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就这一碗

梦熊

“饭就这一碗。你吃了，我就没得吃；我吃了，你就没得吃。”

——鲁迅

小孙还记得刚入职客户经理时的喜悦。这可是国有银行，虽然不比公务员，算不得王冠顶上的明珠，却也无愧镶嵌边缘的宝石，多少人把脑袋削成锥子都扎不进去，他居然一次校招就梦想成真。看着他穿着配发的西装皮鞋，领带打得严严整整，母亲喜极而泣。家里一没关系二没闲钱，儿子大学读了四年，她为儿子的出路发愁了四年，没想到儿子有出息，无依无傍地找到了这份工作，而且一上班就是个经理。那时候两代人都不晓得这个职位是干什么的，却不妨碍跟亲戚聊天时的那种自豪感。有一段时间家里天天走亲戚，今天大姑大姨，明天表叔表嫂，连以往因怕随礼而避之不及的红白事现在都抢着去。到了饭桌上，母亲两三句话就拐到子女的工作问题，打听一个够之后等着对方回问，然后昂起下颌说出儿子银行的名字和职位，强调一句没有托关系找人，享受投射来的目光里的三分羡慕和七分嫉妒。虽然偶尔也会吃瘪，比如哪家闺女出国了，哪家儿子考上公务员了，但是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胜利者，甚至连考研考博的孩子她都看不上的。总而言之，这个城市里最先完成“标准化”流程的大概就是工作的三六九等，人们对于单位好坏的认知高度一致，公园相亲角的大爷大妈们就是把黄瓜认成茄子也不会把私企放在事业编之上。

一晃两年过去了。一个周五的晚上，小孙还在网点开着下班前的晚会。领导正在指着他和另外一个客户经理的鼻子骂，无非就是“废物”，“干什么吃的”，“能干干，干不了滚蛋”的三连，他早已纯熟了，两手端端地扶在膝上，像个虾米一样一言不发地听着，眼睛盯着西裤和皮鞋上的褶子，不时地斜眼看看另一只虾米。其实他们有个即时报告业绩的微信群，领导早就知道他这一周也没发出几条消息，但是领导一定要把话留到现在说，当着大家的面说。现在他妈妈虽然在谈起儿子的工作时还是会抬起下颌，但总是把职位前半部分的“客户”二字省去，只说“在某某国有银行当经理”。这大概是他常常和母亲念叨工作中的事情造成的。过去这两年，他其实就是个推销员，和商场里的卖化妆品的小姐姐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他推销的是理财、基金和保险。工作内容就是打电话，到外面陌拜，一天十二个小时，节假日也要随叫随到，就这样还完不成指标。刚开始还有亲戚朋友帮他冲冲业绩，等到后来每个熟人都办了信用卡，都象征性地放了点存款，都不再回他的微信，他便只能看着被扣光的绩效工资发愁。不过最要命的还是年初引进的末位淘汰制——不出意外，今天被领导输出的两人里，明年就有一个见不到了。现在经济下行，和股份制银行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可这个城市的优质客户就那么多，饭就这一碗。

转天的周六，他跟着组长在小区里发传单。组里除了组长一共四个人，一个是行长亲戚，今天来都没来；一个有一千多万定期存款趴在自己户头，自然也不用做事。所以组长就让小孙和昨天的另一只虾米每人负责半扇小区，自己回车里歇着去了。那位客户经理抓起一半传单，说了一句“我负责这边吧，你负责那边”，然后向着没有高层的一扇去了。小孙在这种小事上从来不争竞，他一层一层地爬楼，把传单塞进每户人家的门缝里。这种时候他会觉得身上的西装是累赘，不是因为爬楼不便，是遇到同样塞传单的外卖小哥时会有点尴尬。等他双腿颤颤巍巍地回到组长那里时，他的那位同事还不见踪影，要等到一刻钟之后才气喘吁吁地赶来，一边道歉一边说自己跑的那一片楼太多，实在不好意思。

这位同事和小孙同一批入职，也没什么背景，俩人同病相怜了一个月，然后开始相互伤害：抢抢客户，明里暗里说说坏话，抢着巴结领导什么的。其实都没什么用，领导见得多了。去年一个小微企业的老板找到这位同事想要贷款，这种低质客户他其实不想管，哪天逾期了都是他的锅，可是老板三天两头请他吃饭喝酒，推杯换盏之间他觉得自己像个人了，慢慢地就把这事给办了，而且利率还不错。从那以后他就开窍了，被扣了绩效奖金就从这个老板身上找补，不给就涨利率。老板一算，给他上供还是值的，便忍下了这口气。直到年底，一通匿名举报电话打到总行，这位同事被开除，那位老板被抽贷，但是小孙终于没有被末位淘汰。他有时也觉得对不起人家，尤其是那位老板，但是没办法，饭就这一碗。

小孙常去单位对面的一家面馆吃午饭。本来银行是有食堂的，但是上次领导骂出了新花样： “你居然还有脸去食堂吃饭？”从此他每次路过食堂就想起孙悟空用金箍棒划出的那条金线，因而只得远远地避开。面馆的老板是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妻，从外地来到这座城市，勤勤恳恳干了十几年，现在小有积蓄。最初店里的生意总是不如街上的另一家面馆，两口子就开始琢磨，到底怎么回事呢？调研一通，发现那家用的碗比这边大一圈，价格还更低，于是俩人也开始加量又降价。搞了几个月，客流倒是上来一些，可是挣的钱连房租都不够。两口子又开始琢磨，这不对啊，人家是怎么干的，自己就不行？后来多方打听之下终于取到致富经，当即购进一批浓缩汤料、辣椒精、勾兑酱油和醋、增香剂、保湿剂等等，食材也是拣便宜的买，肉要臭的，菜要烂的，反正一滴香精的事，最后市场监管局那边再打点一下。一套流程下来，面馆的生意顿时红火起来。老两口有时也会良心不安，但是没办法嘛，毕竟饭就这一碗。

今天小孙又到面馆来吃饭了。他现在身上背着卖理财的任务。他最恨这个，跟同行业的竞品相比，他要推销的产品收益不高，风险不低，那凭什么推荐给人家呢？因为这个他已经得罪好几位亲友了，实在没办法又自己掏钱消化，可终究是杯水车薪。去年的末位淘汰有人给他挡枪，今年再不好好搞就真完了。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大碗宽面端了上来，小孙看着老板，心眼忽然开始活泛。要不发展一下这老两口？这个年纪的人，工作好做。于是他开始跟人家套近乎，一个月以后，老两口已经说看见他就想起自己在外地上班的儿子了。这时小孙适时地推出这款理财产品，没想到大爷和大娘还是不放心，复读机一样问他利率是不是最高啊，风险是不是最低啊，保不保本啊，保不保息啊。他一律都说是。不这样卖不出去啊，他以前吃过这个亏，说实话人家扭头就走。他也没办法，毕竟饭就这一碗。最后人家买了十几万，结结实实帮他缓了一口气。

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面馆关门，理财也大跌。老板拎着锤子，到银行把小孙打了个头破血流，一边打一边骂他“丧良心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