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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我可以在龙王山上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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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2015-3-10 16:45:5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我可以在龙王山上等你

  ──如我般上山,但求拿什么相遇

  1
  在一个地方久了,就算无家无舍睡在天地之间也会厌烦。何况只是座山,只是条江,即便有极凉的秋意、极密的露,从窸窸窣窣的草间,向上,向下奔腾,贴近我——那也让我燥动。夜晚的山路难行。如果我在路上遇见夜间上山的人,如我有一样的哀愁,或是夜间修身的人,我都想要告诉他,夜晚的山路难行。可是我不会。可我又觉得沉默要比善意的劝阻更像个谎言。何况,我避让所有上山的人,虽然深夜里的秋天,上龙王山的人很少。我尽量避让他们,略微的一点草丛间的声音就会惊动我,跳至另一条小路。不仅是我,所有夜行上山的人都避让他人,他们知道有一个人藏于山中,这多少让他们惊恐。我猜他们真可能在山上遇见过这个人,就像数次我躲至更隐秘的地方,却看到那里的相爱情侣。但那一刻的我,只是走错了路或想撒个野尿的人罢了。
  要在龙王山上相遇是件有点困难的事,如果你想相遇。这里复杂如屏障般的几十条小路。如果是寻着有人走过的痕迹的小道走下去,会迷失在更多的痕迹之中。人们上山时常猜想是谁制出这个迷宫般的上山小路,而又是谁敢决定这些路的终点居然都是山顶。所以来爬山的人有时候会从同样的小路出发,却在另一条路上不小心遇见对方,再会心一笑,然后再分道扬镳迷失在这座迷宫般的小路中间,最后山顶见,或山脚见。而那条从山南到山北的主山道常年只有滚落一地的松果随风在地上晃来晃去。除了那些殉情者,没有人爬上山是为了迅速下去。

  2
  没有人能说得清一个人想何时上山,因何事上山,偶尔我跳向草丛躲避,会让暗地的情人听到声响。我在草丛的窸窣会被误认成一只野猴,这总比被人们认作是那个从不下山的人要好。“没事,是只猴儿。”情侣间暗号般的安慰。任何上山的人都小心翼翼,担心被发现,动物般警惕周遭即便那些洋溢着热闹的山上的年轻人,在山里一久,沁染上山中的夜露与成了碎片的月牙儿,也变得沉默而消沉。那江是要将一切都带走,山嘛,自不必说山下的精彩与辉煌。来山里本就是来丢失或找到那往昔的踪迹,自然被情侣们定义成猴子多好。我就要常常为自己的两手空空──山岩上的桃呢,献给大王的山果呢?还有扔在山下的芝麻与西瓜呢──和着这一世山上的旧皮囊一起,又难过,又惭愧。
  被人定义为猴子总比被人定义为人好。套了皮的稻草,剥了皮的青蛙,上一世的债总不能上一世就当还了干净。还不是得在山里走,江上游,一边行着苦役一边找,
  一边施着苦役一边找。那我即便是只猴儿又有什么关系,我还可以是芙蓉鸟衔空的一枚草籽,也可以是跳过蛙背的一枚草籽。
  在这山里行走的时间长了,一根草也能被重读,摩挲出烟火之气。不像最初最好奇龙王山的年纪,我们会从北面通云寺后面的小路出发,小路上有一个印象模糊的厕所,总给我灰暗阴沉的感受,很多年挥之不去。
  现在想起它来,就像记起一个阴郁坐在背光写字台前的人,苍白的脸,身后窗外是龙王山下细长公路,买菜的、标点般的人与狗。如果只是我一个人慢慢上山,每一步留浅浅脚印,又满满怀心事──像那些树,满满怀心事看我慢慢上山。也可停住坐在树下想一些久远的事。
  我已经开始忘记一些事的起始时间,只能从更早的时候推算,三五十年后才到达需要记得的人身边,在回忆里看我们嬉笑。那些最最开始的事情被回忆得太多后,变得自以为不值一提。

