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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黄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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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草稿)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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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解人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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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2:36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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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2:36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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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笑了,这是一个鬼哪。
我说,是,鬼去嫖妓呢。我把冰淇淋抹在小丫身上,很仔细地抹着,不放过一寸肌肤,俯下身,用舌头把冰淇淋一点点舔入嘴里。小丫的身子在我手掌里来回扭曲。她说,你们男人真不要脸。我说是的。比如潘金莲与武松。嘿,把潘金莲当东西一样送出去的是男人,叫什么张大户吧。教唆她去害人的也是男人,就那个要奸玉母娘娘女儿的西门大官人;与她喝交杯酒接着砍了她脑袋的还是男人,水泊梁山坐第十四把交椅的天伤星武松;最后给她戴上淫妇帽儿的仍然是男人,也就是我等了。小丫乐了,一咕噜翻身坐起,是啊,你还真有自知之明。

我说,有自知之明又咋的?日子不会为此而清澈。菩提花开只是刹那。佛佗讲干口水,“佛”仍成了“佛教”,“佛”的真义丧失殆尽,是一个蜗牛壳,一种谋生用品,一些人身上花花绿绿的衣服。转过身,名是名,利仍是利。事情的真相不会因为是否被人洞悉而有丝毫改变,缓慢地向前,坚定,看似随意,牙关却嚼得绷紧。薛定鹗藏在暗盒里的那只猫只是一种理想设置。在与人息息相关血肉相连的你来我往中,那只猫注定是要被勒死的。所以女人终究还是得被男人压在身下。譬如刚才。小丫啐了我一口,用手梳理着长发,意态慵懒,嘴撅起,说,什么“佛”不“佛”、“猫”不“猫”的,我听不懂,我只听说酒肉穿肠过,佛在心头坐。毕竟溪水是清澈的。你想得越多,自然就越不清澈。哼,就晓得胡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蒙人。

我说,人从溪里走过,水就不清澈了。
小丫说,没有人,喝水的小鹿,顽皮的猴子也会把水弄浑。秋天来了,水边的树上会掉下大大的果实。水里还有鱼,大鱼吃小鱼的时候。山洪暴发时的水更加是浊得可怕。这总与人无关吧?你别欺负人家没看过《人与自然》嘛。
我说,你说得“清澈”与我所说的“清澈”是两回事,虽然字形一样。在我看来,一切得了自然真意的存在,不管其外形是浊或清,它都是“清澈”的。所谓沦浪之水清,可以灌我缨;沦浪之水浊,可以灌我足。这种与自然和谐的清澈是一块明镜似的明悟。它还不仅仅是一块明镜,它会让整个的人都变成明镜,继而消失在一片空明中。
小丫白了我一眼,你说什么?好深奥哦。再深奥的东西我若听不懂那就无异于放……小丫吃吃地笑,没有把那个不雅的字眼说出来,我伸手去揉她的胳肢窝,她笑得更大声了,白白的牙齿在夜色里一闪一闪,甚是诱人。夜色如花香阵阵袭来,一些歌声飘渺不定。我抱紧小丫。她让我暖和,不觉得冷,让我不必在孤单的夜里靠自己的体温来取暖。我已经很倦。

窗外那轮淡月儿已是毛茸茸的。小丫双手抱膝,头微微侧在一边,说,给我讲故事,好吗?小时候我睡不着,妈妈就给我讲故事。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穿小鞋的灰姑娘。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时光呵,缓缓流淌。星星呵,热闹地忧伤。命运在冥冥中默不作声,它对这块椭圆状的土地似乎没有兴趣,掸掸衣袖,远去了,一些东西的脊梁于此同时被轻轻折断。小丫的歌喉非常纯净优美,只是我能说什么呢?小丫提到的《格林童话》最早只是一部“母亲念给女儿听时,会不由得羞愧脸红的故事集”。白雪公主勾引了她的父王,她是一个浑身上下散发着病态的性感魅力,患有“奢侈病”,有着一颗残酷的心的年幼女孩儿。王后本来只是一个想掩盖这桩丑闻的可怜女人,最终却被自己亲生女儿套上了烧得通红的铁鞋。王子是个恋尸癖。七个小矮人们每天晚上都轮流跟公主交欢。童话的起源是血腥的,残酷、寓意深远,但到现在,它们已经被大人包装成给孩子们的糠果了。那些最早萌动在作者心中的意图都已被一一剔除净了。

风轻轻吹动夜色,露出一具淡淡的白皙身体,有人在夜色中耐心等待,有人在时间那头忽失声痛哭。在漆黑与白皙之间的不可名状中,鬼,伸出冰凉的手,猛地扼紧了一些东西的咽喉。有人在艰难喘息,有人伴着星光在流云中飞翔,偶然驻足,便化作一片片无以言说的悲伤。

石礁。眼眸。时空。长河悠悠。一圈圈涟漪。一朵朵月光。花儿。灰色。风掉入河流里。无数个刹那。自己的脸。粗糙。云垂下头。你的名字。沉思。思想者。血迹。刀割斧雕的痕迹。触目惊心的痕迹。枪声。军装。结实的手臂。曼声而唱的姑娘。向隅而泣的男孩。别人的事。与我无关。星光。飞翔。鸟儿在大海中央。眼睛从海面浮起。大字报。传单。长头发。吻。妈妈。老家的香辣面。铺满苔藓的身体。被碾碎了的身子。涟漪。模糊不清的呓语。发黑的唇。残缺的手指。歌声。颤抖。白发。渔人。樵夫。笑谈。流水千年依旧是千年前的模样。月光倒映只也是无穷无尽的悲伤。水面的浪。浪打浪。未来。现在。过去。你眨眨眼。哪里?花开在何边?彼岸,只是个妄言。天空的背后有些什么?淡淡的笑。笔尖。桌子。用力地敲。快活。因为你不知道它是否快活,所以我就说它快活。子不语。子非我。文章。贝壳。回不去了。灰色。呼吸。哑然失笑。啮牙咧嘴。千疮百孔。女孩。坐在我肩膀上。吹着风。风吹起她。脏。光芒。衣裙。额。每个地方。泪水。很苦而且涩。只也是一望无垠的黑。呻吟。奇形怪状的动物。爬满在我死去的灵魂上。海藻。张牙舞爪。凄凉。梦想。渐渐消融。泡沫。最后一眼。遥远。键盘。一行行不知所云的文字……

天地间到处都是山川河流,人群中到处都是熙熙攘攘。对于人与人之间大同小异的故事我着实没了多少兴趣。人总是因为所谓的深刻或自以为深刻变得麻木,我亦不例外,只是眼前为何又浮现出一个醉熏熏女子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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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本家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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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欢喝酒。一个女人喜欢喝酒不是什么坏事;可若到了无酒不欢的程度,就令男人生惧,生出许多麻烦。但没有办法,她没有别的本事,人又长得极其普通。要想引起人们的注意,也只有在酒桌上巾帼不让须眉。毕竟现在凡事都讲究一个眼球,超市中的商品,若能被售货员摆放在一个显眼点儿的位置,销量总是更大一些。

她最早并不喝酒,高中毕业后来到单位上做打字员,坐于角落,手指日复一日敲击键盘。日子甚乏味,像块泥潭。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一根小草还可以在春风中笑,她只能是静悄悄独自来往。最早还有几个可以说说话的朋友,可随着她们嫁人生子,她陷入彻底的冷清中。有时在屋里坐着,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便常以为那是爱情来敲门,赶紧掏出口红描了会妆。脚步声渐渐远去,她的房门上长起一些青藓。她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会这么过去。她在床头放了本易安词集,每每看见那首“声声慢”,总忍不住泪流满脸。她极喜欢那十二个叠字。每个字都是块苦涩的积木,越搭越高,让人心酸。

没有谁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因此干过一些出格的事。比如,她是单位上第一个悄悄把头发染黄的女孩,但糟糕的是似乎没有人看见,而当单位另一个漂亮女孩儿把头发也染黄时,大家却不停地发出啧啧赞叹。她情愿被大家骂成妖怪,也无法忍受这种视而不见。她一气之下就把自己极为珍爱的长发全剪了,第二天,有个男同事拦住她,问道,那个打字的长头发上哪了?她心里气得直哆嗦,但也有一点儿开心,毕竟人家还记得打字的是个长头发。没过多久,她的短头发为大家看习惯了。同事或领导只会把手中的文件往她面前一放,说声,明天要,就走了。她很愤怒,想跑到店里去剃个尼姑头,思前想后,终究不敢。

