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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夏风葫芦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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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4 19:37:2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seikosha 于 2015-1-14 19:44 编辑

                      夏风葫芦口
    葫芦口是哪儿?你要是个外地游客,会注意到在这个大城市的某条地铁线路上,它就在那CBD后面一站,但你要是突然来了兴致花上小半天时间来这转一转,肯定会觉得不值当。它唯一可称作是商业街的那条西边的大路说新不新说老不老的,最头上那家在90年代曾经繁华过的百货大楼曾被翻新过,但里面没几个奢侈牌子啊,所以看上去仍然俗不可耐。旁边的商铺就更别说了,卖的多是低端连锁、平价外贸什么的,想找个优雅点的地方坐坐都找不着。偶有餐饮娱乐,那也是肯定是廉价的小投资。也会有不熟悉路的年轻人往这条街店铺中间的巷子里探探脑袋,甚至可能会对商业街背面的破屋烂庙产生那么一点儿不明就里的复古情绪,掏出手机拍上一通,但如果想一股脑儿传上社交网络,对不起,那最好再坐上一站地铁,才方便找到WIFI信号强的点儿。而这条老城区大路的背面,也就是从商业街的巷子口进去再走上那么几分钟的地方,如果不肯走回头路,你大概得在里面绕晕乎。导航软件是标不出本地人才会走的小道的,问路也很无奈,因为当地人说的方言爆裂刺耳语速快,被唾沫星子洗了脸也不一定明白得了。最好的办法是跟着刚从屋里走出来的人后一直行回大路,才能呼上口新鲜空气,真好像从米诺斯迷宫里顺着线球爬出来一样。当然,本地人是不存在这种压迫感的,或者还可能莫名地感到一点自豪,这在骑着电驴带着妞穿小道找当地美食的男孩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但要是被人问起你住哪儿呢?脑袋灵光的本地人他肯定得往前说一站,反正嘴上开花也不交税。要是再往沿着小路东走点呢,就得出葫芦口了,那有一条水面翻泡儿的污浊小河拦着。小河属葫芦口这边的小树林子里,有那么一个小院子,里面有幢蓝白漆的两层小楼。由于树荫的关系,大概开车经过河边道的人是注意不到的。这跟现在要讲的故事也差不多,它就跟墙角的霉斑似的,你住上个好几年也不至于对它有什么意见。直到有一天抬头你突然发现,哎哟,都霉得黑成片了,这才着急上趟地找楼上邻居麻烦。葫芦口和这个孤零零的小院子,本来就是有这个故事,也不值得你多对它晃上两眼,但总有那么一天当你病入膏肓卧床不起时,才终于有所感悟,想要在记忆里好好寻寻明白当初是这病初现时的迹象。于是你终于舍得定睛一看,念起在那个湿热的夏天里,有那么一桩小事曾经发生过。

    廖希楠警长从河道上把车盘子一拐,驶进了葫芦口刑侦中队的小院,一进院就看见停车小棚里张凯警长也到了,正在那儿蹬小电驴绊子呢,远看过去整一个胖墩拴瘦马。今天周一,上午得开例会,也难怪张凯那么早来了。待到廖希楠把他的宝蓝色高尔夫停好熄火出来的时候,发现张凯已经站中队门口点上烟跟人聊天了,看见廖往自个这走,张凯那张胖脸上的小嘴巴划拉一下,傻不拉叽地冲自己一笑,算是打招呼了。廖希楠没法,也不得不回个笑脸才往中队里找自己组里人去了,这都月底了,还不抓紧了手底下人拿个把人犯交数,往后像调岗位这种事在领导跟前都不好说话了。不能随便给人口实,廖希楠深谙这一点的重要性。

一进门发现于涛半趔着坐大厅沙发上玩手机呢,这个自己组里的学计算机出身的新批子,有好几个背景硬的同学在市局网监支队坐着,只消动用一下葫芦口的社会资源,给这群初识社会绮丽的臭小子们隔三差五开个房、订个酒吧台子、喊俩模特公主什么的,他们就会把自己监控着的网逃信息透露给你,在交不上任务的时候特别好用。被廖希楠那么急急瞪上一眼,于涛慌得腾一下站起来,扶下眼镜托子说:

    “他们都没给我发消息呢。”
    还没等廖希楠发上两句燥,楼上何队已经开始喊开会了,于是没辄只能装模作样地拿上笔记本蹬蹬蹬上二楼会议室坐下。一晃眼会议圆桌上队里民警都齐了,自己与另两个警长,也就是刚才进门碰见的张凯和刚刚当完两天班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的老警长孙志刚,一齐坐离领导近的位置。葫芦口中队的年纪在分局里算是挺年轻的,大伙坐一块都得聊聊昨晚上哪儿混玩去了,气氛还算是挺热乎的。廖希楠发现刚才跟自己面前屏气敛息的于涛活像变了个人,在众民警中间谈笑甚欢。自己身边的张凯则开了包烟一根根抛着散,底下人都特习惯,也不客套烟往嘴里一夹就自顾点上,登时十来人的会议室成了瑶池蟠桃会,仙气腾腾。可惜好景不长,何队一走进来,大家面上立马就肃穆了。这王母娘娘可一点不慈眉善目,至少在底下人面前不是:北方人,一米八二的个头,浓眉横抹,剑鼻直竖,英武得很。他先没入座而是跟拍拍打着呵欠的孙志刚,孙志刚立马就精神了,尖脸上挤满了笑,廖希楠一看就知道坏了,昨晚孙志刚那个组肯定得着人了,本来这个月大家都没交上任务还有点法不责众的意思,这回老孙先解脱了自己压力就大了。心头还这么紧着时,何队已经坐下了,用他那闷如铁棍似的声音开始吊大伙了:

    “昨天老孙组里很辛苦,我听说弄到凌晨5点才把个宾馆里强奸的口供拿下来,是吧老孙?”

