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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梦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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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神州一梦》:架空历史,一个嬴政被刺杀于统一半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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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24 23:58:02 |只看该作者
第十章
             三十四年前的仲夏,风宫月华殿,病榻之上传来一个老者的阵阵呻吟:
“鸣儿……儿啊……”
说话人出气多进气少,连带着语句也断断续续,胸口像风箱一样剧烈地鼓胀又塌陷,沉重的喘息把勉强说出口的几个字也吹得七零八落。
五日之前,风国嫡长子,太子娈鸣,不及继位,暴病早夭。风王惊厥之下,仆地而倒,犯了癫病,救回来时已经神志昏乱,四肢僵直。而后病情一日比一日沉重,现时已经满口流涎,目不视物,犹如枯灯残烛,熄灭只在旦夕。
王后邳夫人侧坐在床榻边沿,以手帕掩面而泣,却只闻呜咽,不见沾巾。长子新丧,夫君将亡,她早已哭干了泪泉,当下要紧的另有其事。几位国中老臣排列阶下,其中一位开了口:
“大王春秋不测,今当速定储君。公子昭乃夫人嫡出次子,自当为嗣。其人正在西北监军,请国君速发诏命,召其回都,主持丧葬,以待即位。”
另一位也跨步出班:
“不然。国君有长公子伯礼,其人经年戍守东北,刚毅有勇,屡立战功。虽为庶出,似乎贤于嫡子,加之年尊沉稳,立之有益于社稷。”
“汝当斩矣!自古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祖宗礼法,自周公以降已历八百年矣,岂敢一旦毁弃?废嫡立庶乃取祸之道,国君断不可听!”
公卿们立时分为两派,就在殿中争吵起来。国君哪里还能听得到?倒是邳夫人心中如有千万只蚂蚁爬上趴下。自从太子亡故,眼下的这一幕就在她脑中演习了无数遍,连每位朝臣的辞令和表情都与她心中的模具严丝合缝。庶长子娈伯礼累年结交朝臣,太子在时尚且防范三分,何况如今。每当她想到那张黝黑的脸庞,就好像看见一头蛰伏了一季的熊罴,它终于步出巢穴,正撞上储位这只肥美的麋鹿。她悔不当初,早有人劝她先发制人,她却狠不下心,只是劝国君将诸公子远远地派往边地戍守。无论如何,长子那样健硕,她想不到,不敢想,也不愿想他躺在冰冷的棺椁之中的模样。为今之计,次子娈昭必须即位,不仅为了亲子,也为了她自己后半生的荣华。好在夫君的宠爱仍在,她还有倚仗。
“既如此,就请大王亲裁。”她低头看着风王,“夫君,若要立娈伯礼为太子,你就点点头。”
风王一动不动。
“若要立娈昭为太子,你就点点头。”
这次,邳夫人一边说话,一边紧紧握起夫君的手。风王心中明白,于是将浑身的气力都运到颈部,艰难地把头在竹枕上来回挪动,好像脖子上顶的是千钧巨石。那幅度虽然微小,也足够百官看个真切,于是邳夫人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对诸位朝臣说:
“大王有令,立嫡子娈昭为太子。”
主书官当下起草诏命,一式两份简牍,其一送太史官存档,另一份以麻绳捆成一卷,于绳结处按上封泥,邳夫人从夫君的腰间取出玺印,在封泥上重重按压,而后派遣官使,送达其人。众官离去之后,殿中只剩夫妻两人,邳夫人一边亲奉汤药,一边说着心里话,说到哀恸处又流下眼泪。经过这一场吵闹,风王困乏已极,仲夏的湿热在他的头面上凝结成细密的汗珠,好像露水停在荷叶上。每冒出一层,王后就用汗巾擦净,直到一层少过一层,风王终于心平气和,闭目入眠。见夫君睡得沉了,邳夫人又取出一卷诏书,在封泥上盖了玺印。这后一卷与前一卷的字句完全相同,只是“娈昭”二字换成了“娈伯礼”,日期也早了两日。然后她走进殿内的一间偏室,一位三旬男子已经在那里等候。他是邳夫人的胞弟,名“盛”,因大王爱妻及弟,于是受封为卿士,就在风国为官。邳盛一行礼:
“姐姐,都妥当了?”
