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黑蓝论坛

 找回密码
 加入黑蓝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查看: 2877|回复: 7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创] 奈落

[复制链接]

1

主题

0

好友

0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4-6-21 23:31:4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索耳 于 2014-6-21 23:34 编辑

                                                   奈落

    胜良活到四十一岁的当口死掉了。死因是支气管癌。他的妻子,百合,哭哭啼啼地亲手将他的尸体推进了火化炉。她看着丈夫的内脏化成了一只只灰色的蝴蝶。她难以抑制自己悲伤的情绪,直到她走出殡仪馆后的一个星期,她的食欲才慢慢恢复过来。她的母亲不断地给她打电话,安慰她说,为那样一个男人伤心,不值得。
    胜良不是一个好丈夫,这点百合比谁都清楚。他抽烟,喝酒,赌博,还经常向百合动手。一开始百合实在忍受不了就回一趟娘家,没过几天,胜良就两手空空腆着肚子到岳母家里把妻子领回去,百合她娘也不敢阻拦,最终还得给他倒贴回去的路费。胜良的家暴有变本加厉的趋势,到后来百合再不敢那样做了。有时候她会想,要是当初没有选择胜良该有多好。当年百合貌美如花之时,仰慕者也是不少,而她偏偏选中了这位冤家。胜良结婚后的第三年就开始变了,抑或可以说是,暴露了他的本质。为了把她追到手,他装得可以。
    丈夫没了以后,百合过得却没有想象中轻松。她善良,软弱,尤其是胜良病末所表现出来的忏悔态度,使她对他所有的仇恨都烟消云散了。她如今只惦记着他的好。她像过往一样生活,工作,但谁都看出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一位新生的、年轻的、悲哀的、弱小的寡妇,人们向她投去同情的目光。百合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这是她喜气洋洋地忙着为她物色再婚对象的母亲所不能察觉到的。
    一天晚上,有人用石子把她阳台的窗户给打破了。她吓坏了,连过去看看也不敢。最糟糕的情况是歹徒要进来偷东西。她跑到厨房去拿了把刀,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她还报了警。二十分钟后警察到达,得知是一个女人的神经过敏后忿忿离开。你在浪费我们的时间,他们说,下次再这样就要罚你的款。警察走后她坐在地板上哭了两个钟,直到声音都变得嘶哑。丈夫还活着就不会有这种事。百合感到又疲惫又伤心,她把冰箱里所有的啤酒都拿出来,喝个精光。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睡着的。第二天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在马桶旁边。附近是一堆呕吐物。
她有着无数像这样荒唐的经历。没有孩子是最大的不幸。她和胜良至今都没有养育过孩子。

