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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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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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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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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59:4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p align="center"><strong><font size="3">我和关平</font></strong></p><p></p><p align="right"><br/><strong>“昔为七尺躯,今成灰与尘。”<br/>——陆机《挽歌》</strong></p><p align="right"><strong>“父亲兄弟都去也,我随后接应走一遭去。”<br/>——关汉卿《单刀会》</strong></p><p align="right"><strong>“往常摆满宫彩女在阶基下,今日驾一片愁云在殿角头……”<br/>——关汉卿《双赴梦》</strong></p><p align="right"><strong>“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我就在哪里工作。” <br/>——雷锋《雷锋日记》</strong></p><p></p><p align="center"><br/>一</p><p>地点,是在漳陵市天罗大街的地下礼堂。时间是阴历5月13日。那天下午既不冷,也不热,天色既不明朗,也不晦暗。这我都记得清楚。这一天正好是杂志发行十五周年的庆典,杂志社邀请各方人士,参加庆祝大会。<br/>当时,作为活动的组织人员,我的主要任务有两个,一个是在大会开始前迎接领导,另一个是在散场时维持会场内外的秩序。<br/>庆典大会举行得很顺利,散场的时候天还没黑,我背着我的相机,站在礼堂临街的出口。我感到略有些疲劳。领导们都已经提前退场了,这时从里面涌出来的全是一些年轻人。他们有说有笑地,都往外走。他们有的在礼堂门口认出了一些编辑,就围住他们话别,还有的推起了自己的自行车正要上路,这使得礼堂门口的路段形成了不小的拥堵。我不得不打断这些年轻人兴奋的说笑,指挥他们尽快离开礼堂的出口并且穿过马路。就在我做这些事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人在周围盯着我看。我回过头环顾四周,我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男青年站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他个子不高,穿一件夹克衫,戴着蓝色的棒球帽,两眼在帽檐下森森地望着我,当我们的目光对在一起时,他低下了头。他从礼堂出来后就一直在附近晃。他的神情有些不对劲,他的整个身体都给人一种紧张和敌视的印象,他甚至使我联想到我以前很讨厌的一个人。但这想法在当时也仅仅是一闪念,我想他或许只是一个认出了我是谁而在犹豫是否要和我打招呼的读者。<br/>然而人生的厄运往往就是这样在不经意间降临了——尽管它每次都会提前给你警告!就在退场者逐渐散去、我也即将结束这一天工作的时候,我的后背突然被什么东西猛刺了一下。那是刹那间的剧烈疼痛!我甚至没有叫出声来。有个人在后面紧紧地顶住我,他的脸颊贴在我耳边,“你知道我多恨你么……”他说。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有什么被注射进了我的身体,它们正从后背向全身扩散。<br/>我觉得周身无力,我感到某种东西像沙子那样从我体内迅速流洒。我知道那个人已经不在我身后了,我两腿无力,我用尽最后的力气跪在地上,面朝下栽了下去,然后失去了知觉。</p><p align="center"><br/>二</p><p>晚上9点半钟,歌舞升平的世界。在酒店顶层的环型餐厅里,那种可以使人暂时忘记一切的快乐气氛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浓度,现在开始慢慢稀释。参加晚宴的客人们陆续起身离开了。乐池里的乐手也收起了自己的家伙,准备回家。那个拉提琴的女孩儿一边向外走,一边在接听手机。剩下的那些人,他们三五成群地坐在餐桌旁,依然兴趣昂然地在聊天。