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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开往冬天的地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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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5 12:52:5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从长长的地铁入口电梯走下,气流就变得温暖起来。柔和的照明灯光向四周不均匀地放射,一层明一层暗,光影斑驳的地方,使人产生了不真实的梦幻感,仿佛自己正独自行走在另外一个世界。
    这是一个寻常的工作日午后,此刻,大多数人应该居于办公室一隅,疲惫地眺望着窗外广阔的天际吧,阴郁的冬日总不免教人产生几缕怅惘呵。因此,在促狭的通往地铁闸机口的地下过道上,只有三两个幽幽行走的客人,冷清极了。这本甚合许思的心境,只是,他刚一走进过道,眼镜片上就蒙上了一圈水晕,温润的气流使他差点透不过气。“刚刚在外面还是多么冷啊。”,他想。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狼狈,滑落到鼻尖的眼镜怎么也扶不正,让他看起来像个落魄的小老头,于是,他开始快步往前跑。原以为这次故地重游的短程旅途,自初始起便会勾起他对于过往的回忆,可是,那些影像却变得愈发模糊,反复缠绕在许思脑海里的画幕,只剩下素素说话时自口中哈出的白色雾气了,她的脸裸露在稀薄的冬日晨光之中,空气中的微末粉尘在她周身漂浮涌动,倒像一场未及燃烧的朦胧之火,似轻烟升腾的苦涩气息始终弥漫在许思近几个年头的印象里。
    “我早该想到,故地重游不会为自己带来什么。现在我的心更加乱了,我真愚蠢。”许思自言自语道。他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相反,他很快通过闸机,在站台等了两分钟后,前方便驶来一列地铁,他跳了上去。地铁车厢上仍旧只有几位客人,许思走到靠窗的座位坐下,刚坐定,列车已呼啸着往前进发了。
    车窗外是沉沉的黑,偶尔闪过几张灯箱广告牌,晃得人头脑发胀,在黑暗的映衬下,车厢里的灯光也显得分外刺眼,许思突然感到很困倦,乏力地闭上了双眼。
    当行驶到一半路程时,地铁就离开了地底,完全暴露在天空下了,一片田园之景豁然展现在眼前。有女客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明惊讶得叫出了声,许思循声望去,他这才注意到对面座位上坐着一双情侣。他们站起来趴在车窗上,窗外是一片四季长青的果林,每隔数米间或布置一块人工池塘,池塘里圈养着数量繁多的寒鸭,不乏几分生机。天空压得很低,像要自极目之处跌落下来。许思的心底莫名涌起一阵伤感,他转而无聊地观察对面的年轻人,虽然此时他对周围的事物提不上任何兴趣。他只想回忆一些关于过往的时光,和素素一起,坐上这趟地铁,前往终点看海的日子,但他终究寻不回彼时的兴致了。
    “快看,多么美的景色啊。”女子用手指着车窗外。声音是优美却瓷质的,像带着病。她背对许思,许思不能看清她的样貌。在光线黯淡的地方,车玻璃上便留下了她不清晰的影子,一张漂亮而柔和的脸缓缓呈现,往外凹的玻璃将之稍稍放大,更加显得冷寂而虚空,弹指间即消逝般。但美是不容置疑的,她的鼻翼微微上扬,这让许思笃定地认为她是一个很真诚的人。她蹙着眉心事重重的样子感染了许思,某一刻他觉得他们都是孤独的,犹如外面苍白的冬日。
    “是啊,多么美,如果可以,我真想这个时候跳下车。”男子用略带夸张的语气说。寒风在呼啸啸地吹,即使隔着厚厚的车身,也能分辨得出,那与地铁疾速行驶所发出的声音不同。
    “可跳下去后,将又是另一番兴味了,不是吗?”女子的语气不太热心,好像在回答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人。
    “也许,好的风景真只能远远观望吧,永远不必妄想去与之相拥。”
    “罢了。无论如何,我真喜欢这趟地铁呵,它是我坐过的第一趟能跑出地底的地铁。”
    “既然你喜欢,我以后常陪你坐吧。”
    “你不喜欢吧?只是为了迁就我。那样的话,我会很不安,也很难过的。因为我在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
    “我也很喜欢。”
    之后,两人都沉默了,他们的脸俯在阴影里,各自想着心事。地铁里不再有人说话,安静极了。
    素素也曾这样坐在我身边呢,许思想。那时,他们还是第一次坐上这趟地铁,两天一夜的旅程很单调,也很无趣,却足以让许思对之产生不解的情结了。
    一路上,素素很少说话。她身着一件黑色的短款羽绒服外套,围巾也是黑色的——黑的印象似乎就要雕刻进冷的气候里。地铁行驶的速度很快,一些缤纷的颜色纷纷散落在北风之中。
    “你为什么不说一句话呢?这样很尴尬。”许思打破了沉静。
    “说什么好呢,我不喜欢在车厢谈话——其他人也不希望我们喧哗吧,你看,他们多安静。”
    “明天一到,我们就要分别很长一段时间。”
    “是啊,我心难过,真不愿去想,但刚才又偏偏想了许多无意义的事。”
    “本想着这分别前的时间,会有说不完的话,但我们竟什么也没说出口。”