    大约过了一个月的晚上,她母亲给她打电话说,明天会有人找你,你们俩好好认识一下。她挂了电话后失眠了一个晚上。天没亮百合就穿好衣服出门,幽暗的街巷就像浮游在海底的水母触手。她走到公交站,早班车还没到,她坐在椅子上瑟瑟发抖。她并不冷,只是偶尔出现的生理反应,最近才有的。她不断地朝手心呵气,似乎这样就能制止身体的颤抖。这时候有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虽然尚不清楚性别,但百合确信自己判断无误)走了过来,在椅子的另一端坐下,与她隔着两米远。戴着墨镜,头上还有顶浓黑鸭舌帽,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古怪的装束,百合心想。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向那人偷瞄,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这样做。她觉得自己像个孩子。那人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干咳了一声,右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芙蓉王,百合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胜良生前最爱抽的香烟牌子。那人从中抽出一根烟来,作势要放入唇间,但他马上意识到什么,又把扬起来的香烟放了回去。百合感到有些奇怪,她转过头去看着那个男人,没说什么,只是奇怪地看着。气氛令人尴尬。最终那人打破了沉默,嘿,他的嗓音像是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你在看什么?百合说,你的烟(她伸手指了指),可以给我一根吗?那人略一犹豫,还是给她递了一根过去。百合接过来闻了闻,然后叼在嘴里。她还向那人借了火。百合学着丈夫吐烟圈的样子,尽管一点也不像。她拼命地咳嗽。这个过程黑衣人一直在看着,他的目光似乎能够通过墨镜直射出去。你第一次抽烟?他突然说。嗯,百合回答。为什么——他说,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会想到向我借烟抽?因为香烟的牌子,百合说,让我想起了我的丈夫。他刚死没多久。那人愣了一下,然后说,你觉得——你丈夫是个怎样的人?听到这里百合顿时警惕起来。他为什么要这样问?虽然也合情合理,可是这人一身神秘装束不得不让人起疑心。一开始他是故意跟自己坐在一块的?掏出香烟的举动也是别有用心?这人也许是丈夫的熟人,或许也认识自己,或者,是母亲派出的私家侦探也说不定。百合脑海急速旋转,想着她应该说点什么。她不知不觉间跟这个陌生人靠得有些近了,她需要重新保持着距离感。这时候公交车来了,她想也不想就熄灭了烟头站起身来,把自己扔进车里。陌生人之间不需要告别。那人没有跟上去,他依旧坐在那里,也许他本来就不是在等车。百合在车上用眼角的余光朝窗外扫了一下,看到他好像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百合在一家健身会所里当咨询员。临近中午换班的时候,母亲口中所指的那位“应该好好认识的人”出现在她面前。你是郝百合小姐么?他说的第一句话就让百合明白了他是谁。他有四十岁上下的样子,头发四六分,梳理得很平整。上身格子衬衫,下身灰色西裤,他的装束让百合觉得有些幼稚。他说要请百合吃饭,百合没有拒绝。随后两人到了一家餐厅,坐下,点菜,聊天。百合觉得自己没有想象当中的封闭,两人有说有笑,仿佛一对真正的情侣。他挺幽默,会说话,甚至超过了二十年前的丈夫。然而他给百合的感觉还是过于急躁了——他言语快速而锋利,先入为主,希望一战而将对方拿下。过了一会百合便开始感到厌烦了,她渐渐减少了开口的频率,他却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兀自不绝说着。餐厅愈显得闷热,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一排排座位将整个空间分割成了若干个狭长的几何体。百合觉得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的动作都成了机械运动。节奏不一,却同一规律。她觉得自己的嘴巴和手脚都不属于自己的了。这时,她突然瞥见了清晨等车时遇上的那位黑衣人,他就坐在自己前方隔着四张桌子的位置。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脸上写得清清楚楚,连演讲家也停止了说话,问她,怎么啦?她定了定神,摇头说没什么。他说你是不是不舒服?百合只能点头。我头好痛,她说,我想回家休息一会,真的对不起。话说到这里意味着这份事儿算是告吹了。他点点头,客套性地说了一句,要不我送你回去吧。百合马上回绝了,我搭公交就好,她说。百合急急忙忙地抬脚就走,但她察觉到自己一出门黑衣人也跟了上去。这人到底是谁?百合心想,他到底想干什么?她又想起了几个小时前他留给她的古怪笑容。她心里很慌,只想赶快逃走。连公交也等不及搭了,走到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吉枣街,她上车后跟司机说了地址,接着马上转头搜索黑衣人的踪迹。出乎意料的,他像是凭空消失了。
    百合踏入家门后依然心有余悸。她仔细把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检查一遍后,接着给母亲打电话。忙音嘟了半天母亲才接,语气里带有朦胧的睡意。你是不是派了人跟踪我?百合问,为什么要这样做?母亲不明所以吓了一跳,你在说什么?一个黑衣人,百合说(她又害怕又委屈,声音都带有哭腔了),从今儿早上起就跟着我。真的?母亲说,我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他有对你做了什么?百合说,暂时没有,但我好像被盯上了。她向母亲隐瞒了向黑衣人借烟的事。母亲说,要么你报警吧。百合应了一声,心里却是想着上次被警察警告的事情。我很担心你,母亲说,真的。我可怜的孩子。百合听到这里眼泪忍不住迸了出来,我想见你,她说。她跟母亲已经有一年多没见了。母亲也在那头抽泣,过了好一阵才说,昨晚跟你说的那人,今天见了面么?百合犹豫了一下,回答说是。这件事百合并不想对母亲撒谎,她坦白说两人不适合。我觉得他太年轻了,她说。反过来说就是百合太老了,她有着这种衰老的心绪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母亲显得有些失望,但没多说什么。她安慰了百合几句,然后两人相对无话,便挂了电话。此后百合躺在沙发上出了一会神。临近下午两点的时候,她觉得肚子有点饿,于是起身到冰箱里取出一点鱼干,加热后合着早上的稀饭吃了。接下来她用冷水洗了把脸,整理好着装,出门上班。
    失眠和紧张状况使百合的精神很差,整个下午都迷迷糊糊的,不断打着哈欠。更糟糕的是,她还碰到了麻烦,一个不小的麻烦。一个五十上下的秃顶男人死皮赖脸地找她聊天。她认识这人,一周来四五次,算是常客,有边健身边喝白兰地的习惯。这次他光着膀子,肌肤醺红,瞧出有几分醉的样子。他说,百合,你干嘛无精打采的样子?百合不想搭理他,便说我不认识你。他说,我们天天见面,你怎地不认识?百合说,天天见面也不认识。他说你仔细瞧瞧。百合看也不看地转过身去。那人突然笑了起来,绕到百合面前说,别这样,交个朋友行不?百合摇头拒绝了。那人又纠缠了片刻,最后说了一句,一个晚上多少,你开个价。百合听完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她一出手就后悔了。那人捂着脸,冷笑着走开了。百合忐忑不安地度过了余下的上班时间。下班后她去上厕所,那人从厕所旁边的暗门里闪出来,扯住了她的头发,把她拖到角落里。臭婊子,他骂骂咧咧地说,然后分别给了她左右一耳光。她痛得失声尖叫起来。当时周边空无一人。那人用一只手钳住百合的肩膀,另一只手作势再打,这时突然响起了一句,住手。连百合也吓了一跳。那人环顾四周,却连一个人影也没看见。但他不敢再打,朝着百合说,算你走运,便灰溜溜地跑了。百合在角落里蹲了半天,也没看到有谁走出来。周围安静得像是某位大人物的默哀仪式。刚才是谁出声阻止?百合首先想到了那位神秘的黑衣人,可是声音听起来又不像。刚才的声音很熟悉,像是死去的丈夫胜良的嗓音。百合一想到胜良就忍不住鼻酸,但她忍住了。她站起身来,走到厕所去,对着镜子检查着红肿的脸颊。不能碰,一碰就痛。镜里那个容颜憔悴的女人,百合不能相信就是自己。此时她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要抽烟的冲动。芙蓉王。柔软的滤嘴。微妙的烟草香。她开始幻想。莫非黑衣人给的香烟里含了毒品?不,不会的。百合心里安慰着自己,她觉得这段时间她所遭受的已经太多了。