他们所聊的话题,不用听也能知道。<br/>你和那些来参加聚会的人在电梯里挤在一起,过近的距离使你们暂时停止了宾主间客套的寒暄。电梯到达一层,门一开,人们就先后出来,在大厅里他们不再热衷于聊天,而是鱼贯穿出转门,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相互道别,然后分头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br/>然而在你独自走向街头的那一刻,你突然感到特别空虚。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隐藏着的、让你不知道该到哪儿去排遣的空虚,你甚至觉得回家变成了那么索然无味的事情。<br/>你根本不想回家。<br/>在经历了一场狂欢,或者是几天没日没夜的加班后,当一切终于结束时,你就会体验到这种空虚,特别是在夜里。<br/>你抱着反感去参加一次应酬聚会,你带着无奈投入到一年里最繁忙的工作中,而现在,你却感到不愿离开这样的聚会,不愿离开这样的工作。你反而有点害怕,害怕面对那种深渊似的黑洞洞的空虚。你反而感到离不开那些聚散无根的人们。他们个个都那么年轻,那么茫然,那么友好,那么自私,那么孤零零的。那些女同事的透明的彩色茶杯和白色的皮包就放在窗台上,而薄薄的窗玻璃外却是广大漆黑的夜!<br/>有时,当你酒饮正酣,环顾觥筹交错的餐厅,或者当你困倦地望着那间在夜里依旧嘈杂忙碌的办公室,总有一个瞬间,你会意识到,眼前这些冲你面露笑意的人们,在百年之后,没有一个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的身影无端消失,而一间灯火通明的温暖的房间也可以很轻易就变得破败空旷。<br/>大街上,或者僻静或者繁华的大街上……到处都是灯火摇曳的、不是汗津津就是冷飕飕的城市……那些看不清面目的男男女女……这一切都是那么使你感到无望。<br/>都是电视机里的热闹。<br/>夜里,有多少和你一样的人,面朝着电视机那喧闹刺眼的方窗沉沉睡去?一大群5、6岁的小女孩,都挤在电视里表演藏族舞蹈。当你睁开眼,看着这几十个女孩子,看着她们相似的模糊的面孔,你会深深地知道,她们每个人都早晚都要作母亲,早晚都要和某个男人发疯似的大吵大闹,都要撕打、痛哭、歇斯底里……总会有那么几次歇斯底里。歇斯底里之后,幕布拉开了……对,每个人都能看到有一席幕布在眼前展开,幕布那边什么都没有。就像一个喝酒的人早晚都会得到酒醒后毫无意义的干渴感的折磨。在十几年二十几年后,她们当中有一半人要离婚。<br/>当你抬起头,望着这房间里熟悉的一切,它们被电视发出的光映得忽明忽暗——天花板拐角处的阴影、挂着照片和圆型壁钟的墙壁、蓝色的窗帘、厨房玻璃门上的反光、洗手间瓷砖上的一小道裂痕——你会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自己从没有去抚摩过它们。你从没有一次抚摩过这房间里每一寸墙壁,自从搬进来你就从没有用手指触摸过任何一个墙角。从来没有一个人是一点点抚摩着楼下花园灌木丛的枝叶走回家来的,每个人都是急匆匆地走过,或者开着车一晃而过。你自从搬到这里,就从没有想过哪怕只用一分钟静静地躺在花园的草丛里……这一切,纵使你从不抚摩它们,它们看起来也仍是那么熟悉,仿佛永远都不会消失……但如果有一天当你远离它们并再次回忆起它们时,你会发现它们全都像梦一样虚无。在梦境里你也从没抚摩过墙壁窗帘和树丛不是吗?空的,一切都是空的。<br/>你站在书柜面前,你会发现你面对着的是一片片墓碑。那书架上一本本排列着的……多一半都是死人的灵魂。<br/>我们放在枕边正在读着的那本书,很可能是一位死人的著作。<br/>我们所认识的文字,是死人发明的文字。<br/>我们最喜欢的唱片,是死人演奏的。<br/>我们每天用的碗、筷子,我们每天坐的椅子,我们在电视里看到的某一部幽默活泼的午夜版电影……它们的制作者都可能已经死去。<br/>我们城市里历史最悠久的宫殿,是已经死去的人所建造起来的……<br/>我们记着死人的名言。<br/>我们想念已死的人。<br/>我们是死人的后代。<br/>整个世界都是死的遗迹,到处都是,铺天盖地。</p><p>然而这一次死的竟是我。<br/>这一次死的竟是我,只有我死了而其他人还活着,还将继续活下去,比我多活十几年、几十年……</p><p align="center"><br/>三</p><p>这有多不公平。</p><p>那种药水,只要向肌肉里注射进十毫升,就足以结束一个成年男性的生命。<br/>医生宣布了我的死亡。家人和朋友为我举办了葬礼。<br/>杀死我的人是谁?是被我报道过的某家公司?还是一个精神失常的读者?他写给我们的信,是不是从来没有得到过答复?<br/>在一间医院的后院,我被人从太平间的冰柜里抬出来。单位的同事也来了。就在不久前我还是那些人当中的一员,而现在我默然地离开了他们。他们又能对此说些什么呢?在单位内部的电话号码录上还有我的名字,我的座位还在那里,没抽完的烟和半盒速溶咖啡。