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托夫 于 2014-8-3 16:45 编辑
“人,什么时候在迷失,什么时候在清醒,谁能说得出;在清醒的混乱中,在混乱的清醒中,不妨来一场有意的迷失。”——题为记。 1973年,莱辛莱德二人,突发奇想,去杂货铺租借十二个山鸡夹子。店主问他们要这么多山鸡夹干嘛?他们回说要大捕山鸡。店主在喝一瓶长鹅牌葡萄酒(酒瓶上标识着一只引颈高歌的白鹅),这时他把酒瓶推在柜台上,放下报纸,看住他们:“打算在哪下夹子?” “松林。”莱辛说。 店主在柜底一阵摸索,终于提出一串生锈的山鸡夹。“不收你们租费了,送还时,提来一只山鸡就成。” \ 莱德把一个夹子放地上,用脚踩开:“试一下如何。”他用店主递来的挠痒耙在山鸡夹的夹板上轻轻一击,夹子砰地弹跳起来合拢住。他说:“还好使。”店主说:“锈是锈了点,但不差。”
“记得,”要走时,店主说。“莫往林里走太深。”
下午四点钟。他们出了杂货铺,他们不打算给家里说一声、打个招呼什么的,他们想着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浑身绕着猎物,凯旋归来,在村里趾高气昂炫耀一番。
山鸡喔喔地叫声从松林深处发来,引诱他们一直往里面走。一直往里面走。
走到松林深处,他们把夹子一个个用脚撑开,布设好,随后,他们在近处埋伏着。
太阳落了,天都黑下来了,——还没有夹到一只鸡。 莱辛说:“咱们先回去,明日再来收夹子。” 他们走了。他们走了很久。 莱德说:“咱们好像迷路了。”
他们在松林里穿梭,仿佛鱼虾穿行在水草间。不同的是,鱼虾还能浮出水面,看看岸上的风景,他们却无法爬到松树梢,望望来时方向。
直到月亮出来,他们还是没有进展。 他们坐了下来,打着寒颤。
“唔。”莱德说,“真够冷。” 一些露水从松针上划落,有的滴在地上,有的滴在他们的头发上。他们的头发给露水打得软塌塌的,一蹶不振。
干柴受潮了,他们费尽心机才点起篝火。
“咱们不吃点什么了吗?”莱德揉着小腹,“我有点饿了。” “我去找吃的,”莱辛说。 “弄点可口的东西。” “弄点什么可由不得我。”
莱辛两手背在身后,对莱德说:“吃素还是吃荤?” “荤,”莱德说,“当然荤。” 莱辛从背后提出一条小蛇。“吃吧。”他说,“荤。” 莱德愣愣的,不敢去接。 莱辛拿出一个甜瓜,咬一口。莱德立马把咬了一口的甜瓜从他手里夺走。莱德说:“还是素食比较稳妥。”
“那好吧。”莱辛说,“带刀了吗?” “带了,”莱德说。“削皮刀,可以吗?” “可以。” “打磨得挺快的。”莱辛用手试试刀锋。 “我爱磨它,虽然也不常用。没事总爱拿出来磨磨。”
莱辛用刀尖轻轻划过蛇腹,赫然呈现一道血线。他麻利地把蛇皮剥掉,折了几折,放入口袋。 “你把蛇皮收起来干嘛?”莱德问。 “给瞿爷爷留着做二胡。”
莱辛把蛇切成段,串在刀尖上。他说:“本来我没打算招惹它或者说我就没发现它,它就给我来那么一下,在脚踝上。”
莱德把甜瓜吃得一干二净,吮起手指缝里淌的甜汁。他说:“要是给我冷不丁来那么一下,我指定撂挑子就跑,喊都喊不回来。伤得打紧不?” “不打紧。”莱辛卷了卷裤腿,让他看自己略有红肿的脚踝。 “这蛇还挺毒嘛。”莱德说。