    “我原也这么想,还以为我们会失声痛哭呢,就像从前那样。” 素素说,“我真不知说什么好,明明那样舍不得。也许,心底越在乎,越不能用言语来表达。但为什么呢?我们总不能在最在乎的人面前,说出最迫切的想法呀。”
    许思的心不免微微震颤了一下,他体会到了突如其来的压抑感,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哪里,他望向素素,心里陡然增添了新的落寞。眼前的人,让他感到陌生,从前的素素,可不会这么坚韧地说话。他注意到素素和自己无意间保持的距离,这个人,以后还会经常黏在自己身上,凑到脸颊边,传达亲密的讯息么?他不肯定,转过脸望向了远方。
    “外面多么冷。”他说。
    “是啊,也许不久会下一场大雪吧。”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地铁在终点站停了下来,他们走出车厢,只一会儿,素素恢复了新奇的思绪,她张开双臂,开心地转着圈,欢快地往前跑去,口中哈出浓厚的雾。海边的沙滩上,有不畏寒冷的孩子们跳到水中嬉戏,随着波浪上下起伏,肆无忌惮的讪笑声像自另外的国度滑落下来。许思和素素被他们所感染,几次试图脱下鞋袜,加入到孩子们中间,可他们最终还是自嘲地止步了。他们沿着海边走了很久,天色渐渐暗淡,冬季的暮色降临得异常迅速,很快,天完全黑了下来。离别的感伤又一次笼罩过来,许思和素素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各自拢了拢衣服,无声地收拾着行包,他们匆匆赶往附近的酒店落脚,等待着第二天天明时候的分别。


    坐返程的地铁归来之后,许思顺便去了药店。出来时,昏黄的天空便下起了雪子。晶莹的小冰粒密密集集地洒落,磕在地上,轻盈地四处跳动,引起一片仓促的沙沙声。许思的心立刻被这满目杂乱的骚动所搅扰,变得惶惑起来,他不由加快了步伐。刚在药店时,许思趁伙计抓药的时间,给陈医师拨通了一个电话,预约他上府察看素素的病情,现在看来,天气突然变得这么恶劣,陈医师定会爽约了吧。出门前,他忘了随手系上围巾,这会儿,冰粒透过他的衣领,扑簌簌打在他的后背上,引起一阵暧昧的寒意。还在去年,那些雪花舞落的日子,也并不见得像如今这般孤寂呵。
    许思跨过青石板桥,走过耸立着光秃秃树木的街道,朝着低矮的山陵脚下自己的房屋走去。他对自己独自丢下素素和孩子大半天,感到忧心和懊悔不已。
    素素的病情又有加重,半月前,她的腿已痛得不能走下床,也是这个时候,她反而变得坚强。当她躺在床上,紧紧盯住天花板看时,许思总觉得那双眼睛空洞的可怕,他所见的,并非素素为带给他人安慰而强忍剧痛的用心。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许思心头。
    “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吧。”
    “我不想听这句话,我不想听,我天天躺着,休息的够多了。” 素素面无表情的说话,仿佛一只木偶。很快,她的情绪又缓和下来。
    “对不起,我刚才的语气太重了,我的脾气一定变得好差了。我也不想这样,有时,我都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了……可我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
    许思不需要素素道歉,听了素素的话,他的心凉透了,可他又必须把火窝在心底,于是,刚刚还堆笑的脸猛然僵住了。一想到素素变本加厉地乱发脾气,他就怀疑自己的包容是否值得,他甚至怀疑素素正是在利用自己的柔弱——自己本柔弱到不愿拂逆爱人的哪怕最微小的意愿呀,正因如此,素素便毫无心理负担地利用它,才一步步在他们的感情归于平淡之后的对弈中占据了主导地位,他讨厌自己的柔弱。
    但当他一转身瞥见素素那依然纯真的叫人心碎的脸,他就想到她正在忍受怎样的痛啊,自己却永无法分担。他紧紧抓起她的手,握在胸前,心底也温柔起来,而刚才自己粗鲁的想法显得多么幼稚。
    我更应该好好照顾她,以弥补当初的错误。素素的病不是偶然就患上的,征兆持续了很长时间,自己从没有放在心上罢了。素素那样信任自己,自己却粗心大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虽然她不会为此有责怪之言,可自己的内心总难免不安吧。
    “我最近总感觉腿脚乏力,上楼也使不出劲,有时坐久了,腿发软,好长时间站不起来。该不会有事吧?”那时,许思正在厨房杀鱼,他蹲在地下,拿着棒槌,试图将不停跳动的鱼敲晕。素素蹑手蹑脚走过来,淘气地趴到他背上,双手缠住他的脖子。她的眼睛闪烁着微暗的光芒,像要自许思口中得到答案。
    许思听完,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厨房外面的阳台上,盆栽的紫竹兰花的叶子静静伸展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盆栽旁边,散落有朱红瓦砾的碎片,几颗小水珠从楼顶滴下来,潮湿的地方滋生出了青苔。
    “是不是最近太累了,也许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可能吧,又或者是缺钙导致?”
    “对,对,以后多补充钙质,专吃些含钙高的食物。”
    “你替我安排吧,你知道食物的搭配。”
    “除了腿发软,还有其他症状吗?会不会痛?”
