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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在一个县城听到这个故事的。你望了一眼窗外,把头埋入水里。鸽子的唿哨声在窗外的玻璃外打着欢快的旋。从水底往上望,整个世界都是一大片微微漾动的白。感觉有点儿古怪,好像有个老爷爷把脸贴在水上正意味深长着什么。你揉揉眼,皱纹就不见了。这似乎是一个深刻的谜语,与孩提时听到的“山东消息--打一文化名人”差不多。你在水里翻过一个跟斗,手伸触到坚硬的池壁,心脏忽忽跳了几下。
澡堂里没有别人了。几分钟前坐在池边讲故事的陌生男人已经起身离去。他们的身体白白嫩嫩,因为被水泡久了,愈发显得肥胖。偌大的澡堂只剩下你一个人了。那个戴红袖套看澡堂的老头儿不时地往你这里张望。这让水底世界也变得乏然无味。眼睛有些涩。你憋足一口气,将身子缓慢地放平,继续朝上看。水面出现一张废报纸,被水濡湿,能看见正面几块褐色的硬壳,还能看见报头那几个中规中矩的汉字。它们的形状都与鸽子屎差不多。你没养过鸽子,有个瘦骨嶙峋的邻居养过。鸽子好看,飞到天上时的翅膀更让人着迷,可若与它们朝夕作伴却绝不是一件美差。再好的音乐听久了也会反胃,何况是单调连续的“咕咕”声?鸽笼虽然有人打扫,但天气只要稍热,鸽笼立马被烤出一股奇怪的味道。气味顺着门缝钻入,转过几个圈,猛地一下就扼住睡在床上的你的喉咙。就这样,你攀住床腿干呕过好几回。若天气冷了,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鸽子不怕人,扑腾腾地乱飞,且极善于将人的头顶当作落脚点,并不时美美地拉下一泡屎。
那时,你虽然年轻,却不会去街头巷尾买包老鼠药与玉米粒拌在一起来对付它们,那太愚蠢。你买了只黑猫,一只据说是凶悍无比的猫,并把它送给这位邻居的邻居,一个比你更小的胖乎乎的小男孩。很快,几乎是一眨眼,鸽子便被消灭了。瘦邻居逮到胖男孩一顿狂揍,男孩儿嚎啕着一路狂奔唤来了自己的父亲。两个大人扭成头破血流的一团。他们打架时,你就站在阳台上看。天气真好,秋高气爽。那只黑猫忽然越上屋脊在灰不溜秋的瓦片上迅速行走,在屋檐的勾漏处翻转身,冲着你点点头就消失了。
水面上还有着许多气泡儿,一串串。你闭起眼,耳朵里满是轰隆隆的声音。音调拖得很长,慢慢变成一种非常怪异的呜呜的响。这应该是水的压力。小时候的课本上就有一张万吨水压机的图片,彩色的,据说能把钢铁揉搓成面团,这让当时的你大为吃惊。老师说,有了它,大家就能在2000年奔向四个“现代化”。所有的孩子都情不自禁地淌下憧憬的口水。但没过多久,你还是把那张有图片的扉页撕下来,对角折成一个结结实实的“包”。“打包”是那时男孩们爱玩的一种游戏,玩法与后来的拍洋画片类似。这个“包”替你赢了不少快乐,尽管让你满身尘土。人长大了难免会想起过去。虽然“过去”是这样模糊不可确信,毕竟有着好味的味道。你在水里懒洋洋地翻着身。水似有无数柔软的触角,轻轻地从肌肤上滑过,腻的,又像女人香喷喷的舌尖。一根光线缓缓从头顶的百合穴注入,嗡地一声,放大了,五脏六腑顿时纤毫毕现,然后迅速收缩内敛,蓦然间便已来到某个奇点,马上又化成混沌一片。这里应该是子宫吧。你喃喃自语。你惬意地双手抱住头,把身子弯曲成某个姿势。你喜欢这种姿势。小时候老与人打架。虽都是同学少年,打起架来却真狠,拳头板凳专往要害处招呼。单挑的少,群殴的多,可能因为人多,理就直、气也壮,所以往往七八个学生在放学后一起堵住教室门,逮住某个倒霉的家伙死扁到底,打翻后当然还要被踏上一万脚。你也就渐渐学会挨打了。
