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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利法夫人 福楼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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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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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43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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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多夫刚回家,一下就坐到书桌前,坐在装饰墙壁的鹿头下。可是笔一拿到手上,他却
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双手支住头,思索起来。艾玛似乎已经退入遥远的过去,仿佛他刚下的
决心忽然在他们之间挖了一条鸿沟。
    为了回忆起和她有关的往事,他去床头的衣橱里取出一个装兰斯饼干的旧盒子,里面放
着女人给他的信,发出一股受潮的土味和枯萎的玫瑰香气。首先,他看到一条有灰暗斑点的
手绢。这是她的东西,有一回散步时她流鼻血用过,但是他已经记不清楚。旁边有一张艾玛
送他的小像,四角都磨损了,装束显得矫揉做作,暗送秋波的效果却适得其反。然后,他努
力想从肖像中看出本人的模样,但艾玛的面貌却在他记忆中越来越模糊,仿佛活人和画像互
相磨擦,磨得两败俱伤似的。最后,他读起她的信来;信里老解释为什么要私奔,很短,很
实际,很迫切,倒像在谈生意经。他想看看以前写的长信,就在盒子底下找,结果把信都翻
乱了;他又机械地在这堆乱纸和杂物中搜寻,结果摸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花束,一条松紧袜
带,一个黑色假面具,几根别针和几缕头发——居然还有头发!褐色的,金黄的;有的甚至
沾在盒子的铁盖上,一开盒子就弄断了。
    他就这样在往事中游荡,看看来信的字体和文笔,没有两个人是一样的。有的温柔,有
的快乐,有的滑稽,有的忧郁;有的要爱情,有的只要钱。有时一句话可以使他想起几个面
孔,几个姿态,一个声音;有时什么也想不起来。
    其实,这些女人同时跑进他的思想,互相妨碍,争长论短,结果都变得又矮又小,仿佛
相同的爱情水平使她们难分高低似的。于是,他抓起一把翻乱了的信,使它们像瀑布似地从
右手落到左手里,就这样玩了好几分钟。最后,罗多夫玩腻了,人也困了,又把盒子放回衣
橱里去,自言自语说:
    “全是胡诌!……”
    这是他的总结:因为他寻欢作乐,就像小学生在操场上玩,他的心也像操场的地面一样
给踏硬了,长不出一株青草来,孩子玩后还会在墙上刻下名字,这些朝三暮四的女人,却连
名字也都没有留下。
    “好了,”他自言自语说,“动手写信吧!”
    他写道:
    “鼓起你的勇气,艾玛!鼓足你的勇气!我不愿意造成你一生的不幸……”
    “到底,这是真话,”罗多夫心里想。“我这样做是为她好,我是老实的。”
    “你下的决心,有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你知道我会把你拖下苦海去吗?可怜的天使!你
不知道,对不对?你太轻易相信人了,相信幸福,相信未来,你简直是疯了……啊!我们真
是不幸!我们太不懂事!”
    罗多夫停下来,要找个站得住的借口。
    “假如我告诉她我破产了……啊!不行,再说,这也不能叫她不来。那一切又得重新开
始,没完没了。怎么能和这种女人讲理呢!”
    他考虑后,又接着写:
    “我不会忘记你的,相信我的话,我会继续对你无限忠诚,不过,或迟或早,总有一
天,这种热情(世上的事都是这样),不消说,会减少的!我们会感到厌倦。等到你后悔
了,我也会后悔,因为是我使你后悔的,那时,我会多么痛苦呵!只要想到你会痛苦,艾
玛,我就好像在受严刑拷打!忘了我吧!为什么我会认识你呢?为什么你是这样美呢?难道
这是我的错吗?我的上帝!不是,不是,要怪只能怪命了!”
    “这个命字总会起作用的,”他自言自语。
    “啊!假如你是一个常见的轻佻女人,我当然可以自私自利地拿你做个试验,那对你也
没有什么危险。但是你兴高采烈,沁人心脾,这构成了你的魅力,但也造成了你的痛苦,你
这个令人倾倒的女人,却不明白我们未来的地位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我也一样,起初没有
考虑这个问题,只是躺在理想幸福的树荫下,就像躺在死亡之树下一样,没有预见到后
果。”
    “她也许会以为我是舍不得花钱才不出走的……啊!没关系!随她去,反正这事该了结
了!”
    “世界是冷酷无情的,艾玛。无论我们躲到哪里,人家都会追到那里。你会受到不合分
寸的盘问,诽谤,蔑视,甚至侮辱。什么!侮辱!……我只想把你捧上宝座呵!我只把你当
做护身的法宝呵!我要惩罚我对你犯下的罪过,我要出走。到哪里去?我不知道,我真疯
了!祝愿你好!记住失去了你的可怜人。把我的名字告诉你的孩子,让他为我祷告。”
    两支蜡烛的芯子在摇曳不定。罗多夫起来把窗子关上,又回来坐下。
    “我看,这也够了。啊!再加两句,免得她再来‘纠缠’。”
    “当你读到这几句伤心话的时候,我已经走远了,因为我想尽快离开你,免得我想去再
见你一面。不要软弱!我会回来的。说不定将来我们的心冷下来了之后,我们还会再在一起
谈我们的旧情呢。别了!”
    最后他还写了一个“别了”,分成两半:“别——了!”并且认为这是高级趣味。
    “现在,怎么签名才好?”他自言自语。“用‘全心全意的’?……不好。‘你的朋
友’?……好,就用‘朋友’吧。”
    “你的朋友”
    他又再读一遍。信似乎写得不错,
    “可怜的小女人!”他带着怜悯的心情想道。“她要以为我的心肠比石头还硬了。应该
在信上留几滴眼泪。但我哭不出来,这能怪我吗?”
    于是,罗多夫在杯子里倒了一点水,沾湿了他的手指头,让一大滴水从手指头滴到信纸
上,使墨水字变得模糊。然后,他又去找印章盖信,偏偏找到的是那颗“真心相爱”的图
章。
    “这不大对头……啊!管它呢!没关系!”
    然后,他吸了三斗烟,才去睡觉。
    第二天,罗多夫下午两点钟起床(因为他睡晚了),叫人摘了一篮杏子。他把信放在篮
子底下,上面盖了几片葡萄叶,马上打发犁地的长工吉拉尔小心在意地送去给包法利夫人。
他总是用这个办法和她联系,根据不同的季节,给她送水果或者野味。
    “要是她问到我,”他说,“你就说我出门去了。篮子一定要亲手交给她本人……去
吧,小心点!”
    吉拉尔穿上了新工装,用手帕包住杏子,还打了一个结,换上他的木底大钉鞋,迈开沉
重的大步子,从容不迫地走上了去荣镇的路。
    包法利夫人在他走到的时候,正向费莉西交代放在厨房桌子上的一包要洗的衣物。
    “这是,”长工说,“我们主人送的。”
    她有不祥的预感,一面在衣袋里找零钱,一面用惊慌失措的眼色看着乡下人,乡下人也
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不明白这样的礼物怎么会使人感情激动。
    他到底走了。费莉西还在那里。艾玛再也憋不住,就跑到厅子里去,似乎是要把杏子放
下;她把篮子倒空,把叶子分开,找到了信,把信拆开,仿佛背后有烈火烧身一般,大惊失
色地跑上卧室去。
    夏尔在卧室里,她也看见了他;他对她说话,她却没有听见,只是赶快往楼上跑,跑得
上气不接下气,头昏脑胀,好像喝醉了一样,手里一直拿着那张讨厌的信纸,就像一块嗦嗦
响的铁皮。到了三楼,她在阁楼门前站住了,门是关着的。
    这时,她想静下心来。她想起了那封信;应该看完,但她不敢。再说,在哪里看?怎
么?人家会看见的。
    “啊!不行,”她心里想,“就在这里看吧。”艾玛推开门,走了进去。
    沉闷的热气从石板屋顶上笔直地压下来,紧紧压在太阳穴上,压得呼吸都很困难。她拖
着脚步走到窗下,拔掉插销,耀眼的阳光突然一下涌了进来。
    对面,从屋顶上看过去,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底下,乡村的广场上,空空的没有一个
人;人行道上的石子闪烁发亮,房顶上的风信旗一动不动;在街角上,从下面一层楼里发出
了呼隆的响声,还夹杂着高低起伏的刺耳音响。那是比内在旋东西。
    她靠在天窗的框架上,又看了一遍信,气得只是冷笑。但是她越想集中注意力,她的思
想就越混乱。她仿佛又看见了他,听见他在说话,她用胳膊把他抱住;她的心在胸脯跳动,
就像撞锤在攻城门一样,左一锤,右一锤,越撞越快。她向四周看了一眼,巴不得天崩地
裂。为什么不死了拉倒?有谁拦住她吗?她现在无拘无束。
    于是她向前走,眼睛望着石块铺成的路面,心里想着:
    “算了!死了拉倒!”
    阳光从地面反射上来,仿佛要把她沉重的身体拉下深渊。她觉得广场的地面都在动摇,
沿着墙脚都在上升,而地板却在向一头倾斜,好像一条船在海浪中颠簸。她仿佛是在船边
上,几乎悬在空中,上不沾天,下不沾地。蔚蓝的天空落到她头上,空气侵入了她空洞,的
脑袋,她只好听天由命,任其自然,而旋床的轰隆声也像是不断呼唤她的怒号。
    “太太!太太!”夏尔喊道。她站住了。
    “你在哪里?来呀!”
    想到她刚刚死里逃生,她吓了一跳,几乎要晕倒了。她闭上眼睛,然后,她感到有一只
手拉她的袖子,又哆嗦起来。那只是费莉西。
    “先生等你呢,太太,已经上汤了。”
    只好下楼了!只好就餐了!
    她勉强吃了几口。东西咽不下去。于是她摊开餐巾,好像要看织补好了没有,并且当真
数起布上缝的线来。忽然一下,她想起了那封信。信丢了吗?哪里去找?但是她觉得太累
了,甚至懒得找个借口离开餐桌。再说她也心虚;她怕夏尔;不消说,他全知道了!的确,
他说起话来也与以往不同:
    “看样子,我们近来见不到罗多夫先生了。”
    “谁说的?”她哆嗦着说。
    “谁说的?”这句突然冒出来的话使他感到有点意外,就回嘴说:“是吉拉尔呀,我刚
才在法兰西咖啡馆门口碰到他。他说主人出门去了,或是要出门了。”
    她抽噎了一声。
    “这有什么奇怪?他总是这样出门玩去的,说实话,我倒觉得他这样好。一个人有钱,
又是单身!……再说,我们的朋友玩得真痛快!他是个浪荡子。朗格卢瓦先生对我讲
过……”
    女佣人进来了,他只好住口,以免有失体统。费莉西把架子上的杏子放回到篮子里去,
夏尔要她拿过来,也没注意他太太的脸红了,拿起一个杏子就咬。
    “啊!好吃极了!”他说。“来,尝尝看。”
    他把篮子送过去,她轻轻地推开了。
    “闻闻看,多香呵!”他把篮子送到她鼻子底下,一连送了几回,还这样说。
    “我闷死了!”她跳起来叫道。但她努力控制自己,胸口感到的抽紧就过去了。
    “这不要紧!”她接着说,“这不要紧!是神经紧张!你坐你的,吃你的吧!”
    因为她怕人家盘问她,照料她,不离开她。
    夏尔听她的话,又坐下来,把杏核吐在手上,再放到盘子里。
    忽然,一辆蓝色的两轮马车快步跑过广场。艾玛发出一声喊叫,往后一仰,笔直倒在地
上。
    事实是,罗多夫再三考虑之后,决定到卢昂去。但从于谢堡左比希,只有走荣镇这条
路,他不得不穿过镇上,不料他的车灯像电光一般划破了苍茫的暮色,给艾玛认出来了。
    药剂师听见医生家乱哄哄的,赶快跑了过来。桌子,盘子都打翻了;酱呀,肉呀,刀
呀,盐呀,油呀,撒得满房间都是;夏尔高声求救;贝尔特吓得只是哭;费莉西用发抖的
手,解开太太的衣带,艾玛浑身上下都在抽搐。
    “我去,”药剂师说,“我到实验室找点香醋来。”
    然后,等她闻到醋味,睁开了眼睛,他说:
    “我有把握,死人闻了也会活转来。”
    “说话呀!”夏尔说,“说话呀!”醒一醒!是我,是你的夏尔,爱你的夏尔!你认出
来了吗?看,这是你的小女儿:亲亲她吧!”
    孩子伸出胳膊,要抱住母亲的脖子。但是艾玛转过头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不要,不要……一个人也不要!”
    她又晕了过去。大家把她抬到床上。
    她躺着,嘴唇张开,眼皮闭紧,两手放平,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好像一尊蜡像。两道
眼泪慢慢地流到枕上。
    夏尔站在床头,药剂师在他旁边,保持肃静,若有所思,在这严重时刻,这样才算得
体。
    “放心吧,”药剂师用胳膊碰了夏尔一下说,“我想,危险已经过去了。”
    “是的,她现在安静一点了!”夏尔看她睡着了才说。“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
人!……她又病倒了!”
    于是奥默问起病是怎样发的。夏尔答道:她正在吃杏子,突然一下就发病了。
    “这真少见!……”药剂师接着说。“不过也很可能是杏子引起昏迷的!有些人生来就
对某些气味敏感!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无论从病理学或从生理学观点来看,都值得研究。
神甫都懂得这个问题重要,所以举行宗教仪式总要烧香。这就可以使人麻木不仁,精神恍
惚,尤其是对脆弱的女人,比对男人还更容易起作用。比方说,有的女人闻到烧蜗牛角或者
烤软面包的味道,就会晕倒……”
    “小心不要吵醒了她!”包法利低声说。
    “不单是人,”药剂师接着说,“就是其他动物也有这种反常现象。你当然不会不知
道:荆芥俗名叫猫儿草,对猫科动物会产生强烈的春药作用。另一方面,还可以举一个确确
实实的例子,我有一个老同学布里杜,目前在马帕卢街开业,他有一条狗,只要一闻到鼻烟
味,就会倒在地上抽搐,他还在吉约林别墅里,当着朋友们的面做实验。谁想得到使人打喷
嚏的烟草,居然会摧残四足动物的机体?你说这是不是奇闻?”
    “是的,”夏尔没有听,却随口答道。
    “这就证明了,”药剂师自己得意,却又不伤害别人,笑嘻嘻地说,“神经系统有无数
不规则的现象。关于嫂夫人呢,说老实话,我觉得她是真正的神经过敏。因此,我的好朋
友,我不劝你用那些所谓的治疗方法,那是借口对症下药,实际上却是伤了元气。不要吃那
些不中用的药!只要注意调养,那就够了!再用点镇静剂,软化剂,调味剂。还有,你看要
不要治治她的胡思乱想?”
    “在哪方面?怎么治法?”包法利问道。
    “啊!问题就在这里!这的确是问题的症结:‘这就是问题了!’我最近看到报上这样
就。”
    但是艾玛醒了,喊道:
    “信呢?信呢?”
    大家以为她是胡言乱语;从半夜起,她就精神错乱了,恐怕是得了脑炎。
    四十三天来,夏尔都没有离开她。他不看别的病人;他自己也不睡觉,只是不断给她摸
脉,贴芥子泥膏,换冷水纱布。他派朱斯坦到新堡去找冰;冰在路上化成水了,他又派他再
去。他请卡尼韦先生来会诊;他把他的老师拉里维耶博士也从卢昂请来;他急得没办法。他
最怕艾玛虚弱得精疲力竭了,因为她不说话,也听不见,看起来甚至不痛苦——仿佛她的肉
体和灵魂在万分激动之后进入了全休状态。
    十月中旬,她可以在床上坐起来,背后垫了几个枕头。夏尔看见她吃第一片果酱面包的
时候,哭了起来。她的力气慢慢恢复了,下午可以起来几个小时。有一天她觉得人好些,夏
尔还让她扶着他的胳膊,在花园里走了一圈。小路上的沙子给落叶遮住了,她穿着拖鞋,一
步一步地走着,肩膀靠住夏尔,脸上带着微笑。
    他们这样走到花园尽头,平台旁边。她慢慢地挺直了身子,用 手搭成凉篷,向前眺
望;她向前看,尽量向前看,但只看见天边有几 大堆野火,在远山上冒烟。
    “你不要累坏了,我亲爱的,”包法利说。他轻轻地把她推进花棚底下:
    “坐在这条长凳上,舒服一点。”
    “啊!不坐!不坐!”她有气无力地说。
    她一阵头晕,从晚上起,病又发了,说不准是什么病,反正更复杂了。她有时是心里难
受,有时是胸口,有时是头部,有时是四肢,有时还呕吐,夏尔以为这是癌症初发的症像。
    可怜的男人,除了治病以外,他还得为钱发愁呢。
http://blog.sina.com.cn/u/2030065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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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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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还得清奥默先生的医药费,虽然作为医生,他可以不付药钱,
“啊!我的确认识!片似的飞来,送货的商贩口出怨言,尤其是勒合先生叫他头痛。的确,
在艾玛病得厉害的时候,勒合抓住机会,乱开发票,急急忙忙送来披风,旅行袋;一只箱子
外加一只,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东西。夏尔说他用不着这些,但没有用,商人气势汹汹地说
这都是夫人订的货,出门不能退换;再说,不能和夫人过不去,不利于她复原,所以要先生
考虑;总而言之,他决心打官司也不放弃他的债权,退回他的货物。后来夏尔要把东西送回
他的商店去,费莉西却忘了送;夏尔一忙,也没再想到这件事,不料勒合又来讨债了,又是
恐吓又是诉苦,逼得包法利只好写了一张为期半年的借据。但他刚在借条上签字,就起了一
个大胆的念头:何不向勒合先生借一千法郎?于是他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问他有没有办法帮
忙,还说借期一年,利息倒不在乎。勒合跑回铺子,拿来了金币,要包法利再写一张借据,
说明年九月一日,付清欠款一千零七十法郎,加上原欠一百八十法郎,合计一千二百五十法
郎整。这样一来,六分利息,加上四分之一的佣金,还有卖货起码有三分之一的赚头,一年
期满,就可以净得一百三十法郎的好处;而他希望生意并不是到此为止,借据到期不付现
款,还要利上加利,那么他小小的资本,吃医生的,喝医生的,就像在疗养院里一样,等回
到他身边的那一天,恐怕吃得要撑破肚皮,胖得要撑破钱袋了。
    再说,他一切顺利。他投标供应苹果酒给新堡医院,又得了标;吉约曼先生答应他入
股,得到格鲁默尼泥炭矿的股份;他还打算在阿格伊和卢昂这条路上加开一趟班车,跑得
快,票价低,运货多,不消说会挤垮金狮旅店的老马破车,那么,荣镇的生意就全落在他手
里了。
    夏尔好几次自己问自己:明年有什么办法还这么多债?他挖空心思,想出主意,比如说
找父亲帮忙,或者是卖东西。但父亲不会理他,他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卖。他发现自己陷入了
困境,想起来都不愉快,于是干脆不想算了。他反责备自己不该忘了艾玛;仿佛他的思想都
只属于这个女人,一刻不思量,就等于偷了她的东西一样。
    冬天过得艰苦。太太复元的时间拖得很长。天气一好,就把她坐着的扶手椅推到窗前,
眺望广场,因为她现在对花园有反感,那边的窗帘总是放下的。她要人把马卖掉,她以前喜
欢的东西,现在都讨厌了。她的思想似乎只限于调养自己。她坐在床上吃点心,拉铃叫女佣
人来,问汤药熬好了没有,或者是和她谈谈天。那时,菜场棚子顶上的积雪把一片茫茫的白
光反射到她房里;过些日子,天又下起雨来。艾玛每天都带着渴望的心情,等待必定会发生
的小事,虽然事情和她没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大事就是燕子号班车在傍晚回到荣镇,那
时,老板娘高声喊叫,别的声音此呼彼应,而伊波利特的手提灯,像黑暗中的星光一样,在
车篷上寻找行李箱子。夏尔中午回家,下午出去;然后,她喝一碗汤,到五点钟天要黑的时
候,孩子们放学了,拖着木鞋在人行道上踢踢蹋蹋地走,都用手中的尺于敲打一扇又一扇档
雨的窗板。
    就在这个时候,布尼贤先生来看她。他问她的健康情况,和她谈谈新闻,并且劝她信
教,他谈起来又随便又温存,倒不显得枯燥无聊。一看见他的黑道袍,就能给她安慰。
    有一天她病得最厉害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不行了,要求举行临终前的宗教仪式。人家在
她房里作后事的准备,把堆满药瓶的衣柜改成圣坛,费莉西在地上撒大丽花,这时,艾玛觉
得有股力量经过她的身上,使她摆脱了痛苦、知觉、感情。她的肉体轻飘飘的,不再思想,
新的生命开始了;她觉得她的灵魂飞向上帝,就要融入对天国的爱,正如点着的香化为青烟
一样。床单上洒了圣水;神甫从圣体盒中取出白色的圣体饼,她伸出嘴唇,领受救世主的圣
体时,感到天堂的幸福使她昏迷沉醉。她床上的帐子微微鼓起,好像周围缭绕的祥云,衣柜
上点着两支蜡烛发出的光线,在她看来,似乎成了耀眼的光轮。于是她又让头倒下去,以为
听见了天使在天上的歌声琴音,在一片蔚蓝的天空中,看见了光辉灿烂、崇高庄严的天父,
坐在黄金的宝座上,在手拿绿色棕榈枝的圣徒中间,示意长着火焰翅膀的天使下凡,伸出胳
膊,把她接上天去。
    这个光辉的幻觉留在她的记忆里,就像一个最美丽的梦想;直到现在,她还可以努力追
寻当时的感觉,虽然现在不能心无杂念,但是还能体会到同当时一样深入心灵的脉脉温情。
她的心灵给争强好胜折磨得精疲力竭,最后才领会到了基督教的谦逊精神。艾玛尝到了弱者
的乐趣,就在自己身上摧毁意志,好空出地盘,让怜悯来占领。原来尘世的幸福之外,还有
一种更伟大的幸福;尘世的情爱之上,还有一种更伟大的博爱,无边无际,没完没了,而且
不断增长!在她的希望造成的幻像中,她隐约地看到一个纯净的幻境,和天界打成一片,而
这正是她的向往。她要成为一个圣徒。于是她买念珠,戴护身符;她要在卧房的床头挂一个
镶绿宝石的圣物盒,以便她每天晚上顶礼吻拜。
    神甫对艾玛的这份诚心觉得惊异,虽然他也认为,她的宗教信仰如果热得过分,结果可
能走进歪门邪道,甚至做出荒谬的行为。但是这个问题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之外,他也没有
把握,就写信给主教的书商布拉尔先生,请他寄来“一些名著,给一位富有灵感的女读
者”。
    不料书商满不在乎,就像给黑人寄五金用品一样,乱七八糟地寄来了一大堆当时流行的
宗教用书。其中有问答手册,有德·梅斯特先生那样目空一切的布道小书,还有一些玫瑰色
精装的小说,淡而无味,不是走江湖的修士,就是入修道院忏悔的女才子写的。例如《慎
思》、多次获奖的德……先生的大作《上流人士归服圣母》、少年读物《伏尔泰的谬论》等
等。
    包法利夫人的头脑还不够清醒,不能专心认真读书;再说,读严肃的东西也不能太急。
宗教的清规戒律惹她生气;目中无人的论战文字,死死咬住一些她不认识的人不放,使她厌
恶;根据宗教经典改编的世俗故事,在她看来,简直不近情理,她本来想在故事中找到真理
的证据,结果却不知不觉地离信仰更远了。但她照样坚持阅读,等到书从手上掉下来的时
候,她还以为自己是得了天主教的忧郁症,因为纯洁的灵魂都是多愁善感的。
    对罗多夫的思念,已经埋在她心灵的深处;和地下宫里的木乃伊一样动也不动,神圣不
可侵犯。这伟大的爱情也涂上了防腐的香料,发出了一股香气,渗透一切,使她想在其中生
活的圣洁空气也变得香甜温馨了。她跪在哥特式的祷告凳上,向救世主说出的美妙言词,正
是她从前向她的情夫推心置腹时说过的甜言蜜语。她以为这样能得到信仰;但信仰的幸福并
没有从天而降,她又站了起来,四肢无力,模模糊糊地感到像是上了大当似的。她以为这样
求道心切,又是一番功德;她为自己的诚心感到骄傲,就把自己和那些她羡慕过的、光荣的
贵妇人相比,她们庄严地拖着绣花长袍,遁入空门,把伤心的泪水洒在基督脚下。
    她行起善来,也显得过分。她给穷人缝补衣服;她给产妇送去木柴;有一天夏尔回家的
时候,看见三个游手好闲的人坐在厨房里喝汤。她生病时,丈夫把小女儿送去奶妈那里,她
现在又接回家来。她想教贝尔特认字,女儿哭也不要紧,她不再发脾气。她打定主意,一切
听天由命,宽大为怀。她说起话来,随便谈什么,都用带有理想色彩的字眼。她问女儿:
    “你肚子痛好了吗,我的天使?”