    右手边孙志刚忙不迭点头。

    “好得很,不容易!七月份我们不至于吃光蛋了。今天这也没外人都是自己兄弟,有些话我就不能不说了。7月28号了,你们自己都盘算一下,手中有的资源都要用上了,7月份本来是旺季,你们怎么还过不去了呢?特别是小廖哈,需要队里支持可以提,但人犯任务是一定要完成的,这可不光是钱的事儿…”

边上张凯挤挤廖希楠,虚着声音说;“他妈的又逼人头逼死人,上个月我们给他搞那么多他就忘…”

    “张胖!你也不要给我昏头颠脑的,你组里这个月也还没人。”何队斜眼一扫,把张凯后半句嘀咕给堵回去了,廖希楠不禁觉得有点好笑,这个跟自己同样没完成任务的警长,办案子不能说没点本事,但为人实在有点鲁钝,不是身上有几起命案大功,恐怕小警长都轮不到他。

    “是是是,您说得是!葫芦口背街那个出货的,昨天被我钩子看见又在酒吧里散粉呢,我今天当班就把他拎进站。”张凯略带揶揄地回答道。

    “你别给我请些个病菩萨进来,这种人你放他在那死掉算了,你办下来来拘留所也不收,出点事不给队里找麻烦吗?”何队喝道。

    张凯这小子故意的呐,廖希楠想,先说自己有毒贩可以做,但你何队不让,我可没辄了,你别怪我。他倒有脸皮会开这种傻玩笑找骂!

    何队吼了半天张胖子,方才消停下来,把面前的小滤压壶摁下去,滤点茶出来倒上,小嘬一口鼓着腮帮子漱上一小会,那时会议室里屁点儿声音都没有,何队口腔发出的水流声清晰可辨。他显然愿意多享受一会儿这种威严,恍若天帝临朝,百官跪服。稍后才侧过头对廖希楠说:

    “小廖今天不是你当班,但你也最好上点心,该加班就加班,搞到了人可以补休嘛。毕竟月底了没办法,明白吗?”

    “明白,一会我带人出去摸个以前掌握的线索。”廖希楠正色答道,队里年轻一辈儿里能这么跟何队说话不掉份儿也就只有自己了。

    每月的头等大事教谕已毕,现在可以瞎聊点有的没的了。于是何队开始怒斥队里用车耗油太多,笑谈局里领导赌场失意,细解兄弟单位竞争情势,轻侃昨夜办案轶闻,最后还不忘画龙点睛重新强调人犯大业,点跑一条还不算,贪婪地希望条条金龙得升天,在一片鸿蒙紫气中昂首迈进下个月。底下民警瞧出棒喝会已结束,三三五五又掏烟点上,一时烟雾盘旋不散,好像都受到何队感染,要给他凑个吉利相。

    廖希楠反正不抽烟,会后召集组里民警和办案得力的巡防到自己小办公室,嘱咐些场所多转,钩子多访,活鳖开宰,死鳖加料当活鳖做的刑侦业务老生常谈。末了特别提醒于涛跟网监兄弟加紧social。毕竟就那么几天,办案靠碰,做买卖那可是实打实的。于涛有点小委屈,招待兄弟这种事既给自个撑面子又有得玩,其实挺上紧的,这网监兄弟手里也短能怎么办啊?廖希楠也明白,但作为警长也断不能让底下人办事没有力度,四眼于涛除了爱玩游戏就是好个色,就假说下次当班后有空叫身上有事托着的老板请兄弟们洗个浴,旁敲侧击一下,希望于涛能明白,如果这事办成了他在那帮坐办公室的同学眼里能有多大的面子。行了好了散吧大伙都给我好好弄啊!一上午都折腾这事了,屋里还有人等着自己呢。廖希楠夹了包就要走,却又不防被今天当班的张凯看见,他大声吆着喊:

    “嘿!上哪潇洒去诶!”

    还不够我烦的,廖希楠想,狠狠扔回一句:“玩人犯去哦!”


三、
    从CBD大楼里涌出的人流中,廖希楠没费什么劲就看见了自己的新婚妻子齐知菲。她在一家新媒体公司做事,通常都要比自己起的还早,所以老是要到接下班的时候廖希楠才知道她今天穿的什么。这个粉T高腰短裤白球鞋帆布包,脖子上还绕副大大的HiFi耳机的短发女孩清爽的恰到好处,衣物没能盖住她那双晃人眼的长腿,就好像荷叶虾仁一样,食客吃的是肉,赞美的却是清丽脱俗。而这样招人眼的女孩属于自己,也正是接齐知菲下班的乐趣所在。

    “给,拿着放车后座上,你怎么身上那么大烟味儿?一下午都不洗个澡?还出汗!酸的。我给你说啊,一会冲下换个衣服再出门。”刚把身子挤进车门,齐知菲就开始撅嘴叨念。

    齐知菲打包了披萨,两个人回家匆匆吃了,小份的芝心披萨切四块,齐知菲一块就够了,剩下三块都是廖希楠一个人的,撑得自己昏昏欲睡,但想到一会还要出门,还是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洗澡。齐知菲推开阳台拉门给新装修的房子透气,随后发信息联系今晚的局。一会她和廖希楠要和两个朋友小聚,这俩都是以前收DVD和音乐原盘的玩友,他们网上有个群,最早廖希楠和齐知菲就是在这个群里认识的,今晚要见的都是很多年前相熟的同好知音。自从干上了警察这行,这些爱好悄然无息地从廖希楠的生活中褪去了,而这一点是齐知菲很不满的。