你回到临时住的旅馆。路上你又看见了一只黑猫,躺在路边一个灰色的垃圾筒盖上,腿伸得笔直,身子僵硬,应该是死了,眼珠子也被人抠了去,只留下两个黑乎乎的窟窿漫不经心地看着你。你站在窗前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窗台上有着厚厚一层灰尘。你住不起更高级的酒店。尽管你从车站出来后的第一眼就瞥眼了“东方宾馆”这几个大字。你打量着四周。一些人围上来,这是一群骑三轮车讨生活的人,有男有女,还有花白头发的老人。他们用一种不大好懂的方言问你要上哪儿去?有一个黑瘦的汉子甚至把手搭在你肩膀上,口气熟络地嚷道,哥们,上哪?你冲他笑笑,没说话,挤出去,走到车站旁边的一个杂货铺,买了包“白沙”,撕开,递给老板一根,然后凑过身帮老板点好火,再用一种老练的口气问老板,哪儿有便宜的旅店?你边说边用手指敲击着柜台玻璃,一副经常出门在行、胸有成竹的样子。老板疑惑地看了你几眼,闷闷地说,向东走五十米,有一石桥,石桥下有个青年旅社。你说了声谢谢,想了想,又在老板手中买了一根甘蔗,四个茶叶蛋。
等到你付了钱住下来后,才发现旅社里竟然没有可供洗澡的水。那个一脸衰容的老板一迭声地说抱歉,说水管裂掉了,已经叫自来水公司的人来修,还送去了两包红梅,可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来。老板一边说着话,一边用俚语骂自来水公司维修工的娘,眼珠子却直直地瞪着你,灰白的,里面没有一丝生气。你觉得浑身难受得紧,赶紧从他身边走开,走了几步,竖起耳朵。老板还在骂,竟然没有一句重复,从他妈的到他妈的身上某部位的毛发,各种动物也一起出场,断了腿的王八、没屁眼儿的蛤蟆……你没好意思笑,只是觉得这位老板若上春节联欢晚会表演一场单口相声,十有八九能逗乐全中国的老百姓。
洗完澡,抽过烟,你上了床,把笔记本电脑打开,这是你惟一一件值点儿钱的东西。一个女孩儿送给你的。你还保存有她的相片。你在屏幕上凝视了她几分钟,你与她在一起的那些记忆一下子就变得似真似幻起来。你们是网友,聊过很久的天,虽然现在都忘了曾经说过些啥,但有一句话你还是记得清清爽爽。她决定来见你,你也答应了。她在见到你第一眼时说了一句话。她说,若我们不在一起,简直对不起上帝。
这话有点儿煽情。你有些感动,就买了许多礼物送她,有白金的手镯,钻石的戒指,黑色的长裙,毛绒绒的史努比狗,欧莱雅的润肤品。你们一起去看了长城、游了故宫、爬了香山、逛了动物园、还专门去全聚德吃了一顿香喷喷的烤鸭。去前门的路上你就馋得不行,来北京一年多,你还是第一次去吃这种中国名牌。据说那里的烤鸭皮层酥脆,外焦里嫩,好吃得令人想把舌头也吞掉。你不怕花钱,钱是人挣的。从小你妈就说你有一双花钱的手,左手食指与中指之间有一条粗壮的纹路,钱会从这漏下去,有多少漏多少,你看过相书,相书上确实有这种说法。
你喜欢她。你与她在王府井那间星巴克咖啡馆里面对面坐着。你们是在网络上认识的,话题自然也离不开网络。你们讨论了一会儿哲学、人生、宗教、文学、时事、绘画,又讨论了一会儿摆满在王府井步行街上的大大小小的雕塑,然后你们便说起那些搞笑的签名档。你说,开始,不过迷上了mm这个尤物;而结果却爱上了泡妞这门艺术。你说,马啊,四条腿啊 海啊,全是水啊。你说,没有东西比爱情好。大米粥总比没有东西好。所以,大米粥比爱情好。你说,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送到火葬场,全部烧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谁也不认识谁,全部送到农村做化肥。啊,亲爱的朋友们,到底谁先被烧成灰?先烧你,先烧我?反正都是不齿人类的狗屎堆!