    包法利奶奶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只怪媳妇忙着给孤儿织衣服,却忘了缝补自己的抹
布。奶奶在自己家里和丈夫吵嘴,累得要命,倒不如儿子这边清静,所以她一直住到复活节
过后,免得回家去受包法利老爹的气,他即使在斋戒的星期五,也照样要吃香肠。
    艾玛几乎每天都有人作伴。除了判断正确、态度稳重的婆婆使她的信心更加坚定之外,
还有朗格鲁瓦夫人,卡龙夫人,杜布勒伊夫人,杜瓦施夫人,以及两点到五点一定来看她的
奥默太太,她心肠好,从来不肯相信关于艾玛的闲言碎语。那些小奥默也来看她,朱斯坦陪
他们来。他同他们上楼,走进她的房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包法利夫人往往
不在意,在他面前梳妆打扮。她先取下梳子,猛然摇一摇头,一圈一圈的黑头发就散开了,
一直披到膝盖。当这个可怜的孩子头一次看到她梳头的时候,简直眼花缭乱,仿佛走进了一
个新奇的世界。
    艾玛当然不会注意到他默默无言、怯生生的热情,她想不到爱情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却跳进了她身边一个少年的心头,她的美貌发出的光辉,却照亮了他的粗布衬衣。再说,她
现在对什么都不在乎,说话亲热,目光冷淡,态度变化多端,人家搞不清楚她到底是自私还
是慈善,是堕落还是崇高。比如有一天晚上,女佣人要请假出去,找借口时结结巴巴,她生
气了,但却忽然问道:
    “你真爱他吗?”她不等羞红了脸的费莉西回答,就愁眉苦脸地说下去:
    “好了,去吧!快去玩吧!”
    春天到了,她不听夏尔的话,要人把花园从头到尾都翻了一遍。夏尔只要看见她想做点
什么事,倒总是高兴的。她身体一天天恢复,想做的事也一天比一天多。首先,她想办法把
奶妈罗勒大嫂打发走了,奶妈在她养病期间,已经养成了习惯,经常把她喂奶的两个孩子和
另外一个寄养的都带到厨房里来。那个寄养的孩子胃口很大,简直像个生番。然后,艾玛摆
脱了奥默一家大小,陆续辞谢了各家的探望,甚至去教堂也不像从前那么经常了,这一下可
得到了药剂师的称赞,他当时就善意地对她说:
    “你以前迷信得有点过头!”
    布尼贤先生像以往一样,每天上了教理问答课就来。他喜欢待在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尤
其是在花棚里,他把花棚叫做“林中荫处”。这时夏尔刚好回家。他们怕热,就在“荫处”
同喝甜苹果酒,预祝太太完全康复。
    比内也在那里,不是在花棚下,而是靠着墙在河里打捞小虾。包法利请他喝酒解渴,而
打开酒瓶是他的拿手好戏。
    “应当这样,”他由近到远,满意地看了一眼说,“把瓶子在桌上放稳,然后把绳于剪
断,再不慌不忙地轻轻把软木塞拔掉,就像餐馆里开汽水一样。”
    但是在他示范表演的时候,苹果酒忽然一涌而出,溅得他们满脸泡沫,于是神甫似笑非
笑地打趣道:
    “溅到眼睛里来的一定是好酒。”
    神甫的确是个好人。有一天,药剂师劝夏尔带夫人去卢昂剧场听著名的男高音拉加迪,
消遣消遣,神甫并没有表示反对。奥默见他没有开腔,反倒觉得惊讶,就问他意下如何,神
甫却说,在他看来,音乐并不像文学那样伤风败俗。
    但是药剂师为文学辩护了。他认为戏剧可以对偏见发起攻击,表面上给人娱乐,实际上
有益于世道人心。
    “‘寓教于笑,移风易俗’,布尼贤先生!因此,看看伏尔泰的悲剧吧。大部分悲剧中
闪烁着哲学思想的光辉,教导人民什么是遵守道德,什么是随机应变。”
    “我呢,”比内说,“我以前看过一出戏,叫做《巴黎的浪子》,里面有一位老将军,
的确令人拍手叫好!他教训了一个勾引女工的世家子弟,最后……”
    “当然罗!”奥默接着说,“也有不好的文学,就像有不好的药房一样;不过,眉毛鼻
涕一把抓,批判艺术中最重要的文学,在我看来,是一种野蛮的行为,一种愚昧的想法,简
直和监禁伽利略的时代一样可恶。”
    “我知道,”神甫反驳道,“世界上有好作品,好作家。但是,男男女女聚集在目迷五
色、装璜得富丽堂皇的客厅里,穿着奇装异服,涂脂抹粉,在灯光照耀下,说话软绵绵的,
结果自然会使人产生放荡的思想,受到邪恶的引诱,做出越轨的行为。至少,圣父们都有这
种看法。总而言之,”他在大拇指上搓了一撮鼻烟,忽然换了一种神秘的口气,接下去说,
“如果教会谴责演戏,一定有它的理由。我们只能服从教论。”
    “为什么,”药剂师质问道,“教会要驱逐戏子出教?他们从前曾在举行宗教仪式时公
开演出过。对的,他们在唱经堂当中演出过圣迹剧一类的滑稽剧,剧里还常拿体面人出洋
相。”
    神甫无言对答,只好叹一口气算了,而药剂师却不肯放过:
    “就像在《圣经》里一样。……你知道……不止一个地方……使人春心荡漾,有些东
西……简直是……色情!”
    看见布尼贤先生做了一个生气的姿势,他就接着说:
    “啊!你也承认这不是一本给姑娘们读的书吧!要是我看见我的女儿阿达莉……”
    “劝人读《圣经》的,”神甫不耐烦地喊道,“是新教徒,不是我们天主教!”
    “没关系!”奥默说,“我觉得奇怪的是,到了今天,到了一个光明的世纪,既然可以
读《圣经》,为什么要禁止看放松精神的戏剧,禁止读无害而有益健康的文学,读警恶扬善
的文学呢?博士,你说呢?”
    “当然。”医生随便答了一声。也许他的看法和奥默的相同,但不肯得罪人,也许他根
本就没有什么看法。
    谈话到这里似乎可以结束了,但药剂师认为机不可失,不妨再踢对方一脚。
    “我还认识一些人,并且是些教士,却换上了便服,去看舞女跳大腿舞。”
    “别胡说了:”神甫说。
    “我——的——确——认——识。”
    “那么,他们不对!”布尼贤无可奈何地说。
    “天呀!他们还有花样呢!”药剂师喊道。
    “先生!……”神甫说时眼睛冒火,药剂师怕了。
    “我只是说,”药剂师改了口气,“百无禁忌才更有把握叫人信教。”
    “好说!好说!”老实的神甫让步了,又坐下来。
    但是他只多待了两分钟。等他一走,奥默先生就对医生说:
    “这也可以算是斗嘴!你看见的,我用某种方式把他打翻在地了!……话又说回来,听
我的话,带夫人去戏院吧,一辈子有一次机会,气气这该死的老乌鸦也不错呀!要是有人能
替我,我真愿意陪你们去。要去还得赶快,拉加迪只演一场:英国出重金请他去。人家都说
这兔崽子出了名:他在钱堆里打滚!他身边带了三个情妇,一个厨子!大艺术家糟蹋起身体
来,就好比两头烧的蜡烛;他们要过放荡的生活,想象力才能活跃。最后,他们死在收容所
里,因为他们年轻的时候,不知道把钱存起来。得了,祝你胃口好,明天见!”
    看戏的念头很快就在夏尔心里生根发芽;因为他不久就告诉了太太。她起先不愿去,说
是怕累,怕麻烦,怕花钱;但是说也奇怪,夏尔这次偏不让步,认为这种娱乐对她大有好
处。他看不出有什么困难;母亲出人意外地给他寄来了三百法郎,他们目前欠的债不算多,
而勒合先生的借据离到期还远着呢,可以不必担心。尤其是,夏尔以为她不肯去戏院,是要
为他省钱,他就更要去了。她经不起他的纠缠,最后只好答应。
    于是第二天上午八点钟,他们坐上了燕子号班车。
    药剂师在荣镇其实没有什么事非留下来不可,他却自以为脱不了身,看见他们走,叹了
一口气。
    “好,旅途愉快!”他对他们说,“你们真有福气!”
    随后,看见艾玛穿着一件滚了四道荷叶边的蓝色缎子袍,又说:
    “我看你美丽得像个爱神!卢昂市要选你做市花了。”
    马车停在博瓦新广场的红十字旅馆门前。这个旅馆和内地市郊的客店差不多,停马的棚
子大,住人的房间小,院子当中停着推销员的马车,车上沾满了泥,车子底下有母鸡在啄荞
麦吃;旧式的老房子,木栏杆上有虫蛀的洞,冬天夜里一起风就嘎吱响,但还总是住满了
人,热热闹闹,吃吃喝喝,黑色的餐桌粘呼呼的,沾满了洗不掉的咖啡酒迹;厚厚的玻璃窗
给苍蝇叮黄了,潮湿的餐巾上满是斑斑点点的酒印;客店总脱不了乡村的土气,好像乡巴佬
穿上城里人的衣服一样,靠街有咖啡馆,靠近田野却又有菜园。
    夏尔才下车就东奔西走。他分不清花楼和后楼,前厅和包厢,东问西问,总不明白,从
查票员问到经理,从客店走到剧场,来回跑了几趟,到剧场去的大马路都给他测量过了一
遍。
    夫人买了一顶帽子,一副手套,一束花。先生只怕误了开场,汤还没有喝完,就急忙赶
去剧场,不料大门还没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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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43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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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众靠墙站着,入口处有两排栏杆。街道拐角有大幅广告,都用花体字写着:“今晚上
演拉加迪……主演歌剧……《吕茜·德·拉梅穆》……等等。”天气晴朗,人觉得热,鬈发
里也在出汗,大家掏出手帕来揩发红的额头;有时河上吹来—阵热风,轻轻吹动小咖啡馆门
口的料纹布篷的花边。但是下边街上有一股凉气,闻起来有猪油、牛皮、菜油的味道。这是
大车街散发出来的气息,满街都是昏暗的大货栈,总有人在滚大桶。
    艾玛怕出洋相,在进剧场之前,先要在休息室转转,而包法利为小心起见,把戏票捏在
手里,手又插在裤子口袋里,把票贴住肚皮。
    她一走进前厅,心就跳得快了。看见观众急急忙忙走上右边的过道,而自己却走上一楼
的包厢,她不由得露出了暗暗得意的微笑,她用手指推开挂着帷幔的包厢门,觉得像小孩子
一样高兴;她看不见夹道里灰尘飞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等到她在包厢入座之后,她就挺
起胸来,神气得像一位公爵夫人。
    剧场快要客满了,有人从盒子里取出望远镜来,长期订座的观众隔得老远就互相打招
呼,他们要在艺术中寻找消遣,摆脱对买卖的担心;但他们忘不了“生意经”,谈的还是棉
花、烧酒、或者靛青。还看得见一些老头,脸部呆板,态度温和,头发灰白,肤色苍白,好
像银质奖章褪了色,蒙上了一层铅粉般的雾气。前厅的一些花花公子趾高气扬,背心上方的
领口露出了玫瑰红或者苹果绿的领带;包法利夫人爱从楼上看着他们,把戴了黄色手套的巴
掌支撑在金头手杖上。
    那时,乐池的蜡烛点亮了。天花板上的分枝吊灯也放低了,上面的菱形小玻璃片闪闪发
亮,顿时活跃了大厅的气氛。然后,乐师一个接着一个就位了,先响起了好一阵不协调的噪
音:有呼隆的低音,嘎吱响的小提琴,嗒嗒滴滴的铜管乐,咿咿唔唔的长笛和短笛。但是听
到舞台上敲了三槌之后,定音鼓咚咚地响了起来,铜管乐器奏出了和弦,幕拉起来了,露出
了一片布景。
    布景是树林中两条路交叉的地方;左边,在栎树的树荫下有一个喷泉。一些农民和贵
族,肩上斜披着苏格兰格子花呢长巾,一起唱着打猎的歌;然后来了一个军官,朝天伸出双
手,请求苦难的天使下凡;后面又来了一个军官;他们走了,猎人又唱起来。
    艾玛也回到了青年时代阅读的小说里,回到了华特.司各特描写的人物中间。她仿佛听
到苏格兰风笛声穿过浓雾,在欧石南丛中萦回。再说,她记得小说的情节,所以很容易听懂
剧本,她就一句一句地听着唱词,但是回到她头脑中的思想却难以控制,在一阵阵的音乐声
中,回忆也立即随风四散飘扬了。她让自己随着音乐的旋律摇曳摆动,觉得自己全身颤抖,
仿佛琴弓拉的不是琴弦,而是她的神经。服装、布景、人物、还有人一走过就会震动的树
木,都使她目不暇接;直筒无边的绒帽、斗篷、宝剑,这些符合她想象的东西在和谐的乐声
中动荡,就像是在另一个世界中一样。
    但是一个年轻女人走上前来,拿一个钱包丢给一个穿绿衣服的骑士侍从。只剩下她一个
人了,于是听见笛声如怨如诉,好像潺潺的泉水,又像啁啾的小鸟。
    这个女人就是吕茜,她开始慢慢地唱她的咏叹调;她抱怨爱情带来的痛苦,恨不得身有
彩凤的双翼。艾玛也一样想逃避生活,想飞向爱情的拥抱。
    忽然一下,埃德加.拉加迪出场了。他的肤色像大理石一样洁白,这使热情的南方民族
看来更加光辉灿烂,更加崇高。他矫健的身材穿了一件棕色的紧身短上衣,一把精工雕镂的
匕首挂在他左边屁股上。他转动一双多愁善感的眼睛,同时露出了一口白牙齿。
    据说一天傍晚,一个波兰公主听见他在比亚里兹海滨修理小艇时唱歌,就爱上了他。她
为他倾家荡产,他却把她丢在一边,另外去找新欢,在风流艳事上出了名,在艺术上的地位
也就抬得更高。这个善于交际的蹩脚戏子,甚至总是小心在意地在广告上加一句富有诗意的
溢美之词,夸耀自己一表人才,令人倾倒,心灵高尚,多情善感。一副好嗓子,一颗无动于
衷的心,体力强于智力,虚张声势多于真情实意,但却提高了这个走江湖卖艺人的叫座力。
他的实质不过是个理发师加上斗牛士而已。
    他一上场就便观众兴奋。他把吕茜紧紧搂在怀里,又离开她,再走回来,似乎绝望了:
怒气一阵阵地爆发,然后又无限温柔地用嘶哑的声音唱着哀歌,音符从他脖子里溜出来,不
像呜咽就像亲吻。
    艾玛为了看他,把身子往前倾,指甲抓进了包厢的丝绒。她心里充满了音调悠扬的悲叹
哀鸣,在低音提琴的伴奏下,哀歌的余音更是不绝如缕,就像在狂风暴雨中海上遇难者的呼
救声。她听出了令人心醉的迷恋,几乎使她丧生的痛苦。她觉得女戏子的歌声只是她内心的
回音,这个使她神魂颠倒的幻像,更只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但是世界上从来没有任何人这样
深深地爱过她。他们最后一夜在月下说“再见”时,罗多夫就不像埃德加那样哭过。剧场内
爆出了喝彩声;最后一段和声又重唱了一遍;这一对情人唱到了他们坟上的鲜花,他们的海
誓山盟,流亡,命运,希望。当他们唱出最后的告别时,艾玛发出了一声尖叫,和结尾高响
入云的震颤音融合为一,简直难分真假了。
    “为什么,”包法利问道,“这个贵族要迫害这个少女?”
    “不对,”艾玛答道,“她是他的情人。”
    “那么,他为什么赌咒发誓,要对她一家人进行报复呢?而另外一个男的,就是刚才上
场的那一个,却说:‘我爱吕茜,我想她也爱我。’并且同她父亲挽着胳膊走了。那个难看
的小老头,帽子上插根鸡毛的,不就是她的父亲吗?”
    虽然艾玛再三解释,夏尔还是不懂二重唱的意思。在二重唱中,仆人向主人献计如何哄
骗吕茜,但夏尔却把哄骗吕茜的假订婚戒指当做是埃德加送给她定情的纪念品。此外,夏尔
承认没有听懂这个故事,因为音乐太响,唱词听不清楚。
    “没关系!”艾玛说,“不要说了!”
    “因为,”他俯视着她的肩膀,接着又说,“你知道,我想了解清楚。”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她不耐烦地说道。
    吕茜一半靠了侍女的搀扶,才走向台前,头上戴了一顶桔子花冠,脸色比她身上穿的白
色缎子长袍还要白。艾玛想起了她结婚的日子;她仿佛又看见自己在麦地里,沿着一条小
路,向教堂走去。为什么她当时没有像吕茜那样又是拒绝,又是恳求呢?正相反,她当时很
高兴,却没有发现自己是在走向深渊……啊!假如她还年轻貌美,没有被婚姻玷污清白,没
有对情夫感到幻灭,假如那时她能把自己的一生,交托给一个伟大而坚强的男人,而贞节、
温情、恩爱、义务全都合而为一了,那么,她怎么会从那至高无上的幸福中,堕落到今天的
地步呢?当然,那种幸福只是谎言,只是幻想,结果只会使一切欲望化为泡影。她现在才知
道感情是多么微不足道,是艺术把感情无限夸张了。艾玛不想再受愚弄,她把她痛苦生活的
翻版戏只看作是一种造型的幻想,只能使人赏心悦目而已。她甚至怜悯剧中人,又瞧他们不
起,于是心中暗笑。这时,从舞台后部的丝绒门帘底下,走出了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
    他做了一个姿势,斗篷的西班牙式大帽子就落到背后去了;乐队立刻开始六重奏,歌手
也开始六重唱。埃德加怒气冲冲,用他嘹亮的男高音压倒了其他歌手。阿斯通用男低音向他
发出了致命的挑衅,吕茜用女高音诉说自己的痛苦,亚瑟隔岸观火,用男中音唱着抑扬顿挫
的转调,神甫的中低音呼隆呼隆响,好像一架风琴,而侍女们用女低音重复神甫的唱词,齐
声合唱,倒比神甫唱得更加美妙动听。他们全都站成一排,指手划脚;愤怒、报复、妒忌、
恐怖、慈悲、惊愕,同时从他们半开半闭的嘴里倾吐出来。埃德加这个多情人气得提出剑来
挥舞,随着他胸脯的开扩与收缩,他的镂空花边的衣领也就上下起伏,他大踏步向左走,镀
金的马刺在地板上走得铿锵响。软皮靴在脚踝处开了口。艾玛心里想,他的爱情一定用之不
尽,取之不竭,所以才能滔滔不绝地流向观众。剧中角色的诗意侵入了她的心灵,她原来要
贬低他们的念头,还没有见诸行动,就烟消云散了。剧中人物造成的幻像,使她对演员本人
产生了好感;她猜想他如何生活,如何名闻远近,光彩夺目,不同凡响,如果机会凑巧,她
本来也可以过上这种生活的。她本来可能认识这个演员,他们可能相爱!她可能同他周游欧
洲各国,从一个首都到另一个,分享他的疲劳和骄傲,捡起抛给他的花束,亲自为他的服装
绣花边;然后,每天晚上,坐在包厢里首,在金色栅栏后面,她会心醉神迷地倾听他吐露他
的心灵,他只是为她一个人而歌唱的;在舞台上,他也会一边演戏,一边向她暗送秋波。她
忽然弄假成真,认为他现在就在看她,而且是千真万确的!她真想扑到他的怀抱里,寻求他
的力量保护,就像他是爱情的化身一样。她要对他说,要对他喊:“把我抢走,把我带走,
让我们走吧!我是你的,我朝思暮想的,都是你呵!”
    但是幕落下了。
    煤气灯味和观众的呼吸混成一片;扇子的风反而使人气闷。艾玛想走出去,但是挤在过
道上的人群挡住了路,她只好又在扶手椅里坐下,心扑通扑通地跳,连呼吸都吃力了。夏尔
怕她晕倒,跑到小卖部给她买了一杯杏仁露。
    他好不容易才回到座位上,因为他两只手捧着杯子,每走一步,胳膊肘都要撞人,甚至
把四分之三的饮料,都泼到一个卢昂女人的肩膀上,那个女人穿着短袖长袍,感到冷水往腰
间流,杀猪似地叫了起来。她的丈夫是个纱厂老板,对这个笨蛋大发脾气;在她用手绢擦干
她漂亮的樱桃红绸子长袍的时候,他粗暴地说到要夏尔赔偿损失,付他现金。
    最后,夏尔总算到了太太身边,气喘吁吁地说:
    “天呀!我以为回不来了!到处都是人!……是人!……”
    他又加上一句!