    “不痛。只是偶尔使不上劲,过段时间应该会恢复吧——你为什么比我还紧张,为我担心吗?”素素说完,眼里流露出女性所独有的温情。
    “你知道的。用过餐,我们一起去外面走走吧。”
    “嗯。我也不像刚才那样担心了,我一定不会有事,否则,我们的孩子该多可怜呀,他已经够不幸了。”
    他们同时望向熟睡中的孩子,这一瞥竟让素素从肩部到胸脯开始节奏地抖动,许思感到她就要流出泪来。
    后来,素素的腿渐渐产生疼痛感了吧,她常需要吃些风湿药丸来抑制。许思回想起来,那时素素变得郁郁不乐,也许就是要告诉自己,她快撑不下去了吧,可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现在,素素躺在病床上,她合着双眼,像很安详地睡着了,许思同样猜不透,那看似平静的脸颊下面是否掩映了一颗渐变的心,他甚至不确定,她是否真的在安睡。无论如何,他知道自己一定会陪在她身边,就算她再也站不起来。
    但是,当他坐回火炉边,平静下来的时候,他又颓废起来。忽忽的火焰在眼前跃动,时间也仿佛静止了。“就算永远陪在素素身边,一起呵护孩子成长,心里便能总无遗憾么?无可释怀的嫌隙会在时间长河中沉积,到老也将为之抱憾吧。”眼前的火变得不可捉摸,浸染着整个变形的时空,许思惊异于命运带他到达了怎样的地方。
    咚咚咚,屋外想起急促的敲门声。
    陈医师还是冒着风雪赶来了。他站在门外,嘴唇冻的发紫,头发上结下一层霜。在他手里,提着一只不锈钢盒,盒子在雪色的映照下,发出冷金属的光芒。
    “您来啦,陈医师。”许思说。
    “见鬼,天气真糟糕。”
    “这么冷还麻烦您专程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别客气,病人在哪?”
    许思将陈医师让进里屋。此时素素也已醒来。陈医师一边察看素素的症状,一边问询她的情况。
    “我的双腿胀痛,一天天严重。”素素说,她的眼中仍然没有放射出一丝光芒。
    “这种痛日夜折磨我,真是刻骨铭心。它是怎样的痛啊——就像,当你长久静坐之时,腿部会因血液循环受阻而麻木,继而失去知觉,待你猛然站起,袭遍下肢的抽搐和刺痛立刻叫你无法动弹,苦不堪言。我现在正在经受这一模一样的痛啊。”素素说完,无力地望向房间黑暗的角落。
    许思不由垂下脑袋,胸口直要压抑地呕出血,好像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如此强烈的失落感,他从不知,素素的痛感与腿脚麻木类似,那种痛可谓锥心刺骨呵。
    陈医师照旧没有瞧出任何端倪,和往常一样,他开了些止痛药丸就匆忙离开了。那些药丸,剂量一天天增加,不能节制的用药,它的终点,不免是带来死亡吧,许思心乱如麻。
    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的风将门帘呼呼地翻飞。
    万千情愫在许思脑海旋转,却终不能成思。飘落雪子后的暮夜上空闪烁着几颗硕大的星,洁白而微弱的光从窗外照射了进来。一想到素素今日谈及自己的病痛,他就想坚定地从背后搂住她,可他们之间无可释怀的嫌隙又适时浮现出来。
    素素为何从不告诉自己,她每天都在忍受怎样的痛。
    当他们单独相处,似有许多话要说给对方,可说出后,又何尝不是虚空呢?想来,这虚空原本在无尽延续呵。
    他想起了从前他们分别在天各一方时候的片影。
    “今天,我这里下雪了。” 素素在手机里说。那个时候,她还很愿意和自己分享生活中的任何点滴。
    “是吗?那一定很美。”
    “一点都不,天太冷,一个人更寂寥了。”
    “我也是,一整天都精神恍惚,昏昏欲睡。”
    “要是你在身边就好了,我无时无刻不这么想。今天,走在去餐厅的路上,我一定是太想你,忽略了看眼前的路,一不小心就摔倒在雪地里,痛了好久才能挣扎爬起来。”
    “你要小心点,照顾好自己。”许思还想说些关怀的话,但咽了回去,他不禁焦急地咳嗽着。不论说什么,都不能使她免于受到摔伤了。电话两头变得沉默。
    “你就没有多余的话要说吗?”
    “我不知道……”冬日的人和事映在眼帘,显得异常清瘦。
    “那么挂线吧。”
    “我只想陪在你身边。对着手机讲话,一切都是多么虚假呀。”许思终于说出了内心最急切的想法。
    空洞的风声从手机里面传来,充斥着失真的沉吟。虚幻感仿佛跳跃着传递至今日的暮夜。
    腿脚因挤压而麻木是怎样的痛呢?许思思忖。素素刚服下止痛药丸,此时,她应该是睡着了,许思悄声地走到椅子旁坐下,他跷起腿,用一只脚用力地将另一只脚压住。半小时后,被压住的腿完全失去知觉,僵硬如一只莲藕,他慢慢单脚站起来,血液涌进麻木的那只腿,酸软的刺痛瞬间侵袭,使他痉挛着扑倒在地。
    他不能移动那只腿,只要稍一用力,似万千针扎的痛感立刻成倍增加,于是他放弃了挣扎,等待疼痛自行消失。他一回头,又看见素素那张依然纯真的脸庞,极似多年前初见之时的模样,也许,差异仅在于自己知道了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吧。许思的心滑向了另外的谷底。


    半个月后的周末,天早已放晴。陈医师一大清早就挂来了电话。
    许思接通电话后,习惯性地望了望庭院,外面下了浓厚的雾,除了几株耐寒植物的婆娑树影,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电话另一头传来极微小而神秘的咻咻之音,很能让人产生错觉,误以为是雾气侵蚀木质门廊所发出的声息。
    急匆匆的话语很快响起。“许先生吗?我是陈医师,尊夫人的病,不妨试试脚部穴位按摩。”
    “穴位按摩,会有效吗?”