邳夫人举起诏书,微微颤抖的手让竹片咯吱作响。她的身子在席子上落座,但是心却无处可落,只是砰砰地跳着,好像一个不停啼哭的婴孩,母亲的哄逗全然无效,让她恨不得把手伸进胸腔,一把把它攥住才好。这个女人一生不曾对夫君有半点隐瞒,遑论矫诏大罪,但是事到如今,不得不如此。邳盛听后大喜:
“我即刻遣门客至颖地,传诏于公子伯礼。”
“汝门客皆是山野莽夫,不知宫廷礼仪,岂不让他生疑?你只教他们做好本分,勿要坏事。至于信使,我自有心腹寺人可用。”
“如此也好。以里程算来,伯礼接诏之后,第一晚当行至蓟林地面,大路两侧可以设伏。只是……我甥儿也在北方,也要取路此处,门客们不识其人,如何分辨?”
“他二人谁将先到蓟林?”
“昭儿稍远,加之官使行路迟缓,传诏需要三天;伯礼略近,信使如能昼夜奔驰,则只需一日。当是伯礼先到。可倘若他耽搁时日,反而后到,如之奈何?”
邳夫人沉吟思忖,而后起身,从橱柜中取出一件幼儿的锦袍,说:
“此是我为孙儿无争手制之物,到时充作车厢帘幕,有的便是昭儿,没有的便是伯礼。”
那锦袍纯白如雪,左边金丝绣日,右边银线织月,沿边一带朱玉,叩领一圈玛瑙。邳夫人吹灭几盏蜡烛,幽暗之中,光华夺目。
“有此为证,绝无差错。弟这就令门客启程!”强弓已经蓄满,邳盛如利箭渴望离弦一样转身欲出,却不料握着弓弦的那双手还不愿放开。
“等等……公子伯礼虽有争位之意,未有争位之实。一旦昭儿为王,他大概就打消了念头。依我看,也许,也许不必如此?”自从夫君病危,她就像一串项链被抽出了中间的绳线,思绪乱七八糟地零落在地,捡起这颗掉了那颗,捡起那颗又掉了这颗,前后瞻顾,左右为难。最近几日的噩梦也愈发频繁,有时甚至白日出神,眼前总是浮现她嫁入风宫那天的情景:一个三岁的孺子怯生生地对自己说着“拜见嫡母”,似乎明白自己的宠爱不再。昨天她又忽然心动,竟然偷偷地去看庖厨杀牛宰羊,只为知道自己并未眼见的死亡背后是怎样一幅景象。
“唉!此事你我早已剖析多次,姐姐为何又问?今日之忧,皆因昔日不曾防备。今日若再迟疑,其必生篡夺之迹。当年王子带勾结狄人,将长兄周襄王逐出洛邑,自己称王。周天子尚且不能免祸,何况我等?与其临事后悔,不如早做决断。”又说:“昭儿即位,姐姐就是太后。难不成为了区区一伯礼,甘冒独居冷宫之险?”
握弦的手终于放开,利箭如飞而去,中的时必要夺命。邳夫人将心绪平复,而后把两位十八九岁的寺人叫进室内,将方才的锦袍交予其中一个:
“你到西北方的青乌城,将此物交与公子昭,叮嘱回都时挂于车厢前帘。”
又把伪诏交予另一个:
“你去东北方的颖地,传诏于公子伯礼。”
刚刚分派完毕,没想到后一个寺人一头磕在地上:
“小臣曾经得罪公子昭,求夫人让小臣送信与殿下,以表知罪悔改之意。”
经他一说,邳夫人记起娈昭曾经詈骂此人,问儿子时,只说是细碎琐事,之后也没再提起,不知寺人为何仍记于心。正在思想间,那寺人又说:
“看在小臣多年侍奉分上,求夫人应允。若不然,殿下即位之后,小臣怕是不能伺候夫人了。”说罢叩头不止,痛哭流涕,哭得王后心中不忍,又想起他往日忠心服侍的好处,便说:
“昔日公子昭只是轻责于你,你又何必惶恐?既如此,就让你做个人情。”
王后眼神示意,两个寺人交换了手中的对象。
“你二人都要倍道而进,限一日之内送达,可明白了?”
