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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湖心疗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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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8 22:05:2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李唐 于 2014-4-29 10:11 编辑

  《湖心疗养院》
  1、
  他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小船里。湖水从四周轻轻推着小船,使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如同一只漂流瓶般上下起伏。他坐起来,摇晃几下脑袋,强迫自己清醒起来。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在小船上睡着,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很有可能由于角度与承受力的原因,翻倒在湖里。他知道,湖下面的水草是多么茂盛与充沛,它们似乎是有生命的,当某个物件坠落湖中时,它们就会伸出细长柔软的爪子,缠住它,将它拉入湖中的最幽暗处。他曾经有过失足落水的经历。那是他来到这里不久的时候,他还没有适应湖水的漂浮。一不小心,身子倾斜,小船翻倒,他便直直地掉进湖里。他还记得自己是左半边身子先落水的,因为他本身平衡能力就不好,从小就会不自觉地身子往左边倾斜,所以他的摔倒基本也都是往左边摔。他的母亲曾经领他看过医生,医生说是脊椎的问题,发生了侧弯。而他自己却觉得与心脏有关,他总感觉到心脏像是一只寄养在他体内的动物,时不时就会折腾一番。奇怪的是,他从未有过难受的感觉(因此他排除了心脏病的可能),只是会破坏他身体的平衡。
  讽刺的是,他后来必须依靠平衡能力来生活。他必须要穿过茫茫湖水,去到对岸,然后再返回到湖心的小岛上。而他的所谓的小船,其实就是一只简陋的小筏子。这种简易的小船很考验人的平衡。所幸的是,除了那次落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
  那次他感觉到了心脏的悸动。他摸摸心脏的位置,感受到它的不安分。他低下头,笑着说:“你想要出去吗?”谁知话音刚落,他就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拉扯着,往左边跌倒。他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腥咸的湖水便涌入他的嘴里和鼻孔。
  他会一点水性。他本能地抓住小船,想重新回到小船上。可是他的一只脚被什么东西缠住了,那东西力气很大,缠得越来越紧,他挣脱不开。最要命的是,那东西似乎还想把他拖下去,死死地拽着他。他有些惊慌,干脆孤注一掷,憋一口气,潜下水去。在他的腰间,总是别着一把匕首,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他摸出匕首,朝缠在腿上的那东西砍去。
  湖水十分芜杂,而且肮脏,他根本睁不开眼。他闭着眼睛,摸到那东西。滑溜溜的,像是章鱼的触角。他感觉到恶心,但容不得他再有片刻耽搁了。他开始割那滑溜溜的触角。他可以明显感觉到那东西在挣扎,似乎感觉到了疼。终于,他割开了缠在腿上的那一截。他急忙朝小船游上去。小船依然平稳地浮在湖面上。
  自此,他深知湖里面的险恶环境。从表面上看,湖水波澜不惊,周围只有昆虫和水鸟的鸣叫,像是一处世外桃源。他差点就被这样的表象迷惑了。谁知道表面的平静下,里面究竟养育着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据说,有许多人都在湖上失踪了,连尸首都找不到。就是因为这样,他很少看见别的船。这让他在危险之中又感觉到了一丝安全。慢慢地,他开始喜欢上独自一个人漂荡在湖面上的生活了。他渴望的就是这种生活。
  这次他醒来的时候,却没有过多的后怕。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了。昨天晚上,他完成工作,一个人躺在小船上喝酒。天空上是闪烁的星光,很多,很亮,就像是天上也有人居住,一条条街道,开着电灯。他一边喝酒,一边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在蛙声和蚊虫的叮咬中睡过去了。
  已经是清晨了。他站起来,活动着四肢。昨晚潮湿的空气趁他睡觉时钻进了他的骨头里,使他觉得骨头像是长了一层粘膜一般不得劲。他划着小船,朝湖心的小岛而去。
  很快,他就看到了小岛(昨晚他并未划出很远)。在薄薄的雾气中,他看到小岛上疗养院的轮廓。白色的疗养院,像是一座上古的文明遗迹。跳下小船后,他将小船在一根木桩子上拴好,踏着轻松的步子朝疗养院走去。
  在这个偌大的疗养院,只有他和慧慧两个人在一起。
  2、
  早晨的雾是嘈杂的,里面有数不清的昆虫在练习飞行。那些穿行在雾中的昆虫,振动双翅,在他的耳边留下各种声音。有的像是敲木头,有的像是谁的嘴在允吸,有的则像是尖锐的哨声。那些昆虫有时干脆就撞在他的脸上或身上。他不管它们,径直走到疗养院的门前。
  疗养院已经快被迅猛生长的植物覆盖起来了。那些汲取了湿润泥土中大量养料的藤蔓,成群爬上疗养院的墙壁,爬进窗子,爬进走廊里。现在,在疗养院的内部,他经常可以看到一窝一窝的植物。他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他觉得,在疗养院落户安家的植物少说也得有上百种。在他卧室的天花板上,就寄居着一种奇怪的白色花朵。那些花朵开花的时间从不固定,总是毫无征兆地就开放,又忽然凋谢。开花时,花朵上布满红色的斑点,并释放出浓郁的香气。香气总是熏得他晕头转向。他曾用钩子和砍刀清理过几次,可不出几天,它们就长得更加茂盛。他只好放弃,并慢慢习惯起来。有时他仿佛看到每朵花的花蕊里都长着一颗笑嘻嘻的人头。那些人头都是看不出性别的孩子。它们总盯着他看。