    聚会的地方在某写字楼里,开车就还得走河道经过队里,廖希楠看看时间还多,本想顺路到队里问下小浩有没有点线索。小浩是葫芦口土生土长的流氓,打小没少进过派出所,后来他发现不如跟警察好好合作,特别是跟刑警,钱拿得多还能帮他撑腰。对廖希楠来说有一点最重要,就是这小子不但在外面能混还脑瓜子灵,哪个警长答应分的钱最多他就帮谁干活,他不是正式编制的巡防,所以早上一般也没人管他来不来,晚上没事才来报道,所以廖希楠早上也没寻着他。这个点,能允诺个好价钱的话,也许能让他不帮张凯帮自个一回,把这难关给渡过去。

    “你车里坐会,我去队里找个人一下就回来。”车快开到队里的时候廖希楠说。

    “不要去嘛”齐知菲的回答不耐烦得很,“电话说不行?非得折腾一下。”

    “还不知道谁折腾,早知道我们外面吃得了,又得回市中心。”廖希楠犟道,但心知没办法了,刚认识齐知菲的时候,她还对自己的职业挺感兴趣的,还老把自己办案的故事混加点猛料说给别人听。现在大概也腻味了。今年好像就去过一回自己单位,椅子都不愿坐,说鬼知道坐过什么艾滋病性病的。这会儿别惹她不痛快了,回头再打电话吧。

    电梯门一开就是小酒吧,两个朋友都已经在窗边的大桌前入座了。大概时间还没到,酒吧里没什么人,其中一个口里正叼着啤酒杯的朋友发现廖希楠夫妇,招手让他们过来。这家店的老板也在一块坐着闲谈,廖希楠和齐知菲都点了一个牌子的比利时啤酒,他才起身取酒去了。这家店廖希楠第一次来,这才开始好好打量打量:灯光自然是昏暗的,配合上装潢用的赭红色调,桌上摇曳着的香薰烛光显得幽幽的,映得人脸红光满面,毫无瑕疵,老套的Smooth Jazz配乐衬着人们谈话的声音简直恰到好处。廖希楠对这一切都不新鲜,又是一个可以让人轻松打发一晚上的地方,但要说完全平淡无奇,恐怕也有点埋汰它。22F写字楼的高度能让人完全领略CBD夜晚的可爱之处,目力所能及的几幢大楼的每一扇窗都宛若青涩处女的眼睛,直闪着瞪着你,等你去发掘她们身体内里的潜在可能性。张凯一时控制不到自己的手指,它拥不住这可爱世界的一隅,只能轻触玻璃窗聊以自慰。真好!张凯想,坐在这里的人是看不到葫芦口的,距离大概不远,但大楼能把视线包严实了,跟圆形剧场的罗马柱一样。

    “廖警官最近办什么牛逼大案了?”其中一个戴眼镜的朋友突兀地找到了话题。

    “他最近办了个特可怕的故意杀人呐,”齐知菲接话说:“一男孩儿把自己女朋友从坏了的电梯里往下推,是不是?”

廖希楠觉着有点好笑,这种故事齐知菲在家不爱听,但出来可爱说。挺特别的,她的女性朋友们老跟她提,那一帮姑娘圈子里还没谁嫁警察呢。于是他开始介绍上个月办的那场案子,男孩在10多层的电梯口把女孩往里推,女孩的身体在电梯壁内反复弹撞。为了方便说明,廖希楠还拿PinballGame打比方,说你看跟弹子机有点像,由于电梯壁内是有电梯挂钩的,女孩的身体器官组织被勾裂挂在上面,我们过去的时候看到的那就是一堆碎肉了,而你要仰视电梯间,挂满了碎肉,简直琳琅满目。两个朋友起初听到可来劲了,死命用网上流行过的日式推理小说思维发问。廖希楠笑说不是不是,事情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复杂。去魅往往最让人沮丧,在讲完几个初听起来令人浮想联翩结局却平淡似水的案件之后,廖希楠意识到自己职业带来的新鲜乐趣不复存在了,重新把话题扔回齐知菲,还是文艺圈子里的八卦花边毕竟比较合两风雅朋友的口味,尽管故事总聊不出偷香窃玉的范畴,但廖希楠还是觉得有种迷人的东西在里头。插不上话,想象就得以解放出来,廖可以在那个世界里成为这个城市艺术中心区里的弄潮儿,青年风尚的完美体现,但现在他只能沦为毕业后在迷茫心境与人云亦云中作出选择的牺牲品,一个可笑又可怜的小公务员。一样混的世界,葫芦口的男女们盛产的是更为龌龊的故事,最好都不用自己再去想了,拜托!