她只好看书。寒灯古佛,一缕青丝,书上的文字便是敲得梆梆响的木鱼声。有一天,她看见张爱铃的一段话,便咯咯地笑,笑完后就哭。她不清楚自己为何笑,为何哭。那段文字是这么说的:正经女人虽然痛恨荡妇,其实若有机会扮个妖妇角色的话,没有一个不跃跃欲试。

女人若到了某个年纪,没有爱,没有被人爱,身体就会渐渐地变成一个空壳,少女时候的心一点点枯萎下去。笑容是一种极奢侈的东西,深入骨髓的寂寞将它们几乎吞噬殆尽。血液是灰暗的,她在某天晚上用小刀片划开手指上的皮肤,愣愣地看着,墙壁上的钟在滴滴嗒嗒响着。她找出三个杯子,用筷子敲击着杯子自己与自己做游戏。她敲第一个杯子时,说了声“忘”,敲第二个说了声“情”,敲第三个说声“水”。这是她在一张报纸上看到的游戏。敲过几次后,她开始不停地敲第一个杯子,嘴里“忘、忘、忘、忘、汪、汪、汪、汪、汪……”地叫着。就是做狗那也比做人好呵。

她相过几次亲,都是无疾而终。那些男人的影子总是在月光下由深变浅最后成为没有。她想不通自己是哪里做错了。她扳着手指头,数自己的优点缺点,可每一个优点与缺点都似是而非,文静的另一个说法也就是木讷。她有时想,若有哪个男人肯要她,不管他多老多丑多没学问,她就一定嫁给他。可这样的问题也只能是想想,那个男人始终就不曾出现。她想跑去大街上哭。有一次下雨,她还真这么干了。她在雨里边走边哭。但还是没有人看见她脸上的泪水,她甚至听到有人躲在路边屋檐下悄声说,那女人是不是有病?这么大的雨也不晓得躲一躲?她的泪水流得更快了,可再多的泪水也会被雨水迅速冲去。天放晴了,她重感冒了,躲在床上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浑身散了架似的难受。她打电话到单位上请假。那边说知道了,就把电话挂断。等到她病好后再去上班,发现那几天自己竟然被记了旷工。她愤怒地找到考勤的人。管考勤的人说不记得她曾经打过电话来请假的事,但仍爽快地把记录改成病假。

是领导发现她能喝酒的。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天,她正在加班打字,领导也在加班。忽然来了些东北老客户,领导望了望空荡荡的办公室,便叫上她。领导并不记得她的名字,只是指了指她。她只乖乖地跟着去了。在单位上,领导的话就是圣旨,县官不如现管。她当然明白这道理。领导很能喝酒,但那些东北人更能喝。
“人若不喝酒,白来世上走。”
“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
“酒量是胆量,酒瓶是水平,酒风是作风,酒德是品德。”
“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随意舔”……
东北人唱着小曲把那些瓷花碗摆开。好汉架不住人多,领导慌了,可不喝不行,这些东北人手中拽着大单子。用他们的话来说,是兄弟,喝了这碗酒,要做生意,得讲诚意,大碗喝酒就是最有诚意。
领导很快有了醉意,眉毛拧成结,看了看身边的她。看来,他是后悔带她来了。她最早是说不喝酒的,只要了些饮料。东北人一开始应付了她几声,便没再多加理会。她坐在一边,觉得屁股底下的椅子长满牙齿,心中渐渐难受起来,不昨得是那股子邪火,猛地站起身,从领导面前夺过碗,咕噜咕噜,喝了个底朝天。最后舔舔嘴,发现酒并不如想像中那般难喝。领导吃了一惊,东北人目光中带有点不敢置信。她把心一横,索性豁出去了,有酒必干,每干必回。宴席的下半场简直成了她的个人表演。最后,只剩下她独自站着,其他的人全溜桌子底下了。她擦了擦嘴边的酒渍,有些得意,脚步虽有些踉跄,脑袋里还是清清楚楚,她跑去为这些东北人开好房间,并叫来小姐。没有谁教过她,但她就是这么做了。

生意再不能做下来,那叫没天理。领导开心极了,一笔生意是小,发现人才是大,何况是这种可遇不可求的绝世奇兵。领导很为自己的眼光自豪。她在领导一力提携下,开始了南征北讨横刀跃马剑气纵横的酒场生涯。倚天一出,谁与争锋?她端的是意气飞扬。一招鲜,吃遍天。她成为单位上的焦点人物,一举一动,一个发型变化甚至于她用的是哪个牌子的指甲油无不是大家嘴里最津津有味的谈资。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这么能喝酒,不紧不懂,不慌不乱,一杯杯白酒倒入口,一张原本平凡的脸刹那间嫣然生香。酒让她变得风情万种,美丽动人,而这才是一个女人最大的本钱。很快,她的职位得到迅速提升,工资连翻几个跟斗,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凭着她在酒桌上的回眸一笑,一个东北小伙心甘情愿拜伏脚下,说啥也不肯走了。

有人说,其实这也没有什么想不通的。一个女人成为公众话题,总是会轻而易举的激起男人的征服欲。哪怕她实际上不过是一滩狗屎,男人也会想把这滩狗屎压在自己身下。她没有听到这些话,也不想去听,每个人都是在别人视线下活,别人如何看,那只是别人的事。她似乎一下子就拥有了原来连想都不敢多想的东西,有好几次在梦里都咯咯笑醒。生活也可以是这般容易。

她去过医院,医生说她身体里有一种特殊的酶,能自动分解酒精。而拥有这种酶的机率大约是千万分之一,比中六合彩还要困难些。那时,她正与东北小伙处于男欢女爱时,便问,喝酒是否会对生孩子有影响?医生皱皱眉,说很难讲。医生说了一连串术语,她听得是稀里糊涂。最后,医生咬牙切齿地说道,最好是不喝。能不喝吗?就连未来孩子的爸爸都是喝酒喝来的,她很快就忘了医生的劝诫。没过多久,她结了婚,怀了孕,孩子生下来,是一团没有手没有脚的血肉,一个胆小的护士当场吓得尿裤子。她与丈夫吵了一架。丈夫说,她若胆敢再喝酒,他立马回东北。

但问题已经变得麻烦了。她整个的身体就好像一只贪婪的酒桶,每天不需要吃饭,但一定得喝酒。她咬紧牙坚持了没两天,人就已在迅速枯萎中。她已经弄不清是她在喝酒,还是酒在喝她。丈夫看她如此难受,心软了。所以他们的第二胎,脑袋比整个身子大,万幸的是很快就死了,没活上两个时辰。更糟糕的是,她的单位也垮了。一个单位的兴隆不是由其中哪个人就能说了算的。领导去了别家单位当了个门房。她理所当然也就没有了公款喝酒的机会。

按说,她可以去其他单位应聘个陪酒员。可她去过后,人家纷纷摇头,原因无它,她的名声太大了,酒席上一旦出现她的身影,便没有人敢提喝酒这两字。她能陪你从早上喝到黄昏,从黑夜喝到白天,她的身体已经不再是一个酒桶,完全成了一个漏斗,再烈性的酒倒进去,也是无影无踪。喝酒图的什么?图的是能把别人灌醉,看笑话。与她这种级量的人物喝酒,明知必醉无疑,大家又怎么还会有丁点趣味?这也难怪某位领导看见她的身影,当即把脸一沉,你们安的什么心?想灌醉我来?那个东北小伙离开了她。他彻底怕了她。她没了工作,所能喝上的酒每况愈下,整个人眼见着憔悴下去,再也不复原来的光鲜。他没有办法。人都要活下去,而他要活下去,惟一的办法似乎只有离开她。

此后关于她的传闻极多。有说她为了喝酒,每天晚上去帮一些餐厅洗盘子,拣些剩下来的残酒喝;有说她成了小偷,大白天在各个家属楼逛来游去,不偷别的,只偷酒;有说她成了个妓女,不收钱,只要给她两瓶好酒,就可任人玩;还有个更为恶毒的说法是,她专门与各式各样的男人睡觉,然后生下许多奇形怪状的孩子,再把那些可怜的孩子卖给马戏团,用这种法子来赚钱买酒喝……过了一些日子大家就把她淡忘了。城市里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新鲜事。