你一直说,她一直笑。你认为自己很幽默,浑不觉自己拾的全是别人牙慧。后来,她走了,不见了。隔了一段时间,你收到快递公司送来的这台电脑。它的价钱刚好与你送给她的礼物差不多。上面还有一张明信片,几行娟秀的字迹,“送我给最最最最最亲爱的朋友”。那天晚上你流了泪。你以为自己触摸到爱情的尾巴,事实上,那根尾巴并不长在你屁股上。她没有告诉你为什么,你也没有去问为什么。毕竟生活对你没有像米兰·昆德拉对待他笔下的主人公卢德维克那般残忍。你开始用这台笔记本写作,缓慢地写作。
你喜欢昆德拉。不是因为他的政治色彩、他的黑色幽默、他的智慧、他的视线。你讨厌一切强加上去的意义,而色彩、幽默、智慧、视线无一不是这种意义的载体。其实说到底,你讨厌的是被人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在你看来,这是偷窥,是对你的无聊生活的挑衅。你喜欢他那种缓慢的节奏。这种节奏与诙谐无关、与优雅无关、与芳香无关、与深遂无关。噢,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形容词有什么意义?更准确点说,你喜欢的他那种唾弃速度的文风。对于许多人来说,速度是为了遗忘,在奔跑中一切都可置之脑后。他们的心脏因为过于孱弱,已经无力去承受“缓慢”所暴露出来的真实。速度不仅仅是遗忘,它在向前中的过程中渐然意识到自己可以去扮演上帝的角色,所以它开始鞭打一切,奴役一切,取代一切。现在这个社会的速度太快了,且已成为荣誉与价值本身,而这无疑让人盲目,让人似吸食鸦片般上瘾。所以火车在提速,人在加速,时间在飞速。一些应该是美好的东西,还来不及细细品味,就已变质,哽在你喉咙里。而你的身体也总是忍不住窜出心灵,拼命去追随前面那些大叫大嚷奔跑着的人群。
“一头大象迟钝地来到河边喝水,身边蚊蚋飞动。”你在键盘上敲下这句话,想了想,删了去,你不清楚它们表达什么,更不清楚它们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大象是什么?迟钝是什么?河边是什么?蚊蚋是什么?你为每一个词语所迷惑,它们充满岐义,并根据每一个人不同的阅历与经验,其外延接近于无限的蓝,其内涵则是一座座迷宫。你找不到哪根红绳子,也没有人在你走进迷宫之前递给你这根红绳子。你朝东行去,到处都是悬崖、石块、湍急的水流。你刚以为自己踩到硬地上,几秒钟后,却诧异地惊觉脚下其实是一滩冒着黑浆的泥沼。于是,你开始朝西走去,看见一群咯吱咯吱直笑的披头散发容貌艳丽媚眼如丝的女妖们。你最初担心这只是幻觉,小心翼翼走过去,发现她们确实有血有肉,你忍不住央求她们能赐于你一夕之欢,她们顿时把脸翻成一张“黑桃Q”,极其傲慢地从你身边走开。你伸手去拽她们的衣裙,她们扭回身,嘿嘿一笑,就已化作《盗墓迷城》里的木乃伊了。
你的心情甚为复杂,你又点燃一根烟。你在想,自己这辈子能达到昆德拉的水平吗?若达不到,那么你的写作又有何意义?好一点儿的话,它们只是一堆纸浆。若情况糟些,它们什么也不是。你想起自己在写作伊始说过的一句话“写作是一种生存状态”就想笑,人真的能生活在文字中么?人会死的,文字不会死。肉体源自尘埃,也都将回归尘土。人们在这个世上生存,若仅仅懂得生存是不够的。还应该弄清自己为什么要生存,又可以哪些方式生存,并将其形成文字,或许他们就不会真的死去。
你一直试图找出小说中的种种不确定,你想应该会有人明白你所使用的“不确定”三个字。准确说,“不确定”包括无限,也包括有限,还包括无限与有限之间衍生出来的各种关系。关于世界,有两种说法,一是不可知的,是无限的;二是可知的,是有限的。如果说,世界是无限的,那么,在这么一个逐渐膨胀,“实”必然会被抹去它的脸,成为“虚”,成为“不存在”,即:毋论内容,一切形式上的载体都会如樯橹灰飞烟灰。也就是说,任何意义都是徒劳的。而如果说,世界是有限的,其排列组合的可能必定是时间可以穷尽的,重复或者称之为轮回,就不可避免地将摧毁意义本身。
