅的门咯吱一响,布尼贤神甫出来了。
    孩子们乱嘈嘈地挤进了教堂。
    “这些小淘气!”教士嘀咕说,“总是这样!”
    他一脚碰到一本破破烂烂的《教理回答入门》,就捡起来说:
    “什么都不爱惜。”他一眼看见了包法利夫人,
    “对不起,”他说,“我没有认出来是你。”
    他把《教理入门》塞进衣服口袋,就站住了,两个手指还在摆动圣器室沉重的钥匙。
    夕阳的光辉照在他脸上,使他的毛料道袍显得颜色暗淡了,胳膊肘下面已经磨得发亮,
下摆还脱了线。油污和烟熏的痕迹,一点接着一点。就像他宽阔的胸前那一排小纽扣在延长
似的,离他的大翻领越远,污点也就越多;翻领之上,露出他红皮肤的皱折;皮肤上还星罗
棋布地撒上了一些黄色斑点。直到灰色的胡子遮住了粗糙的皮肤,才看不见,他刚用过晚
餐,呼气吸气声音都响。
    “你身体好吗?”他接着问道。
    “不好,”艾玛答道,“我很难受。”
    “可不是!我也一样,”教士接着说。“这些日子天气一热,说也奇怪,人就软弱无力
了,对不对?但这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生来就是受罪的,圣·保罗不是说过吗?不过,包法
利先生怎么说?”
    “他呀!”她说时做了一个瞧不起的手势。
    “怎么!”好神甫吃了一惊,接着就说,“他没有给你开药方吗?”
    “啊!”艾玛说,“我要的不是世上治病的药方。”
    但是神甫时刻望着教堂里面,顽童们都跪在那里,互相用肩膀你推我挤,好像竖着摆成
一行、一推就倒的纸牌。
    “我想知道……”她接着说。
    “等着,等着,理不得,”教士生气地喊道,“我要打你耳光,打得你耳朵发烧,调皮
鬼!”然后,他又转身对艾玛说:
    “他是布德木匠的儿子,父母有钱.把他惯坏了。不过他很快就会学好的,只要他肯用
功,因为他满聪明。我有时候开开玩笑,就叫他‘理布德’,因为去玛罗姆要走过一个叫做
‘理布德’的山坡,我甚至叫他作‘理布德坡’。哈哈!‘理不得坡’:有一天,我把这个
叫法告诉了主教大人,大人居然笑了……大人真给面子,居然笑了。——哦,包法利先生怎
么样了?”
    她仿佛没有听见。他又接着说:
    “当然非常忙罗?因为他和我,我们两个人在教区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他呀,他是治
疗身体的医生,”他笨拙地笑着加了一句,“我呢,我是拯救灵魂的医生。”
    她用哀求的眼神盯着教士。
    “是啊……”她说,“你是救苦救难的。”
    “啊!不用说客气话啦,包法利太太:就在今天早上,我还不得不到下狄奥镇去了一
趟,一条母牛‘肚子胀’,他们说是着了魔。他们的母牛,我也不晓得是怎么搞的……不
过,对不起:隆格玛和布德这两个该死的小鬼:你们有没有个完?”他一步就跳进了教堂。
    那时,淘气的孩子们正挤在大讲经台周围,爬到领唱人的凳子,上,打开了祈祷书;有
几个还蹑手蹑足,胆大得就要走进忏悔室。但是,神甫突然来了,巴掌像雹子似地落下,打
了大家一顿耳光。他抓住他们的上衣领子,把他们从地上提起来,使劲要他们双膝跪在祭坛
的石板地上,仿佛要把他们像树木似的栽进去。
    “唉!”他回到艾玛身边,拿出一条印花大手帕,用牙齿咬住一个角说,“这些可怜的
乡巴佬!”
    “还有别的可怜人,”她答道。
    “当然!比如说,城里的工人。”
    “我不是说他们……”
    “对不起!我也认识一些可怜的母亲,的确是家庭的好主妇,我敢说,简直就是女圣
徒,但是却连面包也没得吃。”
    “不过还有些人,”艾玛说的时候,嘴角都抽搐了,“神甫先生,有些人虽然有面包,
却没有……”
    “冬天没有火炉,”教士说道。
    “哎!那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在我看来,一个人只要温饱……因为说到头……”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她叹了一口气。
    “你不舒服了?”他有点担心的样子,把身子向前移动了一下,“恐怕是消化不好吧?
顶好是回家去,包法利太太,喝一杯茶,或者喝上一杯新鲜的红糖水,就有劲了。”
    “为什么?”
    她好像如梦初醒的样子。
    “因为你把手放在额头上,我以为你头晕了。”
    然后,他又改变话题:“你本来要问我什么来着?我不记得了。”
    “我吗?没什么……没什么……”艾玛重复说。
    她向周围看看,目光慢慢地落在穿道袍的老神甫身上。他们两人面对面地,你看着我,
我看着你,没有话说。
    “那么,包法利太太,”他到底说了,“请你原谅,因为你也知道我的职责第一。我得
打发那些调皮的小家伙去了。马上要第一次领圣体。我怕我们还会乱套!因此,从升天节
起,我要他们每星期三准时来加上一堂课。这些可怜的孩子!指引他们走上主的道路,总不
会嫌太早的。其实,主已经通过圣子的口,向我们指出了正路……祝你身体好,太太,替我
向你丈夫问候!”
    他走进教堂去,在门口还屈一下膝。
    艾玛看着他头朝一边歪,双手微微张开,手心朝外,脚步沉重,走到两排长凳中间去
了。
    于是她也掉转脚跟,整个身子就像一座雕像在基石上转动,走上了回家的道路。但神甫
的粗嗓子,顽童的尖嗓子,还是传到了她的耳边,在她背后喊着:
    “你是基督徒吗?”
    “是的,我是基督徒。”
    “基督徒是什么人?”
    “基督徒就是一个受过洗礼……受过洗礼……受过洗礼……”
    她扶住栏杆,走上楼梯,一进卧房,就倒在一张扶手椅里。
    苍茫的暮色透过玻璃窗,后浪推着前浪,慢慢地降临了。家具摆在原处不动,仿佛已经
僵化,在阴影笼罩下,似乎落入了黑暗的海洋。壁炉里的火已经熄灭,挂钟一直在滴嗒滴嗒
地响。艾玛模模糊糊地感到惊讶,为什么周围的环境这样安静,而她的内心却是一片混乱。
那时,小贝尔特站在窗子和女红桌子之间,穿着毛线织的小靴,摇摇晃晃地要到母亲身边
来,揪住她围裙带子的末端。
    “不要打搅我!”母亲说的时候用手把她推开。
    小女儿不久又来了,离母亲的膝盖更近;她把胳膊靠在母亲膝上,抬起蓝色的大眼睛望
着母亲,嘴里流出一道纯口水,滴在母亲的绸子围裙上。
    “不要打扰我!”少妇烦了,又说一遍。
    她的面孔把孩子吓坏了,女儿就哭起来。
    “咳!不要烦我呀!”她说时用胳膊推了女儿一下。
    贝尔特摔倒在五斗柜脚下,碰在铜花饰上,划破了脸,血流出来了。包法利夫人赶快把
她扶起来,拼命叫女佣人,把传呼铃的带子都拉断了,正要咒骂自己,忽然一眼看见了夏
尔。原来已经到了他回家吃晚餐的时间。
    “你看,好朋友,”艾玛没事人似的对他说,“小东西玩时不小心,在地上摔伤了,”
    夏尔叫她不用担心,情况并不严重,然后就找胶布去了。
    包法利夫人没有下楼到餐厅去,她要一个人守着孩子。看到她睡着了,她的担心才慢慢
地消散,回想起来,她自己显得既愚蠢,又善良,为了刚才那么一点小事,居然会搅得心烦
意乱。的确,贝尔特已经不再哭泣了。现在,也觉察不到她的呼吸还能不能使棉被上下起
伏。大颗的眼泪留在她眼皮半开的眼角里,睫毛当中露出了两个暗淡无光、深深下陷的眼
珠;胶布贴在脸上,使她皮肤绷紧,把脸也拉歪了。
    “说也奇怪,”艾玛心里想,“这孩子怎么这样难看!”
    夏尔餐后把没用完的胶布还给药房,直到晚上七点钟才回家,看见妻子还站在摇篮旁
边。
    “既然我已经和你讲过,不会出什么事的,”他一边吻她的额头,一边说道,“那就不
要自寻烦恼了,可怜的小亲亲,你这样会搞出病来的!”
    其实他也在药房里待了很久。虽然他并没有显得非常着急,但是奥默先生还是尽力要他
坚强一点,要他“鼓起勇气”。于是他们谈起儿童时代要经历的各种风险,佣人可能做出的
糊涂事。奥默太太就有亲身的体会,她胸部还留下了小时候烫伤的痕迹,那是一个女厨子把
一碗滚烫的热汤打翻在她的小罩衫上造成的。因此,她的慈父良母采取了种种预防的措施:
刀子从来不磨得太快,房间里的地板也从来不打蜡。窗子上装了铁栏杆,壁炉前装上牢固的
小柱子。那些小奥默虽然纵容惯了,其实动一动就有人在后面看住的;只要得了一点伤风感
冒,父亲就给他们灌祛痰止咳药,哪怕过了四岁,也毫不通融地要他们戴防风防跌的软垫
帽。其实,这是奥默太太的怪主意。她的丈夫心里担忧,生怕这样紧紧地箍着脑袋,可能会
使他们的脑子受到影响,有一次居然脱口说出:
    “你难道当真要把他们变成西印度群岛的土著,还是巴西的印第安人?”
    夏尔有好几次要打断他的话,
    “我有话想要对你讲,”他低声对着实习生的耳朵说,实习生上楼时走在前头。
    “难道他猜到什么啦?”莱昂心里寻思。他的心跳得厉害了,于是越发胡思乱想。
    最后,夏尔关上门,请他去卢昂打听一下,买一个好照相机要多少钱;他想使他的妻子
喜出望外,想向她表示无微不至的关心,想送她一张穿黑色燕尾服的照片。但他事先要“心
中有数”。这大概不太费莱昂的事,因为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要进一次城。
    进城有什么事?奥默猜想这是年轻人的通病,有什么风流勾当。但是他猜错了,莱昂在
城里并没有一个相好。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忧郁。勒方苏瓦老板娘一眼就看得出,他盘子
里剩的菜现在多起来了。她要寻根究底,就去找税务员打听;比内让她碰了一鼻子的灰,说
“警察局并没有雇佣他作耳目”。不过,在他后来,他的伙伴也真古怪,因为莱昂老是坐在
椅子上往后一仰,双手一伸,空空洞洞地说什么人生没有意思。
    “那是因为你没有什么消遣呀,”税务员说。
    “什么消遣呢?”
    “我要是你,我就玩玩车床!”
    “可我不会车东西呀,”实习生回嘴说。
    “说得也是!”对方摸摸下巴。藐视中夹杂了几分得意的神气。
    莱昂对没有结果的恋爱感到厌倦了,再说,他开始觉得毫无变化的生活成了沉重的负
担,既没有兴趣来引导,又没有希望来支持。他对荣镇和荣镇人都感到如此乏味,一看到某
些人,某些房子,他就恼火得无法控制;而药剂师呢,不管他人多好,也变得完全无法忍受
了。然而,展望前途,若要换个地方,对他既有几分引诱,却也有几分害怕。害怕很快就变
成了焦急,于是巴黎在远方向他招手,吹起了化妆舞会的铜管乐.发出了轻佻姑娘的笑声。
既然他要去那里读完法律,为什么不早点去?有谁阻拦他吗?于是他心里开始作准备,预先
安排他的活动。他在头脑里设计,怎样布置房间里的家具。他要过艺术家的生活!他要学六
弦琴!他要穿室内装,戴无边软帽,穿蓝色丝绒拖鞋!他想得出神,似乎已经在欣赏壁炉上
交叉地挂着的两把花式剑,还有高头的死人脑壳和六弦琴了。
    困难的是要得到他母亲的同意,然而,她的同意似乎又是合乎情理的事。甚至他的老板
也劝他换一个事务所,可能更有发展前途。于是莱昂想了一个折衷的办法,要到卢昂去找一
个二等帮办的差事,可惜没有找到。最后,他给母亲写了一封长信,详细地说明了他要尽早
去巴黎的理由。母亲同意了。
    其实,他一点也不着急。整整一个月来,伊韦尔每天帮他把大箱小箱、大包小包、从荣
镇运到卢昂,从卢昂运到荣镇;等到他添置了衣服,修理了三把扶手椅,买好了一大批绸
巾,总而言之,准备的东西多得周游世界也用不完,但他还是拖了一个星期又是一个星期,
一直拖到母亲来第二封信,催他赶快动身,否则,他就来不及在放假前通过考试了。
    互相拥抱吻别的时间终于来到。奥默太太哭了起来,朱斯坦也在啜泣。奥默是男子汉,
感情不便外露,只说要帮他的朋友拿大衣,亲自把他送到公证人的铁树门前,公证人再用自
己的马车把莱昂送到卢昂去。莱昂就只剩下一点时间,去向包法利先生告别。
    他走到楼梯高头,就站住了,因为他觉得呼吸紧张,上气不接下气。他一进来,包法利
夫人赶紧站起。
    “是我,还是我!”莱昂说。
    “我早就知道了!”
    她咬咬嘴唇,血像潮水似的往上涌。她脸红了。从头发根部到衣领边上,皮肤都变成了
玫瑰色的。她站着不动,肩膀靠住护壁板。
    “先生不在家吗?”
    “他出去了。”
    她再说一遍:“他出去了。”
    于是—阵沉默。他们互相瞧着,他们的思想在共同的焦虑中混成一片,紧紧搂在一起,
就像两个扑扑跳动的胸脯。
    “我想亲一亲贝尔持,”莱昂说。
    艾玛走下几步楼梯,去叫费莉西米。
    他赶快向周围笼笼统统地扫了一眼,眼光依依不舍地落在墙壁上,架子上,壁炉上,恨
不得能钻进去,或者都带走。
    但是艾玛又进来了,女佣人牵着贝尔特,贝尔特用绳子拉着一架头朝下的风车。
    莱昂吻她的小脖子,吻了一遍又一遍。“再见,可怜的孩子!再见,亲爱的小宝贝,再
见!”
    他把孩子交还母亲。
    “带走吧,”母亲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包法利夫人转过身去,脸靠住玻璃窗;莱昂手里拿着鸭舌帽,从上到下轻轻地拍着自己
的屁股。
    “要下雨了,”艾玛说。
    “我有外套,”他答道。
    “啊!”
    她又转回身来,下巴低着,脸孔朝前看。阳光照着她的额头,好—像照着一块大理石,
划出了她眉毛的曲线,谁也不知道艾玛在天边看见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
    “好了,再见吧:”他叹口气说。
    她突然一下抬起头来。
    “是的,再见了……走吧!”
    他们彼此向着对方走去;他伸出手来,她犹豫了一下。
    “那么,照英国规矩吧,”她说,一面伸过手去,勉强笑了一笑。
    莱昂感到他的指头捏住了她的手,他的整个生命似乎也都化为流体,流入了她的手掌。
    然后,他松开了手;他们还是眼睛望着眼睛,他就这样走了。
    他则走到菜场又站住,藏在一根柱子后面,要最后一次看看这白色的房屋和那四个绿色
的窗帘。他仿佛看见卧室窗口有一个人影;窗帘似乎没有人碰,就自动脱离了帘钩,长长
的、斜斜的褶纹慢慢地移动。忽然一下,所有的括纹都铺开了,窗帘已经挂直,一动不动,
好像是一堵石灰墙。莱昂跑了起来。
    他远远看见他老板的轻便马车停在大路上,旁边有一个系着粗布围裙的男人,手拉着
马。奥默和吉约曼先生在谈天。他们等着他呢。
    “拥抱我吧,”药剂师说,眼睛里还有眼泪。“这是你的大衣,我的好朋友。当心不要
着凉!好好照顾自己!多多保重!”
    “好了,莱昂,上车吧!”公证人说。
    奥默弯腰站在挡泥板旁边,说一个字呜咽一声,才说出了这句断肠话:
    “一路平安!”
    “再见,”吉约曼先生答道。“走吧!”
    他们走了,奥默也回家了。
    包法利夫人打开朝着花园的窗子,看看天上的云。
    朝西,在卢昂那一边,乌云密集,奔腾翻滚。卷起了螺旋形的黑色波浪,在层云后面,
太阳像高悬的金盾,发出条条金光,就像盾上射出的支支金箭,而在别的地方,天上却是空
的,像瓷器一样白。但是一阵狂风吹来,吹得杨树弯腰,突然落下一阵急雨,噼噼啪啪地打
在绿色树叶上。随后,太阳又出来了,母鸡咯咯地叫,麻雀在淋湿的小树丛中拍打翅膀,沙
上的小水洼往低处流,带走了洋槐的粉红落花。
    “啊!他恐怕已经走远了!”她心里想。
    奥默先生还和过去一样,在他们六点半钟吃晚餐的时间过来。
    “好了!”他坐下来说道。“我们刚才总算把我们的年轻人送走了吧?”
    “总算送走了!”医生答道。然后,他坐着转过身来问道:
    “你们家里没出什么事吧?”
    “没出什么大事。只是我的女人,今天下午有点感情冲动。你知道,女人味,一点小事
都会叫她们难过!尤其是我家里那一口子!若是你要怪她们,那就不对了,因为她们的脑神
经组织,本来就比我们的脆弱。”
    “可怜的莱昂!”夏尔说道,“他到了巴黎怎么打发日子呢?……他会过得惯吗?”
    包法利夫人叹了一口气。
    “得了!”药剂师咂咂舌头说,“饭店老板会做好的给他吃!还有化妆舞会!喝香槟
酒!我敢保证,日子过得快活着呢!”
    “我不相信他会胡来,”包法利反驳道。
    “我也不相信!”奥默先生赶紧接着说,“虽然他恐怕不得不跟别人一样胡来,否则人
家就会说他是伪君子。唉!你不知道这些轻浮的学生在拉丁区和女戏子过的是什么生活!再
说,他们在巴黎还很吃得开。只要他们有一点寻欢作乐的本事,上流社会就会接待他们,甚
至圣·日耳曼市郊的贵妇人还会爱上他们呢,这就给他们提供了攀龙附凤的机会。”
    “不过,”医生说,“我担心他在那里……”
    “你说得对,”药剂师打断他说。“这是事情的阴暗面!那就不得不老是用手捏紧钱
包。假如说,你在公园里碰到一个人,穿得讲究,甚至挂了勋章,你会以为他是个外交官;
他走过来,和你闲谈,讨你好,请你吸烟,帮你捡帽子。然后关系更密切了;他带你上咖啡
馆,请你去乡间别墅,等你半醉时,让你结识各色人等。其实,大部分时间只是要抢你的
钱,或者拉你下水干坏事。”
    “不错,”夏尔答道,“但我更怕他们生病,比如说,伤寒就老是拿外省学生开刀。”
    艾玛发抖了。
    “这是饮食失调的缘故,”药剂师接着说,“还有过分节省造成的紊乱。再说,巴黎的
水,你知道!饭馆的菜,样样都加香料,结果吃得你发烧,随便怎么说也比不上一锅牛肉
汤。我呢,我总是喜欢实惠的菜,也对健康更有益!因此,我在卢昂念药剂学的时候,就住
在寄宿学校里,和老师一起吃。”
    他就这样高谈阔论,谈个人的好恶,一直谈到朱斯坦来找他回去配制蛋黄甜奶。
    “没有一点休息!”他喊道,“总是锁着!不能出来一分钟!得像牛马一样流血流汗!