来年春天,城市酒厂工人下到地窖时发现了她的尸体。地窖锁了三道严严实实的大铁门,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谁也不明白她是怎么进去的。她整个赤裸的身体像朵极大的桃花盛开在酒窖里,殷红的,看见过的人都说那是种触目惊心的美。消息慢慢传开,城市里的人都不敢再喝这个酒厂里的酒。就在酒厂全体职工对她破口大骂时,远方传来消息,说是该酒厂去年的酒特别醇美,愿意先付款再提货,有多少货便要多少货。有胆大的工人们将信将疑地尝了口池子里的酒,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但更奇怪的是,这种酒虽然味美香纯回味悠长,可喝着喝着,人们的眼里就会情不自禁滴下泪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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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在一个县城听到这个故事的。你望了一眼窗外,把头埋入水里。鸽子的唿哨声在窗外的玻璃外打着欢快的旋。从水底往上望,整个世界都是一大片微微漾动的白。感觉有点儿古怪,好像有个老爷爷把脸贴在水上正意味深长着什么。你揉揉眼,皱纹就不见了。这似乎是一个深刻的谜语,与孩提时听到的“山东消息--打一文化名人”差不多。你在水里翻过一个跟斗,手伸触到坚硬的池壁,心脏忽忽跳了几下。

澡堂里没有别人了。几分钟前坐在池边讲故事的陌生男人已经起身离去。他们的身体白白嫩嫩,因为被水泡久了,愈发显得肥胖。偌大的澡堂只剩下你一个人了。那个戴红袖套看澡堂的老头儿不时地往你这里张望。这让水底世界也变得乏然无味。眼睛有些涩。你憋足一口气,将身子缓慢地放平,继续朝上看。水面出现一张废报纸,被水濡湿,能看见正面几块褐色的硬壳,还能看见报头那几个中规中矩的汉字。它们的形状都与鸽子屎差不多。你没养过鸽子,有个瘦骨嶙峋的邻居养过。鸽子好看,飞到天上时的翅膀更让人着迷,可若与它们朝夕作伴却绝不是一件美差。再好的音乐听久了也会反胃,何况是单调连续的“咕咕”声?鸽笼虽然有人打扫,但天气只要稍热,鸽笼立马被烤出一股奇怪的味道。气味顺着门缝钻入,转过几个圈,猛地一下就扼住睡在床上的你的喉咙。就这样,你攀住床腿干呕过好几回。若天气冷了,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鸽子不怕人,扑腾腾地乱飞,且极善于将人的头顶当作落脚点,并不时美美地拉下一泡屎。

那时,你虽然年轻,却不会去街头巷尾买包老鼠药与玉米粒拌在一起来对付它们,那太愚蠢。你买了只黑猫,一只据说是凶悍无比的猫,并把它送给这位邻居的邻居,一个比你更小的胖乎乎的小男孩。很快,几乎是一眨眼,鸽子便被消灭了。瘦邻居逮到胖男孩一顿狂揍,男孩儿嚎啕着一路狂奔唤来了自己的父亲。两个大人扭成头破血流的一团。他们打架时,你就站在阳台上看。天气真好,秋高气爽。那只黑猫忽然越上屋脊在灰不溜秋的瓦片上迅速行走,在屋檐的勾漏处翻转身,冲着你点点头就消失了。

水面上还有着许多气泡儿,一串串。你闭起眼,耳朵里满是轰隆隆的声音。音调拖得很长,慢慢变成一种非常怪异的呜呜的响。这应该是水的压力。小时候的课本上就有一张万吨水压机的图片,彩色的,据说能把钢铁揉搓成面团,这让当时的你大为吃惊。老师说,有了它,大家就能在2000年奔向四个“现代化”。所有的孩子都情不自禁地淌下憧憬的口水。但没过多久,你还是把那张有图片的扉页撕下来,对角折成一个结结实实的“包”。“打包”是那时男孩们爱玩的一种游戏,玩法与后来的拍洋画片类似。这个“包”替你赢了不少快乐,尽管让你满身尘土。人长大了难免会想起过去。虽然“过去”是这样模糊不可确信,毕竟有着好味的味道。你在水里懒洋洋地翻着身。水似有无数柔软的触角,轻轻地从肌肤上滑过,腻的,又像女人香喷喷的舌尖。一根光线缓缓从头顶的百合穴注入,嗡地一声,放大了,五脏六腑顿时纤毫毕现,然后迅速收缩内敛,蓦然间便已来到某个奇点,马上又化成混沌一片。这里应该是子宫吧。你喃喃自语。你惬意地双手抱住头,把身子弯曲成某个姿势。你喜欢这种姿势。小时候老与人打架。虽都是同学少年,打起架来却真狠,拳头板凳专往要害处招呼。单挑的少,群殴的多,可能因为人多,理就直、气也壮,所以往往七八个学生在放学后一起堵住教室门,逮住某个倒霉的家伙死扁到底,打翻后当然还要被踏上一万脚。你也就渐渐学会挨打了。

你回到临时住的旅馆。路上你又看见了一只黑猫,躺在路边一个灰色的垃圾筒盖上,腿伸得笔直,身子僵硬,应该是死了,眼珠子也被人抠了去,只留下两个黑乎乎的窟窿漫不经心地看着你。你站在窗前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窗台上有着厚厚一层灰尘。你住不起更高级的酒店。尽管你从车站出来后的第一眼就瞥眼了“东方宾馆”这几个大字。你打量着四周。一些人围上来,这是一群骑三轮车讨生活的人,有男有女,还有花白头发的老人。他们用一种不大好懂的方言问你要上哪儿去?有一个黑瘦的汉子甚至把手搭在你肩膀上,口气熟络地嚷道,哥们,上哪?你冲他笑笑,没说话,挤出去,走到车站旁边的一个杂货铺,买了包“白沙”,撕开,递给老板一根,然后凑过身帮老板点好火,再用一种老练的口气问老板,哪儿有便宜的旅店?你边说边用手指敲击着柜台玻璃,一副经常出门在行、胸有成竹的样子。老板疑惑地看了你几眼,闷闷地说,向东走五十米,有一石桥,石桥下有个青年旅社。你说了声谢谢,想了想,又在老板手中买了一根甘蔗,四个茶叶蛋。

等到你付了钱住下来后,才发现旅社里竟然没有可供洗澡的水。那个一脸衰容的老板一迭声地说抱歉,说水管裂掉了,已经叫自来水公司的人来修,还送去了两包红梅,可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来。老板一边说着话,一边用俚语骂自来水公司维修工的娘,眼珠子却直直地瞪着你,灰白的,里面没有一丝生气。你觉得浑身难受得紧,赶紧从他身边走开,走了几步,竖起耳朵。老板还在骂,竟然没有一句重复,从他妈的到他妈的身上某部位的毛发,各种动物也一起出场,断了腿的王八、没屁眼儿的蛤蟆……你没好意思笑,只是觉得这位老板若上春节联欢晚会表演一场单口相声,十有八九能逗乐全中国的老百姓。

洗完澡,抽过烟,你上了床,把笔记本电脑打开,这是你惟一一件值点儿钱的东西。一个女孩儿送给你的。你还保存有她的相片。你在屏幕上凝视了她几分钟,你与她在一起的那些记忆一下子就变得似真似幻起来。你们是网友,聊过很久的天,虽然现在都忘了曾经说过些啥,但有一句话你还是记得清清爽爽。她决定来见你,你也答应了。她在见到你第一眼时说了一句话。她说,若我们不在一起,简直对不起上帝。
这话有点儿煽情。你有些感动,就买了许多礼物送她,有白金的手镯,钻石的戒指,黑色的长裙,毛绒绒的史努比狗,欧莱雅的润肤品。你们一起去看了长城、游了故宫、爬了香山、逛了动物园、还专门去全聚德吃了一顿香喷喷的烤鸭。去前门的路上你就馋得不行,来北京一年多,你还是第一次去吃这种中国名牌。据说那里的烤鸭皮层酥脆,外焦里嫩,好吃得令人想把舌头也吞掉。你不怕花钱,钱是人挣的。从小你妈就说你有一双花钱的手,左手食指与中指之间有一条粗壮的纹路,钱会从这漏下去,有多少漏多少,你看过相书,相书上确实有这种说法。