  在他刚来的头几年,疗养院的工作人员还会定期清理窜进院内的植物。那个时候,虽然也是人员凋零,但好歹还有一些人。他们每天的工作除了照顾疗养院里的病人,就是拍打蚊虫和去除植物。据说,这个疗养院的创始人是一个患了精神衰弱症的富家子弟,他继承了父辈的一部分财产,便来到这个隔绝人群的小岛上建立了疗养院。起初,这个疗养院只是供他自己休养的。可谁知刚刚建成,便有一群老人坐着木筏,从对岸漂流而来,请求富家子弟收留。好心的富家子弟只好答应了老人们的要求,雇了一些人来照顾他们。他想,等这些老人死去后,他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独自居住了。但他并没有等到这一天。不久以后,他就在湖面上失踪了,和后来许多失踪的人一样,没有人见过他的尸体。疗养院被他雇的助手接管,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疗养院。现在,创始人的画像还挂在疗养院的走廊上,只是被这里寄居的大型蜗牛的黏液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他走进疗养院,走向最中间的那间病房。那间病房的床上躺着这里唯一的一个病人。他走到病床前,看着那个病人。他带着些许的惊讶神色,看着她。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心想,造物主真是神奇。
  从他来到疗养院的第一天起,他就负责照顾这个叫慧慧的病人。
  他以为这是一个年轻女子,可当他推开门,却发现是一个不省人事的老太太。她已经非常老了,他甚至觉得她是他见过的最老的人。他猜不准她是不是已经有一百多岁了。这么老的人为什么起了一个小姑娘的名字?他感到又可气又好笑。她像是一把枯柴,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她的每一次呼吸似乎都十分艰难。就快死了吧,他心想。
  他每天的任务就是喂她吃饭(主要是流食),清理粪便,换洗衣物,还有定期擦拭一遍身体。在做这些工作的时候,他会自嘲般地想起以前。谁能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会躲在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天天照顾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太太?在这里他深刻体会到了什么是“世事无常”,于是报复自己似的耐心地做着一切。
  而这个老人的生命力也让他惊叹。有很多看上去比她健康的病人先后死去,她却活到了现在,并且他还发现了更加令人惊奇的东西……
  他坐在走廊门口吸烟。这是他去对岸采购时顺便买的。在这里,烟很快就会发潮,因此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平时,他抽的都是用植物叶子做成的烟。他试过许多回,甚至还中过毒,终于发现了一种适合做烟叶的植物。不过这种原生态的烟远不如真正的烟丝味道好。
  他看着湖面,还有湖面上氤氲浮动着的雾气,感觉到一种孤独。他想,这和坐牢没什么区别了,甚至更加不堪,可自己为什么还“乐此不疲”呢?水鸟从他身旁掠过,细小的昆虫在空气里聒噪着,天空中翻滚着铅灰色的云。看样子要下雨了。他熄灭了烟。
  3、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他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他的房间就在慧慧的隔壁。其余的房间都是空的,或者已被其它生物占领。他看着天花板上的花朵,由于下雨,这些带红斑的白花一夜之间全开了,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气,搞得他昏昏沉沉。
  他仿佛又回到了刚来时候的疗养院。那个时候疗养院还有许多人,他被领进院长办公室,签署了几份合同。具体内容他根本没有细看。那时他所需要的,是有一个藏身之处。后来他才意识到,其实这个湖心疗养院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几乎每天都有工作人员借外出采购的机会逃到对岸,也有些干脆趁着夜色游了出去,当然,他们的后果可想而知。没多长时间,疗养院就空荡荡的,病人们也接连莫名消失了。院长是其中消失的比较晚的,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院长时的情景。那时院长精神萎靡,靠在办公室的椅背上,身子往下出溜,像一滩烂泥一样。“最初我们都下了很大的决心,要坚守在这里,”院长自嘲般地苦笑着说,“可是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与厌倦中,我们才发现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是可笑的。我们为什么非要待在这里?你知道吗,每天晚上我都能听见植物和昆虫的窃窃私语,它们在嘲笑我们这群人。所以,逃亡是我们的最终结局。就让事物去自行运转吧,你也不会坚持太久。”
  院长说这些话时像是一个老者,但他其实比他大不了多少岁。他听到院长的话,觉得有些伤心。我已经厌倦了逃亡,他想。这次对话的第二天,院长就失踪了。有人看见他乘着一只小船,往对岸划去。可对岸却没有人看到他。这样的情况有许多回。人们早已见怪不怪了。
  接下来的某一天早晨,他抽完一根烟,在疗养院里上上下下转了一圈,最后确认:空无一人。疗养院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他有点恍惚,同时心里感觉空落落的,直到他想起了慧慧——他戏剧性的差点忽略了她。他推开慧慧的病房,她依旧躺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变化。是的,他想,我并非独自一人。这个念头让他微微兴奋。就这样,仿佛给了他一个留在这里的理由——慧慧和他,整个湖心疗养院只剩下他们两个。