多苦的命!”
    然后,等他走到门口。“忘了问你,”他说,“你听到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
    “非常可能,”奥默接着竖起眉毛,认真地说,“下塞纳区的农业展览会今年要在荣镇
一修道院举办。消息至少是传开了。今天早上,报上还提过。这对本区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下次再谈吧。我看得见,不用点灯了,朱斯坦有提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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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42 |只看该作者
第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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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对艾玛来说,是一个死气沉沉的日子。一切都似乎笼罩在阴郁的气氛中,外部弥
漫着一片迷雾,痛苦沉入了心灵的深处,发出了低沉的呼啸,就像冬天的风吹过一片废墟。
这是对一去不复返的时光魂牵梦萦、大功告成后感到的心力交瘁,习以为常的行动忽然被打
断,或者经久不息的震荡突然中止带来的痛苦。
    就像那年从沃比萨回来,合舞的形象还在头脑里旋转一样,她觉得闷闷不乐,灰心失
望,甚至麻木不仁。莱昂又出现了,更高大,更漂亮,更温存,更模糊;他虽然走了,但并
没有离开她,他还在这里,房屋的墙壁似乎把他的影子留了下来。她的眼睛舍不得离开他走
过的地毯,他坐过的空椅子。河水一直在流,后浪慢慢推着前浪,顺着滑溜的河堤流过去。
他们在这里散过多少次步,听着水波潺潺地流过长满了青苔的石子。他们享受过多么美好的
阳光!多么美好的下午,单单两个人,在花园深处的树荫下!他不戴帽子,坐在一张木条长
凳上,高声朗诵;草原上的清风吹得一页一页的书哗哗作响,棚架上的旱金莲簌簌摆动……
啊,他走了,他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乐趣,是使幸福有可能实现的唯一希望!幸福出现的时
候,她怎么不紧紧抓住!幸福就要消逝的时候,为什么不双膝跪下,双手拉住不放?她诅咒
自己为什么不敢爱莱昂;她多么渴望吻莱昂的嘴唇。她甚至想跑去追他,扑进他的怀抱,对
他说:“是我呀,我是你的了!”但是艾玛一想到重重的困难,心里先就起了一片混乱,而
她的欲望却因为后悔反而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从这时起,对莱昂的回忆仿佛是她忧郁的中心;回忆在忧郁中闪闪发光,好像漂泊的游
子在俄罗斯大草原的雪地里留下的一堆火。她赶快向这堆火跑去,蹲在火旁,轻巧地拨动快
要熄灭的火堆,到处寻找能够把火烧旺的柴草;于是最遥远的回忆和最近发生的事情,感觉
到的和想象到的,烟消云散了的对肉欲的渴望,像风中枯枝一样摇摇欲坠的如意算盘,没有
开花结果的道德观,已经落空了的希望,家庭里的鸡毛蒜皮,她都集拢了,捡起来,加到火
堆里去,使她的忧郁变得暖和一点。
    然而火焰却越烧越低了,也许是燃料不够,或者是堆积太多。情人不在眼前,爱情也就
渐渐熄灭,习惯的压力太大,压得她出不了气;火光映红过她灰色的天空,后来笼罩在阴影
中,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她的头脑昏昏沉沉,误以为讨厌丈夫就是思念情人,怨恨的创伤就
是柔情重温。但是狂风一直在吹,热情已经烧成灰烬,没有人来援助,没有太阳照耀。她感
到四面八方一片黑暗,自己失落在彻骨的寒冷中。
    于是托特的坏日子又重新开始了。她认为现在比那时还更不幸,因为她已经有了痛苦的
经验,并且相信痛苦是没完没了的。
    一个女人为了爱情勉强自己作出这样大的牺牲,只好在花哨的小玩艺中寻求满足。她买
了一个哥特式的跪凳,一个月买了十四个法郎的柠檬来洗指甲;她写信去卢昂买一件卡什米
蓝袍;她在勒合店里挑了一条最漂亮的绸巾;她把绸巾当室内服的腰带用;她把窗板关上,
手里拿一本书,穿着这身奇装异服,躺在一张长沙发上。
    她常常改变头发的式样:她梳中国式的头发,有时云鬓蓬松,有时编成发辫;她把头发
中间的分缝留在一边,像男人的头发一样在下边卷起。她心血来潮要学意大利文:她买了几
本词典,一本文法,一些白纸。她试着认真读书,读历史和哲学。夜里,有时夏尔忽然惊
醒,以为有人找他看病:
    “就来,”他含糊地说。其实只是艾玛擦火柴的声响,她要点灯看书。不过她读书也像
刺绣一样,刚开个头,就塞到衣橱里去了;她读读停停,一本没完,又换一本。
    她一赌气,就容易走极端。一天,她和丈夫打赌,硬说一大杯烧酒,她也能喝个半杯,
夏尔笨得说了声不信,她就一口把酒喝完。
    艾玛虽然看起来轻飘飘的(这是荣镇的女人议论她的话),但是并不显得快活,习惯使
她嘴角上保留了一条固定不动的皱纹,就像失意的政客或老处女的脸一样。她的脸色苍白,
好像一块白布;鼻子上的皮朝着鼻孔的方向拉得更紧,眼睛看人显得心不在焉。她在鬓角上
发现了三根灰头发,就说自己老了。
    她时常昏倒。有一天,她甚至吐了一口血,夏尔心里一急,外表也就显得不安。
    “得了!”她回答道,“这有什么关系?”
    夏尔跑到诊室里去;他坐在大扶手椅里,胳膊肘拄在桌子上,对着做成标本的人头哭了
起来。
    于是他给他的母亲写了一封信,求她来一趟,他们在一起谈艾玛的事,谈了很久。
    能够作出什么决定呢?既然她拒绝治疗,那该怎么办呢?
    “你知道应该怎样对付你的女人?”包利法奶奶回答说,“那就是逼她去做事,用两只
手干活!要是她像别人一样,不得不挣钱过日子,她就不会无所事事,胡思乱想,晕头转向
了。”
    “不过,她并不是无所事事呀!”夏尔说。
    “啊!她有事做!什么事呀?看小说,读坏书,读反对宗教的书,用伏尔泰的话讥笑神
甫。还不止这些呢,我可怜的儿子,一个不信教的人总不会有好结果的。”
    于是他们决定不让艾玛看小说。这似乎不容易做到。好奶奶包下来了:等她路过卢昂的
时候,她要亲自去找租书的人,说艾玛不再租阅了。万一书店硬要做这种毒害人心的勾当,
难道他们不会告到警察局去?
    婆婆和媳妇的告别是干巴巴的。她们在一起呆了三个星期,可没有说过几句话,只不过
在餐桌上见面时,或者夜晚上床以前问一声好,说一句客套话而已。
    包法利奶奶星期三走,这是荣镇赶集的日子。
    广场从早晨起,就挤满了大车,都是车头朝下,车辕朝天,从教堂到客店,顺着房屋,
摆了长长的一排。对面是搭帆布棚的小摊子,出卖布帛,被褥,毛袜,还有马笼头和蓝丝
带,丝带一头露在布包外面,随风飞舞。地上摆着粗糙的铜器铁器,一边是金字塔形的鸡蛋
堆,一边是放着干酪的小柳条筐,垫底的草粘粘地伸出筐外;在打麦机旁边,咯咯叫的母鸡
从扁平的笼子里伸出头来。老乡挤进了药房的门就站着不动,有时简直要把铺面挤塌。每逢
星期三,药房里总是人满满的,大家挤进去,与其说是买药,不如说是看病,奥默先生的大
名在周围的村子里可响着呢。他胆大脸厚,哄得乡巴佬五体投地。他们把他当作比真医生还
更伟大的医生。
    艾玛靠着窗子(她时常靠着窗子看热闹:在外省,窗口可以取代剧院和散步场),望着
乱糟糟的乡巴佬,消遣时光,忽然看见一个穿着绿色丝绒外套的先生。他戴了一副黄色的手
套,虽然脚上罩着粗皮的鞋罩;他向着医生的住宅走来,后面跟着一个乡下人,低着脑袋,
好像心里有事似的。
    “医生在家吗?”他问在门口和费莉西谈天的朱斯坦。
    他以为朱斯坦是医生的佣人,就说:
    “请通报一声:于谢堡的罗多夫·布朗瑞先生要见他。”
    新来的人并不是为了炫耀他有地产,才把地名放在他的姓名前面,其实只是为了说明他
的身份。于谢堡的确是荣镇附近的一片地产,他不久前买下了城堡,还有两个农场,亲自耕
种,但是并不太费工夫,他过的是单身生活,人家说他“一年起码有一万五千法郎的收
入”。
    夏尔走进了会客厅。布朗瑞先生指着他的佣人说:他要放血,因为他觉得“浑身有蚂蚁
咬似的”。
    “放血就不痒了,”佣人什么意见也听不进去。
    于是包法利要人拿来一捆绷带,一个脸盆,并且请朱斯坦端住盆子,然后,他对脸色已
经发白的乡下人说:
    “不要害怕,老乡。”
    “我不怕,”乡下人答道,“动手好了!”
    他假装好汉,伸出了粗胳膊。柳叶刀一刺,血就喷了出来,一直溅到镜子上。
    “把盆子端过来!”夏尔喊道。
    “瞧!”乡下人说,“人家会说是一小道泉水在流!我的血多红呵!这该是好兆头,对
不对?”
    “有时候,”医官接着说,“开头不觉得怎么样,忽然一下就昏倒了,特别是身体结实
的人,像他这样的。”
    乡下人一听这话,手指头转动的匣子拿不住了。肩膀突然往后一倒,把椅子背压得嘎吱
响,帽子也掉在地上。
    “我早就说过了,”包法利用手指捺住血管说。
    脸盆开始在朱斯坦手里摇晃;他的膝盖在打哆啸,脸也白了。
    “太太:太太!”夏尔喊道。
    她一步跳下楼梯。
    “拿醋来!”他叫道。“啊!我的上帝:一下子倒了两个!”
    他一紧张,纱布也绑不好。
    “不要紧,”布朗瑞先生把朱斯坦抱在怀里,没事人似的说道。
    他把他抱到桌上,背靠墙坐着。
    包法利夫人动手解开他的领带。衬衫的带子打了一个死结;她轻巧的手指花了几分钟,
才把年轻人颈上的死结解开;然后她把醋倒在她的麻纱手绢上;她一下一下地擦他的太阳
穴,并且小心在意地擦一下,吹一口气。
    赶车的乡下人醒过来了;但朱斯坦还是昏迷不醒,蓝眼珠给灰白的巩膜遮住了,就像牛
奶中的蓝花一样。
    “不要让他看见血,”夏尔说。
    包法利夫人拿起脸盆。她要弯腰才能把盆子放到桌子底下,弯腰时她的袍子(这是一件
夏天穿的袍子,有四道绉褶,黄颜色,腰身长,裙幅宽)就像喇叭花一样摊开在周围的石板
地上;因为艾玛俯下身子,伸开胳膊时,有一点站不稳,鼓起来的衣服有些地方紧紧贴住身
子,露出了她上半身的曲线。随后,她去拿瓶水来,溶化了几块糖,那时候药剂师才到。女
佣人去找他,他正在发脾气;看见他的学徒睁开了眼睛,他才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围着学
徒兜圈子,从上到下地打量他。
    “不中用!”他说,“小笨蛋,的的确确,三个字:不中用!放放血到底算得了什么
呀!你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怕的好汉呢!大家看,他就是爬上树梢也不头晕、还能摇落核桃的
松鼠呢!啊!对了,说吧,吹牛吧!难道这是将来开药房的人才吗?因为说不定有一天,情
况紧急,法院会传你去医治法官的良心呢。那时你可不能毛手毛脚,一定要冷冷静静,说话
头头是道,像一个男子汉,否则,就要当大傻瓜了!”
    朱斯坦没有回答。药剂师继续说:
    “谁请你来的?你老给包法利先生和太太添麻烦!再说,星期三我更少不了你。现在,
药房里还有一大堆人呢。为了关心你,我什么都丢下不管了。得了,走吧!快跑!等着我,
不要打了瓶子!”
    等到朱斯坦穿好衣服走了之后,大家又谈到昏倒的事。包法利夫人从来没有晕倒过。
    “女人不晕倒,真了不起!”布朗瑞先生说。“其实,有些男人都太脆弱。有一次决
斗,我就看到一个见证人,只听到手枪装子弹就昏过去了。”
    “我呢,”药剂师说,“看见别人出血,我一点也不在乎;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血在流,
若是想得太多,我就要昏倒了。”
    这时,布朗瑞先生把他的佣人打发走,叫他放心,因为他已经如愿以偿了。
    “他一心血来潮,倒使我认识了你们,”他又加了一句。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瞧着艾玛。然后,他把三个法郎放在桌子角上,随随便便打个招呼
就走了。
    他不消多久就到了河对岸(那是他回于谢堡必经之路);艾玛看见他在草原上,在白杨
树下走着,走走又放慢了脚步,好像一个有心事的人。
    “她很讨人喜欢!”他心里想。“她很讨人喜欢,这个医生的太太!牙齿很白,眼睛很
黑,脚很迷人,样子好像一个巴黎女人。她到底是哪里来的?那个笨头笨脑的小子又是从哪
里搞到她的?”
    罗多夫·布朗瑞先生三十四岁,脾气粗暴,眼光敏锐,和女人往来很多,对风流事了如
指掌。他看中了这个女人,就打她的主意,也考虑她的丈夫。
    “我想他一定很蠢,不消说,她对他感到厌倦了。他的指甲很脏,胡子三天没刮。他在
外头看病人的时候,她呆在家里补袜子。她一定很无聊!想住到城里去,每天晚上跳波尔卡
舞!可怜的小娘儿!她渴望爱情,就像砧板上的鲤鱼渴望水一样。只要三句情话,她就会服
服帖帖:她一定温柔!可爱!……是的,不过事成以后,怎样摆脱她呢?”
    隐隐约约预见到寻欢作乐会带来的困难,他又想起他的情妇来了。那是他供养的一个卢
昂的女戏子:一回想她的形象,他就觉得腻味。
    “啊!包法利夫人,”他想,“比她漂亮多了,特别是鲜艳多了。维吉妮肯定在发胖。
玩她也没意思。再说,她长臂虾都吃上了瘾!”
    田野里没有人,罗多夫只听见他的靴子有节奏地碰到草的飒飒声,蟋蟀伏在远处的燕麦
下发出的唧唧声。他仿佛又看见艾玛在厅子里,穿着他刚才看到的衣服,他把她的衣服剥光
了。
    “我要把她搞到手!”他喊了起来,一手杖把面前的土块敲了个粉碎。
    他立刻盘算如何耍手腕。他问自己:
    “在哪里会面?怎么要她来?她还要不断管孩子、女仆、邻居、丈夫,各种各样的头痛
事。去它的吧!”他说,“太花时间了!”
    然而他又重新想起:“只是她的眼睛,就像钻子一样钻进你的心里。还有梦一般的脸
色!……我就爱这样迷离恍惚的女人!……”
    到了阿格伊山坡高头,他的决心已经下定。
    “只等找机会了。有啦!偶尔去看看他们,送些野味,送些鸡鸭;需要的话,我去放
血;成了朋友,就请他们到家里来……啊!不必了!”他心中又起了一个主意,“不是快开
展览会了吗?她会来的,我会见到她的。一开了头,只要大胆,这不就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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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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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名闻遐迩的展览会果然开慕了!从盛大节日的早上开始,居民就在门口说长道短,议
论准备工作做得怎样;镇公所门口装饰了常春藤;草地上搭起了一座帐篷,准备摆酒席,而
广场当中,教堂前面,有一架中世纪的射石炮,等到州长光临,或者农民受奖的时候,就要
鸣炮。国民自卫队从比希开来(荣镇没有自卫队),和比内率领的消防队联合参加检阅。这
一天,比内的衣领比平时还高,制服紧紧裹在身上,胸部挺起,一动不动,仿佛只有下半身
两条腿才会动似的,抬腿也有节奏,一步一拍,动作一致。税务官和联队长似乎要见个高
低,显显本领,就要部下各自操练。观众只见自卫队的红肩章和消防队的黑胸甲你来我往,
川流不息,红的才走,黑的又来!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盛大的场面!好些人家头一天就把房
屋打扫干净;三色的国旗挂在半开半关的窗子外面;家家酒店都是高朋满座;天气晴朗,上
了浆的帽子,金十字架和花围巾在阳光下闪耀,似乎比雪还白,在星罗棋布的五颜六色衬托
之下,深色的外套和蓝色的工装越发显得单调了。附近的农村妇女生怕弄脏了长袍,就把下
摆卷起,甩大别针紧紧扣在身上,一直等到下马的时候才解开;她们的丈夫却相反,只爱惜
他们的帽子,把手帕遮在上而,还用牙齿咬住手帕的一个角。
    人群从村子的两头走上大街。小街小巷,家家户户都有人出来;时不时地听得见门环
响,戴线手套的太太们出来看热闹,门就关上了。大家特别津津乐道的是两个长长的三角
架,上面挂满了灯笼,竖立在要人们就座的主席台两边。另外,在镇公所门前的四根圆柱
上,绑了四根旗竿,每根竿子上挂了一面淡绿色的小旗,旗子上绣了金字,一面旗子上绣的
是商业,另一面是农业,第三面是工业,第四面是艺术。
    大家兴高采烈,人人笑逐颜开,只有勒方苏瓦老板娘一个人显得闷闷不乐。她站在厨房
的台阶上,仿佛下巴在嘀咕似地说道:
    “真是胡闹!这些帆布篷子真是胡闹!难道他们以为州长也像一个街头艺人,会坐在帐
篷底下吃午餐吗?这些阻碍交通的摊子,难道能说是造福乡里吗!早知道这样,犯得着到新
堡去找一个蹩脚厨子来吗!为什么找人呢?为这些放牛的!为赤脚的流浪汉!……”
    药剂师过来了。他穿着黑色的礼服,一条米黄色的裤子,一双狸毛皮鞋,尤其难得的是
戴了一顶小礼帽。
    “对不起!”他说,“鄙人很忙。”
    胖胖的寡妇问他到哪里去。
    “你觉得很奇怪,是不是?我一直钻在实验室里,就像拉·封丹寓言中写的老鼠钻在干
酪里一样。”
    “什么干酪?”老板娘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奥默接着说。“我只是跟你讲,勒方苏瓦太太,我习惯于一个人
呆在家里。不过今天,情况不同了,我不得不……”
    “啊!你到那边去?”她说时露出一副瞧不起的神气。
    “是的,到那边去,”药剂师诧异地回答道。“我不是咨询委员会的委员吗?”