    “你猜猜我碰到了谁?莱昂先生!”
    “莱昂?”
    “正是他!他就要来看你。”
    他刚说完,当年荣镇的实习生就走进了包厢。他像个上流人一样不拘礼节地伸出了手;
包法利夫人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当然,她是顺从一个意志更强的吸引力。自从那个雨打
绿叶的春天黄昏,他们站在窗前道别以后,她就没有再碰过这只手。
    但是,很快她就想到,在目前的情况下怎样做才算得体,于是努力摆脱回忆带来的出神
状态,又迅速又结巴地说:
    “啊!你好……怎么!你在这里?”
    “肃静!”正厅后排有人喊道,因为第三幕开始了。
    “你到卢昂来了?”
    “是的。”
    “什么时候来的?”
    “要讲话就出去!出去!”
    大家转过头来望着他们,他们只好住口。
    但是,从这时起,艾玛就再也没心听戏了;宾客的合唱,阿斯通和他的仆人密谋的场
面,伟大的D大调二重唱,对她说来,一切都很遥远,仿佛乐器变得不够响亮,剧中人物已
经退到慕后似的;她又回忆起了在药房打牌,去奶妈家路上散步,在花棚下读书,在炉边密
谈,这微不足道的爱情,静悄悄,慢悠悠,小心翼翼,含情脉脉,但是她却完全忘了。那么
他为什么要回来?难道是机缘凑合,又使他进入了她的生命?
    他站在她背后,肩膀靠着板壁;她时时感到他鼻孔呼出的热气侵入了她的头发,使她微
微震颤。
    “你喜欢看戏吗?”他说时弯下腰来,脸离她这祥近,胡子尖都碰到了她的脸。
    她心不在焉地答道:“哦!我的上帝,不,不大喜欢。”
    于是他提议到剧场外去喝点冷饮。
    “啊!不要现在去!待一会儿吧!”包法利说。“女主角的头发散了,看样子要出悲
刷。”
    但是发疯的场面不合艾玛的口味,女主角的表演在她看来太过火了。
    “她叫得太厉害,”她转过头来,对正在听戏的夏尔说。
    “是的……也许……有点,”他回答时打不定主意,到底是老实承认自己喜欢看,还是
应该尊重太太的意见。
    接着,莱昂叹了一口气说:
    “这里太热……”
    “真受不了!”
    “你难受了?”包法利问道。
    “是的,我闷死了;走吧。”
    莱昂先生温存体贴地把她长长的花边围巾披上她的肩头,他们三个人就走到码头上,坐
在一家露天咖啡馆的玻璃窗外。他们先谈艾玛的病,但她几次打断夏尔的话,说怕莱昂听了
乏味;于是莱昂就说他来卢昂,在一家大事务所熟悉两年业务,因为在诺曼底处理起业务
来,和在巴黎并不相同。然后,他问起贝尔特,奥默一家大小,勒方苏瓦老板娘;因为在丈
夫面前,他们没有更多的话好讲,不久,谈话就谈不下去了。
    有些人看完了戏,在人行道上哼着歌曲,或者拉大嗓门,怪声高喊:“啊!美丽的天
使,我的吕茜!”于是莱昂谈起音乐来,表示他是个业余的艺术爱好者。他听过唐比里尼,
吕比尼,佩西亚尼,格里西;比起他们来,拉加迪虽然声音宏亮,却算不了什么。
    “不过,”夏尔插嘴了,他放下了小口啜着的冰镇果汁酒,“人家说最后一幕演得好,
可惜没看完就出来了,我正开始看得来劲呢。”
    “那不要紧,”实习生说,“不久还要再演一场。”
    但是夏尔说,他们明天就要回去。
    “除非,”他又转身对太太说,“你愿意一个人留下来,我的小猫?”
    年轻人意想不到的机会居然送上门来,他马上见风使舵,说拉加迪在最后一幕唱得是
好。简直是高人一等,无人能比!
    于是夏尔又坚持了:
    “你星期天再回去吧。好不好?你自己决定!只要你觉得有一点好,就留下来看吧。”
    那时,周围的桌子都空了,一个伙计悄悄地站到他们旁边;夏尔明白该付帐了,实习生
拉住他的胳膊,甚至没有忘记把两个银币克郎一声放在大理石桌面上,当作小费。
    “真不好意思,”包法利低声说,“要你破费……”
    实习生做了一个满不在乎的亲热姿势,拿起他的帽子:
    “说好了,对不对。明天六点钟?”
    夏尔再说一遍他不能留下来,但是艾玛……
    “但是……”她结结巴巴地说,笑得有点异样,“我不知道……”
    “不要紧!你想想吧,过一夜就有主意了……”
    然后,他又对陪着他们的莱昂说:
    “现在你回家乡了,我希望你有空就来我们家便餐!”
    实习生说他一定来,因为事务所还有事要他去荣镇办。
    于是他们在圣.埃布朗大教堂前分手,这时正敲十一点半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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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43 |只看该作者
第三部
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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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莱昂先生学习法律,但并不是不去茅庐舞厅,他还得到了舞女的青睐,因为她们觉得他
“与众不同”。他是最正派的学生:头发既不太长,也不太短,既不在月初就把一个学期的
钱都吃尽花完。又和教授持很好的关系。他做什么事都不过度,既胆小怕事,又不好意思。
    他在房间里读书。或者坐在卢森堡公园椴树下的时候,常常让《法典》掉在地上,艾玛
的形象又回到他的心头。但是慢慢地这种感情就淡薄了,新的欲望压住了旧的欲望,不过并
没有把它压垮;因为莱昂还不死心,隐约看见一线希望,在未来的岁月里闪烁发光,就像神
话里的万绿丛中挂着一个金苹果似的。
    现在,别离三年之后,再见到她,他的旧情又复燃了。他想,一定要下决心把她搞到
手。再说,常与轻浮子弟为伍,畏惧心理早已消尽磨光,回到内地,他就瞧不起没穿过漆皮
鞋、没走过柏油马路的人。如果是在一个身穿花边裙的巴黎小姐身边,在一个身戴勋章、家
有车马的著名人物的客厅里,可怜的实习生当然会孩子一般战战兢兢;但现在这里是卢昂码
头,面前是一个小小医生的妻子,他心中有数,预感到他会令人倾倒。心情的平稳是因地而
异的:在底层说话和在四楼不同,阔绰的女人腰缠万贯,就像披甲戴盔似地保护她的贞操。
    头天夜晚,莱昂和包法利夫妇分手之后,还远远跟着他们,看见他们走进了红十字旅
馆,才转过脚跟回去,整整一夜,都在盘算怎样动手。
    第二天下午五点钟左右,他走进了客店的厨房,喉咙紧张,脸色苍白,但是胆小鬼一旦
狠了心,反倒更难阻挡。
    “先生不在,”一个佣人答道。
    这对他是个好兆头。他就走上楼道去。
    她看见他来,心里一点也不乱,反而向他道歉,说是忘了告诉他下榻的地方。
    “哦,我猜得到,”莱昂答道。
    “怎么?”
    他说是靠本能,也靠机会凑巧。她微微一笑。他立刻弥补漏洞,说是找了她一上午,问
遍了全城的旅馆。
    “你决定留下来了?”他加了一句。
    “是的,”她说,“其实真不应该。手头的事还忙不完,寻欢作乐,搞惯了怎么
办……”
    “啊!我想……”
    “不!你想不到!因为你不是女人。”
    但是男人也有男人的苦恼;于是谈话就带上了一点哲学意味。艾玛大谈世界上感情造成
的痛苦,天长地久的与世隔绝,心就像活埋了一样。年轻的男子为了表明自己的身价,或者
看见别人忧郁,自己也要天真地装得忧郁,就说自己学习时无聊得要命。诉讼手续令人厌
烦,他想改行,母亲的信不断使他苦恼。他们分析痛苦的原因,越谈越细,推心置腹,越谈
越来劲。不过他们也并不是无话不讲,有时也要字勘句酌,婉转达意。她闭口不谈她对罗多
夫的恋情,他也不说他曾把她忘了。
    也许他不记得舞会之后同装卸女工吃过消夜;她当然也就忘了和罗多夫的幽会,忘了一
大清早跑过草地到情夫家去的事。他们听不到城市的喧闹;房间显得特别小,好让两颗寂寞
的心靠得更紧。艾玛穿一件凸纹条格布的罩衫,发髻靠在一把旧安乐椅的椅背上;在她后
面,黄色的墙纸好像是衬托她的金色背景;镜子照出了她紧贴两髻的黑发和中间的白缝,耳
尖却露在髻发之下。
    “啊!对不起,”她说,“我不应该老是诉苦!恐怕你听都听腻了!”
    “不会,不会!”
    “要是你知道,”她接着说,同时抬头看天花板,眼睛里还滚着一滴眼泪,“我朝思暮
想的是什么!”,
    “唉!我也一样!我也很痛苦!我常常出去。拖着疲倦的身子在河岸上走,嘈杂的人声
使我头昏脑胀,但却摆脱不了纠缠不休的烦恼。大马路上有一家画店,挂了一张意大利版
画,上面画了一个文艺女神。她穿了一件宽大的长裙,眼睛望着月亮,散开的头发上插了勿
忘草。不知道什么东西不断地吸引我到那里去,我一去就是几个钟头。”
    然后,他声音颤抖地说:
    “女神有点像你。”
    包法利夫人转过头去,免得他看见她嘴唇上的微笑,她感到笑意已经涌上嘴角,再也按
奈不住了。
    “我时常给你写信,”他接着说,“写了我又撕掉。”
    她不回答。他继续说:
    “我有时想,偶然的机会也许会把你带来。我有时以为在街角上碰到了你:只要马车门
口露出一条披巾或者纱巾,有点像是你的东西,我就跟着马车跑……”
    她似乎打定了主意让他说,自己并不打岔。她的两臂交叉,眼睛朝下,瞧着拖鞋上的玫
瑰花结,偶尔脚趾在缎鞋里稍微动动。
    到底,她叹了一口气:
    “最可悲的,难道不是像我这样虚度了一生?如果我们的痛苦对别人有点好处,那作出
牺牲还可以得到一点安慰。”
    他也开始说道德和义务的好话,尤其是默默无闻的奉献精神,他自己就令人难以置信地
需要献出一片赤诚,但他的需要却得不到满足。
    “我很愿意,”她说,“在医院里做一个看护病人的修女。”
    “唉!”他接着说,“男人就没有这种神圣的使命,我在哪里也找不到什么神圣的事
业……也许只能作作医生……”
    艾玛轻轻耸了一下肩膀,打断他的话头,埋怨自己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死去。多么倒
霉!一死,她现在就可以不痛苦了。莱昂立刻说,他也羡慕“坟墓中的安静”,有一天晚
上,他甚至立下了遗嘱,埋葬的时候,要把她送他的那床条纹毛毯盖在身上。
    因为他们生不能同衾,死不妨和对方的遗物同穴。哪里晓得:语言是一架压延机,感情
也拉得越来越长了。
    但是听到他捏造的毛毯事件,她问道:“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踌躇了一下。“因为我爱你呀!”
    莱昂心中暗喜,总算跨过了这一道难关,于是斜着眼睛看她的脸。
    她的脸好像风吹云散后的天空。忧思愁云离开了她的蓝眼睛,脸上立刻容光焕发。他等
着。她到底回答了:
    “我早就猜想到了……”
    于是他们谈起过去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他们刚才已经用一句话总结了其中的苦乐。他想
起了挂铁线莲的架子,她穿过的袍子,她卧室里的家具,她的那所房子。
    “我们可怜的仙人掌怎么样了?
    “去年冬天冻死了。”
    “啊!我多么想念它!你知道吗?我常常看见它像从前一样,在夏天早上的太阳照着窗
帘的时候……我看见你的两条光胳膊,在花丛中穿过来,穿过来。”
    “可怜的朋友!”她说时向他伸出了手,
    莱昂赶快用嘴唇吻她的手,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那个时候,你对我来说,是一种无以名之的神秘力量,使我的生命成了你的俘虏。比
如说,有一回,我到你家里去;你当然不记得了?”
    “记得的,”她说。“你讲吧。”
    “你在楼下的前厅里,正要出门,已经走下台阶了;你戴的帽子上有蓝色的小花;你并
没有要我陪你,我却身不由己就跟着你走了。但是我每时每刻,都越来越感到自己是在干蠢
事,不过我还是陪着你,既不敢走得离你太近,又舍不得离开你太远。你走进了一家铺子,
我就待在街上,隔着窗子的玻璃,看你脱掉手套,在柜台上数钱。后来,你在杜瓦施夫人家
拉门铃,大门开了,你一进去,门立刻关上,我却象个傻瓜似的,被关在沉重的大门外
头。”
    包法利夫人听他讲,奇怪自己怎么就老了;往事似乎扩大了她的生活,使她回想起感情
的汪洋大海;于是她的眼皮半开半闭,时不时地低声说道:
    “是的,有这回事!……有这回事!有这回事……”
    他们听见睦邻区的钟声,从寄宿学校、教堂钟楼、无人住的公馆里响了起来,八点钟
了。他们不再说话,只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但是他们凝视对方的眼珠,似乎发出了听不
见的声音,传进了对方的头脑。他们手握着手,于是过去、未来、回忆、梦想,全都融化成
了心醉神迷的脉脉温情。夜色越来越浓地笼罩着墙壁,只有墙上挂的四幅铜版画的彩色还在
闪闪发亮,画上的场景和底下的西班牙文和法文的说明就消失在阴影中,看不清楚了。从上
下拉的窗户往外看,只见尖尖的屋顶,刺破了一角黑暗的天空。
    她站起来,点着了五斗柜上的两支蜡烛,又回来坐下。
    “怎么样?……”莱昂说。
    “怎么样?……”她答道。
    他正在寻思,怎样接上刚刚打断了的话头,她却对他问道:
    “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来向我表示这样的感情呢?”
    实习生高声说,人的天性是很难理解的。他一见她,就坠入了情网;假如机会凑巧,他
们能够早日相逢,结成牢不可破的良缘,那一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一想到这里,他就灰心
失望。
    “我有时也这样想,”她接着说。,
    “多美的梦!”莱昂低声说道。
    于是他含情脉脉地抚摸她的白色长腰带的蓝边,加上一句说:
    “我们为什么不能从头来过呢?……”
    “不行,我的朋友,”她答道。“我的年纪太大了……你却年纪太轻……忘了我吧!会
有人爱你的……你也会爱她们”
    “不会像爱你一样!”他喊道。
    “你真是孩子气!得了,要听话!我要你听话!”
    她向他指出:爱情是不可能的,他们应该像过去一样,只保持姐弟一般的友情。
    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恐怕艾玛自己也不清楚,这种勾引使她心荡神驰,她又不得不进
行自卫;于是她用温柔的眼光看着年轻人,轻轻推开他畏畏缩缩、哆哆嗦嗦地伸出来摸她的
手。
    “啊!对不起。”他说时往后退缩。
    看见这种畏缩,艾玛模糊地觉得有点害怕,因为对她来说,这比罗多夫大胆地伸出胳博
来拥抱她还更危险。在她看来,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他这么美。他的外表流露出一种令人心
醉的单纯。他细长而弯曲的睫毛垂下。他脸上细嫩的皮肤也红了——她想——这一定是因为
他渴望占有她的肉体,于是艾玛感到一种难以控制的欲望,要吻他的脸庞。但她只好转过身
去,弯腰看钟。
    “时间不早了,我的上帝!”她说。“我们只顾了谈我们的话!”
    他明白她的意思,就找他的帽子。
    “我连看戏的事也忘了!可怜的包法利本来是要我留下来看戏的!大桥街的洛莫先生和
太太还要陪我去呢。”
    但是机会已经错过了,因为她明天就要回去。
    “真的?”莱昂说。
    “真的。”
    “不过我还要再见你一次,”他接着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事?”
    “重要的事……认真的事。唉!不行,你不能走,你怎么可能走呢!要是你知道……听
我说……难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难道你就猜不出来?……”
    “你不是说得很清楚吗!”艾玛说。
    “啊!你这是笑我!够了!够了!可怜我吧!让我再见你一次……一次……只要一
次。”
    “那好!……”
    她住了口,然后,仿佛改了主意:
    “啊!不在这里!”
    “随便你说哪里。”
    “那么你看……”
    她考虑了一下,然后干脆地说:
    “明天,十一点钟。在大教堂。”
    “我准时来!”他喊了起来,抓住她的手,她把手甩开了。
    因为他们两个人都站着,他站在她背后,而艾玛又低下了头,他就弯下身子吻她的后颈
窝,吻了又吻。
    “怎么你疯了!啊!你疯了!”她说时叽叽嗄嗄笑了起来。
    他也就吻如雨下。
    于是他把头从她肩膀上伸过去,仿佛要看她的眼睛是否同意。她的眼色凛然,冷若冰
霜。
    莱昂往后退了三步,要走出去。他在门口又站住了。然后,他哆哆嗦嗦地低声说:
    “明天见。”
    她点点头,算是回答,然后像只小鸟一样,走进了里首的套间。
    晚上,艾玛给实习生写了一封没完没了的长信,要摆脱这次约会:现在,一切都已成为
过去,为了双方的幸福,他们不应该再见面。信封好了,她却不知道莱昂的住址,觉得很为
难。“我当面交给他,”她想;“他会来的。”
    第二天,莱昂打开窗子,在阳台上哼着歌曲,自己擦亮薄底皮鞋,打了几层油,他穿上
一条白色的长裤,一双精工细作的短袜。一件绿色上衣,把他所有的香水都洒在手帕上,然
后把头烫成波浪形,又再弄直,看起来更加自然美观。
    “还早着呢!”他看看理发店的杜鹃报时钟刚刚九点,心里想道。
    他读读一本旧的时装杂志,走了出去,吸着一支雪茄,走过三条大街,心想时候到了,
就轻快地朝圣母院广场走去。
    这是一个美丽的夏天早上。银楼的银器闪闪发亮,斜照在大教堂上的阳光,使灰色石墙
的裂缝成了耀眼的波纹;在蓝天下,一群飞鸟围着有三叶窗眼的小钟楼盘旋翱翔;广场上是
一片喧哗,铺石路旁花香扑鼻,有玫瑰花,茉莉花,石竹花,水仙花和晚香玉,中间或多或
少摆了一些带水的绿叶,荆芥,和喂鸟用的海绿;广场中央的喷泉在哗啦哗啦响,在大伞下
面,在堆成金字塔的罗马甜瓜之间,一些光着头的卖花女用纸卷起一束一束的蝴蝶花。
    年轻人也买了一束。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女人买花。他的胸脯吸着花香,也就得意
洋洋地鼓了起来,仿佛他献给一个女人的敬意,转过来也提高了他自己似的。
    但是他怕给人看见;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教堂。
    教堂的门卫那时正在门口,站在左边大门当中。在雕着“玛丽安娜跳舞”的门楣之下,
他的头盔上插了一根翎毛,腰间挂了一把长剑,手上拿着一根拄杖,看起来比红衣主教还更
神气,像圣体盒一样光华灿烂。
    他向菜昂走来,面带微笑,就像神甫盘问小孩子时装出来的慈祥一样。
    “先生想必不是本地人吧?先生要不要看看教堂的珍品古迹?”
    “不看,”莱昂答道。
    他先沿着侧道走了一圈,然后又到广场看看。艾玛还没有来。他就一直走上祭坛。
    大殿的屋顶,尖形的弯窿,彩画玻璃窗的一部分,都倒映在满满的圣水缸里。五彩光线
反射在大理石台面上,但是一到边沿就折断了,要到更远的石板地上才又出现,好像一张花
花绿绿的地毯。外面的阳光从三扇敞开的大门射进了教堂。有如三根巨大的光柱,时不时地
从里面走出一个圣职人员,在圣坛前斜身一跪,就像急急忙忙来一下就走的信徒一样。分枝
的水晶烛台的一动不动地吊着。在圣坛前点着了一盏银灯;从侧殿里,从教堂的阴暗部分,
有时会发出一声叹息,加上关栅栏门的声音,也在高高的拱顶下引起了回响。
    莱昂迈开庄重的步子,靠着墙走。在他看来,生活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她马上就会来,
又迷人,又激动,还会偷看一眼后面有没有眼睛盯着她,——她会穿着镶花边的长袍,拿着
长柄金丝眼镜,蹬着小巧玲珑的靴子,显出他从来没有领略过的千媚百娇和贞节妇女失身时
难以形容的魅力。教堂仿佛是一间准备就绪、由她安排的大绣房;拱顶俯下身来,投下一片
阴影,好听她倾吐内心的爱情;彩画玻璃光辉闪烁,好照亮她的脸孔,而香炉里冒出轻烟,
好让她在香雾缠绕中出现,有如天使下凡。
    但她还没有来。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他的眼睛看着一扇蓝玻璃窗,窗上画了一些提着篮
子的船夫。他看了很久,看得很仔细,他数鱼身上的鳞和船夫的紧身衣有几个纽扣洞,但他
的思想却在到处寻找艾玛。门卫站在旁边,心里暗暗生气,怪这家伙擅自一个人参观大教
堂。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咄咄怪事,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是在抢他的生意,几乎可以说是犯
了渎圣罪。
    但是石板地上的悉卒声,一顶帽子的宽边,一个黑色的网眼面纱……是她!莱昂站了起
来,向她跑去。
    艾玛脸色苍白。她走得很快。
    “看吧!……”她把一张纸交给他,同时说道,“啊!不要碰我!”她急忙缩回手去,
走进了供奉圣母的小教堂,靠着一把椅子跪下,开始祈祷起来。
    年轻人对她这心血来潮的虔诚念头感到恼火;但看见她在约会的地点,居然像个西班牙
侯爵夫人一样沉浸在祈祷中,却感到别有一番滋味;不久,他对这没完没了的祷告又不耐烦
了。
    艾玛在祈祷,或者不如说是努力祈祷,希望天赐灵丹妙诀, 一下解决她的困难。为了
得到上天的眷顾,她把圣物柜发出的灿烂 光辉,尽量纳入眼底;在大花瓶里开着白花的香
芥,她尽量吸进它 的香气;她还要把教堂的寂静,尽量收进她的耳朵里去,但这反倒 增加
了她内心的混乱。
    她站起来,他们正要出去,门卫急忙走过来说:
    “夫人想必不是本地人吧?夫人要不要看教堂的珍品古迹?”