两人唱一声诺,一溜烟去了,只剩邳夫人在室内。自晨到午,送走了百官,交待了胞弟,又分遣了心腹,她往凭几上一靠,瘫软在坐床上。
三日之后的上午,风国西北的青乌城,两位公子正在对坐共饮。
“大哥远道来访,车驾劳顿,三弟先敬一杯!”说话人公子昭今年刚满二十,虽不是一等一的绝伦逸群,却也清秀俊朗,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太子病故以后,他知道大哥必定来访,已经恭候多日了,心中有一箧的答话备用。
“不远不远,你我都在北境戍守,我从颖地至此,不过两天路程。二弟新亡,父王染病,为兄悲痛之余,思念手足不可压抑,于是快马赶来,只求与弟共饮一壶。”公子伯礼也一仰而尽。他比弟弟年长五岁,面庞有三分相似,但因常年统兵,皮肤黝黑,筋骨精瘦而遒劲。
两只酒杯空着落在案几上,因为方才提到了父王和故太子,兄与弟都掩面拭泪,可是袍袖落下之后,两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桌案摆在中间,好像北方的长城隔开华夷一样隔开他俩,中间宽广的空隙可以排下山峦。他二人自幼如此,伯礼常与他太子二哥来往,和他却能不见就不见,见了也能无话就无话,好像两颗磁石调成了永远互斥的角度。不料太子急病而薨,储位顺延至他,另一颗磁石这才转了过来。一番无言之后,伯礼先开了口:
“听闻侄儿刚满周岁,我去年不及来贺,现在能否一见?”
娈昭从箧中取出一句,说:“小儿不巧刚刚睡去,待其醒来,一定与叔叔相见。”
伯礼哦了一声,室内又冷下来。空气像泥浆一样凝固,屋子变成了实心的,他俩像浇筑城墙一样被筑在原地,谁都动不得。伯礼最为年长,故太子出生时他见过,娈昭出生时他也见过,如今反不能见侄儿,娈昭心中丝丝不忍。他想了一会儿要不要改口,也知道大哥在等着自己改口,可是终于没有。
“啊,这是给侄儿的薄礼。”伯礼见等不到,便从怀中取出一个玉坠,“另有一箱送与弟媳,想必随从已经交接。”
“小弟拜谢!大哥年齿最长,却至今未有婚配,皆因倾力辅佐社稷之故。待父王痊愈,我当上表,为兄行聘大国之女。”
不料伯礼闻言,忽然涕如雨下。娈昭心里明白得像磨光的铜镜,下一句话如同排练好的戏词,不问也得问了:
“兄长何故伤怀?”
“三弟话虽如此,但以父王病情之重,回天未必有术。一旦宫车晏驾,汝将回都继位,独留我于北地,再见不知何日,是伯礼连失至亲三人,如何不悲?”
“兄不必悲伤。我虽为嫡子,兄却为长子,加之守土东北,功劳素着,小弟不敢望项背。父王如何取舍,实不可知。”
原来三弟尚未受诏,伯礼心中有了底,脑子里把这几日的事情飞速地连贯起来,手上依旧以袖掩面,微微摇头,以示谦虚不敢之意,口中还是呜呜咽咽,断断续续:
“为兄之生母本是宫中侍女,一朝受父王宠幸,故此封为嫔妃。出身如此,兄何敢有望于王位?只是安守本分,尽心国事罢了。” 说完又哭。
伯礼四岁之前都是国君独子,宠爱集于一身。那时也有立后与立储的谏言,可终究没有施行。直到邳夫人入宫,故太子诞生,他母子俩就从山巅跌到谷底。那种感觉娈昭无从想象,只能在他们混在奴仆中也分辨不出的卑微面容上略知一二。如今储位忽然空虚,娈昭不怪大哥有所希冀,也不怪大哥的心思伎俩,不是因为他不爱王位,是因为他知道父王必立自己为太子。嫡庶有序,加之母亲受宠,他虽如上所说,实是客套安慰,心下不以为然。譬如虎与犬相斗,犬无论如何张牙舞爪,虎仍是百兽之王,虎又何必恨犬?只是怜悯而已。到那一天,他将要升到山巅,而大哥失其所望,往谷底愈发滑落。一升一降之间,两人的距离比寻常的嫡庶兄弟还要遥远。伯礼当下的涕泣之声只在桌案对面,却好像自山下传来,中隔白云千层,缥缈恍惚,不由人不生怜。
“兄长勿忧,你我立下约定,无论何者即位,都将对方召回国都为官,从此朝夕相见,如何?”