  3
  五甲区在龙王山下,紧挨长江,居住的人多半是船厂的职工和跑船的人。每天早晨我都听到轮船汽笛在耳边作响,仿佛父亲就在船上搬货,那可真是个不用找就可以冒出来的父亲。在最初的印象中,汽笛如风、花、雷、雨是与生俱来的自然景象。推开窗就能看到汽笛,它和风合二为一,变作这杂乱无章的房子的注脚,变成这儿的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变成风,是空气,变成风中的每一个早晨。有时夜晚能听到汽笛声,像巨兽在夜里的江面孤独的游戈。清晨的龙王山,半山腰开始雾霭弥漫,到了初冬的山顶就看不到远处了。从山上的望江亭里,向五甲向长江的方向望一望,听汽笛声和雾霭一起弥漫,这时可以认为时间没有被浪费掉。
  住在五甲平时是没什么正经事可以干,我在这儿学到了许多游戏的东西。白天去打桌球和游戏机,或趴在麻将桌边看人打牌。看五甲的人斗地主是种乐趣。五甲人笃定斗地主这种扑克打法是他们发明的,虽然死活找不出始作俑者。其次五甲人真正拿钱出来斗地主的人都混黑道,他们对钱既看重又装作不屑。那么就可以在牌桌上经常看见三个面色铁青的人,彼此算计对方的牌摸索对方的表情以及手上任何细微的动作,有时还要冷冷地说出一句刺激对手的脏话,在对方作出回应之后又揣摩对方说这句话的意味,以作为判断对方牌型的依据。往来赌金越大,说出的话就越经典越高明,在旁看着的小辈都连声叫好。很多次,牌局上充斥着浓郁的火药味,我们都非常担心下家说出一个“操”字,或拿大牌顶一手后换来一场斗殴,但什么都没发生。五甲天天都有打架,但绝不发生在牌桌上。
  要不是我天生对打架毫无天分,可能早就成为来自五甲某位大哥的心狠手辣的金牌打手。在家里我经常设想如何做个狠毒、机智的金牌打手,既要有王佐断臂、两肋插刀为从敌人手中救回自己的兄弟自捅七七四十九刀的义气,也能狡猾地从对方几十个人的围堵追杀中逃脱。为此我还锻炼过一段时间的眼力:就是每一个经过我的人,我在瞬间就能判断从哪个部位能打出致命一击打倒对手,以保护我在瞬间冲突中能一击命中。所以我的眼睛经常望着别人的太阳穴、眼睛、下阴、脚趾等部位。而事实是:实战打架中我连哪伙是自己人都分不清,稍微恍惚、打斗居然结束,只剩一群人和另一群在街角陆续消失。那个没跑脱的失败者捂着肚子蹒跚着走了两个街区,最后终于倒在自己的血中。
  现场的激斗让我觉得太过刺激。所以我从未参与斗殴。我不能遏制那种喷涌的情绪心跳加速且担心有人把我误认为另一帮派的人。用好朋友的话说,我只配呆在龙王山上,因为这儿没有战争。

  4
  龙王山、五甲和长江,是三个距离很近的平行线。长江和五甲对于我而言,都太喧闹,只有龙王山是安静的。
  龙王山上的小路用鹅卵石组成,两边插着红色的砖块,一直向前延伸到山顶。每条路中央都有很小的鹅卵石摆成的字,这些字字体大不相同,隶书、楷书、行书……每走几步,就会踩到一个字上。这些字分布在通往龙王山山顶的三十多条路上。我曾把隶书的字收集了起来,按照这条上山的路的顺序排列是“幽、断、无、往、寞、恨、月、缺、挂、寒、人、初、孤、人、惊、人、拣、洲、省、缥、有、寂、尽、静、见、渺、肯、时、不、枝、头、起、却、来、回、鸿、影、疏、桐、漏、沙、独、栖、冷”。共四十四个字。
  我一直在把这些莫名其妙的字排列组合,让它们通顺。这些字组合的方式非常多,随便拣十个字拼一拼都有意义。我把它们写在纸上,贴起来。并做了四十多张小卡片,每张卡片上都写着一个字,方便我任意组合。但我知道,肯定有一种最恰当的方式来组成它们。只要有一点沉寂如死的空虚来袭,我都一团死灰地继续拼接这首词。很多次暴躁时或想起旧事时的空荡荡的惬意时,我都把这些字拼出一首古诗词来。可只要那些怀有醉翁之意的情绪一散,我又回重新回到原点。不仅是这首,这些年龙王山上所有的路上的字组,我都在拼。如果你在山中看到一个低头沉吟的人,那一定是我为了在寻找诗句而不得已的沉溺。请不要打搅我,如果你看到。
  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每次拼接这些词组的失败导致了我遗忘山下自己曾经的美梦与荣光。更多的时候,我幻想这些遗失打散的字词组必是一种神秘的咒语,在顺利组合时开始发光并带走我和一些我愿意带走的人。又或是解开这个秘密,揭示那个无论在何时都站在我身后关注我的一切的人的存在──多少年来他看着我,多数时间以俯视的姿态观察我监督我:或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在我自渎后嘲笑我,在我滑倒时讽刺我,在我出丑后鄙夷我,甚至我的指甲没修剪干净都会引来这些人如父亲般的指责。

  5
  在山上总能遇见许多情侣。他们在栖霞楼后墙两块大石板之间的缝隙里淫乱──这是个隐秘的地方,唯一一点遗憾就是在假如有人在石板外偷看,里面的人也无法发现。常常是一对良人在里面自以为神秘地合欢,大石之上如壁虎般趴着另外几个人。后来不知道是谁将两块石板压在了一起,吓唬人的说法是石板中间压着一对正在苟且地狗男女。为了证明,我和老强将石板掀开过,里面的情侣早变成了避孕套精和卫生巾精,两个妖精紧密地贴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在大石板里做爱往往是一些新手,不了解山上情况,有羞怯和怕被人夺了隐私的嫌疑。见过世面的人带姑娘到龙王山上潇洒从不找石头和墙壁,看见大树就想打kiss。晚上一对对的各找一处,想干就干。
  到了白天,山上最密的林中丢了许多卫生纸和套子,我有时候会把卫生纸拿起来看看,假如纸还是湿的,我就很兴奋。有些日子我就常拣这些卫生纸观察,查看这些未知的纸团,像打开一个又一个秘密,很像是《采蘑菇的小姑娘》的歌词,我觉得我当时的动作和心情适合哼唱这首歌。
  在我们有资格找姑娘带上山之前,我们会在夜里拿手电筒去照那些正在度过良辰美景的男女们。胆小的看到电光和呵斥会马上分开十分尴尬,老手会理都不理直接喊声“滚”,我们就笑呵呵跑开。也有起身追打的,但在龙王山上,谁抓得住谁呢?
  等到我们的年龄可以独立行动在龙王山上找地方谈恋爱接吻时,龙王山脚下开的许许多多唱歌的小茶座和超大型的包厢式投影录象厅也快要消散了。但那时,我们也知道情侣们只是在龙王山上定下互相爱慕的信号──毕竟渐入主题前的谈情说爱还是有必要的。另一些人,则冲着在野地里释放情爱的真诚。
  现在假如我看见谁在龙王山上牵着女孩逛荡,比如在草地上坐下,男孩躺在女孩脚下,手在她的脚踝处来回摸索,痛苦地期待这黄昏早一点消散──我会知趣地离开。如果情侣们不嫌弃,我愿在山南采一捧可刺激性欲的野果献上。
  十年了,我在龙王山上曾有一些最美妙的时光现在也都过去。我曾在山中剪手长衫老人石像上写了一句话,写完我就知道这些都过去了。“请问谁在你熟睡的时候……”