    勒方苏瓦大娘打量了他几分钟,最后笑着说:
    “那是另外一码事!耕田种地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懂得那一套吗?”
    “当然懂得,因为我是药剂师,也就是化学家嘛!而化学的目的,勒方苏瓦太太,就是
认识自然界一切物体的分子之间的相互作用,农业当然也包括在化学的范围之内了!事实
上,肥料的合成,酒精的发酵,煤气的分析,瘴气的影响,这一切的一切,我要问你,不是
不折不扣的化学吗?”
    老板娘无言对答。奥默又接着说:
    “你以为做一个农学家,就要自己耕田种地,养鸡喂鸭吗?其实,他更需要知道的倒是
物质的成分,地层的分类,大气的作用,土地、矿床、水源的性质,各种物体的密度和毛细
管现象!其他等等。一定要彻底掌握了卫生原理,才能指导、批评如何建筑房屋,喂养牲
口,供应仆人食物!勒方苏瓦太太,还要掌握植物学,学会分辨草木,你明白吗?哪些对健
康有益,哪些有害;哪些产量低,哪些营养高;是不是应该在这边拔,再在那边种;繁殖一
种,消灭另一种;总而言之,要读小册子和报刊杂志,才能了解科学发展的情况,总要紧张
得喘不过气来,才能指出改进的方法……”
    老板娘的眼睛没有离开法兰西咖啡馆的门,药剂师却接着说:
    “上帝保佑,假如我们的农民都是农学家,或者他们至少能多听听科学家的意见,那就
好了!因此,我最近写了一本很有用的小册子,一篇有七十二页的学术论文,题目是:《论
苹果酒的制作法及其效用;附新思考》。我送到卢昂农学会去了,并且很荣幸地被接受为会
员,分在农业组果树类。哎,要是我的作品能够公布于世……”
    但是药剂师住口了,因为勒方苏瓦大娘看来心不在焉。
    “看他们!”她说,“真不懂!简直不成话!”
    她耸一耸肩膀,把胸前毛衣的网眼也绷开了。她伸出两只手来,指着她对手开的小餐
馆,里面传出了歌声。
    “你看,这长久得了吗?”她又说了一句。“不到一个星期,不关门才怪呢!”
    奥默一听,吓得倒退了两步。她却走下三级台阶,在他耳边说道:
    “怎么!你不晓得?这个星期就要查封了。是勒合害了他。他的借票都到期了。”
    “那真是祸从天降!”药剂师叫了起来,不管碰到什么情况,他总不会没有话说。
    于是老板娘就讲起这件事来,她是听吉约曼先生的佣人特奥多讲的。虽然她恨小餐馆的
老板特利耶,但也不肯放过勒合。他是一个骗子,一条爬虫。
    “啊!且慢!”她说,“菜市场里那个人不就是他吗?他正向包法利夫人打招呼呢;夫
人戴了一顶绿色的帽子。她还挎着布朗瑞先生的胳膊。”
    “包法利夫人吗?”奥默说。“我得过去招呼一下。说不定她要在院子里,在柱廊下找
个座位。”
    勒方苏瓦大娘想叫住药剂师,还要罗罗嗦嗦地讲下去,可是他不听她的,赶快走开了,
嘴上还挂着微笑,腿伸得直直的,碰到人就打招呼,黑礼服的下摆在后面随风飘动,占了好
多地方。
    罗多夫老远就看见了他,却加快了脚步,但是包法利夫人喘气了,他只好又放慢步子,
不太客气地微笑着对她说:
    “我是要躲开那个胖子:你知道,我说的是药剂师。”
    她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他心里想。
    他继续往前走,一面斜着眼睛看她。
    她的侧影很安静,简直叫人猜不透。她的脸在阳光下看得更清楚。她戴着椭圆形的帽
子,浅色的帽带好像芦苇的叶子。她的眼睛在弯弯的长睫毛下望着前面,虽然睁得很大。但
由于白净的皮肤下面血在流动,看来有点受到颧骨的抑制。她的鼻孔透出攻瑰般的红颜色。
她头一歪,看得见两片嘴唇之间珍珠般的白牙齿。
    “难道她是在笑我?”罗多夫心里想。
    其实,艾玛捅他,只是要他当心;因为勒合先生陪着他们,没话找话地说上一两句:
    “今天天气真好:大家都出来了!今天刮的是东风。”
    包法利夫人和罗多夫一样、都懒得回答,但是只要他们稍微一动,他就凑到他们身边问
道:“有什么吩咐吗?”并且做出要脱帽的手势。
    他们走到铁匠店前,罗多夫突然不从大路到栅栏门去,拉着包法利夫人走上了一条小
路,并且喊道:
    “再见,勒合先生:祝你快乐!”
    “你真会打发人!”她笑着说。
    “为什么,”他回答说,“要让别人打搅?既然今天我三生有幸……”
    艾玛脸红了,他没有说完他的话。于是他又谈起好天气,谈起草地上散步的乐趣来。有
些雏菊已经长出来了。
    “这些温存体贴的雏菊,”他说,“够本地害相思的姑娘用来求神问卦的了。”
    他又加上一句:
    “要是我也摘一朵呢!你说好不好呀?”
    “难道你也在恋爱吗?”她咳嗽了一声说。
    “哎!哎!那谁晓得?”罗多夫答道。
    草地上的人多起来了,管家婆拿着大雨伞,大菜篮,带着小孩子横冲直撞。你还要时常
躲开一溜乡下女人,穿蓝袜子、平底鞋、戴银戒指的女佣人,你走她们身边过,就闻得到牛
奶味。她们手拉着手,顺着草地走来,从那排拍手杨到宴会的帐篷,到处是人。好在评审的
时间到了,庄稼汉一个接着一个,走进了一块用绳子拴着木桩圈出来的空场子。牲口也在里
面,鼻孔冲着绳子,大大小小的屁股乱嘈嘈地挤成一排。有几头猪似睡非睡地在用嘴拱土;
有些小牛在哞哞叫,小羊在咩咩呼喊;母牛弯着后腿,肚皮贴着草地,在慢慢地咀嚼,还不
停地眨着沉重的眼皮,牛蝇围着它们嗡嗡飞。几个赶大车的车夫光着胳膊,拉住公马的笼
头,公马尥起蹶子,朝着母马扯开嗓子嘶叫。母马却老老实实地待着,伸长了鬣毛下垂的脖
子,小马驹躺在母马身子下面,有时站起吮几口奶;这些牲口挤在一起,排成一行,动起来
就像波浪随风起伏一样,这里冒出雪白的鬃毛,那里露出牛羊的尖角,或者是来回攒动的人
头,在围场外面大约一百步远的地方,有一头黑色的大公牛,戴了嘴套,鼻孔上穿了一个铁
环,一动不动,好像一头铜牛。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用绳子牵着它。
    这时,在两排牲口中间,来了几位大人先生,他们走的脚步很重,每检查一只牲口之
后,就彼此低声商量。他们当中有一位显得更重要,一边走,一边在本子上记录。他就是评
判委员会的主席:邦镇的德罗泽雷先生。他一认出了罗多夫,就兴冲冲地走过来,做出讨人
欢喜的模样,微笑着对他说:
    “怎么,布朗瑞先生,你放得下大伙儿的事情不管吗?”
    罗多夫满口答应说他一定来。但等主席一走,
    “说老实话,”他就对艾玛说,“我才不去呢。陪他哪里比得上陪你有意思!”
    罗多夫虽然不把展览会放在眼里,但是为了行动方便,却向警察出示自己的蓝色请帖,
有时还在一件“展品”面前站住,可惜包法利夫人对展品不感兴趣。他一发现,马上就改变
话题,嘲笑荣镇女人的打扮;接着又请艾玛原谅他的衣着随便。他的装束显得不太协调,既
普通,又讲究,看惯了平常人的衣服,一般老百姓会看出他的生活与众不同。他的感情越出
常轨,艺术对他的专横影响,还总夹杂着某种瞧不起社会习俗的心理。这对人既有吸引力,
又使人恼火。他的细麻布衬衫袖口上有绉褶,他的背心是灰色斜纹布的,只要一起风,衬衫
就会从背心领口那儿鼓出来;他的裤子上有宽宽的条纹,在脚踝骨那儿露出了一双南京布面
的漆皮鞋。鞋上镶的漆皮很亮,连草都照得出来。他就穿着这样贼亮的皮鞋在马粪上走,一
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草帽歪戴在头上。
    “再说,”他又补充一句,“一个人住在乡下的时候……”
    “做什么都是白费劲,”艾玛说。
    “你说得对!”罗多夫接过来说。“想想看,这些乡巴佬,没有一个人知道礼服的式
样!”
    于是他们谈到乡下的土气,压得喘不出气的生活,幻灭了的希望。
    “因此,”罗多夫说,“我沉在忧郁的深渊里……”
    “你吗!”她惊讶得叫了起来。“我还以为你很快活呢?”
    “啊!是的,表面上是这样,因为在人群中,我总在脸上戴了一个嘻嘻哈哈的假面具。
但是只要一看见坟墓,在月光之下,我有多少回在心里寻思:是不是追随长眠地下的人好
些……”
    “哎呀!那你的朋友呢?”她说,“难道你就不想他们!”
    “我的朋友吗?那是什么人呀?我有朋友吗?谁关心我呀?”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嘴里不知不觉地吹出了口哨的声音。
    但是他们不得不分开一下,因为有一个人抱着一大堆椅子从后面走来了。椅子堆得这样
高,只看得见他的木头鞋尖和张开的十个指头。来的人是掘坟墓的勒斯蒂布杜瓦,他把教堂
里的椅子搬出来给大家坐。只要和他的利益有关,他的想象力是丰富的,所以就想出了这个
办法,要从展览会捞一点好处;他的想法不错,因为要租椅子的人太多,他不知道听谁的
好。的确,乡下人一热,就抢着租椅子,因为草垫子闻起来有香烛的气味,厚厚的椅背上还
沾着熔化了的蜡,于是他们毕恭毕敬地坐了上去。
    包法利夫人再挽住罗多夫的胳膊。他又自言自语地说起来:
    “是啊!我总是一个人!错过了多少机会!啊!要是生活有个目的,要是我碰到一个真
情实意的人,要是我能找到……哎呀!我多么愿意用尽我的精力,克服一切困难,打破一切
障碍!”
    “可是,在我看来,”艾玛说,“你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呀!”
    “啊!你这样想?”罗多夫说。
    “因为,说到底……”她接着说,“你是自由的。”
    她犹豫了一下说:“你还有钱呢。”
    “不要拿我开玩笑了,”他回答说。
    她发誓不是开玩笑。忽然听见一声炮响,大家立刻一窝蜂似地挤到村子里去。
    不料这是个错误的信号,州长先生还没有来,评判委员们感到很为难,不知道是应该开
会,还是该再等一等。
    到底,在广场的尽头,出现了一辆租来的双篷四轮大马车,拉车的是两匹瘦马,一个戴
白帽的车夫正在挥舞马鞭。比内还来得及喊:“取枪!”联队长也不甘落后。大家跑去取架
好的枪。大家都争先恐后。有些人还忘记了戴领章。好在州长的车驾似乎也能体谅他们的苦
衷,两匹并驾齐驱的瘦马,咬着马辔小链,左摇右摆,小步跑到了镇公所的四根圆柱前,正
好国民自卫队和消防队来得及摆好队伍,打着鼓在原地踏步。
    “站稳!”比内喊道。
    “立定!”联队长喊道。“向左看齐!”于是持枪敬礼,枪箍卡里卡拉一响,好像铜锅
滚下楼梯一般,然后枪都放下。
    于是就看见马车里走下一位先生,穿了一件银线绣花的短礼服,前额秃了,后脑有一撮
头发,脸色灰白,看起来很和善。他的两只眼睛很大,眼皮很厚,半开半闭地打量了一眼在
场的群众,同时仰起他的尖鼻子,使瘪下去的嘴巴露出微笑来。他认出了佩绶带的镇长,就
对他解释,说州长不能来了。他本人是州议员;接着,他又表示了歉意。杜瓦施回答了几句
恭维话,州议员表示不敢当;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前额几乎碰到前额,四周围着评判
委员、乡镇议员、知名人士、国民自卫队和群众。州议员先生把黑色的小三角罢放在胸前,
一再还礼,而杜瓦施也把腰弯得像一张弓,一面微笑着,结结巴巴地搜索枯肠,要表明他对
王室的忠心,对贵宾光临荣镇的感激。
    客店的小伙计伊波利特走过来,接过了马车夫手里的缰绳,虽然他跛了一只脚,还是把
马牵到金狮客店的门廊下.那里有很多乡下人挤在一起看马车。于是击鼓鸣炮。先生们一个
接着一个走上了主席台,坐上杜瓦施夫人借给大会的红色粗绒扶手椅。
    大人先生的模样都差不多。他们脸上的皮肤松驰,给太阳晒得有点黑了,看起来像甜苹
果酒的颜色,他们蓬松的连鬓胡子显露在硬领外面,领子上系了白领带,还结了一个玫瑰领
花,他们的背心都是丝绒的,都有个圆翻领,他们的表带末端都挂了一个椭圆形的红玉印
章;他们都把手放在大腿上,两腿小心地分开,裤裆的料子没有褪色,磨得比靴皮还亮。
    有身分地位的女士们坐在后面,在柱廊里,在圆柱子中间,而普通老百姓就站在对面,
或者坐在椅子上。的确,勒斯蒂布杜瓦把原先搬到草地上的椅子又都搬到这里来了,他甚至
还一刻不停地跑到教堂里去找椅子,由于他这样来回做买卖,造成了变通堵塞,要想走到主
席台的小梯子前,也都很困难了。
    “我认为,”勒合先生碰到回座位去的药剂师,就搭话说,“我们应该竖两根威尼斯旗
杆,挂上一些庄严肃穆、富丽堂皇的东西,就像时新的服饰用品一样,那才好看呢!”
    “的确,”奥默答道。“但是,你有什么办法呢!这是镇长一手包办的呀!他的口味不
高,可怜的杜瓦施,他根本就没有什么艺术的天分。”
    这时,罗多夫带着包法利夫人上了镇公所的二楼,走进了“会议厅”,里面没有人,他
就说:“在这里瞧热闹舒服多了,”他在摆着国王半身像的椭圆桌边搬了三个凳子,放在一
个窗前,于是他们并肩坐着。
    主席台上正在互相推让,不断地交头接耳,低声商量。最后,州议员先生站了起来,这
时大家才知道他姓略万,于是你一言,我一语,这个姓氏就在群众中传开了。他核对了一下
几页讲稿,眼睛凑在纸上,开口讲道:
    “诸位先生,首先,在谈到今天盛会的主题之前,请允许我表达一下我们大家共有的感
情。我说,我要公正地评价我们的最高行政当局,政府,君主,诸位先生,我是说我们至高
无上、无比爱戴的国王,无论我们国家的繁荣,或是个人事业的兴隆,国王无不关心,并且
坚定明智,驾御国家这辆大车,经过千难万险,惊涛骇浪,无论是平时或是战时,都能振兴
工业,商业,农业,艺术。”
    “我看.”罗多夫说,“我该靠后一点坐。”
    “为什么?”艾玛问道。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州议员的声音提得特别高。他激动地讲道:
    “诸位先生,内战血染广场,工商业主夜半被警钟惊醒,标语口号颠覆国家的基础,这
种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这是因为,”罗多夫接着说,“下面的人看得见我;这样一来,我要花半个月来道歉
还怕不够呢!你要晓得,像我这样名声不好的人……”
    “哎呀!你怎么糟踏自己!”艾玛说。
    “不,不,我的名声是糟透了,我说的是真话。”
    “但是,诸位先生,”州议员接着说,“如果我们不去回想这些黑暗的情景,而把我们
的目光转移到我们美丽祖国的现实情况上来,我们又会看见什么呢?到处的商业和艺术都是
一片繁荣,到处的新交通路线,就像国家机体内的新动脉一样,建立了新的联系;我们巨大
的生产中心又恢复了活动;宗教更加巩固,向所有的心灵微笑;我们的港口货源不断,我们
的信心得到恢复,法兰西总算松了一口气!……”
    “其实,”罗多夫补充说,“从社会的观点看来,他们也许有理。”
    “怎么有理?”她问。
    “什么!”他说,“难道你不知道,有些人的灵魂不断受到折磨?他们有时需要理想,
有时需要行动,有时需要最纯洁的热情,有时却需要最疯狂的享受,人就这样投身于各式各
祥的狂想,怪癖。”
    于是她瞧着他,好像打量一个天外来客一样,接着又说:
    “我们却连这种享受也没有呢!多么可怜的女人呵!”
    “这不能算是什么享受,因为这里找不到幸福。”
    “幸福是找得到的吗?”她问道。
    “是的,总有一天会碰到的,”他答道。
    “这是你们都明白的,”州议员说。“你们是农民和乡镇工人,你们是文化的先锋,和
平的战士!你们是有道德的人,是进步人士!你们明白,我说,政治风暴的确比大自然的风
暴还要可怕得多……”
    “总有一天会碰到的,”罗多夫重复说。“总有—天。在你灰心绝望的时候,突然一下
就碰到了。于是云开见天,仿佛有个声音在喊:‘就在眼前!’你觉得需要向这个人推心置
腹,把一切献给他,为他牺牲一切!不用解释,心照不宣。你们梦里似曾相识,(他瞧着
她。)总而言之,踏破铁鞋无觅处,宝贝忽然出现在面前,它在闪闪发光,然而你还怀疑,
你还不敢相信,你还目瞪口呆,好像刚刚走出黑暗,突然看见光明一样。”
    说完了这几句话,罗多夫还做了一个手势。他把手放在脸上,好像感到头晕;然后他又
把手放下,却趁势让手落在艾玛手上。她把手抽出来。
    州议员还在念讲稿:
    “有什么人会感到惊奇吗,诸位先生!有的,就是那种瞎了眼睛、有目无珠的人,我敢
说,就是那种陷入偏见,在另一个世纪的偏见中陷得太深,甚至不相信农民有头脑的人。的
确,如果不来农村,到哪里找得到爱国精神,到哪里找得到对公共事业的忠诚,总而言之一
句话,到哪里找得到智慧?诸位先生,我不是说表面上的智慧,那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
点缀品。我指的是那种深刻而不外露的智慧,最重要的是,从事实用目的的智慧,那才对个
人福利、改善公共事业,支持国家,都大有好处;那才是遵守法律、克尽职守的结果……”
    “啊!又来了,”罗多夫说。“总是职责,我听都听腻了。真是一堆穿着法兰绒背心的
老混蛋,一堆离不开脚炉和念珠的假教徒,老是在我们耳边唱高调:‘职责!职责!’哎!
天呀!职责是要感到什么是伟大的,要热爱一切美丽的,而不是接受社会上的一切陈规陋
习,还有社会强加在我们身上的恶名。”
    “不过……不过……”包法利夫人反对了。
    “哎!不要说不!为什么要反对热情?难道热情不是世界上唯一美丽的东西?不是一切
美好事物的根源?没有热情会有英雄主义、积极性、诗歌、音乐、艺术吗?”