  4、
  一大早,他就拿着棍子去驱赶水鸟。在这里,有成百上千种水鸟,可有一种水鸟专门爱用它们长长的喙子啃木头。它们来到时,呼啦一大群,围着疗养院开始磨它们的喙子。如果放任不管,疗养院终有一天会塌掉(其实,他已经能够感觉到疗养院早晚都会塌掉的。夜晚安静的时候他都能听到疗养院吱嘎作响的声音,还有墙面也在微微颤抖,好像终于快要承受不住重负,就快要散架啦。幸运的是[真的是幸运吗?]疗养院并没有倒塌,它依然坚定地伫立在这座湖心小岛上。有时,在房梁的颤抖中,他会想,如果疗养院真的倒塌了,将他和慧慧一起掩埋,会不会更是一种解脱呢?他往往是止不住地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脑袋是不是在夜晚会在某个地方打开一个小洞,那些念头就是从小洞里钻进来的。他上上下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并没有发现什么小洞。咕咕咕,水鸟,咕咕咕。它们又来了……)。他本能地去驱赶那些水鸟。
  他拿起棍子打它们,它们飞走,过一会儿又换个地方继续磨。它们似乎很喜欢这里。没办法,他只能继续拿棍子打它们,同时朝它们扔石头。就这样折腾几个小时,它们才恋恋不舍地飞走。他并没有想要用什么方法杀死它们的念头,他害怕它们会记仇,到时就更麻烦了。
  驱逐完水鸟,他已经筋疲力尽。可是他的工作才刚刚开始。他走进慧慧的病房,喂她东西吃。除了心脏的跳动和鼻翼的气息,他根本分辨不出慧慧是死是活。他慢慢地掰开她的嘴,将刚刚榨好的果酱送进她的嘴里。他看到床铺上又沾满了慧慧的排泄物。他只好换上新的,然后擦拭一遍慧慧的身体,保持洁净。当他看到慧慧衰老松弛、像是冻死的鸡皮的皮肤时,会忍不住地感到恶心。每一次接触都会让他颤抖一下。我为什么要来这里给这个老家伙换衣服,喂吃喂喝?他想,我跟她非亲非故,完全没有义务……
  最初一段时间,他感觉还不错。整个疗养院只有他们两个,他只负责照顾她一个病人就可以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自由。他倒没想过丢下慧慧不管,这毕竟是个疗养院嘛,而他的身份依然是护理人员,并且,照顾一个人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他每天的时间都很闲,除了照顾慧慧,他就是坐在台阶上抽烟发呆,或者划上小船,在湖里转上一圈(这很危险,但他很喜欢)。偶尔他也会到对岸去采购,当然,这个时候他就会格外小心,虽然这个偏僻的地方没有人会认识他,可他还是告诫自己要小心。相比较而言,对岸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他喜欢去那个叫“彗星”的酒吧喝点酒,坐在不易被人发觉的角落里,听听流浪歌手的演出。除了酒吧老板,在这里他没有熟人。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走。他开始感到厌倦。最使他厌倦的就是慧慧。他以为她活不了多长时间的,可她的生命力却异常顽强,这使他有点不知所措了。他依然每天都要干那些繁琐的活,还要忍受慧慧身上散发的难闻的味道以及她永无休止的喘息声。那种艰难的喘息声,就像是谁用一只大手在紧紧地勒着她,同时用另一只手塞进她的嗓子眼里往外掏什么东西。无论他躲到哪个房间,这种喘息声都会无比坚定地敲进他的耳朵里,以至于他已经无法分清到底是真实的响声还是产生了幻听。另外,他总觉得有时慧慧是在故意折磨他,每次都是当他最萎靡的时候拉一大床的屎尿。洗床单,洗衣服,不停地洗,越洗他就越觉得耻辱。
  自从来到这里,他感觉自己进入了某种人类原始的状态,不修边幅,时而消沉,时而又莫名亢奋。他有时会假装自己是一只猩猩,或者一只狼狗,随地大小便,吃生肉,并在某个夜晚蹿上屋顶,对着月亮大喊大叫……只有在听到慧慧艰难的喘息声时,他才会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他无力地垂下双臂,仿佛重新回归了人类的形态。他就这样坐在房顶上或者草丛里,茫然四顾……
  5、
  那些花又一朵一朵地开放了,伸出蛇一样的信子,朝他呲呲作响。花蕊里的小孩脸对着他笑,不停地笑,无数个小孩在他脑袋上方转来转去。他闭上眼,感觉大地在旋转,在陷落,滑向无边的深渊。“它们都在笑我。”他想起了院长的话,他仿佛看到院长的头也出现在花蕊里,然后还有无数人的头,他们从他记忆的泥沼中湿淋淋地升起来,盯着他看。其中一个男人左眼角处有块闪亮的疤,脸上挂着莫测的笑容。而旁边的酡红色头发的女人,则一脸近乎于悲伤的安宁。他愤怒地用棍子将它们全部绞碎。
  他打开慧慧的门,走到她的病床前。他的手里攥着那根棍子,上面沾满了花朵的汁液,还在往下滴。慧慧依然像是一棵植物那样,静静地栽种在那里。他想,躺在这里的人是多么沉重啊,就像是一块体内注满了脓液的朽木,但又是多么轻盈啊,如同真身飞走、蜕在这里的躯壳。他只要轻轻地动一下,就可以摆脱掉她的纠缠,而且在这个地方不会有人发现的。他死死地盯着她看。反正多一个少一个,他已经无所谓了,只要轻轻地将她的脖子折断……
  这时,他听到了慧慧的喘息声。与此同时,他的心脏也在缓缓地跳动。他感受到了那种缓慢的节奏。这节奏使他冷静了下来。他扔掉棍子,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硕大的清冷的月亮,被一层蓝紫色的光晕包裹着。
  他慢慢地走出病房,走出疗养院的门,来到外面。他觉得浑身无力,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逃亡。现在,他每一个动作都很缓慢。一切就让它自行运转吧。他走到木桩前,解开困在上面的绳子,将小船推进湖水里,然后一跃而上。
  他再一次漂荡在平静的湖水上。夜晚,湖面上显得异常寂静。只能听到偶尔的昆虫鸣叫和水鸟抖动翅膀的声音。雾气牛奶般浮动着。他觉得夜里的湖面显得更加辽阔,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航行在大海上。他回过头,小岛已经融化在了雾气中,连一个淡淡的影子也看不到了。而前方依然是一片浓雾,看不到对岸的灯火。他有点慌了。我出不去了,他想,我将永远被困在这里。他是大海里的一叶孤舟,被黑暗吞没……
