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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一天
我想象他们那天被追的情形是这样:
星期一下午六点多,列宁大街上,我和我的朋友被三个光头党追打。这天四月一日,没人和我开过玩笑。太阳已经老不肯下去了,晚上九点天还黑不了。太阳好好的,路边有三个青年,其中的一个从口袋里往外掏葵花籽,另外一个往他的手掌上拿,还有一个用厚皮鞋蹭地上白粉笔画着的一个姑娘的胸像,想把它弄掉。他们看到了我们,揣葵花籽的那个把手里的葵花籽扔了--两只鸽子试探着过来,腾出空来的那只手抄起靠在花坛边上的胳膊粗的钢管。我们一边走着,看到他们穿过街走来。街很宽。开阔的缘故,远的东西也看不出多远,什么都很清楚。忽然小皮—我的一个朋友大喊一声:“跑!”我们就拼命跑了起来,三个流氓也紧跟着追。我跑在最后。街这边没人,街那边有,行人们都站住了看着,背景是一大片蓝天白云,只有我们和身后三个流氓在这边狂奔,风猛吹,不过连方向都搞不清。小皮、刘元和我横穿过马路——倘若过来一辆车,我们就撞飞了,幸而车是后来才开到的。坦之还照直往前跑。我站在街这边大喊大叫,喊他过来,可他一直跑,就不过来。他怕把流氓给引过去。我很害怕,比刚才更害怕,我还在那儿喊:“坦之——!过来啊——!”我没想好是让小皮、刘元两个赶紧先回去,还是留着,万一坦之出事,我就冲过去帮忙,需要帮手。我喘着气,惊恐地望着奔跑的坦之,他用手护着后脑勺,因为流氓手里有钢管,流氓真把钢管抡出去了,没砸到脑袋,砸在他屁股上,他还是不停地跑。我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他,跑着,激动人心,轻得要飘起来,因为距离远,他有时候像没移动多少,漂浮着,像看星星。我打算坦之真被追上,我就去帮他,我在马路这边跟着跑,边跑边动脑子,紧张得脑子乱成一团,边张望有什么可以用的东西,另两个小孩在我后面跟着跑。坦之跑着跑着不见了。我发现他到地铁里去了,街那边有一个地铁入口。街这边也有一个,我就扎了下去。
我想象我们在地铁站里错开了,我们可能离得越来越远。
当时街边停着一辆绿色的轿车,里面坐着俊美的少年伊万,一脸阴郁,因为他的母亲去了意大利,父亲去银行支取她给伊万的汇票。他看到那两个中国男孩又从地铁里出来,刚才他们是三个人,还有一个像碎纸一样的女孩,突然从他们的车前跑过去。
我想象那天晚上我拒绝了坦之:
结果小皮说他没回去,但我也不用担心,因为他没出这楼。他去十二楼了。
十二楼住着金发如瀑直挂到腰下的玛莎,玛莎白天在新闻系二年级上学,晚上看着楼底下的小卖部,十一点钟收工,上十二楼睡觉。她的脾气很坏,她美貌而贫穷,她总狠命擦玻璃柜台,擦得一尘不染,谁把手摁上去或搁个东西她会叫你拿开,接着再擦那一小块,一肚子怨气。有时她不招呼人,你站那儿,她全无所知,只要别碰玻璃柜台,假使你想不出“花生”这个词,她就漠然看看你,直到你把它说出来,或换一件简单的,比如“鸡蛋”,她不爱看人“这个、那个”地指点。她的长头发编成一条辫子,只在十二楼散开,流光溢彩,她解下蓝围裙,穿着市场买的最朴素的衣裳。
我知道坦之和玛莎,他们是怎么勾搭上的。——大家都知道玛莎的美貌与乖戾,因此坦之开始上她那儿买东西和搭讪。她冷笑着同他定下约会,他被放了三次鸽子——肤浅轻浮的中国毛孩子,他们揣了一口袋的钱想来买莫大的文凭,但莫斯科是俄罗斯人的莫斯科,没你的份。他单眼皮的眼睛还是很纯净,一如既往,他买东西,然后说上几句。
有天晚上玛莎站楼梯口喝酒,穿了条墨绿暗红洇花的裙子,辫子盘在头顶上,样子很冷艳。坦之下楼时看到她,我去买花生也看到她。坦之第二次路过那里——他怎么又路过那里,也许是心存故意的,也许不是,玛莎喝多了,她靠在门框上软弱无力地笑着,对坦之说:“嗨。”坦之也微笑着打了个招呼,然而她身边的朋友就让坦之喝酒,又是啤酒,又是伏特加,坦之喝了两杯就告辞了。到近十一点的时候坦之下楼买方便面,竟然看到玛莎还在那儿,她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但就她一个,没别人了。坦之过去看看她,他说:“你还好吗?”她说:“挺好。”可是她的声音听上去一点也不好。他说:“你就待在这儿吗?”玛莎点点头,她散下来的长头发就一块儿晃,坦之又问:“你待在这儿还是回房间?”玛莎说:“这儿。”坦之说:“那好吧,你能一个人待着么?”玛莎说:“当然。”坦之听她这么说,就说:“我买吃的去。”坦之买完吃的,看玛莎还在那儿,她的长头发都拖到地上去了,他问:“你喝醉了吗?”她说是的。坦之想把她从地上拖起来,他抱她没敢使劲,没能把她拖起来,反而坐在地上了,她的脑袋垂着,头发把脸都遮住了,他见她没有反对,就把她抱起来,扶着她回她的房间,在门口他问她拿钥匙,她说钥匙给了她的女朋友,坦之转了转门把,锁上了,里头水声哗哗。坦之就把玛莎往自个屋带,路上碰到个毛子,他用力推了坦之一把,坦之踉跄几步,他自个儿还扶着玛莎,他想的是他们俩谁也不能受欺负,不过那毛子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坦之把玛莎带回自己房间,把她扔在床上,她的头发那么多那么长,他把窗户打开,窗子下面是一个小的湖,烧水壶里的水已经开了,他坐在椅子上泡方便面,泡完了就对着床上趴着一动不动的玛莎吃了起来。吃完坐着,他说:“喂,你醒着么?”玛莎没有反应。坦之没有办法,只好随便拿本课本翻翻。这时候我敲门了,我拿着坦之的信过来,她看见床上的姑娘:“玛莎?”坦之说是,我就笑:“你厉害。”坦之说不是,我还那样微笑,坦之说什么呢,他说:“你睡了么?”我说没呢,先走了。
酩酊大醉的玛莎念起了诗:“我的生命和慢性精神病症,就始于这个‘a’。我们生活的城市,名字叫做莫尔瓦 ……1” 她又说:“我——请记住——玛格丽塔•阿卡奇耶芙娜•乞乞科夫娜。”坦之不耐烦地说:“记住了。”据他说他不爱看女人撒酒疯,特别是泪如泉涌,令他厌烦不已,而且他一阵阵觉得恶心起来。据他说他让她走,她跌跌撞撞出去,摔倒两次,他看着她离开,关上门,开始拆妈妈的信。
那天从窗口望出去,莫大主楼一如既往的美,金光璀璨的顶部从黑幽幽的绵延山峦般的普通平顶楼房后露出来。我想明天回家记得买三个洋葱。
我想象这一切都是想象,但最终未能成功。
1,莫尔瓦:流言,传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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