    第二天百合带伤去上班,一直没看到那个神秘的黑衣人。走到半路她发现自己有东西忘了带,于是折回去拿。她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去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对劲。家里有人。百合一想到这个,立即出了一身冷汗。这时百合听到了一声响动,便站到客厅的沙发旁边,屏息凝神倾听。她已经确信无误动静是从丈夫屋里传出来的。自丈夫去世后那个房间就一直锁着,到底谁会在里面?百合排除了动物走动的情况,因为声音上听起来不像,更像是某人在翻找东西的声音。要是以前百合就会选择报警了,可是这时她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她找来了刀,心想,除死无大事。她站在门口深吸了两三口气,便战战兢兢地伸手去摸门把手。门锁已经坏了。百合鼓足勇气使劲一推,房门咯吱一声开了。一个身穿黑衣戴着墨镜的秃顶男人出现在面前。他显然大吃一惊,身体停止了动作。百合紧紧握着刀站在门口,尖叫了一声,她只是在给自己壮胆。此时的画面像是被定格了一般,两人都在快速地思考着下一步该做什么。一见到这人的时候百合感到有些迷糊,他的秃顶让百合马上想到了昨晚殴打她的那位,但仔细看过后,百合认定这人应该是之前的那位黑衣人,只是此时的他没了帽子。你,到底是谁?百合问,手里的刀直指着那人。那人缓缓站直了身体,面对着百合一言不发。你为什么要跟着我?百合继续问,你怎么进来的?她看到那人朝自己走来,急忙说,别过来!黑衣人这时突然开口说,百合,是我。声音十分熟悉。百合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颤声说,莫非……你是……那人点点头,把墨镜摘了下来。百合盯着他的脸,正是自己已死的丈夫。难怪初次见面就有一种难以言状的熟悉感。百合说,你没死?她回忆起了自己亲手把他的尸体投进火化炉里的情景。她感到有些眩晕,刀子拿握不住哐当一声摔在地板上。不,我死了,他说,但我又复活了。
    死去的胜良复活过来,坐在沙发上,向妻子百合讲述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他说,我那时确实已死去无疑,感觉自己灵魂脱体而出。那时我看到你伏在我的身体上哭得很伤心,我想过去安慰你,可一抬脚就被什么东西给绊倒了。我回头一看,是一个长得怪模怪样的人,两只蚕蛹似的眼睛挤在一块。他笑着说,跟我走吧。说完用手揪住我就走。我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感觉恍恍惚惚的,身体像缚住了个大铁球似的不断下沉。不知过了多久,身上被推了一把,我醒觉过来,那人对我说,到了。我问他,哪里?他回答,地狱。我虽然早就猜到了,但依然忍不住地害怕,那人却不断催着我走。四周混沌黑暗,走了没多久,前方越来越亮,可以看到那里已经站了好几个人。蚕眼人把我带过去,跟他们说了一句,人带来了,接着就急匆匆地走了。我看到这几个人长得各有各样,尤其是中间那个,身躯有一辆车那么大。我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有人从我背后把我按倒在地。其中有一个长着山羊胡的人,翻了翻手中像是账本的东西,然后说,他罪过不小,先把他带到孤独地狱去呆上十年。刚说完就有两个人架着我的胳膊,把我带走。他们最后把我丢在一个光秃秃的悬崖上,那里什么也没有。知道吗?什么也没有。就是那个意思。那里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只有一个悬空的、狭小的山崖,我孤零零一个人呆在上面,同时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我的活动范围不出十米,就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给人拴在了柱子上。没人跟我说话,我难过得快疯掉了。我宁可被火烧水淹,千刀万剐,也不想在这种地方呆上片刻。但我肚子不会饿,也不能自杀。我感觉我在那里度过了一亿万年那么久。唯一抚慰我的只剩下我的记忆。我每天都将自己的记忆从头到尾翻过一遍,从懂事开始到临死前,每件小事,每个动作,每个细节都不放过。记忆的回溯让我记起来了许多东西,我为自己做错的每一件事感到后悔。尤其是对你,亲爱的,我简直后悔到了极点。我痛恨自己,我罪有应得。我愿意付出十倍来偿还对你欠下的债。
    我以为我再也没这个机会了,但后来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个抓我的家伙出现了。他们又把我带到先前见过的那群人面前。山羊胡翻着账本,十年已到,他说,接下来把他带到阿鼻地狱去吧。我这时壮着胆子说了一句,等一下,我有话要说。他们有些错愕地看着我。我说我在地狱里呆了十年,什么都想透了,我对自己犯下的罪过感到很后悔,希望可以得到一个弥补的机会。接着我又说,我生前很对不起我的妻子,倘若她还没改嫁,现在一个人生活,一定很可怜。我恳求各位让我回到人间去见见她,哪怕一面也好,向她认错。我说完后跪在地上,本来心里没指望,可是其中身躯庞大的那位突然笑了起来,好,他说,你说的很好,看来你是诚心悔过。这样吧,我让你回去,我把你肉身复原,让你人间复活,不过——你得记住你说过的话,好好对你妻子。我高兴极了,拼命地点头答应。这件事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没多久过来两个人,一人抬着我一只腿,把我托举到头顶。山羊胡点头说,走吧。我感到身体轻飘飘的浮了起来,意识也变得模糊,过了片刻,背后似乎给人推了一把,我睁眼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块草坪中间。这是人间的草坪,我知道我已经回来了。我复活了。
    我第一个想法就是去找你,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我当时赤身裸体的,幸亏在垃圾桶里捡到了一身破旧的衣服,我把它穿在身上,人们都以为我是乞丐。我用黑炭把脸得脏兮兮的,在大街上乞讨了几天,谁也认不出来我是谁。我用乞讨来的钱去买了身黑衣服,又去澡堂里洗了个澡。我多久没洗过一次澡了,多久没像这样过着人的生活了,我觉得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我看了日历,才知道我在地狱里过的像亿万年那么长的十年,在人间才没到一周。在人间我才死了一个月。你一定过得很不好,我知道你的性子。我很想见你,于是找到了我们的家,我徘徊了几天,却不敢靠近。我看到你憔悴了很多。那天清晨我终于忍不住在你面前出现,当然我一身伪装,你瞧不出我来。你认出了我抽的芙蓉王,我没想到你会向我借烟抽。后来我跟着你,知道你在找对象,你跟他一块儿吃饭。那时候我的心像是给鳄鱼咬了一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发现我后匆匆逃走,我本来想跟上去,但后来仔细想想,还是放弃了。我还没做好跟你见面的准备。后来我一个人在街上走,越来越觉得这里好陌生,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我从未在这里生活过。我吓了一跳,马上停下脚步闭上眼睛,进行之前重复了无数次的记忆回溯。我惊恐地发现我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很多事情只记得了大致的轮廓——太可怕了,它们就像给投入了强酸里面一样渐渐溶解了。我蹲在地上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莫非这是复活的代价?我以后会失去所有的记忆?这是我最害怕的事。如果到时候就算你站在我面前我也不知道你是谁,我宁愿死了。我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但还是跑去你单位看看你。幸亏是及时阻止了那个恶徒,但我依然不敢现身。你一个人蹲在角落里,你想哭,却又忍住了,你比我想象中坚强得多。那时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跟你见面,亲口告诉你这一切。我想到以前的旧物可能会帮我恢复记忆,便盘算着趁你不在时闯进家里去。你今天早上出去时竟然忘了把门关上,简直就像是给我预备好了一般。我的房间锁得很紧,我只好把锁砸坏了进去。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没想到你那么快就回来,看到你的那一瞬间,我决定把一切告诉你。
    百合的眼睛肿得像两只核桃,她把家里的纸巾都用完了。她跟胜良对望着,不说话也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她相信胜良所讲述的一切,她没理由不相信。眼前的丈夫是个大活人,不是虚妄的野鬼,她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能感受到他跳动的脉搏和温暖的皮肤。他的样子跟从前并无二样,除了那颗患病后因化疗而光秃的头颅。她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丈夫,放声大哭,眼泪把胜良的后背都淋湿了。胜良拍着她的肩膀,轻轻安慰。她突然止住了哭泣,用力朝胜良的嘴唇吻去。她立即得到了丈夫更疯狂的回应。百合感觉自己像一团火蓬的一声燃烧了起来。她的指甲戳进了丈夫的皮肤。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他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两人嬉笑着解开对方的衣服。他俩想玩点什么花样来庆祝这次久别重逢的性交,他们试了几个从来没玩过的体位。胜良没坚持多久就射了精。但百合已经高潮了好几次,她捧着胜良的脸不断安慰。她是带着幸福的笑容睡着的。胜良守在她身边,眼看着她幸福地睡去。