你喜欢她。你与她在王府井那间星巴克咖啡馆里面对面坐着。你们是在网络上认识的,话题自然也离不开网络。你们讨论了一会儿哲学、人生、宗教、文学、时事、绘画,又讨论了一会儿摆满在王府井步行街上的大大小小的雕塑,然后你们便说起那些搞笑的签名档。你说,开始,不过迷上了mm这个尤物;而结果却爱上了泡妞这门艺术。你说,马啊,四条腿啊 海啊,全是水啊。你说,没有东西比爱情好。大米粥总比没有东西好。所以,大米粥比爱情好。你说,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送到火葬场,全部烧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谁也不认识谁,全部送到农村做化肥。啊,亲爱的朋友们,到底谁先被烧成灰?先烧你,先烧我?反正都是不齿人类的狗屎堆!
你一直说,她一直笑。你认为自己很幽默,浑不觉自己拾的全是别人牙慧。后来,她走了,不见了。隔了一段时间,你收到快递公司送来的这台电脑。它的价钱刚好与你送给她的礼物差不多。上面还有一张明信片,几行娟秀的字迹,“送我给最最最最最亲爱的朋友”。那天晚上你流了泪。你以为自己触摸到爱情的尾巴,事实上,那根尾巴并不长在你屁股上。她没有告诉你为什么,你也没有去问为什么。毕竟生活对你没有像米兰·昆德拉对待他笔下的主人公卢德维克那般残忍。你开始用这台笔记本写作,缓慢地写作。

你喜欢昆德拉。不是因为他的政治色彩、他的黑色幽默、他的智慧、他的视线。你讨厌一切强加上去的意义,而色彩、幽默、智慧、视线无一不是这种意义的载体。其实说到底,你讨厌的是被人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在你看来,这是偷窥,是对你的无聊生活的挑衅。你喜欢他那种缓慢的节奏。这种节奏与诙谐无关、与优雅无关、与芳香无关、与深遂无关。噢,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形容词有什么意义?更准确点说,你喜欢的他那种唾弃速度的文风。对于许多人来说,速度是为了遗忘,在奔跑中一切都可置之脑后。他们的心脏因为过于孱弱,已经无力去承受“缓慢”所暴露出来的真实。速度不仅仅是遗忘,它在向前中的过程中渐然意识到自己可以去扮演上帝的角色,所以它开始鞭打一切,奴役一切,取代一切。现在这个社会的速度太快了,且已成为荣誉与价值本身,而这无疑让人盲目,让人似吸食鸦片般上瘾。所以火车在提速,人在加速,时间在飞速。一些应该是美好的东西,还来不及细细品味,就已变质,哽在你喉咙里。而你的身体也总是忍不住窜出心灵,拼命去追随前面那些大叫大嚷奔跑着的人群。

“一头大象迟钝地来到河边喝水,身边蚊蚋飞动。”你在键盘上敲下这句话,想了想,删了去,你不清楚它们表达什么,更不清楚它们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大象是什么?迟钝是什么?河边是什么?蚊蚋是什么?你为每一个词语所迷惑,它们充满岐义,并根据每一个人不同的阅历与经验,其外延接近于无限的蓝,其内涵则是一座座迷宫。你找不到哪根红绳子,也没有人在你走进迷宫之前递给你这根红绳子。你朝东行去,到处都是悬崖、石块、湍急的水流。你刚以为自己踩到硬地上,几秒钟后,却诧异地惊觉脚下其实是一滩冒着黑浆的泥沼。于是,你开始朝西走去,看见一群咯吱咯吱直笑的披头散发容貌艳丽媚眼如丝的女妖们。你最初担心这只是幻觉,小心翼翼走过去,发现她们确实有血有肉,你忍不住央求她们能赐于你一夕之欢,她们顿时把脸翻成一张“黑桃Q”,极其傲慢地从你身边走开。你伸手去拽她们的衣裙,她们扭回身,嘿嘿一笑,就已化作《盗墓迷城》里的木乃伊了。

你的心情甚为复杂,你又点燃一根烟。你在想,自己这辈子能达到昆德拉的水平吗?若达不到,那么你的写作又有何意义?好一点儿的话,它们只是一堆纸浆。若情况糟些,它们什么也不是。你想起自己在写作伊始说过的一句话“写作是一种生存状态”就想笑,人真的能生活在文字中么?人会死的,文字不会死。肉体源自尘埃,也都将回归尘土。人们在这个世上生存,若仅仅懂得生存是不够的。还应该弄清自己为什么要生存,又可以哪些方式生存,并将其形成文字,或许他们就不会真的死去。

你一直试图找出小说中的种种不确定,你想应该会有人明白你所使用的“不确定”三个字。准确说,“不确定”包括无限,也包括有限,还包括无限与有限之间衍生出来的各种关系。关于世界,有两种说法,一是不可知的,是无限的;二是可知的,是有限的。如果说,世界是无限的,那么,在这么一个逐渐膨胀,“实”必然会被抹去它的脸,成为“虚”,成为“不存在”,即:毋论内容,一切形式上的载体都会如樯橹灰飞烟灰。也就是说,任何意义都是徒劳的。而如果说,世界是有限的,其排列组合的可能必定是时间可以穷尽的,重复或者称之为轮回,就不可避免地将摧毁意义本身。

两个人从不同的方向出发,一个朝东,一个往西,却终殊途同归。这很诱惑人。为找到观察世界的种种途径,你苦思冥想,而在此之前,小说已扮演了“尼奥”的角色,将你的灵魂从滚滚红尘中拯救出来。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救世主。尽管万物齐一,但偏差无所不在,个体的阅读及写作都无法涵盖一切。然后,从一块镜子开始,它或许最初是水平面的,但当你的目光投射到上面时,它因为被观察,立刻发生变化,有的凸出,有的凹下,并像瘟疫一样,将这种变化放大、传播到每一个你曾经走过的地方。由过去一点一滴堆积起来的“你”自然也就开始扭曲变形,变得令自己无法相信。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只是阳光下忽长忽短的影子。指尖漏下的沙是否被手心握紧过吗?幻想着暖暖和和的阳光以及沙滩那本缺了角的书,你摊开四肢在床上躺下来。此刻,大地是一面镜子,天空是一面镜子,你在镜子与镜子之间。而你身下的这张床是不存在的。

你所说的镜子是什么呢?最早,你是想在里面看见自己的脸,又或者说是想找到一些与自己差不多的脸。但它似乎是一个独立的智慧体,不停地旋转。从它里面甩出来的,往往出人意料,一个脸盆,一床破棉絮,当然,也有大漠孤烟。你的心中蓦然一动,所谓种种观察,其实无非向外、向内。向外,求之于形色,找出浮光掠影的规律,继而总结,由表及里,由现象而本质;向内,不断深入,越过五脏六腑,直至找到心的存在,从“心”所携有的各种烙印中直接提取认识。所谓心,即混沌,先天地而生,寂行而不殆。所谓烙印,不妨说是遗传基因,当然你更愿意把它们叫做把一堆碳水化合物组合成人的精气神。不过,由外及内,易为他人了解,获得掌声如雷;直指人心,却也不可言说,只是麻衣褐鞋。

你想,毫无疑问,小说的写作也应该是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大师们对此已经给出了足够多的范本,可“我”的意义在哪?除了内外,是否还有其他可能?除了“我粉碎一切障碍”与“一切障碍粉碎我”之外,“我”又能否与诸多障碍,和谐地存在?和谐,不是妥协,一种妙不可言会意的微笑,佛拈花时的阿难。苹果核里藏着一个五角星,为找到它,你把苹果切开,果肉铺在地上,反而出现一个更大的迷宫。你的努力似乎只是在制造垃圾。这确实令人极度沮丧。噫,“不确定”,什么时候才肯发一点儿善心,给你一些确定的答案,好让你有勇气、挺直脊梁,并知道自己正朝着鲜花走下去?

镜子依旧在孤独地旋转。当它终于转到“现在”这个角度,你又明白一点:过去,现在,与将来,人们都一直活在小说中。现实是小说的投影。万丈红尘中的悲欢离合无异于手淫时出现在镜子里的种种表情。不管笑,或者哭,对于表情而言是肌肉的收缩;对于小说而言则是文字的排列。生活在小说里。请原谅这样的喃喃自语。原本一拳挥出,想击倒一名勇士,蓦然发现所谓勇士只是一砣狗屎,而不幸的是,当别人的喝彩声把眼前的镜子擦亮后,才发现自己却是更大一砣狗屎。你已经口干舌燥了。你在床上辗转反复。关关雎鸡,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上帝,如果你真的存在,请把“脑海”都从“脑袋”里摒弃掉。你已经深深厌倦。你情愿像一个白痴,嘴角拖出长长的口涎,呆呆地注视着一切,嘴里只有单调的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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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暗了下来,夜在外面,我在屋里。我所能面对还是键盘与墙壁,这有一点搞笑,这就是我这些年来绝大部分的生活。它让我变得与一个白痴差不多,一个偏执、远处于热闹与喧哗之外的白痴。写作会让一个人逐渐丧失在社会上生存的各项基本能力。我必须得承认,我是一个白痴,我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词汇来形容自己了。时空静寂无声,像一粒水珠悄然凝结。水珠上面有我的影子,不过,它们都已经变了形,或凹或凸或扁或圆。我几乎认不出它们是谁。还好,常识告诉我,此刻的这个时空里,只有我一人,并没有别人。我判断的依据便也缘此。这有一点悲哀,常识是一根拐仗,也仅仅只是一根拐仗,它并不能帮助我们攀上山峰,而且,很多时候,它会忽然横着躺下,像一个无赖小儿,不把我们摔一个啃嘴泥,便不罢休。

