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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卫:
现在我开始给你写信。很久没有给人写信了,因为也不知道写给谁。但此刻我至少知道,我在给万里之外的一个人写,因为在他写的一篇关于我的文字里,我窥见他是另一个我,或者说他的“境内”也有一个我在游荡,就像曾经一个灵魂在轮回转世中,并非凝聚一团,而是爆炸飞散开来,投入了一些不同的身体里。他那边是晚上9点多,肯定天黑了。我这里是下午3点多,这里的天空,我专门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天空的蓝跟电脑显示屏的蓝几乎一样,不同的是电脑上有一封写给你的信,而天空中什么都没有,除了蓝。这时的光线是一天中最美妙的,屋顶上罩了一层金色,以色列几乎每天都如此明媚,这种明媚使抑郁变得可以忍受。最近我总算接受了,悲哀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顽疾,我必须学会与之共处。
此刻再接着写,已经是3天以后。这种状态是我目前的一种常态,再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一整天专注做一件事情。那天写了这些就该去幼儿园接孩子了。接下来我就成了一个竭力扮演快乐的母亲。我在心里想着,等晚上把她弄上床,哄睡以后接着给陈卫写信。后来当然,夜深人静后我也精疲力竭。另外两天在学校教书,更远离内心。其实“再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一整天专注做一件事情” 这种想法,也产生自一种乖张的沮丧习惯,好像我曾经有过专注于做某件事的好时光一样。但是,过去在我的确能专注做一事的时候,我也并没有高兴过。也许贬损自己、让自己沮丧需要理由罢了。当一个人要攻击自己的时候,这个世界的任何人和事,任何情景和细节都可提供炮弹。
那天,我已经抑郁了7、8个小时。当然,总体来说,我一直就困在自己的抑郁里,时好时坏,那天属于坏。可是,也有点像神谕故事或人生小品文的结尾:当我顶着沉甸甸的悲哀的头,在阳光闪闪的特拉维夫,陌生的房屋和街道,陌生的人世间,拼命批判自己无力抵抗这荒诞的悲哀时,收到你发来的文章,它提醒我:当我们在自己的世界沉痛沉沦,并以为连上帝都不知道时(如果有的话,我这里地理上离他最近),这个世界上是有人理解你并发出信号的,只是你自己全然不知。
写到这里我想休息一会儿。然后我上网订了一些书,抽了一根烟,我知道抽烟会加速感到疲倦,然后就真的精疲力竭了。我躺上床,想着这封给你的信,觉得那么庞杂的想法,都想在一封信中写出,也许是可能的,但是何必呢?把一封相知的、私人的信件,一段对话,变成一份计划在几天内完成的“完整的写作”,兀自增添压力,真的有些蠢。谁也没有逼着我写那么多,重点是我打定主意,想到什么写什么,即使有一点修改,也是为了表述更准确,更真实。这么想后就不那么困倦了,又起身接着给你写信。我决定就在今天,写倦了的时候就给你发出,无所谓写完没有。
当读到你在文中说你自己“骨子里有种哀毁的心态,对与人相识、相知不存积极的愿望”时,我会心得都笑了起来。我也是这种人,这道壁垒是最后的防线,维护着我们的脆弱——仿佛我们再也经不起被看成怪物、再也经不起理解的错位、再也不想增添失意和荒诞感,再也不敢惊吓别人更惊吓自己。但是既然命中注定我们成为了这个世界上,茫茫人海中(多么正常得体的人海啊)的某种古怪的类型……咦,我想说什么呢?我忽然忘了,有某粒醒悟的火花闪现了一下,就遁入了一片空白中。不管它了。
也许我想说,为了无论在什么人面前都显得正常得体,或者为了取悦想象中的某些人,我已经耗费了太多精力,也浪费了有限的才智。我那么频繁的倦怠感,正在频繁地提醒我节省。我决定以简化来消除我的恶习,不对任何人都灿烂地笑,而只对我真正爱的人,比如我的孩子,外加让我真心笑起来的好友或爱人;我也决定冷淡、轻蔑、讥讽、弃绝那些让我厌烦的嘴脸,无论多么道貌岸然,多么识时务,多么优雅得体,或多么豪放不羁,多么桀骜叛逆,只要让我嗅到了“装”的委琐。写作也是如此,技巧已经可有可无,随性而已。人生苦短,写作对写作者个体是为了解放自己,愉悦自己,对外界终归是信号,为了联接频道相同的灵魂,以消除或减轻人生在世的寂寞。
你专门提到了《X光,甜蜜的夜》和《拖拉机的妹妹》,怎么恰恰选择了它们?那两首正好是关于写作的失语之痛的。它们与羞于写这个、不敢暴露那个有关,与被充满大脑的愚蠢的禁锢有关,与自我欺骗有关,与被外界流行的观念、更被自己剥夺了自由表达有关……那时我比现在痛苦得多。我失去了方向,完全看不到写作的意义,即使表面看起来有什么,其实也是虚无,我那么恐惧自己真正想要的,而在疼痛和愤怒中还装得跟没事儿似的。怎么会恰恰选择了它们呢?你是不是跟我一样沉痛,也跟我一样听见自己尖叫和哀号,却捂住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跟我一样困在自己的监狱里了,我们需要解放,但是解放是一件多么困难和难堪的事?
我睡了一觉。现在是这里的早上7点,安息日。两条街外的地中海拍打着以色列,但并不安慰我这个异乡人。我醒来,想把信发给你。你那边是中午,我想象那里太阳当顶,空气却冰凉,来自东海的风轻轻割着陈卫的脸。那天我读了你发来的新写的小说,它们又一次告诉我,这孩子跟我一样,光阴飞逝,我们却在浪费才华。此信不及我想对你说的万一。
丹鸿
09.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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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09年,和唐丹鸿没联系很多年又重新联系上之后,她给我的信。在信里她提到的“文章”,是我07年写的《唐丹鸿》(http://www.heilan.com/periodical/heilan_58/zl_chen.htm)。这次联系大概维持了半个月,像以前任何一次一样,不需要理由地,我们又没再联系,至今。
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就把这封信发在这里,是因为昨天在整理文件夹的时候看到它,又一次挂念她。我不知道她的其他朋友怎么样,尽管她留在我脑海里总体还是比较洒脱的形象,但她仍属于那种久不联系之后就会让人牵挂一下的人。就像这封信本身在阅读的当时就透露出一些新的让人牵挂的信息。
但是,不可能因为这种挂念而突然重新续上已经又断了一年半的联系。就像不可能因为这封信能否发在这里去征求她的意见而与她重新联系一样。没有日常联系,和朝夕相处往往等同:小情小绪都因“不值得”而被忽略了。而况有些小情小绪的源头明显带有看似柔弱实质固执的天性,他人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追问。
也许正因为此,在这个以竭尽可能偏向个人的版里发一下这封信,就成了眼下缓解这种小情小绪的唯一可能。说这些,我可能是想说:虽然信中并无隐私,也请不要转载。甚至某种潜藏的不恰当也可能使我随时将它在这里删除,看情况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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