    “不能肯定,但可以一试,兴许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那我倒很乐意尝试……”
    “有时间你来蔽府取穴位图识,很易学。当然,最难的,该是每天坚持做这件事吧。”
    “我想我能坚持下去。”许思说这句话时,脑海中浮现出素素怔怔凝视的容态,白皙而修长的颈脖微微颤动,如黑白底的相色渐渐飘散至无尽之境了。
   与陈医师道谢后,许思的心情舒缓了很多。素素正和孩子偎依在一起,孩子睡得酣甜极了,且不时发出轻微的呼噜声,许思忍不住吻了吻他的额头。室内鹅黄色的柔光照射在他的小脸蛋上,将两条浅淡的酒红色泪痕又一次清晰地映现出来。许思猜想孩子昨晚定然又偷偷抹泪了吧——他为自己母亲的病痛而落泪。这真是一个聪明而不乏悲悯天性的好孩子,虽然只有三岁,可他的心智远远超出同龄人呀。许思不禁又不停地吻他,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孩子便被弄醒。他睁开眼睛,柔声地喊了声“爸爸”,之后,他目光开始闪烁,像要避开许思的凝视,他所表现出来的与他人的疏远,颇似一位孤独的大男孩防卫性的自我保护。
    “宝宝,你在旁边躺会,自己玩耍阵,我替妈妈按摩腿脚,妈妈的病就能好起来。”许思说。
    “嗯。”孩子玩弄着自己的双手,小声应道。
    此情此景,素素不免又被感动的眼眶润湿。
    许思每天为素素按摩两次,中午和晚上,他越表现出关怀备至,素素就越为自己的病情惆怅,这病若是不能痊愈,便只是辜负了许思对自己的一片赤诚之情,而一对爱人,他们于此过程中为彼此创造的徒劳无功的挚恋,又显得多么卑渺。
    “在这世上,只有你真心待我,从没有变,想来我也只有你和宝宝两位至亲的人。”素素叹道。
    这令人伤感的话题,一下子就勾起许思柔软的记忆,他的鼻孔蓦然涌起一阵不合时宜的酸楚。素素的身世与自己颇为类似呵,她从小也是孤儿。许思第一次听素素说起时,内心竟像触电般震颤不已。
    她自小失去双亲,寄养在伯伯家,后来伯伯也过世了,她孤身一人离开家乡。关于自己身世,她所知甚少,她也绝不愿意重返自己童年时代成长的地方。
    “没想到,我们竟是同命运的人——我由爷爷奶奶带大,他们离开后,就留给我这样一间宽敞而寂寂的房屋。”许思说。
    “那么,你定然也是容易孤独的人吧。”
    “是啊,我们真的很相像。可是,你为什么从不回去看看呢?”
    “因为没有一个亲人,他们都走了。”
    许思没有再问下去,他本想陪着素素一起去她的故乡,现在看来不必了。她以前的世界是怎样的呢?她大概希望遗忘吧。就遗忘吧,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人不都应该奋力跳出过往的阴影,勇敢地为明天而活么?如此看来,素素确是比自己坚强。
    许思意识到,再不能沉浸在郁郁的气氛之中,否则,将不利于素素的病情,他尽力寻找能使人愉悦的话题。
    “待你康复,我们带着孩子去海边走走吧,还记得吗?只需要坐一趟地铁。”
    “你说的是南城的海岸吗?我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呢,不过,那趟地铁沿途的风景的确很美。”
    “以前,我们为生活奔波的时候,会抽空一起去看看海,多么轻松和惬意。”
    “是啊,一晃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变化一定会很大吧。”
    “应该是吧。”,许思附和道。许思知道海岸边没有任何变化,但他没有将前不久独自一人前往之景道出。
    “说起来,我不明白,去海边游玩的人似乎并不多,可为何每次酒店都很难订到呢?”