伯礼终于云开雨霁,脸上显出笑容:
“我日夜思念故乡,三弟若真有此意,到时千万不要忘却。”
兄弟二人又把盏一个时辰,伯礼搜肠刮肚地聊着,娈昭不冷不热地接着,话都是跟酒杯里庶出大哥的倒影说的。待到日上三竿之时,两人已经实在无话可谈,伯礼便拱手告辞,登上车马回颖地去了,临别时还在嘱咐莫忘约定。大哥刚走,院外有人来报,说有官使从都城到来,娈昭赶忙出门接诏,所宣之事果然如他预料。他心中欢喜,回到后宅的路像踏着云彩。一位桃李年华的女子正一边逗弄着周岁的儿子,一边倚窗而望,见夫君回来,迎上去问道:
“公子伯礼走了?”
“嗯。”
“为何不与让儿见一面?”
“他说了,被我搪塞过去。”
“叔侄乃是至亲人伦,夫君不应多虑。” 女子面露埋怨之色。她乃是卢国国君嫡女,辛姓,面貌只是中上,却掩饰不住雍容大方,沉静端庄。娈昭出使卢国时,于众公主中只能看得见她,越是淡妆素服,越是像花骨朵一样含蓄平和,他就越是倾心爱慕。回国之后,他不顾母亲因卢国弱小而反对,只求父亲行聘,于是辛姬终于嫁到风国。
“当下情势紧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此来,一为结好于我,二为打探消息,看我是否已经受诏为储,难道真为探亲?他刚刚离去,都城使者就到达,因此没有撞见。总之事定以前,一切小心为上。”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床榻边,抱起儿子说:
“此何人也?风国太子娈无争,将来的国君。”
又走到辛姬面前,说:
“此又何人也?风国王后,将来的太后。”
辛姬用眼一捩娈昭:
“来使宣你为储君了?”
娈昭狠狠地嗯了一声,想从妻子的脸上找到嫁对夫君的欣喜和崇拜,可是辛姬偏偏不给。
“我嫁与你,本为了你不会为王,不会嫔妃成群。可如今你被立了储,打算再娶几位姬妾?”
娈昭张开一掌上的五根手指,被夫人的眼白摁回去两根,然后又缩回一根,把声调往上一扬:“两位?”
辛姬撅起嘴,嗔了他一眼:“我岂是善妒之人?只是不愿你们嫡庶之间的隔阂传给让儿一代。”
“寡人自有计较。”娈昭想到即将即位,不禁装模作样起来。他一把抱住妻子:
“趁着我儿还是婴孩,还是不取‘无争’为名吧?‘无争’也罢了,偏要单字一个‘让’,这便更加仁弱。我在此监军,还有些战功,朝臣尚且嫌我勇武不足,我儿若再不及,以后无法可想。不如叫‘辟疆’,取开疆拓土之意,如何?”