    之后的一段时间内百合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上天把死了的丈夫还回来,并彻底改变了他。他把从前的坏习都戒掉了,除了戒烟这一点,还需要花更多的时间。百合很乐意去帮他。他们现在一刻也不想跟对方分离。百合一下班就火速往家里赶,每天都像在赶着临到钟点的火车。胜良找到网上的菜谱,开始学着下厨。虽然起初弄得很拙劣,但两人都吃得很开心。这段日子让百合想起了他们的蜜月时期。那时候他们到国外的一个小岛上度假,那个岛上每到日落时分都会下一场小雨。他们常常在雨后散步。他们沿着一道又一道哗哗作响的溪流走,从山谷吹来的凉风打在他们的脊骨上。日子过得很平淡,很慢,就像现在这样。
    不过时间一长,烦恼便随之而来。胜良不能以真面目出门,他复活的事实也瞒着大家,而最令人头疼的一点是,胜良的记忆正面临着可预见的奔溃。每过去一天他会忘记一些事情,照这样下去,最终他会忘掉一切。百合耐心地陪着他翻相册,给他读着旧信,讲过去的事情,可是作用相当有限。他的记忆衰退得越来越快,直到连十年前、五年前、三年前的事情都忘掉了。那天百合给胜良讲着胜良第一次给她送玫瑰的情景,讲着讲着就讲不下去了,她跑到厕所里关上门,注视着瓷砖反射出的自己的镜像。有些扭曲的面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到有些生气。她在里面呆了五分钟左右才出来,胜良坐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他问你怎么了。百合摇摇头说没什么。她没心思继续给他讲下去,她像哄小孩一样把他哄上床睡觉。
    每次母亲打来电话,百合总是偷偷地接。胜良的事情连母亲也不知道。在那之后母亲又给百合介绍了几个对象,百合无一例外一一拒绝了。母亲有些生气,她说你眼光别总那么高,两个人凑合过总比一个人要好。百合说,不是我眼光高,是我根本不需要。母亲说,怎么不需要了?死了丈夫的女人就像老鼠蟑螂,没人看得起。谁让他看得起,百合大声地说,谁稀罕他看得起我?母亲愣了一下,叫了声,百合。百合说,对不起。母亲说,你最近是不是病了?感觉你最近有些反常。百合说我好得很。母亲说,那就好,等过一阵子我过去你那边看看你。百合说,好,我也想见你。她们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面了,百合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保质期长久的谎言。她们依靠说谎来维持着越来越坏的母女关系。
    胜良失去记忆的同时也失去了脾气。他温柔,体贴,对百合百依百顺,说话总保持着一个较低的分贝。有时候百合觉得他更像一个仆人,甚至是,自己的一个玩具。一旦出现了摩擦,百合多说几句,他就不敢再开口。他的性能力也是大不如前,常常没几分钟就射。有一天百合主动跟丈夫说,你要是觉得我哪里不对就骂我几句。胜良看着妻子,他有些发愣,你哪里不对?百合说,我是说如果。胜良点了点头,他看着她发呆。别这样,百合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胜良说,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百合说,你也跟我妈一样觉得我脑子出了问题是不是?胜良摇着头说,都是我的错。不,你没错,百合冷笑着说(她马上对自己的这种反应感到吃惊),她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接着说,我想跟你商量件事,亲爱的。她的语气变得柔和了起来。胜良问是什么事。我想领养个孩子,百合说,我们的家里太空旷了。胜良听完就笑了,他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我们当初有孩子,他现在应该有那么大了吧,胜良用手比划着。十五岁,百合说,如果按照我妈生我那时候的年纪来算的话。
周末他们一块去福利院领养孩子。胜良开车。百合不会开车,当初胜良死后她把车抵押给了别人,后来胜良回来了,她又把车赎了回来。车子不是什么好车,一开始买的就是二手,座位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但是他们已经没有能力再买一部新车了。百合坐在副驾驶位,看着丈夫沉稳地把持着方向盘,心想他倒是一点也没把开车的技术忘掉。他依然是墨镜+帽子+黑衣的穿着,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都扔掉。百合看不到丈夫的眼神,他也许是故意不去看她。他们不谈话的时候能清楚地听见轮胎碾过路面的响声,搞不好百合是第一次察觉到这种声音。
    车子走了近四十分钟。百合从车里下来的时候差点被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小孩撞到。她冲他吼了一声,看着点!小孩朝她做了吐了吐舌头就跑开了。这天太阳很毒,院子里低垂矮小的木麻黄就像牙签那样简洁廉俭。院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士,穿了一件新颖的橙色短裙,百合还留意到她的手指上没有戒指。院长对胜良的奇怪装束多看了一眼,但她没说什么。办完预备手续后院长亲自带他们去看孩子。他们转过二楼的楼梯拐角,一行八九岁的小孩搬着凳子站在窗边,他们一看见胜良就指着他嘻哈大笑。他长得像那个伏特加!孩子们尖叫着,将手里被他们撕成条状的纸片撒向百合和胜良。安静点!院长拍着手命令说,一个个给我坐好!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院长回头向百合他们点头致歉,孩子到了这个年纪就是难管,她说。百合漫不经心地回答,是啊,可孩子又不能老小着。他们继续往前走到另一侧的楼梯处,向右拐到一处刷着黄漆的木门前面,然后敲门进去。这里的孩子大部分都还不会走路。有些在没生下多久就遭到抛弃,有些则是没有亲属认领的孤儿。百合的眼光扫过那些婴儿床,她看到了几个畸形儿,有一个后脑肿的有排球那么大,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院长跟胜良聊了几句,让他们在这里挑选,随后自己回去了。一个女职工过来指引百合和胜良,她告诉他们哪些是健康的孩子。百合从通道间走过,一一审视着这些孩子,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像在挑西瓜的感觉。有一个孩子在她走过的时候突然直起身来,朝她眨巴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唐氏综合症。百合知道那是什么。
他们看了好久也没挑到合适的。百合最后把待选的几个目标也否决了,她的心态在这个过程里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们失望地向那名职工告别,准备离开。这时那名女职工盯着胜良的脸,突然说,是你!原来是你。她又看了一眼百合,拉下脸来冷笑了几声。胜良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认识他?百合问那个女职工。女职工只是摇头冷笑。百合闭上眼睛转过身去,我们走吧,她叫丈夫。胜良跟着妻子走出门去。走到外边他把车开出来,百合一言不发地上了车,他看到妻子在发抖。他问她怎么了,隔了好久百合才回了一句,老毛病。