  6
  在我的印象中,最早和我们一起上龙王山的女孩叫阮雪,是老强班上的同学。我们一起在他家看了几部A片之后上的山,带了几瓶啤酒和几包烟,还有女孩吃的零食等东西。看A片时,不知谁家的小孩也躲进房子里,当放到男人撒尿的玩意儿时,那个还嫩嫩地声音惊恐好奇地说:蛇……蛇。老强忍不住放声大笑了几声,我便转过头看了下阮雪,她没笑。我也不想笑。
  上山时他们说起这个事,又是大笑,那女孩还是沉默地走着,头低低的。我说:其实说蛇也没什么,圣经里的“蛇”有很多种指向。
  老强哈哈大笑地说:是啊是啊,就像“茴”字的四种写法。大家都笑,我也笑得很开心。阮雪说,你看圣经啊。我告诉她,是一个卖烧烤的河南人送给我的圣经。
  周宾马上接话说:我晓得,今年过年的时候,下雪,这个傻逼看到那个卖烧烤的在路灯下读书,他说人家一定读的是黄色小说,然后他走过去问那个人是不是看黄色小说,结果是本圣经,人家把圣经送给他,第二天他却送人家一本黄色书。
  我说:放你妈的屁,是你个婊子送去的,还说是我送的。
  嗤,不是你回去的路上说明天就送他一本黄书吗,我想正好我这里有一本,就帮你送去算了。那个女孩终于笑起来,我见到她低低的笑起来。说完这句话,蔡青就扑过去掐住周宾的脖子,因为那本书是他的。
  我们在那个女孩面前表现着,讲着许多在我们看来很好玩的事情。我想我是里面最兴奋的人。扮演各种角色,时而像个小丑,时而又十足精辟,像在殿前给美丽的公主献媚。又偶尔沉默,用自己的沉默的低沉去换取女孩的一丝关注。虽然知道那姑娘出来的原因是因为帅气、男子汉味十足的老强,但在我们这群人眼中,她仿佛是我们大家的,只在树后亲吻时属于某一个单独的人。
  迎着黑夜,我们在望江亭里坐下,黑暗里闪烁着一些烟头和宁静的美,五甲在我们身边灯光闪烁,我们朝着五甲扔一些石头,看能不能砸中那些灯火。
  那几年里,老强经常把他们班上或我们年级的女同学带到龙王山上来,又有意无意地总让我陪着他们玩做电灯泡,我自诩是个优秀的电灯泡。老强的女朋友都很喜欢我,只是她们奇怪一旦介绍女孩子给我时,我就胆怯如瘟鸡。老强还将一些他不喜欢的爱慕者转给我,可惜一次都没有成功。那些女孩死心塌地的喜欢着他,直到有一天他极有可能开始发福发胖,不再讨得到女孩欢心。
  我们在山上高歌着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而盼望你没有为我又再渡暗中淌泪在黑暗里,我见到老强牵着阮雪的手,剪影的剪刀般剪开我的难受。后来不仅龙王山上的小妞们从我身边消失了,就连这些手足般的兄弟也渐渐的不见了,对此我有好几年都接受不了,再后来,上了山就好了。

  7
  我的父亲在我小的时候就上船了,这么些年不曾回来。不仅是我,在五甲我们这代人的许多父亲都这么从水域出发,留下一些可供。或许是和水太近的关系,这些父亲过于相信钱财如潮汐般一夜之间降临。我能想象那是一个夜晚,一定是夜晚,就在五甲区上空的汽笛回响一阵子之后,这些英雄踏上船,带着些许眷念和依依不舍,提着破包离岸而去。他们中间只有非常非常少的一两个人才会想到这辈子他们都不再归来。俄耳甫斯在船上演奏二胡,一支短笛的声音顺水而去,而仙人乘笛纷纷跟随,就在这时,我听到今夜最后一声汽笛停止了,尾音在龙王山上打一个八卦图的旋儿随后上青天。
  即便父亲们许下诺言却多年未归,龙王山的这些孩子们则没什么悲伤,既不互相嘲笑也不独自暗泣。这些年我们很少为此烦恼,也绝不承认如电视里演的那样,从小没了父亲就多么多么凄惨。或许,在五甲的一些深夜大多数人和我一样有深深浅浅的东西,用宝剑和烈酒挑逗我们雄性的要踏浪而行的心──这可能是那个父亲留给我们的一些东西。我们继承了他们的野心,谁知道呢?谁知道父亲的消失造就的儿女是什么样的鬼东西呢?母亲告诉过我,父亲临行前嘱咐过,他会带着大笔的钱回来,在他回来之前我必须留在家里。这个谈不上理智的谎言是五甲所有做母亲必须要说出的话,一如过年时的吉祥话,出去游玩时被嘱咐的“早点归家”一般。年轻的人们谁去听呢,七七八八的,到了年龄,自己沉沉默默的就离开了五甲。似乎一个少年出门闯荡江湖并非一件意义非凡的事。
  还有些女孩呢,也没了父亲,大概要惨些,但这些失了父爱的姑娘们一律在五甲以美貌闻名,甚至有震惊黄州的货色。城里盛传的“五朵金花”中有三个都来自五甲,她们各有各的本事,使她们的名字在黄州的小道消息中传播。为她们打架斗殴自杀都不在少数,有个男的一夜之间将黄州城街道栽种的小树苗全部拔光,只为告诉小丽他爱她,当然这等行为只落得让人不齿。