“你心知拗不过我,又何必问?我儿就叫‘无争’。”
娈昭于是投了降。
“明天一早我就出发,行路要夜以继日,你母子不堪颠簸,就先留在这城中。不出十日,我就派安车缓缓来接。”
“嗯。夫君回都后,代我向父母问安。”
当晚夫妻安歇,如胶似漆。转天清早,娈昭登上车马,向都城进发。
两百里开外的蓟林地带,一伙刺客从两天前就在此埋伏,本以为第一晚就可以动手,却迟迟不见苦主驶来。直到这天夜间,终于有一辆王室马车行过,车厢前帘雪白,上绣日月图形,黑暗里反射月光,熠熠夺目。刺客们谨记嘱托,悄悄放过。次日晚间,又一队人马驶来,杀手不见信物,于是一拥而上,割了头颅,连夜往风宫送来。
风宫偏殿中的邳夫人连等两夜不见动静,不禁心焦气躁,胡思乱想。她胸中好像有一股文火,烧灼着五脏六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从左踱到右,从右踱到左。宫人与侍卫早被遣散,殿门大敞,殿内灯火通明,更衬托得外面漆黑如锅底。锅底破了一个小洞,把月亮漏了出来。微风把宫苑内池塘的水汽吹入,画烛呼呼地吼叫,抵抗着不想熄灭。故太子的丧事尚未完结,宫中四处都悬挂白幡,飘飘摇摇,如鬼似魅,让人胆战心惊。这三天邳夫人鲜有休息,每次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忽然惊醒。传闻有云,相思极盛之时,便会有托梦之事。她想再听去世的长子说上只言词组,或者听次子娈昭报个平安也好,但是全然无有。可千万别出差池。如果捱到明早还无结果,她就让弟弟把刺客召回来,因为自己怕是撑不过这样的第四晚。
天边微微泛红之际,她在辗转徘徊时向殿门口一瞥,忽然看见一个木匣悬在半空。再仔细看,原来是一位玄衣武士静静站立,全身都凹进黑夜,只有手中所捧之物隐约可见。邳夫人的心砰得一声落了地。那人走后,木匣便摆在了王后的桌案上,她把手扶在上面,还未开启就被染成了血红。如果匣子三天前按时送来,她断然不敢打开,可是现在她已经被胸中那股文火烤糊了,就像大伤之人不觉小痛,只要能止住这焦躁,她甘愿遭受一点惊恐。
“伯礼,别怪大娘,我让昭儿按诸侯之礼厚葬你……”
盖子慢慢移开,下一幕将印在她的眼底,从此至死的泪水都洗刷不掉。木函里的头颅是她的次子娈昭。
娈伯礼就在殿外静静地听着邳夫人撕心裂肺的号哭。那声音先是尖利如哨子,扎透殿墙,刺入他的耳膜;再变得凄惨如仓鸮,前高后低,由急至缓;最后变成病患的呻吟,只剩气息,不出声音。他像蝙蝠舔舐鲜血,没有浪费一点,直到哭声快要断绝时才踏入殿中。时机刚好,邳夫人几近而尚未昏厥,双臂正把木匣拢在怀中,脸贴在盖子上。
“母后。”这两个字说得极轻极柔,飘到趴倒在案几上的邳夫人身边,按摩着她已经垮塌的肩背。王后苏醒过来,泪眼透过重雾看到儿子的身量,还以为是苦求的托梦终于来到,于是把自己强撑起来,刚走了两步,视野里的重影忽然合而为一,记忆也和方才接续上了。
“你杀了你弟弟?你这个畜类!”
“何若嫡母谋害庶子?”娈伯礼从怀中取出那份伪诏,右手上一抖落,王后的罪状就哗啦啦地展开了。“此诏书于史官处可有存根?”
邳夫人本来被仇恨烧得通红的身体现在裹在冰里,冷得她浑身颤抖如筛糠,双唇像关隘般紧闭,把上齿与下齿的厮杀声锁在里面。
“母后再看这是何物?” 伯礼左手一直握着一卷裘绒,现在也垂落下来,那是一面洁白如雪的瀑布,上绣日月,光耀夺目。
邳夫人不再由阴阳两气和合而成,阴气化成了恐惧,阳气变成了愤怒,目光落在伯礼的右手上时阴气盛一些,左手上时阳气重一些。炎炎夏日,这宫殿却提前变成了冷宫。
“原来你勾结宫中寺人,大王不会饶恕尔等!”“寺人”两个字让她咬碎玉齿,“大王”却细若游丝,正如躺在北边后殿中的大王本人。
“寺人忽自从得罪娈昭便与我通信交好,数年之间母亲竟不曾发觉。这锦袍与伪诏出了宫,只一天便都到我手中。我起初犹豫不信,便疾行两日,到青乌城拜访三弟。蒙上天眷顾,被我于回程中撞见朝廷官使前去宣布真诏,方知母后果然欲行此泯灭人伦之事。于是我不回颖地,将信物挂于车前,飞马赶来都城。三弟是母后刺客所杀,千万怪不得我;我是大娘手绣锦袍所救,还要多谢活命之恩!”