    “不过,”艾玛说,“也该听听大家的意见,遵守公共的道德呀。”
    “啊!但是道德有两种,”他反驳说。“一种是小人的道德,小人说了就算,所以千变
万化,叫得最响,动得厉害,就像眼前这伙笨蛋一样。另外一种是永恒的道德,天上地下,
无所不在,就像风景一样围绕着我们,像青天一样照耀着我们。”
    略万先生刚刚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擦擦嘴。他又接着说:
    “诸位先生,难道还用得着我来向你们说明农业的用处吗?谁  供应我们的必需品?谁
维持我们的生计?难道不是农民?诸位先生,农民用勤劳的双手在肥沃的田地里撒下了种
子,使地里长出了麦子,又用巧妙的机器把麦子磨碎,这就成了面粉,再运到城市,送进面
包房,做成食品,给富人吃,也同样给穷人吃,为了我们有衣服穿,难道不又是农民养肥了
牧场上的羊群?要是没有农民。叫我们穿什么?叫我们吃什么?其实,诸位先生,何必举那
么远的例子呢?近在眼前,谁能不常常想到那些不显眼的家禽,我们饲养场的光荣,它们为
我们的枕头提供了软绵绵的羽毛,为我们的餐桌提供了美味的食品,还为我们下蛋呢。要是
这样讲下去的话,我怕没个完了,因为精耕细作的土地生产各种粮食,就像慈母对儿女一样
慷慨大方,这里是葡萄园,那里是酿酒用的苹果树,远一点是油菜,再远一点在制干酪,还
有麻呢,诸位先生,我们不能忘记麻!最近几年,麻的产量大大增加,因此,我要特别提请
大家注意。”
    用不着他提请,因为听众的嘴都张得很大,仿佛要把他的话吞下去。杜瓦施坐在他旁
边,听得睁大了眼睛;德罗泽雷先生却时不时地微微合上眼皮;再过去一点,药剂师两条腿
夹住他的儿子拿破仑,把手放在耳朵后面,唯恐漏掉一个字。其他评判委员慢慢地点头,摆
动下巴,表示赞成。消防队员站在主席台下,靠在他们上了刺刀的枪上;比内一动不动,胳
膊时朝外,刀尖朝天,他也许听得见,但他肯定什么也看不清,因为他头盔的帽檐一直遮到
他的鼻子。他的副手是杜瓦施先生的小儿子,帽檐低得越发出奇;因为他戴的头盔太大,在
脑瓜上晃晃荡荡,垫上印花头巾也不顶事,反而有一角露在外面。他戴着大头盔,笑嘻嘻
的,满脸的孩子气,小脸蛋有点苍白,汗水不断地滴下来,他又累又困,却好像在享受似
的。
    广场上挤满了人,一直站到两边的房屋前面。家家有人靠着窗子,有人站在门口,朱斯
坦也在药房的铺面前,似乎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在看的东西。虽然很静,略万先生的声音
还是消失在空气中。只有片言只语传到你的耳边,因为不是这里,就是那里,群众中总有椅
子的响声打断他的话头;然后忽然听见背后一声牛叫,或者是街角的羊羔,咩咩地遥相呼
应。的确,放牛的和放羊的把牲口一直赶到这里,牛羊时不时地要叫上一两声,伸出世头,
把嘴边的残叶卷进嘴里去。
    罗多夫靠得离艾玛更近了,他低声对她说,并且说得很快:
    “这伙小人的合谋难道不使你反感?难道有哪一种感情不受到他们指责?最高尚的本
性,最纯洁的同情,都要受到迫害,诬蔑,而且,只要一对可怜的有情人碰到一起,小人们
就要组织一切力量,不许他们团聚。不过情人总要试试,总要拍拍翅膀,你呼我应。哎!有
什么关系,或迟或早,十个月或十年,他们总是要结合的,总是要相爱的,因为他们命里注
定了是天生的一对,地成的一双。”
    他两臂交叉,手放在膝盖上,就这样仰起脸来,凑得很近地凝目瞧着艾玛。在他的眼睛
里,她看的清黑色瞳孔的周围,发射出细微的金色光线,她甚至问料到他头发上的香味。于
是她感到软绵绵、懒洋洋的,回想起在沃比萨帚她跳华尔兹舞的子爵,他的胡子和这些头发
一样,也发出了香草和柠檬的香气;不知不觉地,她微微闭上眼皮,要更好地闻闻这股味
道。但是她这样往后一仰,却看见了遥远的天边,燕子号公共马车正慢慢地走行勒坡,后面
还掀起了一片尘土。当年,莱昂就时常坐了这辆黄色马车进城,为她买东西回来;以后,他
又是步走这条路,一去不复返了!她仿佛看见他还在对面,还在窗前;随后,一切化为一片
烟云;她似乎还在跳华尔兹舞,在吊灯下,在子爵怀里,而莱昂也离她不远,他就要来……
但是她一直感觉得到的只是罗多夫的头在她身边。这种温柔的感觉渗进了她昔日的梦想,她
的欲望在一股微妙的香气中死灰复燃,散遍了她整个灵魂,就像一阵风卷起漫天飞舞的黄沙
一样。她好几次张大鼻孔,用力吸进缠着柱头的常春藤发出的清新气息。她脱下手套,擦擦
双手;然后,她拿出手绢来当扇子用,扇自己的脸。太阳穴的脉搏跳得很快,但她还听得见
群众的喧哗和州议员念经一般的声音。
    他说:
    “继续努力!坚持到底!不要因循守旧,也不要急躁冒进、听信不成熟的经验!努力改
良土壤,积好肥料,发展马种、牛种、羊种、猪种!让展览会成为和平的竞赛场,让胜利者
向失败者伸出友谊之手,希望下一次取得更大的成功!你们这些可敬的佣人,谦虚的下人,
今天以前,没有一个政府重视你们的艰苦劳动。现在,请来接受你们只做不说的报酬吧!请
你们相信,从今以后,国家一定会注重你们,鼓励你们,保护你们,满足你们的合理要求,
尽力减轻你们的负担,减少你们痛苦的牺牲!”
    于是略万先生坐下;德罗泽雷先生站了起来,开始另外的长篇大论。他讲的话也许不如
州议员讲的冠冕堂皇,但他也有独到之处。他的风格更重实际,这就是说,他有专门知识,
议论也高人一等。因此,歌功颂德的话少了,宗教和农业谈得多了。他讲到宗教和农业的关
系,两者如何共同努力,促进文化的发展。
    罗多夫不听这一套,只管和包法利夫人谈梦,谈预感,淡磁力。
    演说家却在回顾社会的萌芽时期,描写洪荒时代,人住在树林深处.吃橡栗过日子。后
来,人又脱掉兽皮,穿上布衣,耕田犁地,种植葡萄,这是不是进步?这种发现是不是弊多
利少?德罗泽雷先生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
    罗多夫却由磁力渐渐地淡到了亲和力。而当主席先生列举罗马执政官犁田,罗马皇帝种
菜,中国皇帝立春播种的时候,年轻的罗多夫却向年轻的少妇解释:这些吸引力所以无法抗
拒,是因为前生有缘。
    “因此,我们,”他说,“我们为什么会相识?这是什么机会造成的,这就好像两条
河,原来距离很远,却流到一处来了,我们各自的天性,使我们互相接近了。”
    他握住她的手;她没有缩回去。
    “耕种普通奖!”主席发奖了。
    “比方说,刚才我到你家里……”
    “奖给坎康普瓦的比泽先生。”
    “难道我晓得能陪你出来吗?”
    “七十法郎!”
    “多少回我想走开。但我还是跟着你,一直和你待在一起。”
    “肥料奖。”
    “就像我今天晚上,明天,以后,一辈子都和你待在一起一 样!”
    “奖给阿格伊的卡龙先生金质奖章一枚!”
    “因为我和别人在一起,从来没有这样全身都着了迷。”
    “奖给吉夫里.圣马丁的班先生!”
    “所以我呀,我会永远记得你。”
    “他养了一头美利奴羊……”
    “但是你会忘了我的,就像忘了一个影子。”
    “奖给母院的贝洛先生……”
    “不会吧!对不对?我在你的心上,在你的生活中,总还留下了一点东西吧?”
    “良种猪奖两名:勒埃里塞先生和居朗布先生平分六十法郎!”
    罗多夫捏住她的手,感到手是暖洋洋、颤巍巍的,好像一只给人捉住了的斑鸠,还想飞
走;但是,不知道她是要抽出手来,还是对他的紧握作出反应,她的手指做了—个动作;他
却叫了起来:
    “啊!谢谢!你不拒绝我!你真好!你明白我是你的!让我看看你,让我好好看看
你!”
    窗外吹来一阵风,把桌毯都吹皱了,而在下面广场上,乡下女人的大帽子也掀了起来,
好像迎风展翅的白蝴蝶一样。
    “利用油料植物的渣子饼,”主席继续说。他赶快说下去:
    “粪便肥料,——种植亚麻——排水渠道,——长期租约,——雇佣劳动。”
    罗多夫不再说话。他们互相瞅着。两个人都欲火中烧,嘴唇发干,哆哆嗦嗦;软绵绵
地,不用力气,他们的手指就捏得难分难解了。
    “萨塞托.拉.盖里耶的卡特琳.尼凯丝.伊利沙白.勒鲁,在同一农场劳动服务五十
四年,奖给银质奖章一枚——价值二十五法郎!”
    “卡特琳.勒鲁,到哪里去了?”州议员重复问了几遍。
    她没有走出来领奖,只听见有人悄悄说:
    “去呀!”
    “不去,”
    “往左边走!”
    “不要害怕!”
    “啊!她多么傻!”
    “她到底来了没有?”杜瓦施喊道。
    “来了!……就在这里!”
    “那叫她到前面来呀!”
    于是一个矮小的老婆子走到主席台前。她的神情畏畏缩缩,穿着皱成一团的破衣烂衫,
显得更加干瘪。她脚上穿一双木底皮面大套鞋,腰间系一条蓝色大围裙。她的一张瘦脸,戴
上一顶没有镶边的小风帽,看来皱纹比干了的斑皮苹果还多;从红色短上衣的袖子里伸出两
只疙里疙瘩的手。谷仓里的灰尘.洗衣服的碱水和羊毛的油脂使她手上起了一层发裂的硬
皮,虽然用清水洗过,后来也是脏的;手张开的时候太多,结果合也合不拢,仿佛在低声下
气地说明她吃过多少苦。她脸上的表情像修道院的修女一样刻板。哀怨、感动、都软化不了
她暗淡的眼光。她和牲口呆在一起的时间太多,自己也变得和牲口一样哑口无言,心平气
和,她这是第一次在这样一大堆人当中,看见旗呀,鼓呀,穿黑礼服的大人先生,州议员的
十字勋章,她心里给吓唬住了,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该往后逃,既不明白大
伙儿为什么推她,也不明白评判委员为什么对她微笑,吃了半个世纪的苦。她现在就这样站
在笑逐颜开的老爷们面前。
    “过来,可敬的卡特琳.尼凯丝.伊利沙白.勒鲁!”州议员说,他已经从主席手里接
过了得奖人的名单。
    他审查一遍名单,又看一遍老婆子,然后用慈父般的声音重复说:
    “过来,过来!”
    “你聋了吗?”杜瓦施从扶手椅里跳起来说。
    他对着她的耳朵喊道:
    “五十四年的劳务!一枚银质奖章!值二十五个法郎!这是给你的。”
    等她得到了奖章,她就仔细看看,于是,天赐幸福的微笑出现在她脸上。她走开时,听
得见她叽叽咕咕地说:
    “我要送给神甫,请他给我作弥撒。”
    “信教信到这种地步!”药剂师弯下身子,对公证人说。
    会开完了,群众散了。既然讲稿已经念过,每个人都各归原位,一切照旧:主人照旧骂
佣人,佣人照旧打牲口,得奖的牛羊在角上挂了一个绿色的桂冠,照旧漠不关心地回栏里
去。
    这时,国民自卫队上到镇公所二楼,刺刀上挂了一串奶油圆球蛋糕,大队的鼓手提了一
篮子酒瓶。包法利夫人挽着罗多夫的胳膊,他把她送回家里。他们到门口才分手,然后他一
个人在草地里散步,等时间到了就去赴宴。
    宴会时间很长,非常热闹,但是招待不周。大家挤着坐在一起,连胳膊肘都很难动一
下,用狭窄的木板临时搭成的条凳,几乎给宾客的体重压断。大家大吃大喝。人人拼命吃自
己那一份。个个吃得满头大汗;热气腾腾,像秋天清晨河上的水蒸汽,笼罩着餐桌的上空,
连挂着的油灯都熏暗了。罗多夫背靠着布篷,心里在想艾玛,什么也没听见。在他后面的草
地上,有些佣人在把用过的脏盘子摞起来,他的邻座讲话,他不答理;有人给他斟满酒杯,
虽然外面闹哄哄的,他的心里却是一片寂静。他做梦似地回想她说过的话,她嘴唇的模样;
军帽上的帽徽好像一面魔镜,照出了她的脸;她的百褶裙沿着墙像波浪似的流下来,他想到
未来的恩爱日子也会像流不尽的波浪。
    晚上放烟火的时候,他又看见了她,不过她同她的丈夫,还有奥默夫妇在一起。药剂师
老是焦急不安,唯恐花炮出事,他时常离开大伙儿,过去关照比内几句。
    花炮送到杜瓦施先生那里时,他过分小心,把炮仗锁进了地窖;结果火药受了潮,简直
点不着,主要节目,“龙咬尾巴”根本上不了天。偶尔看到一支罗马蜡烛似的焰火:目瞪口
呆的群众就发出一声喊,有的妇女在暗中给人胳肢了腰,也叫起来。艾玛不出声,缩成一
团,悄悄地靠着夏尔的肩头;然后她仰起下巴来,望着光辉的火焰射过黑暗的天空。罗多夫
只有在灯笼的光照下,才能凝目看她。灯笼慢慢熄了。星星发出微光。天上还落下几点雨。
艾玛把围巾扎在头上。
    这时,州议员的马车走出了客店。车夫喝醉了酒,忽然发起迷糊来;远远看得见他半身
高过车篷,坐在两盏灯之间,车厢前后颠簸,他就左右摇摆。
    “的确,”药剂师说,“应该严格禁止酗酒!我希望镇公所每星期挂一次牌,公布一周
之内酗酒人的姓名。从统计学的观点看来,这也可以像年鉴一样,必要时供参考……对不
起。”
    他又向着消防队长跑去。
    队长正要回家。他要回去看看他的车床。
    “派个人去看看,”奥默对他说,“或者你亲自去,这不太碍事吧?”
    “让我歇一口气,”税务员答道,“根本不会出事!”
    “你们放心吧,”药剂师一回到朋友们身边就说。“比内先生向我肯定:已经采取了措
施。火花不会掉下来的。水龙也装满了水,我们可以睡觉去了。”
    “的确!我要睡觉,”奥默太太大打呵欠说。“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这—天过
得好痛快。”
    罗多夫眼睛含情脉脉,低声重复说:
    “是啊!好痛快!”
    大家打过招呼,就都转身走了。两天后,《卢昂灯塔》发表了一篇报道展览会的大块文
章。那是奥默劲头一来,第二天就一气呵成了:
    “为什么张灯结彩,鲜花似锦?群众像怒海波涛一样,要跑到哪里去?他们为什么不怕
烈日的热浪,淹没了我们的休闲田?”
    于是,他谈起了农民的情况。当然,政府尽了大力,但还不够!
    “要鼓足干劲!”他向政府呼吁:“各种改革责无旁贷,要我们来完成 。”
    然后,他谈到州议员驾临,没有忘记“我们民兵的英勇姿态”,也没有忘记“我们最活
泼的乡村妇女”,还有秃头的老人,好像古代的族长,其中有几位是“我们不朽队伍的幸存
者,听到雄壮的鼓声就会心情激动。”他把自己说成是首要的评判委员之一,并且加注说
明:药剂师奥默先生曾向农学会递交过一篇关于苹果酒的论文。写到发奖时,他用言过其实
的字眼来描绘得奖人的高兴:父亲拥抱儿子,哥哥拥抱弟弟,丈夫拥抱妻子。不止一个人得
意洋洋地出示他小小的奖章,不用说,回家之后,到了他贤内助的身边,他会流着眼泪,把
奖章挂在小茅屋的不引人注意的墙上。
    “六点钟左右,宴会在列雅尔先生的牧场上举行,参加大会的主要人物欢聚一堂。气氛
始终热烈亲切,无以复加。宴会中频频举杯:略万先生为国王祝酒!杜瓦施先生为州长祝
酒!德罗泽雷先为农业干杯!奥默先生为工业和艺术两姊妹干杯!勒普利谢先生为改良干
杯!到了夜晚,光明的烟火忽然照亮了天空。这简直可以说是千变万化的万花筒,真正的歌
剧舞台布景。片刻之间,我们这个小地方就进入了《天方夜谭》的梦境。”
    “我们敢说:这次大家庭的聚会没有出现任何不愉快的麻烦事。”他还加了两句:
    “我们只注意到:神职人员没有出席宴会。当然,教会对进步的了解,和我们有所不
同。耶稣会的信徒,随你们的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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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43 |只看该作者
第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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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个星期过去了。罗多夫还没有来。一天晚上,他到底出现了。
    展览会过后的第二天,他就对自己说:“不要去得太早了,否则反而会坏事。”
    过了一个星期,他打猎去了。打猎回来,他想,现在去太晚了。但又自己说服自己:
    “不过,要是她头一天就爱上了我,那她越是急着见我,就会越发爱我。还是去吧!”
    他明白他的算盘没有打错,因为他一走进厅子,就看见艾玛的脸发白了。
    只有她一个人。天色晚了。一排玻璃窗上挂了小小的纱帘子,使厅子显得更暗。晴雨表
上镀了金,在斜阳的残照下,闪闪发光,金光穿过珊瑚的枝桠,反射到镜子里,好像一团烈
火。
    罗多夫站着;艾玛几乎没有回答他的问候。
    “我呀,”他说,“我事忙。又病了。”
    “病重吗?”她急了。
    罗多夫坐在她身边的一个凳子上说:
    “不!……其实是我不想来了。”
    “为什么?”
    “难道你猜不着?”
    他又看了她一眼,眼里露出强烈的情欲。她羞红了脸,低下了头。他又接着说:
    “艾玛……”
    “先生!”她站开了一点说。
    “啊!你看,”他用忧伤的声音对答,“我不想来是不是有道理?因为这个名字,这个
占据了我的心灵、我脱口而出的名字,你却不许我叫!你要我叫你包法利夫人!……哎!大
家都这样叫!……其实,这不是你的名字,这是别人的姓!”
    他重复说:“别人的姓!”