“你吃点吗?”莱辛闻闻已烤熟的几段蛇肉问莱德,“不来点吗?”“给我来一块吧,闻着怪香。”莱辛把刀尖对着他,他取下一段蛇肉。 莱德把那段蛇肉投嘴里,嚼嚼,眉毛一耸,意外道:“一千个甜瓜还不及一块蛇肉香。”莱辛从刀尖上咬下一段蛇肉,“你就那一块儿,再多说也没有。”莱辛把刀尖上的蛇肉挨个嚼完,又串上几段,继续烤。
肉在烤着,莱辛讲了一个从前的故事,之后,问,“这件事你记得吗?” “记得一点点。那时我们还太小。” “没错。”莱辛翻翻烤肉,“我真后悔当时没有骑只小羊跟在后面。”
刀尖上的这一串蛇肉烤好了,莱辛又开嚼了。 莱德一直看他嚼,口水都快流下来了,终于伸出手说:“来块蛇肉。” “你怎么还要吃?”莱辛故作诧异。 莱辛吃掉刀尖上新烤出的肉块,把削皮刀还给他:刀肚上剩下一段蛇肉。他接了去,咬住肉块,把刀抽掉。
“有些事,你尝试之后,往往与你想象的相反。”莱德说,“蛇肉,我所吃过的肉里,最香的,不瞒你说。”他把刀插土里。 “我不打算吃蛇肉,”莱辛说,“要不是它招惹我,我是不会对它动刀子的。我爱吃黄鳝,如果近河的话,我每顿必烤一条。”
“还吃甜瓜吗?”莱辛问。 “还有吗?” “去找找,在我去的地方,还有个小野甜瓜,我没摘,本想留作明天赶路时解渴的。” 莱德去找甜瓜了。 莱辛透过层层松树枝,只见一颗氤氲的星子,在天空中游弋着。一滴夜露从松针滴下,落进他眼里,他连忙闭上眼。睁开眼时莱德坐在对面了。 “只找到一个。” “不要贪多,一个已够了。” “你来点吗?” “我不介意来点。” 莱德拔出刀在袖子上擦掉泥土,把甜瓜分成两半。递给莱辛一半,自己吃一半。
他们吃着十分甜十分爽口的甜瓜。 “明天赶路时,”莱辛吃完甜瓜,在裤子上擦手。“留心脚下能吃的东西。” 莱德答应着,在篝火上加了干柴。 篝火:有的地方深蓝,有的地方浅红,有的地方米黄。
他们睡着后,火堆不久就熄灭了。四周寂静得很,只有秋虫的叫。夜里莱辛几次被冻醒,——夜露把他们打湿了,他们浑身湿漉漉的。莱辛有点想尿尿,但莱德把他的胳膊抱得死紧,抽不出来,只好作罢。憋到天亮,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撒尿。他说: “莱德,你憋死我了。”
太阳还没出来,空气湿习习的,干柴经一夜露水滋润,水润得点不着,光冒烟,——妄叫干柴二字。 莱德说:“冷死我了。”
他们在松林间乱跑了一阵儿,身上暖和了。
“我们昨天朝哪个方向走的?”莱辛说。 莱德说:“我哪知道。” “如果不认准某一个方向的话,我们别想走出去。” 他们停下来,思索着。 “是啊。”莱德说,“我们始终得朝着某一个方向。”
这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松林里漏下大块大块的光斑。 “我们朝着哪个方向呢?”莱德说。 “日出的方向呗。”
“哪里有太阳?”莱德问。 “这。”莱辛胡乱用手指指着一个方向。
莱德吵吵着肚子饿了。 他们走着四顾着,看有什么野瓜果。 毫无所获。
“有吃的了。”莱辛看着一地乱蹦的蚂蚱。
他们把每一只蚂蚱都串在毛毛草上,他们捉光了足有一亩地的蚂蚱。莱辛拈着十串,莱德拈着九串。由于蚂蚱太小,串不上刀尖,他们得另想办法。莱德除了挠了一袭头皮屑下来,也没挠下来什么高明的办法。 最后莱辛说:“蚂蚱嘛,烤了火就焦了,不能烤,只能在灰烬里煨一下。”
他们点起一堆篝火,火灭后,他们立即把十九串蚂蚱煨进灰烬。蚂蚱由青转红,他们扒出煨成红色的蚂蚱果腹。