  经过了几个世纪那么长的距离,他看到了对岸的模糊轮廓。一些灯光,被雾气稀释得朦朦胧胧。他朝着那片朦胧的光芒驶去。喧闹声渐渐涌入他的耳膜。他的心脏突然开始加速。他变得如同夜行的豹子般警觉起来。他默默地靠向码头。码头上只有一个烂醉如泥的男人躺在一堆绑好的木材上。他将小船捆好,跳上码头。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热闹的集市,四处游荡着忘记自己姓名的流浪汉和醉鬼。他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彗星酒馆,就是这里,他站住,推开门。一股熟悉的酒精气息扑面而来。他的腰里别着那把砍断水草的匕首。
  他要了一杯酒,找到角落里的位置坐下。这里他没有熟人,或者说,他避免有熟悉自己的人。他只想好好地放松一下,但这并不意味着要放松脑袋里的那根弦。搜寻他的人可能就潜伏在周围,伺机而动,等着他自投罗网。可是这里昏暗的光线是一种掩护。人们除非面对面,否则只能看到一个个晃动的黑色影子。
  让事物自行运转。这句话一直悬浮在他的头脑里。他很快喝完了酒。这是一种当地酿的烈性酒,很容易醉。醉就醉吧,我就是要醉在这里,让他们在我昏睡不醒时发现我、逮捕我。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让它自行运转吧。还有慧慧,去他妈的吧,就让她自生自灭,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的脑袋快要爆炸了……
  就让事物自行运转……
  自行运转……
  运转……
  6、
  整整三天,他混迹在那群酒鬼中,喝得烂醉如泥。他享受这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正生活在一场幻觉里。一切都不是真的。他依然是那个每天按时上下班的好丈夫,依然有一个漂亮温和的妻子。他觉得浑身发冷,他走到一团燃烧的木柴前坐下,贪婪地汲取着火焰的温度。酡红色的头发。他抚摸着妻子美丽的长发。他对她说:“晚安”。她的嘴唇闪闪发亮,那是最新式的唇膏。我是如此爱你。大地软绵绵的,他坐的地方在下陷。是什么声音?是哪个醉鬼在唱一首不成调的乡村荤曲。“我觉得你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他真的这么说过吗?他看到那个左眼角处有块疤痕的男人,半个指甲盖大小,在阳光下闪烁。这是谁?他伸出双手,靠近火焰,一股暖流从指间涌入他的身体,他感觉到体内的酒精在沸腾。他认识那个男人。他们曾在一起吃饭、聊天、看报纸,一起去游泳。他们认识很久了。有多久?他不知道。他不记得了。他看到他的妻子也在。她在笑。那是一场音乐会,他们三个,坐在中间的位置。她坐在他们之间。她在笑。酡红色的长发。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周围全是酒鬼,酒瓶子满地打滚。其中一个看上去很老的酒鬼正在痛苦的哀嚎,仿佛身重数枪倒在将要被攻陷的战壕里。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在笑。她在对着那个左眼角有疤痕的男人笑。那个男人。“我觉得你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是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看到你俩在一起。我提前下班,你以为这是一个偶然吗?他走进昏暗的楼道。这是白天,为什么楼道里这么黑?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踏上台阶,一阶一阶地往上走。我听到响声了。我相信我听到了。你们做事为什么这么不小心……他听到自己的气喘吁吁。气喘吁吁。黑暗中的声响。酒鬼在歌唱,木柴在燃烧。他打开门。哦,我感受到了一束强光。那强光要洞穿我。嘘,我看到你们了,不要躲,我看到你们了。酡红的长发。闪亮的伤疤。嗨,朋友,不要紧张,我只是今天下班早了点。你为什么流了这么多血?你为什么要哀嚎,我的朋友?而她,她为什么要尖叫?让事物自行运转。拉长的尖叫声。我在做什么?是的,我在跑,我跑进旷野里,我在旷野里没命地奔跑,我必须奔跑……我是如此爱你。
  他掏出一张发黄的旧照片。在上面,是两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站在一起,对着镜头笑。一个是他,另一个的左眼角处还没有那块闪亮的伤痕。那个伤痕究竟是什么时候弄上的?他忽然意识到,他并不知道那个伤疤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个男人脸上的。他自嘲地笑着,将照片扔进火堆里。照片痛苦地蜷曲着,只一眨眼的功夫,火焰就吞噬了它。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酒鬼们此时已经聚集在一起,点燃了无数只火堆。夜空被这些火堆照亮。他有些痴傻地笑着,看着这场巨大的幻觉。他举起双臂,大声喊道:“我就在这里!”人们见怪不怪地朝他这里瞅一眼,睡眼迷蒙地笑笑,便不再理会。他穿行在人群中,穿行在陌生的歌声里,穿行在这没有背叛的夜晚,身体格外轻盈……
  7、
  他看着,那群蓝色的蝴蝶,在水族箱里上下翻飞。大约有上百只吧。想要数清它们是徒劳的。它们的数量似乎总是在不停地变化中,一会儿增多一会儿减少。那个时候,他刚刚为慧慧换上新洗的衣服。他干完了活儿,觉得没事干,便来到一间房间里,看这些他捉来的蝴蝶打发时间。一间荒废的房间。这里没有哪间房间不是荒废的。