  8
  所以,当小丽跑到我家的时候还是把我吓呆了。整个城市都略有耳闻的女孩,大大方方向我的母亲打过招呼,穿过狭长的客厅,从昏暗的小灯泡下披着更加昏暗漆黑的黑发走进我的房间,她喊我的名字。她喊得那么笃定,两个字喊得颇含深意,像我欠了她多少年的恩爱缠绵。她双手摆在身前,右手抓着左手,背对着我妈妈的惊诧,笑得既隐秘又聪明。我很会意的将门关上。
  “你不要和任何人说我在你这里过夜,那会给你带来麻烦的。”她把外套挂在门后,她不再是进门时对着我妈说话时那个带着幼稚腔的小姑娘了。
  “你放心,到明天我都不认为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是真的。我的朋友估计也会觉得我在吹牛。我妈也不会说出去的。”
  她如约笑了起来。“你老在龙王山上想什么秘密呢?”
  “啊啊,”这是个我没料到的问题,“我没干什么,我只是喜欢在山上走走。”
  “我在山上遇见你很多次,我觉得喜欢在龙王山上走走的小伙子很不错。”她在床边坐下来。
  “啊,我从来没在山上看到你。”
  “我知道。我一看到人就躲开。”她叼着烟,穿着丝袜的双腿在床边,床单轻轻摆动。脚尖。她叼着烟环视我的房间。
  “你要吃点什么吗?”
  我们坐在床上吃烧鸡,喝着啤酒。她半跪在床上,指尖发亮,像电影里的漂亮姑娘那样把鸡肉掰开吃,吮吸时发出轻微声音。“你把这儿搞得像个烛光晚餐。”她开心地说。
  “嘿嘿,我就是想让你在这里过得好一点。”
  “把你写的诗给我看看吧。”
  “啊,什么诗?我没写诗的。”
  “我刚看见你藏起来的。”
  “哦哦,那个,还没拼完,那个不是我写的,是山上的字,我前几年觉得好玩,想把它拼出来。“她把那些小纸片拿过去看,看了几眼,叠整齐,放在桌上。“你应该把它拼完。”她说。

  9
  母亲说,第一次上龙王山是父亲带我上来的,那时候龙王山还不像现在有那么多人。据母亲说,那次有三个少年在山腰的一棵树上摘板栗,我好奇地看着他们打落在地的一两个果实。父亲上前为我讨要了一个带刺的小球,“他说你捏在手里玩了很久。”她说。
  可龙王山上没有板栗树,我一棵都没有看到过。这么多年我在山中,寻遍了整座山,我甚至不知道板栗树长成什么样子。可每当板栗丰收的季节,我都会在山中去寻找那棵父亲为我讨来板栗的一棵树。于是我幻想着那两个少年,一个把板栗打落在地,另一个在树下捡,相片中那个大不了我几岁的面色红润的青年拉着被幻化出来的一个小孩儿,讨要了一团板栗。
  在山中闲逛去遇见那棵树,我猜测那棵树很大,是一棵参天大树,并有水泥墩把树围绕起来,树非常青翠,看到这棵树在拐角出现时,会有古筝突然响起并揉了一下弦的心绪松动。一个如我的少年在树上,向那青年方向抛来一团板栗。
  可我至今只知道包裹板栗的是一团刺,里面有几个板栗,板栗树、板栗的真实模样都不清楚。更不要提我的父亲了。我迟早要长成父亲留下的相片中的年纪,我觉得那大概会是个分水岭。
  在睡梦中都有注视自己的东西。很小的时候就会有人注视着我,从天空、大地,从流淌不知的水,从春天里漫天遍野的蒲公英,从一片叶子那里,有人看到我。这让我即使闭上眼睛都会感觉到存在的独一无二地被注视。分水岭或许就在这儿。