    许思听完就笑了。他说:
    “其实,那不过是我故意跟你开的玩笑,酒店并不是每次都满员,只是我提前预定的时候,骗你说仅剩一间单房。”
    “这哪是开玩笑,简直是预谋。你们男人呀,都这样。”
    两人对视,莞尔笑之。
    许思和素素第二次坐上地铁去往南城海岸,已是半年之后的仲夏,这个季节,来海边沙滩沐浴阳光的人渐增。许思和素素在沙滩上度过了别后重逢的第一个安详午后,当他们走上岸时,天色已然向晚,黄昏的晚霞将天空烧成了通红的五彩。
    他们穿过奢华的别墅密集区,沿着长长的林荫街道往前走,朝着海滨疗养医院的方向,他们走进了酒店。
    他们躺在床上,由于尴尬而感到无所适从。
    许思转身抱住素素,亲吻着她的额头,素素没有拒绝。他们相互将对方拥抱的更紧了。
    素素呼出的湿润气息轻轻游离在许思双颊,她丰满的唇似雨后初绽的蓓蕾,梨花带水的姿态使人更加生出悯爱之心。
    许思内心的小小兽物在蠢蠢欲动,仿佛经过长久冬眠之后终于苏醒过来。
    他亲吻着素素雪白的胸脯,体验着空白的男性经验被慢慢填补,他从没有想过,女性会是如此娇柔的温情之乡,娇柔到直愿融入她的身体。但他内心又不免升腾起一枝羞愧的情愫来。
    他们是因为与彼此相像才走到一起,现在,身体愉悦的冲动却掩盖了原本弥足珍贵的东西,许思觉得,这会让他们之间为对方互生的原始情感蒙羞。
    他本要守护她,而不是迷失理性的占有。在此之前,他们爱慕对方,充满奉献的眷恋;而今,仿佛变成丑陋的欲求。
于是,他右手无力地滑向素素的裤颈处,搭在腰带上,并没有作势欲解。
    素素却很警觉,她态度坚定地拂开许思的手。说道:
    “不行,必须等我们结婚之后才可以。”
    许思的心也坦然了。他与素素长久地接吻,女性特有的潮润暖香弥漫,温软得醉人。
    许思轻轻枕在素素的胸脯上,用右手紧紧抓住她的左手,扣在一起。
    “我从没想过,我们会这样睡在爱的人身边。”素素用手轻轻梳理许思的头发。
    “就像至亲的人那样。”
    “刚才,你是那么狂乱,我好害怕,怕制止不了你。你要答应我,一定要等到我们走进婚姻的殿堂之后……”
    “好,我答应你。到那个时候,我们一定会生好多个小孩吧。”
    “会的,你会像十足的慈父一样爱我们的小孩吗?”
    “那当然。真等到那一天,我都不知道要怎么疼爱他们才对。”许思一想到将来和素素也会拥有爱情的结晶,他就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去爱孩子们才好呢。此刻,他的手臂充满力量,似乎即使与素素合于一体,亦无法表达心中最炽烈的爱意。
    他们微微蜷缩着,偎依在彼此的身体上,心绪像被清洗过一般沉恬。外面午夜的空气中忽闪着隐现的光芒,千百的流萤在随风追逐,神秘而浪漫的美是无法言说的。


    许思坚持为素素按摩一段时间后,她的疼痛好转不少,面部也开始有了血色。
    期间,许思几乎每天都会和陈医师挂电话,告诉情况,陈医师只说让他坚持的话,似乎对许思夫人的康复充满信心。
    对于陈医师的缄口,许思感到很落寞。因为无事可做,他喜欢上呆呆盯着庭院,这一冬冷的光景,并没有多少生机。庭院的围墙越来越残旧了,若是在雨天,怕是会裸露出泥泞的浆土来。
    孩子正端坐在里屋,翻看一本儿童读版的唐诗。才三岁的孩童,许思早记不清他什么时候学会的数数字,现在,他已经可以熟背许多首诗词了。
    素素躺在床上,附和着孩子的朗诵,半是教导,半是与之玩笑,他们之间的互动给人神圣的祥和感。
    室内由于采光不良的缘故,而聚变成青灰的色调,许思担心在这样的光线下看书会对孩子的眼睛不利,他的眼睛是多么明澈啊。每当将孩子抱在胸前,他一眼就看到孩子眼中倒映的世界,清晰得让人眩晕,仿佛从前所见的,倒都变得伪质了。
    孩子的皮肤也细腻得叫人不敢相信,远远观望,似极一尊做工精致的瓷娃娃。
    而他身上又带有与小小年纪不匹配的少年般的忧郁,读到伤感的诗词,他的泪就无声滴落下来,脸颊上两条浅淡的酒红色泪痕也再度显现了。
    如瓷的印象似要碎裂开来。
    “这孩子,只怕活不长。”素素无力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哀婉之态。
    许思没让自己被这哀婉感染,他的心早就慢慢坚强起来,否则,这个家,将会倒了吧。不过亦不一定,纵使自己不坚强,素素也会替自己坚强吧,他想。
    许思打开所有的窗户,好让室内更加明亮一些。室外耐寒作物枝叶覆盖的影子洒在孩子浅黄色的棉袄上,他的目光看起来越发忧郁了。
    许思知道,孩子始终与自己保持距离感,表现出拘谨,不似和母亲在一起时那样自由自在。难道是自己为他所付出的父爱不够纯净么?
    也许,他的内心早就生长出浅层的自卑了,这种自卑使他警觉。不然,何以他在不满一周岁之时,就已拒绝穿开衩的裤子呢?他定然对自己身体有了启蒙性的模糊认知。
    因此,许思在心底一直把他当作十来岁的大孩子看待,生怕在他面前说出敏感的刺激性话语,他的小心翼翼反而让他们之间的父子之情更加生疏了。
    自卑也使孩子越来越孤僻。穿衣或尿尿,他必要单独完成,且不允许他人站在身旁。即使这么小的孩子,也知道羞于裸露自己的缺憾,但这毕竟只是他看到了自己与同龄孩子的差异所引起的不安,他还读不懂,缺憾对于他的人生将意味着什么。
    可总会有完全读懂的那一天。自出生起,他的命运注定将与常人不同吧。
    他终归要融入社会,认识更多的人,可惜,这在过程中,能够令人窒息的缺憾总会阻挡在面前,叫他不知如何面对他人。比如,当读到寄宿学校,群居生活又何尝不是严峻的考验呢?让他人看到自己的秘密总不好,即使同学们不对自己冷嘲热讽,他们眼中流露出的同情也很难让人坦然面对。
    另外,当孩子长成翩翩少年,是否会对某位异性产生好感呢?