    “咳!不看!”实习生喊道。
    “为什么不看?”她回嘴说。因为她要保住摇摇欲坠的贞操观,就拼命抓住一切机会,
不管是圣母,塑像还圣墓。
    于是,为了“按顺序”看,门卫把他们带到靠近广场的入口处,用拄杖指着一个用黑石
板铺成的大圆圈,上面既没有刻字,也没有花纹。
    “瞧,”他很神气地说,“这是昂布瓦斯大钟的钟口。钟重四万磅,是欧洲独一无二。
工人铸好了钟,一高兴就死了……”
    “走吧,”莱昂说。
    老好人带路往里走,回到了圣母折小教堂。他伸出胳膊,概括地指了一指,神气十足,
比乡下财主显示他的果树还更得意:
    “这块普通的石板底下,埋葬了皮埃尔·德·布雷泽,瓦雷纳和布里萨的爵爷,普瓦图
大元帅兼诺曼底总督,一四六五年七月十六日死于蒙莱里之战。”
    莱昂咬咬嘴唇,跺跺脚。
    “右边墓碑上,这位全身铁甲、战马直立的骑士,就是他的孙子路易.德.布雷泽,布
雷瓦和蒙肖韦的爵爷,莫尼男爵,御前大臣,功勋骑士,也是诺曼底总督,碑文上说,他死
于一五三一年七月二十三日,星期天;墓碑下半刻的这个下葬的贵人也是他。生前死后刻得
一模一祥,世界上恐怕也找不到更好的雕刻了,是不是?”
    包法利夫人拿着长柄单眼镜细细看。莱昂动也不动地瞧着她,甚至懒得再说一句话,不
再做一个手势。他面前两个狠心人:—个滔滔不绝地讲,一个对他漠不关心,使他灰心失望
了。
    没完没了的向导接着讲:
    “在他旁边跪着哭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子狄安娜.德.普瓦洁,布雷泽伯爵夫人,又是
瓦朗丁努瓦公爵夫人,她生于一四九九年,死于一五六六年;左边抱着圣婴的是圣母娘娘。
现在,转到这边来看:这是昂布瓦斯叔侄的坟墓。他们两人都做过卢昂的红衣主教和大主
教。乔治还是路易十二国王的大臣。他对大教堂做过许多好事。他在遗嘱里还给了穷人三万
金币。”
    他一刻不停地讲着。又把他们推到一个栏杆林立小礼拜堂,挪开了几个栏杆,发现了一
大块石头,可能是一座雕坏了的石像。
    “这块石头,”他叹了一口长气说,“从前装饰过狮心王理查的陵墓,理查是英吉利国
王兼诺曼底公爵。先生,都是卡尔文新教徒把它破坏成这个样子。他们不怀好意,把大石头
埋在大主教的宝座下面。看,他回府就走这座门,我是说大主教。我们赶快去看圣.罗曼大
主教杀死毒蛇的彩画玻璃吧!”
    但是莱昂赶快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银币给他,拉起艾玛的胳膊就走。门卫莫名其妙,不知
道为什么不到时间就先赏钱,他还有这么多东西要指给外地人看呢。
    于是他就叫道:
    “喂!先生。还有宝塔!宝塔!……”
    “不看了,”莱昂说。
    “先生怎么不看!宝塔有四百四十尺高,比埃及的大金字塔才低九尺。整个都是铁
的……”
    莱昂赶快逃之夭夭;因为他觉得他的爱情在教堂里差不多呆了两个小时,快要变成化石
了,现在又要化为一道轻烟,从这个长,方鸟笼的半截管子里,从补锅匠修补教堂搭起来的
破烂烟筒里,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我们去哪里呀?”她问道。没有回答,他只管赶快走,而包法利夫人已经把手指浸入
圣水缸里了,忽然听到后面有喘气声,喘一口气就用手杖拄一下地。莱昂转过头来。
    “先生!”,
    “什么事?”
    一看又是门卫,胳膊底下夹着二十来本装订好了的大书,一直顶到肚皮,免得掉下来。
这是些“关于大教堂”的作品。
    “蠢驴!”莱昂冲出教堂,低声骂道。
    一个小淘气在广场上玩。
    “去给我叫一辆马车来!”
    小孩子像滚皮球一样跑到四面风大街去了,于是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在一起呆了
几分钟,有点尴尬。
    “啊!莱昂!……的确……我不知道……我该不该……”
    她先有点做作。后来,她一本正经地说:
    “这不合适,你明白吗?”
    “有什么不合适?”实习生反驳说。:“在巴黎都是这样!”
    这句话是个驳不倒的理由,使她死心蹋地了。
    但是马车老也不来。莱昂怕她要回到教堂里去。还好马车总算来了。
    “至少也该到北门看看彩画玻璃!”门卫站在门口对他们喊道,“那里有《复活》,
《最后的审判》,《乐园》,《大卫王》,还有在火焰地狱里《受罪的人》。”
    “先生到哪里去?”马车夫问道。
    “随便哪里都行!”莱昂把艾玛推上车说。
    于是老马破车走了,
    马车走下了大桥街,走过艺术广场,拿破仑码头,新桥,走到皮埃尔.高乃依的雕像前
站住了。
    “往前走!”车子里面的声音说。
    马车又往前走,从拉.法耶特十字路口起走下坡路,一口气跑到了火车站。
    “不要停,一直走!”车里的声音说。
    马车走出了栅栏门,不久就上了林荫大道,在高大的榆树林中慢步跑着。马车夫擦擦额
头,把皮帽子夹在两腿中间,把马车赶到平行侧道外边,顺着水边的草地走。马车沿河走
着,走上了拉纤用的碎石路,在瓦塞尔这边走了很久,连小岛都走过了。
    忽然一下,车子跑过了四水潭,愚人镇,大堤岩,埃伯街,第三次在植物园前站住了。
    “怎么不走呀!”车里的声音发火了。
    马车立刻继续走了,走过了圣.塞韦尔,居朗洁码头,石磨码头,再过了一次桥,又走
过校场,走到广济医院花园后面,园里有些黑衣老人,沿着长满了绿色常春藤的平台,在太
阳下散步。车再走上布弗勒伊马路,走完了科镇马路,走遍了理布德坡,一直走到德镇坡。
    马车又往回走,车夫也没有了主意,不知道哪个方向好,就随着预马到处乱走,车子出
现在圣.波尔,勒居尔,加冈坡,红水塘,快活林广场;在麻风病院街,铜器街,圣.罗曼
教堂前,圣.维维延教堂前,圣.马克卢教堂前,圣.尼凯斯教堂前,——海关前——又出
现在古塔下,烟斗街,纪念公墓。车夫在车座上,碰到小酒馆就要看上几眼,露出倒霉的神
气。他莫名其妙,以为他的乘客得了火车头一样的毛病,一开动了就不能停下来。只要他一
想停车,就听见后面破口大骂。于是他又使劲抽一鞭子,打在两匹满身大汗的劣马身上,但
是他不再管车子颠不颠,随它东倒西歪也不在乎,垂头丧气,又渴又累,难过得几乎要哭
了。
    在码头上的货车和大桶之间,在街头拐角的地方,有些庸人自扰,睁大了眼睛看这内地
少见多怪的平常事,瞧着这辆走个不停的马车,窗帘拉下,关得比墓门还更紧,车厢颠簸得
像海船一样。
    中午的时候,在田野当中,太阳直射在镀银的旧车灯上,一只手从黄布小窗帘下伸了出
来,把一封撕碎了的信扔掉,碎纸像白蝴蝶一样随风飘扬,落在远远的红色苜蓿花丛中。
    快到六点钟,马车停在睦邻区一条小路上,一个戴了面纱的女人下了车,头也不回就走
了。
http://blog.sina.com.cn/u/2030065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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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43 |只看该作者
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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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法利夫人一到客店,没有看见驿车,就吃了一惊。车夫伊韦尔等了她五十三分钟,等
不到就走了。
    其实,并没有什么急事等她回去做,不过她答应了那天晚上回家。她怕夏尔等得着急;
她已经感到心虚,像许多做了亏心事的女人一样,她的温顺既是对奸淫罪的惩罚,也是赎
罪。她赶快收拾行李,付清帐目,在院子里雇了一辆两轮马车,催促马夫快走,说了不少好
话,时时刻刻打听几点钟了,走了多少里路,总算在快到坎康普瓦的时候,赶上了燕子号班
车。
    她一坐到角落里的位子上,就闭上眼睛,快到山坡脚下才又睁开,远远看见费莉西放哨
似地站在铁匠店前。伊韦尔拉住马,厨娘就踮起脚来把头伸到窗口,故弄玄虚似地说道:
    “太太,你得马上去奥默先生家。有急事。”
    村子和平常一样静悄悄的。街道转角的地方,有几小堆玫瑰色的水果在冒热气,因为现
在正是做果酱的季节,而荣镇的人都在同一天把他们储备的水果酿成果酱。药剂师门口那一
大堆,人人看了说好,药房酿的当然与众不同,公家的口味也胜过私人的花样。
    她走进了药房。大扶手椅倒在地下,就连《卢昂灯塔》也扔在地上,摊开在两个捣槌之
间。她推开过道的门;在厨房当中摆着棕色的坛子,里面装满了脱粒的红醋栗,还有砂糖、
方糖、天平摆在桌上;火上放着大锅,奥默一家大小,围裙一直系到下巴,手里布着叉子,
正忙着呢。朱斯坦低头站着,药剂师喊道:
    “谁叫你到储藏室去找的?”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药剂师答道。“我们在做果酱,已经煮开了锅,可是汤太多了,马上
要流到外头,我就叫他再去找一口锅来。可是他呀,没精打采,懒洋洋的,走到我的实验室
里,把储藏室的钥匙从钉子上拿了下来!”
    药剂师把屋顶下一间小房子叫做储藏室,里面放满了他那个行当的用具和商品。他经常
一个人在房里待上几个漫长的小时,贴标签,把这个瓶子里的倒进那个瓶子,重新捆扎;所
以他不单是把这个阁楼当作仓库,而是一个真正神圣的地方,他在这里亲手精制的各种大小
丸药,汤药,洗剂,药水,使他名扬四乡。他不让外人插足;他重视阁楼到了这种地步,甚
至打扫也不许人插手。总而言之,药房对外开放,是他显示得意之作的地方,储藏室却是他
藏身之所,他在这里聚精会神,沉浸在他私心的嗜好之中;因此,朱斯坦的冒失在他看来,
简直是滔天大罪;于是他的脸涨得比红醋栗还更红,翻来覆去地说:
    “是的,储藏室的钥匙!里面锁着各种酸和碱,有腐蚀性的碱!要他去拿一口锅来!一
口带盖的锅!也许我永远用不着的锅!什么东西都有它的用处,这就是我们这—行操作微妙
的地方!一定要划清界限,不能混淆了家用和药用!就像不能用手术刀杀鸡一样,就像当官
的……”
    “不要生气!”奥默太太说。阿达莉拉住他的外衣:“爸爸!爸爸!”
    “别闹,走开!”药剂师接着说。“走开!真见鬼!还不如去开杂货铺,说老实话!得
了,去吧!不管三七二十一!打碎吧!砸烂吧!把蚂蟥放走!把蜀葵烧掉!在药瓶里腌黄瓜
吧!把绷带撕掉吧!”
    “你不是说……”艾玛问道。
    “等一等!——你知道出了什么乱子?……难道你没有看见左边第三块搁板角上的东
西?说呀,回答我呀,编一句什么出来呀!”
    “我不……晓得,”小伙计结结巴巴地说。
    “啊!你不晓得!可是我晓得!你看见一个蓝色的玻璃瓶子,上头用黄蜡封了口,里面
装了白色的粉末,我还在外面写了“危险”两个大字!你知道里面是什么?是砒霜!谁叫你
去碰的!只叫你去拿旁边的那口锅呀!”
    “旁边的,”奥默太太把两只手合在一起叫道,是砒霜,你要把我们大家毒死吗!”
    孩子们都哭叫起来,仿佛已经觉得肚子痛得要命似的。
    “难道你要毒死病人!”药剂师接着说。“难道你要我上刑事法庭,坐在犯人的凳子
上?拉上断头台去?难道你没有看见我操作多么小心,哪怕是干熟得不得了的活?我一想到
责任重大,就不得不害怕!因为政府总要追究我们的责任,而管我们的荒唐法律,好像一把
挂在我们头上的宝剑,随时可能落下!”
    艾玛不想问为什么要她来了,药剂师还在上句不接下句地说下去:
    “这就是你对我的报答吗!我对你像父亲一般无微不至的关怀,该得到这种报应吗!因
为没有我,你现在会呆在什么地方呢?你能做什么事?谁给你吃的,穿的,让你受教育,千
方百计,让你将来在社会上站得住脚?你要有出息就得出大汗,卖大力,像俗话说的,要手
上起老茧:要‘专心致志,做什么像什么’。”
    他气得要命,居然说起拉丁文来。假如他懂中文和格陵兰文的话,恐怕也会引出的;因
为他在气头上,灵魂充分暴露,就像暴风雨中的海洋,不但翻出了海边的水藻,而且掀起了
海底的沙子。
    他又接着说:
    “我真后悔不该多管你的闲事!早该让你回你的老家,过你的穷日子,蹲你的烂泥坑:
你只配放牛放羊!你哪里配搞科学!连标签都贴不好!你住在我家里,就像个胖神甫,像只
大公鸡,只会大吃大喝!”
    艾玛转身问奥默太太:
    “他们叫我来……”
    “啊!我的上帝!”这位好心的太太打断了她的话,做出难过的样子,“叫我怎么说好
呢?……这是个坏消息!”
    她并没有说完。药剂师暴跳如雷了:
    “倒掉!洗干净!再拿回来,赶快!”
    他抓住朱斯坦工作服的衣领,摇了两下,摇得一本书从他衣袋里掉了出来。
    年轻人弯下腰来捡。奥默比他更快,捡起书来一看,眼睛也睁圆了,嘴巴也张大了。
    “《夫——妻——之——爱》!”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读着。“啊!真好!真好!真
美!还有图画!……啊!太不成话了!”
    奥默太太走上前来。
    “咳,不要动手!”
    孩于们想看看图画。
    “出去!”他粗暴地喊道。他们就出去了。
    他起初前后左右,大步子走来走去,手指还夹着打开的书,眼睛东转西转,出气困难,
脸颊肿胀,好像中了风的样子。后来,他一直走到学徒面前才站住,叉着胳膊说:
    “怎么样样坏事都有你一份呀,小坏蛋?……小心,你已经要滑下坡去了!你难道没有
想想,这本坏书会落到我的孩子手里,在他们头脑里生根发芽,玷污阿达莉纯洁的心灵,使
拿破仑腐化堕落!他己经要长大成人了。至少,你能肯定他们没有看到这本书吗?你敢不敢
保证……”
    “不过,先生,”艾玛问道,“你到底有没有话要对我讲……?”
    “的确,夫人……你的公公死了!”
    确实,老包法利离开餐桌时突然中风,刚刚在前天去世了:夏尔过分担心艾玛多情善
感,求奥默先生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宛转地告诉她。
    奥默也考虑过怎样遣辞造句,怎样说得宛转曲折,彬彬有礼,节奏分明;这将是一篇小
心慎重、转弯抹角、精巧细致、温存体贴的杰作;但一生气,他就把修辞学忘到九霄云外去
了。
    艾玛知道听不到详细的情况,就离开了药房,因为奥默先生又口若悬河似地说起来了。
不过他现在消了气,一面拿他的伯希腊小帽当扇子用,一面像个长辈一样唠唠叨叨地说:
    “我并不是完全不赞成这本书:作者是个医生.书里有些科学方面的东西,一个人知道
了也没有坏处;我甚至敢说,一个人也应当知道。不过,晚些时候吧,晚些时候吧!起码也
要等到你自己长大成人,性格稳定了才行呀!”
    夏尔在等艾玛,一听见门环响,就伸出胳膊走上前去,用含着眼泪的声音对她说:
    “啊!我亲爱的……”
    他温存地低下头来吻她。但一碰到他的嘴唇,她就想起了另外一个男人。于是用颤抖的
手摸自己的脸。
    同时,她回答道:
    “是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把母亲的来信给她看,信上谈到父亲去世的事,但是一点也没有假装多情。她只是惋
惜他到死也没有接受宗教的拯救,就倒在杜德镇上一家咖啡馆门口,他刚同几个旧日的战友
在里面举行了一次爱国聚餐。
    艾玛把信还给他;后来吃晚餐的时候,她也学世故了,装做吃不下去。但是他一定要勉
强她吃,她也就硬着头皮吃起来,而夏尔坐在她对面,反倒一动不动,显得心情沉重。
    他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看她一眼,眼里充满了忧伤,看的时间也长。有一次他叹了一口
气:
    “我真想再见他一面!”
    她没有说话。最后,她觉得应该有所表示了,就问道:
    “你父亲多大年纪了?”
    “五十八岁!”
    “啊!”
    话就到此为止。
    一刻钟后,他又说了一句:“我可怜的母亲?……她现在怎么办?”
    她摇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看见她沉默寡言,夏尔以为她还在难过,就约束自己不再
说下去,以免触动她多愁善感的心。于是,他把自己的痛苦摆在一边,问道:
    “你昨天玩得好吗?”
    “很好。”
    餐桌的桌布撤掉了,包法利没有起来离开餐桌。艾玛也没有;她看着他的时间越长,就
越觉得这个场面单调无味,她内心对他的怜悯也就越来越少了。她觉得他是个小人物,没本
事,不中用。总而言之,在各方面都是个可怜虫。怎么摆脱他呢,这一晚可真长呵!仿佛有
股鸦片烟味使她麻木不仁了。
    他们听见门廊里有干巴巴的木棍拄地板的响声。那是伊波利特送太太的行礼来了。
    要把行李放下,他吃力用他的假腿在地上画了一个十四分之一的圆圈。
    “他已经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她心里想,同时看着这个红头发的可怜人汗如雨下。
    包法利有钱包底下摸出零钱,而对着他自己的无能造成的牺牲品,他既不感到良心的责
备,也忘记了失败的耻辱。
    “啊!你这把花真好看!”他瞧着壁炉上莱昂送的蝴蝶花说。
    “是啊,”她满不在乎地说。“这是我刚买的……一个讨钱的女人卖的。”
    夏尔拿起蝴蝶花来,温存体贴地闻了一闻,仿佛花香能使哭红了的眼晴舒服一点似的。
但她赶快把花从他手中抢了过来,放在一个水杯里。
    第二天,包法利奶奶来了。她同儿子哭了很久。艾玛借口有事走了。
    过了一天,大家该在一起谈谈办丧事了。婆媳二人带了女红盒子,三人一同坐在水边的
花棚底下。
    夏尔在想他的父亲.他本来以为他们只是一般的父子关系,不料父子之情这样深长,连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包法利奶奶也想念她的丈夫,过去讨厌的日子,现在却变成值得留恋的
了。一切怨恨都已烟消云散,长年累月的养成习惯,使人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怀念;有时她一
针刺下去,一大颗眼泪却顺着鼻梁流下来,流到半路又停住了。
    艾玛却在思念莱昂,不到四十八小时以前,只有他们两人待在一起,远离尘世,沉醉在
爱情中,对看半天也看不够。她要尽力抓住那一去不复返的一天,回忆那些只可意会、难以
言传的细微末节。可是婆婆和丈夫就在眼前,真是碍事。她本想不听不看,以免打扰自己对
爱情的回忆。但是不管怎样,在外部感觉的压力之下她内心的沉思默想,渐渐消失得无影无
踪了。
    她在拆一件袍子的衬里,拆得碎布到处都是,包法利奶奶没有抬头,只听见她手里的剪
刀嗄嗒响,夏尔脚上穿一双粗布条编织的拖鞋,身上穿一件棕色旧外套,当作室内的便服
用,两只手插在衣袋里,也不开腔;贝尔特在他们身边,系了一条白色的小围裙,拿着一把
小铲子,把小路上的沙子刮平。
    他们忽然看见布匹商人勒合先生从栅栏门走进来了。
    碰到这种“丧葬大事”,他就自动来帮忙。艾玛回答说是不必费心。商人却不肯罢休。
    “对不起,”他说,“我想和你个别交谈交谈。”然后,他就放低声音说:“我要谈的
事……你知道?”
    夏尔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啊!对……当然。”他慌慌张张地转身对妻子说:
    “你能不能……我亲爱的?……”
    她似乎懂得他的意思,因为她站起来了,于是夏尔又对母亲说:
    “没什么!大概是些家务琐事。”
    他不想让她知道借据的事,怕听她的指责。
    一见只有两个人了,勒合先生说话就不再含糊其辞。他祝贺艾玛继承了遗产,然后,又
说些什么不相干的话,墙边的果树,今年的收成,还有他自己的健康,总是“马马虎虎,不
好不坏”。的确,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管人家怎么说,他却面包上还抹黄油呢!
    艾玛随他说去。她这两天正闷得要死!
    “你现在完全恢复健康了吗?”他继续说。“的确,我看见你丈夫当时的可怜相!他真
是个好人,虽然我们之间有过争执。”
    她问是什么争执,夏尔没有告诉她要退货的事。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勒合说,“就是你一时高兴,要买的那些旅行用的箱子呀!”
    他的帽子戴得很低,差不多要遮住眼睛,两只手在后面背着,带着微笑,吹着口哨。他
瞧着她的脸,样子令人难以容忍。难道他看出了什么蛛丝马迹?她陷入了各种各样的疑惧忧
虑之中。但是最后他却改口说:
    “我们之间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我来和他商量一个新的安排。”
    他指的是延长包法利的借据。延长之后,先生就可以不再操心了;尤其是现在,他有一
大堆麻烦事要办,哪有工夫照应这个!