某个编辑可能在几年后整理单位照片时还会发现我正在某张照片的背景里半蹲着身体从一个塑料箱子里拿自己的那份午餐盒饭……局域网里还有我的共享文件夹,我相信会有好久他们都忘记删除……而他们又能对此说些什么呢?工作上的熟络转眼间就会重归冷淡。而为了防止不良情绪的过度积累,人的遗忘功能很快就会起作用了。<br/>我被放在狭窄的棺木里,我感到喘不上气来,并不只是因为我无法呼吸,更是因为那种如同滔天巨浪般突如其来的绝望感和恐怖感。<br/>在医院的上空,在那深蓝色的天空中飘着一座黑压压的大山。透过杨树光秃秃的枝桠,我看到它整个挡住了白天的阳光。它被几根粗重的铁链捆绑着,那些铁链的另一头牢牢地栓在地面上的某几个地方。整座大山在风中漂浮着,带动着那些铁链在天空里哗啦啦地作响。在山体的中央,有一个数百米直径的圆形大洞,它从山的一侧一直贯穿到另一侧……在葬礼的过程里,我看着那些人,那些头发被冷风拂乱、容貌枯槁肤色苍白的熟人们,他们围绕在我的遗体旁。在那种狂风穿透中空的山体所发出的嘈杂的尖啸声中,他们默默地聆听着悼词的朗诵。阳光时而透过山洞照射下来,这让那些人一时站在明媚的光线里,一时又站在晦暗之中。<br/>我年纪轻轻的,就要象关平那样死了!</p><p align="center"><br/>四</p><p>我死了,这确信无疑。<br/>我的四周是一片荒原。<br/>我回过头。在我的身后,是一栋邮电局大楼。<br/>在大楼一层的走廊里,一些穿着绿色工作服的人走来走去正在忙碌着。有的人推着带滑轮的手推车,推车的架子上堆满了包裹;还有的人手里拿着信封,不断地推开某一扇门然后进去又出来。而我正站在这间邮电局大楼门口的台阶上。<br/>这时,我看到一位古代的青年军官正从邮电局的大厅里向我走来。我认出那是关平——他戴着皮制的头盔,绛红色的胄帻垂在肩头,青白色的裤褶军装外面套着又短又紧的铠甲。他和那些穿绿色制服的人擦肩而过,走向楼门外。他显得风尘仆仆的,他很年轻,身高大概有1米70,红润的面孔上,一双瞳人的颜色浅浅的,给人留下粗犷英武的印象……他还不知道自己将被人砍掉脑袋吧……或许他已经知道了……很难想象,这样健康的一颗青年人的头颅,竟有一天会被人残忍地割下。<br/>他正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迎着我走来。<br/>在邮电大楼的外面,是沉寂荒芜的旷野。平缓连绵的丘陵使地平线变得弯弯曲曲。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没有高塔、亭轩、池塘和垂柳,没有摩天轮和英雄的雕像;有的只是空旷的丘陵地带,永远广袤而没有期限……这儿看不到太阳,也永远没有黑夜,天上地下都只是一片昏黄。恒久的昏黄……年轻或年老的亡魂,他们保持着自己生前最后的面貌,在这丘陵之中跋涉,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p><p align="center"><br/>五</p><p>我看见我在火车站的站台上。这里嘈杂混乱,到处是穿着绿色军装的士兵。<br/>我对站在我身边的一位列车员说:“请问这火车是开往哪里去的?”<br/>“当阳。”他回答。<br/>“这些大兵,他们去那里做什么?”<br/>“他们去到那里,再换乘长途车,好赶到远安县啊……”列车员操着浓重的口音,说了两遍我才听懂了他的意思。<br/>“他们都去远安么?”<br/>他没有回答我,而是捏起了胸前挂的哨子吹了起来,然后向附近的车厢门口跑去,大声地对拥堵在那里的人群叫喊。<br/>我从列车的窗口向车厢里望,车厢里的人多得超乎想象。靠近车窗的几个士兵早已被挤得双脚离地,身体在茶桌上方蜷成了一团,有几个人的头挤在窗玻璃上几乎被挤变了形!然而车里几乎所有的人都面带兴奋的表情,他们不约而同地扭过头看着站台上的我,露出那种“终于挤上车了”的满足却又空洞的微笑。<br/>在这罐头般的列车车厢的某个窗口,我突然看到了一个异常熟悉的面孔。那是谁?雷锋!那是雷锋!我禁不住指着他,又冲他摇起手来,“雷锋!你们看啊,那是雷锋!”我对站台上的人喊到。雷锋……那个年轻的士兵,那个出身贫寒却助人为乐到近乎于偏执的青年士兵……他和其他已死的年轻士兵拥挤在一起,他的一只手扶着车内的座椅,身子倾斜着,两眼望着窗外——那眉宇间的表情和宣传海报上的一模一样。<br/>撕裂的汽笛声从列车躯干的深处响起来。它一边叹息一边缓缓地启动。我跟随列车前进的方向在站台上跑动着,一直跑到站台的尽头。我望着露出雷锋面孔的车窗。他和其他那些年轻士兵的面孔一起,离我越来越远了。这时,不知是从车站广播里,还是从天空上,传出一个男人模糊的声音:“一个人出生在世界上以后,除了早夭的以外,总要活上几十年。每个人从成年一直到停止呼吸的几十年的生活,就构成各人自己的历史。”那似乎是雷锋的声音。我抬起头,望见天上交叠的云层,看起来仿佛也成了一张戴着冬装帽的士兵的脸……</p><p align="center"><br/>六</p><p>所以,你最终还是要在这里跋涉,永远也走不到头。