    他用两只手捂住脸。
    “是的,我日日夜夜想念你!……我一想起你就难过!啊!对不起!……我还是离开你
好……永别了!……我要到很远……远得你听不见人谈我!……但是……今天……我也不知
道是什么力量把我推到你的身边!因为人斗不过天,人抵抗不了天使的微笑!一见到美丽
的、迷人的、可爱的,人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艾玛是头一回听到说这种话;她开心得就像一个懒洋洋、软绵绵、伸手伸脚躺在蒸汽浴
盆中的人,沉浸在语言的温馨中一样。
    “不过,即使我没有来,”他继续说,“即使我不能来看你,啊!至少我也来看过你周
围的一切。夜晚,每天夜晚,我都从床上爬起来,一直走到这里,来看你的房屋,看在月下
闪闪发光的屋顶、在你窗前摇摆的园中树木、在暗中透过窗玻璃发射出来的微弱灯光。啊!
你哪里晓得离你这么近、却又离你那么远,还有一个多么可怜的人……”
    她转身对着他,声音呜咽了。
    “啊!你真好!”她说。
    “不,这只是因为我爱你!你不怀疑吧!告诉我:一句话!只要一句话!”,
    罗多夫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下了凳子,站在地上。忽然听见厨房里有木头鞋子走动的声
音,他才发现厅子的门没有关。
    “但愿你能行行好,”他站起来说下去,“了却我一件心事!”
    他要看看她的房子;他想熟悉环境;包法利夫人看不出有什么不方便的,他们两人一同
站起,那时夏尔走进来了。
    “你好,博士,”罗多夫对他说。医生听到这个头衔,喜出望外,赶快大献殷勤,罗多
夫就乘机定一定神。
    “尊夫人,”他说,“同我谈到她的健康……”
    夏尔打断他的话,说他的确非常担心,他的妻子又恢复了以前的压抑感。于是罗多夫就
问,骑马是不是有点好处。
    “当然!很好,好极!……这是个好主意!你应该骑骑马。
    她反对说,她没有马,罗多夫先生就主动借她一匹。她谢绝了,他也没有坚持。然后,
为了要给他的访问找个理由,他说他的车夫就是上次放血的那一个,总是觉得头晕。
    “等哪一天我看他去,”包法利说。
    “不必,不必,我叫他来;我们来对你更方便。”
    “啊!那好。麻烦你了。”等到只剩下夫妻两个人:
    “为什么不接受布朗瑞先生借的马?他是—片好意呀!”
    她装出赌气的模样,找了种种借口,最后才说她“怕人家笑话”。
    “啊!我才不怕人笑话呢!”夏尔踮着一只脚转了一个身说。“健康第一嘛!你错
了!”
    “哎!你叫我怎么骑马呀?我连骑装也没有。”
    “那就定做一套吧!”他答道。一套骑装使她打定了主意。
    等到骑装做好了,夏尔写信给布朗瑞先生说:他的妻子遵嘱整装待发,恭候驾临。
    第二天中午,罗多夫来到夏尔门前,带来了两匹好马。—匹耳朵上系了玫瑰色的小绒
球,背上搭了一副女用的鹿皮鞍子。
    罗多夫穿了一双长筒软皮鞋,心想她当然没见过这等货色。的确,他在楼梯口出现时,
穿着丝绒上衣,白色毛裤,这种装束就使艾玛倾倒了。她也已经准备就绪,只等他来。
    朱斯坦溜出药房来看她,药剂师也撂下了正在办的事。他再三叮嘱布朗瑞先生:
    “小心祸从天上飞来!你的马驯不驯呀?”
    她听见楼上有响声:原来是费莉西在和小贝尔特玩,把玻璃窗当作小鼓敲,孩子在远处
飞了一个吻,妈妈只摇动马鞭的圆头,作为回答。
    “一路快乐!”奥默先生喊道。“要小心!要特别小心!”
    他摆动手上的报纸,看着他们走远了。
    艾玛的马一走到土路上,立刻就跑起来。罗多夫不离她的身旁。偶尔他们也说一两句
话。她的脸略微朝下,手举起来,右胳膊伸直了,随着马跑的节奏,在马鞍上前俯后仰。
    到了坡下,罗多夫放松了缰绳;突然一下,他们一同飞跑起来;到了坡上,马又猛然站
住,她脸上的蓝色大面纱就落下来了。
    这时是十月切。雾笼罩着田野。水蒸汽弥漫到天边,露出了远山的轮廓;有的地方水汽
散开,升到空中,就消失了。有时云开见天,露出一线阳光,远远可以望见荣镇的屋顶,还
有水边的花园,院落,墙壁和教堂的钟楼。艾玛的眼皮半开半闭,要找出她的房子来,她住
的这个可怜的村子,从来没有显得这样小。他们在坡子高头,看到下面的盆地好像一片白茫
茫的大湖,湖上雾气腾腾,融入天空。不是这里,就是那里,会冒出一丛树木,好似黑色的
岩礁;一排一排的白杨,高耸在雾气之上,看来犹如随风起伏的沙滩。
    在旁边的草地上,在冷杉树之间,褐色的光线在温暖的空气中流动。橙黄色的土地像烟
草的碎屑,埋没了脚步声;马走过的时候,用铁蹄踢开落在面前的松果。
    罗多夫和艾玛就这样沿着树林边上走。她时不时地转过头去,以免和他四目相视,但是
那时她就只看得见一排一排冷杉的树干,连绵不断,看得她有点头昏眼花。马喘气了。马鞍
的皮子也咯啦作响。
    他们走进树林的时候,太阳出来了。
    “上帝保佑我们!”罗多夫说。
    “你相信吗!”她说。
    “往前走吧!往前走吧!”他接着说。
    他用舌头发出咯啦的响声。两匹马又跑起来了。
    路边有些长长的羊齿草,老是缠住艾玛的脚镫。罗多夫在马上歪着身子,一根一根地把
草拉掉。有时为了拨开树枝,他跑到她身边来,艾玛感到他的膝盖蹭着她的腿。天空变蓝
了。树叶动也不动。大片空地上长满了正开花的欧石南;有些地方一片紫色,有些地方杂树
丛生,树叶的颜色有灰,有褐,有黄。时常听得见荆棘丛中,有翅膀轻轻,卜打的声音,或
者是乌鸦在栎树丛中飞起,发出沙哑而和缓的叫声。他们下了马。罗多夫把马拴好。她在前
面,在车辙之间的青苔上走着。可是她的袍子太长,虽然把后摆撩起,行动还是不便。罗多
夫跟在后面,后着黑袍子和黑靴于中间的白袜子,仿佛是看见了她赤裸裸的细皮嫩肉。她站
住了。
    “我累了,”她说。
    “走吧,再走走看!”他答道。“加一把劲!”
    再走了百来步,她又站住了。她的蓝色透明的面纱,从她的骑士帽边沿,一直斜坠到她
的屁股上,从后面看来,她仿佛在天蓝的波涛中游泳。
    “我们到底去哪里?”
    他不回答。她呼吸急促了。罗多夫向周围环视了一眼,咬住嘴唇上的胡子。
    他们到了一个比较宽阔的地方,那里的小树已经砍掉了。他们坐在一棵砍倒了的树干
上,罗多夫开始对她谈情说爱了。他先怕恭维话会吓坏她。他就显出平静、严肃、忧郁的样
子。
    艾玛低着头听他说,一面还用脚尖拨动地上的碎木屑。
    但是一听见:
    “难道我们的命运不是共同的?”
    “不是!”她答道。“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她站起来要走。他抓住她的手腕。她站住了。然后,她用多情的、湿润的眼睛看了他几
分钟,激动地说道:
    “啊!好了,不要再说了……马在哪里?回去吧。”
    他做了一个生气而又苦恼的手势,她却重复说:
    “马在哪里?马在哪里?”
    于是他露出一张奇怪的笑脸,瞪着眼睛,咬紧牙齿,伸出两只胳膊,向她走来。
    她哆哆嗦嗦地向后退。她结结巴巴地说:
    “啊!你叫我害怕!你叫我难过!走吧!”
    “既然这样,”他回答说,脸色忽然变了。他立刻又变得恭恭敬敬,温存体贴,畏畏缩
缩,她挽住他的胳膊。他们一同往回走。他说:
    “你到底怎么啦?为什么这样?我不明白。你恐怕是误会了?你在我的心里就像圣母在
神位上,高不可攀,坚不可摧,神圣不可侵犯。不过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了!我需要你的眼
睛,你的声音,你的思想。做我的朋友,做我的妹妹,做我的天使吧!”
    他伸出胳膊,搂着她的腰。她软弱无力地要挣开。他就这样边走边搂着她。
    他们听见两匹马在吃树叶。
    “再待一会儿!”罗多夫说。“不要走!待一会儿!”
    他带她往前走,走到一个水塘旁边,浮萍在水上铺开了一片绿茵。残败的荷花静静地立
在灯心草中间。听到他们在草上的脚步声,青蛙就跳进水里,藏起来了。
    “我该死,我该死,”她说。“我怎么这样傻,怎么能听你的话!”
    “怎么了?……艾玛!艾玛!”
    “唉!罗多夫!……”少妇把身子偎着他的肩膀,慢慢地说。
    她的袍子紧紧贴住他的丝绒衣服。她仰起又白又嫩的脖子,发出一声叹息,脖子就缩下
去,四肢无力,满脸流泪,浑身颤抖。她把脸藏起来,就由他摆布了。
    黄昏的暝色降落了;天边的夕阳穿过树枝,照得她眼花缭乱在她周围,不是这里的树
叶,就是那里的草地上,有些亮点闪闪烁烁,好像蜂鸟飞走时撒下的羽毛。到处一片寂静,
树木似乎也散发出了温情蜜意;她又感到她的心跳急促,血液在皮肤下流动,仿佛一条奶汁
汹涌的河流。那时,她听到从遥远的地方,从树林外,从小山上,传来了模糊而悠扬的呼
声。她静静地听着,这声音不绝如缕,像音乐一般溶入了她震荡激动的心弦。罗多夫却叼着
一支雪茄,正用小刀修补一根断了的缰绳。
    他们走原路回荣镇去。他们在泥地里又看见了并排的马蹄印同样的小树丛,以及在草地
上同样的石子。他们周围的—切都没有改变,但是对她来说,却仿佛发生了移山倒海的变
化。
    罗多夫只时不时地俯下身子,拿起她的手来,吻上一吻。
    她骑在马上很漂亮。她挺直了细长的腰身,膝盖靠着马鬃毛弯了下去,新鲜的空气和夕
阳的晚照,使她的脸色更加红润。
    一走上荣镇的石板地,她就调动马头,左旋右转。大家都在窗口看她。
    晚餐时,她的丈夫觉得她的气色很好;但问她玩得怎么样,她却装作没有听见,只把胳
膊肘拄在盘子旁边,在两根点着的蜡烛之间。
    “艾玛!”他叫她。
    “什么事?”
    “你听,我今天下午到亚力山大先生家去了。他有一匹母马,虽然老了,还很好看,只
是膝盖受过一点伤。我想,只要花上百把个金币,就可以买下来……”
    他又补充说:
    “一想到你会喜欢的,我就要下来了……我就买了下来……我干得怎么样?你说?”
    她点点头,表示干得不错。
    然后,过了刻把钟。
    “你今晚出去吗?”她问道。
    “出去。有什么事吗?”
    “啊,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只是问问。”
    她把夏尔打发走后,就上楼来,关了房门。开始,她有点神情恍惚,又看见了树林,小
路,小沟,罗多夫,还感到他双臂的搂抱,听见树叶哆嗦,灯心草呼呼响。
    但是一照镜子,她又惊又喜。她的眼睛从来没有这么大,这么黑,这么深。一种神妙的
东西渗透了她的全身,使她改头换面了。
    她不厌其烦地自言自语:“我有了一个情人!一个情人!”她自得其乐,仿佛恢复了青
春妙龄一样。她到底享有爱情的欢乐,幸福的狂热了,她本以为是无缘消受的呵!她到达了
一个神奇的境界,那里只有热情,狂欢,心醉神迷;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蓝天,感情的高峰在
她心上光芒四射,而日常生活只在遥远的地面,在山间的暗影中若隐若现。
    于是她想起了书中的美人,这些多情善感的淫妇,成群结队,用姐妹般的声音,在她记
忆中唱出了令人销魂的歌曲。而她自己也变成了这些想象人物中的真实部分,实现了自己青
春年代的梦想,化为自己长期向往的情妇了。再说,艾玛也感到她的报复心理得到了满足,
难道她没有吃够苦?现在她胜利了,长期受到压抑的爱情,就像欢腾汹涌的喷泉。突然一下
子迸发。她要享受爱情,既不懊悔,又不担忧,也不心慌意乱。
    第二天又是甜甜蜜蜜度过的。他们发了海誓山盟。她对他讲她的苦闷。罗多夫用吻打断
她的话;她眼皮半开半闭地瞧着他,要他再叫一遍她的名字,再说一遍他爱她。
    像昨天一样,他们进了森林,待在一间做木鞋的小屋里。墙是草堆成的,屋顶非常低,
要弯腰才能走进去。他们紧紧挨着,坐在一张干树叶堆成的床上。
    从这一天起,他们天天晚上写信。艾玛把信带到花园尽头,放在河边地坛的护墙缝里。
罗多夫来取信,同时放另外一封进去,可是她总嫌他的信太短。
    一天早晨,夏尔天不亮就出门去了,她起了一个怪念头,要立刻去看罗多夫。她可以赶
快去于谢堡,待上个把小时回来,荣镇的人还没有睡醒呢。这个念头使她欲火中烧,呼吸急
促,她很快就走到了草原上,更加快了脚步,也不回头向后看一眼。
    天开始蒙蒙亮。艾玛远远看到了情人的房屋,屋顶上有两支箭一般的风标,在泛鱼肚色
的天空,剪出了黑色的燕尾。
    走过农庄的院子,就到了房屋的主体,这大约是住宅了。她走了进去,仿佛墙壁见了她
来也会让路似的。一座大楼梯笔直通到一个走廊。艾玛转动门闩,一下就看见房间紧里首有
个人在睡觉,那正是罗多夫。她叫了起来。
    “你来了!你来了!”他重复说。“你怎么来的?……啊!你的袍子湿了!”
    “我爱你!”她回答时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
    这头一回大胆的行动,居然得心应手。以后每逢夏尔一早出门,艾玛就赶快穿好衣服,
蹑手蹑足地走下河边的台阶。
    有时牛走的木板桥拆掉了,那就不得不沿着河边的围墙走;堤岸很滑;她要用手抓住一
束束凋残了的桂竹香,才能不跌倒。然后她穿过耕过的田地,有时陷在泥里,跌跌撞撞,拔
不出她的小靴来。她的绸巾包在头上,给草场的风吹得呼呼动;她又怕牛,看到就跑;她跑
到的时候气喘吁吁,脸颊绯红,全身发出一股树液、草叶和新鲜空气合成的清香。罗多夫这
时还在睡大觉。她就像春天的清晨一样,降临到他的房间里。沿着窗子挂黄色的窗帘,悄悄
地透过来的金色光线显得沉重。艾玛眨着眼睛,摸索着走进来。她紧贴两鬓的头发上沾满了
露水,好像一圈镶嵌着黄玉的光环,围着她的脸蛋。罗多夫笑着把她拉过来,紧紧抱在怀
里。
    然后,她就巡视房间,打开抽屉,用他的梳子梳头,照照他刮脸的镜子。床头柜上放着
一瓶水,旁边有柠檬和方糖,还有一个大烟斗,她甚至经常拿起来叼在嘴里。
    他们总要花足足一刻钟,才舍得分离。那时艾玛总是哭;她恨不得永远不离开罗多夫。
她总是身不由己地就来找他。
    有一天,他看见她出乎意外地突然来到,不禁皱起眉来,仿佛出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你怎么了?”她问道。“不舒服吗?快告诉我!”
    他到底板着脸孔说了:她这样随随便便就来看他,会给她自己带来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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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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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渐渐地,罗多夫的担心也感染了她。起初,爱情使她陶醉,她也心无二用。可是到了现
在,爱情已经成了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她唯恐失掉一星半点,甚至不愿受到干扰。当她从
他那里回来的时候,她总要惴惴不安地东张西望,看看天边会不会出现一个人影,村子里的
天窗后面会不会有人看见她。她还注意听脚步声,叫唤声,犁头的响声;她在白杨树下站
住,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抖得比白杨树叶还厉害。
    一天早晨,她正这样走回家去,忽然发现有支卡宾抢的长筒枪管似乎正在对她瞄准。枪
筒斜斜地从一个小木桶上边伸出来,木桶半隐半现地埋在沟边的草丛中。艾玛吓得几乎要昏
倒了,但又不得不走。这时一个人从桶里钻了出来,就像玩偶盒子里的弹簧玩偶一样。他的
护腿套一直扣到膝盖,鸭舌帽低得一直遮到眼睛,嘴唇哆嗦,鼻子通红。原来是比内队长,
他埋伏在那里打野鸭。
    “你老远就该说句话呀!”他叫道。“看见枪口,总该打个招呼。”
    税务员这样说,其实他是想掩饰内心的害怕,因为本州法令规定,只许在船上打野鸭。
比内先生虽然奉公守法,偏偏在这件事上明知故犯。因此,他似乎无时无刻不听到乡村警察
的脚步声。但是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反倒增加了偷猎的兴趣,他一个人缩在木桶里,因为
他的诡计得逞而自得其乐,
    一看见是艾玛,他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就立刻随便搭起话来:
    “天气不暖和,有点‘冷’吧!”
    艾玛没有回答,他又说道:“你出来得么早呀?”
    “是的,”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刚去奶妈家,看我孩子来的。”
    “啊!那好!那好!我呢,你看我这模样,天不亮就来了;天要下牛毛雨,要不是翅膀
飞到枪口上来……”
    “再见,比内先生,”她打断他的话,转过脚跟就走。
    “请便吧,夫人,”他也干巴巴地回了一句。说完,他又钻进桶里去了。
    艾玛后悔不该这样突然一下离开了税务员。当然,他一定会往坏处猜测。去奶妈家实在
是个糟透了的借口,荣镇的人谁不知道,小包法利早在一年前就接回父母身边了。再说,附
近没有人家;这条路只通于谢堡;比内自然猜得到她从哪里来,难道他会不说出去吗?他会
随便乱讲,这是一定的!她就在那里挖空心思,胡思乱想,凭空捏造各种借口,一直想到晚
上,也赶不走眼前这个拿猎枪的坏事人,
    晚餐后,夏尔见她愁容满脸,要带她到药剂师家去散散心。
    偏偏在药房看到的头一个人,又是这个不凑趣的税务员!他站在柜台前,短颈大口药水
瓶反映的红光照在他脸上。他说:
    “请给我半两硫酸盐。”
    “朱斯坦,”药剂师喊道,“拿硫酸来。”
    然后,他对要上楼去看奥默太太的艾玛说:
    “不敢劳驾,她就下来。还是烤烤火吧……对不起……你好,博士(药剂师非常喜欢叫
夏尔作“博士”,仿佛这佯称呼别人,自己也可以沾点光似的)……小心不要打翻了研钵!
还是到小厅子里去搬椅子来,你知道客厅的大椅子不好动。”
    奥默赶快走出柜台,要把扶手椅放回原位,比内却要买半两糖酸。
    “糖酸,”药剂师做出内行瞧不起外行的神气说,“我不知道,没听说过!你恐怕是要
买草酸吧?是草酸,对不对?”