  他喜欢这里的蓝蝴蝶。这种蝴蝶的形状和颜色都深深地迷住了他。它们总是飞舞在草丛里,很容易就被捕捉。他拿着自制的带网兜的工具,在天空中挥舞。几只蝴蝶便撞进他的陷阱里。他封上口,将它们放进空空的水族箱里。这只水族箱是他无意中在湖边发现的,不知道是谁扔在了那里。他将它稍加改造,就成了蝴蝶的囚室。他喜欢坐在那里,看着蝴蝶在水族箱里扑腾。他觉得比起那些慢悠悠的鱼类,这些蝴蝶更带有某种宿命感。他甚至有时会产生幻觉:蝴蝶飞着飞着就燃烧了起来,一团小小的蓝色火焰,像是磷火一般,发散着寒冷的气息……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在这里,唯一的一本书是名叫《世界尽头的小镇》的小说。不知是谁留下的,一本很薄的书,两个小时就可以翻完。小说讲的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小镇和一帮无所事事的人的日常生活,没有故事,甚至没有情节。那里面也提到了一种蓝色的蝴蝶。从中他嗅出了死亡的味道。
  “蓝色的蝴蝶,它们在我周围飞舞。我看到她从树林中走来,轻得如同一枚树叶的影子。那时天色已暗,白天的喧嚣逐渐消逝,像是换了舞台的背景。我的耳边只有溪水清澈的水流声。蓝色的蝴蝶飞舞在我们之间。我看着她慢慢朝我走来。下一刻,我们已经站在一起。蝴蝶扑在我的脸上,随即消失无踪。我看到她酡红色的长发……”
  书本掉落在地,他吃了一惊。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睡着了。那是一个梦。他俯身将书拿起来,合上,掸落上面的灰尘。他活动了一下脖子和手脚,骨头发出嘎嘎声。他环顾四周。天色已暗。面前的水族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躺在那里的人。
  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浑身赤裸地躺在地板上。他走过去,走到那个男人身旁,低下头看。他看到那个男人的小腹裂开了一个口子,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他看到那个男人睁着眼睛,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他的左眼角处一块疤痕闪烁着。
  他后退了几步。一大群红色的蝴蝶冲破那个男人的小腹,很快就占领了整个房间。蝴蝶不断扑打在他的脸上,使他几乎睁不开眼。他艰难地望向窗外。窗外,风景静止如同一幅油画,他看到远处站着一个女人。他看不清女人的面容,只能看到她那酡红色的长发。
  他醒来时浑身被汗水浸透。书本静静地放在他的腿上。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水族箱依旧在那里,蓝蝴蝶在其中飞舞、挣扎,有几只已经落在地上,奄奄一息。他走过去,抚摸着水族箱。上面的灰尘沾了他一手。他抱起水族箱,来到湖边,打开盖子,将里面的囚徒全部放生。他看到已经死掉的蝴蝶,翅膀被新鲜的风吹拂着(如同吹拂一枚纸片)。
  他将水族箱沉入湖中,返身回到疗养院。他来到了慧慧的病房。慧慧还是躺在床上,玩具般一动不动。上一次,他在对岸整整呆了三天。三天里,他没日没夜地和酒鬼们混在一起,几乎忘掉了慧慧,忘掉了湖心小岛上的疗养院。当他驶着小船返回后,他惊讶地发现,慧慧竟然还活着!她顽强的生命力令他无比震惊。他以为慧慧已经死在了他的遗忘中。他看到插在慧慧身上的那些管子,它们连接到疗养院的内部,与疗养院融为一体。有时,他站在小船上,远距离地看湖心小岛上的疗养院,会觉得整个疗养院是一只巨大的神经元,上面布满了血管与神经网。它在呼吸,在像心脏那样膨胀又收缩……
  8、
  他漂行在湖面上。接连下了三天的雨,湖水比之前上涨了不少。此时天空已经放晴,阳光穿透茂盛的植物,照耀在湖面上,如同镜子的碎片般闪烁。他的心情很好,滑行的速度也快了起来。他看着一群水鸟飞过头顶,两旁树木的枝叶鲜嫩透亮。他觉得自己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了。他对慧慧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或许是慧慧那涌动不息的生命力感染了他,自从那次从对岸回来后,他对慧慧的厌恶之情几乎完全消失了,照顾她也变得心甘情愿起来。在她身边,他能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慧慧的身体状况似乎也越来越好起来,呼吸平稳,再也听不到之前那种艰难的喘息声。有时半夜醒来,他听不到慧慧的声音,他还会起床进病房看一眼,看到慧慧没事他才安心回去睡觉。
  他站在小船上,静静地想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这时他看到前方出现了几条船,同时他听到了有人在交谈。难道是抓我的人?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他撑着桨,进入植物茂盛处隐蔽起来。前方那群人很快就驶了过来。有三只船,每只船上有五六个人,全是身材强壮的男子,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刀刃,严阵以待。他们似乎在沿路寻找着什么。
  是强盗?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没有哪家的强盗会来这么一个鬼地方抢劫。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这时他看到其中一只船上有一个人他认识。那是他去对岸采购时每次都会遇见的粮店伙计,他们偶尔也会在“彗星”酒馆碰见。
  那群人划了过来,他已经藏不住了,他们发现了他。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男子做了个手势,那三只船的速度立刻减慢了。他只好主动划了过去,否则会显得更加可疑。
  “你是谁?”领头男子问道。
  “我是疗养院的。”他指了指身后小岛的方向。
  “原来是你。”那个粮店伙计认出了他。
  他从粮店伙计那里了解到,这群人是来捉水怪的。就在几天前,在对岸湖边玩耍的几名孩子失踪了,据说有人看到从湖中突然伸出了类似章鱼触角的东西,将孩子拖入水中。湖中有水怪的传说由来已久,这次发生的事大大震动了当地居民,于是他们组织起一支青壮年的队伍,来到这里寻找水怪的踪迹,可是目前一点线索也没有。