邳夫人恼羞已极,一口气涨得满胸满肺,拔出剑架上的铜剑就往娈伯礼身上砍去。她杀了他,便为儿子报了仇,他杀了她,也有弑母的罪名。伯礼并不还击,只是左躲右闪,消磨着她的气力——他还有求于她。宝剑最后举起之时,北方忽然传来哭声,于是他放了心,不再退避,只是站定了看着它劈下来。恰巧的是,这时的锋刃忽然变得不再凶猛,慢慢从他的肩旁划过,然后轻轻地落在地上。握着它的人跪倒在前,口中不住地念叨着昭儿,昭儿,昭儿。
十天之后,新王娈昭登位,邳夫人为太后,辛姬从北地接回,封为王后,襁褓中的娈无争立为太子。群臣排列阶下,欢呼拜舞。公子伯礼不幸死于盗贼,将与先王一同下葬祖陵。
……
天边微微泛红之际,风王昭在辗转徘徊时向殿门口一瞥,忽然看见一个木匣悬在半空。他的心砰地一声落了地。自从昨日派遣杀手去祖陵动手,至此才见回报,之前派去打探的寺人也不见复命,他还以为出了差池。旁边的王后婌夫人此时也大喜过望,两人将匣子摆放在案几上,国君把手扶在上面,还未开启就被染成了血红。
“无争,别怪叔叔,寡人按诸侯之礼厚葬你……”
盖子慢慢移开,下一幕将印在这对夫妻的眼底,从此至死的泪水都洗刷不掉。木函里的头颅是他们的亲子娈克。
娈无争就在殿外静静地听着婌夫人撕心裂肺的号哭。师傅冯仲碍于太后名节,将这段往事瞒了三十余年,直至昨日为阻他逃国,无可奈何之际才和盘托出。之后,他在公子伯礼和祖母邳夫人的墓前跪了很久,把自幼至今的一切全部想通:父王为何不喜爱他,祖母为何独宠他一人,为何惧怕父王,为何连亲近孙儿都要偷偷摸摸,母亲为何教他隐忍,为何从不谈论他长大即位之后如何。此刻他穿着甲胄,佩着剑,和其他侍卫一同戍守在风宫后殿的墙外。殿内的哀嚎慢慢只剩气息,没了响动,而后传来风王暴跳如雷的呼喊:
“来人!卫士何在?来人啊!”
殿外站的好像一排石俑,任凭怒吼呼啸而过,居然没有一人移动。只有无争把头盔卸下,在冬日里深吸一口,让故乡的湿气浸润咽喉,目光望向东南方浮出夜幕的一座宫殿。侍千宫今夜空荡而孤独,它的现主人已死,故主人就站在此地,它不知道那面刻着历世太子话语的墙壁下面将留下谁的印记。
他撩开锁子甲,用里面的泽衣蘸干腰间剑柄上的露水,而后向殿内走去,转到门口的时候,恰好撞上步出殿外寻找卫士的风王。四目相对之时,年长者先是耗费了一霎时去领会当前的形势:侄子还活着,宫中禁卫已经不在自己掌控,必有朝中大夫相助;又过了两霎时,他用这段时间等待年少者显露出以往的怯懦,等着对方眼神游移,可是眼前的人跟他熟识的那个娈让不大一样;然后又一霎时,他扫见对面腰间的剑柄,自己手中却空空如也;最后的霎时被无争的一声“叔叔”打断,风王一个急转身往王座旁边的剑架奔去,脚尖向前,脖子还向后扭着,花白的胡子飘着跟不上下颌。其实无争本也无意拔剑追斩,他把殿门合拢,销死,再转过身时,娈昭,或名娈伯礼,已经用剑尖指着他了。
“你杀了你弟弟?你这个畜类!”