没有路,也没有方向。看不到太阳,整个世界全是一片昏黄。就连空气也不再流动,沉重而粘稠。<br/>那些高大的黄土铸就的山脉,那些宽阔幽深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干枯的巨大河床,那些直耸入云没有枝叶的杉树和荆树组成的无声森林……那一切的一切,假如没有人默望着它们,那么它们就什么也不是。<br/>我爬上一座由黄土堆积成的山丘。<br/>我站在山顶,俯下身抓起一把土,站起来,张开手,一些土顺着我的指缝散落下去。我把那把黄土举到面前。我从那把黄土中闻到了一股气味……那是种雨后土地里能闻到的气息,那是人血干涸之后的腥气。仇杀、灭门、政变、屠城、人相食……没有一个时代不是黑暗的。所有的时代,所有的时代,如果不及时用黄土掩埋,都将是臭烘烘的。我抬起头来,我看到两只黑色的鸟儿缓缓地飞过天际,我知道那是两只死去的鸟儿;我在草丛里看到无数的飞虫在乱飞乱撞,我知道那是些死去的蚊蝇和甲虫;我在沼泽的绿稠稠的水洼里望见游动的暗影,我知道那全是死去的鱼群。<br/>我知道。</p><p>在离河道不远的地方,一座山丘下的凹地里,几个人被绑着跪在地上。很多穿着肮脏的襦袄和麻袍的人沿着那块凹地边围了里外几层。这些围观者当中很多人持着枪和矛,他们大都显得衣衫褴褛,没有一个人穿着身甲。但这其中有的是军队的士兵,有的是武装的当地村民,唯一能区分两者的,是士兵头上包着的红巾——正是这些村民帮助军队围捕到了这几个人。<br/>有人骑着马进到人群的中心,为首的两个穿着盔甲。另有十个粗壮的士兵跟在骑马者的后面跑进来。他们佩着铁刀,分站成两排,将那几个被绑住的人夹在中间。<br/>一个人从马上下来,走到那几个被缚者面前,冲他们大声说了些什么,接着有两个持铁刀者走出列来,拖出一个被缚者,将他拉到一边的空地上,一个人按住他的肩膀,令他跪定,另一个站在一旁,拔出刀来双手持握高举过肩,然后冲着被缚者的颈部抡下去。这时除了那个被缚者发出的一声含混不清的叫喊外,四周的人群中一片死寂,仿佛整个世界都短暂失聪了一般。刀落之后,空气重新流动起来,人群中有人带头发出欢呼声。尚未被砍头的人也扭过身看着刚刚受戮的同伙。<br/>接着第二个人被拖出来。按住、举刀、砍、欢呼……接着是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第五个人、第六个人……同样的过程在重复地上演。地上的血越来越多,黄色的地面变成了褐色的,行刑者的鞋上也沾了那粘稠的深色液体。对所有在场的人而言, 一旦挨过了最艰难的开始,后面就变得好过多了。<br/>现在,那些被缚者排成一排,都俯卧在血泊中,他们的头散落在身体周围。只剩下两个人还跪在那里,是关平和他的父亲。终于该轮到他们了……我认得他们。在斩关平的头时,不知是什么原因,行刑者砍了两下他的头颅才与肩膀分离。因头颈间还连着一点皮肉,他的头颅没有直接落地,而是耷落到自己的胸前。接着他的身体被顺势放倒了,颈子里的血还在向枯草里一股一股地喷着。行刑者走到那站成一排的另几个士兵身边,向其中一个人换了把刀。他摸了摸这把刀的刀刃,然后走到关平的父亲身后。<br/>他是最后一个了。<br/>在行刑的过程里,他自始至终没有吭过一声,甚至在他儿子第一次被砍中而尚能发出痛苦的呻吟时也没有。<br/>他无法看到在这一刻之后的若干年代里,尘埃世界里那些与他有关的香火缭绕的庙宇……他无法看到那些大大小小多得数不清的铜像、泥雕……他无法看到那些熙熙攘攘的活着的祭拜着的可又不知道此举何为的一代又一代的冷漠茫然的人群……他也无法看到那些被印在年画上的花花绿绿的可笑而陌生的人物形象……不,那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曾经杀过人,现在老态尽显,业已绝望。他的额头上沁出汗来。</p><p align="center"><br/>七</p><p>戏台上,关羽提着一把长柄大刀。<br/>刘备对关、张二人说,“我独自一身,你二人有老小挂心,恐有回心。”<br/>关羽道:“我坏了老小,共哥哥同去。”<br/>张飞道:“你怎下得手杀自家老小?哥哥杀了我家老小,我杀了哥哥的老小。”<br/>刘备道:“也说得是。”<br/>我的左右和身后一片嘈杂,人群里的某处发出一阵哄笑声,刺耳的闲谈声随之提高了音调的。那空气里的浓重的汗臭味让我惊醒了,我看了看我四周的观众,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汗浸透了。我费尽力气从人群里退身出来。直到我从戏场子边的小巷里路过,还能听到墙里面三个人齐声唱:“将身回到桃源镇,弟兄三个便登程。前往兴刘山一座,替天行道作将军。”台边的喇叭声和拨弦声随之急促地响了起来。<br/>外面天色已渐阴沉,现在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一时不知是下午几时的光景。这条巷子本来就不宽,又加上道路两旁都搭起棚子开了商铺,而更显拥挤杂乱。那些商铺不管多么小,都在铺面里摆上一尊小佛龛,或者供上个白瓷的观世音菩萨。