常识会成为陷阱,这也是一个常识,悖论让我深陷于焦虑中。在无可言明的焦虑中,只能有两个选择,一是说,不停地说,唇干舌燥,力竭而死;二是沉默,然后,失语,死去。结果都是死,所不同的只是一个如何死法,生活本身不会有什么质的区别,慈禧女士留在故宫的那张床也同样是三尺宽八尺长。

一切事物的指向最终也只是毫无意义——包括老子口口声声的“无为”,这种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有为”。这世上的智慧或全也是可笑至极的东西,至于知识、技能等等,那也只是一些工具,它们的功能只在于让人也成为工具。陀螺在地上高速旋转,晕头转向的不仅是它,还有我们这些自以为聪明的人。社会是可耻的,人在社会中越来越渐远离了人本身。这个世上已经越来越少“心灵”,越来越多“心脏”了。科学已经成为了社会的宗教,但人的宗教在哪里呢?

古老的教义被千百年来的尘土玷污,而这些古老的教义本身就是尘土。翻开一页页发黄的书,我看见那些渴望教赎的人在教堂里面忏悔,在教堂外面杀人。杀人,为的是能找到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进入教堂,忏悔。这是一个死结,就算有一把亚历山大的剑,那剑上也染满了血迹。没有谁肯彻底放弃。不仅放弃生命,也包括尊严。也没有人能够真正彻底放弃得了。那些用尽各种古怪法子自杀了的人,至死也不肯放弃“绝望”。语言、文字、思想的悖论让我们任意揉搓着自己。一切存在的也都是合理的了。因为合理本身也是一种存在。这不是一种概念上的偷换,而是一种须陀纳芥子的现象。万物的生,万物的逝,都如电如梦如幻似泡影。

人会思想,所以人绝对是一个荒谬。我的写作同样如此。我或许可以成为一个获得某种资格的作家,过上一种体面的生活,然后怜悯地去施舍,弯下腰,在老乞丐面里轻轻放下一枚硬币,并滴下几颗真诚的泪水。但我知道,这些都是生活本身,它们本身不具备任何意义。意义是绳子,是斧头,是蚂蝗,是吸血鬼。无限大,也无限小。视线投向生与死这两个名词里的不可名状处,我看见一束幽光。总有一些东西是在生活之外的,它超脱喜悦与苦难,只是孤独地自在。根本就没有什么八苦、四圣谛、十二因缘。它所关注的只是人本身的存在,这一粒晶晶亮的水珠。可还没等我走近,它便一闪而逝,恍惚不曾出现过。它并不愿意让我知晓它的秘密,但为何要让我看见它的影子?

黑色的海在窗外沉默,沉默渐然成为我的习惯。当一个人在文章中说了太多后,他在生活中则只想闭上嘴。闭嘴,这也是一种生活姿态。不管如何,我都不得不摆出一个姿态,否则,我的脚下会立刻出现一个万丈深渊。毕竟我现在还活着,虽然,还没弄明白,但还是得为此刻找出理由。苦笑,手指下意识地继续敲击着键盘。人会死的,文字不会死么?共工撞倒了不周山,滔天洪水漫空涌来,诺亚的方舟还能有那么好的运气在洪水里安然无恙?不会的,它会粉身碎骨的,你知道的,上帝早就死了。这不是一个疯子的声音,你知道的,上帝所宣扬的不是未能与时俱进的,就是注定要被扬弃的。犹太人用旧约来向世人宣告他们是上帝的选民,基督用新约宣告一切自认为有罪的人是上帝的选民。然后,他们打了起来,我杀我,我杀你,杀出了花样,杀出了高潮。你知道的,若真有上帝的存在,他能不爱惜自己的选民吗?若真有一个不爱惜自己的选民的上帝存在,人类的所作所为,岂不是热脸贴上冷屁股?不仅自讨无趣,而且,毫无意义。

时间与空间在屋子里回荡,一层一层,它们会将一切的痕迹抹去,不留下一丁点东西,包括虚空中的死寂。万物又将进入另一个时间,并被另一个空间高高抛起。不过,现在,它们很快便支离破碎。不知道因为什么,一些色彩斑斓的东西突然出现在我眼皮底下,并发出呜呜的响声。四周墙壁很白,颜色似乎也在扑簌簌往下掉。这是一种奇妙的幻觉,它让我想起雪。

一个朋友说,他喜欢雪,它们让裹在风里的阳光变得苍白,没有了力量,也让他得以找到一种纯粹的纯净。他把新华字典上两个近似意义的词汇重叠在一起,他喜欢这个“纯”字,尽管它的发音与“蠢”字差不多,事实上,它们在现实生活中也非常接近。“纯”是别无机心的,孱弱的雪花,落在躁热的人群里,迅速消失不见,但它们仍然爱,只是付出。没有哪一片雪花会因为惧怕被人踩脏又或被人抱怨其寒冷而做了逃兵。它们漫天飞舞,前赴后继,终于,滤尽了空气中最后一粒尘埃。白日蔚蓝,黑夜肃穆。苍穹像是有生命的东西。他热泪盈眶。他说,在那一刹那,他确实触摸到一种伟大的生命。

我对这个朋友一直不大喜欢。拉开行囊,找出一面镜子,就能在里面找到他那张矫情、虚伪的脸。他的脸偏圆,后脑勺有一小撮毛高高翘起,这让他显得精神抖擞,也让他像极了一个标准的逗号。逗号与蝌蚪差不多,蝌蚪会变成一只癞蛤蟆的,当然,若嫌癞蛤蟆过于丑陋,那么他还可以变成一只青蛙。不过,这让我时常怀疑他是否会被汽车压成肉饼。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翻一下大百科,上面有很多关于青蛙习性的乏味的叙述。当然,我并没有把他称之于青蛙王子,那太抬举他了,我从他出生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绝不渗水的白痴。

天地或许是有生命的,这种生命也许无边无际,伟大至极,不过,依据几千年薪火相承的常识可以做出判断——它们的存在与人毫无关系,“伟大”这个煽情的名词只是人一厢情愿的理解。天地并不会在意自己的伟大。雪花就算是有生命,也不会按人的思维模式去思想。
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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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2:37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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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有些想不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开始写小说。行囊里有几张报纸,影响力都不大,有的还已陷入面临停刊的窘境。他在出门收拾包裹时,犹豫了一会儿,拿不准主意是否要扔掉。他还是把它们塞了进去。他想,万一在火车上没有座位,又或行到某处需要歇息一下时,这些报纸摊开铺在地上还能派上用处。他心知肚明这并不是一个理由。资讯这么发达,在哪会买不到报纸呢?他放下手中的电脑,下了床,从行囊中翻出一份报纸,上面有一个记者对他的采访,整整半版,标题是“写作让人宁静,也让人疯狂”,旁边还有一张寸许大的彩色相片。他沉吟起来。这个有点儿微微发福的男人就是自己么?

人都得通过某种途径把自己找回来。他把手中的报纸扔在桌上,闭上眼,双手揉着太阳穴,头隐隐生疼,一把生了锈的小刀在里面来回搅动。房间的被子有股难闻的味道,像是从酸菜缸里捞出后放在阳光下晒干的。他想把被套拽下,拽到一小半,发现里子更脏,而且还有一块块已经凝固的黑色的血迹。他生了气,趿着鞋去找厚嘴唇的老板。老板不在,一个抹着很厚脂粉的女人站在服务台里,正往手指甲上涂着红色的丹蔻,见他出来,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不说话,朝他上上下下一打量,估计已称出他的斤两,眼皮垂下去,搭拉在睫毛上。他的火气顿时大了,手中的被子啪一下甩柜台上,你们老板呢?女人仰起脸,神态有点儿爱谁谁的架势,老板不在,去找修水管的了。厨房里没法做菜。我都快饿死了。女人撇撇嘴,居然撒起娇来,这吓了他一跳,赶紧退后几步,说,这被子怎么能睡得人?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几度。女人哼了声,翻了个白眼,咋睡不得人?大家都这么睡,从来都是好好的。你来了,就不好了?你以为自己是县长?皮肉娇贵。女人说着话,起身,嘟嘟嚷嚷地开了贮藏室的门,开了灯,被子就在里面,自己挑。在开灯的一刹那,一只壁虎飞快地从墙壁上奔向搁有被褥的木架后。他皱起眉头,刚想迈进去,又瞥见脚底几只惊惶失措的蟑螂。他说,算了,我不要被子,能否帮我拿件干净些的毯子?麻烦你了。他的口气愈发轻柔。女人愣了愣,似乎从来没有人对她这般轻言细语过,瞪了他一眼,你这人烦不烦?他笑了笑,没再说话。