    但在回家后,廖希楠还是没忘给小浩打电话,他仍然清醒着,那种lounge并非痛饮的处所,更何况还要开车回家呢。上床以后看着被拥着宜家抱枕昏昏睡去的齐知菲,胡想着一时难睡着。


四、

    从早到晚,张凯都没闲着,他把手头几个有点线索的案子都翻出来思来想去,还自己带人出去摸了半天,但靠旧货顶任务的指望还是落了个空。回到自己的小办公室,整个人趔坐在沙发椅,他脱了皮鞋把脚搁办公桌上,露出两只被白袜子包着的大脚丫子,拇指舒服地动来动去,登时屋里酸臭逼人。张凯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电脑里的麻将游戏,一根接一根的吸着烟,百无聊赖地等着队里巡防买好宵夜喊他。董老头推开门进去的时候被熏得差点要咳出来:

    “你也不开窗透透!宵夜了啊,今晚端了锅狗肉。”

    “这么热天吃狗肉又不喝酒,燥不?吃了还没处使!”张凯挪了挪胖身子嘟囔道。董老头是当初廖希楠当警长时硬塞到他组里的巡防,廖把年轻小子们都抢了,尽剩些老弱病残,董老头都是等退休的人了,张凯只安排他办些记账采买伙食之类的杂事,反正他也爱琢磨吃。

    后院饭厅空调冷气开到最大,嗖嗖吹得狗肉锅的热气没一会就蔫了。同桌的除了自己组里两个手下,就是小浩和他三个常帮队里抓人的混子朋友了。张凯年纪虽说才三十多点,但在葫芦口也干了十年了,所以这仨也早晓得他的厉害。当下看见还恭敬打个招呼,方才围坐动筷子。

    “耗子”,张凯总这么叫小浩,“你那有货没有,上次在背街抢包那小子你不是认识吗?”

    “那畜生最近没找我们哥几个玩儿,我哪知道。”小浩嘴里辣得边呲呲吐气边说。

    张凯一腿就往小浩凳子上踹过去,“你就不能找找他!”

    “凯哥,我找他他能不怀疑吗?这事就全下水了,你放心,他什么时候找我我什么时候找你。”小浩慌忙说。

    “那你也多想点办法!”张凯吼道。

    众人正吃得来劲,听见前面大厅处一阵嚷嚷。果然还不一会儿手里还捧着碗的董老头就推门进来,丧头丧脑地说张警长前面来个报案的,看样子挺混赖的,最好去看看。张凯不满地瞪了董老头一眼,放下筷子挑跟牙签就出去了。

空旷的大厅站着一老头,身上裹件带坎肩那种过时的灰布薄春秋外套,配上下面的黑色长运动裤,在这大热天简直不合时宜,还有那双可笑的棕色皮凉鞋,灰混得都快看不出原色了,土得根本就没法说。他正傻张着口四下张望,仿佛想找到什么东西一口吞了。张凯看着好笑却没敢放肆表现出来。这种乡下老头,张凯见得不少,很可能随便出点什么事看见块公安牌子就来求助来了,好说两句劝派出所去就完了,别乱说话给惹急了在这撒泼可不好看。

    “我说你们是管不管,我们国家还有没有人管啦,天啦---”老头一看见走进大厅的张凯,激动的双手都飞扬起来,国家爱乐乐团怎么不请他指挥呢?

    “你先别忙叫,说说你怎么了?”

    “我…”老头被这么一问,反而声音小了,嗫嚅着一时不知怎么说好。脑门汗滋滋的,这么强空调也没给吹清爽了,半响才憋出一句,“我遭女骗子手上了。”

    问了半天张凯才弄明白,这老头,其实也就50出头,确切地说是被粗糙生活催熟了的中年鳏夫,家在这座城市的周边县里,不知从哪看见征婚广告,说是能给生小孩,就这么电话打过去了,这两年间往来几次每次都得请那个女骗子喝茶,给她买衣服。一杯茶要四十,一条裙子要七八百!老头激动得比划着,试图用体积来控诉他所遭遇的不公对待。今年三月,那个女骗子说要见父母落订礼,老头就随她来到葫芦口背街的巷子里,见了她那所谓的“妈”,还给了两万彩礼钱。之后两人的联系就越来越少,老头总给她打电话,而她却挂的越来越快,当能把人烤焦的七月到来的时候,那个号码已经再也拨不通了。

    老警长张凯没少接触过这种诈骗,首先,那老头也说到过,他是被派出所民警叫来这报案的,意思就是派出所不愿办,把他赶过来了。当然不愿意办了,抓人不难取证难,何况要是嫌犯一口咬定是真想征婚,老头又是心甘情愿买这买那,那这案子到检察院那也不一定能顺利批捕,到头来不算人犯,整个瞎忙乎。这种案子肯定不是一个人做的,喝茶买衣服肯定有托儿,带老头来消费转手骗子就来提成了,但如果想把整个团伙都拿下供问,那更是难上加难,想依靠自己组里那些颓丧的老弱病残办不可能,报到队里这种麻烦的小案何队根本就不会有兴趣。换了平常,这种案子自己也不想接,最多让人填个报案笔录了事,但这个老头见过那骗子的“妈”。还给过两万块实实在在的诈骗赃款,如果真是葫芦口本地人,倒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可想。遂发问:

    “还记得她妈家在哪吗?”

    “记得记得”,老头看张凯之前不似遇过的其他警察那般凶恶,态度也平复多了,一脸惟命是从的样子。

    “还有办法找到那女的吗?”