还有的龛就摆在铺面门口的墙角边,点上两个小彩灯,面朝着巷子里越来越泥泞的道路。那路上本来满都是浮土,现在遇了雨水全变成泥浆。一些穿着凉鞋的赤脚在上面踏来踏去。在这条小街上,卖禽鹅熟食的店铺灯火最亮。店门口的玻璃阁子里挂着几只焦黄色的肥鹅,从外面湿冷的街上路过的人看到它们也不免感到饥肠辘辘。而无论街道上如何阴霾潮湿,铺子里面都一样的明亮暖和,还似乎总是蒸汽腾腾。我看到几个戏班里的人走进铺子里坐下点东西吃。我认出他们当中就有刚才在台上唱戏的三位。从戏台上下来,他们的威风劲儿没了,其中一个甚至有点驼背,眼神也不再有光,眼角还生出渔民式的皱纹。他们用方言讲起话来,语速很快,语调又粗鲁。这时从铺子外面吹进一阵带着雨水味道的凉风,空气里弥漫着肉食的香气。<br/>我离开这个铺子,继续向前走,路上的人越来越多,灯火也越来越亮。开始有楼房出现了。高楼上的广告牌,每个字依次发出绿色的光,最后是红色的高脚杯和闪亮的黄色星星。每个十字路口都拥满了人。他们大多数都举着雨伞。他们提着书包或者纸口袋,等红绿灯一变,就一群群地快步穿过路口,就像一条条黑夜中面貌模糊的河流,不知要往哪里去。在街角支起三轮车卖小吃的摊子;食品店里被日光灯包围着的大罐大罐的不同口味的糖果;化妆品连锁店店门上的洗发水海报和店内挤在一起的女人们;坐在最喧闹的街巷的某个黑暗的房檐下纳凉的老人;那些商铺楼上半拉着窗帘的令人充满好奇的亮着灯的民居的窗口;偶然过来拥在人群中缓缓前行的无轨电车;百货商场那摆满了各种火车玩具模型的柜台前,站在那里正和售货员说着什么的一个男孩和他的父亲……这就是我记忆里所熟知的尘世啊。如果在这个世界里,在这些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没有一个能够和你一同深刻洞悉这个世界的坚定的相爱者,这样的世界该是多么孤独而令人心慌……<br/>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它无情地冲刷着这个黑夜世界中飘荡在空气里和附着在玻璃上的尘埃。雨水让这座城市中的每一扇窗都在黑暗中静默地流泪。我又闻到那股腥味儿了。在某条街的街角,紧挨着已经打烊的书店和一间洗衣店的,是一栋两层楼的酒家。酒家门口挂着四只红色的大灯笼,门前的道路都被它们那摇曳的红色光晕所笼罩了。我跟着一群大声讲话、相互请让的食客们一起步入酒家。几乎在进入酒家的一瞬,我就被声音的海潮淹没了。我的耳中传出人们喧杂的谈话笑闹声,这声音和碗碟汤匙相碰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像是开了锅。在明亮的红色的灯火下,楼上楼下两层里都满满地坐着人。有很多老人,还有年轻人,以及更多中年的男男女女。数十个穿着黑色长褂的年轻侍者,在各个餐桌间穿来穿去忙碌着。食客们总是有那么多话要讲,讲也讲不完的话,都要在餐桌上讲出来,人生短暂。<br/>或许这才是我所熟识的那个城市?漳陵。难道我过去对它留下的一切印象都是片面的?都不是不确实的?难道这火热的、嘈杂的、人挨人人挤人满桌狼籍雕梁画栋紫檀供桌红色的光影满是蒸食和烧腊味道的……才是有关这个城市历史的最真实痕迹?<br/>漳陵。<br/>我绕过餐厅,走向楼梯角旁的走廊。我穿过走廊,端着托盘的侍者从我身边走过,没人注意到我。这边是洗手间,那边是几个包间。再往里走就是后厨间了。这是我第一次进到一家酒店的厨房——那里面白亮亮的,灶台上火光闪动,到处全是忙碌着的厨师。他们做的每一件工作都使我感到好奇。<br/>我带着厨房里的气味,从酒家的后门出来。门外是一条狭窄、寂静、黑暗的小巷。厨房的排风扇在黑漆漆的高墙上转着,发出低沉的翁鸣。地面上湿漉漉的。空气里仍弥漫着中国菜那特有的暖熏熏的气味,这气味和新鲜空气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使人有一种后脑发紧的虚无的惬意。这里几乎没有人,能听到的只有前面不远处高速公路上汽车川流不息地驶过的声音。那种声音可以传得很远很远,在城市的上空回荡,使人对城市产生一种空旷的错觉。在小巷的出口,我看到的是一片豁然开阔的城市夜景。在横亘的高速公路的另一侧,是无数层叠着的新旧公寓。夜空下,一排排或高或低的窗格里发出白色或黄色的光。<br/>我呼吸着夜晚温暖的空气和恍惚的路灯,我的脚踏在潮湿得发软的柏油路面上,我的身体却好似轻飘飘地没有根基……零星的雨点绵软地打在我的脸上和肩膀上,我觉得我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孩子。</p><p>我该往哪儿去呢?</p><p align="center"><br/>八</p><p>我站在通往陵园的台阶上。一些人从我身边经过,向着相反的方向前进。他们有的手里捧着花篮,有的带着家人和孩子。<br/>好像要起风了。