    许思总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这些久远的无意义的事。
    孩子偏偏天资极其聪颖,这反而加深了许思和素素的遗憾,使他们绝难释怀。若他只是比正常的孩子丑陋一些,或愚笨一些,甚至某只手臂腿脚什么的不太灵光,也比现在要好很多。
    作为父母,许思和素素真不愿意去想自己的孩子,自出生起就带有下体的缺憾!他的下体,那样病怏怏附生在腹下两腿之间,萎缩成一团,似一朵干枯的花。
    许思第一眼看到,也是在孩子刚来到世上之时,他急于求证孩子的性别,可是他看到了什么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般神色凝滞着,连额头和耳根都涨红了。仿佛他正无意间窥探到陌生异性裸露的躯体,羞愧心理瞬间战胜了他的悲哀。
    此后,他刻意避开正视孩子病态的外生殖器,不再看一眼,然而,他的脑海里,那束羞耻的干枯之花恰若隆冬午后初舞的雪,总不免漫天降落下来。
    许思真不知道该如何去爱这个孩子,他那样漂亮,眼里流动着智慧的光芒,可他的缺憾同样刺痛双眼。许思意识到,他很可能是他与素素唯一的孩子呀,就算下定决心另生一胎,是否定能出生一个健康的孩子呢?这样想,许思觉得生命毫无意义了,眼前的一切,原本都是虚妄的。
    孩子出生十多天后,远在千里之外多年未走动的姑妈突然来到。
    姑妈年龄五十开外,膝下并无子嗣。她刚进门,就围上围裙,帮忙照看孩子,倒似房子的主人。
    她和素素围着孩子转,许思在一旁什么也帮不上,反而显得多余。他便借口最近工作走不开,常常前往酒吧独自喝酒。
    他默默观察过她们亲吻孩子时候的神情,是那么自然的喜悦,她们对孩子的缺憾视而不见,或者说,那缺憾根本不存在似的。
    但无论如何,孩子由于外生殖器的病变,连性别都难以辨认啊。
    她们看起来满不在乎。
    “我想他一定是位帅小伙。”姑妈轻轻捏着他肥嘟嘟的小手。
    “是啊,又聪明又帅气。”姑妈刚说完,素素马上补充道。
    “我的好侄媳妇,这样想就对了,好好开导我那执拗的侄儿吧。”
    “我会的,一定会。”她们的面容虽因劳累而憔悴,看起来却意志坚韧。这种坚韧使素素夜里独自偷偷抹泪的情形变得隐秘而圣洁起来。
    三个月后的一天,孩子便能够完全坐立。姑妈将孩子包裹着放在阳台年久的藤椅上,催促许思和素素合影了一张全家福。
    孩子坐在相片的正中间,他的身旁是一枝从盆栽中伸展而出开放得正旺的百合花,孩子似想伸手去抓,一缕冷色的阳光照射着他的眼睑,半合的单眼皮使他看起来忧郁极了,竟像一位即将告别童年时代的小王子。
    孩子那忧郁而冷凄的影子,久久停留在许思的脑海里,怎样也拂拭不去,牵动着他的恻隐之心,使他完全撇开了成见,第一次,他热烈地亲吻着孩子。
    姑妈和素素见到此情此景,都忍不住用手帕擦拭眼角。“如此,我也该回去了。”姑妈说。
    送走姑妈,许思又拿起全家福看了很久,大概是因为自己情感的突然转变,他反而意识到对孩子的亏欠,三个月以来,自己的冷漠太不应该。于是,他对着照片发呆了很久。
    假如,能够选择,将孩子换成另外一个健康的宝宝,自己也绝不愿意了吧。


    由于需要同时照顾素素和孩子的缘故,许思很少能安稳入眠了,他的睡眠变得很浅,只有在凌晨四五点钟时候,他才能甘甜地小憩至天色微明。
    他的脑袋昏昏沉沉,全身提不上劲,寒冷侵蚀着他的身体,竟显出一抹风卷残叶的迹象,他这才意识到一家人很久未走出院门,去太阳底下走动走动了。家里的阴冷之气积散不去,似与外界隔绝。
    他觉得自己应该打起精神来。黎明时候,他还蜷缩在床上,不愿从温热的被褥里钻出来,透过半掩的门帘,他看到朝阳自远方裸露的树冠后升了起来,金色的光芒隐匿在迷蒙的晨雾之下,看上去更加遥不可及。
    不知怎的,这朝阳蓦地增加了许思心底的抑郁。
    它就像是几年前的一轮朝阳,还带有真实的催人奋发的因素,而往后所见的,大抵都是变异了的吧。相形之下,这愈发照见了此刻许思内心不知名的仓皇与惆怅了。
    现在的自己,倒仿若是过去的自己的影子。
    他刚要强迫自己从床上爬起来,然而一下子又泻了气。
    昨天晚上,素素已经可以慢慢屈腿,她近乎哀求地让许思天明时候带她和孩子去外面走走。她紧紧抓住许思的手,认真听着夜里的风,好像在担心着什么。
    “相信你的腿很快就会好了,那样一家人又能开开心心。”许思安慰道。
    素素的神色缓和下来,可仍然没有说话,她的沉默使许思觉得自己刚才在说不高明的善意谎言。
    她枕在许思的大腿上,咬着嘴唇,瘦削的双肩使整个人看起来异常纯净。
    “这些天,你一直悉心照料我,真让我感动,倒是我,太对不起你……”她的眼里似流动着真诚的喁语。
    许思大概猜到她要说什么,那也是他惧怕听到的话题。
    “我太对不起你,没能为你生一个健康的孩子。”素素说完,就有些后悔了,她本想向许思传达一些感恩的讯息,可说出来后,她觉得这些话对他们年幼的孩子来说,太过残忍。她不禁剧烈咳嗽着,愧疚心理久久不能平复。
    “现在不是很好吗?宝宝那样聪明,又体贴,前几天,他还知道给我递一杯水呢。”许思疑虑地望着素素,这还是素素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难道,你心中就没有几分遗憾吗?宝宝毕竟不是一个十分正常的孩子呀。”素素往前逼近一步,像是质询。孩子细长的眼与她像极了,在许思看来,此刻孩子稚嫩的神态无形中投射到了素素身上,质询的力度反而强烈许多。
    他认为素素是在试探自己,因而不知如何作答。沉默良久,他才缓缓地说:
    “之前,确实耿耿于怀,甚至,觉得自己被老天愚弄……可那都过去了,现在,我只想好好陪伴他成长……一家人,在一起,不是更重要么?”