    老头懵了一会,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才从裤兜里摸出张折纸来。那纸片虽然老旧,但还被老头折的方方正正的。张凯夺在手里展开一看,这不就是那张诈骗广告吗?一个泳装女人笑吟吟弯下腰看着你,眼里的盈盈秋水跟汽油似的,燃着你裆里的熊熊大火,两颗大奶在画面中间比例不协调地吊着,之后印刷不甚明朗的小腿处写着随处可见了无新意的征婚诈骗词,张凯注意到,联系电话那栏,留下了两个号码。

    老头才说,第一个号码是一直联系的号码,第二个他只在联系不上第一个号码很久以后才想到找回这张广告打第二个电话,可喜的是她接了,但她说并不记得自己了。这还是几天前的事了,也就是在礼金被骗的几个月后,老头想跟她多说几句,也被她支吾几声就挂了。

    张凯心中窃喜,如此这般都不用去跑电信打话单做调查,找人勾她出来就是。时至月底,虽说诈骗难搞,但死马当活马医也未尝不可。当即呼来小浩商议,小浩一边嬉笑说现在还有玩儿这套的呐一边挺不屑地表示,倒不妨一试,但钩子的最佳人选只能是董老头了。张凯抬头一望队里的大钟,已经夜里11点多了,此时动手肯定不妥,只有明天来了。队里众人安排老头做了个笔录,还商议了许久,越聊越觉得这事能办:只要不牵扯多的,把那女的口供拿下先关一个交任务,那后续的事都好对付。董老头则表现得不爱搀和办案,张凯差点没把他喝到跳起来,最后也只好答应去打一转。直到2点多躺在中队二楼的值班床上,张凯还在兴奋地眨巴眼睛。10年了,在这葫芦口,日复一日的繁杂琐碎撑大了他的肚子却没能磨平他的意志。这个老城区长大的穷孩子还像新入警队那样,为看守所收人关门时候的那声哐嘡巨响意乱情迷,那才是属于他的终乐章。这会儿他被序曲闹野了心,扑腾半天又爬起来,打开值班室小电视消磨无味的时间。


五、
    张凯划拉开手机,一看快到三点了,忙用肘子搡了一下小浩,提醒他别昏头颠脑,好好看着对面。一切都在计划中进行着,董老头一大早拨通了那广告上的第二个电话号码(村里人的作息时间),说看见广告了,想跟姑娘见一面,说只要事能成有了孩子,家里不会亏待姑娘。接着假装问了些情况,扯了些零碎,电话那头终于就问了(免提开着大伙都听见了),什么时候见面啊?董老头撒谎说自己在离城里最近的那个县里,但坐个班车也得下午到。(这是张凯教的,小浩说干脆约上午早点拎人进站岂不更方便?他哪想得到这帮妇女骗子精明着呢,城里老头她们是不会沾手的。)董老头接着就问啦,在哪儿见啊?电话那头的女声听着也不老气,甚至还有点好听,说就在葫芦口商业街上的茶楼吧,下午三点,天热着呢不要晚到了。董爷(小浩的叫法)听见是葫芦口简直乐不可支,忙跟身边的张凯一帮人挤挤眼睛,捏声拿调的用郊县口音回答说晓得晓得喽。电话一放下大家都炸了,说这事儿有戏,张凯也高兴,心想这就对上了,这伙人多半是葫芦口的。那个茶楼呢,大家分析了一下,很有可能就是昨晚老头报案说四十块钱一杯的地方,因为那个又脏又破的地方根本不会有年轻人去喝茶,反正廖希楠就绝对不会去,派出所抓赌倒倒老爱去那逛逛,而这就愈发对路了。大家一上午把计划给分了,董老头先回家换个戏服,到了点自个从家里过去,小浩一伙跟着张凯在茶楼对面的连锁甜品店蹲着,那儿有空调,坐得住,一看见人就上去拿住。自己组里的民警都电话叫回来了,分别分配做笔录讯问准备材料跑程序等办案事宜。议定罢了,只等此刻来到。

    董老头孑然一人在环着日晕的毒太阳底下晾了好几分钟,才有一个打着阳伞的女人靠近了。她的身子意外地高,跟矮墩子样的张凯比还不定谁占优呢。人挺干瘦的,挎着个极其普通的棕色女包,罩在米黄色连衣裙下的两条细腿让人看了都心疼,连衣裙中间还系着条俗不可耐的漆亮腰带,那是爱去葫芦口外贸小店晃悠的中年女人的标配。还想往上看就看不见了,伞包着呢!屏息猫着的张凯看见那女人跟董老头说了点什么,正拿手指着茶楼的那一刻,呼的一下就冲出去了,小浩他们也跟着呼的一下冲出去了,那女人看见鬃狗群般扑来的几人,喉咙里迸出啊的一声,扔了阳伞就往葫芦口巷子口钻,但她哪跑得过呀。没几步就被奔得最快的小浩一把扭住了胳膊,另一只手还想把包抡出去,也被小浩乜住了手腕,当下腿就软了,两腿交错着屈了膝盖,双手被人反扣着,活像一具造型扭曲的现代雕塑。现场不宜久留,张凯怕引人围观,急命几个小子把她塞进了车。

接过小浩从那女人包里翻出的身份证,张凯惊诧于她只有22岁。陈玉梅,与受骗的老头相似,来自这个城市周边的某个县里的村盘上。陈玉梅,这个陈玉梅呵,小嫩秧子一个穿得倒成熟。张凯目光上下不停在她身上扫着,脸蛋倒是清秀得很,头发没有像年轻女孩那样留刘海,这就平白刻上了好几个年轮,一条细细的侧分线斜劈开乌黑的长发,额头高亮耸出。五官不算精致,鼻孔甚至有点上翘,但排列得让人看了舒坦。裸露的颈部细长,而胸部则基本谈不上有,瘦高个身上安两大黄豆,张凯想。她也不避面前人的目光,直娄娄地回射过来。反铐在靠椅上的手不停抽动,整个身子也跟着晃动,但她绝不回看被铐住的双手,只是这么盯着张凯,眼神锐利慑人。