  水怪?他想起自己那次坠湖,有什么东西缠住了自己的脚。那会不会就是水怪?他一直以为是水草,现在想起来说不定就是那个什么水怪。他有点后悔当时割下那东西时没有将它带到岸上来,否则就可以知道到底真的有没有水怪了。不过他在湖面上已经漂荡了好多年,除了那次意外,他没见过什么水怪之类的东西。因此他对找到“水怪”并不乐观。他悄然离开了他们,回到了小岛上。
  夜色将至,他正在看小说,听到外面一阵吵闹。他从窗外看去,看到果然是那群人登上了小岛,正在将船栓在码头上。他在窗边看了一会儿,然后下楼,走出疗养院的大门。
  “我们想在这里休息一晚。”领头的男人说。他表示如果夜里与水怪遭遇会对他们很不利。他同意了,“这里的空房间多得数不清。”他笑了笑。他们一个个看上去很疲惫,并且有些沮丧。他为他们安排了房间。那些房间许久不用,早就成为了野生生物的居所。好在那些人并不介意。稍作打扫,他们便各自休息了。
  半夜,他被什么动静惊醒了。是一群人的脚步声,他们鱼贯而入,进入了隔壁的房间。那是慧慧的房间。他们要干吗?他悄悄起床,披上衣服,拿起挂在门后的猎枪。他走出房间,来到慧慧的门口。门没有关,他看到那群人压低声音,在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个人正在准备将慧慧身上的管子拔掉。他大声咳嗽了一下。
  “你们要干吗?”他冷冷地看着他们。
  “她是这里的病人?”领头男子回避了他的眼神,看着躺在那里的慧慧,“她看上去活不了多久了。”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他这次加重了语气。
  领头男子的喉结不自然地上下滚动着。粮店伙计走了出来,跟他说明了真相:他们要拿慧慧祭祀水怪。这是当地古老的传统,如果不想让水怪伤人,那么只能用活人祭祀。“将她扔进湖里,没人知道的,况且,”粮店伙计瞥了一眼慧慧,“她看上去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他拒绝了他们。
  “不可能。”他将猎枪似乎是无意地对准了他们,“请你们离开这里,马上。”
  他们显露出了愤怒的神情,可是他们的眼神无一例外地盯着猎枪黑洞洞的枪口看。在这间屋子里,他与他们对峙了很长时间。汗从他的额头流淌下来,只有他自己知道,枪里是没有子弹的。他只是无意中在一间屋子里找到了这把猎枪,却没有找到子弹。
  他们最终妥协了,一个个走了出去。他站在门口,用枪指着他们,像是一个监工,直到确保所有人都离开了这个房间。他朝屋里看了看:慧慧一动不动,对刚才的情况似乎毫不知情,此时睡得正香。
  他慢慢地合上了门。
  9、
  事情发生在一天中午。他像是平日里那样给慧慧换洗床单,同时喂她吃一些流食。他端着餐盘,来到慧慧窗前。那天阳光很好,从窗子照进来,照在慧慧身上。他忽然有点异样的感觉。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看看窗外。强烈的光芒晃着他的眼。他不得不微微眯起眼。时间的流动似乎放慢了。他重新看向慧慧。她还是像他第一次看到她时那样,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但有一些东西不对了。他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
  他发现了。他感到大地在自己的脚下猛烈地晃动了一下,像是谁忽然抽走了脚下的地毯。是造物主吗?造物主抽走了脚下的地毯……阳光照耀在慧慧脸上。她的皱纹不知何时变得稀少了,而原本完全的白发也长出了缕缕乌黑的头发,掺在一起,显得刺眼。一切都在不经意间微微摇晃。就让事物自行运转。他勉强稳住了双手,没有失手将托盘跌碎。
  他意识到:时间,正在这个女人身上倒流。
  之后的日子里,每一天,慧慧都在变得年轻。他站在慧慧的病房里,甚至可以感受到那种时间异样的流动感。他伸出手,时间流过他的指尖,像是溪水。如同溪水般的时间流动在慧慧身旁,将她包裹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时间的罩子。像是一层蚕茧,将她紧紧包裹。
  对于这种返老还童的现象,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简直不可思议!他觉得自己宛若坠入梦中。难道她并非人类不成?怪不得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他不再敢踏入慧慧的病房,只站在门外,透过小窗子往里瞧。慧慧的皮肤一层层剥落,新的皮肤生长出来。他手足无措地见证着这一切。他看着慧慧如同黑暗中的蛹,外面的壳一点点裂开,光从里面渗透出来……
  他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还要持续多久。
  终于有一天,慧慧不见了。他站在空荡荡的病房里。他不知道慧慧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没有一点声响。她挣脱开时光的外壳,如同一只蝴蝶远走高飞。他的心里有一点点失落。床铺上似乎还有慧慧刚刚压过的痕迹。他抚平那痕迹,将床铺铺好,然后退出房间,关上了门。
  慧慧并没有再回来。只有一天夜晚,在他入睡后,他似乎听到耳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谢谢……”他努力睁开眼,除了沉默的家具,什么也没看到。他坐起来,看到天花板上的花朵又悄然盛开了。香气充盈着房间。他不禁怀疑刚才只是他的幻觉。他甚至进一步怀疑:这里的一切是否都只是他的幻觉?慧慧,疗养院,湖心小岛,湖水,植物,水鸟……这一切的一切是否都只是一场幻觉。他生活在一场巨大的幻觉中。酡红色的长发,左眼角有伤痕的男人……他其实什么事都没做,妻子仍然在家里等着他回来,给他准备着丰盛的晚餐。而那个男人,从地板上爬起来,像小时候那样,哈哈大笑着,告诉他一切都只是一场游戏,一个恶作剧。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现在只是有点饿了……
  10、