承认现状,总比拧着脖子与现状叫劲儿的为好。承认了,继而就可以心安理得了,甚至还能从中找出乐趣,所谓苦中作乐,苦不为苦。而且用暴力得不到的,用鲜花与甜言蜜语更能轻易得手。他挥挥手驱散头顶因追逐灯光嗡嗡飞来的一大团的小虫,老家的方言称之为“木子”,比蚊子要小,似乎不咬人,可身上却会不知不觉地出现一个个红肿。女人眼神柔和了些,嘴唇抿起,想了想,扭过腰,蹬蹬地冲向服务台后的小房间,开了柜,抱出一床被子,往他手中一塞,拿去,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麻烦。

他奇怪了,咦,你怎么知道我是个读书人?
女人没理他,坐回去,勾下头,继续去涂她的指甲油。他讨了个没趣,怏怏地回到房间,把被子扔到床上,刚在椅子上坐下,女人推门进来了,手里拿着枕头床单,也不说话,弯下身,开始整理床铺,手脚麻利得很,没几分钟,就弄好了。他连忙说,谢谢。女人横了他一眼。他的心突突地跳,这一眼竟然与她差不多,当然,那是他刚认识她不久。他嗫嚅着嘴唇又说了声谢谢。女人出去了。他在床上摊开四肢。被子有阳光的味道,一股青涩的芳香。

她很漂亮,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没有去演戏太可惜了。他最初也这么想,后来,认识了一个导演就不再这么想了。导演姓刘,比较豪爽,比较傲慢。络腮胡子,头大,嘴大,手大,眼珠子像两块灰色的石头。手臂上戴着个藏银手饰。说起话来,喷沫四溅,不大富有逻辑性,而且唾沫星子非常臭,害得他老在自己脸上不停地擦来擦去。这些细节在写《性神话》时,他都一一记了上去。导演关于演艺圈的论述着实令人大开眼界。他想,幸好前妻没有去从事那一行当,身子被畜生们糟蹋了还不要紧,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吧,可那些往女人下身吐唾沫的侮辱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了。

他认识她的时还是一个小生意人,在老家开了几间店铺,化妆品店、女人内衣与饰品店、书店、电子音像店。生意挺不错的,走在街上,大家都知道他这个人。他起家时手里只有三千块钱。他问他哥借了一台21英寸的康佳彩电,作价二千元钱。彩电是他哥预备结婚用的。他哥是一个林场的工人,做施工员,每天往深山里钻,与山民喝酒,不时往家里拉回一车车柴薪。他本来想找他哥合伙做生意,可他哥不愿意,爸妈也不同意,说家里有一个做生意就行了。从小到大,家里烧水煮饭用的一直是“锯屑”,那时还没有人将其当作栽植蘑菇的原材料使用。念书时,每隔一段日子,他与哥姐都要跟着爸爸拉着板车去各个木材加工厂拉“锯屑”,用手扒,用蛇皮袋装,遇到结成块的就用铁锹铲。“锯屑”飞得到处都是,从脖子里钻进去,很痒,再加上汗水,痒得令人无法忍受了,就使劲抓挠,挠得身上条条血痕。“锯屑”拉回来后堆在墙壁边的木寮里。家里的母鸡特别偏爱去那里生蛋,而且妈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知道这个秘密,便把鸡蛋拿去煮熟,与哥姐一人一个吃得欢快。“锯屑”并不好烧,火小,烟大,呛人。这也难怪爸妈喜欢哥哥做这个施工员。

他找到一个从小与自己长大的玩伴,共投资一万块钱,开了老家第一间卡拉OK厅。装修非常简单,在天花板上钉上木条,这些都是可以从家里拿,不必另行花钱,去买了一些花花绿绿的纸绢,缠绕在上面,又自己动手做了块牌匾,取名“老地方”,外面再拉上一串霓虹灯泡,当夜幕降临,灯光亮起,居然煞是好看。当时买的是松下单放机,一千五百块钱。音箱是二百块。VHS制式的盒带,每放一首歌都得用“卡子”将它倒回去,若客人点盒带中间的歌,就凭着感觉与记忆用“卡子”倒到差不多位置,然后按“快进”或“后退”键。生意却是不错,唱一首歌的单价是两块钱。这样简陋的环境,从雀巢咖啡瓶里舀出一小勺调成的一小杯咖啡卖五块钱一杯也有人喝。茶水三块钱一杯,瓜子、薯干、劣质的葡萄酒。做了半年,鸟枪换铳,买了台“山川”的VCD机与好一点儿的音箱。那时的碟可真贵,盗版的一张也要二十块钱。一年下来,竟然赚了不少。别人看着生意红火,眼馋了。一条街上顿时如雨后春笋一下子冒出七八家。

他就是在卡拉OK厅认识她的。她刚从学校毕业不久,穿身黑裙跑来唱歌,唱的似乎是黎瑞恩那首“一人有一个梦想”,好听极了。她与他玩伴的妹妹来的。后来大家一起去喝酒。那天还下着雨,他当时穿了件哥哥的军大衣。不知道在席间是哪句话触动了他,他付完账后就跑到外面去淋雨,并假模假样的一脸深沉。那夜在雨中飘动的灯光分外柔软,街边一长溜帐篷,里面卖的都是夜宵与小吃,到了凌晨,这些帐篷就会被拆去,到了晚上八九点钟就又会出现在街头。这些他都记得很清楚,可他与她说了些什么却几乎全忘掉了。

幸福总是零乱的,忽如其来,就像一缕云,它来了,轻轻地,感觉到了,那它便来了。若感觉不到,它虽来了,很快又飘走了,很快,就没了一丝痕迹。而痛苦总若一大堆积雨的云,凶狠、残忍、无情地从天边呼啸席卷一切而来。雨点很大,人都睁不开眼睛了。只能真真切切地感受着雨点敲打在身上所携来的那冰凉,那绝望。在脸上淌着的,已没有人说得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在键盘上又敲下一段话,口渴得紧,肚子似乎饿了,咕咕直叫。刚才那几个茶叶蛋已经彻底被消化了吧。他起身出门,那个女人已经趴在服务台上睡着了,一丝亮晶晶的口涎从她嘴角拖出。那些“木子”在她头顶三尺处载歌载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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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2:37 |只看该作者
有时候我也会怀念一些小时候的事情~!觉得那时候的爱情简单极了。就是因为彼此喜欢才在一起。
如果男女之间注定有故事发生,那么发生的故事一定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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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也会怀念一些小时候的事情。觉得那时候的爱情为何就可以那样的简单~!
如果男女之间注定有故事发生,那么发生的故事一定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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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也会怀念一些小时候的事情。觉得那时候的爱情都特别的简单~!清澈极了~!
如果男女之间注定有故事发生,那么发生的故事一定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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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2:38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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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你为什么选择网络写作?

他说,如果说,这是命,有人信吗?无数个偶然引导着自己一步步走到现在。回头看看,每一步都是这样不可思议。过程非常神奇。冥冥中似乎真有一个神祗。当然,这是要批判的客观唯心主义。这样说吧,在网络上,一个人更好成为他自己。我辩,执平常心而辩,辩非辩,只也是让自己深刻。网络的自由、平等、资源其享让文字彻底挣脱纸的束缚,然后若九天神鸟啾然鸣来。这样说甚是肉麻。但是实话。中国人的白纸黑字的情结一向是太重了。

她问,什么时候上的网?上哪儿的BBS?发什么帖?网友的反应又如何?

他说,我是2001年四月开始上网的。最早上网倒不为写文章,纯粹为下围棋,玩儿了半个月,腻了。就开始泡聊天室,与人互相吐口水,很快又腻了,无意中逛上当地的一个BBS。记得当时第一篇文章叫“黑夜赤裸”,一首长诗。我还厚颜无耻地在标题上注明“几人能懂”的字样。网友反应倒挺热烈的。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一个叫“贝沙”的ID说我是个有思想的人。这让我很是受用。少不经事的时候总以为思想很牛逼。等到现在才发现,所谓思想,只是别人握在手里用来敲打自己门牙的锤子。自己那时确实挺狂妄的,我们那个聊天室,叫“才聊”,我就出了一个对子,说“才聊无人人人无聊才”。年少轻狂。不过也只有那时,才会出那样激情飞扬不可一世的文字。

她问,有意思。你的网龄有二年半了。现在,你在中文网络也算小有名气。回头想想,当初是什么让你义无反顾地投身于网络中?是网友热烈的反应吗?还是单纯地为发泄,找一个可以说话的空间?