    “你能这样想,我真的很高兴。不过,我有时会想到,如果能为你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那该多好呢。”
    “这样想,对宝宝是多么不公平呢?好像我们并不认可他一样。”
    “我也知道,可是有时就会忍不住去想,有一两次甚至将陷进去了。我或许不是一位称职的母亲吧。”
    “不至于那样严重,这是很正常的想法吧,只是我一直以为你不会介怀的。”许思突然感觉与素素之间像隔着一团炉火般,对方的形象在另一个空间起伏。
    “我也以为自己不会,可一场病痛之后,脑海中的念头变得奇怪。试想当我们老去之时,又怎会甘心呢?”
    素素的病痛的确持续了很长时间,那病痛又是如此锥心刺骨,一个人在经历了这样灰霾的无望日子之后,内心总不免会产生波动吧,许思想。
    素素的倾诉让许思觉得她完全变成另外的一个人似的。从前的素素,用一颗炽烈的慈母之心对待孩子,对于孩子的缺憾也并未存半点偏见,自己恰是被她所感染,才消除了心中嫌隙。而今,那苦心孤诣才换来的家之温馨,仿若顷刻间将烟消云散了。
    素素欲言又止的神态表明她也在小心翼翼地维护。只是此刻,许思觉得与她之间隔绝得多么遥远呀。“试想当我们老去之时,又怎会甘心呢?”许思的脑海重复回荡着这句话。
    “我们宝宝的缺陷,应该是基因的病变吧。许多基因病变的小孩,往往夭折……”素素没有继续说下去,这突兀而又残忍的话刚说出口,素素就捂住了嘴唇,纤瘦的手臂托着碎花的宽口衣袖,整个人看起来孤单极了。
    干枯的花又一次在许思的脑海里漫天飞舞。
    早晨,许思走向庭院的水井边打水的时候,还一直在想昨晚素素说过的话,关于夭折,素素似无心说出,难道真会一语成谶么?
    素素是因对孩子忧思过甚而心神不宁,还是,她从孩子身上撤走了一些母性的温情呢?
    昨晚对话的阴影显然还挥之不去,今天许思和素素都缄默不言了。好像谁先开口就会给其他人带去伤害一样,而在压抑的气氛中不开口,又何尝不会郁积成对方胸口中一抹鲜艳的血呢?
    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提议去外面走走,许思把素素扶上轮椅,一手牵着孩子,慢慢走到两旁栽有阔叶树木的街道上。
    阳光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分在他们身上,冬日的恬适此时一览无遗了。
    一家三口开始讨论待母亲的病痊愈后,将去哪里旅游一两天。
    许思便想到南城海岸,素素本对海边没有特别印象,再说又是寒冷季节,但她看到许思眼里流露出眷恋的光,他已经多次提到南城海岸了呢,他是怀旧的人。于是,她点头默许了。


    又一个阳光普照的好天气,时间已进入深冬。
    在素素的坚持下,许思结束了假期,准备投入到新的工作,出门前,许思尽所能想到的,提前打点好了家里的一切。
    “去吧,别担心,我能行的,我会把家照顾得稳稳妥妥,安心等待你下班归来。”素素用宽慰的口吻说,待她说完,许思的心反而放不下了。
    他利用晌午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匆匆往家里赶去。刚走进家门,他就看到素素站在洗漱台前,正俯身用毛巾擦脸呢。洗漱台上哗哗流淌的水流声幽幽犹如天籁,一抬头,许思就看到室外的冬景明媚得似窸窣作响。
    许思上前轻轻捏了捏素素的小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已经完全好了,你看。”素素转了一圈,出人意料之外的平静。
    许思遂又向公司告了假,领着家人,去往南城海滩散散心。
    地铁上客人稀散坐开,许思只能和素素分开坐在了对面。素素抱着孩子,和他玩着拍手的游戏,一会,他们又玩起石头剪刀布,每次素素输给孩子,孩子就开朗地大笑,小嘴张得大大的,他的笑是那样生动无邪啊。
    许思突然又一次觉得与他们距离非常遥远,那欢乐好像与他无关。
    他又想起了和素素之间的嫌隙,他们的隔阂,与其说来自生理,倒不如说是心理因素在作祟。他和素素不可能生下健康的孩子呀,许思想。这结论虽然早在心灵所能承重范围之内,但知道这一事实,无论如何都叫人难以释怀呀。
    在他们的孩子还只有一岁周龄的时候,许思异常渴望了解孩子的病因,他瞒着素素,悄悄带上孩子去医院检查。之所以不愿让素素知道,是因为她对孩子付出的母爱是多么纯净无瑕呵,纯净到本不应该于其上增添任何插曲。
    一位年轻儒雅的温姓医师接待了许思,也许出于医者父母心的仁爱天性,他对眼前的这对父子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非常罕见的病,不同于一般的生殖器病变。”检查完毕后,温医师熟练地将手中的消毒棉球弹进垃圾篓,干练地说,“可以肯定的是,是基因病,但要完全弄清病理,尚需要进行基因序列对的检查。”
    许思与温医师预约了这项检查,时间排在半个月之后。
    等待检查结果又用了一个半月时间。许思第三次与温医师见面,温医师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热情地奉茶,招呼许思就座,但没有立即出示书面诊断报告,他坦言不知如何下定结论。
    “太过罕见。孩子的染色体,并不是完全成对出现,有一组甚至相互游离。”
    “为什么如此呢?染色体怎会不能配对?”