    “其实,他最好把这方面的事委托给一个人,比方说,委托给你;如果你有了委托书,
那就方便多了,我们也好在一起打交道……”
    她没有听懂。他也不再说。然后,话题转到生意上头。勒合说:夫人怎能不在他店里买
点东西呢?他回头给她送一块十二米的黑呢料子来,可以做件长袍。
    “你身上这件在家里穿很好。要出门作客就得换一件。我一进门,头一眼就注意到了。
我的眼睛可尖着哩。”
    他没有要人送衣料,而是自己把呢子带来。过后他又来量尺码,再过后又找别的借口,
每次来都显得和蔼可亲、热心帮忙,用奥默的活来说,就是俯首听命,但是总要对艾玛说上
几句委托书的事。他却从来不提借据。她也想不起来;在她开始复元的时候,夏尔对她露过
口风,可是她脑海里惊涛骇浪奔腾起伏,早忘到脑后去了。再说,钱财的事,她也闭口不
谈,包法利奶奶觉得意外,以为她的转变是病中信教的结果。
    但是奶奶一走,艾玛立刻使夏尔大吃一惊,她哪里来的这么多实用知识!应该了解情
况,核实财产是否抵押出去,是否要拍卖或者清算。
    她随口引用专门名词,什么继承人的顺序,催促对方诉讼代理人出庭的通知,互助基金
等,还不断夸大继承的麻烦;结果有一天,她拿出一张授权委托书的样本,上面写着“经营
管理一切事务,代办一切借货,代签一切票据,代付一切款项,等等”。勒合教她的,她都
照办了。
    夏尔幼稚地问她,这样本哪里来的。
    “居约曼先生那里。”
    她非常沉着地加了一句:
    “我不太相信他。公证人的名声不好!也许应该问问……我们只认识……唉!不认识
人。”
    “只有莱昂……”夏尔想了一下,接嘴说。
    但是写信说不清楚。于是她说要去一趟。夏尔婉言阻拦。她却一定要去。两人争着表示
体贴对方。最后,她装出顽皮的口气叫道:
    “不,求求你了,让我去。”,
    “你多么好呵!”他吻着她的前额说。
    第二天,她坐燕子号班车去卢昂请教莱昂先生。
    她在那里住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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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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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三天过得真充实,真有味,真漂亮,这才是真正的蜜月。
    他们住在靠码头的布洛涅旅馆。白天,他们待在房里,闭上窗板,关上门,地上的鲜花
和冰镇的果子露,一清早就有人送来。
    到了傍晚,他们又坐上一条门窗紧闭,帘暮遮严的小艇,到一个小岛上去吃晚餐。
    这时,造船厂外,听得见捻缝工人用木材敲打船身的响声。熬柏油的黑烟从树木间升
起,看得见河上有大块的油渍,在太阳的紫红光线下,不匀称地浮荡,好像佛罗伦萨的古铜
勋章一样。
    他们穿过停泊的船只,船上的长缆索斜斜地,轻轻地擦着他们小艇的上部。
    城市的喧嚣,大车的滚动,人声的嘈杂,甲板上的犬吠,不知不觉地就越离越远了。她
解开了帽带,他们走上了他们的小岛。他们坐在一家小酒馆低低的餐厅里,酒馆门口挂着黑
色的渔网。他们吃油炸胡瓜鱼,奶油樱挑,他们躺在草地上;他们在偏僻的白杨树下互相拥
抱;他们恨不得变成两个鲁滨逊。就在这个小地方.天长地久地住下去;他们心醉神迷,觉
得这里就是人间乐园。他们并不是头一次看到树木,青天,芳草,也不是头一次听到流水潺
潺,微风吹动树叶,但是他们的确从来没有这样欣赏过良辰美景,仿佛大自然以前并不存
在,只是在他们欲望得到满足之后,大自然才开始显得美丽似的。
    到了夜里,他们才动身回去。小艇沿着小岛走着。他们两个人待在船里,藏在阴影下,
并不说话。方桨一划,铁桨架就嘎吱响;仿佛在一片寂静中打着拍子,而船尾的舵拖在水
中,不断地发出轻轻的喋喋声。
    有一回,月亮出来了,于是他们不得不冒充风雅,夸夸其谈,说什么月色忧郁,充满了
诗意,她甚至唱起歌来:
    记得那夜划船时……
    她柔和的歌声消失在水波上,拖音给阵风吹散,莱昂听来,好像翅膀在他身边扑扑地
响。
    她坐在他对面,背靠着小艇的板壁,月光从开着窗板的一个窗口照了进来。她穿一件黑
色袍子,下边的褶幅摊开像一个折扇面,使她显得更瘦,更高。她仰着头,合着双乎,两眼
朝天,有时,她整个人都给柳树的阴影遮住了,然后,突然一下,她又在月光中冒了出来,
如梦似幻。
    莱昂坐在地上,一伸手在她身边捡到了一条深红色的丝带。
    船夫仔细看了一眼才说:
    “啊!这好像是前一天坐船的那一伙人的。他们真是热闹,有男有女,带了蛋糕,香槟
酒,还有短号,真是无奇不有!特别是一个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先生,留了小胡子,最逗
人乐!他们总对他说:
    ‘来吧,讲点什么吧……阿多夫……多多夫……’我想是这个名字。”
    她发抖了。
    “你不舒服?”莱昂坐到她身边来说。
    “哦!没什么。恐怕是夜晚太凉了。”
    “……看来,他不愁没有女人喜欢他,”老船夫又轻轻地说了一句,想讨好外地人。然
后,他在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接着又划起桨来。
    可是最后总得分手!离别真是难分难舍。她要他把信寄给罗勒嫂子转交;她无微不至地
再三叮嘱他要用双重信封。她对于私通这一套如此精明,使他不得不甘拜下风。
    “这样,你可以对我说没有问题了吧?”她最后一次吻他的时候说。
    “当然没有!”他一个人回家,在街上寻思着:她为什么这样关心委托书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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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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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莱昂在他的伙伴们面前摆出了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不屑与他们为伍,甚至连公
事也不放在心上了。
    他等她的信;信一来就读了又读。他给她写回信。他全心全意,尽心尽力去回忆她的形
象。思念之情不但没有因为分离而减弱,他反而一天比一天更想再见到她,结果一个星期六
的早上,他悄悄地离开了事务所。
    等他到了山坡高头,看见山谷里教堂的钟楼,还有白铁皮做的风信旗在随风旋转,心里
觉得高兴,就像百万富翁荣归故里一样得意洋洋,感慨系之。
    他围着她的房子转。厨房里有盏灯亮着。他等着看她的影子出现在窗帘后,但是没有出
现。
    勒方苏瓦大娘一看见他,就大叫大嚷,说他“高了,瘦了”,而阿特米斯却恰恰相反,
说他“胖了,黑了”。,
    他像以前一样,还在小餐室吃晚餐,但是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税务员作伴,因为比内等
燕子号班车也等累了,已经提前一个小时用膳,并且定了就不再改,准五点钟开晚餐,不过
一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说老马破车又迟到了。
    莱昂到底下了决心;他去敲了医生的门。夫人在卧室里,要一刻钟后才下来。医生见到
他似乎很高兴;但他整个晚上都在家里,第二天也不出门。
    一直等到第二天夜里很晚的时候,莱昂才有机会单独和她在花园后头见面,——也是在
小街上,和另一个情夫一样!天在打雷下雨,他们打着伞,在电光下谈话。
    分手真叫她受不了。
    “这还不如死好!”艾玛说。她一边哭,一边缠在他怀里。
    “再见!……再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他们分了手又转回来互相拥抱;就在这时她答应他,不管怎样也要想个长远之计,可以
自由见面,起码一个星期要见一次。艾玛相信会有办法。而且她满怀希望。她不久就会有钱
了。
    因此。她买了两幅有宽条纹的黄色窗帘,勒合先生早就向她吹嘘:货色价廉物美。她梦
想买一条地毯,勒合说:“这并不像喝光海水那么难。”他很有礼貌地保证送货上门。她再
也少不了他的帮忙。一天她要人找他二十回,他立刻丢下手头的事,甚至不发一句牢骚。大
家更不明白的是,罗勒嫂子为什么每天来她家吃午餐,此外还要专程探望。
    就是在这个时期,也就是说,在初冬季节,她对音乐似乎热爱得入了迷。
    一天晚上,夏尔听她弹琴,同一支曲子,她一连弹了四遍,越弹越生气,夏尔却听不出
来,反而喊道:
    “好极了!……非常好!……为什么不弹了?弹下去吧!”
    “不行!弹得太糟!我的手指都迟钝了。”
    第二天,他求她再弹一点什么。
    “好吧,只要你喜欢听!”
    于是夏尔也承认她有点失误。她弹错了乐谱,乱弹一气,后来干脆停下。,
    “啊!我算完了!恐怕该去上钢琴课,不过……”
    她咬咬嘴唇,又接下去说:
    “上一课要二十法郎,太贵了!”
    “是,的确……有点贵……”夏尔傻里傻气地哧哧笑着说。“不过,我看,不一定要花
那么多钱,因为有些不出名的钢琴老师,往往比出名的音乐家还强呢。”
    “你找找看,”艾玛说道。
    第二天,他回家时,用自作聪明的神气瞧着她,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
    “你有时候也真死心眼!我今天到巴弗谢尔去了。好,列雅尔太太告诉我,她的三位小
姐都在慈悲修道院,学一次钢琴只要五十个苏,还是一个出名的女教师呢!”
    她耸耸肩膀,从此不再弹琴了。
    但是她走过钢琴旁边的时候,只要夏尔也在那里,她就叹口气说:
    “唉!我可怜的钢琴!”
    有人来看她,她总会告诉你,为了重要的原因,她已经放弃音乐,不再弹琴了。于是人
家就同情她。真是可惜!她有这样好的素质!人家甚至还会对包法利说情。人家会使他觉得
惭傀,尤其是药剂师:
    “你这就不对了!一个人有天分决不该荒废呀!再说,你想想看,我的好朋友,让你太
太学琴,不是省了以后孩子学音乐的教育费吗?我呢,我主张母亲亲自教育子女。这是卢梭
的想法,现在也许还太新了一点,不过我敢担保,总有一天会占上风的,就像母亲喂奶和种
牛痘一样,现在不也没人反对了吗?
    于是夏尔又再一次提起学钢琴的问题。艾玛却尖酸地说反话:还不如把琴卖掉呢!这架
可怜的钢琴,使她心满意足地出过多少风头呵!要把琴卖掉,那不是要包法利夫人亲手割掉
身上一块肉吗!
    “要是你想学的话……,”他说,“偶尔去上一课,到底也不会叫我们倾家荡产呵!”
    “不过钢琴课一上,”她反驳说,“决不能中断,否则就是白学了。”
    她就是这样工于心计,设下圈套,让她丈夫自投罗网,答应她一个星期进一次城,去会
她的情人。
    但是一个月后,人家居然认为,她的钢琴弹得大有进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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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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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四到了。她起床后,悄悄穿好衣服,免得吵醒夏尔,怕他劝她不要这么早起来。
    然后她在房里走来走去.站在窗前,望着广场。曙光在菜场的柱子之间流通,药房的窗
板还没有打开,在朦胧的晓色中,隐约可以看出招牌上的大写字母。
    等到座钟的针指到七点一刻,她就到金狮旅店去,阿特米斯打着呵欠来给她开门。女佣
人为夫人把埋在灰烬里的木炭剔出来。艾玛一个人待在厨房里。她不时走出去看看。伊韦尔
在不慌不忙地套车,一面听勒方苏瓦大娘吩咐。老板娘戴着棉布睡帽,把头从卖票的小窗口
伸了出来,不厌其烦地交代解释,要是别人早听得不耐烦了。艾玛的靴后跟在院子的石板地
上走得咯咯响。伊韦尔喝了羹汤,披上粗毛大衣,点起烟斗,拿起马鞭,悠闲地坐到马车夫
的位子上。
    燕子号开车时跑小步,前四分之三古里,总是走走停停,好让旅客上车;有些旅客站在
大路边上,自家院子的栅栏门前,等候车来。有时旅客头一天订了座,反而要车等人;有人
甚至还在床上睡大觉。伊韦尔又叫又喊又骂,还不得不离开车座,去打鼓似地敲门。冷风吹
进了车窗的裂缝。然而,四条长凳渐渐都坐满了人,马车也滚滚前进了,一行苹果树,一棵
一棵地往后倒退;大路两边有两条长沟,里面都是黄泥浆水,远远望去,路离天边越近,就
越窄了。
    艾玛在大路上来来去去,把路都走熟了;她知道走过了牧场,有一根标杆,然后是一棵
榆树,一个仓库,或者是一个养路工人的工棚;有时,她甚至闭上眼睛,期望开眼时能看到
意外的东西。但是眼睛一睁开,她总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还有多少路要走。
    最后,马车离砖砌的房屋越来越近了,车轮也在土路上响了起—来,燕子号穿过了路两
边的花园,看得见栅栏围着的雕像。搭着葡萄架的土台,剪齐了的紫杉,还有秋千。然后,
再一眨眼,城市就在望了。
    城市由高而低,好像一个圆形剧场,笼罩在朦胧的雾色中,过了桥后,城区越来越大,
也越来越乱。再过去又是单调起伏的旷野,越远越高,最后和遥远的灰色天边,模模糊糊地
连成一片了。这样从高处望过去,整个景色好像一幅动也不动的图画;抛锚停泊的航船成堆
地挤在一个角落里;河道弯弯曲曲,流过青翠的小山脚下,椭圆形的小岛似乎是些在水面上
定居的黑色大鱼。工厂的烟囱喷出一大团、一大团褐色的浓烟,正如没有根的羽毛,随风飘
散。听得见炼铁厂的轰隆声,还有直立在雾中的教堂钟楼发出的叮当声。马路两旁的树木脱
了叶子,夹杂在房屋丛中,看起来像紫色的荆棘.屋顶上的雨水还没有干,随着房屋的高低
起伏,反射出参差不齐找亮光。有时,一阵强风吹来,把浮云吹到圣.卡特琳岭的悬崖峭壁
之前,仿佛空气凝成了波浪,一声不响地触上了暗礁,立刻泡沫四溅。烟消云散了。
    对她说来,人成了堆的地方,会放射出令人头晕目眩的生活气息,充满她的心头,仿佛
住在这里的十二万人,心一跳动,就会使她感到热情洋溢的热气。她的爱情也随着空间而扩
大了,把一片热热闹闹、模模糊糊、越来越高的喧哗声也吸收进去。然后,她又把这一片热
闹倒了出来,倒在广场上,林荫道上,街头巷尾,而这座诺曼底的古城,呈现在她眼前,好
像成了无边无际的京都,仿佛她正在走进巴比伦古国似的。她把双手靠着车窗,吸着窗外的
微风;三匹马快步跑,跑得泥浆里的石头嘎吱响,马车左右摇晃,伊韦尔老远就叫路上的小
货车让路,在吉约姆森林别墅过了夜的阔老板,坐着家庭自备的小马车,安安逸逸地跑下坡
去。
    班车在栅栏前停住了;艾玛解开了木底皮鞋的扣子,换了手套,披好肩巾,不等燕子号
往前再走二十步,就下了车。
    这时,全城才算醒了,有些伙计戴着希腊小帽,在擦铺面的橱窗,有些妇女腰间挎着篮
子,隔一会儿就在街角吆喝一声。艾玛眼朝下,挨着墙走,高兴得在黑面纱下微笑。
    她怕人看见,平时不走最近的路,她钻进阴暗的小街小巷,满身是汗,走向国民街街
口,走到喷水池边。这是剧院林立,布满了咖啡馆,妓女出没的地区。她常碰到拉着布景的
大车,晃晃荡荡地走过。有些系着围裙的伙计,把沙子撒在绿色小树丛之间的石板路上。闻
得到苦艾酒、雪茄烟和牡蛎的气味。
    她转过一条街,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鬈发露在帽子下面的人是他。莱昂还在人行道上走。
她跟住他一直走到旅馆;他上了楼,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多么热烈的拥抱:
    接吻之后,千言万语涌出嘴来。他们倾吐了一星期的相思挂念,等信的焦急不安;但是
现在,一切都成了过去,他们面对面,你看我,我看你,心醉神迷地笑着,亲亲热热地喊
着。
    床是一张桃花心木的船形大床。红绸帐子从天花板上挂了下来,快到床头方才束紧,张
开了一个喇叭口罩着枕头板——紫红色衬托着她棕色的头发和雪白的皮肤,她不好意思,两
条裸露的胳膊靠拢,两只手遮住脸。世上没有比这更美的了。
    房间温暖如春,有隔音的地毯,装饰显得轻佻,光线非常柔和,似乎是情人幽会的好地
方。壁炉栏杆上的箭头,圆铜花饰和大铜球,只要阳光一照进来,都会闪闪发亮。壁炉上两
个烛台之间,放着两个玫瑰色的大螺壳,俯身耳一听,还可以听到海浪的澎湃声。
    他们多么爱这个寻欢作乐的温室,虽然它的光辉有点褪色了!他们总发现家具原封不动
地摆在老地方,有时,她上个星期四忘记带走的头发夹子,也会放在座钟脚下。他们在壁炉
旁,在一张镶嵌着贝壳的独脚红木小圆桌上吃午餐。艾玛把肉切好,一片一片放在他盘子
里,一面卖弄风情;当香槟洒倒满了轻巧的玻璃杯,泡沫溢了出来,溅在她的戒指上时,她
就浪荡地高声大笑。他们完全沉醉在你欢我爱之中,竟把这里当成了他们的安乐乡,以为可
以恩爱到死。做一对长生不老的情侣。他们说:这是“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地毯,我们的安
乐椅”,她甚至把莱昂送她的花哨礼物叫做“艾玛的拖鞋”。那是一双粉红色的缎子鞋,有
天鹅绒毛镶边。当她坐在他的膝盖上时,她的腿短了一点,悬在半空中,小巧玲珑的拖鞋没
有后跟,就只套在她赤脚的趾头上。
    他是头一次尝到女性的难以言传的娇媚之美。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温存体贴的语言,见
过这种引人入胜的装束,这种白鸽酣睡的娇态。她的心灵深不可测,她的花边裙子难以看
透,都令人倾倒。再说,难道她不是一朵“倾城的名花”,一个有夫之妇:总而言之,一个
名副其实的情妇么!
    由于她的脾气变化无常,有时神秘,有时高兴,有时喋喋不休,有时默默无语,有时生
气,有时随和,无论怎样,她都会引起他的无穷欲望,唤醒他的本能或者记忆。她就是所有
小说中的情人,所有剧本中的女主角,所有诗集中泛指的“她”。他在她的肩头看到了“土
耳其入浴宫女”的琥珀色皮肤;她有封建城堡女主人的细长腰身;她也像西班牙名画中“脸
色苍白的女人”,但是说来说去,她总是个天使!
    他常常盯着她看,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出了窍,化为一层波浪,顺着她头脑的轮廓往下
流,被吸进了她白净的胸脯。有时他坐在地上,面对着她,两条胳膊放在她膝头,仰起脸
来,笑眯眯地端详。她也弯下身子,仿佛心醉神迷得透不出气来,悄悄对他说道:
    “呵!不要动!不要说话!瞧着我吧!你眼睛里流出来的脉脉温情,使我说不出的舒
服!”
    她叫他做“孩子”:“孩子,你爱我吗?”.
    她还没有听见他的回答,他的嘴唇已经捷足先登,封住了她的口。
    座钟上有一个爱神的小铜像,他撒娇似地弯着两条胳膊,举起一个镀金的花环。他们一
看就笑,笑了好几回,但等到他们要分别的时候,就笑也笑不出了。
    他们一动不动,面面相觑,翻来覆去地说:
    “下星期四再见!……下星期四再见!……”
    突然一下,她用双手搂住他的头,迅速地吻了他的前额,喊了一声“再见:”就冲下楼
梯了。
    她走到剧院街,去一家理发店整理鬓发。天黑了,店铺里都点起了煤气灯。
    她听见剧院的铃响,叫演员准备上演;她看见对面走过一些脸色白皙的男子,一些服装
褪了色的女人,都从后台的旁门走了进去。
    理发店的房子又低又小,倒很暖和,在油头粉脸和假发中间,火炉烧得噼噼啪啪地响。
烙铁的气味,梳头的那一双油手,不久就使她昏昏沉沉,披着梳头罩衫朦胧睡了一会。小伙
计给她理发时,老问她要不要化装舞会的门票。
    最后,她走了出来!她又走上大街小巷,来到红十字旅馆前上车;她把早上藏在长凳底
下的木底皮鞋取了出来,穿在脚上,和等得不耐烦的旅客挤在一起。有些旅客到山坡下就下
了车。车里只留下她一个人。
    车一转变,就看得见城里的灯光越来越多,仿佛一片朦胧的闪烁星光,笼罩着参差不齐
的房屋,艾玛跪在软垫子上,迷离的眼光失落在茫茫的夜色中。她呜咽了,叫着莱昂的名
字,说了几句温柔的情话,送了几个飞吻,但都随风消逝了。
    山坡上有一个可怜的流浪汉,拄着一根木棍,在马车之间走来走去。一堆破布披在他的
肩头,一顶头通底落的狸皮帽,像脱了底的圆面盆似的,遮住了他的脸,但是只要他一脱
帽,就看不见他的眼皮,只呢两个血红的眼眶。脸上的肉松得像红色的破布;脓液一直流到
鼻子边上,凝成了绿色的脓疮,黑色的鼻孔呼吸起来也像抽筋似的。要对人说话,他总是仰
起头来傻笑;那时他淡蓝色的眼珠,连续不断地朝太阳穴方向转动,一直转得碰到疮疤为
止。
    他上坡跟着马车跑,口里唱着一支小调:
    天气热得小姑娘
    做梦也在想情郎。接着就歌唱小鸟、太阳、树荫。
    有时,他突然一下,光着头出现在艾玛背后。她吓得叫起来,忙往后退。伊韦尔拿他开
心,要他去圣.罗曼赶集时当众出丑,或者笑着问他的相好怎么样了。往往马车在走,车窗
忽然夹住了他的帽子,他就用一只胳膊抓住脚凳,让车轮溅得他满身是泥。他的叫声开始微
弱,像婴儿哭,却越来越尖了。叫声拖得很长,夜里听来,仿佛是无名的痛苦发出模糊的哀
鸣;在铃铛声中,加上风吹树动,空车轰响,叫声显得遥远,使艾玛心烦意乱。这些声响沉
入了她灵魂的深处,就像一阵旋风卷入了深渊,把她带进了无边无际的忧伤世界。不过伊韦
尔发现马车失去了平衡,就挥动长鞭,拼命打瞎子。鞭梢抽到他的烂疮,他倒在泥浆里,痛
得号叫。
    燕子号的乘客到底睡着了,有的张嘴,有的低头,靠住旁边人的肩膀,或是抓住皮带,
随着马车颠簸,摇来晃去;车灯也在外面摇摆,照着辕马的屁股,又透过褐色布帘,把血红
色的影子撒在沉睡的旅客身上。艾玛沉醉在凄凉中,直打寒噤,觉得脚越来越冷,好像进了
地狱。
    夏尔在家里等她回来;碰到星期四,燕子号老是误点。夫人总算到家了!她勉强亲了一
下小女儿。晚餐还没做好,那没关系!她也不怪厨娘。现在似乎一切都随女佣人的便。
    往往丈夫觉得她脸色苍白,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没什么,”艾玛说。—
    “不过,”他反问道,“你今天晚上怎么不对头呀?”
    “哪里?没什么!没什么!”
    有些日子,她甚至一到家就上楼去卧室;朱斯坦在楼上,他不声不响地转来转去,小心
在意地服侍她,比起头等的女佣人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他把火柴,烛台和一本书摆
好,拿出她的睡衣,摊开她的被子。
    “好了,”她说,“行了,你走吧!”
    因为他还站在那里,两手垂下,两眼睁开,仿佛给突如其来的如梦似幻的千丝万缕缠住
了似的。
    第二天的日子真难熬,以后的日子越来越难以忍受,因为艾玛迫不及待地要重温她的幸
福——她的贪恋,加上如漆似胶的回忆,就像干柴烈火一样燃烧起来。等到了第七天,一见
莱昂,自然变成热情奔放的拥抱了。他的热情却掩盖在无限的惊异之下,不尽的感激之中。
艾玛全神贯注,却又有分寸地享受这种爱情,她利用温存体贴的千姿百态,想把感情维持得
天长地久,但想到有朝一日,爱情会烟消云散,就难免不寒而栗了。
    她往往脉脉含情,用忧郁的声音对他说:
    “唉!你呀!你会离开我的!……你总要结婚的!……你和别的男人一样。”
    他问道:“哪些男人?”