    比内解释说,他要一种腐蚀剂,好配一点擦铜的药水,把打猎的各种用具上的铜锈擦
掉。
    艾玛一听就打哆嗦。
    药刑师改了口:
    “的确,天气不对头,太潮湿了。”
    “不过,”税务员似乎话里有话,“有的人可不怕潮湿。”
    她连气也不敢出。
    “请再给我……”
    “他怎么老也不走!”她心里想。
    “半两松香和松脂,四两黄蜡,还请给我一两半骨炭,好擦漆皮。”
    药剂师开始切蜡时,奥默太太下楼来了,怀里抱着伊尔玛,旁边走着拿破仑,后面跟着
阿达莉。她坐在靠窗的丝绒长凳上,男孩在一个小凳子上蹲着,而他姐姐围着爸爸身边的枣
盒子转。爸爸在灌漏斗,封瓶口,贴标签,打小包。周围没人说话,只有时听见天平的砝码
响,还有药剂师偶尔低声交代学徒几句话。
    “你的小宝贝怎么样?”奥默太太忽然问艾玛。
    “不要说话!”她的丈夫叫道,他正在帐本上记帐。
    “怎么不带她来呀?”她放低了声音问。
    “嘘!嘘!”艾玛用手指指药剂师说。
    好在比内一心都在算帐,看看加错了没有,可能没有听见她们的话。他到底走了。于是
艾玛如释重负,出了一口大气。
    “你出气好吃力呵!”奥默太太说。
    “啊!天气有点热,”她答道。
    第二天,他们打算换个地方幽会;艾玛想用礼物收买女佣人;但最好还是在荣镇找一所
不会走漏风声的房子。罗多夫答应去找。
    整个冬天,他一个星期有三、四个夜晚要到花园里来。艾玛特意藏起栅栏门的钥匙,夏
尔还以为真丢了。
    罗多夫为了叫她下搂,就抓一把沙子撒在百叶窗上。她一听到就跳下床;不过有时也得
耐心等待,因为夏尔有个怪脾气,喜欢坐在炉边闲聊,并且说个没完。
    她急得要命;要是她的眼晴有办法,真会帮他从窗口跳进来的。最后,她开始换上睡
衣;接着就拿起一本书来,装作没事人的样子读下去,仿佛读得很开心。但夏尔一上了床,
就叫她睡下。
    “睡吧,艾玛,”他说,“时间不早了。”
    “好,就来!”她答道,
    然而,因为烛光耀眼,他就转身朝墙睡着了。她不敢大声呼吸,脸微微笑,心突突跳,
也不穿衣服,就溜了出去。
    罗多夫穿了一件大披风,把她全身裹起,用胳膊搂住她的腰,也不说话,就把她带到花
园的深处。他们来到花棚底下,坐在那张烂木条长凳上。从前,在夏天的傍晚,莱昂也坐在
这里,含情脉脉地望着她。现在她想不到他了。
    闪烁的星光穿过茉莉树落了叶的枝条。他们听得见背后的河水流溅,堤岸边干枯的芦苇
不时咯啦作响。左一团右一团阴影,在黑暗中鼓了出来,有时,阴影忽然一下全都瑟瑟缩
缩.笔直竖立或台俯仰上下,好像巨大的黑浪,汹涌澎湃,要把他们淹没。夜里的寒气使他
们拥抱得更紧;他们嘴唇发出的叹息似乎也更响;他们隐约看见对方的眼睛也显得更大。在
一片寂静中,窃窃私语落入灵魂的深处,清澈透明有如水晶,回音萦绕心头,不绝如缕,引
起无数的涟漪。
    碰到夜里下雨,他们就躲到车棚和马房之间的诊室里去。她从书架后面取出一支厨房用
的蜡烛,点着照明。罗多夫坐在这里,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看到书架和书桌,甚至整个房
间,都使他觉得好笑,不由得他不开起夏尔的玩笑来,这使艾玛局促不安,她倒希望他更严
肃一点,甚至更像戏剧中的人物,有一回,她以为听到了巷子里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她说。
    他赶快吹灭蜡烛。
    “你带了手枪没有?”
    “干吗?”
    “怎么?……为了自卫呀!”艾玛答道。
    “要对付你的丈夫吗?啊!这个倒霉鬼!”罗多夫说完这句话时,做了一个手势,意思
是说:“只消一弹手指,就会把他打垮。”
    他的匹夫之勇使她目瞪口呆,虽然她也觉得他的口气粗鲁庸俗,令人反感。
    关于手枪的事,罗多夫考虑了好久。他想,如果她说这话当真,那就非常可笑,甚至有
点可恶了,因为他没有任何理由要恨夏尔这个老实人,这个不妒忌的丈夫;——丈夫不会妒
忌,艾玛还向他赌咒发誓,他也觉得趣味不高。
    而且她越来越感情用事。起先,她一定要交换小照,并且剪下几绺头发相送;而现在,
她又要一个戒指,一个真正的结婚戒指,表示永久的结合。她时常同他谈起晚祷的钟声,或
是“自然的呼声”;然后,她又谈到她自己的母亲,问到他的母亲。罗多夫的母亲已经死了
二十年。艾玛却还要用假惺惺的语言来安慰他,仿佛他是一个失去了母爱的孩子。有时,她
甚至望着月亮对他说:
    “我相信,我们的母亲在天之灵知道了我们的爱情,也会很高兴的。”
    好在她的确是漂亮!他也没有玩过这样坦率的女人!这种不放荡的爱情,对他说来,是
一桩新鲜事,并且越出了容易到手的常规,使他既得意,又动情。艾玛的狂热,用市侩的常
识来判断,是不值钱的,但他在内心深处也觉得高兴,因为狂热的对象是他自己。爱情既然
稳如大山,他就不再费劲去争取,不知不觉地态度也改变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说些感动得她流泪的甜言蜜语,做些热情洋溢、令人神魂颠倒的拥
抱抚摸。结果以前淹没了她的伟大爱情,现在却像水位不断下降的江河,己经可以看见水底
的泥沙了,她还不肯相信,反而加倍温存体贴;而罗多夫却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不在乎
了。
    她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后悔不该顺从他,还是相反,只是希望不要过份亲热。自恨软弱
的羞愧感慢慢积成了怨恨,但颠鸾倒凤的狂欢又使怨恨缓和了。这不是依依不舍的眷恋,而
是更像一种剪不断的引诱。他降伏了她。她几乎有点怕他了。
    然而表面上看起来简直平静无事,罗多夫随心所欲地摆布他的情妇;过了半年,到了春
天,他们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像一对过太平日子的夫妻,爱情已经成为家常便饭
了。又到了卢奥老爹送火鸡的日子,纪念他断腿复原的周年。礼物总是和信一同送到。艾玛
剪断把信和筐子拴在一起的绳子,就读到了下面这封信:“我亲爱的孩子们:
    “我希望这封信收到时,你们的身体健康,这次送的火鸡和以前的一样好!因为在我看
来,它要更嫩一点,而且我还敢说,个儿更大一点。不过下一回,为了换换花样,我要送你
们一只公鸡,除非你们硬要‘母的’,请把鸡筐子送还给我,还有以前两个。我不走运,车
棚的棚顶给夜里的大风刮到树上去了。收成也不给我争面子。总而言之,我不知道什么时候
能去看你们。自从我打单身起,我就很难离开家了,我可怜的艾玛!”
    这里有个空行,仿佛老头子放下了笔来想心事似的。
    “至于我呢,身体还好,只是有一天去伊夫托赶集着了凉,我去赶集是要找个羊倌,原
来那个给我辞了,因为他太讲究吃了。碰到这种坏蛋有什么办法!再说,他还不老实哩。
“我听一个小贩告诉我,他去年冬天到你们那里去做生意,拔了一个牙,他说包法利很辛
苦。这并不奇怪,他还给我看他的牙齿;我们一起喝了一杯咖啡。我问他见到你没有,他说
没有,不过他看见马棚里有两匹马,我猜想生意还不错。那就好,我亲爱的孩子们,原上帝
保佑你们幸福无比!我觉得遗憾的是,我还没有见过我心爱的小外孙女贝尔特·包法利。我
为她在花园里种了一棵李子树,我不许人碰它,因为我打算将来给她做成蜜饯,放在橱子
里,等她来吃。再见,我亲爱的孩子们。我吻你,我的女儿;也吻你,我的女婿;还有我的
小宝贝,我吻你两边的验。
    “祝你们好!
    “你们慈爱的父亲
    “特奥多尔.卢奥”
    她呆了几分钟,把这张粗信纸捏在手里,错字别字到处都有,但是艾玛在字里行间,读
出了温柔敦厚的思想,就橡在荆棘篱笆后面,听得见一只躲躲闪闪的母鸡在咯咯叫一样。墨
水是用炉灰吸干的,因为有灰屑子从信上掉到她袍子上,她几乎想象得出父亲弯腰到壁炉前
拿火钳的情景。她有多久不在他的身边了!从前她老是坐在壁炉前的矮凳上,用一根木棍去
拨动烧得噼哩啪啦响的黄刺条,结果熊熊的火焰把木棍头上都烧着了。……她还记得夏天的
傍晚,太阳还没有落,一有人走过,马驹就会嘶叫,东奔西跑……她的窗子下面有个蜂房,
蜜蜂在阳光中盘旋飞舞,有时撞到窗玻璃上,就像金球一样弹了回来。那时多么幸福!多么
自由!多少希望!多少幻想!现在一点也不剩了!她已经把它们消耗得干干净净了,在她的
灵魂经风历险的时候,在她的环境不断改变的时候,在她从少女到妻子,再到情妇的各个阶
段——就是这样,在她人生的道路上,她把它们丢得不剩一星半点了,就像一个旅客把他的
财富全都花费在路上的旅店里一样。
    那么,是谁使她变得这样不幸的?是什么特大的灾难使她天翻地覆的?于是她抬起头
来,看看周围,仿佛要找出她痛苦的原因。
    一道四月的阳光使架子上的瓷器闪闪烁烁,壁炉里的火在燃烧,她感觉得到拖鞋下面的
地毯软绵绵的;白天气候温暖,她听得见她的孩子哇啦哇啦在笑。
    的确,小女孩在草上打滚,四围都是翻晒的草。她伏在一个草堆上。保姆拉住她的裙
子。勒斯蒂布杜瓦在旁边耙草,只要他一走到身边,她就弯下身去,两只小胳膊在空中乱
打。
    “把她带过来!”母亲说,一面跑去吻她。“我多么爱你,我可怜的小宝贝!我多么爱
你!”
    然后,她看见女儿耳后根有点脏,就赶快拉铃要人送热水来,把她洗干净,给她换内
衣,袜子,鞋子,一遍又一遍地问她的身体怎么样,好像刚出门回来似的,最后还吻了她一
次,这才流着眼泪,把她交还到保姆手里。保姆见她一反常态,意外得说不出话来。
    晚上,罗多夫发现她比平常庄重多了。
    “这是心血来潮,”他认为,“一下就会过去的。”
    他一连三次不来赴约会。等他再来的时候,她显得很冷淡,甚至有点瞧不起他的神气。
    “啊!你这是糟蹋时间,我的小妞儿……”他装出没有注意她唉声叹气、掏手绢的模
样。
    他哪里知道艾玛后悔了!
    她甚至问自己:为什么讨厌夏尔?如果能够爱他,岂不更好?但是他却没有助一臂之
力,让她回心转意,结果她本来就薄弱的意志,要变成行动,就更加困难了。
    刚好这时药剂师来提供了一个机会。
http://blog.sina.com.cn/u/2030065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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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43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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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最近读到一篇赞扬新法治疗跛脚的文章。因为他主张进步,所以就起了热爱乡土的念
头,为了赶上先进水平,荣镇也应该做矫正畸形足的手术。
    “因为,”他对艾玛说,“有什么风险呢?你算算看(他扳着手指头算计尝试一下的好
处):几乎肯定可以成功,病人的痛苦可以减轻,外形更加美观,做手术的人可以很快出
名。比方说,你的丈夫为什么不搭救金狮旅店的伙计,可怜的伊波利特呢?你看,病治好
了,他能不对旅客讲吗?再说(奥默放低了声音,向周围望了一眼),谁能不让我给报纸写
一段报道呢?那么!我的上帝!报道是会流传的……大家都会谈起……那结果就像滚雪球一
样!啊!谁晓得会怎的?谁晓得?”
        的确,包法利可能会成功;艾玛并不知道他的本领不过硬,如果她能鼓动他做一件
名利双收的大好事,那她会是多么心满意足呵!她正要寻找比爱情更靠得住的靠山呢。
    夏尔经不起药剂师和艾玛的恳求,就勉强答应了。他从卢昂要来了杜瓦尔博士的那部大
作《跛脚矫正论》,就每天晚上埋头钻研起来。他研究马蹄足,内翻足,外翻足,也就是
说,趾畸形足,内畸形足,外畸形足(或者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脚的各种偏差,从上往下
跷,从外往内跷,从内往外跷),还有底畸形足和踵畸形足(换句话说,就是平板脚和上跷
脚)。同时,奥默先生也用种种理由,说服客店伙计来动手术。
    “你也许不会觉得痛;就像放血一样扎一下,恐怕比除老茧还方便呢。”伊波利特在考
虑,转动着发呆的眼睛。
    “其实,”药剂师又接着说,“这不关我的事!都是为了你好!纯粹是人道主义!我的
朋友,我不愿意看到你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叫人讨厌,还有你的腰部一摇一晃,不管你怎么
说,干起活来,总是很碍事的。”
    于是奥默向他指出:治好了脚,会觉得更快活,行动也更方便,他甚至还暗示,也更容
易讨女人喜欢。马夫一听,笨拙地笑了。然后,奥默又来打动他的虚荣心:
    “你不是一个男子汉吗,好家伙?万一要你服兵役,要你到军旗下去战斗,那怎么办
呢?……啊!伊波利特!”
    奥默走开了,口里还说着:他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这样顽固,这样盲目,甚至拒绝科学给
予他的好处。
    倒霉虫让步了,因为大家仿佛商量好了来对付他似的。从来不多管闲事的比内,勒方苏
瓦老板娘,阿特米斯,左邻右舍,甚至镇长杜瓦施先生,都来劝他,对他传道说教,说得他
难为情了。但是,最后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动手术“不要他花钱”。包法利甚至答应提供做
手术的机器。艾玛要他大方一点,他当然同意了,心里一直说他的妻子是个天使下凡。
    于是他征求了药剂师的意见,做错了又从头来过,总算在第三回要木匠和锁匠做成了一
个盒子般的机器,大约有八磅重,用了多少铁和铁皮,木头,皮子,螺钉,螺帽,说不清
楚,反正没有偷工减料。
    然而,要割伊波利特哪一条筋,先要知道他是哪类跛脚。他的脚和腿几乎成一直线,但
是还不能说并不内歪。这就是说,他是马蹄足加上内翻足,或者说是轻微的内翻足加上严重
的马蹄足。他的马蹄足的确也和马蹄差不多一样大,皮肤粗糙,筋腱僵硬,脚趾粗大,指甲
黑得像铁钉,但这并不妨碍跛子从早到晚,跑起路来和鹿一样快。大家看见他在广场上围着
大车不断地蹦蹦跳跳,提供左右力量不相等的支援。看来他的跛腿甚至比好腿还更得力。跛
腿用得久了,居然得到了一些优秀的精神品质,它精力充沛,经久耐用,碰上重活,它更不
负所托。
    既然是马蹄足,那就该先切断跟腱,以后再冒损伤前胫肌的危险,来除掉内翻足;因为
医生不敢一下冒险做两次牛术,其实做—次已经使他胆战心惊,唯恐误伤自己摸不清楚的重
要部位了。
    昂布瓦斯.帕雷在塞尔斯一千五百年之后,头一回做动脉结扎手术;杜普伊腾打开厚厚
的一层脑髓,消除脓疮;让苏尔第一次切除上颌骨;看来他们都不像包法利先生拿着手术刀
走到伊波利特面前心跳得那么快,手抖得那么厉害,神经那么紧张。就像在医院里一样,旁
边一张桌子上放了一堆纱布,蜡线,绷带——绷带堆成了金字塔,药房里的全拿来了。奥默
先生一早就在做准备工作,既要使大家开开眼界,也要使自己产生错觉。
    夏尔在皮上扎了一个洞,只听见咯啦一声,筋腱切断了,手术做完了。伊波利特感到意
外,还没恢复过来;他只是弯下身子,不断吻包法利的手。
    “好了,平静一点,”药剂师说,“改天再表示你对恩人的感激吧!”
    他走到院子里,对五六个爱打听消息的人讲了手术的结果,他们本来还以为伊波利特马
上就会走出来呢。夏尔把机器盒子扣在病人腿上,就回家去了。
    艾玛正焦急地在门口等候。她扑上去拥抱他,他们一同就餐。他吃得很多,吃了还要喝
杯咖啡,星期天家里有客人,他才允许自己这样享受。
    晚上过得很愉快,谈话也投机了,梦想也是共同的。他们谈到未来要赚的钱,家庭要更
新的设备;他看到自己名声扩大了,生活更幸福了,妻子也一直爱他;她也发现更健康、更
美好、更新的感情,使自己得到新生的幸福,到底也对这个热爱自己的可怜虫,有了几分脉
脉的情意。忽然一下,罗多夫的形象闪过她的脑子;但当她的眼睛再落到夏尔身上时,她意
外地发现他的牙齿并不难看。
    他们还在床上的时候,奥默先生却不理睬厨娘的话,一下就跑进了卧房,手里拿着一张
刚写好的稿纸。这是他要投到《卢昂灯塔》去的报道。他先拿来给他们过目。
    “你自己念吧,”包法利说。
    他就读起来了:
    “虽然先入为主的成见还笼罩着欧洲一部分地面,但光明却已经开始穿云破雾,照射到
我们的农村。就是这样,本星期二,我们小小的荣镇成了外科手术的试验场所,这试验同时
也是高尚的慈善事业。我们一位最知名的开业医生包法利先生……”
    “啊!太过奖了!太过奖了!”夏尔儿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不!一点也不!难道不该这样说吗!……”
    “为一个跛子动了手术,……”
    “没有用科学术语,因为,你们知道,在报纸上……并不是大家都懂得;一定要使公
众……”
    “当然,”包法利说。“念下去吧。”
    “我接着念,”药剂师说。
    “我们一位最知名的开业医生包法利先生,为一个跛子动了手术。跛子名叫伊波利
特.托坦,是在大操场开金狮客店的勒方苏瓦寡妇雇佣了二十五年的马夫。这次尝试是个创
举,加上大家对患者的关心,使客店门前挤满了人。动手术好像施魔法,几乎没有几滴血沾
在皮肤上,似乎是要说明;坚韧的筋腱到底也招架不住医术的力量。说也奇怪,患者并不感
觉疼痛,我们‘亲眼目睹’,可以作证。他的情况,直到目前为止,简直好得无以复加。一
切迹象使人相信:病人复元为期不远;下次镇上过节,说不定我们会看到伊波利特这位好
汉,在欢天喜地、齐声合唱的人群中,大跳其酒神舞呢!看到他劲头十足,蹦蹦跳跳,不是
向大家证明他的脚完全医好了吗?因此,光荣归于慷慨无私的学者!光荣归于不知疲倦、不
分昼夜、献身事业、增进人类幸福、减轻人类痛苦的天才!光荣!三重的光荣!瞎子可以看
见,跛子可以走路,难道这不正是高声欢呼的时候吗!从前,天神只口头上答应给选民的,
现在,科学在事实上已经给全人类了!这个令人注目的医疗过程的各个阶段,我们将陆续向
读者报道。”
    不料五天之后,勒方苏瓦大娘惊恐万状地跑来,高声大叫:
    “救命啦!他要死了!……我的头都吓昏了!”