两个人从不同的方向出发,一个朝东,一个往西,却终殊途同归。这很诱惑人。为找到观察世界的种种途径,你苦思冥想,而在此之前,小说已扮演了“尼奥”的角色,将你的灵魂从滚滚红尘中拯救出来。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救世主。尽管万物齐一,但偏差无所不在,个体的阅读及写作都无法涵盖一切。然后,从一块镜子开始,它或许最初是水平面的,但当你的目光投射到上面时,它因为被观察,立刻发生变化,有的凸出,有的凹下,并像瘟疫一样,将这种变化放大、传播到每一个你曾经走过的地方。由过去一点一滴堆积起来的“你”自然也就开始扭曲变形,变得令自己无法相信。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只是阳光下忽长忽短的影子。指尖漏下的沙是否被手心握紧过吗?幻想着暖暖和和的阳光以及沙滩那本缺了角的书,你摊开四肢在床上躺下来。此刻,大地是一面镜子,天空是一面镜子,你在镜子与镜子之间。而你身下的这张床是不存在的。
你所说的镜子是什么呢?最早,你是想在里面看见自己的脸,又或者说是想找到一些与自己差不多的脸。但它似乎是一个独立的智慧体,不停地旋转。从它里面甩出来的,往往出人意料,一个脸盆,一床破棉絮,当然,也有大漠孤烟。你的心中蓦然一动,所谓种种观察,其实无非向外、向内。向外,求之于形色,找出浮光掠影的规律,继而总结,由表及里,由现象而本质;向内,不断深入,越过五脏六腑,直至找到心的存在,从“心”所携有的各种烙印中直接提取认识。所谓心,即混沌,先天地而生,寂行而不殆。所谓烙印,不妨说是遗传基因,当然你更愿意把它们叫做把一堆碳水化合物组合成人的精气神。不过,由外及内,易为他人了解,获得掌声如雷;直指人心,却也不可言说,只是麻衣褐鞋。
你想,毫无疑问,小说的写作也应该是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大师们对此已经给出了足够多的范本,可“我”的意义在哪?除了内外,是否还有其他可能?除了“我粉碎一切障碍”与“一切障碍粉碎我”之外,“我”又能否与诸多障碍,和谐地存在?和谐,不是妥协,一种妙不可言会意的微笑,佛拈花时的阿难。苹果核里藏着一个五角星,为找到它,你把苹果切开,果肉铺在地上,反而出现一个更大的迷宫。你的努力似乎只是在制造垃圾。这确实令人极度沮丧。噫,“不确定”,什么时候才肯发一点儿善心,给你一些确定的答案,好让你有勇气、挺直脊梁,并知道自己正朝着鲜花走下去?
镜子依旧在孤独地旋转。当它终于转到“现在”这个角度,你又明白一点:过去,现在,与将来,人们都一直活在小说中。现实是小说的投影。万丈红尘中的悲欢离合无异于手淫时出现在镜子里的种种表情。不管笑,或者哭,对于表情而言是肌肉的收缩;对于小说而言则是文字的排列。生活在小说里。请原谅这样的喃喃自语。原本一拳挥出,想击倒一名勇士,蓦然发现所谓勇士只是一砣狗屎,而不幸的是,当别人的喝彩声把眼前的镜子擦亮后,才发现自己却是更大一砣狗屎。你已经口干舌燥了。你在床上辗转反复。关关雎鸡,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上帝,如果你真的存在,请把“脑海”都从“脑袋”里摒弃掉。你已经深深厌倦。你情愿像一个白痴,嘴角拖出长长的口涎,呆呆地注视着一切,嘴里只有单调的音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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