    温医师没有回答许思的问题,他示意许思饮茶。他的面前,摆放着几份过期的报纸,有一张已然发黄,泛着令人不悦的霉斑。
    温医师把报纸推到许思手旁,客气地说:“许先生如果有时间,不妨先阅读这些报纸,我用铅笔标记好的部分。”
许思于是拿起报纸,认真地往下阅读:
    ××年×月,××省××村庄,一对四旬夫妇生下第五个外生殖器病变孩子。
    ××年×月,××省××村庄,因新生一代性器官疾病高发,面临绝村危机。
    ××年×月,××省,罕见外生殖器病变婴儿已突破一千例。
    ……
    “这些病变的新生婴孩,我或多或少有过接触。那时,我还是一名见习医师,作过许多实地考察。他们与你的孩子病情相同——外生殖器似一枝颜色明艳的干枯之花,染色体则不能完全成对。”
    “那是否有治愈的可能?”
     “现在,医学对此疾病的研究仍然可谓空白。近几年才开始发现,患病人数并不多,虽然患病率呈明显上升趋势……”
    许思根本没听进去,他倚靠在椅背上,沮丧地望着天花板。
    “关于病理的研究也并无突破性的进展。也许,它将是一场愈演愈广的生殖隔离。”
    “多么荒谬的结论!”许思突然跳起来,右手颤抖地指着温医师。
    “最起码,它告诉我们,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繁殖,不再是天经地义的事。”
    “对,医师欺骗病人,才是天经地义的事。”许思暴跳如雷。
    “人与人差异之大,甚至是来自基因呵,以致双亲不能生下正常的孩子……”温医师用双手覆于脸颊之上,却仍难掩痛苦的神色。
   “笑话,我与我的妻子是那样恩爱,我们又与对方多么相像啊,就仿佛是彼此镜中的相。”说完,许思掀翻了温医师的诊疗台,“庸医!”他骂道,然后抱起孩子,失魂落魄地往外冲去,像一个疯子。
    “相像——你又了解他人多少呢?即使是身边至亲的人。”温医师的话从背后远远传来。
    从那以后,除了迫不得已的交际,许思基本断绝了和家人以外的联系,对这一改变,有时他自己都难以理解。素素并没有觉得这样不好,因为孩子,注定很难融入另外的圈子吧。一家三口,便躲于一隅了。
    对这孤寂的生活,两人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异样的声音。
    许思私下会收集报纸,他注意到生殖器病变的婴孩确有所增加,似印证了那位莫名其妙的温医师说过的一些话。
    越回忆这些往事,许思越心烦意乱。地铁还在往前疾速行驶,素素和孩子的脸也变得前所未有的生动。
    莫名其妙的温医师的话,也可算作是对孩子病情的一种合乎情理的解释吧,许思想,只是不知有几成吻合事实真相呢?
    但对与错又有何关系呢?自己不是早许诺不再计较这无关紧要的信息了么?多想只是徒增烦恼而已。当然,这小插曲永远也不要向素素提起罢了,许思仍然执意认为,素素本纯净到不应为此俗务所侵扰。
    许思转念又想到,素素是否也曾带上孩子去医院检查呢,就像自己曾瞒着她那样。想来,这不是难事,况且,她又极爱孩子,怎能对孩子的病不上心呢?
    莫名其妙的温医师的话,他一直以为是只有他一人知道的不能说的秘密,现在推断,并非如此。
    素素又曾得到医师怎样的答复,令她对之绝口不提呢?
    也许,两年前,在医院,还有另外一个人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抱起孩子,失魂落魄地朝外冲去,像一个疯子。
    孩子开始有了倦意,素素把他的脸埋在胸口,轻轻抚他进入梦乡。纵使就坐在对面,素素的印象在许思的脑海再次模糊起来,真实的倒好像仅存于梦幻之中。
    不一会,地铁跑出了地底,因速度非常快,窗外的木林携带着光影飞速向后退去,那设于既定轨道的前进旅途,劈头盖脸地从天边降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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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影 发表于 2015-2-6 08:52
其它的我不会说,我只说你可以把那些句子后面的“吧”“呵”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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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4-1 22:23:57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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