煨蚂蚱,有一股非同寻常的香头在其中,他们吃得十分尽兴,只恨手头没有黄酒助兴。他们把灰烬里的蚂蚱全部挑出来吃光,又以此种方式连吃十亩地。到日上三竿,他们吃得饱饱的了。
“迷失了,沉沦了,”莱辛说,“松林遮挡着太阳,我们永远无法朝着太阳走。” “主要的是,”莱德说,“太阳是移动着的。” 他们不再看太阳的脸色了,而是在清晨睁开眼后,不拘朝哪个方向走,对于走出去,不再抱有半寸希望,他们彻底迷失。
他们走了十多天没有见到一只山鸡,而且,之前密集的啁咕声也凭空消失了。就在他们对一切产生怀疑了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个鸡窝。这个鸡窝设置在一个土凹里。这个鸡窝里有三个玲珑的小鸡蛋。呈晶字排列。
他们连忙躲起来,想在母鸡回窝时,将之擒住。他们等了一天,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母鸡就是迟迟不归。莱德沮丧说:“说起来我们是来捉山鸡的,可我们,连鸡毛都没见着。” “但我们见到鸡蛋了。”
他们匍匐了一天,肚子早已空落落、咕噜噜。莱辛看着三个可爱的小鸡蛋,拿起了“晶字头”。不幸的“晶字头”被烤吃了。剩下两个“日子底”,他们不准备吃,他们盘算着把鸡蛋孵出来。
他们有个计划,一人孵蛋,一人操持着吃喝。莱德整天捧着鸡蛋坐在篝火旁,莱辛去找吃的,一天比一天走得远,这样过了十几天,一天中午,孵出小山鸡了。 “两天前我就感觉到,它们在蛋壳里不老实了。”莱德得意地说。
两只小雏鸡浑身粘稀稀的,到处乱跑。他们还要用手,在它们与篝火之间遮拦着,它们什么都不懂,如果不拦着点,它们就敢往火里钻。 它们身上一干就漂亮了:有黄褐色的绒毛,浅红色的嘴角和爪子。叽叽喳喳地,像一团火一样跑来跑去。
“得喂它们点什么。”莱辛捧起一只,说。
他们把捉到的蚂蚱掐成段,喂给它们。它们每吃一只蚂蚱,便在他们的手上抹抹嘴。
他们把小雏鸡撒放到地上,它们就在他们周围扒食:叨草籽。他们一旦走动,它们就赶紧跑在他们的脚后跟,与他们形影不离。
他们有时会把草籽揉出来,在手心里喂它们,看着它们叨完。下雨时他们把它们搁怀里,抱着膝盖,让雨水从背上滑下去。等雨一停了,他们就找些被雨淋得够呛的小蚂蚱,喂它们,不让它们下地,说是地上太泥泞。
小山鸡的绒毛已经褪掉,长出了红褐色的羽毛。有一只是母鸡,短尾巴,毛色暗淡,没有公鸡出色的翎毛。这时它们能咕咕地发出清澈悠远的叫声了,而且能在地上捉些虫和蚂蚱。赶路时,他们就把它们搁在肩头。它们在肩头轻轻叨他们的耳朵,如同恋人絮语。
它们长大了,他们就与它们永别了。 \
他们觉得它们终究不应该属于他们,它们属于这个广袤的松林,它们应该更自由,而不该寸步不离跟在他们后头。他们不应该成为它们的依靠,它们应该开始自己的生活。 \
不告而辞的那晚,月光朗照,趁它们把头别在翅膀里睡得正香,他们一口气在林间走了许久,希望忘掉一切。在一个高岗下,他们点起篝火,下巴放在膝头,一言不发,看着火苗。 \
第二天,莱德醒来忧心忡忡地说道:“它们千万别踩到山鸡夹了。” “保不准,”莱辛说,“它们既然生活在这里,就免不了受伤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