    他们决定在网站上登一个领养小孩的启事。要求上,年龄零至三岁,性别不限,身体健全无缺陷,胜良这样写道。但百合总不满意。她跟母亲通话时也提及了想领养小孩的事情。母亲起初并不同意,她说你至少先找到一个配偶。我一个人也可以把孩子带大,百合坚持说。最后母亲妥协了,她只是不断地叹气,她感到伤心。过几天她打电话过来,说她找到了一个条件不错的,是她熟人的朋友的孩子。她把联系人的电话和地址给了百合。百合先给那人打了电话,是一个口音粗旷但很有礼貌的单身父亲。百合询问了一些情况后,跟他约好在几天后到他家里拜访。
    地址是在位置偏远的西郊,开车过去得花三个钟头左右。百合坐在车上,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像走马灯里的映画一样不断旋转。这是一个漫长的旅途,不聊点什么气氛会很尴尬。自从胜良回到家里以来他们从未聊过那些敏感的话题,比如,如何向亲友们解释胜良死后复活的事实。他们知道有一天必须要面对这个,他们不可能做一辈子的秘密夫妻。百合首先把这个提了出来,我们商量一下,她跟丈夫说,你有什么好意见?胜良想了想,摇头说没啥好主意。百合说,你看这样如何?咱这样跟爸妈说,你欠了人家一大笔债,你是为了逃债才装死的。胜良问,那咱跟外人怎么解释?百合说,搬家。一了百了。胜良不做声了,他觉得用逃债来解释依旧存在着许多漏洞,但他又不好说。那就这样办吧,他对妻子说。百合朝他瞪了一眼,你是几个意思?她说,你自己又没点主张,难不成,你还当真是瞒着我欠了一屁股债?胜良愣了神,他说,我不记得了。百合笑了一下,转过脸去。过一会她又转过来,问胜良,你真的不记得了?胜良说,真的,没骗你。不过,他接着说,我想应该没有。为什么?百合问。要是真有的话,胜良笑着说,我们现在还能坐在这辆车里么?他突然开起了玩笑,但百合觉得一点也不好笑。她默默地盯着前方的公路,突然冒出了一句:那个女的是谁?胜良没反应过来,哪个女的?前几天,百合说,在福利院里碰到的女职工,她说她认识你。胜良这才明白妻子是问罪来了,难得她隐忍了这几天。我不知道,胜良说,我不认识她。百合说,可人家认识你啊。胜良说,她没说。百合说,她只是不想撕破脸。胜良转头看着妻子说,你不相信我吗?我真的是第一次碰见那个女人。我相信,百合说,我相信你只是忘了而已。胜良说,随你怎么说。百合说,那你是愿意承认了?胜良突然猛踩了刹车,百合猝不及防地身体向前扑。她看到旁边的丈夫露出了愤怒的表情,她好久没见过了那样熟悉又遥远的表情。她没来由地感到高兴。我不明白,胜良摘下眼镜大声说道,我是一个死而复活的人,我过去的一切,连同我的记忆都被埋葬了。我想和你重新开始,过去的事情,你为什么还要紧紧抓着不放?百合瞪着丈夫,清楚地看见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凶悍。他们僵持了有两分钟,百合先软了下来。对不起,她声音放得很轻柔,是我不对,我不该提起那个。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种奇怪的、孤独而幸福的感觉溢满了她整个心胸。
    他们重归于好,却在半天没再说过一句话。直到车子到达目的地,两人从车上下来,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他们才装作很轻松地对话几句。他们所处的一带遍目可见大大小小的人工鱼塘,塘垄上种着稀疏的玉米群。靠近公路的带状区域则是一排排粉蓝色的棚式建筑,干净整洁,墙脚下统一堆积着干草和柴捆。他们夫妇沿着公路走过去,沿途碰见两三只家犬,他们都安安静静的趴在地上,看到陌生人也不叫。百合带着路,她指着前方一栋粉刷得雪白无暇的铁皮屋对丈夫说,那就是他们的住处,他在电话里说过的,很好辨认。胜良点了点头。两人走到门前敲门,过了片刻,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来给他们开门。不用说夫妇俩就知道这就是跟百合通话的人。百合向他介绍了自己的身份。麻烦你们跑一趟,他点了点头,进屋坐。胜良看了他一眼,惊讶地发现这人跟自己眉目间有几分相似,但年纪比自己小不少,而且神采憔悴,满脸的胡渣显得有些邋遢。他把夫妇俩请进屋里,让他们在一张拼凑起来的长木椅上坐下,然后到厨房里给他们沏茶。屋里的空间比想象中狭小,堆积着各种杂物,空气中有股淡淡的霉味。没多久那位单身父亲给百合他们端来茶水,也坐了下来。双方交换了称呼,男主人说他姓袁。屋里很乱,希望不要介意,袁先生指着那些杂物说,我正准备搬走,在处理完孩子的事情之后。胜良询问起孩子,他说我们俩想看看孩子。袁先生点头说行,他站起身说,跟我来。孩子在卧室里,在睡觉。百合两人轻轻走到床前,他们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位熟睡中的小天使。半岁左右的男孩,粉嫩的小圆脸,柔软的头发,很有节奏的呼吸。他们观察着孩子,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过一会他们回到客厅,百合跟袁先生说,孩子很漂亮很可爱。袁先生点了点头说,随他妈妈,他妈妈是个美人。他提到妻子的时候皱起了眉头。孩子他妈呢?百合问。跑了,他说,跑了有三个月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发生了什么事?百合说。袁先生不急着回答,他点了根烟,吸了一口,眼睛盯着天花板,半天才说,受不了我呗。她说我是赌鬼。她连孩子都不要就跑了,她是怕带孩子走的话我会去找她,看看,袁先生笑了起来,她对我厌恶到了什么程度。百合和胜良对视了一眼,他们已经差不多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想找点别的话题,百合从包里取出拟好的协议书,说:你看看,哪些地方有问题的。袁先生却看也不看,保持着抽烟的姿势,你们是好人,他说,我看得出来。不过——我今天不想办理手续,并不是说我今天没空或者是什么的,只是我不想——他的眼眶里突然泪光闪烁——我不想孩子这么早就离开我。我想留在他身边,直到最后的期限,请原谅。他越说越哽咽。百合连忙接口说,我们能理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说完她收起了协议书。这时卧室里的孩子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孩子醒了。袁先生立即拧灭了烟头,快步走到床前。百合两人也跟在后面。他是饿了,百合提醒说。袁先生拿起放在一旁的奶瓶,摇了几下,然后动作笨拙地塞进孩子的嘴巴里。还是我来吧,百合冲袁先生微笑,这种事还是女人比较在行。袁先生点了点头,从孩子身边离开。百合轻拍着孩子给他喂奶。她柔声安慰着,很快地,孩子恢复了安静。
    百合打心底里喜欢这个孩子。她能逗得孩子不断发笑。她能跟半岁大的孩子不厌其烦地玩耍,而这段时间里屋里的两个男人却无话可说。胜良借口出门去转转。袁先生在客厅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还喝着啤酒。他把喝空了的易拉罐的铝皮用剪刀剪下来,然后捏成各种形状。当百合跟孩子玩得有些疲倦的时候,她听到了这种铝片扭曲所发出的声音。她走回客厅里,问袁先生在干什么。想事情,他说,一到想事情的时候手里就不自觉地弄这个。他看了百合一眼,手里停了下来,坐,他招呼百合,眼光指着茶几上的啤酒罐,要不要来喝点?百合在他对面坐下来,说:我想喝别的,有吗?袁先生说:白兰地,要不?百合点着头。于是他们杯碰杯喝了起来。百合说:我上次喝白兰地,还是十三四年前,在我的婚礼上,给一群大老爷们灌的酒。那晚我差点把整个胃都吐了出来,我好难受,我那时就在想,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么令人遭罪的东西!可是后来渐渐觉得,比这个更不堪的东西多了去了,而一成不变的是,人们就喜欢往它们身上靠,人们就喜欢遭罪。人人都是受虐狂。袁先生拍着手表示同意。他们聊了各自的一些事情。百合差点就把丈夫复活的奇谈说了出去,但她最终忍住了。袁先生倒是透露了跟孩子他妈交往的前后经过。他们是偷偷摸摸地谈的,没领证。当初双方相互迁就,他为了她谢绝了所有的赌友。可是后来不知从何时起,这种关系开始失衡了。说不准是由谁开始的变化,一旦引发就是剧烈的连锁反应,他们报复性地互咬痛处。那时她已经怀上了孩子,可他们还是每天吵架。有一次他甚至把她的头都打破了,她指着肚子冲他大吼说往这里打,一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就算孩子生下来后他们也没好多久,最后她扔下孩子,一个人跑了。
    他们的谈话渐渐陷入沉默。百合在想着丈夫的事情,她想起了胜良以前也曾把她打得遍体鳞伤。他曾用烟头烫她,尽管只有一次。她在他手上受尽了屈辱,麻木了,后来他从地狱归来,对她的态度来个大转弯,她反而感到不习惯了。意识到这点悲剧的根源后她情不自禁地哭了出来。袁先生吃了一惊,他走到她身边,问她怎么了。百合看着这张仿佛丈夫二十年前的脸,瞬间做出了一个改变命运的决定。她决定给胜良一个终极的试验。
救救我,她抓住了袁先生的手,低声哀求。