无争回以剑身和剑鞘摩擦的呲啦声,两人就战在一处。伯礼手中铁剑长六尺,比无争的长出整整一个剑柄,银白的剑身被烛火镀上金光,被风王双手高擎着,劈头砍来。无争将剑横举高过发髻,主动去迎对方的锋刃,但是刚一相交便顺势向下卸力,再向右一用劲,那长剑就被他引得滑落一边,剑尖没进地板半寸有余。伯礼借势要扫下盘,却被无争一脚踹在握柄的手腕上,再要抡起时,无争已退到了数尺之外。于是风王化整为零,左突右刺,上斫下砍,无争只是一味守势,剑握在脐下,两臂不动,只有手腕转动,把剑身在身前画圆,拨开对方的剑尖,如伞盖般滴水不漏。风王来得虽然凶狠,可大多是靠剑身的重量,使剑人手上并无多少力度——他毕竟年近六旬,气力不复少年。
这时又一剑砍来,无争早早看清,就是再快一倍他也架得开,于是横起剑身等着,可是风王忽然把劲从手上运至下盘,剑刃垂下的同时右脚飞起,直蹬在无争胸口。他的背和庭柱相撞时发出一声闷响,胸腔好像一个皮囊被前后同时拍击,里面的空气都被挤出,窒息的一瞬间四肢无力。他刚刚鲸吞一大口气,伯礼的剑刃已到,赶忙如下山的石头一样在地上不停地翻滚,数次稍稍擦过锋芒。这几下劈砍快如迅雷,他才知道叔父之前都在示弱。好在年长者如同不大的陂池,满溢虽快,干涸也速,伯礼积蓄的力量渐渐耗尽,被无争拉开一段距离。他刚要站起,却从王座方向飞来一个酒尊,正中他受过伤的左肩。青铜本来厚重,里面又半盛琼浆,这一击让他半边身子钻心地疼,腰腹已经无法发力。风王吼叫着,将剑用作斧,倒拖在地上划着杞木地板,向挣扎起身的无争一通碎步赶来。这一劈从后抡到前,在空中划出一个满月,其力能开山峦,格挡必定无用,连兵器都要被斩断。然而当啷一声,六尺长剑缺了两尺——无争将方才的酒尊举在身前,将那剑如饴糖块一样脆生生地硌成两截。
娈伯礼喘息连连地看着断茬,又看看已经握剑起立的无争,把最后一点气力用来绕柱而走。无争尚未追赶两步,风王被从酒尊里洒出的浆水滑倒在地,未等起身,只觉小腿一阵温热,心里明白万事皆休。无争将剑上血迹擦干,肩上疼痛依旧,但他无意与掷尊之人计较,只留婌夫人在王座旁缩成一团,扯着嗓子厉声尖叫。风王托着伤腿爬近一根柱子,倚着它坐了起来,将气喘平复,而后边笑边咳,边咳边笑:
“你从墨家学得好武艺,可为何杀不了嬴政?到底是个无用之人,自幼懦弱,刺秦无功,有何脸面苟活于世?又有何脸面找我寻仇?”
无争想让他做个明白之鬼,可是话顶到喉咙又咽了回去。此人既然一生鄙夷自己,临终也无需高看一眼。
“助你之人当是冯仲,寡人猜的可有误?这王座你能坐得几日?秦兵入城只在半年之内,献国以后,你至多是个县令,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我不屑那致使手足相残之物!”
“噢……原来是为你父亲。”
“祖母先设毒计害你,非你之罪。”
“那必是为你自己。你自幼就不受寡人喜爱,也难怪记恨……”
“你害死我母后!”
无争不等风王说完便厉声打断,把柱子边的人和王座边的人都吓了一个机灵。而后他将殿门打开,门外多了一个五旬的男子,两眉相连,瘦面无须,五花大绑地跪在槛边。无争将他一把提起,好像提起无骨的肉泥,随着一番哎呦声拽进殿里,手上一扔,肉泥就瘫在伯礼面前。两日前,无争入宫复命之后,寺人忽就被风王派往秦国面见公子傒,打探为何嬴政未死,他又为何没有依诺杀死无争,可惜还未走到边境,就被冯仲率领封地甲士截获,所以绑缚在此。
“三十四年前为何背叛先太后邳夫人?”