    “哪个男人不是这样?”她答道。
    然后,她又故作伤感地把他推开,加一句:
    “你们都没有良心!”‘
    一天,他们有点哲学意味地谈到人世希望的破灭,她要试试他是不是妒忌,或者也许是
为了需要倾吐衷情,她随便对他谈起,在他之前,她还爱过一个男人。“自然不象爱你这
样:”她连忙说,并且用她女儿的头做保证:“没有发生什么关系。”
    年轻人信以为真,但还是不免要问问:“他”是干什么的?
    “我的朋友,他是一个船长。”
    这就可以避免他再追问下去,同时也抬高了自己的身价,因为一个经风历险、受人敬仰
的船长居然拜倒在她裙下,这不说明了她多么有魅力吗?
    于是实习生自惭形秽了。他也羡慕肩章,勋章,头衔。她当然喜欢这一套:看她花起钱
来大手大脚,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其实,艾玛还有一大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想法没有说出口来,比如说,她来卢昂,想坐
一辆自备的蓝色的马车,驾一匹英吉利骏马,还要有一个穿翻口长筒靴的马夫。是朱斯坦引
起她这个想法的,他要求做她的侍仆;没有自备马车虽然不会减少她每次去幽会的乐趣,但
却肯定会增加她回家的痛苦。
    他们时常在一起谈到巴黎,她最后总是自怨自艾地说:
    “啊!要是我们住在那里,该多么好!”
    “啊!要是我们住在那里,该多么好!”
    “难道我们现在不幸福吗?”年轻人温情脉脉地反问她,一面用手摸她的鬓发。
    “对,我们幸福,”她说,我都幸福得要发疯了。吻吻我吧!”
    她对丈夫从来不像现在这样好,她为他做“阿月浑子”奶酪,晚餐后给他弹华尔兹舞
曲。他觉得自己是世上运气最好的人,艾玛也过得无忧无虑,但是一天晚上.突然间,他问
道:
    “是不是朗珀蕾小姐给你上钢琴课?”
    “是的。”
    “我下午碰到她,”夏尔接着说,“在列亚尔太太家。我对她说起你来,她却说不认识
你。”
    这好像是雷轰头顶。不过,她还是若无其事地答道:
    “啊!恐怕是她忘了我的名字!”
    “也许在卢昂,”医生说,“不止一个朗珀蕾小姐教钢琴吧?”
    “这也可能。”
    然后,她赶紧说:
    “不过我有她的收据。等等!我找来给你看。”
    于是她走到书桌前,搜遍了所有的抽屉,翻乱了所有的文件,结果还是昏头胀脑,没有
找到,夏尔尽力劝她不必劳神,为这些无所谓的收据伤脑筋。
    的确,到了下星期五,夏尔在不见阳光的衣帽间换皮靴的时候,在皮子和袜子之间摸到
了一张纸条,拿出来一看,上面写着:
    兹收到三个月学杂费六十五法朗整,此据。
    费莉西.朗珀蕾
    音乐教师
    “这鬼收条怎么钻到我靴子里来了?’
    “那恐怕是,”她答道,“装发票的旧纸盒里掉出去的,盒子不是放在木板边上吗!”
    从这时起,她的生活成了用谎话纺织起来的艺术品,她把她的爱情掩藏在面纱的包装之
下。
    说谎成了一种需要,一种嗜好,一种乐趣。到了这种地步,如果她说昨天上街她靠右
走,你就得相信其实她是靠左走的。
    一天早上,像平常一样,她穿得相当单薄,动身到卢昂去了,不料忽然下起雪来;夏尔
正有窗口看天气,一眼看见布尼贤神甫坐着杜瓦施市长的马车,要去卢昂。于是他跑下楼,
拿了一条厚围巾交给神甫,拜托他一到红十字旅馆,就转交给他太太。神甫一到就问旅馆老
板娘:荣镇的医生夫人住哪间房子。老板娘说:她很少光顾。因此,到了晚上,神甫在燕子
号班车上碰到包法利夫人时,就说起这件为难的事,但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要紧,因为他接
着就谈起一位在大教堂的传道师来,说他口若悬河,阔太太都听得不肯走。
    没有关系,他并没有寻根问底.但谁知道别人会怎样说呢。于是她想,以后还是每次在
红十字旅馆下车更稳当,镇上的正派人士下楼看见她,就不会起疑心了。
    不料有一天,勒合先生碰到她挽着莱昂的胳膊,从布洛涅旅馆里走出来,她吓坏了,以
为他会张扬出去。其实,他哪里会那样傻!
    不过,三天之后,他走进了她的房间,关上房门,说道:
    “我等钱用。”
    她说她拿不出钱来。于是勒合唉声叹气,说他帮过她多少忙。
    的确,夏尔签过字的两张借据,直到目前,艾玛只付了一张,至少第二张呢,商人在她
请求之下,答应换成两张借条,但是借款的日期却大大提前了。叹气后,他从衣袋里拿出一
张没有付款的帐单来,其中有窗帘、地毯、沙发套的料子、几件衣服、还有梳妆打扮的各种
用品,加起来总数大约有两千法朗。
    她低下头,他却接着说:
    “你没有现钱,但有‘房产’呀。”
    于是他指出在巴恩镇有一座旧房子,坐落在奥马尔附近,没有多少收益。房子原来是归
田庄的,但包法利老爹把小田庄卖了,勒合对这些了解得一清二楚,甚至知道占地多少公
顷,邻居姓甚名谁。
    “我要是你呀,”他说,“卖掉房子还清债,还有多余的钱好用呢。”
    她怕不容易找到买主;他说也有可能找得到;她就问他怎样才能卖掉。
    “你不是有委托书吗?”他答道。
    这句话有如一阵清风,吹到她的脸上。
    “把帐单留下吧,”艾玛说。
    “哎!你何必麻烦呢!”勒合答道。
    下个星期他又来了,并且自我吹嘘,说是大费周折之后,总算找到了一个什么朗格瓦,
他早就打那座房子的主意,但不知道打算出什么价钱。
    “价钱没有关系!”她叫了起来。
    正相反,他倒不急,说要等等,试试这个家伙。这笔买卖值得跑一趟,既然她不能去,
他主动提出效劳。去和朗格瓦当面打交道。
    他一回来,就说买主愿出四千法郎。
    艾玛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心花怒放。
    “凭良心说,”他又加了一句,“出价不低。”
    她马上拿到一半现款,当她要还清欠帐的时候,商人却说:
    “说老实话,看到你一下子花完这么一大笔款子,我都觉得过意不去。”
    于是她看着钞票,想到这两千法郎可以用来付多少风流帐呵!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她结结巴巴地说。
    “啊!”他装出一个老实人的样子,笑着说,“要是你愿意的话,为什么不记帐呢?难
道我不会替你精打细算么?”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里拿着两张长纸条,在手指中间转来转去。最后,他打开皮夹
子,拿出四张期票放在桌上,每张票面上是一千法郎。
    “签个字吧,”他说,“钱给你了。”
    她生气了,叫了起来。
    “不过,如果我把余额给你,”勒合先生满不在乎地答道,“这不是帮你的忙吗?”
    于是他拿起笔来,在帐单底下写道:“收到包法利夫人四千法郎整。”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因为六个月后,你就可以拿到卖房子的欠款,而且我把最后一
张期票的日期,写成欠款付清之后。”
    艾玛算来算去,有点搞糊涂了,耳边只听见丁当声,仿佛金币撑破了口袋,围着她在地
板上滚似的。最后,勒合对她解释:他有一个朋友叫做万萨,在卢昂开银行,可以给这四张
期票贴现,扣掉她实际的欠款之后,他会亲自把余额给她送来。
    但是他送来的不是两千法郎,而只有一千八,因为他的朋友万萨“理所当然”扣下了二
百法郎,作为佣金和贴现费。
    接着,他就顺便要张收条。
    “你知道……做买卖……有时候……唉!请写日期,写上日期。”
    艾玛眼前出现了梦想可能实现的前景。不过她还算小心,留下了一千金币,等头三张期
到期时,用来付款;但是第四张不凑巧,偏偏在星期四送到家里,夏尔莫名其妙,只好耐心
等妻子回来再问清楚。
    虽然她没有告诉他期票的事。但那是为了免得他为家事操心呀;她坐在他的膝盖上,又
是亲他,又是哄他,说了一大堆即使赊帐也非买不可的东西。
    “说到底,你也得承认,这样一大堆东西,价钱不算太高呀!”
    夏尔没有法子想,只好去找永远少不了的勒合帮忙,勒合赌咒发誓,一定使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只要医生给他另外签两张期票,一张是七百法郎,三个月内付款。为了有法子还
债,夏尔给他母亲写了一封动情的家信。母亲没有回信,亲自来了。艾玛问夏尔有没有挤出
点油水:
    “钱有,”他答道,“不过她要查帐。”
    第二天天一亮,艾玛就跑到勒合先生那里去,求他另外做份假帐,不能超过一千法郎,
因为她要是拿出四千法郎的帐单来,那就得承认她已经还了三分之二的帐,这不是要招供卖
房子的事吗?而这笔买卖是商人瞒着她家里做成的呵。
    虽然每件东西都很便宜,包法利奶奶还是嫌开销太大。
    “你就不可以少买一条地毯吗?为什么沙发要换新套子呢?在我那个时候,一家只有一
张沙发,还是给老人坐的,——至少,在我母亲家里是这样,她可是个正派人呢,告诉你
吧。——世界上并不是个个人都有钱!再有钱也经不起流水似地乱花呵!要是像你这样贪舒
服,我真要羞死了!而我上了年纪,本来要人照顾……你看!你看,这样喜欢打扮,这样摆
阔!怎么!两法郎一尺的绸夹里!……印度纱只要十个苏,甚至八个苏一尺,不是一样管用
么!”
    艾玛仰卧在长沙发上,尽量压住脾气说:
    “唉!奶奶,够了!够了!……”
    奶奶却继续教训她,预言他们到头来怕要进收容所。不过.这都怪包法利。幸而他答应
收回委托书……
    “怎么?”
    “啊!他起了誓的,”奶奶答道。
    艾玛打开窗子,把夏尔叫了来,可怜的男人只得承认是母亲逼他答应收回的。
    艾玛走了,马上就转回来,神气十足地拿出一张厚纸来给奶奶。
    “我谢谢你,”奶奶说。她就把委托书丢到火里去。
    艾玛大笑起来。笑得刺耳,哄动,持久:她的神经病又发作了。
    “啊!我的天呀!”夏尔喊了起来。“唉!妈!你也不对,一来就跟她吵!……”
    母亲耸耸肩膀,硬说这是“装疯卖傻”。
    但夏尔这一次可不听话了,他为妻子辩护,气得奶奶要走。第二天她就走了,走到门
口,儿子还想留她,她却答道:
    “不必了!不必了!你要老婆不要老娘,这是人之常情,天下事都是这样的,不过,这
好不了,你等着瞧吧!……好好保养身体……因为我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再来跟她吵了。”
    夏尔得罪了母亲,也得罪了艾玛,夫妻一面对面,妻子就尽情发泄她的怨恨,骂他背信
弃义;他不得不再三恳求,她才答应再接受他的委托,并且由他陪着去吉约曼先生事务所,
重新签订一份一模一样的委托书。
    “这很容易理解,”公证人说,“一个搞科学的人哪能为这些生活琐事操心呢!”
    夏尔听了这曲意奉承的话,觉得松了一口气,公证人仿佛能点石成金,给他的弱点披上
了高尚使命的光辉外衣。
    下一个星期四,在他们旅馆的房间里和莱昂在一起的时候,她是如何心花怒放呵!她又
笑又哭,又唱歌又跳舞,又要果汁又要香烟,他觉得她太过份了,但是风流可爱。
    他不知道她的生命起了什么变化,居然越来越拼命追求生活的享受。她变得容易发脾
气,贪吃好东西,越来越放荡;她同他在街上走,头抬得高高的,她说,不用怕人家说三道
四。不过,有时她想到万一碰到罗多夫呢,不由得颤抖起来;因为他们虽说一刀两断了,她
似乎还不能完全甩开对他的依恋。
    一天晚上,她没有回荣镇。夏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小贝尔特没有妈妈不肯睡觉,呜呜
咽咽,哭得胸脯时起时落。朱斯坦到大路上去碰碰运气。
    奥默先主也为此离开了药房。
    最后,到了十一点钟,夏尔实在耐不住了,就驾起他的马车,跳上车去,使劲抽打牲
口,在早晨两点钟左右,到了红十字旅馆。人不在那里。他想起实习生也许见到过她,但他
住在哪里呢?幸而夏尔记得他老板的地址,他跑去了。
    天朦朦亮。他看出了一家门上有几块牌子;他去敲门。门没有开,回答问话的人又说又
骂,咒骂那些深更半夜吵得人睡不着的人。
    实习生住的房子既没有门铃,也没有门环,还没有门房。夏尔举起拳头,重重地捶了几
下窗板。一个警察走过来了,于是他吓得赶快走开。
    “我真傻,”他自言自语,“当然是洛尔摩先生留她吃晚餐了。”
    洛尔摩家已经不再住在卢昂,
    “她恐怕是留下来照顾杜伯伊太太了吧。唉!杜伯伊太太已经死了两个月了!……那
么,她在哪里呢?”
    他忽然有了主意,他到一家咖啡馆去查当地的《年监》,很快找到了朗珀蕾小姐的名
字,她住在皮匠街七十四号。
    他走进街口,就看见艾玛从另外一头走过来了;他与其说是拥抱她,不如说是扑在她身
上,并且喊道
    “昨天谁留住你呐?”
    “我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你住在哪里?……这是怎么搞的?……”
    她用手摸摸额头,答道:
    “在朗珀蕾小姐家里。”
    “当然是她家!我正要去呢。”
    “啊!不必去了,”艾玛说。“她刚出去。不过,以后,你也不用再担心了。要是我晓
得回家晚一点。会把你急成这个样于,你看,我就不方便在外边走动了。”
    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以后她就可以毫无拘束地离开荣镇了。因此,她就充分利用一切机
会。只要她起了念头,想见莱昂,随便找个借口,她就走了,但是,那天他不会在旅馆等
她,她就索件找到事务所去了。
    头几回他们过得很快活,但是不久之后,他就不能再掩饰真相了,只得老实告诉她!老
板讨厌有人无事打扰。
    “算了!去他的吧,”她说。
    于是他就溜之大吉。
    她要他穿一身黑衣服,下巴上留一撮尖尖的胡子,后起来好像路易十三的画像。她想看
看他住的地方,发现房子太差劲了;说得他满脸通红,她却毫不在乎,反倒劝他买些和她家
里一样的窗帘。等到他说价钱太贵时,她就笑着说:
    “哈!哈!你舍不得你那几块小金币啦:”
    她每回都要莱昂讲清楚,自从上次幽会之后,他都做了些什么事。她要他写诗,要求他
写一首献给她的“情诗”;他才写到第二行.就押不了韵,只好从纪念册上抄一首十四行
诗,敷衍了事。
    这与其说是爱面子,还不如说是要讨她欢喜。她说什么,他从来不争辩;她喜欢什么,
他都全盘接受;仿佛她不是他的情妇,而他反倒成了她的情妇似的。她说起话来温情脉脉,
吻起他来。叫他销魂失魄。她这套勾魂摄魄的本领是哪里学来的?真是高深莫测,真假难
分,差不多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http://blog.sina.com.cn/u/2030065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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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43 |只看该作者
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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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莱昂到荣镇来看她,时常在药剂师家吃晚餐,觉得礼尚往来,若不邀请他来卢昂,未免
说不过去。
    “非常乐意!”奥黑先生答道。“何况我也应该出去走走,因为老待在这里,身上都要
长出老茧来了。我们去看看戏,吃吃馆子,玩个痛快!”
    “啊!我的好当家人!”奥默太太听说他要去冒一些模糊的危险,心里不免担惊受怕,
就温存体贴地小声挽留他。
    “哎,怎么了?你以为我一年到头在药房里闻药味就不会损害我的健康么?瞧!这就是
娘儿们的德性:她们连科学也妨忌,甚至反对最合情合理的消遣。别听她的!我一准来。说
不定哪一天我就转到卢昂,同你一起去把铜钱转得哗啦响。”
    药剂师从前是不肯说这种话的,现在也学时髦了,认为巴黎吃喝玩乐的风气最有派头,
也像他的邻居包法利太太一样,非常好奇地向实习生打听首都的风俗习惯,甚至还说说巴黎
用语,来炫耀自己……使土佬财主目瞪口呆。例如他把卧房叫做寝室,把集市叫做商场,不
说“好看”而说“漂亮”,不说“时新”而说“摩登”,不用法语而用英语叫“北大街”,
不说“我走了”而说“我去了”。
    就这样,有一个星期四,艾玛居然在金狮旅馆的厨房里,意外地碰到了奥默先生。他穿
了旅行装,那就是说,一件没人见他穿过的旧披风,一只手提着一个小箱子,另一只手拿着
一个店里暖脚出的皮囊。他没有把他的旅行计划告诉任何人,唯恐他出门会使大家担心似
的。
    一想到要旧地重游,他当然兴高采烈,一路上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没了;然后不等到
站,就赶快跳下车去,要找莱昂。
    实习生怎么也推托不掉,硬给奥默先生拉到诺曼底大咖啡馆去了,他大模大样地走了进
去,连帽子也不脱,认为在公共场所不戴帽子太土头土脑了。
    艾玛等莱昂等了三刻钟。最后,她跑到事务所去,心里胡猜乱想,怪他漠不关心,又恨
自己弱,就这样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生了一下午的闷气。
    他们两个对面地坐在桌子两边,一直坐到两点钟。大厅已经空了,只有火炉的烟筒管做
成棕榈树的形状,把圆锥形的金黄枝叶伸向白色的天花板:他们靠着窗子,窗外太阳光里,
有一个小喷泉在大理石水池中沙啦沙啦地响;池里有水田芥和石刁柏,当中有三只迟钝的龙
虾伸直了身子,碰到了一堆侧身躺着的鹌鹑。
    奥默兴高采烈。使他陶醉的与其说是美酒好菜,不如说是富丽堂皇的气氛,但波玛尔的
红酒也喝得他心情有点激动,等到酒煎鸡蛋端上来的时候,他就谈起女人伤风败俗的妙论来
了。对他诱惑力最大的是“时髦”。他喜欢服装讲究的女人和家具讲究的房子,至于体形,
他倒不讨厌大块头。
    莱昂无可奈何地瞧着挂钟。药剂师还是有吃有喝,有谈有笑。
    “你在卢昂,”他忽然说.“恐怕缺少知心人吧。其实,你的情人住得并不算远。”
    对方脸红了。“得了,老实说吧!不要瞒我,你在荣镇……?”
    年轻人结结巴巴。
    “在包法利夫人家,你不是看中了……?”
    “看中了谁”?
    “女佣人!”
    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但是莱昂太爱面子,没有思前顾后,就一口咬定,说是没这回事,
因为他只爱棕色头发的女人。
    “你说得对,”药剂师说,“她们的性欲更旺盛。”
    于是他侧着身子,对着他朋友的耳朵,怎样才能看出一个女人的性欲旺不旺。他甚至扯
到人种学上去了,说什么德意志女人暧昧,法兰西女人放荡,意大利女人热情。
    “那黑种女人呢?”实习生问道。
    “这是艺术家的爱好,”奥默说。“伙计!再来两小杯咖啡!”
    “我们走吧!”莱昂实在不耐烦了,最后又再说了一遍。
    “好,”奥默用英文答道。但是他走以前,还要当着餐厅老板的面,说几句恭维的客套
话。
    年轻人正想离开他,就推托说有事要走。
    “好!我陪你去!”奥默说。
    于是他陪着莱昂上了街,一路上大谈他的老婆,他的儿女,他们的前途,还有他的药
房,讲到药房以前多么糟糕,他自己如何把它搞得尽善尽美。
    走到布洛涅旅馆门前,莱昂出其不意的甩掉了他,三步两脚上了楼梯,发现他的情妇正
焦躁不安。
    一提到药剂师的名字,她就火冒三丈,然而他提出了一大堆理由;这也不能怪他;难道
她还不了解奥默先生?怎么可能相信他会喜欢和他在一起?但她转过身去;他又把她拉过
来,自己跪在地上,用两条胳膊抱住她的腰,做出一副可怜相,又是恳求,又是动情。
    她却一直站着,两只冒火的大眼睛认真地瞪着他,简直有点吓人。然后,她红润的眼皮
下垂,半遮着朦胧的泪眼,让莱昂吻她的手,那时进来了一个佣人,说有人要找先生。
    “你回来吗?”她问。
    “当然。”
    “什么时候?”
    “马上回来。”
    “这是个高招吧?”药剂师一见莱昂就说。“我看你恐怕不愿意拜访人,就把你找出来
了。我们去布里杜那儿喝一杯开胃酒吧?”