<br/>分散在陵园各处的高音喇叭里发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根据彰陵市公安局、民政局、园林局、林业局、环卫局、工商行政管理局联合发布的《关于清明节祭扫活动的说明》……”那毫无个人情感的冷冰冰的声音回荡在陵园内外的天空中,“为保障骨灰堂、公墓、林地的消防安全,维护扫墓活动的良好秩序,破除封建迷信,改革丧葬习俗,促进城市的精神文明建设,特通告如下……”<br/>哦,我看到了那些尘土了。黄色的尘土。<br/>“一、严禁在骨灰堂、公墓、林地烧纸和其他动用明火的行为……”<br/>尘土,漫天的黄色的尘土。这些尘土,它们曾经出现在沙场上,它们曾经出现在无人的戈壁和荒野上,如今,它们又出现在城市的上空。<br/>“……严禁在陵园内大声喧哗,或干扰他人正常的祭扫活动,要保持园内外环境的安静肃穆……”<br/>它们像千军万马,带着无尽的朝气卷土重来了!即使现在人们还不能听到它们必胜的冲锋声,过一会儿也会听到。突然的一阵风,把一个小男孩头上的帽子掀落到地上。他一只手还被大人拉着,所以只好岔开腿向台阶下去够他的帽子。我用脚挡住了他的帽子——这时大人已经松开了他的手,他跑下台阶,在拣起帽子的时候抬起头望着我。<br/>“……禁止在陵园内投掷果皮、纸屑、饮料瓶及其他生活垃圾,自觉维护陵园内的清洁与卫生……”<br/>更大的一阵风吹过来,一些人手中的花束被吹得抖动起来。天色变得更阴霾了,看起来是要下场雨,或者刮起狂风。人们前行的步伐下意识地加快了。<br/>“对于违反本通知的,要依照国家和本市的有关规定给予处罚……”我知道,我知道那些黄尘是什么。它们不过是我们的前人。黄尘越积越多,它们侵占了草场、树林,静悄悄地笼罩着城市,那是因为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前赴后继。每当我想到,过去落在我干净的房间里的尘土,不过是前人的另一种存在,我就不再感到烦恼,而是觉得亲切。我用抹布把他们擦去,他们转日就又回来。我不再感到烦恼。他们都还在。我不再对死亡感到不解。我不再害怕。我听到空中发出哗啷啷的铁链的脆响,在清凉的风中,土腥气越来越重了。我听到周围的行人在对这天气发出抱怨。我张开双臂,闭上眼,静静地,用最投入的方式呼吸着。我要把我的每个肺泡都张开,让它们全都呼吸。我要让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参与到呼吸中来。我要融化在这即将到来的尘与风中去。<br/>我终于知道,一个人无论是卑贱地、毫无价值地死去,还是轰轰烈烈、永载史册地死去,其实是没有区别的。</p><p></p><p align="left">&nbsp;</p><p align="right">&nbsp;&nbsp; <br/><strong>END<br/>2003-2007.05</strong></p><p></p><p></p><p></p><p></p><p></p><p></p><p></p><p></p><p></p><p></p><p></p><p></p><p></p><p></p><p></p><p></p><p></p><p></p><p>&nbsp;</p><p>&nbsp;</p><p>&nbsp;</p><p>&nbsp;</p><p>&nbsp;</p><p>&nbsp;</p><p>&nbsp;</p><p>&nbsp;</p><p><br/>郊外。<br/>山谷里,几个骑着马的男青年,他们互相玩笑、追逐,末了,在一个破庙门前的小路上踢起球来。庙里有尊泥像,涂成枣红色的脸上挂着一把长胡子。供台上摆着两个脏碗,里面几个苹果早已干瘪。张飞跳上供台去,捏着那泥像的胡子,一把揪了下来。下面几个哥们全都拍手大笑。离破庙不远是一个废弃的乡村酒店,那里的酒吧间年久失修,院子里的泳池底有些积水,里面生了很多蚊子。<br/>关羽在他们借宿的农家里,他把MP3拿出来听,里面是他从CD上转录的LACRIMOSA乐队的专辑。他还把随身带的奥威尔的《动物庄园》和另一本俄罗斯诗集从包里拿出来放在床角。然而到了晚上,他一点书也读不进去,他被同伴们叫去整宿整宿地打麻将。他们借宿的农家的房东,总是在给他们端上烤羊之后,独自将羊睾丸吃掉。<br/>在这山谷中的村子里,某户人家养着一个傻子,满身疖子,常在村中游荡。别人见了都要躲开她走,刘备却不怕,白天遇到她时,总要笑着对她打趣、讲话。在刘备一行人借宿的农舍隔壁,还有一户人家养了头瞎了眼的猪,常在猪圈的栅栏上撞来蹭去。<br/>刘备披着红色的假钟,站在农家院落里。他们一行人在这村子里呆了5天了,每天他都注意着那条狗。晚上的时候,他还把碎肉和羊骨头扔给狗吃。那条狗是房东的,只是普通的家狗,白天一直被栓着,很少见它走动。这天关羽、张飞他们租了几把气枪,都去山里打鸟了。院子里没人。刘备冲那狗打了个招呼。它动了动尾巴,目光里透出一种孤独。刘备不禁走过去探下身抚摸它。它摇着尾巴,用鼻子拱着他的手,之后却突然立起身,抱着他的腿扭动起胯股来。刘备避开那狗,面无表情地回屋去了。<br/>过不多久,忽然起风了。风卷起尘土,吹过院落,使北房的窗户重重地闭上,院子里凉的衣服也被吹落到地上。<br/>刘备打开屋门,他看到那狗仍在原来的位置。