他说,网友的反应确实热烈。准确说,是促使我开始疯狂投身这种BBS灌水运动的催化剂。至于发泄,那也是有的。现实种种,十有八九,难如人意。人人多半以为自己是怀才不遇的那种,也都有想说话的欲望。所以在这浩浩网络,人们都记得带上嘴巴,却又多半忘了带上自己的耳朵。

她问,能否判断出发泄与反馈之间孰轻孰重?

他说,一个是外因,一个是内因。两者拧成了一条麻花鞭子。若硬要剪下一小截,分析其结构成分,恐怕结论与事实并不会相吻合,毕竟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所叙述的只是为自己所大脑过滤筛选过的,它们不一定是真正的客观事实。当然,我情愿相信内因大于外因,好歹这也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

她问,你认为自己是什么呢?

他说,我可能是那种一小撮死不悔改的理想主义者吧。或者称之为一种不大雅观的气体,那也无妨。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当我们承认自己是傻逼后,一切侮辱与损害,不管它来自何处、何人,都将烟消云散。

她问,最初的新鲜劲过去后,是什么让你继续在网络上留下来,并开始近乎于偏执的写作?按你内因的说法,你是在网络中寻找梦吗?

他说,梦如水漾,月泛秋江。遥有清香,却也断肠。“梦”,两根木头站在夕阳上。把“夕”换成“火”,“梦”就成了“焚”。这虽然是一个文字游戏,但“梦”确实让人难受。人人都有梦,但有谁真正触摸到自己的梦?我们在梦里一无所能或是无所不能,但梦醒之后,我们终究是那个捞月的猴子。噫,说自己当初趴在网络上写东西是为了寻找梦。那太令人沮丧。我情愿说自己是在寻找一些“不确定”,即,生活的种种可能。生活应该不仅仅是在世俗红尘中的一个平面,它可能是三维的,也可能是四维的,种种可能让我目眩神迷。要理解这个“不确定”,可以从有限的肉身以及无限的生活方式之间的矛盾中出发。生命因为透支而浓缩,于是变得真实,伸手便可触及。自己在幻想的空间中听着文字所发出呼拉拉的声音,每个方块字都是妙不可言胁生双翼的小精灵,它们随着呼吸之声上下飞旋,轻歌曼舞,忽然间又汇集在一起,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文字让人快慰,有时就若鸦片令人难以自拔。

她问,怎么写起小说来的?

他说,提笔写小说是偶然,回过头看,却是必然。也许某天我会放下手中的笔去做一个街头巷尾晃着拨浪鼓的贩夫走卒。必然是藏在偶然中的。我在写“小说往何处去”及前年那篇比较幼稚的“谈谈小说写作及其他”中曾提到“我为什么写作”,现在思来,这个“为什么”也许只有上帝才有资格回答。我所曾经自以为是的声音应该是一种对神极为无礼的僭越。人呐,随着年纪越大,越了越心知肚明自己的卑微与可笑。我们都是上帝闲极无聊时掷出的一个个骰子。

她问,你有些宿命。

他说,贝多芬真扼住过命运的喉咙?他在黑夜里可一直大喊着‘神哪,救我’。我写小说很大程度上也是对自己的拯救。小说即我们生活的世界,小说的逻辑与语言的幻美还能把我们洗干净,让心灵从日常的琐碎中凸现,渐而成为神圣。

她问,你觉得网友们对你的创作有影响吗?若有,是心情、创作思路或是文章构架?

他说,若没有网络也就没有“我”,网友的声音无所不在。我说不出他们具体影响了我哪里,说像你刚才讲的思路、结构什么的,但毫无疑问,我即他们。 “我”是网人,他们的声音是“我”的细胞,当然,这些声音在进入“我”身体之前有一个反复煅打淬火的过程。我是在网络上才开始真正的阅读与思考。各种声音的汇集为我打开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世界。在这里,我对它们并不作出对与错、善与恶等泾渭分明的判断。对我而言,它们只是把某个深藏在黑暗中的屋子里可能存在的窗户一一推开的动作。于是,从这扇窗户我见到月光,从那一扇我则看见太阳。金黄的与洁白的在同一时刻撒下光辉。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可惜现在随着文字的泛滥以及年岁渐大,这种感觉渐渐远去,我对声音、看法、言论已经越来越不敏感。

她问,你说起话来好炫。

他说,不是炫,说话的一种方式罢了。中国的语言一向僵硬得紧,我渴望自己的努力能为它注入一些活力,让任何对话都变得稍为诗意些。我欣赏这句话,人,是可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她问,蛮好的。你从前是个商人?想过当作家吗?

他说,我在二十八岁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成为一个作家。现在有不少人用“作家”的称号叫我,这让我甚感惶恐。我不是作家,只是一个说话的人。我做过十年生意。惭愧,生意场上的一些规则,一些适用于文坛的规则却为自己渐然淡忘,我由敏捷善言渐而木讷愚蠢,这中间的流水声是那么顺理成章,自己现在也想发笑。

她问,艺术世界的游戏规则与现实世界是不一样的。你为什么写小说?不要像刚才那样顾左右而言其他。尽量给出一些答案,好吗?

他说,写小说更多是因为服从内心的需要。网友的鼓励在被时间擦洗后也成了自己内心的一个并不小的声音。之所以要写,似乎还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好像能够驾役文字。这似乎是天生的才能,它能让我跳离万丈红尘,来到一个太虚幻境,继而冷眼打量芸芸众生。我成为“王”,金盔金甲,手持钢鞭将你打,呼尔哎唷,现实中的卑微不见了,我如吸毒上瘾之人。

她问,文学对于你来说似乎是一个逃避的世界

他说,不是逃避,是一种活法。我在“小说往何处去”中说,“总有一天,人们会捡起我的名字,擦去上面的尘土,靠近胸口。不是因我聪明,中国一向不乏才俊之辈;不是因我勤奋,悬梁锥股之类的成语汗牛充栋。只因我给了人们一种生活的可能--将整个的自己拎出万丈红尘。”

她问,你觉得BBS的游戏规则是什么?一个BBS有什么要素组成?ID、斑竹、管理条例、主题……

他说,既然是“游戏规则“不妨就定义在一个狭义的“游戏”概念上。说到这,想起一些名词,譬如资源共享、自由、平等。总觉得这些概念与实质有很大不同,就像我们身上穿的衣服与我们本人。但衣服并不是我们。换个角度,一个BBS的组成很多。个人以为它们就是现实中的“圈子”。

她问,什么圈子?心理学意义上的松散群体?还是勒温所谓的“心理场”?

他说,圈子这东西难以文字道,只可意会。“心理场”肯定是有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只鸡来到鹤群里,不用多久,也会扮出翘首远望的大家风范。

她问,一个作家的创作在BBS上以发帖子的形式进行创作,这个创作过程包括多少互动的要素?ID的号召力影响帖子的点击率?帖子的点击率影响作家的创作心态?这个循环对吗?

他说,点击率或多或少会影响一个刚开始在网上写作发帖子的写手。一个真正的作家是不会受其影响的,他知道自己的东西是写给谁看,而“公众”,我以为,大部分是愚昧盲从的,个体可以是智慧的,但当智慧的个体来到人群中,其智慧可以忽略不计,他也会跟随着口号拿刀杀人。

她问,真正的作家写给谁看?

他说,写给能与自己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的人看。至于ID的号召力,当然会影响帖子的点击率。事实上,一个坛子,经常发文章,大家经常看的,也就那么几个ID。

她问,ID在这个BBS上会形成等级,这就是我开始察觉的学术界在为网络民主欢呼的时候的“伪民主”。其等级形成是一个比较复杂的博奕。不仅凭借帖子的质量,混BBS的时间长短、朋友圈子大小等因素都很重要。对了,如果你的小说没有回应,你会继续写下去吗?你认为自己的纯文学在浮躁的网络上找得到读者吗?

他说,这是个伪命题。我的文章基本上都有人回应。所以我无法回答出若没有回应的情况。假设并不成立,说不好点,那叫意淫。用心阅读我的文章并愿意给出回复的ID,他们就是我最好的读者。回复本身是一个过滤过程。

她问,你认为网络创作与传统创作有何不同?