“公子昭以老奴为奸佞,曾经训斥老奴,我恐其即位之后不利于己,于是就……”寺人忽的声音随着身体一起颤抖,好像夏夜里一只忽近忽远的蚊蚋,说罢便不住地叩头,可是手臂绑着,他只好凭腰力直起身子,好几次下得去上不来。“然而殿下之前遇险绝不是老奴之谋,老奴一向奉王命行事啊……”他为保命又补了一句,可惜这本不是无争心中想问之事,所以补得不得要领。
“先王后辛夫人因何而死,从实说来!”
风王用脚轻触寺人忽的小腿,后者回以余光斜瞟,满眼都是“大王莫怪”四个字 。
“婌夫人被立为王后之前的几月,大王命我持毒酒至辛夫人宫中。夫人似乎有所预感,正在神龛前为殿下祝祷。那酒以玄蜂毒针浸泡,饮之不觉苦痛……老奴是奉命,奉命啊!”
“原来我母后死于毒酒……”
“呃……并非如此。辛夫人祷告完毕,说她曾向昊天上帝发誓,要终身素斋以求保佑殿下。玄蜂虽是毒物,亦不可杀生,故而不肯饮酒,执意要自缢……”
无争泪如洪崩,大哭失声,将剑深深戳进地板,以支撑身体不倒。哭罢之后,他的悲转为怒,拔剑顶在叔父胸前:
“你还有何说?”
“我是你叔叔,风国的国君,你敢杀我?”
“你本不应为君,又是我杀母仇人。”
“我死了,你娘也不能复生。”
“你活着也不能!”
话音一落,无争手上发劲,铁剑穿胸透背,将娈伯礼钉于柱上,登时殒命。他听不到婌夫人几近气绝的咒骂,也看不到寺人忽胯下的水渍,将死者腰上的玺印取下,转身跨出殿外,站在百级高阶之顶。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九霄碧蓝如洗,彤日升于东方,半月仍挂西方,竟是日月同天之兆。亭台楼阁还披着一层露水外衣,在阳光下耀出七彩。远处的宫殿如幼童的小脑袋,在他视野的左右两侧一个个冒出来,让他忽然想伸手抚摩。那一夜娈伯礼从殿内步出的情景,他们也是亲见了的,他惭愧让他们今日又见这丑陋的一幕。宫墙在正前方围成一个方形,越看越像一个棚圈,把不知何时聚集在此的两班文武公卿围在其中。他们见无争高立于殿门之前,赶忙排列整齐,口中唱曰:
“请公子顺应祥瑞,即位为王。”
一道门坎,踏入跨出之间,无争仿佛老了十岁。他的眼睛承受不住日月的光华,周遭的一切都格外明亮,浑身的血都赖在四肢,回不到胸腔,喉咙只剩下一寸浅,气息刚吸进就要吐出,筋骨也都松弛下来,手臂还在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阶下的百官还在依着节律拜舞,他们眼中一阶一阶走下来的不是赳赳王者,倒像灯枯油尽的老翁。
排在列首的便是大夫冯仲,无争与老师相对深深一揖,说一句“请师傅为社稷推举新君”,而后不顾众臣的目光,将玺印交到冯仲手中,穿过排排而立的冯地武士,箭步出宫去了,任由宣诏之声在身后追赶:
“公子无争刺秦有功,封武陵君,食邑三千户。”
出城的途中,嬴政遇刺之事终于传进国都。他站在车舆里,马车在街衢上像一个小岛,被父老的人海环抱在中央。百姓欢呼秦军已退,称呼他为恩人,呐喊着让他留下为王,可是车轮还是挤挤挨挨地往前走着。从宫门到城门,不长的一段路竟走了半个时辰。
驶至城外郊野,忽然被一老农拦住去路。老农毫不客气,立住身子,朗声而骂:
“公子乃是亘古第一罪人!四海本来即将统一,这是永绝战祸,开万年太平的大功大德。你竟然杀了秦王,中断混一之势,从此各国争斗再无休止,我等黎庶苦矣!是你害了我们,害了天下。该死,真真该死!”
说罢以竹杖抢地,痛恨不止。无争不知如何作答,只是默然无语,策马向荒山野谷而去,直到迎面吹来异乡的寒风,故国已在身后。
现今寰宇一剖为二,秦国在西,以郡县独占其一;五国在东,以分封合占其一。神州这架马车被娈无争从一条道路扳上了另一条,前途福祸臧否,大幕刚刚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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