    百合所期待的事情最终没有实现。当胜良从外头进来时,他发现在客厅的地板上,妻子和袁先生赤身裸体纠缠在一起。他又惊又怒,你们在干什么?他上前去把两人分开。他把袁先生按倒在地作势要打的时候,百合制止了他。不关他的事,她说,是我先挑逗的他。她期待着他一巴掌划过彩虹般的弧线狠狠地抽在她脸上。胜良一点儿也不相信她的话,可是他最终谁也没下手。他冷静下来的速度连他自己也觉得可怕。他瞪着这两个人,最终把目光停留在百合脸上。穿好衣服,他说,我在外边等你。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百合从屋里出来时,车子已经停在外边的路面上。她低着头钻进车子,丈夫在旁边看也不看她。她跟丈夫说:都是我的错,你打我骂我我都接受。胜良一言不发地启动了车子,他把车沿着小路开出去。这期间无论百合说什么,胜良也不理不睬。最后百合急了,她说你要是不说半句话,我就打开车门跳下去。于是胜良停了车,转过头去认真地看着妻子。他开口说:我知道你是存心气我,你是想报复,因为我跟那个女人的事(他用了一种仿佛洞察一切的语气)。但我原谅你,是我有错在先。我说过了,我想跟你重新开始,我们,我和你,把这一切统统忘掉,好不好?百合听完呆了半晌,她摇着头,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不!不是这样的!你为什么不打我?骂我?你为什么不抽我嘴巴,为什么不用脚踢我的头?她嚎啕大哭。
你需要冷静一下。胜良说着打开车门走了出去。他沿着泥路边缘走了几步,然后站住,手掩着嘴巴,背对着车子。百合看着前方那个黑色的背影,感到有种说不出的陌生。他不是我的丈夫,他是来自地狱的幽灵,她这样跟自己说道。她悄悄地坐到驾驶位去,估算着车子的加速距离和目标的反应时间。她虽然没开过车,但至少有一点她是知道的。胜良以前教过她。百合找准了位置后,她闭上了眼睛,然后用尽全身力气踩下油门。
    车子把胜良撞飞后依然全速向前。她忘了踩刹车。最后车子撞上了一棵大树才止住。方向盘飞出来卡进了百合的乳房,同时由于惯性她的头还嵌进了窗玻璃里。她感觉那一瞬整个人都烧焦了。她只剩下了一只眼睛,从应力扭曲的车顶弧望去还能看见一片尺形的区域。那是一块下午五点的天空,可是天黑得很快。她还能听见树枝上的鸟叫。一个有着蚕蛹般眼睛的人正在向自己走来。