    张凯一时心里触动,不知如何开口发问。而旁边房间的小子们已经闹开了,张凯嘱咐讯问室里的小浩朋友看好她,也忙走过去瞧。房间大办公桌上已经铺上了好几部手机,小浩在边上兴奋地嚷,就是她啦!张凯急拿在手上一个个看过,这些手机都是几百块一个那种老人机,其中有三部后面还贴了胶布,上面写着这座城市周边市县的地名与某个姓氏,显然是为了区分联系各个受害人而不致混乱而备。那这个女孩竟是诈骗犯无疑了,张凯怔了一下,随即自觉内心坚硬了起来。10年从警岁月像一名天赋异禀的秘书,不费什么劲就帮他备好了讯问词,这名秘书敏锐地察觉到,这次的听众大概不是个易受恫吓的主,要加点抚慰之词才好。他点上根烟,甚至都忘了散给周围的人,一转身冲进了讯问室。

    “陈玉梅,你的事我们都查明白了”张凯嘴叼过烟掏出从她包里搜出的一部手机扬着说:“你年纪也不大,我们也不打算为难你,你跟你那些一起做这事的老丫婆子不一样,她们该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你还是有盼头的人,要把这事谈清楚了,我们都好商量,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我们要给报案的一个交代,留不了你多久的事,你出去照找事做照嫁人,你要不配合,我也不跟你客气,你是害自己明白吗?”

    但是得到的回应只是一片沉寂,旁边看人的小浩朋友嗤笑一声,也不知道是笑得是谁,张凯狠瞪他一眼继续讯问,这次他把烟灭了,身子向前挪了几分,一只手撑在椅背上,另一只仍然晃着那部手机:

    “这是不是你的?恩?”张凯说话气息吞吐极重,重到陈玉梅能够感觉到,“还有那一整包的手机,你用来干嘛的,恩?”

    “不是…我的。”陈玉梅好艰难地从口中挤出这几个字,眼神仍不避张凯。

    “啊?”张凯撕开自己温和的表情,一时恍若被黄铜锁链困住的血口巨兽“你个婊子,这不是你的?这就是你的!你要是想吃点苦,就再跟我多玩玩。”

    大概是不堪直面张凯的怒气,陈玉梅终于移开对视的目光,但脑袋并未耷拉下去,而是不自然地向右扭着,仿佛想要从向左拴着的双手中抽身出来,身体紧张而僵硬。但无论如何,那两片唇始终紧抿着,任张凯时而高声怒骂,时而款语温言,再未分开过。大半个钟头过去,张凯一无所获,但至少看清楚了一点,这女骗子心气极高,倒不宜动手,极度自尊的人逼急了反易走极端。年轻人不比中年人,后者善于权衡,前者只认死理。未经时光的五指山,孙猴子哪肯跟天庭讨价还价呢。所以想要做买卖,怕是这傻姑娘也不懂。他心念一转,招呼董老头过来。小浩朋友年轻,怕会乱说话,废了之前审讯震慑之功,两人一起看住陈玉梅比较好,而自己则往大厅问旁证情况去了。

    前厅报案老头拘谨地坐着等待,他早被组里民警带去认了葫芦口骗礼金的那屋,是葫芦口臭名昭著的钱老婆子家。张凯心里顿时冷了半截,这钱婆子是葫芦口的孤寡老人,常年吃低保,逢年过节总会有那么一两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领导去嘘寒问暖,留下一张挂着虚伪笑容的仪式性照片。她绝非省油的灯,这些年放赌行骗,也没少跟公安打交道。虽说吃过些苦,但从来没被关进去过:一是年纪大了,二是一身的毛病,特别是羊癫疯,要真犯起来谁吃得住呢?这老婆子可说善用自身优势资源,每次被警察找一定是神哭鬼叫,没病也催出点病来,这才真正叫同归于尽,她要发出什么事非得带个民警坐牢去,所以哪个警察也不愿办她的案,心里都咒这神婆早死。不过她倒有一点好处,如果案发了逼一逼,她能吐出点赃款来,有时候能退脏,往往事情就能压下去了,这比深究下去划算。组里民警问要不要揪钱婆子过来,张凯忙说不慌,免得惊动同案人,先办下手上这个,又转头问老头:

    “你认得到骗你那女的吗?”

    “认得!怎么不认得,她化成灰我都认得。”老头又扬起了手,但马上又缩回去了,像是怕激怒面前这尊菩萨。

    张凯寻思都是外地人,也不怕报复,就拎着老头来讯问室门口,让他在外面先等着。自己先走进去,问董老头她说什么没有。董老摇摇头。再看陈玉梅,她此时脑袋往下勾着,一双眼死盯自己紧拢着的膝盖,张凯进来了也没能抬头看看,仿佛已对这个游戏感到厌倦。

    张故作冷酷地说道:“陈玉梅,你尽管给我犟,我也不指望你说什么东西,你不爱说就给我闭嘴好了,照样治你进去。”

    陈玉梅这才不解地抬头看看他,马上又垂下去,大概认为张凯只是在咋呼她。她不爱说话,但脸上却瞒不住人。

    张凯哼唧一声把门推开,拉进了报案老头,轻声问老头是不是,老头凝了好一会目才说:

    “是…是她。”

    张凯刷一下冲到椅子前,五指插进陈玉梅的长发,一紧住把她的头扯得昂起来,女孩还没吭声,眼里含恨望着老头。这还有什么多辩解的呢?这一刻终要到来,正如接受最终审判之人,此时是再不容他不开口的。张凯用手点着老头冷笑道:

    “你认识他吗?陈玉梅?”