它四脚站着,往这边瞧,可风却吹得它睁不开眼。</p><p></p><p>&nbsp;</p><p>&nbsp;</p><p><br/></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7-24 1:46:5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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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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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POST-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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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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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59:43 |只看该作者
黑蓝来北京了,发个小说开心一下。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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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59:43 |只看该作者
<p>大把、大把失控的、滥情宣泄的句子,毫无意思,不时地让我想到网上那些喜欢无病呻吟的小女生的作文。</p><p>即使作为开心一下的文字,也太滥了。</p><p>从死人角度写,我个人觉得用不动声色的姿态、近乎白描式的句子,就写出事情的过程,效果会好得多。</p>
喜欢科幻,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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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余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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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59:43 |只看该作者
<p>然而人生的厄运往往就是这样在不经意间降临了——尽管它每次都会提前给你警告!</p><p></p><p>这样的预言式句子真的很不舒服</p>
博客:http://laocan2008.blo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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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骠骑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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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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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59:44 |只看该作者
<p>生铁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的居然是这阵子课堂上听到的东西……</p><p>假如就是为了一种释放,那么我赞成作者选择通过文字达到宣泄的目的。</p><p>写作能力这回事,不用去找它、挤它、推它……对那些始终保持着观察力和敏感度的作者而言,它们在那里,就一定在那里。</p>
我看出来了,兄弟们个个身怀绝技啊……