    夏尔赶快往金狮客店跑去。药剂师看见他经过广场,连帽子都没戴,也就丢下药房不
管。他赶到客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忐忑不安,碰到上楼的人就问:
    “我们关心的畸形足患者怎么样了?”
    畸形足患者正在痛苦地抽搐,结果装在腿上的机器撞在墙上,简直要撞出洞来。
    为了不移动腿的位置,医生非常小心地拿掉机器盒子,于是大家看到了一个可怕的景
象。脚肿得不成其为脚,腿上的皮都几乎要胀破了,皮上到处是那部出色的机器弄出来的污
血。
    波利特早就叫痛了,没有人在意;现在不得不承认,他并不是无病呻吟,于是就把机器
拿开了几个钟头。但是浮肿刚刚消了一点,两位医学家又认为应该把腿再装进机器里去,并
且捆得更紧,以为腿会好得更快。三天之后,伊波利特实在受不了,他们又再把机器挪开,
一看结果,他们都吓了一跳。腿肿得成了一张铅皮,到处都是水泡,水泡里渗出黑水。情况
变得更严重了。伊波利特开始觉得苦恼,于是勒方苏瓦大娘把他搬到厨房隔壁的小房间,至
少可以不那么闷。不过税务员在这里一天三餐,对这样的邻人深表不满。于是又把伊波利特
搬到台球房去。
    他躺在那里,在厚被窝里呻吟,面色苍白,胡子老长,眼睛下陷,满头大汗,在肮脏的
枕头上转来转去,和苍蝇作斗争。包法利夫人来看他。她还带来了敷药的布,又是安慰,又
是鼓励。其实,他并不是没人作伴,尤其是赶集的日子,乡下人在他床边打台球,用台球杆
做剑来比武,又吸烟,又喝酒,又唱歌,又叫嚷。
    “怎么样了?”他们拍拍他的肩膀说。“啊!你看起来好像并不满意!这都要怪你自
己。你本来应该这么的,不应该那么的。”
    于是他们讲起别的病人,没有用什么机器,只用别的法子就治好了;然后,好像安慰他
的样子,又加上几句风凉话:
    “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起来吧!你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国王!啊!没关系,不要穷开
心!你不会觉得舒服的!”
    的确,溃病越来越往上走,包法利自己也觉得难过。他每个钟头来,时时刻刻来。伊波
利特用十分害怕的眼光瞧着他,结结巴巴地呜咽着说:
    “我什么时候能好?……啊!救救我吧!……我多倒霉呵!我多倒霉呵!”
    但是医生走了,只是要他少吃东西。
    “不要听他的,我的好伙计,”勒方苏瓦老板娘接着却说。“他们已经害得你好苦呵!
你不能再瘦下去了。来,只管大口吃吧!”她给他端来了好汤,几片羊肉,几块肥肉,有时
还拿来几小杯烧酒,不过他却不敢把酒杯端到嘴边喝下去。
    布尼贤神甫听说他病重了,让人求他来看看病人。他开始对病人表示同情,一面却说,
既然生病是上帝的意思,那就应该高兴才是,并且应该利用这个机会,请求上天宽恕。“因
为,”教士用慈父的口气说,“你有点疏忽你应尽的义务。我们很少看到你参加神圣的仪
式;你有多少年没有接近圣坛啦?我知道你事忙,人世的纷扰分了你的心,使你想不到拯救
灵魂的事。不过,现在是应该想到的时候了。但是,也不要灰心失望,我认识好些犯过大罪
的人,快到上帝面前接受最后的审判了(当然你还没到这步田地,我很清楚),他们再三恳
求天主大发慈悲,到后来也就平平安安咽了气。希望你像他们一样,也给我们做出个好榜样
来!因此,为了提前作好准备,为什么不每天早晚念一句经,说一声‘我向你致敬,大慈大
悲的圣母玛利亚’,或者‘我们在天上的圣父’!对,念经吧!就算看在我份上,为了得到
我的感激。这又费得了什么呢?……你能答应我吗?”
    可怜的家伙答应了。神甫接着一连来了几天。他和老板娘聊天,甚至还讲故事,穿插了
一些笑话,还有伊波利特听不懂的双关语。情况需要,他又一本正经,大谈起宗教来。
    他的热忱后来收到了好效果,因为不久以后,畸形足患者就表示,他病一好,就去朝拜
普济教堂。布尼贤先生听了答道,这没有什么不好的,采取两个预防措施,总比只采取一个
强。“反正不会有什么风险”。
    药剂师很生气,反对他所谓的“教士操纵人的手腕”。他认为这会妨碍伊波利特复元,
所以三番两次对勒方苏瓦大娘说:
    “让他安静点吧!你的神秘主义只会打扰他的精神。”
    但是这位好大娘不听他的。他是“祸事的根源”。她要和他对着干,甚至在病人的床头
挂上一个满满的圣水缸,还在里面插上一枝黄杨。
    然而宗教的神通也不比外科医生更广大,看来也救不了病人。溃疡简直势不可挡,一直
朝着肚子下部冲上来,改药方,换药膏,都没有用,肌肉一天比一天萎缩得更厉害。最后,
勒方苏瓦大娘问夏尔,既然医药无济于事,要不要到新堡去请名医卡尼韦先生来,夏尔无可
奈何,只好点头同意。
    这位同行是医学博士,五十岁了,职位很高,自信心很强,看到这条腿一直烂到膝盖,
就毫不客气地发出了瞧不起人的笑声。然后,他只简单说了一句需要截肢,就到药剂师那里
去大骂这些笨蛋,怎么把一个可怜的人坑害到了这种地步。他抓住奥默先生外衣的纽扣,推
得他前俯后仰,在药房里大声骂道:
    “这就是巴黎的新发明!这就是首都医生的好主意!这和正眼术、麻醉药、膀胱碎石术
一样,是政府应该禁止的歪门邪道!但是他们冒充内行,大吹大擂,乱塞药给你吃,却不管
结果怎么样。我们这些人,我们不像人家会吹;我们没有学问,不会夸夸其谈,不会讨好卖
乖;我们只是开业医生,只会治病,不会异想天开,把个好人开刀开成病人!要想医好跛
脚!难道跛脚是能医得好的吗?这就好比要驼背不弯腰一样!”
    奥默听了这长篇大论,心里非常难受,但是他不露声色,满脸堆笑,不敢得罪卡尼韦先
生,因为他的药方有时一直开到荣镇。他也不敢为包法利辩护,甚至一言不发,放弃原则,
为了商业上更大的好处,他就见利忘义了。
    卡尼韦博士要做截肢手术,这在镇上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那一天,所有的居民都起了
一个大早,大街上虽然到处是人,却有点凄凄惨惨,好像是看砍头似的。有人在杂货铺里谈
论伊波利特的病;商店都不营业,镇长夫人杜瓦施太太待在窗前不动,急着要看医生经过。
    他驾着自用的轻便马车来了。但是马车右边的弹簧给他沉重的身体压得太久,陷下去
了,结果车子走的时候,有一点歪歪倒倒的。在他旁边的座垫上,看得见一个大盒子,上面
盖了红色的软羊皮,三个铜扣环闪烁着威严的光彩。医生像一阵旋风似的进了金狮客店的门
道。他高声大叫,要人卸马,然后亲自走进马棚,看看喂马是不是用燕麦,因为一到病人家
里,他首先关心的,总是他的母马和轻便马车。提到这事,大家甚至说:“啊!卡尼韦先生
古里古怪,与众不同!”他沉着稳重,一成不变,反而使人更敬重他。即使世界上死得只剩
他一个人,他也丝毫不会改变他的习惯。奥默来了。
    “我得用上你了,”医生说,“准备好了没有?走吧!”
    但药剂师脸红了,承认他太敏感,不能参与这样的大手术。
    “一个人只在旁边看,”他说,“你知道,就会胡思乱想!再说,我的神经系统是这
样……”
    “啊!得了”!卡尼韦打断他的话说,“在我看来,恰恰相反,你恐怕容易中风。其
实,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你们这些药剂师先生,老是钻到厨房里,怎能不改变你们的气质
呢!你看看我,每天早上四点钟起床,总用凉水刮脸,从来不怕冷,不穿法兰绒,也从来不
感冒,这身体才算过硬!我有时候这样过日子,有时候那样过,什么都看得开,有什么吃什
么。所以我不像你们那样娇气,要我给一个基督徒开刀,我就像杀鸡宰鸭一样满不在乎。你
们听了要说:‘这是习惯!……习惯!’……”
    于是,不管伊波利特急得在被窝里出汗,这两位先生却谈个没完,药剂师把外科医生比
做将军,因为这两种人都沉着镇静;卡尼韦喜欢这个比喻,就大谈起医术需要具备的条件。
他把医术看成是神圣的职业,虽然没有得到博士学位的医生并不称职。最后,谈到病人,他
检查了奥默带来的绷带(其实就是和上次动手术一样的绷带),还要一个人来按住动手术的
腿。他们要人去把勒斯蒂布杜瓦找来。卡尼韦先生就卷起袖子,走进台球房去,而药剂师却
同阿特米斯和老板娘待在门外,这两个女人的脸比她们的围裙还白,耳朵贴在门缝上听。
    包法利在截肢期间,一步也不敢出门。他待在楼下厅子里,坐在没有生火的壁炉旁边,
下巴垂到胸前,双乎紧紧握着,两只眼睛发呆。“多么倒霉!”他心里想,“多么失望!”
其实,他采取了一切想象得到的预防措施。只能怪命运作对了。这还不要紧!万一伊波利特
将来死了,那不是他害死的吗?看病的人问起来,叫他拿什么理由来回答?也许,他是不是
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其实,最出名的外科医生也有搞错的时候。
不过人家不相信!人家只会笑他,骂他这不出名的医生!他的骂名会传到福尔吉!传到新
堡!传到卢昂!传得到处都知道!谁晓得有没有哪个同行会写文章攻击他?那就要打笔墨官
司了,那就要在报上回答。甚至伊波利特也会告他一状。眼看自己名誉扫地,一塌糊涂,彻
底完蛋!他左思右想,七上八下,就像一只空桶,在大海的波涛中,晃来荡去。
    艾玛坐在对面瞧着他。她并不分担他的耻辱,她感到丢脸的是,她怎么能想象一个这样
的人,会做出什么有价值的事来,难道她看了二十回,还看不出他的庸碌无能吗!
    夏尔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的靴子在地板上走得咯啦响。
    “你坐下好不好?”她说,“烦死人了!”
    他又坐下来。
    她是一个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又犯了一次错误?是什么痴心妄想使她这样一再糟蹋了自
己的一生?她想起了她爱奢侈的本性,她心灵的穷困,婚姻和家庭的贫贱,就像受了伤的燕
子陷入泥坑一般的梦想,她想得到的一切,她放弃了的一切,她本来可能得到的一切!为什
么?为什么得不到?
    突然一声喊叫划破长空,打破了村子里的寂静。包法利一听,脸色立刻发白,几乎晕了
过去。她却只皱皱眉头,做了个心烦的手势,又继续想她的心事。然而就是为了他,为了这
个笨家伙,为了这个理解和感觉都迟钝的男人!他还呆在那里,一点没有想到他的姓名将要
变成笑料,还要使她变得和他一样可笑。而她却作过努力来爱他,还哭着后悔过不该顺从另
外一个男人呢!
    “不过,也许是外翻型吧?”正在沉思默想的包法利,忽然叫了出来。
    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冲击了艾玛的思想,就像一颗子弹落在银盘子上一样,她浑身颤
抖,抬起头来,猜测这句她听不懂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互相瞧着,一言不发,他们
之间的心理距离如此遥远,一旦发现人却近在身旁,就惊讶得目瞪口呆了。夏尔用醉汉的模
糊眼光看着她,同时一动不动地听着截肢的最后喊声。喊声连续不断,拖得很长,有时异峰
突起,发出尖声怪叫,就像在远处屠宰牲口时的呼号哀鸣。艾玛咬着没有血色的嘴唇,手中
搓着一枝弄断了的珊瑚,用火光闪闪的眼珠瞪着夏尔,仿佛准备向他射出两支火箭似的。现
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惹她生气,他的脸孔,他的衣服,他没有说出来的话,他整个的人,总
而言之,他的存在。她后悔过去不该为他遵守妇道,仿佛那是罪行一般,于是她心里残存的
一点妇德,在她自高自大的狂暴打击下,也彻底垮台了。通奸的胜利会引起的恶意嘲讽,反
而使她开心。情人的形象回到她的心上,更具有令人神魂颠倒的魅力;她的整个心灵投入回
忆之中,一种新的热忱把她推向这个形象;而夏尔似乎永远离开了她的生活,不再存在,甚
至不可能再存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她亲眼看见他奄奄一息、正在咽气一样。
    人行道上响起了脚步声。夏尔从放下的窗帘往外看,只见卡尼韦先生在菜场边上,在充
足的阳光下,用手绢擦着满头的大汗。奥默在他后面,手里捧着一个红色的大盒子,两个人
正朝着药房走去。
    那时,夏尔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需要家庭的温暖来给他打气,就转身对他妻子说:
    “亲亲我吧,我亲爱的!”
    “走开!”她气得满脸通红地说。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他莫明其妙地重复说。“静一静!定定神!……你知道我爱
你!……来吧!”
    “够了!”她不耐烦地喊道。
    艾玛跑出厅子,用力把门关上,把墙上的睛雨计震得掉了下来,在地上跌碎了。
    夏尔倒在扶手椅里,心乱如麻,不知其所以然,以为她得了神经病,就哭起来,模糊地
感觉到周围出了什么不可理解的不幸事。
    晚上,罗多夫来到花园里,发现他的情妇在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上等他。他们紧紧地拥
抱。而他们之间的怨恨,也就在热吻中冰消雪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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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43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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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恢复了以前的爱情。有时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艾玛突然写信给他;然后,隔着玻
璃窗,她对朱斯坦做个手势,小伙计赶快脱了粗麻布围裙,飞速把信送到于谢堡去。罗多夫
来了,她只不过是对他说,她太无聊,丈夫讨厌,日子不晓得怎样打发才好!
    “我有什么办法呢?”有一天,他听得不耐烦了,就喊了起来。
    “啊!只要你肯答应!……”
    她坐在地上,夹在他的两个膝盖之间,贴在两鬓的头发散开了,眼神迷离恍惚。
    “答应什么?”罗多夫问。
    她叹了一口气。
    “我们到别的地方去过日子……随便什么地方……”
    “难道你当真疯了!”他笑着说。“这怎么可能呢?”
    后来,她又旧话重提;他好像没有听懂,并且换了个题目谈。他不明白的是,像恋爱这
样简单的事,怎么也会变得这样混乱。她有她的理由,她有她的原因,仿佛给她的恋情火上
加了油。
    的确,她的眷恋之情每天都因为对丈夫的厌恶而变得更热烈了。她越是献身给情夫,就
越憎恨自己的丈夫;她同罗多夫幽会后,再和夏尔待在一起,就觉得丈夫特别讨厌,指甲特
别方方正正,头脑特别笨拙,举止特别粗俗。于是,她外表装出贤妻良母的样子,内心却欲
火中烧,思念那个满头黑发、前额晒成褐色、身体强壮、风度洒脱的情夫。他不但是漂亮,
而且头脑清楚,经验丰富,感情冲动却又非常强烈!就是为了他,她才精雕细镂地修饰自己
的指甲,不遗余力地在皮肤上涂冷霜,在手绢上喷香精。她还戴起手镯、戒指、项链来。为
了等他,她在两个碧琉璃大花瓶里插满了玫瑰。她收拾房间,打扮自己,好像妓女在等贵客
光临一样。她要女佣人不断地洗衣浆裳;从早到晚,费莉西不能离开厨房。还好小朱斯坦老
来和她作伴,看她干活。
    他把胳膊时撑在她烫衣服的长条案板上,贪婪地瞧着他周围的女用衣物:凸纹条格呢裙
子,围巾,细布绉领,屁股大、裤脚小、有松紧带的女裤。
    “这干什么用的?”小伙子用手摸摸有衬架支撑的女裙或者搭扣,问道。
    费莉西笑着答道:
    “难道你从来没见过?好像你的老板娘奥默太太从来不穿这些似的!”
    “啊!的确不穿!我是说奥默太太!”
    他又用沉思的语气加了一句:
    “难道她也像你家太太,是位贵妇人?”
    但费莉西看见他老是围着她转,有些不耐烦了。她比他大六岁,而吉约曼先生的男仆特
奥多正开始向她求爱。
    “别打搅我!”她挪开浆糊罐说。“你还不如去研碎杏仁呢。你老在女人堆里捣乱,小
坏蛋,等你下巴上长了胡子再来吧!”
    “得了,不要生气,我帮你‘擦靴子’去。”
    他立刻从壁炉架上拿下艾玛的鞋子,上面沾满了泥——幽会时沾的泥——他用手—捏,
干泥巴就粉碎了,慢慢地弥漫在阳光中。
    “难道你怕弄脱了鞋底!”厨娘说,她自己刷鞋可不那么经心在意,因为太太一看鞋子
旧了,就送给她。
    艾玛的衣橱里放了一大堆鞋子,她穿一双,糟蹋一双,夏尔从来不说半句不满的话。
    就是这样,他掏三百法郎买了一条木腿,因为她认为应该送伊波利特一条。木腿内有软
木栓子、弹簧关节,是相当复杂的机械,外面还套了一条黑裤子,木脚上穿了一只漆皮鞋。
但伊波利特不敢天天用这样漂亮的假腿、就求包法利夫人给他搞一条方便点的。当然,又是
医生出钱买了。
    于是,马夫渐渐地恢复了他的工作。大家看见他又像从前一样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但夏
尔只要远远听见石板路上响起了木脚干巴巴的铎铎声,就赶快换一条路走。
    是那个商人勒合先生接受了委托,去订购木腿的;这给他多接近艾玛的机会。他对她谈
起巴黎摊贩新摆出来的廉价货、千奇百怪的妇女用品,表现出一片好意,却从不开口讨钱。
    玛看到自己的爱好容易得到满足,也就放松了自己。这样,听说卢昂雨伞店有一根非常
漂亮的马鞭,她想买来送给罗多夫。过了一个星期,勒合先生就把马鞭送到她桌子上了。
    但是第二天,他到她家里来,带来了一些发票,共计二百七十法郎,零头不算在内。艾
玛拿不出钱来,非常尴尬:写字台的抽屉都是空的;还欠勒斯蒂布杜瓦半个月的工钱,女佣
人半年的工资,以及其他债务。而包法利正急着等德罗泽雷先生送诊费来。他每年按照惯
例,总是在六月底圣.彼得节前付清帐目的。
    起初,她总算把勒合打发走了;后来,他却不耐烦起来,说是人家逼他要钱,而他的资
金短缺.如果收不回一部分现款.他就不得不把她买的货物全都拿走。
    “唉!那就拿走吧!”艾玛说。
    “嗨,这是说得玩的!”他改口说。“其实,我只是舍不得那根马鞭。那么,我去向先
生要钱吧!”