  10
  龙王山从我可以记住它开始,就没有板栗树,也没有逃学而来取板栗的少年。只有逃学的少年,和一些上辈子失散的需要这辈子用苟合来弥补的情侣。还有山下广场上那些到现在还放着的李玲玉的歌的小商店和算命的瞎子。那些瞎子,即使你每天从他们身边走过,他都会和蔼地向你挥挥手,意图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面上洋溢着幸福、前方、已知、信任的笑容。“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那些穿着黑色旧西装下身穿着西裤踏着褶皱极多的方头皮鞋的中年男人,走路时总微微欠着身,他们从进人群或从人群里走出来,带着一身抖不掉的灰尘,都是我认为龙王山上行走的极悲苦的人。还有那些在龙王山正门小广场上唱着黄梅戏的小合唱团,无论凄风细雨的凉亭里,或是槐树巨大树荫的遮挡中,一两把吱吱呀呀的二胡和半老的年华尽逝的眉宇间微微美妇模样的女人。我从不觉得我会是他们其中的一位。永远不。我更不会是在山腰小路之间倒着行走的老头,我是说我的未来,我的末日到来之前的那些苍老的年纪里,我也不会变成一个需要在路上倒退着行走来保存自己更长久呼吸的老头儿。又,或许我错了。
  我应是与众不同。我和在龙王山上的人不同,和五甲那些人不同。尽管更多时候我看上去和那些人没什么不同,但我用我在山中的年月证明了我们之间的不同,他们上山,然后下山,而我不。
  但那又如何解释有人无时无刻的看着我、关注我和嘲笑我。而是一个叫汪国真的人改变了这些东西,他是蔡青家那一堆黄色小说之外的另一些无用的书。不知道蔡青是从何处弄来的这些书,参杂着黄色书刊和文学书籍。那是撕毁了前一半的残书,那残留下来的半本书的第一页上写着,“是否/你已把我遗忘/不然为何/杳无音信/天各一方”。从封底那些夸赞中我知道了这个人叫汪国真。而那第一句被我看在眼里的诗,显然打动了我。为了这句话,我拿走了这本书,以及压在这本书下的《圣经》。最先我央着蔡青与我一起把这些诗抄在笔记本上,他煞有其事地同我把这件事做了。我们把那本书撕成两半,一人抄一半,偶尔我们互相赞叹一下书中的某一句经典得不行的话。等到蔡青终于坚守不住毅然全身心继续投入在兄弟们的性启蒙的知识海洋中时,我也可以按照诗中的模样写下类似的东西。而后来,我又撕掉了这些东西,每一张曾经写得热情洋溢的信纸,都撕得粉粉碎,从山下抛洒,我为它们的消失惋惜,又找出理由——可能是因为一生里唯一有过的过错,就是离悲欢离合太近。这十年我常望着纸片儿如雪花般洒落在五甲上空,你不得不这么做,如那些荣光和青春。

  11
  我常常想做这样一个人,到处走走,在我认识和不认识的城市呆一呆。有钱就用,没钱就要饭,没地方睡就在公园、火车站、小巷和楼道。我想我可以是一个乞讨要饭的人。在我行走在这么多城市的路途之中,或许我会遇见一个女孩,她对于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羡慕极了,她会劝我留下来。那么我留下来了,接着我又离开了她,去往另一个城市。
  而我现在只是烦躁地在龙王山上呆着,从山上望着这个破烂的城市闪烁的一些霓虹灯。那些人在灯火里穿梭。直到永生。
  很早开始我就喜欢上从山顶眼前模糊地看这个城市,鸟瞰它。尤其是在夜里,我能像一个异乡人那样看着它。看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看温暖的灯在厨房和卧室亮起来,而一个个的我就在这些灯光的楼下,背着行李,从每一户人家楼下经过。遇见过一些猫,一些狗,一些植物和风一样的龙骑士。它们不会来影响我的行走,它们不理睬我的行李,没有人记得这样一张陌生的面孔。
  我看得见我家的灯,它最初的时候也亮着灯,也很温暖,就像心情不好时喝着的小半瓶冰凉啤酒。而它无法解决我的烦躁。就像小丽在山上看到我,看到我安静地坐在望江亭里的石椅上望着山下,她以为我内心平静。
  我想小丽也解决不了我的忧愁。此时她在哪里呢?是坐上那条逆流而上的船,在武汉,在宜昌,在张飞庙,在白帝城,有没有她停留的足迹,她有没有下船?在夜色里望着远处望不见的青山,在浓浓的黑暗里她有个新身份并为这个谁也不知晓的新身份落泪。她会不会。
  小丽的到来就像是十几年中生命里突然的热烈突然的张开,出现的一点点生气。即便我还是混迹在街头巷尾,在桌球室和游戏机室打发日子,然而时间过得飞快起来。这预示着时间在她来了之后变得飘忽不定。我仍然打发着日子,而这个打开一扇门进来又关上这扇门出去的人,一定是改变了些什么。

  12
  我感觉自己没有聚集起的力量拼凑那些词。有种奇怪的能量在阻止我拼下去,在小丽出现在我生命里之后,我似乎再也无法回到一种冥想地状态之中,满脑子都是那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它们不仅是影像,也是一串串停止不了的字句,在脑袋里愚蠢而顽固地穿梭。每天我都似个被发配边疆的人,既无紧要的事,也无要做的事情。就在这时,传言洪水快到了。
  传言是这次可能的决堤和堤岸里的白蚁有关。它们在这片堤坝里生活了很久。这个我知道。每年春夏时,有一些带翅膀的白蚂蚁就在大堤上飞舞,假如认真地凭着昏暗的光在地上寻它们,可以看到它们从地里面钻出来,虎头虎脑飞上天。它们在地面低飞,在空中搏斗纠缠,或许是翅膀先脱落在地,又或许是它们先自行降落。这群翅膀薄脆的小昆虫,我很怀念一只只按死它们时的我的童年。而童年就像是一群群飞在空中的白蚂蚁,一只只被我们按死,它们从一些黑巢穴里大量涌出。现在这些白蚂蚁占据了整个堤坝。在一个晚上,涨潮时,一个虫洞里灌入了水。就在离五甲不远的那段堤坝里。
  五甲的人是在夜里被人叫喊起来的,他们用拳头擂着门,像即将入室抢劫的人,让我们拿上被褥和简单衣服以及值钱的东西,马上转移到龙王山上。后来这些繁琐冗长的警告变成了走街串巷的警报,既简单又大方。小孩在街尖欢快地尖叫:“洪水来啦洪水来啦!”这些江边生长的浪里白条似乎对这些警告无动于衷,只是出于礼貌和对政府的安排的认同而睡眼惺忪地抱着枕头、被子,口袋里胡乱塞进去存折、一点点现金和可能的金银首饰,慢慢锁上门,开着电筒梦游般地随着人潮上龙王山。我夹着凉席、被褥飞快地到达了山顶,母亲空着手,举着电筒,和她的牌友兼同事们一起游游荡荡,踩着虫子和植物的尸体懒散地上山。女孩子们还带了许多食物和蜡烛,准备在山上过一个漂亮地初夏之夜。