他说,一言两语怕是难尽。野草多了,兰花就不香了。这要有一个整合的过程。网络本身无法支撑起文学。这是网络的先天性决定的,它要求资源共享。再说,网络的收费与支付手段很不配套。但真正的文学大师应该是从网络上走出的。网络必须走与传统媒体相结合的路子。有个朋友说网络不成文学,这话不对,否则“那得赶紧把键盘敲了,把蒸汽机炸了,趴在地上用泥巴写,所谓结草为记。”网络更自由,它在诞生之初不具功利性,为写而写,表达方式的自由赋于文字活力,言前人所未言,发时人所未思,自有其所在所枝繁叶茂之理。然真正的自由是建立在规则之上的,这就导致网络文学水平整体低劣,想找好文章如同大海捞针,大量的水帖无病呻吟的帖子让人的眼睛不堪重负。网络信息的海量与门槛的低下让写作变得前所未有的容易,用王朔的话来说,这是一场人民战争。文章的好坏优劣的评判标准也相应呈多元化,而且更困难了。

她问,写作容易?

他说,看起来容易。其实是越来越难。只是许多人以为敲几下键盘说出一个还算好看的故事就是写作了。这有些滑稽。小说不是故事。但过去人们以为小说就是“小声说话”,说一个好看有趣的故事。我个人以为,我们其实就是活在小说中的,现实中的声色犬马无非是一些字词段落。我愿意将这句话强调十遍百遍。

她问,很多人说文学已死,网络文学根本就不是文学。你认可这个观点吗?

他说,过去是毛笔文化,继而是硬笔文化,现在应该是键盘文化。文化要向前大步走,不走,那就是等死,水会发臭。还得承认,人们目前还不大习惯在电脑屏幕上阅读,但迟早会习惯的,并不要等太久。或许过上几年,人们便会泡上一杯香茗,缩入躺椅上的毛巾里,沐浴着暖和的冬日的阳光,打量着面前那台十七英寸液晶显示器上的文字。只要人还是人,没被自己或别人完全糟蹋成畜生,文学就不可能被影视、游戏等彻底取代得了。总有一些东西是隐藏在文字后面的,那是根源所在。当人们在五颜六色中失去基本的判断能力后,会有人回过头来在文学中寻找真正的美。何况人不仅是一个渴望欲望的动物,还是一个渴望深刻的由神所创造的奇迹。

她问,你如何评价网络文学?

他说,我可以断言,未来的文学大师必出自于网络,或者说,他一定从网络中汲取了营养。虽然网络文学还太幼稚。网络写作的随意性虽然让文章的才气像羽毛般飞散,却失之于浮躁与浅薄。思考未凝结成型,还未经过清晨阳光细细锤打,便已付阙文字。对事物的观察不仅流于表面,还不清楚海的方向,便急着向全世界宣告自己已到了海的中央。网络写手写作的内在驱动力目前也不足以让他们投入一个旷日持久,对身心都是巨大挑战的严肃写作中去。而大量面目相仿的网文则导致劣币逐良币的现象发生。人们不知道上哪里找真正好的网文。从某种意义上说,网络毕竟是现实的投影,现实社会中的小圈子等恶习不可避免地传染过来了。网络现在最缺乏的是一个对好文章的筛选机制……还有一些原因就令人哭笑不得,譬如《第一次亲密的接触》。这些比较具有知名度的作品根本不能代表网络文学的真正水平,也就二三流,却因为种种机遇,反成为网络文学的代表作。公众提起网络文学,想起的便是它们。羽毛浮在水面,石头沉入水底。只能继续苦笑。必须承认网络写手们还太年轻,不具备在一面镜子上刻下属于自己深深痕迹的力量。他们还缺乏韧性、缺乏信仰、缺乏见了棺材也不掉泪反而淡淡一笑掀开棺材盖躺进去舒舒服服伸个懒腰的血性与智慧,但请相信,他们才是文学的明天。

她问,你认为网络和传统媒体的区别在哪里?

他说,实时性、开放性、互动性。以后或许有三种可能:1,传统媒体箕踞于顶端,网络给它提供血液;2,传统媒体与网络实现同步互动;3,网络消灭了传统媒体。个人认为这三种可能是网络与传统媒体未来的发展方向。

她问,对一些网络写手怎么看?比如安妮宝贝、宁财神、痞子蔡等。

他说,他们是网络文学的先行者,我对他们保持足够敬意。不过,我奇怪的是你为什么不提涂鸦等人?九三年左右海文中文网上涌现出的“网络中文八大家”的水准可不低。涂鸦,文字“轻”,“快”,且幽默。干净利落,似雨后春笋,噼叭作响,满目新鲜。得王朔之痞,无王朔之糙。文字另出机杼,尽逞语言机智。惜乎内力未臻化境,剑法缤纷有余,厚重不足。随笔强于小说,短篇胜过中篇。若思过崖上刚练了独孤九剑的令大公子,若能习得吸星大法与少林正宗易筋经,当成大家。

她问,涂鸦已经超脱成神仙。你现在的生存状态如何?

他说,吃饭、睡觉、看稿、码字、读书。没有其他,甚是乏味。有所得,当有所失。天地阴阳,流转不殆。生存的状态不是由我们自己来选择。每一个人都注定是孤独的,外物只是水花镜月。

她问,你靠什么生活?活得如何?

他说,目前刚辞职。辞职前是某公司文化编辑,每个月有些薪水。现在靠吃老本,随意地写些东西。活得如何取决于各人心态。心态如何,生活的质量便当是如何,当然,此话有一前提,必须得满足基本的生存需求。

她问,对其他网络作家怎么看?你以为网络写手和作家的区别在哪里?

他说,目前网络上能称之为作家的凤毛麟角。多半还属于写手,连故事都讲不好的煽情的写手。文字太快了,快得没有一点重量。网络浮躁,大家都急于发出自己的声音。真正能潜下心来写作的人太少。包括自己原来都有这个毛病。坦率说,自己许多作品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只是一堆垃圾。不过《时代三部曲》应该能够代表网络文学的某一个方面,比绝大多数作家的文章要好一点。时间会承认它的。至于写手与作家的区别,我更愿意认为他们一个是孩子,一个是大人,仅如是而已。用毛主席的话来说——这世界是属于你们的,也是属于我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属于七八点钟的太阳的。

她问,如何评价自己的网络生活?

他说,没有网络就没有现在的我。每一个人都有无数个自己。网络挖掘出我们的另一面,并加予放大。网络的虚拟性能让我们更易走入自己的心灵,去触摸人性的最深处。网络生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梦想的乌托邦。它已经成为越来越多人的自下而上状态。但令人遗憾的是口水与一个个现实社会反射过来的小圈子正逐渐涂沫在这个乌托邦上。乌托邦的消逝是必然的。网络将更为凸现其工具性、功利性的一面。所以人们要学会安静。网络是网络,生活是生活。身是身,心是心。身要如何,让它如何,守得灵台一点清明,也在红尘笑,也在红尘哭。

她问,你觉得自己文章的风格是属于那一种风格?网络给予你和你付出的成正比吗?

他说,这是评论家的事。不过,非常喜欢王小波,包括他的死。毕竟他用死亡为我以及我这样的人指出了一种可能的方向。至于得到与付出则是一个说不清的话题。我喜欢下棋,下棋有三心:执着心下棋,菩提心修性,无常心看输赢。一个人若太在意得与失,必然患得患失。而烟花散去,繁华敛尽,当我们老去,在临死前一刹那,我们或能明白,得到的只是一个个记忆,付出本身就属于得到。“物”是我们的生存手段,但不应该是我们的生存状态。

她问,觉得那位作家对你的作品影响最深?平时看其他作家的书吗?

他说,诸子百家、唐诗宋词。我曾经是一个编辑,大量阅读过许多成名及未成名作家的手稿。这会是一段很好的学习经历。所以非常感谢给过我这个机会的某文化公司老板。感恩的心或许会让生命更有一点意义。在我开始写作后,很多朋友给了我许多帮助。谢谢他们。

她问,网络写作使你成名,有没想过有一天,没有网络的存在了,或者是网络人人都会写了,你会怎么选择?有影响吗?停止写作你会怎么样?

他说,网络不会消逝,它只是越来越深地溶入人们的生活里。网络本来就是人人都会写,人人都在写,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影响。写作是我目前选择的一种生存方式,在可以预见的日子里,我不会停止。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忽然厌倦了,那么那时一定出现了我所喜爱的另一种生活方式。明天的风明天将吹起。今天的我,只需看着河水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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