    “不!不要找他!”她说。
    “啊!这下我可抓住你了!”勒合心里想。他相信自己有所发现,就走了出去,嘴里习
惯地轻轻吹着口哨,并且低声重复说:
    “得了!我们瞧吧!我们瞧吧!”
    她正在想怎么摆脱困难,厨娘走了进来,把一个蓝纸卷筒放在壁炉上,那是“德罗泽雷
先生送来的”。艾玛一把抓住,打开一看,筒里有十五个金币。这是还帐的三百法郎。她听
见夏尔上楼,就把金币放在抽屉里首,并且锁上。
    三天后,勒合又来了。
    “我有一个办法,”他说;“如果那笔款子你肯……”
    “钱在这里,”她说时把十四个金币放在他手中。
    商人意外得愣住了。于是为了掩饰失望,他又是道歉,又说要帮忙,艾玛都拒绝了。她
摸着围裙口袋里找回来的两个辅币,待了几分钟。她打算节省钱来还这笔帐……
    “啊!管它呢!”她一转念,“他不记帐的。”
    除了银头镀金马鞭以外,罗多夫还收到了一个印章,上面刻了一句箴言:真心相爱。另
外还有一条披肩,可以作围巾用;最后还有一个雪茄烟匣,和子爵的那个一模一样,就是夏
尔在路上捡到、艾玛还保存着的那一个。然而,这些礼物使他丢面子。他拒绝了好几件;她
一坚持,罗多夫结果只好收下,但认为她太专横,过分强人所难。她有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夜半钟声一响,”她说,“你一定要想我:”要是他承认没有想她,那就会有没完没
了的责备,最后总是这句永远不变的话:
    “你爱我吗?”
    “当然,我爱你呀!”他答道。
    “非常爱吗?”
    “当然!”
    “你没有爱过别的女人吗?”
    “你难道以为我当初是童身?”他笑道喊道。
    艾玛哭了,他想方设法安慰她,表明心迹时,夹杂些意义双关的甜言蜜语。
    “唉!这是因为我爱你!”她接着又说,“我爱你爱得生活里不能没有你,你知道吗?
有时,爱情的怒火烧得我粉身碎骨,我多么想再见到你。我就问自己:‘他现在在哪里?是
不是在同别的女人谈话?她们在对他笑,他朝她们走去……’不:哪一个女人你也不喜欢,
对不对?她们有的比我漂亮,但是我呢,我比她们懂得爱情!我是你的女奴,你的情妇!你
是我的国王,我的偶像!你真好!你漂亮!你聪明!你能干!”
    这些话他听过多少遍,已经不新鲜了。艾玛和所有的情妇一样,新鲜的魅力和衣服一同
脱掉之后,剩下的只是赤棵裸的、单调的热情,没有变化的外形语言。这个男人虽然是情场
老手,却不知道相同的外形可以表达不同的内心。因为他听过卖淫的放荡女人说过同样的
话,就不相信艾玛的真诚了;他想,夸张的语言掩盖着庸俗的感情,听的时候要打折扣;正
如充实的心灵有时也会流露出空洞的比喻一样,因为人从来不能准确无误地说出自己的需
要、观念、痛苦,而人的语言只像走江湖卖艺人耍猴戏时敲打的破锣,哪能妄想感动天上的
星辰呢?
    但是罗多夫像一个旁观者那样清醒,而不像一个当局者那样迷恋,他发现这种爱情中,
还有等待他开发的乐趣。他认为羞耻之心碍手碍脚。他就对她毫不客气。他要使她变得卑躬
屈膝,腐化堕落。她对他是一片痴情,拜倒得五体投地,自己也神魂颠倒,陷入一个极乐的
深渊;她的灵魂沉醉其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好像克拉伦斯公爵宁愿淹死在酒桶里一
样。包法利夫人淫荡成了习惯,结果连姿态也变了。她的目光越来越大胆放肆,说话越来越
无所顾忌;她甚至满不在乎同罗多夫先生一起散步,嘴里还叼着一根香烟,“根本不把别人
放在眼里”。有一天,她走下燕子号班车,穿了一件男式紧身背心,结果,本来不信闲言碎
语的人,也不得不相信了。包法利奶奶和丈夫大闹一场之后,躲到儿子家里来,见了媳妇这
等模样,简直气得要命。另外还有很多事也不顺她的心:首先,夏尔没有听她的话,不许媳
妇看小说;其次,她不喜欢“这一套管家的办法”;她居然指手划脚,尤其是有一回,她管
到费莉西头上,两人就闹起来了。
    原来是头一天晚上,包法利奶奶经过走廊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费莉西和一个男人在一
起。那人长着褐色连鬓胡子,大约四十岁左右,一听见她的脚步声,就赶快从厨房里溜走
了。艾玛一听这话,笑了起来,老奶奶却生了气,说什么除非自己不规矩,否则,总得要求
佣人规规矩矩才是。
    “你是哪个世界的人?”媳妇说话太不礼貌,气得婆婆张口就 问,她是不是在为自己
护短。
    “出去!”媳妇跳起来说。
    “艾玛!……妈妈!……”夏尔大声喊叫,想要两边熄熄火气。
    但是两个女人都气得跑掉了。艾玛顿着脚,翻来复去地说:
    “啊!乡巴佬!真土气!”
    夏尔跑到母亲那里;她正气得六神无主,结结巴巴地说:
    “蛮不讲理、杨花水性的东西!真不知道坏到什么程度!”
    她要马上就走,如果媳妇不来赔礼的话。于是夏尔又跑到妻子面前,求她让步,他甚至
下了跪。
    她最后总算答应了:“好吧!我去。”
    的确,她像个侯爵夫人似的伸出手来,对婆婆说:
    “对不起,夫人。”
    然后,艾玛回到楼上房里,伏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底下,像个孩子似地哭了起来。
    她和罗多夫商量过,临时出了什么事,她就在百叶窗上贴一张白纸条,如果碰巧他在荣
镇,看见暗号,就到屋后的小巷子里会面。艾玛贴了白纸,等了三刻钟,忽然望见罗多夫在
菜场角上。她想打开窗子喊他,可是他已经不见了。她又失望地扑到床上。还好没过多久,
她似乎听到人行道上有脚步声。没有问题,一定是他。她下了楼梯,走出院子。他在门外。
她扑到他怀里。
    “小心!”他说。
    “啊!你晓得就好了!”她答道。于是她就讲了起来,讲得太急,前言不对后语,又夸
大其辞,还捏造了不少事实,加油加酱,罗罗嗦嗦,结果他听不出个名堂来。
    “得了,我可怜的天使,不要怕,看开些,忍耐点!”
    “可是我已经忍耐了四年,吃了四年的苦!……像我们这样的爱情,有什么不可以拿到
光天化日之下去的!他们老是折磨我。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救救我吧!”
    她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眼泪,闪闪发光,好像波浪下的火焰;她的胸
脯气喘吁吁,上下起伏。他从来没有这样爱过她,结果他也没了主意,反而问她:
    “那该怎么办呢?你想该怎么办?”
    “把我带走!”她叫起来,“抢走也行!……唉!我求你啦!”
    她冲到他的嘴边,仿佛一吻嘴唇,就可以出其不意地抓住嘴里吐出来的同意一样。
    “不过……”罗多夫回答说。
    “什么?”
    “你的女儿呢?”
    她考虑了几分钟,然后答道:
    “只好把她带走了,真倒霉!”
    “居然有这种女人!”他心里想,看着她走了。
    她刚刚溜进了花园。因为有人喊她。
    后来几天,包法利奶奶觉得非常奇怪:媳妇似乎前后判若两人。的确,艾玛表现得更和
顺了,有时甚至尊重得过了头,居然问婆婆腌黄瓜有什么诀窍。
    这是不是更容易瞒人耳目?还是她想吃苦就要吃到头,在苦尽甘来之前,她要以苦为
乐?其实,她并没有这种深谋远虑;她不过是提前沉醉在即将来到的幸福中而已。这是她和
罗多夫谈不完的话题。她靠着他的肩头,悄悄地说:
    “咳!等到我们上了邮车!……你想过没有?这可能吗?我总觉得,等我感到车子要出
发了,那真像是坐上了气球,就要飞上九霄云外一样。你知道我在扳着手指头算日子
吗?……你呢?”
    包法利夫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漂亮;她具有一种说不出的美,那是心花怒放、热情奔
流、胜利在望的结果,那是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协调一致的产物。她的贪心、她的痛苦、寻
欢作乐的经验、还有永不褪色的幻想,使她一步一步地发展,就像肥料、风雨、阳光培植了
花朵一样,最后,她的天生丽质从大自然中吸收了丰富的营养,也像鲜花一般盛开。她的眼
皮似乎是造化特钟灵秀。包藏着脉脉含情的秋波和闪闪发亮的明眸;而她一呼吸,小巧玲珑
的鼻孔就张大了,丰满的嘴唇微微翘起,朦朦胧胧的寒毛在嘴角上投下了一点阴影。人家会
以为是一个偷香窃玉的高手,在她的后颈窝挽起了—个螺髻;头发随随便便盘成一团,可以
根据翻云覆雨的需要,天天把发髻解开。她的声音现在更加温柔,听来有如微波荡漾,她的
腰身看来好似细浪起伏;甚至她裙子的绉褶,她弓形的脚背,也能引人入胜,使人想入非
非。夏尔又回到了燕尔新婚的日子。觉得新娘令人销魂失魄,简直消受不了。
    他半夜回来的时候,总不敢吵醒她。过夜的瓷器灯在天花板上投了一圈颤抖的光线;小
摇篮的帐子放下了,看来好像一间白色的小房子,在床边的暗影中,更显得鼓鼓的。夏尔瞧
瞧帐子。他仿佛听见女儿轻微的呼吸声。她现在正在长大,每一个季节都会很快地带来一点
进展。他已经看见她傍晚放学回家,满脸笑容,衣服袖子上沾满了墨水,胳膊上还挎着她的
小篮子。以后她还得进寄宿学校,这要花很多钱,怎么办呢?于是他沉思了。他打算在附近
租一小块田地,他每天早上出诊的时候,可以顺便管管田产。他要节省开支,省下来的钱存
进储蓄所;然后他要买股票,随便哪家的股票都行;再说,看病的人会多起来。他这样算
计,因为他要贝尔特受到良好的教育,会有才能,会弹钢琴。啊:等她到了十五岁,像她母
亲一样在夏天戴起大草帽来,那是多么好看!远远看来,人家还会以为她们是两姐妹呢。他
想象她夜晚待在父母身边,在灯光下做活计;她会为他绣拖鞋;她会料理家务;她会使整个
房子像她一祥可爱,一样快活。最后,他们要为她成家而操心;要为她挑一个可靠的好丈
夫;他会使她幸福;并且永远幸福。
    艾玛并没有睡着,她只是假装在睡;等到他在她身边昏昏入睡的时候,她却醒着做梦。
    四匹快马加鞭,一个星期来拉着她的车子,奔向一个新的国土,他们一去就不复返了。
他们走呀,走呀,紧紧抱在一起,紧紧闭住嘴唇。马车时常跑上山顶,俯瞰着一座富丽堂皇
的城市,城里有圆圆的屋顶,桥梁,船只,成林的柠檬树,白色大理石的教堂,钟楼的尖顶
上还有长颈鹳鸟筑的巢。大家在石板路上从容不迫地走着,地上摆着一束束的鲜花,献花的
女郎穿着鲜红的胸衣。听得见钟声叮当,骡子嘶鸣,六弦琴如怨如诉,喷泉水淅淅沥沥,水
沫四溅,使堆成金字塔的水果滋润新鲜,喷水池上的白色雕像也笑容可掬。然后,一天傍
晚,他们到了一个渔村,沿着悬崖峭壁,在一排茅屋前,晾着棕色的渔网。他们就在这里住
了下来,住在大海边上,海湾深处,一所矮小的平顶房子里,房顶上还有一棵棕榈树遮荫。
他们驾着一叶扁舟出游,他们在摇晃的吊床里休息;生活像他们穿的丝绸衣服一样轻松方
便,像他们欣赏的良宵美景一样温暖,而且星光灿烂。不过,她给自己设想的未来一望无
际,却没有涌现出任何与众不同的特点;每天都光彩夺目,都像汹涌澎湃的波浪,都与辽阔
无边、融洽无间的蓝天和阳光融合为一。
    可惜,小孩在摇篮里咳嗽起来,或者是包法利的鼾声更响了,吵得艾玛直到清晨方才睡
着,那时,曙光已经照在玻璃窗上,小朱斯坦已经在广场上卸下药房的窗板。
    她把勒合先生找来,对他说:
    “我要买一件披风,一件大披风,大翻领,加衬里的。”
    “你要出门?”他问道。
    “不!不过……这没关系,我交托给你了,行不行?还要赶快。”
    他鞠了一个躬。
    “我还要买一个箱子……”她接着说,“不要太重……要轻便的。”
    “好,好,我明白,大约九十二公分长,五十公分宽,现在都做这个尺码的。”
    “还要一个旅行袋。”
    “肯定,”勒合心里想,“这两口子吵架了。”
    “拿去,”包法利夫人把金表从腰带上解下来说,“就用这个抵帐。”
    可是商人叫了起来,说她这样就不对了;他们是老相识;难道他还信不过她?怎么这样
小孩子气!但她坚持,至少也要他把表链子带走,勒合把链子装进衣袋,已经要走了,她又
把他喊了回来。
    “东西都留在你铺子里。至于披风(她似乎在考虑),也不用拿来;不过,你把裁缝的
地址告诉我,叫他做好等我来取。”
    他们打算下个月私奔。她离开荣镇,假装去卢昂买东西。罗多夫先订好马车座位,办好
护照,甚至写信到巴黎去。包一辆驿车直达马赛,再在马赛买一辆敞篷四轮马车,继续不停
地走上去热那亚的路。她可以小心地把行李送到勒合那里,再直接装上燕子号班车,免得引
起别人疑心;大家从来都不提孩子的问题。罗多夫是避而不谈;她也许想不到这上头来。
    他说还要两个星期才能办完他的事情;过了一个星期,他还是说要两个星期,后来又说
病了;然后又要出门,八月就这样过去了,七拖八拖之后,到底决定九月四日星期一私奔,
不再改期了。
    终于到了星期六,私奔的前两天。
    罗多夫在晚上来了,到得比平常早。
    “都准备好了吧?”她问道
    “好了。”
    于是他们围着花坛走了一圈,走到平台旁边,在靠墙的石井栏上坐下。
    “你怎么不高兴?”艾玛说。
    “没有,你为什么问?”
    但是他瞧着她,眼光有点异样,有点温存。
    “是不是舍不得走?”她接着说,“丢不下旧情?忘不了过去的生活?啊!我明白
了……可是我呀,我在世上无牵无挂!你就是我的一切!因此,我也要成为你的一切,我就
是你的家庭,你的祖国;我会照料你,我会爱你。”
    “你是多么可爱!”他把她抱在怀里说。
    “当真?”她心荡神怡地笑着说。“你爱我吗?你发个誓!”
    “我爱你吗!我爱你吗!我爱你爱得不得了,我心爱的人!”
    月亮又圆又红,从草原尽头的地平线上升起。它很快升到杨树的枝桠之间,树叶像一张
到处是窟窿的黑幕,使人看不清它的真面目。后来,光辉灿烂的月亮又上升到没有一片云的
天空;那时,它才放慢速度,在河里撒下一个银影,化为无数星辰;这道颤抖的银光似乎一
直钻入河底,好像一条满身鳞甲闪闪发亮的无头蛇。月影又像一个巨大的枝形蜡烛台,从上
面不断地流下一串串溶成液体的金钢钻。温柔的夜色平铺在他们周围;树叶变成了一片片阴
影。艾玛的眼睛半开半闭,她深深地叹息,深深地呼吸着吹过的凉风。他们两人都不说话,
已经失落在侵入他们心灵的美梦中。往日的似水柔情又悄悄地涌上他们的心头,软绵绵的,
好像山梅花醉人的香气,并且在他们的回忆中留下了影子,比一动不动的柳树铺在草地上的
影子更广阔,更忧郁。时常有刺猬或黄鼠狼夜间出来捕捉猎物,闹得树叶簌簌响,有时又听
得到一个熟透了的桃子自动地从墙边的树上掉下来。
    “啊!多美的夜晚!”罗多夫说。
    “以后还有呢!”艾玛答道。她又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是的,旅行多美呵!……然
而,我为什么觉得惆怅?难道是害怕未知的……还是要改变生活习惯的影响……或者
是……?不,这是太幸福的结果!我多脆弱,对不对?原谅我吧!”
    “时间还来得及!”他喊道。“考虑考虑,你说不定会后悔的。”
    “决不会!”她冲动地答道。然后她又靠近他说:“有什么可怕的呢?沙漠、海洋、悬
崖峭壁,只要和你一道,我都敢闯。只要我们在一起生活,那就一天比一天拥抱得更紧,更
圆满!没有什么可以打扰我们的。不用担心,不用怕困难!我们两个人,什么都是我们两个
人的,就这样天长地久……你说话呀,回答我呀。”
    他机械地有问必答:“是的……是的。”她用乎摸他的头发,虽然大颗眼泪往下流,还
是用孩子般的声音重复说:
    “罗多夫!罗多夫!……啊!罗多夫,亲爱的小罗多夫!”
    夜半钟声响了。
    他站起来要走;这好像是他们私奔的暗号,艾玛忽然露出了快活的神气:
    “护照办好了?”
    “是的。”
    “没忘记什么吧?”
    “没有。”
    “你敢肯定?”
    “肯定。”“
    你是在普罗旺斯旅馆等我,对不对?……中午?”
    他点点头。
    “好,明天见!”艾玛最后亲亲他说。
    她瞧着他走了。
    他没有转过头来。她又追上去,弯腰站在水边的乱草丛中。
    “明天见!”她大声喊道。
    他已经到了河对岸,很快走上了草原。几分钟后,罗多夫站住了。看见她雪白的衣裳像
幽灵似的渐渐消失在黑暗中,他感到心跳得厉害,连忙靠住一棵树,免得跌倒。
    “我多么糊涂!”他赌了一个难听的咒之后说。“没关系,她是个漂亮的情妇!”
    于是艾玛的美丽、恋爱的欢乐,一下又都涌上他的心头。起先他还心软,后来就反感
了。
    “话说到头,”他指手划脚地喊道,“我不能够离乡背井,还得背个孩子的包袱呀!”
    他又自言自语,免得决心动摇。
    “再说,还有麻烦,开销……啊!不,不,一千个不!谁干这种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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