    莱昂说,老天在上,他得到事务所去了。但是药剂师却拿公文程序开玩笑。
    “去他的什么法学家!见鬼去吧!有谁拦住你呀?做个好样儿的!我们去看布里杜;你
去看看他的狗。真好玩。”
    实习生一定不肯去。
    “我也去事务所。我看报纸等你,或者翻翻法典也行。”
    艾玛发的脾气,奥默先生的罗嗦,也许午餐吃得太多,使莱昂晕头转向,拿不定主意;
药剂师的疲劳轰炸更使他丧魂失魄:
    “去看布里杜吧!只两步路,就在马帕吕街。”
    他怕磨缠,人又糊涂,加上一种无以名之、专和自己作对的情绪,居然使他跟着到布里
杜那里去了。他们看见他在小院子里,监督三个小伙计气喘吁吁地转动一部机器的大轮子,
正在做塞尔兹矿泉水,奥默给他们出主意,他拥抱了布里杜,他们喝开胃洒。莱昂几次三番
要走,那一位总是拉住他的胳膊说:
    “等一下!我就走。我们去《卢昂灯塔》报社看看。我给你介绍托马森。”
    他好不容易才脱了身,三步两跳跑就到了旅馆。艾玛已经走了。
    她刚离开,气得要命。她现在简直恨他了。说话不算数,约会没信用,这是叫人跌交。
她还要找别的理由,好说服自己离开他;他没有男子汉大丈夫气,软弱,庸俗,比女人还温
顺,而且吝啬小气,胆小怕事。
    等到她心平气和的时候,结果她又发现,她恐怕还是冤枉了他,但是诋毁自己心爱的
人,总会或多或少地疏远感情的。千万不要碰泥菩萨的金身,只要一碰,金粉就会沾在手
上。
    他们终于到了这个地步,谈起话来,十之八九和爱情毫不相干,艾玛写起信来,说的也
是花呀,诗呀,月亮,星星,热情已经如潮涌退,但又心有不甘,无可奈何,只好借助外
力,妄想死灰复燃,旧情重温,下一次去卢昂之前,她总是不断地给自己许愿,一定要痛饮
幸福的琼浆,但是事后又不得不承认,和以前的幽会没有什么不同。这种失望却并没有使她
灰心,只要一有新的希望,她就更加欲火中烧,更加加饥似渴地回到了他的身边。她脱起衣
服来毫无羞耻感,一下就把束腰的丝带揪掉,细长的带子像一条花蛇似地丝丝响,从她的光
屁股上溜下来。她踮着脚丫子走到门边。再看看门是不是关好,然后把身上的衣服脱得精
光;她脸色发白,也不说话,神情紧张,一下就倒在他的胸脯上,浑身上下不住地打哆嗦。
    然而,莱昂看到她额头的冷汗、颤抖的嘴唇、失神的眼珠、拥抱的胳膊,似乎感到一种
濒临绝境、预兆不祥、无以名之的力量忽然插身在他们之间,要把他们活活拆开。
    他并不敢问她;发现她经验这样丰富,心里不免寻思,她一定是个风月老手,经受过各
种痛苦和欢乐的考验,过去使他心醉魂销的风情,现在吓得他有点丧魂失魄了。还有更使他
反感的,是他的人格一天比一天消失得更多,他怪艾玛不该这样长久占领他的身心。他甚至
想不再对她亲热,但只要听到她的小靴子咯噔—响,他就像酒鬼见到好酒一样,浑身软弱无
力了。
    的确,她对他的关怀也是无微不至,吃得讲究,穿得花哨,眼睛脉脉含情。她从荣镇带
了玫瑰花来,放在胸前,一见到他,就把花投到他脸上。她担心他的健康,出主意叫他怎样
对人对事;为了进一步占有他的心,她希望老天也许会助她一臂之力,就在颈上挂了一个圣
母像章。她像一个贤妻良母一样,打听他的同事。她对他说:
    “不要去看他们,不要出去,不要管别人,只管我们自己吧,爱我吧!”
    她甚至想到要监视他的生活,还起念头要人在街上跟踪他。旅馆旁边有的是游手好闲的
流浪汉,对这类事当然是不会拒绝的……不过这会有损于她的自尊心。
    “唉!管他呢!要是他三心二意,和我又有什么相干!难道我还在乎?”
    有一天他们分手了,时间还早,她—个人顺着大马路走回去,一眼看见了她当年住过的
修道院的围墙,于是她就在榆树阴影下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从前这里是多么安静!那些
从书中读到的,使她想入非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恋爱心情,多么令人神往呵!
    新婚的头几个月,在森林中骑马漫游,同子爵跳华尔兹舞,听拉加迪唱歌剧,一切都历
历如在眼前……忽然一下,她觉得莱昂也和这些往事一样遥远了。
    “不过,我还在爱他呢!”她心里想。
    那又有什么用!她并不幸福,从来也没有幸福过。这种对生活的不满足感是从哪里来
的?为什么她心灵的寄托,转眼就成了腐朽?……啊!哪里找得到一个刚强的美男子,天生
的勇敢,既热情洋溢,又温存体贴,既有诗人的内心,又有天使的外表,能使无情的琴弦奏
出多情的琴音,能向青天唱出哀怨动人的乐歌?为什么她就碰不到—个这样的男子?呵!不
可能!再说,也不值得追求,到头来一切皆空!一切微笑都掩盖着厌烦的呵欠,一切欢乐下
面都隐藏着诅咒,兴高彩烈会使人腻味,最甜蜜的吻留在嘴唇上的只是永远不得满足的淫
欲。嘶哑的青铜声在空中荡漾,那是修道院的钟敲了四下。才四点钟,她却觉得在长凳上似
乎坐了一辈子。一分钟里容得下无限的感情,正如一个小地方容得下一大堆人一样。
    艾玛生活在自己的感情中。不把金钱放在心上.就像是个公爵夫人。但是有一天,一个
鬼鬼祟祟、秃头红脸的人走进了她的家门,说是卢昂的万萨尔先生派来的。他把绿色长外套
衣袋上的别针取下。别在袖子上,客客气气地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来。
    这是一张七百法郎的借据,上面有她的签名,由于她几次拒绝付款,勒合就把帐单转给
万萨尔了。
    她打发女佣人去找勒合。他不能来。
    那个陌生人一直站着,东张西望,又粗又黄的眉毛也遮不住他好奇的眼光,他带着莫明
其妙的神气问道:
    “我怎么回万萨尔先生的话呢?”
    “那么,”艾玛答道,“就说……就说我手头没有钱……下星期再来吧……请他等几
天……好不好?下星期再来。”
    陌生人没有说什么就走了。
    但是第二天中午,她收到一张拒付通知书;一看到贴了印花的公文,上面几次三番出现
了用粗体字写的“比希执达员哈朗”的名字,她吓得这样厉害,赶快跑去找布店老板。
    她看见他在店里,正用绳子把一个包裹捆起来。
    “有什么吩咐吗?”他说。
    勒合一边说,一边只管继续打他的包,有一个十三四岁的驼背女孩子做他的帮手,她既
当伙计,又当厨子。
    然后,他抱着木头鞋,踩得铺子里的地板嘎吱响,把包法利夫人带上了楼,领进一个狭
窄的小房间,里面有一张松木大书桌,桌上放了几本大帐簿,横压着一根上了挂锁的铁杠。
靠墙隐约可以看见一只大保险拒,柜上遮了一些印花布的零头,体积很大,里面装的当然不
止是票据和现金。事实是勒合先生借贷要收低押品,因此,包法利夫人的金表链,特利耶老
头的金耳环,都装在拒子里,可怜的老头子最后不得不卖掉家私,在坎康普瓦买,买下了一
家存货不多的小杂货店,后来害了重伤风、死在杂货铺的黄烛当中,脸比蜡烛还黄。
    勒合坐到大扶手椅的草垫子上,问道:
    “有什么事呀?”
    “你看。”
    于是她拿出通知书来。
    “唉!我有什么办法?”
    于是她生气了,说他答应过不转让她的借据。
    他并不抵赖。
    “不过我也是刀搁在脖子上,迫不得已呀。”
    “现在会怎么样?”她又问道。
    “啊!那倒简单:先是法庭判决,然后扣押……;就算‘完了’!”
    艾玛恨不得要打他一顿。但她忍气吞声地问:有没有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哈!你希望万萨尔大事化小。你不知道这个人,他比阿拉伯人还狠呢!”
    这就要勒合先生出力了。
    “你听我说!直到现在,我对你还算不错吧?”
    于是他打开一本帐簿,
    “你看!”然后他一页一页从后往前翻:
    “你看……你看……八月三日,两百法郎……六月十七,一百五十……三月二十三,四
十六法郎……而在四月……”
    他打住了,仿佛害怕说漏了嘴似的。
    “我还没提你丈夫签的期票,一张七百法郎,一张三百!还有你的零碎帐,加上利钱,
算也算不清,我都搞糊涂了。你叫我怎么再管下去呢!”
    她哭了,甚至喊他“我的好勒合先生”。但是他总推说“万萨尔这家伙太坏”。再说,
他手头一个钱也没有,现在谁也不还欠帐,简直是在他身上剥皮拔毛,像他这样一个开小铺
子的可怜人,怎么能放帐呢?
    艾玛不说话了。勒合先生轻轻地咬着鹅毛笔管的羽毛,当然是为了她的沉默而感到不
安,因为他又说了:
    “起码,不管哪一天,如果我有一笔进款……我才能够……”
    “其实,”她说,“巴恩镇拖欠的款子……”
    “怎么?……”
    一听到朗格卢瓦还没有付清欠帐,他显得大为意外。然后,他假情假意地说:
    “那我们好商量,比如说……?”
    “唉!一切都可以随你!”
    于是他闭上眼睛,盘算了一下,写了几个数字,说自己也很困难,事情很棘手,他的
“老本也赔出去了,”这才开了四张期票,每隔一个月付清二百五十法郎。
    “但愿万萨尔接受我的期票!其实,我说话是算数的,就像苹果是圆的一样。”
    然后,他随随便便挑了几件新到的货给她看,不过在他看来,没有一件够她的格。
    “我说一件衣料卖七个苏一公尺,保证不掉颜色!他们就相信了!其实,我没有讲真
话,你当然明白。”他想这样对她推心置腹,把欺骗别人的事告诉她,就可以要她相信,他
对她是另眼看待的。
    她一走,他又把她叫回来,看一幅三公尺的镂空花边,那是他最近买到的“抢手货”。
    “多漂亮!”勒合说:“现在用的人多着呢,搭在沙发背上,真够派头。”
    然后他比扒手还快,就用蓝纸把花边包好,塞到艾玛手里
    “至少,就我所知道的……?”
    “啊!以后再说吧,”他又加了一句,就转过脚跟进去了。
    一到晚上,她就催包法利给他母亲写信,要她把遗产还没有付清的款子尽快给他们寄
来。婆婆回信说,遗产没有余款:清算已经 结束,他们除了巴恩镇的房产以外,每年还有
六百法朗收入,她会按时间给他们汇来。
    于是包法利夫人只好向两三家病人讨款,不久就老用这个办法,因为她一讨债就灵。她
还小心在意地在帐单后面加上一句:“请不要向我丈夫提这件事,你知道他多么爱面子……
真对不起……请多关照……”
    有人表示不满,她就把信截住。
    为了搞到钱,她还卖她的旧手表,旧帽子,破铜烂铁;她讨价还价,分文必争——她身
上流着农民的血液,使她见钱眼开,后来,她进 城的时候,还买了一些便宜的旧货,不怕
转卖不掉,勒合先生总是会收下的。她收买鸵鸟的羽毛,中国的瓷器,还有大木箱;她向费
莉西借钱,向勒方苏瓦大娘借,甚至借到红十字旅馆的老板娘头上,不管什么地方,见人就
借,最后,收到了巴恩镇的欠款,她付清了两张期票,另外一千五百法朗又过期了,她又签
新期票,就这样一直拖下去。
    其实,她有时也想算计算计,但是一算就发现事情越出常轨,连她自己也难以相信。于
是她又重新算过,可是越算越糊涂,只好丢下不管,甚至想也懒得想了。
    现在,这个家也搞得一塌糊涂!只看见讨债的商人走出门时满面怒容。有些手绢丢在灶
上;小贝尔特居然穿破袜子,这可惹得奥默太太大发牢骚。要是夏尔敢不识相,说上片言只
语,艾玛回起嘴来就蛮不讲理,说这一点不能怪她!
    为什么这样大的脾气?他认为她的老毛病又复发了,于是他反面责备自己太不体贴,不
该把她的神经病当做错误,真想跑去吻她,表示歉意。
    “啊!不行,”他心里又想,“我会惹得她讨厌的!”于是就不敢去。
    晚餐后,他一个人在花园里散步;有时,他让小贝尔特坐在他膝盖上,打开一本医学杂
志,教她认字。孩于从来没有学习过。不一会儿就愁容满面,睁大眼晴,哭了起来。他只好
又来哄她;把喷水壶里的水倒在沙上,流成一条小河。或者把女贞树桠掰断,栽在花圃里,
这并不会糟蹋花园,因为园子里的草已经长得太乱,锄草的钱也好几天没有付给勒斯蒂布杜
瓦了!后来孩子一冷,就要妈妈。
    “叫保姆吧,”夏尔说。“你晓得。我的小宝贝,妈妈不喜欢人打搅。”
    秋天来了,树叶已经开始落下,——就像她两年前生病时一样!——要到什么时候才能
了结?……他继续走着,双手搭在背后。
    太太待在卧房里,没有人上楼去打扰她。她就待一整天。麻木不仁,连衣服也几乎不
穿,有时点起苏丹后宫用的锭香.那是她在卢昂一家阿尔及利亚人开的铺子里买的。为了不
要丈夫夜里直挺挺地躺在自己身边,她就蹙眉蹙嘴,打发他到楼上去睡;她看书一直看到天
亮,看些荒唐的小说,里面描写狂欢滥饮的场面,鲜血淋漓的情景。有时她吓得魂不附体,
大声喊叫。夏尔赶快跑来。
    “没你的事!快点走开!”她说。
    有时,她想起幽会的欢乐,于是欲火中烧,气喘吁吁.心情激动,简直成了情欲的化
身,她只好打开窗子.吸进一口冷空气,让压在头上压得太重的头发迎风散开,望看天上的
星星,幻想多情的白马王子会从天而降。她又想起了他,想起了莱昂,那时.只要能有一次
心满意足的幽会,她就是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了。
    幽会的日子是她盛大的节日。她要过得绚丽多彩!当他一个人的钱不够花的时候,她就
满不在乎地填补了余额,他想告诉她,换个便宜点的旅馆可以过得一样痛快,可她就是不
听。一天,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了六个镀金的小勺子,这是她结婚时卢奥老爹送的礼物,她却
要他马上拿到当铺去换钱。莱昂不敢不去,虽然心里老大不高兴。他怕名誉会受影响。
    事后一想,他觉得他情妇的行为不正常,如果要摆脱她,也许不能算错。碰巧有一个人
给他母亲写了一封长长的匿名信,说他“和一个有夫之妇打得火热,不能自拔”。老太太仿
佛立刻看到了一个会害得她家破人亡、永世不得翻身的祸根,那就是说,一个模糊不清的害
人精,一个迷人的女妖,一条毒蛇,一个如梦似幻地潜伏在爱情深处的不祥物,于是她赶快
写信给她儿子的老板杜博卡吉律师,因为他办起这种事来,可以说是拿手好戏。他和莱昂谈
了三刻钟话,要他睁开眼睛,看清他面前的无底深渊。这种不清不白的关系将来会影响他开
业的。律师要求他和情妇一刀两断,即使他不为自己的利害着想,忍痛割爱,至少也该为他
杜博卡吉着想呀!
    莱昂到底发誓不再见艾玛了。他说得到,却做不到,一想起这个女人可能给他带来的麻
烦,惹起的口舌,还不算他的伙伴早上在炉畔的闲言碎语、打趣开心,他又不得不责备自己
了。再说,他快要提升为第一帮办:是应该认真的时候。因此,他放弃了音乐,放弃了狂热
的感情,放弃了幻想——因为每一个有钱的年轻人在大脑发热的时期,没有一天,没有一刻
不认为自己是情深似海,将来会功高如山的。最平庸无能的浪荡子弟做梦也会想到娶一个苏
丹的王妃;每个公证人心里都有诗人遗留下来的绕梁余音。
    莱昂现在感到厌烦的是艾玛忽然一下靠紧他的胸脯,呜咽起来;他的心好像只听得入某
种音乐的人一样,不能忍受爱情的噪音,体会不出细腻的感情,一听到就满不在乎地昏昏入
睡了。
    他们对彼此的肉体都了如指掌,占有对方本来会使欢乐增加百倍,现在却毫无新奇之
感,她觉得他乏味,正如他对她感到厌倦一样。艾玛又发现幽会也和结婚一样平淡无味了。
    不过,怎么才能摆脱他呢?她虽然觉得这种幸福微不足道,见不得人,但是腐化堕落已
成习惯,要丢也丢不开;她反倒越陷越深,幻想得到更多的幸福,却把所遗无几的幸福吸吮
得一干二净了。她一失望,就怪莱昂,仿佛是他欺骗了她;她甚至希望祸从天降、把他们两
个人拆开,因为她狠不下心来和他决裂。
    她还照旧给他写情书,根深蒂固地认为给情人写信永远是女人的本份。但是在写信的时
候,她看到的并不是莱昂,而是另外一个男人,一个由她最亲热的回忆、最美丽的读物、最
强烈的欲望交织而成的幻像;这个幻像最后变成了一个真人,一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男
子,她一见他就会心扑扑跳,惊喜万分,但却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因为他像一个天神,尊称
的法号太多,有如缭绕的云雾,使他显得迷离恍惚了。他住在蔚蓝的天国,要爬上丝织的悬
梯,在花香中,在月光下,才能摇摇晃晃地爬上他的阳台。她感到他近在身旁,只要用一个
吻就可以把她带到九霄云外。但紧接着她又从天上摔了下来,香消魂断,因为这种朦朦胧胧
的爱情冲动使她精疲力竭,比起肉体的荒淫无度来,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现在感到没完没了,无所不在的劳累。艾玛甚至时常得到传讯,还有贴印花的公文,
她连看也不看。她恨不得死了倒好,或者一觉睡得永远不醒。
    四旬斋狂欢节,她没有回荣镇;晚上她去参加化妆舞会。她穿了一条丝绒长裤和一双红
袜子,头发用缎带扎在颈后,歪戴着一顶三角帽。她在狂欢的长号声中,跳了一个通宵;大
家围着她跳;第二天清晨,她发现自己在剧院的柱廊下,同五六个化妆成装卸女工和水手的
人待在一起,他们是莱昂的伙伴,正说要去吃夜宵。
    附近的咖啡馆都客满了。他们在码头上发现一家最蹩脚的小馆子.老板给他们在四层楼
上打开了一个小房间。
    男人在角落里低声商量.当然是谈开销的事,他们中有一个帮办。两个医生的助手,一
个小伙计,这就是她的舞伴!至于女人,艾玛一听她们的声音语调,马上看出她们几乎都是
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于是她害怕了,把椅子往后拉,眼睛不敢抬起。
    别人开始吃起来了。她什么也不吃,她的额头发烧.眼皮仿佛感到针扎,皮肤是冰凉
的。她觉得她的头似乎成了舞厅的地板,千百只脚打着疯狂的拍子,还在上面蹦跳。酒味和
烟气熏得她头昏。她晕了过去,大家把她抬到窗前。
    天开始亮了,圣·卡特琳教堂那边苍茫的天空,有一个大红点变得越来越大,浑浊的河
水给风吹起了涟漪,桥上还没有行人,路灯熄灭了。
    那时她醒了过来,忽然想起贝尔特还在楼下女佣人房里睡觉呢。但是一辆装长铁条的大
车走过,铁条颠簸的响声把房屋的墙脚都震动了,震得耳朵要聋。
    她赶快溜走,脱掉了舞会上穿的服装,告诉莱昂她要回去,总算一个人回到了布洛涅旅
馆。一切都叫她无法忍受,连她自己在内。她恨不能长上两只翅膀,飞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去,那里纯洁无瑕的空气能够使她永远青春焕发。
    她走出去,穿过林阴大道、科镇广场和郊区,一直走到一条开阔的、两边都是花园的大
路。她走得快,新鲜空气使她安静下来,于是渐渐人群的脸孔,化装的假面,四对舞,悬挂
式分枝烛架,夜宵,还有那些女人,全都云消雾散了。然后,她回到红十字旅馆,走上二楼
有“纳尔塔”壁画的小房间,倒在床上。
    一直睡到下午四点钟,伊韦尔来喊醒她。
    她一回家,费莉西就从座钟后取出一张灰色的纸条,上面写着:
    “根据判决书的抄本,决定执行……”
    什么判决书?昨天的确送来了一纸公文,她没有看清楚,因此,她一见这几个字,就吓
呆了:
    “国王的圣旨,法院的命令,着包法利夫人……”
    于是她跳过了几行,再看:
    “限二十四小时之内,不得延误。”
    ——什么意思?
    “付清欠款八千法郎。”,下面还有
    “到期不付,当即按照法律程序,扣押房产家具。”
    怎么办呢?……只有二十四小时了,就是明天!她心里想,这当然又是勒合在恐吓她
了,因为她自以为一下就看透了他耍的把戏,猜到了他通融迁就的目的,使她放心的是:欠
帐哪有这么多呢?这不是过分夸大吗!她不知道,她老是买东西不付钱,借了钱不还帐,签
了期票又延期,这样利上滚利,结果给勒合先生送上门来的买卖使他捞到了一大笔本钱,他
正迫不及待地等着,要用到他的投机生意上去呢。
    她满不在乎地去找他。
    “你知道我出了什么事?这个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吧!”
    “这不是开玩笑。”
    “那是怎么搞的?”
    他慢慢转过身去,两臂交叉,对她说道:
    “我的少奶奶,你以为我这一辈子给你送货上门、送钱到家,都是不要报酬的么?现
在,我放出去的债也该讨回来了,这难道不公平吗!”
    她高声大叫:哪里欠了这么多债。
    “啊!你不认帐!但是法院承认!有判决书!通知也送给你了!再说,并不是我要这样
做,是万萨尔!”
    “难道你不能疏通疏通……?”
    “咳!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过……能不能……讲点理由。”
    于是她东拉西扯,她事先一点也不知道……这太出乎她意料之外了……
    “那能怪谁呢?”勒合挖苦地向她行了一个礼,说道。“我在这里累得像个黑奴一样,
你不是在那里过好日子吗?”
    “啊!不要讲大道理!”
    “讲讲也没有坏处呀,”他反驳道。
    她软下来了,苦苦哀求他;她甚至把漂亮的、又白又长的手放在商人的膝盖上。
    “不要给我来这一套!人家会说你要勾引我呢!”
    “你这个该死的坏蛋!”她叫了起来。
    “哈哈!你怎么这样说话!”他笑着接下去说。
    “我要揭穿你的老底。我要告诉我的丈夫……”
    “那好。我也正要告诉你的丈夫!”
    于是勒合从保险柜里拿出一张一千八百法郎的收据来,那是贴现给万萨尔的时候,她写
下的借条。
    “你以为这个可怜的好人,”他又加上一句,“一点也不知道你的盗窃行为吗?”
    她浑身无力,比当头挨了一棒还更厉害。他却在窗子和桌子之间走来走去,翻来覆去地
说:
    “啊!我要给他看的……我要给他看的……”然后他又走到她身边,用和气的声音说:
    “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我知道;不过,这也不会逼死人的,但这是要你还债的唯一的办
法了……”
    “叫我到哪里去搞钱呢?”艾玛扭着自己的胳膊说。
    “着什么急!你不有的是朋友吗?”
    于是他瞪着眼睛看她,可怕的眼光似乎穿透了她的心肝五脏,吓得她浑身上下发抖。
    “我答应你,”她说,“我签字……”
    “你签的字,我有的是!”
    “我再卖东西……”
    “算了吧!”他耸耸肩膀说,“你没有东西可卖了。”
    于是他对着墙上开的洞口喊铺子里的人:
    “安纳蒂!不要忘记了十四号的三块零头布,”
    女佣人来了。艾玛明白是撵她走,就问:“要多少钱才能不吃官司?”
    “太晚了!”
    “要是我给你带几千法郎,四分之一,三分之一,几乎全都带来怎样?”
    “哎呀!不行,没有用了!”
    他把她轻轻地推到楼梯口。
    “我求求你,勒合先生,再宽限几天吧!”
    她啜泣了。
    “得了!眼泪有什么用!”
    “你这是要我的命!”