  一艘小型汽艇劈开平静的水面,全速向前。汽艇上是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年轻人。中年人微微发福,眯着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四周。额前一绺头发颤抖不已。年轻人显得有些严肃,或者说警惕。他一边操作着汽艇,一边环顾四周,同时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他们两个都沉默着,只有汽艇发动机发出粗粝和沉闷的巨响。
  汽艇的速度很快。雾气被这尖锐的速度所驱赶,小岛的轮廓显现在他们面前。“到了。”中年人说道,他将一只手插进大衣兜里,“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年轻人看了看中年人,依旧没有说话,眼睛紧紧地盯着小岛。
  “看!”年轻人突然说道。他们看见了他。
  他听到响声的时候正在清洗慧慧留下的衣物。他想,慧慧应该会回来拿衣服的。他坐在湖边,将衣服泡在水里,用肥皂搓洗着。慧慧的衣服都很破旧了,他用力很小,生怕将衣服弄破。他看到两条小鱼摆动着尾巴,游过来。他一边洗着一边看着鱼。鱼是不眨眼的,他想,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他心里默数着七下,看到那两条与已经改变方向,朝另一边游去。这时,他听到从对面传来的机器的怒吼。
  他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小点,逐渐变大,几乎是瞬间就来到了他的面前。他站起身,将手在身上擦了擦。终于来了吗,他想。他注视着那艘汽艇,冲着小岛而来。
  汽艇猛地停下,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几乎是同时,中年人跳下来,他揣进大衣的手也掏了出来。他看到中年人手上拿着枪。黝黑的枪身,像是一个暗物质,将四周的光都吸了进去。年轻人随后也跳下船,用枪指着他。“不许动!”年轻人喊道。
  他没有动。他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俩,好像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无法理解。中年人从大衣的另一个兜里掏出一只蓝色手帕,擦了擦满是汗水的额头。那缕头发粘在了额头上。“真是个鬼天气,”他说,“这里又闷又热。”
  “雨季以后就是这样。”他解释道。
  “是吗?”中年人笑了笑,枪口稍稍往下放了几毫米,但仍对准他的致命部位,“你在做什么?”他瞥了一眼那堆衣服,“你在洗衣服?”
  “是的。”他回答,“一个病人的衣服。”
  “这里还有病人?”中年人看了看他身后的疗养院,“这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现在她不在了。”他说,“不过有可能会回来,我想把她的衣服洗好。”
  “不要耍花样。”中年人说。
  “不会的。”他双手举着,弯下腰,重新坐在湖边。他对着中年人笑了笑,然后继续洗了起来,“还有几件,马上就好……”
  年轻人一直双手握枪,注视着他们两个人的对话。中年人露出理解的笑容,他放下枪,从兜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点上一根,看着他洗衣服。
  他一丝不苟地洗着,同时看到那两条鱼又游了过来。你们的记忆只有七秒,他想,你们已经忘记了我。他洗着最后一件。时间并没有过去太久,他洗完了。他将那件新洗好的衣服挂在竹竿上。此时,湖边飘荡着数件已经洗的看不出颜色的衣服,犹如混乱的旗帜随风摆动。他在身上擦了擦手,朝中年人走去。
  “洗完了。”他说,同时举起双手。中年人点了点头,掏出手铐,将他的双手反锁起来。年轻人和中年人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半推着他朝汽艇走去。
  “等等。”他突然说。同时停下了脚步。年轻人立刻警觉起来。
  他慢慢地转过身。
  就在刚才,他感受到有人在注视着他。是的,注视着。他的后背感觉得到。他寻找着那个目光,不过并没有找到。眼前除了破败的疗养院,看不到人的踪迹。可是,他可以确定那种感觉,那种被注视的感觉,那让他莫名感觉温暖的目光。他朝一个方向点了点头。
  “现在倒是回家的好时候。”他轻轻地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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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9 00:30:0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忘千秋 于 2014-4-29 00:38 编辑

很惊艳。
整体有一种梦幻般的色彩,字与字之间的节奏特别好,轻快、一点点的颓废与苦涩。
我尤其喜欢那些被括号()圈起来的部分。
从头到尾都很精致……
我对这文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对文字的驾驭能力让我叹为观止
唯一一点就是,我不怎么能够理解这类超现实的小说,所以我基本上没有去关注内容,只是看形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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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30 09:55:21 |只看该作者
写慧慧和植物的那部分我挺喜欢的。不过6、7部分我不太喜欢,觉得让整个小说的气息有点飘,原本渐渐凝结成型的东西一下子就散掉了,让小说沉溺于某种非常个人的情绪中,这种情绪不是小说的,而更像是作者的。破腹而出的蓝色蝴蝶尤其让我有这样的感觉。甚至有刻意营造气氛的嫌疑。
整个小说的叙述是偏诗意的,可能是语言上的偏好,也可能是在写作过程中需要让自己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但如果把这种先入为主的诗意去掉,更贴近你的叙述本体,会不会更好些?