  13
  天气是从传言开始变得热不可耐的,天气也更也不见凉爽,到处都一片闷热,确实是有点灾难来临的迹象。有些胆小的,就在家门口支好电灯,把桌子摆好,在那儿通宵打麻将。她们指派自己的儿子或别的什么亲人在江堤那里放哨,一旦发现洪水的到来就招呼他们。而这些孩子或年轻人们,多数也只是在离自己母亲稍远的地方玩着扑克,把一点钱在几个人手里倒来倒去。
  对于年轻人而言,灾难带来的喜悦感使得这种嘱咐更像是假托的自我安慰,真来了洪水,那些支着桌子打牌的母亲们也是都得把手里的没用的牌都换出去。
  大部分人都留在了自己家附近,夜晚尽量有一半的人醒着,即便去睡,枕头也要朝离长江近的那一头放着。山下深夜还有密密麻麻的的灯火,远一点的长江在夜色里看不出半点变化。被白蚁腐蚀过的堤坝那边灯火通明。更小一些的孩子在为不用上课庆幸,他们在人群里打闹,发出喧嚣之声。而此时,我发现周宾消失了。
  我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去落脚的地方,那些曾经留宿过他的好朋友们都声称,自流言起,再也没看到过他。我不顾潮水随时袭来的警告,到人少的地方去找,到日夜开工的即将溃堤的地方去找,一路上除了几只落下的破鞋和毛巾,没有一个胆大的人影。我们在离山最近的路上不说话,吸着烟,想着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会去哪里。后来我独自在山上时就想,或许就因为当五甲被清空时,这个孑然一身的人是不是突然发现了生活的漏洞。
  我在心里祈祷堤坝垮塌淹没五甲。

  14
  周宾貌似命犯天煞孤星,母亲早早去世,父亲娶了后母没多久查出癌症在病床上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几年。周宾读初三时父亲去世,出殡那天他没哭──他父亲在死之前那几年脾气暴躁,不知是怨没钱医治还是癌症本身的无药可医,整天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吹那支“韩湘子”牌竹笛,断了魂的时断时续的笛声绕着他屋外的露天牌铺、那几个赌红了眼的赌徒,和抓着菜篮子沿小街而过的嫂子们的周围,几条叼着骨头的野狗、散落在地的恢复一点尊严的扑克国王KING和拿到两个小丑的红眼赌徒,他们在笛声中暗喜。笛子声音停止有时是因为他父亲疼得厉害,有时因为哭得太厉害。最初周宾离家不归就因为看到他父亲得知自己身患癌症时的眼泪。
  “他居然哭了。”周宾气愤地说。对打架凶狠的周宾而言,死是早晚的。周宾父亲去世那天,我们正陪着蔡青在看毛片。一个妇女跌跌撞撞冲进录像厅,煞有其事歇斯底里带着泪花地大声喊:“周宾,你爸去了!”
  周宾淡定地看完那一组镜头才起声离开,没过多久,疼爱我的奶奶死时,我也学习了周宾的在葬礼和出殡时的淡定,绝不哭泣。不过,当所有的人祭拜完他父亲后,他跪下来给所有人磕三个响头的举动,却是不允许去学的。
  周宾打架下手极重,从不留后路,即便是同学之间的小矛盾,打起来都要三四个人去拉扯才能架开。他很少归家,一般都与我们混在一起,夜里钻到我们的屋子里,随便和谁凑合一夜,清晨起床,我们的母亲看到他和我们同榻而眠也不奇怪,喊起来一起吃早餐去上学,仿佛我们在某一夜突然多出来的亲生兄弟。在接下来的一个晚上他不来也没人多问。
  这就是龙王山下的五甲的寄生混居。偶尔,还会有几个人加入进来,但那些个人从不固定,只是我们生命中必须出现的一些客串者。和客串者们的相识没什么必然,基本上都是从借宿开始。整个五甲仿佛是一个大的免费旅社,谁要到谁家里睡觉过夜,只是和母亲打个招呼。有的连招呼都不用打,半夜有人敲门,去开了,一个陌生但有点眼熟的人站在门口,一脸倦意,随便报个人名就走进来,跌跌撞撞上了床,俩人既可以没完没了的聊天,有时也闷头就睡。我想,这些借宿者,比我更想把这个地方淹没。