    “这我就不管着了!”他关门的时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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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43 |只看该作者
第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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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执达员哈郎先生带了两个见证人到她家来,她无可奈何,只好若无其事地让他
们登记要扣押的物品。
    他们从包法利的诊室开始,却没有登记骨相学的头颅,把那当做职业上需要的仪器;他
们清点了厨房里的盘子、锅子、椅子、烛台,卧室里架子上的各种摆设。他们查看她的袍
子、内衣、梳洗室;她的生活,甚至最见不得人的角落,也像一具尸体一样,陈列在众目睽
睽之下,让这三个人随随意检查。
    哈朗先生穿一件紧身的黑上衣,纽扣全部扣上,系了一条白领带,脚上的鞋套也扎得很
紧,他翻来覆去地问:
    “可以看看吗,太太?可以看看吗?”
    他时常看得叫起来:
    “真漂亮!……非常美!”
    然后他把笔在左手拿着角质墨水瓶里沾沾墨水,继续登记。
    等到他们查完了房间,又上顶楼去。
    楼上有一张小书桌,里面锁着罗多夫的来信去。他们一定要她开锁。
    “啊!来往信件!”哈朗先生很知趣地微笑着说。“对不起,可以查查吗?因为我要看
看信件有没有别的东西。”
    于是他斜拿着信纸,轻轻抖动,仿佛会抖出金币来似的。这可使她恼火了,她嫌这只粗
手,这鼻涕虫一般又软又红的手指头,居然敢捏住这些曾使她心醉神迷的信纸。
    他们总算走了!费莉西又进门来。她本来奉命在外面等候,要把包法利支使开。现在,
她们赶快把扣押房产的留守人藏在阁楼里,他答应不出来。
    夏尔整个晚上显得心事重重。艾玛用焦急的眼光看着他,以为他脸的皱纹也是对她的控
诉,然后,她的目光落到中国屏风遮住的壁炉上,大窗帘上,扶手椅上,总之,这些减轻过
她生活痛苦的东西上。她心里感到有些内疚,或者不如说,感到悔恨交加,但是这种悔恨不
但没有使她的热情冷下去,反而使它更旺盛了。夏尔却在心平气和地拨火,两只脚搁在壁炉
的铁架子上。
    有时留守的人在阁楼里躲得不耐烦了,不免发出一点声响。
    “楼上有人走动?”夏尔问道。
    “没有!”她答道,“大约是一扇天窗没有关,风一吹就响。”
    第二天是星期日,她到卢昂去找那些她久闻大名的银行家。他们不是下乡度假,就是出
门了。她不怕碰钉子;碰到一个就向人家借钱,说她要钱有急用,担保一定归还。有的人当
面笑她,没有人答应借钱。
    两点钟,她跑到莱昂住的地方,敲他的门。没人来开。最后,他出来了。
    “谁叫你来的?”
    “打搅你了吗?”
    “没有……不过……”
    他承认房东不喜欢“女人”上门。
    “我有话对你说,”她回答道。
    于是他要拿出钥匙来。她拦住他。
    “啊!用不着,到我们那里去。”
    他们去了布洛涅旅馆,进了他们的房间。
    她一进来就喝了一大杯水,脸色惨白。她对他说:
    “莱昂,你得帮我一个忙。”她紧紧捏住他的手,上下摇动。
    加了一句:“听我说,我需要一千法郎!”
    “难道你疯了!”
    “还没有!”
    她立刻告诉他扣押的事,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因为夏尔完全蒙在鼓里,她的婆婆恨死了
她,卢奥老爹帮不了忙。她只好来求他,莱昂,为她奔走奔走,去搞到这笔决不可少的
钱……
    “你怎么能……”
    “你多差劲!”
    “你说得太过份了吧。也许有个千把金币,你的债主就不会逼你了。”
    那她更有理由要他想方设法了;难道他三千法朗还搞不到。再说,莱昂还可以替她担保
呢。
    “去吧!试试看!没有钱不行!快跑!……唉,试试看!试试看!我多么爱你呵!”
    他出去了,一个小时后才回来,并且拉长了脸说:
    “我去了三家……都没有用。”
    后来,他们两个面面相觑地坐在壁炉的两个角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艾玛耸耸肩
膀,顿顿脚,他听到她低声说:
    “假如我是你,我一定有办法弄到钱!”
    “到哪里去弄?”
    “到你的事务所去!”
    于是她瞧着他。
    她的眼睛冒出火光,流露出不怕下地狱的神色,上下眼皮越靠越近,又是勾引,又是挑
动——年轻人感到这个女人虽不明目张胆说出她的用心,却在暗示要他犯罪,他怕自己招架
不住。于是,为了免得她把话挑明,他就拍拍额头,大声说道:
    “奥雷尔今天夜晚回来(他是个富商的儿子,又是他的好朋友)!我想,他不会不借钱
给我的。我明天给你送钱来,”他又加了一句。
    艾玛并不像他想的那样,一点也没有流露喜出望外的神情。难道她猜到了他在扯谎?他
脸红了,接着又说:
    “不过,要是我三点钟还回不来,你就不必等我,亲爱的。现在我得走了,对不起。再
见!”
    他握握她的手,感到它已经麻木。艾玛实在精疲力竭,连感觉都失去了。
    四点钟一响,她就站起来,要回荣镇去,像个木头人一样,只是听从习惯支配。
    天气很好;这是三月份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日子,太阳发出的白光,把天空都照白了。卢
昂人穿了节日的服装,心满意足地在街上散步。她走到圣母院前的广场上。晚祷刚刚做完,
人流从三座拱门下涌了出来,就像河水流过三个桥洞一样,门卫站在拱门当中,动也不动,
胜过急流中的砥柱。
    于是她想起了那难忘的一天:她非常着急,但又充满了希望,走进了这个教堂的甬道。
甬道虽然很长,但还有个尽头,而她那时的爱情却显得无穷无尽。
    现在她继续往前走,眼泪直往下流,滴在她面纱上;她头昏眼花.摇摇晃晃,几乎支持
不住了。
    “当心!”有人从开着的马车门里喊着。
    她赶快站住,让一匹黑马踢蹬而过。黑马拉着一辆双轮轻便马车,车上坐着一个穿貂皮
大衣的绅士。这个人是谁?她似曾相识……但马车奔驰过去了。
    哦!这个人是子爵!她转过身子去看,街上已经没有了人。她伤心透顶,几乎要垮了,
赶快靠住一堵墙,以免倒在地上。
    过后一想,她恐怕看错了人。至少,她并没有把握,里里外外,她都不再是当年的人
了。她感到丧魂失魄似的,搞得不好就要滚进无以名之的深渊。来到红十字旅馆,一眼看见
了好心的奥默先生,她觉得说不出的高兴,奥默看着一大箱药品装上燕子号班车,手里拿一
块绸巾,里面包着六个铁路工人爱吃的小面包,那是给他太太买的。
    奥默太太非常爱吃这种又粗又短的、头颅形状的小面包,总是在四旬斋期间涂上加盐的
黄油吃。这是哥特人食物的样品,也许在十字军时代就吃上了。那些身强力壮的罗曼人,在
火炬的黄色光焰下,在餐桌上的大酒大肉之间,看见了这种头状的面包,仿佛看到了萨拉逊
人的头颅,立刻狼吞虎咽起来。药剂师的太太虽然牙齿不好,却和古代的英雄好汉一样爱大
吃大嚼,因此,奥默先生每次进城,总要到屠宰场的大面包房买上一些,带回家去。
    “很高兴碰到你!”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搀艾玛上燕子号班车
    然后他把面包挂在网架的皮条上,不戴帽子,两臂交叉地坐下,摆出一副沉思默想、不
可一世的姿态。
    但等到瞎子像平时一样出现在山坡脚下的时候,他就叫了起来:
    “我真不懂,当局怎么还能容忍干这种犯罪的行业!应当把这些该死的东西关起来,强
迫他们劳动才对!说老实话,我们进步的太慢了,简直是像乌龟爬行!我们还生活在野蛮时
代呢!”
    瞎子伸出他的帽字,在马车门前摇晃,乞求施舍,看起来好像门帘上脱了钉子的口袋。
    “看,”药剂师说,“淋巴腺结核!”
    虽然他早见过这个穷鬼,却装做头一次见到的样子,口中念念,有词,说什么“角
膜”,“不透明角膜”,“巩膜”,“面型”,然后用大发慈悲的口气问他:
    “朋友,你得了这种可怕的病,时间不短了吧?最好不要上小酒馆,要注意饮食。”
    他劝瞎子要吃好酒好肉。瞎子还是唱他的歌,他显得几乎是个傻子,最后,奥默先生打
开了钱包。
    “给你,这是一个苏,找我两个铜板。不要忘记我的话,你的病会好的。”
    伊韦尔居然敢怀疑他的话。于是药剂师保证能治好结核病,只要瞎子用他亲自配制的消
炎膏,他并且留下了自己的住址。
    “我是奥默先生,住在菜场旁边,一问便知。”
    “得了,不必白费劲了。”伊韦尔说,“难道你也要演戏?”
    瞎子往下一蹲,头往后一仰,两只暗绿色的眼睛一转,舌头一伸,双手摸摸肚子,嘴里
发出饿狗般暗哑的号叫。艾玛见了恶心。转过身去,把一个五法郎的钱币扔给他,这是她的
全部财产,她觉得这样扔了也好。
    车又走了,忽然,奥默先生把头伸出窗外,对瞎子喊道:
    “不要吃淀粉,也不要喝乳!贴身要穿羊毛衫,要烧得刺柏的浆果出烟,熏你的结
核!”
    艾玛看着熟悉的景色在她眼前倒退,渐渐忘了目前的痛苦。但她累得支持不住,回到家
里只是发呆,垂头丧气,几乎要睡着了”
    “管它呢!”她心里想。
    谁知道怎样?为什么不发生意外的事说不定勒合会死呵!
    早上九点钟,她给广场上嘈杂的声音吵醒了,一大堆人围着菜场看柱子上贴的大布告,
她看见朱斯坦爬上一块界石,把布告撕下来。这时,一个乡村警察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奥默
先生从药房里走了出来,勒方苏瓦大娘正在人群当中夸夸其谈。
    “太太!太太!”费莉两叫着跑了进来。“真是可恶!”
    可怜的女佣人心情激动,把她刚从门上撕下来的黄纸布告递给她的女主人,艾玛一眼就
看见了:她的全部动产都要拍卖。
    于是她们面面相觑,静悄悄地对看了一会儿。她们主仆之间并没有不可告诉对方的秘
密。最后,费莉西叹了一口气:
    “假如我是你,太太,我就去找吉约曼先生。”
    “你看行吗?”
    这句问话的意思是:“你和他家佣人要好,摸得清他家的底,是不是他主人有时候也谈
起过我来?”
    “行,去吧,去了就好。”
    她换了衣服,穿上黑袍子,戴了一顶有黑色圆点的帽子;她怕人看见(广场上总是人
多),就走河边的小路,从村外绕过去。
    她走到公证人的铁栅门前,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天是阴沉沉的,在下小雪。
    一听见门铃响,特奥多就穿着红背心,来到台阶上,他几乎是亲切地把门打开,就像是
接待一个常客一样,把她带进了餐厅。
    一个瓷器的大火炉在噼啪响,上面的壁龛里放了一盆仙人掌,栎木的墙纸上挂了几个黑
色木框,里面是德国画家的《吉普赛女郎》和法国画家的《埃及妇人》早餐准备好了,桌上
有两个银火锅,门上的扶手是个水晶球,地板和家具都闪闪发亮,小心在意地擦得干干净
净,像英国人家一样清洁;玻璃窗在四角装上了彩画玻璃。
    “这才是个餐厅,”艾玛心里想,“这才是我需要的餐厅。”
    公证人进来了,左胳膊使带棕叶图案的晨衣紧紧贴在身上,右手脱下栗色丝绒高帽又赶
快戴好,装模作样地故意戴得向右倾斜,露三绺金黄的头发,再从后脑向前盘,在秃顶的脑
壳上绕了一匝。
    他请她坐下后,自己也坐下来吃早餐,一面说对不起,请恕他失礼了。
    “先生,”她说,“我来求你……”
    “夫人有什么事?请不必客气。”
    她开始对他讲她的情况。其实她不必讲,吉约曼先生也知道,因为他和布匹商人暗中勾
结,只要有人用东西押款,要他公证,总是由布店出资金。
    因此,这些借据悠久的历史,他比她了解得还更清楚。开始数目很小。货款人的姓名也
不相同,还款的期限拖得很长,到期不还又不断续订新的借据,拖到最后关头,商人把拒讨
证书一起交给他的朋友万萨尔,要他出面追索欠款,免得当地人骂他人面兽心。
    她一面讲,一面骂勒合,公证人听了,只作不痛不痒的回答。他照吃他的猪排,喝他的
茶,下巴碰到了天蓝色的领带,领带上别了两个钻石别针,挂着一根金链子,他笑得很怪,
又温柔又暖昧,一看她的脚步湿了,就说:
    “靠近火炉一点……脚抬高点……就踩磁器上吧。”
    她怕把瓷器踩脏了,公证人就用献殷勤的口气说:
    “美人的鞋子是不会把东西踩脏的。”
    于是她试着打动他,却自己先动了感情。她诉说家庭的经济拮据,入不敷出。生活贫
困。他全明白:一个这样漂亮的女人!但他并没有中断吃早餐,只是身体完全转到她这边来
了,结果膝盖碰到了她的湿靴,曲线很美的靴底还在炉上冒汽呢。
    但是,当她开口要借一千金币的时候,他就咬紧了嘴唇,然后非常惋惜地说:她从前为
什么不委托他代管财产呢?就是一个女流之辈,也有许多方便之门,可以利用金钱来发财
呵!比如说,格鲁默尼泥炭矿或者哈弗尔的地皮,都是万无一失的投资好机会,他让她想到
本来肯定可以大发其财,来吊她的胃口,使她悔恨莫及。
    “你为什么,”他接着说,“不早点来找我呢?”
    “我不太懂。”她说。
    “怎么?嗯……难道你怕我吗?你看,我多苦呵!我们几乎还算不上相识呢!其实,我
对你是一片好心,你现在不再怀疑了吧?但愿如此!”
    他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拼命地吻,然后把它放在他膝盖上,温存体贴地抚摸她的手
指,一面向她倾吐甜言蜜语。
    他的声音枯燥无味,好像单调的小溪流水;他的眼珠冒出火花,连闪烁反光的镜片也遮
不住,他把手伸进了艾玛的衣袖,抚摸她的胳膊。她脸上感到了他急促的呼吸。这个人真讨
厌透了。
    她一下就跳了起来,对他说道:
    “先生,我等回答!”
    “回答什么?”公证人说,忽然一下,他的脸色变得刷白。
    “借钱的事。”
    “这个……”
    强烈情欲到底占了上风:
    “钱嘛。有的!……”他跪着爬了过来,也不怕弄脏了他的晨衣。
    “求求你,不要走!我爱你呀!”
    他搂住她的腰。包法利夫人脸上涨潮似的起了一层红晕。她气得往后退,一面喊道:
    “你真不要脸,先生!欺侮一个不幸的女人。我来求情,并不是来卖身!”
    于是她就走了。
    公证人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一双漂亮的绣花拖鞋。这是情妇送他的礼物。一见拖鞋就减
轻了他的痛苦。再说,他也想到,这种风流事做过了头,也会把他拖得下不了台的。
    “多卑鄙!多无耻!……多下流!”
    她心里想,拔腿跑到路边的山杨树下。钱没借到反受气,失望使她更加愤怒。在她看
来。老天似乎有意和她过不去,她倒不但不肯低头,反而要争口气;她从来没有这样看得起
自己,也从来没有这样看不起别人。争强好胜使她忘乎所以。她恨不得要打男人一顿,朝他
们脸上吐唾沫,把他们统统压垮;她赶快继续往前走,脸色惨白,全身发抖,怒气冲冲,眼
睛含泪,探索着一望无际的天边。恨得喘不过气来,却又似乎为了憎恨而感到自负。
    她一眼看到了自己的房屋,忽然觉得全身麻木。她再也走不动了,但又不得不往前走。
再说,还有哪里可以去呢?
    费莉西在门口等她。
    “怎么样?”
    “没借到!”艾玛说,
    她们两个商量了刻把钟,看看荣镇还有没有什么人可以救她,但只要费莉西提到一个名
字,艾玛就反驳说:
    “有可能吗?他们不会借的!”
    “但是先生要回来了!”
    “我知道……你走吧。”
    一切都试过了。现在,没有什么办法,只好等夏尔一回来,就对他照实说:
    “走开。不要踩这块地毯,它不是我们的了。房子里的家具,一针一线,一草一木,都
不再是你的,都是我害得你破产的,可怜的人!”
    接着,他会大哭一场,大流眼泪,然后,惊魂一定,他又会原谅的。
    “是的,”她咬紧牙关低声说,“他会原谅我的,可是即使他有一百万法郎给我,我也
不会原谅他怎么认识了我的……不行!不行!”
    一想到包法利比她强,她的气就更大了。其实,她说出来也好,不说出来也好,他早晚
是要知道这场大祸的。那么,她一定要看到她怕看的情景了,一定要给他的宽宏大量压得喘
不过气来了。她还想到去找勒合:哪有什么用呢?想到给她父亲写信: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想到刚才为什么不顺从公证人呢?那时,她听见小路上的马蹄声。是他回来了,在开栅栏
门,脸色比新粉刷的墙还更苍白。她一步跳下了楼梯,赶快往广场跑;镇长夫人正在教堂前
面同斯蒂杜瓦谈天,看见她走进了税务员的门。
    镇长夫人跑去告诉卡龙太太。两个女人爬上顶楼,躲在竹竿上晾的衣服后面.正好看得
见比内房里。
    他一个人在屋顶下的小房间里,正用大头仿制一个象牙连环套,用些新月形或满月形的
圆环,一个套着一个,整个坚起来好像一块方尖碑。这种工艺美术品没有什么实用价值,但
他已经动手做最后一个圆环,眼看就要马到成功了!在这半明半暗的车间里,金黄色的木屑
在车床上飞舞,有如快马飞奔时,马蹄铁打出的冠状火星网。车床上两个齿轮在旋转,发出
了轰隆轰隆的声音;比内满脸堆笑,下巴低着,鼻孔张开,似乎到底沉醉在完美无缺的幸福
中,这种幸福当然只有平凡的劳动才能得到,表面上困难、实际上容易干的活儿能使人心旷
神怡,一旦大功告成,人就心满意足,不再浮想联翻了。
    “啊!她在这里!”杜瓦施太太说。
    但是车床转得太响,不太可能听清楚她在讲些什么。
    一个女人到底以为听到了“法郎”两个字,杜瓦施太太就低声说:“她在请求允许她延
期交付税款。”
    “看起来好像是!”另一位太太说。
    她看见她走来走去,看看靠墙挂的餐巾环,摆在蜡烛台栏杆柱子上的圆球,而比内却摸
摸,自得其乐。
    “她是不是来订货的?”杜瓦施太太说。
    “他并不卖货呀!”她旁边的人反驳说。
    税务员睁大眼晴,好像在听,但是似乎没有听懂。她还在继续讲,样子哀婉动人。她走
到比内身边,胸脯扑扑地跳,他们不说话了。
    “难道她要勾引他?”杜瓦施夫人说。
    比内连耳根都红了。她拉住他的手。
    “啊!太过份了!”
    她当然是在提出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因为税务员——他是一条好汉,在普鲁士为法兰
西打过仗,还被提名申请十字奖章呢——忽然好像看见一条毒蛇一样,拼命往后退,口里喊
道:
    “夫人!你想到哪里去了?”
    “这种女人真该挨顿鞭子!”杜瓦施夫人说。
    “她到哪里去了?”卡龙太太问道。
    因为在她们说话时,她已经走了;接着,她们见她穿过大街,往右一转,仿佛是要到墓
地去。
    她们就只好胡乱猜测了。
    “罗勒嫂子,”她一到奶妈家,开口就说,“我闷死了!……帮我解开带子。”
    她一下倒在床上,啜泣起来。罗勒嫂子拿条围裙盖在她身上,站在她身边,她好好久没
有说话,老实的乡下女人就走开了坐到纺车前又纺起麻线来。
    “啊!停下来吧!”她以为还是比内的车床在响,就埋怨说。
    “怎么碍她的事了?”奶妈心里寻思。“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跑到这里来,仿佛家里有个凶神恶煞,追得她走投无路一般。
    她仰面躺着,一动不动,两只眼睛发呆,虽然她要聚精会神,但是眼前的东西看起来总
是模模糊糊的。她瞧着墙上剥脱的碎片,两块还没有烧尽的木柴,一头接着一头,正在冒
烟,一只长蜘蛛在她头上的屋梁缝隙里爬着。她到底理清了思路。她记起了……有一天,同
莱昂……啊!那是多久以前……太阳照在河上,铁线莲散发出香气……于是,回忆像一条奔
腾的激流,很快就把她带到了昨天。
    “几点钟了?”她问道。
    罗勒嫂子走了出去,用右手的指头对着最明亮的天空,看了一看,慢慢地回来说:
    “快三点了。”
    “啊!多谢!多谢!”
    因为莱昂要来了。这是一定的!他可能会搞到钱。不过他恐怕会去那边,他怎么想得到
她在这里呢,于是她要奶奶赶快跑到家里去,把他带到这里来。
    “赶快去吧!”
    “嗯,好太太,我去!我去!”
    她现在觉得奇怪,怎么一开头没有想到他;咋天他答应了,不会不算数的;于是她己经
看见自己到了勒会家里,把三张支票往桌上一摆。但还得找个借口对付包法利。捏造什么理
由呢?
    奶奶去了好久没有回来。不过,茅屋里没有钟,艾玛想:怕是自己心急,时间就显得长
了。于是她在园子里兜圈子,走一步,算一步;她顺着篱笆走,又急忙走回来,怕奶妈走另
外的小路先到。最后,她等累了,起了疑心,又怕自己疑心生暗鬼,就这样不知道待了多
久,坐在一个角落里,闭住眼睛,塞住耳朵。忽然间栅栏门嘎吱一响,她跳了起来,但不等
她开口,罗勒嫂子就说:
    “你家里没有人来!”
    “怎么?”
    “啊!没有人来!先生在哭。他在喊你。大家都在找你。”
    艾玛没有搭腔。她的呼吸急促,眼珠东转西溜,四处张望。乡下女人见她这副模样,以
为她要疯了,本能地吓得缩起来。突然一下,她拍拍额头,喊了一声,因为她想起了罗多
夫,这就好比划破漫漫长夜的一道电光,照亮了她的灵魂。他是多么好呵!多么温存体贴,
多么慷慨大方!再说,即使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帮她这个忙,难道她不会用勾魂摄魄的眼
色,使他重新眷恋已经熄灭的旧情?于是她赶快到于谢堡去,一点也没想到:她这也是送上
门去,卖身投靠,而同样的勾当,刚刚在公证人家里,却气得她浑身哆嗦呢!
http://blog.sina.com.cn/u/2030065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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