    “不认识。”姑娘又晃了一眼老头,方把目光重新聚到张凯那故作凶恶的脸上,坚定回答道。

    张凯简直怒了,一张圆脸憋紧了,登时把五官都挤凑紧了,活脱脱一个尉迟恭。他高抡起巴掌,迟疑了一会,但就像老练的赌徒一样,职业的本能是不容他不在此良机甩牌的,十年警龄代他击了出去,张凯只有旁观的份儿。陈玉梅脸啪一下被打偏了过去。房间里当下人人屏息,报案老头慌张地大张着嘴,董老头面露厌恶,而小浩朋友则一脸轻浮的哂笑,却也不作声瞧着张凯。时间仿佛已凝成冰砖,刺骨地贴在她的脸上、他的心上。待到脸颊暖到冰融,才化为她小声的呜咽。老头这时才如方得大赦般叫道:

    “警…警官。”

    张凯转过汗津津的脸,缓口气恶狠狠地问:“做什么?”

    “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说。”老头一晃身子溜出了虚掩着的门。

    张凯回身跟了出去,凶巴巴的表情还僵在脸上:”干什么?”

    “不是…不是她”老头大阿着口着急地说:“她们穿的像,但这个后生多了。”

    张凯脸上的怒容缓缓收住,他重重地吐出几个字:“你看清楚了?”

    “哎呀,看清楚了。她不是。骗我那个不是长这样,脸都油的比她大多了,我哪会要这么嫩个秧子呢。”老头可笑地分辨道。

    而张凯已经没在听老头叨叨了,他抹把头上的汗,心里乱如早市。等等,骗老头的另有其人,那这应该是个团伙了。对了,肯定不止那一张广告,张凯想到那一桌子的手机,此时纷纷化成了各式各样填满街角灯柱的小广告,无数个泳装女人吊着无数双奶围着他翩翩起舞,而钱婆则在后面颐指气使,每个女人舞毕都等着从她手里取钱。噢!钱婆,张凯痛苦地想,就算能知道又怎么样?明天没有人被关进去,这案子一定会被何队喊停,这个办案和为官都稳健的狗东西是绝不愿惹上一点不必要的麻烦的。这女孩认识骗老头的女人吗?这女孩骗过的人能找着吗?这女孩骗成过人吗?这女孩…她骗过人吗?张凯想抽根烟,却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没烟了,他一时竟不敢再进讯问室问董老头讨一根。有那么一会儿张凯呆站在小院内的树荫下,一脸傻气地盯着地上看,却也没注意到树影轻轻颤动着,招来一阵混沌厚重的热风,汗出得他都没点儿老警长的风度了。

    接下来事情变得简单起来了,在这个漫长的夜晚,张凯只能偶尔去讯问室看着,以防手下人再动手打她。这种瘦鱼骨头一打就出印子,就关进去了也准备去检察院喝茶,他告诫手下民警说。更多的时候,他在口干舌燥地一个个拨存在那几部手机里的电话号码,希望有那么一个傻瓜兴奋地跑来对案。但是根本不会有,有些人被骗的少不愿意来,有些人则根本不愿把事宣扬出去,最多的情况,是电话那头电信小姐千篇一律的回答。凌晨4点时,手下那帮敷衍塞责的草包囊货们过来报说没问出什么东西,张凯反而有点安心了。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听见窗外吱呀响便伸手去推窗,一下不妨一阵凉风灌进来,冲了冲屋内的污浊酸臭。今天大概要变天吧,张凯心里念道,他一时贪凉,点根烟跨坐在窗子边上,脑子里还没停着思考事情。


六、

    从家里到葫芦口,廖希楠开车来队里的路上,老有超他的车碾过泥坑溅他一车,所以直到进门的时候他嘴上还没停咒这突如其来的暴雨。今天他同齐知菲一块儿起来的,来队里的也还算早。他跑到楼上小房间,推醒了支张行军床在走廊尽头小房间里睡觉的小浩。

    “诶诶诶,醒醒,醒醒!”廖希楠有点好笑地说:“昨天张凯得着人没有?”

    小浩咪着眼盯廖希楠半天,才说:“搞了个嫩秧子,没弄下来还讯问室关着呢,别叫我起啊,就为这妞昨晚没睡呢。”他仗着警长们办案还得靠他,说话也不顾大小。

    廖希楠一惊,心想张凯不会要加班把人犯搞定吧?忙问张凯还在不在。小浩看一时睡不了,干脆起身从脱下的裤子里翻出香烟,点上一根说人已经走了,这人搞不下来不搞了。那人怎么还在队里呢?小浩吸口烟弯着腿坐床上说张凯说了,一女的大晚上不能放,在外面出了事回头一问是我们队里放出来的那可没法交代,叫我们看到中午再放。廖希楠听到张凯不在,才放心问过了细节任小浩继续睡去。

    讯问室里一刚接班的巡防正看着陈玉梅吃碗汤粉,她又疲又饿的,一时间顾不上抬头看那新进房间的人,只顾用筷子去叉尽可能多的粉条往嘴里塞,淅淅呼呼地吃得难看。刚解开铐子的手还没舒展通畅,拿筷子捧碗都别别扭扭的不似常人。廖希楠问是张凯叫给饭吃的吗?巡防答是的。这一问一答之后,陈玉梅才扭头瞧瞧房间里多的那个人,廖也得着机会看清楚这女孩的脸。长得倒不算太差,眼眉还过得去,可粗鼻子朝天坏了大局,细胳膊细腿不难看,但一身没肉硌得人慌。而那一身艳黄艳黄的连衣裙,廖希楠只能想到批发市场里拉蛇皮袋子进货的中年女店主,越扮越土。谁身边要是带个这样的妞,人都给丢完了。这种劣货也只能骗骗乡下老头了,廖希楠暗想,他惊讶于昨天张凯没把这种土丫头给吃下来,他原本认为张大警长能更厉害一点的。