  15
  在防空洞中,有我和小丽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碰面。之前在五甲看到过她,众人的指指点点和围绕她、或是将围绕她一生的幼时侵犯话题,她从话题的左边走到右边,从台球桌的左边走到右边,从透过游戏机室的第一扇窗走到最后一扇窗,从八岁走到十八岁。这些年多多少少见过她几次,她的身份也越来越多,校花、万人迷(骑)、骚货、尖子生……最有名的当然是“五朵金花”之一。她家的身世与我们相似,父亲跑船偶尔归来,只一个多病的母亲在家,住在五甲的一角,真正在龙王山的山脚下。
  虽然见过她这么多次,我从未有认识她的打算,不知是因为围在她身边的人太多,还是初中毕业后的她传闻越来越多,又或是她幼时的经历。总之不仅是我,还是我的兄弟,打桌球时静止般看她经过也罢,游戏机室里的格斗失去秒杀的机会也罢,她不过是匆匆或缓缓从五甲的左边走到右边的一个美丽的女孩儿,没有非分之想,她独自默默走过五甲的街道──还是那些人围在她身边,那些荣耀缠身赌徒、船工和叫嚣着要砍死谁从她身边故意跑过的小流氓,还有那些三言两语指桑骂槐独具慧眼的新老嫂子们。她沉默而步履缓慢的在五甲移动,或是去买点什么,周围发生的任何事都与她无关,沉静得像一只鹤,一朵白菊,又或是在那天清晨在果园场去偷桃子我们遇见前方无尽的使我们发呆怔住如我们心中一层悲苦似的雾气中的她。反正就那么安安静静的穿梭在五甲。在五甲之外,我们偶尔也看得到她,在那些唱歌的小茶室,或首富大酒店的门口。那是另一个她,欢声笑语地从一辆车里上去或下来,在门口和一群染黄了头发的男女们抽着烟,时而一个男孩走到她面前,贴着面说句悄悄话,继而哈哈大笑。我见到过她,在五甲之外,这两个她我都见过。但我从没去下个判断,哪一个她才是真正的她。她在我们的世界之外,除了偶尔遇见她,有一点点希望她还记得过去在哪个地方见过我。那也不过是擦肩而过时的一点点儿念想,擦完肩,我就不记得她,就像两颗行星在宇宙中堪堪擦肩而过,虽有火星撞地球的巨大刺激,但一旦完好无损的擦肩而过,不过是一个东一个西的两个球体,你有你的轨道,我有我的围绕。直至防空洞中一次次相遇和没有约定的约见。

  16
  在黑暗里多寂静,仿佛蒸发快乐正悄悄流回来,就像不远处长江里正在消失的人间的汽笛声。我爱这种彻底的黑暗,没有一丝光线,没有一丝声音。防空洞很长很长,每一次我们都没有探完,总是走到半路就被害怕的女孩央求着回来,我也没有能力独自走完它。我爱它是因为它的黑暗和回声。在防空洞里唱歌是件愉快的事情,回声悠长,仿佛是在舞台中央,歌声撞击着墙壁,跌跌撞撞,没有如在山中的树、花、风、空气和江水能吸收和阻拦我的声音。在黑暗中,下一秒,直射的灯光打在我身上,接着掌声雷动。可以在黑暗里跳支自编的舞,就是肢体凌乱的舞动,既可以有节奏,也可以乱来,边走边跳,也边走边唱,或是对着空气狠狠的挥出左勾拳,这儿没有观众没有听众,反正在黑暗里,我偶尔是水里飘动的一片萍,也可以是蝰蛇嘴边一点毒。在彻底的黑暗中,我几乎可以碰到自由的嘴唇。
  第一次,小丽从防空洞深处的黑暗中走到我的黑暗里来,在我的领地边缘──她的位置很奇妙,在我和她彼此的防空洞中的黑暗领域里,退一步我则不敢追赶,进一步又可以抱住她。
  “你是在跳舞吗?”这真是废话,难道在这防空洞中凌乱地带着踢踏舞、迈克尔杰克逊的滑步和空气中位置不定的发声器官还不能说明一切?
  “啊啊?”我吓了一跳。
  “你是在跳舞吗?”她又问了一次。
  “哇,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在里面的?吓死我了。”这时候她把灯打开看我的表情。“嘿嘿”,我尴尬地讪笑两声,我都不能反问她是谁。
  “我比你先进来。本来不想打扰你跳舞的,但现在我要出去了。”她说。
  “我没在跳舞。”
  “是不是喔!”
  “你不是要出去吗?”通道没那么宽敞,我退后一步,把声音换了个位置,“去吧,小心水,砖头靠在里头这堵墙边,应该看得到一点。”
  “我知道,你不觉得砖头比以前多一些了吗?”
  “呃……我以前在里面的时候你进来过?”我在口袋里摸着。
  “是呢。”她已经走在出防空洞的路上了。那个逆光的影子在圆形的光圈中。
  “喂!”我喊了下她,估摸着她回头了,我就把打火机打着。
  是她。