还有一个很私人的问题,蓝色蝴蝶,蓝色老虎,蓝色水晶,蓝色手帕这些蓝色的物体常常在你的作品中出现,是你的个人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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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30 12:32:4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李唐 于 2014-4-30 12:34 编辑
bloom 发表于 2014-4-30 09:55
写慧慧和植物的那部分我挺喜欢的。不过6、7部分我不太喜欢,觉得让整个小说的气息有点飘,原本渐渐凝结成型 ...

感谢忘千秋和bloom的点评~
6、7段是交代一些故事背景的段落(隐藏在文本背后的故事),比较重要。因为是主人公的痛苦回忆,外加醉酒状态下,所以我以现实、幻想相掺杂的手法,算是一种尝试吧。或许是我没太表现出来?或者是太过晦涩。希望能听到其他人的意见~另外,梦中那个场景:从小腹中飞出蝴蝶,是红色的,不是蓝色哈。这是一个隐喻,关于那个背后的故事。
蓝色是我钟爱的颜色,有些诡异,又充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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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30 13:54:30 |只看该作者
李唐 发表于 2014-4-30 12:32
感谢忘千秋和bloom的点评~
6、7段是交代一些故事背景的段落(隐藏在文本背后的故事),比较重要。因为是 ...

嗯~
从我个人的理解来看,6幻想的笔触重了些,而且挺抒情的。
另外,小腹中飞出蝴蝶的这个隐喻,我对隐喻,尤其是有意识的隐喻常常持怀疑态度,它在这样题材的小说中是否真的应该以隐喻的姿态出现?
关于这个小说,我也很想听听其他人的意见。毕竟架构一个基于现实的幻想世界不是件容易的事,期间会有很多可贵的尝试,也是值得讨论的。
请黑蓝的朋友提出自己的想法~~~

点评

黑天才  你就是黑蓝的朋友啊~~~~  发表于 2014-4-30 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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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30 14:07:20 |只看该作者
关于“背景”的交代,还有最后一节,都有些落了俗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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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 00:56:5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夏树森林 于 2014-5-1 01:05 编辑

挺好的,有种冥想的气质,潜意识的流动都很自然。整体很轻柔,感觉作者想让它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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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4 22:20:09 |只看该作者
这个小说挺吸引人的,看了有几天了,但脑子里会一直不停想起小说里的某些片段,结局蛮温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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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6 13:49:35 |只看该作者
bloom 发表于 2014-4-30 13:54
嗯~
从我个人的理解来看,6幻想的笔触重了些,而且挺抒情的。
另外,小腹中飞出蝴蝶的这个隐喻,我对隐 ...

谢谢各位的点评~
其实这个也不是隐喻啦,只是一个梦。梦里的东西被扭曲和美化了。因为他不是养蝴蝶嘛,所以蝴蝶进入了他的梦,我觉得还是挺合理的?
6其实并不是幻想,是当时的事件还原。是一个杀人事件,主人公杀掉了他妻子的第三者,而那个第三者是他最好的兄弟(就是眼角有疤痕的男人),是在一次撞破了的偷情中被主人公杀的,小腹被捅了一刀(从小腹飞出的红蝴蝶)。这些我都没有明说(但貌似有点太隐晦了。呃。)
当然风格上可能有点偏幻想主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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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7 22:58:35 |只看该作者
李唐 发表于 2014-5-6 13:49
谢谢各位的点评~
其实这个也不是隐喻啦,只是一个梦。梦里的东西被扭曲和美化了。因为他不是养蝴蝶嘛,所 ...

喜好幻想题材的更多应该是源于内心的冲动,一种遗憾失落不满或是对某种美好的怀念与重现,原因种种,它应该有更大的精神力量,但这种力量在小说中,却不是通过落到“幻想”之上来体现的。所有的幻想都该更真实。在写作过程中,很多时候会把小说当成小说来处理,在我们构思它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但换过来,你和一位你十分信任的人诉说对你十分重要的经历,或者是你自己在回忆一些事情时,就又是另一副样子了。那一点也不像“小说”。
所有的好小说都不应该像小说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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