等她差不多吃完了,廖希楠凑上去对巡防员装模作样说,她想吃一会喊人再添点粥,铐子也不用上了,今天让她好好认识下错误,反省反省就不要为难她了。

    “但是”张凯扭头对陈玉梅说:“陈玉梅是吧?你态度不好好的,也不能怪我了,我们也要对很多人负责,很多时候是没办法的。我也很想帮你,但你出不出得了这个门,还是看自己了。”

    陈玉梅一如既往的疑惑,但一夜的讯问已经刨去了她的坚毅,此时望着面前的这位温文尔雅的城里警察,眼神里竟有点恳求的意思了。廖希楠一看上道,就继续说:

    “其实我也挺理解你的,你们从农村出来也不容易,能干什么呢?你还算好的,有些做了鸡,被人杀了都没人知道。这骗老头的事大概也是新做吧?恩?”

    廖希楠高高站着,离得远远的,不像张凯那样唾沫都能飞人脸上,说话声音又轻柔可人,按说不会有什么压迫感。但陈玉梅听完却垂下头,不愿再看他一眼,可能觉得他的细声细语比张凯的唾沫星子更不堪忍受。廖希楠见她不出声,也不着急,只慢慢踱出去了,他要召集人开个会,重新把陈玉梅办一办。

    其实也不复杂,于涛负责把那报案老头喊回来做笔录,张凯已经做过报案笔录了,不过这都得改。小浩被叫起来负责审讯,自己就亲自负责陈玉梅的笔录了。其他民警就负责跑程序等杂项,散了小会就各自干各自的吧。睡意刚褪的小浩追出办公室问:

    “廖警长,这昨天张凯剩下的人你真还要啊?”

廖希楠小声答道:“我正要跟你说,张凯回头肯定知道。你就说我们找着她骗的人来对案了,听见没有?案卷在我们手上,他又看不到,哪知道报案人就是原来那老头呢?”

    “那可真是打张凯脸嘿,那…那钱婆呢?”

    “你理她干嘛,做材料的时候写明白了,老头是外地的,找不到当初给礼金的地方。她的笔录里就说她拒不招供,她昨晚不是什么都没说吗?我们今天也不问这个事,回头就写礼金是她本人收的。”

    “那…那老头认人呢?也说对上了?”小浩追问道,还不是很放心。

    “还说你小子得转,这都不会做?那老头看得懂笔录吗?你跟他说我们要补份材料,让他按手印就完了,报案笔录不随你写?”

    这回轮到小浩大张口傻子似的看着廖警长了,原来这般干脆利落就能把张凯昨天的烦恼全搞定了。但他还惦记着最大的难题:

    “那村妞…口供能拿下来吗?她跟个死人没区别。”

    “我问你,张凯昨天对她动手没有?”廖希楠一下板起脸来反问道。

    “没吧,我没见着动。”

    “真没有?你想清楚。”廖希楠不太信,张凯是个狠角色。遇到上面派下来的大案要案时,各警组都得合一块儿办案,张凯往往能啃动把自己审不下来的顽石。

    “噢,听说就甩了一耳刮子,没别的了。”

    这没事,廖希楠想着都想起来了,一是笑没怎么被动过手的人,自己再动就方便了,动过手的人过了夜,就好像放馊了的菜,不好再吃了,会给打皮了,二是笑张凯也真不注意,到底是粗人,女人一碰身上就留印子,就算没事也不好看,他竟还敢打脸。

    “用电棍,触手腕儿,不留印子,明白吗?”廖希楠压低了声音嘱咐道,一边手上还比划动作。

小浩这才完全明白廖警长的细腻,30岁没到就扶警长了,果然不是牛逼吹出来的,随即笑着取家伙去了。廖希楠也笑,笑张凯之无谋,竟留个萝卜给自己啃。这种扭头案其实也是错不了的,因为那村妞毫无疑问是个骗子,为葫芦口洗去这个污点,实在没有什么不应该。隐去细节,它又是个绝佳的谈资了。

    审讯是小浩和他的朋友完成的,动手这种事,廖希楠从来都是让手下协警做的,保护自己嘛。他只站在讯问室外面蹲着听,雨已经很小很小了,在树荫下甚至都不用打伞,热气又从地面上蒸腾上来。房间里的声响与昨日天差地别,小浩几人的叫骂循环反复脱不了那几个脏词,廖希楠不太爱听,但也明白没办法,即使理想的目标也得用功利的方法才能达成不是?而陈玉梅的声响则千变万化,或低泣、或咆哮、或哀求、或怒斥,但丁爬出地狱才听全的怪响廖希楠不用费劲就能听全。可惜他不会写诗,也没办法请人过来好好欣赏,这诗篇是传不出树荫遮蔽的葫芦口中队的,这个城市的中心更无从得知了。

    廖希楠突然想起一事,他得去前厅提醒于涛做笔录时候改改日期,眼见要超出24小时拘留时效了,得把事情都改成今天发生的才行。他立起身,又一阵凉风往衣服里灌,他看看自己停在后院的宝蓝色高尔夫,心想要再下点雨就好了,车上的污渍就能冲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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