http://fengyulan.blog.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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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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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59:45 |只看该作者
<div class="msgheader">QUOTE:</div><div class="msgborder"><b>以下是引用<i>冯与蓝</i>在2007-7-25 0:08:20的发言:</b><br/><p>写作能力这回事,不用去找它、挤它、推它……对那些始终保持着观察力和敏感度的作者而言,它们在那里,就一定在那里。</p></div><p>这句话我收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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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59:45 |只看该作者
<p>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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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59:45 |只看该作者
<div class="msgheader">QUOTE:</div><div class="msgborder"><b>以下是引用<i>生铁</i>在2007-7-24 1:38:56的发言:</b><br/><p align="center">我终于知道,一个人无论是卑贱地、毫无价值地死去,还是轰轰烈烈、永载史册地死去,其实是没有区别的。</p></div><p>这两毫升还是不射为好。</p>
水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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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你的假想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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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ilan Administrator's 不吐槽会死患者 恋爱渣滓 Heilan Super Team

9#
发表于 2007-8-4 13:59:45 |只看该作者
<p>这应该是网络当时以古代人物为背景写小说的流行风。我觉得生铁现在既然选择修改后丢出来,就不应该将这种看上去是直白的情感宣泄与其他没有紧绷住的泛滥得像是情绪失控的文字混合在一起。没准他就是冲着当初的这种写作的热情和想要表达的内容的热情呢?<br/>不过还是觉得问题出在“架子”上面,它的遗憾肯定大于选择强烈的情感波动的文本。</p>
我三岁的时候,很忧郁
喜欢,在河边丢小石头

http://heitiancai.blo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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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酒坊起糟小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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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59:45 |只看该作者
<p>远没有楼上的几位说得那么糟。</p><p>生铁弟弟就是想缅怀那时的一把冲劲。我以为很值得。</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7-25 22:05:32编辑过]
我的基本工作是:上笼屉、铺麴、点火、取浆、入缸,最后起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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