                                                     2014.6.5



分享到: QQ空间QQ空间 腾讯微博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腾讯朋友
分享分享0 收藏收藏0 顶0 踩0

99

主题

5

好友

2万

积分

略有小成

驱魔人

Rank: 7Rank: 7Rank: 7

2#
发表于 2014-6-22 16:15:4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陈鱼 于 2014-6-22 16:17 编辑

1.记忆崩溃——他的记忆衰退得越来越快,直到连十年前、五年前、三年前的事情都忘掉了——方向是反的 记忆力越来越差 忘记的是越来越早的事情
2.性力——这一点你的取向很佛洛依德,一个狂暴的男人从地狱归来他变得温顺,同时他的性力也流失了,性交、既是爱的温存也是人和人的角斗,这并不新鲜,而且在这个小说里你作出这种判断太过轻易(你轻而易举制定了一种游戏规则、事件走向) 包括百合的心理转变 理解为寄宿于“施-受虐”关系的弱者 她当然是有所得益的(你注意到了吗?)——受虐者 之所以怀念她的受虐的生活 是有原因的吧? 作为一个心理动势驱动的小说 你必须很好地全面地了解你所写的素材 受虐者在这种关系中得到了什么?为什么失去这种关系后表面上看起来生活好起来了而事实上她并不适应? 你不解决这个问题 那你的终极试验就显得虚假 只是你作者给了他们所谓的一条惊心动魄的死路
3.死路——由于这条路是作者给的 不是自己生长的 所以“地狱”这个主题就显得无力 在人间也是地狱(奈落)呀 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吧? 你以为可以弥补和原谅而最反讽的是最终你的所爱又将你送回了地狱 这主题本身比较无趣 你又写得随意

要远离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99

主题

5

好友

2万

积分

略有小成

驱魔人

Rank: 7Rank: 7Rank: 7

3#
发表于 2014-6-22 16:21:34 |只看该作者
那里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只有一个悬空的、狭小的山崖,我孤零零一个人呆在上面,同时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我的活动范围不出十米,就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给人拴在了柱子上。没人跟我说话,我难过得快疯掉了。我宁可被火烧水淹,千刀万剐,也不想在这种地方呆上片刻。——这么一大段感受 多么的陈旧?多么的随意?——同时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我的活动范围不出十米, ——失去空间概念 怎么还能记得活动范围不超过10米? 不是跟你抬杠 你要自己沉入这种失去时间和空间的混沌中去体悟


从应力扭曲的车顶弧望去还能看见一片尺形的区域。那是一块下午五点的天空,可是天黑得很快。——应该多写这样的句子 作者不会是新手、掌握了许多看起来很文学的技能 缺少的还是自觉 对自己作品、为什么写出一个作品的思考
要远离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

主题

0

好友

0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4#
发表于 2014-6-23 01:22:25 |只看该作者
陈鱼 发表于 2014-6-22 16:21
那里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只有一个悬空的、狭小的山崖,我孤零零一个人呆在上面,同时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 ...

谢谢陈鱼版主点评。觉得点评得比较到位。确实在丈夫的自我陈述的地方有些多余冗赘,另外百合的转变,有些自然而然。不过人心的转变,有时就是自然而然,一个响指,一根烟过后,也许心境就能发生了转变。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99

主题

5

好友

2万

积分

略有小成

驱魔人

Rank: 7Rank: 7Rank: 7

5#
发表于 2014-6-23 06:45:45 |只看该作者
不过人心的转变,有时就是自然而然,一个响指,一根烟过后,也许心境就能发生了转变

1.小说本身要做到合理性 因为小说不是世相的真实反映 而是自足的文字抽象世界
2.心境的莫名转变当然有 比如局外人 但它是有方式的 前面有铺垫(神神叨叨、漠然处之的不稳定心态) 到了关键的一个转变(杀人)其实是个短时事件 这之后 他的心态又回归正常(人物的正常) 但事态已经因此失控了 他被自己的措手不及所裹挟 而你的小说里 心态是在逐渐地转变 越变越尖锐和无法控制 积累了相当长的时间和相当大的能量 这个过程就不是简单一句“自然而然”可以解释的 那就是对叙述不负责任
要远离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

主题

0

好友

1000

积分

注册会员

Rank: 2

6#
发表于 2014-6-27 23:01:51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bloom 于 2014-6-27 23:10 编辑

开头部分对百合的孤独的描述没踩到点上。或者说,没去踩点。这个,只要日常里的一两个片段就够了。
另外,她的孤独来源于哪里,我不知道你考虑了没有,
施虐者与被虐者之间的那种有着特殊精神强度的关系,不是长年累月的习惯就可以产生的,丈夫故去,她对他的想念是可以确立的,但对以往那种关系的怀念你太想当然了。
我看下来,开头的百合和结尾的百合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几个地方:
百合感到又疲惫又伤心,她把冰箱里所有的啤酒都拿出来,喝个精光。
不是每个女人一伤心就喝酒的(虽然电影总爱这么演),从开头来看这个人物应该是没有饮酒的习惯。疲惫和伤心应该是最好切入女性心理和行为的地方。可你就随随便便让她喝酒去了。

和陌生男人考验丈夫的那一段,和陌生男人赤裸相对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做到的事,你的开头提到的这个百合,是很难做到的,对着陌生人脱一件衣服都难,而为了考验丈夫,竟然顺利做到了,她要有这么强大的内力,当初怎么可能被丈夫欺负到那个程度。

“不过人心的转变,有时就是自然而然,一个响指,一根烟过后,也许心境就能发生了转变。”这么说不能赞同。你忽略了其中的必然性。
一个人的性格特征,在成年的时候就已经基本确立了。性格决定命运这句俗话尤其适用于女性。这个小说,与其说后面怎么怎么样的不自然,不如说,开头没做好。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27

主题

10

好友

6669

积分

职业侠客

痴呆兄

Rank: 5Rank: 5

7#
发表于 2014-6-30 23:11:00 |只看该作者
陈鱼和Bloom说的观点我基本都同意,还有一个问题是你的写作重点不够突出,里面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内容是不需要写出来或者只要点到就行的。
且让我在风中睁眼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27

主题

10

好友

6669

积分

职业侠客

痴呆兄

Rank: 5Rank: 5

8#
发表于 2014-6-30 23:14:20 |只看该作者
奈落应该是那落迦的意思吧,你的文章撑不起这个大词儿。
且让我在风中睁眼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黑蓝

手机版|Archiver|黑蓝文学 ( 京ICP备15051415号-1  

GMT+8, 2024-5-10 14:18

Powered by Discuz! X2.5

© 2001-2012 Comsenz Inc.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