  17
  她大约有十七、八岁,直直的、在黑暗中有比黑暗更乌黑的黑发齐着耳根,前额精致秀美,目光微有倦怠。打火机亮起的下一秒我以为会看到她的惊讶,但她向我展露了一个很小、很矜持的笑容。那笑容出奇灿烂,浅浅而含蓄,像盛装打扮去监牢探望自己的夫君那样的早嫁少妇那样笑了一下。眼睛在火光中亮得出奇,以至于打火机关掉,我都可以看见她眼中闪着的光,和,青色的她,明眸皓齿地笑。很久以后我都忘不了这一幕,像是一本书中女主人公第一次出场时的页码,你不记得是多少页,但总能迅速翻到那一页,在书本中,在脑海里,想到那一幕,她穿的衣服,她一丝一毫的美,她行走的姿态,她的一举一动,她全部的美,就像那个诗人说的:哦,美……
  就是这样,无论如何,当我们看到一个美丽的姑娘,总是先惊诧于她的美,继而才会想起来自己见过她认识她。想起她的名字时打火机已经不烫手了。“嗯?”她不着边际又似包含一切该问的问题似的发出疑问。
  “啊啊,没想到你会来这里。”“你”这个字我咬得很重。
  “那我应该在哪里呢?”在迪厅?在练歌房?在电影院录像厅?在别的男人怀里。而不是在这。一个防空洞。
  “我的意思是这个地方……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呢?练习跳舞?你跳得也不怎么样嘛,乱七八糟的。”
  “我这不算跳舞,我也不会跳舞。我只是说,这里,没什么好玩的。我到这儿是为了安静的想些事情。”我说。你看得见我跳舞吗?
  “我也是在这里想事情啊。”她倒是没走,反而转过身和我说话了。
  “我没打扰你吧。”我有点没话找话了。
  “你说呢?”
  “如果我知道是你在这里我就不干这么些事情了。”
  她停了十多秒,然后火光燃起来,原来她抽烟的,背对着我,把香烟点燃了,抽了一口才转过来。“晚上到你家去借宿一晚有问题吗?”她问。
  “可以啊,随时来都可以啊!反正随便谁到我家睡都不管的。”我感觉我回答的还算快,也算镇静。
  “但要保密。最好你妈妈也不知道。我最近出了点麻烦,要是让别人知道我睡在你们家,可能对你不利。”
  “没事。瞒着我妈不好,我就说你要去,让她不要和任何人讲,反正她也知道你。”
  “哦,是吗?”
  “哦哦哦,我是说都在五甲,谁不知道谁呢?”
  “好吧,晚上十点半,你家后门,你把门敞开。
  “别开灯。”她走出去的时候补充。

  18
  我觉得夜晚首先是滑落在长江之中,而后才到达山顶。黄昏在长河里,黄昏倒更像一面镜子,把光折射给小丽,把她的所有都映出来。我们呆呆地看着远方的江水,似乎能看见一些滚落江心的草种,也没有说话。
  我事先在草丛中藏了一瓶烟台产的劣制葡萄酒,大概是威龙牌,玻璃瓶很漂亮。我和她坐在石凳上,屁股冰凉。上山的时候我拉过她一下,她的手指应该很容易捏碎,细细的,我一拿住就想用力将它捏碎再听那动听的叫声。我放开她的手。我因此不好意思的在黑暗的裤裆里勃起了一下。
  她一再笑话我的年纪和这瓶葡萄酒造就的一点儿小浪漫。我记得我当时表现得越来越紧张,比昨天夜晚在我家看见她还要恐慌、比在龙王山上遇见她的惊艳还要紧张。就在那时,我知道我做不成任何一个五甲的让人羡慕的流氓。
  离黄昏越远,我的话越少,在黑暗里盯着她其实我看不清的美丽的脸也很好,有光线时我反而不敢直视她。我们谁也没碰她年幼时的痛苦话题,虽然我那么想问一问,很多时候,我都想这样问一问。我猜她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过那件事。任何人。我们谈了些对龙王山的感受,这时我才知道,她也像我一样爱上龙王山,从小到大。她说,她在山中遇见我很多回,这简直让我惊讶。在黑暗中,我羞愧地想起,那些我独自一人在山上做的些不堪之事。
  夜晚的龙王山生了些雾气和露珠,很容易地将我们打湿,而我记得离太阳落山并没过去多久。此刻我们沉默在此,像坐在水边的两只绝情水鬼,只想用沉默把对方再骗回水中。最后还是我开腔了,开始说鬼故事,其中绿牙齿和背后的妈妈最拿手最好用。结果失败了。我想,当时如果我已经把那首词排好了,她可能会对我刮目相看一些。
  后来我们还是向沉默低头认错,承认这个时候还是沉默比较好。我们在一次性杯子里喝着葡萄酒,她想着自己的心事,我想着她的心事。在一次次打火机燃起的一点点光里,我放弃了最后一丁点要在床上造次的想法。那晚龙王山上的她,既不是那个被侮辱的小学四年级学生,也不是世面上流行的赫赫有名的五朵金花之一,只是和这天地间的灵物一样的人,像易碎的玉镯,像冰冷的青丝。

  19
  “你……你打算去哪里呢?”忍了很久,我还是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为此,我还得心中哀叹一声。
  “不知道,顺着江水走吧,南京啊上海啊,或者去上游。”她望着江水,抿了一口酒,只有在她喝酒的一瞬间,看得到她尘世的一面,那么这个夜晚的她,该是放下了多少面具啊。
  “留下来不行吗?我觉得他还爱你的。”这是问了好多次的好问题。
  “已经不是爱不爱的问题了,昨天晚上不是和你说了吗?有些时候原谅了又能怎样呢?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你不会懂的啦。”她笑起来了,如昨夜的笑一样璀璨,而这笑容竟把这些日日夜夜全都抹平。我忽然感伤起来,为这个将逝去的夜晚,为那个已逝去的夜晚,虽然我整夜未眠,在床边,听见长夜里五甲放松下来和惊慌失措的响动,并凝视她,看她在微光里闪烁的肌肤,放着光,耀眼而灿烂。我觉得只要我看着她,就会觉得已经认识她五年、十年似的。我把这句话说给她听。
  “哈哈,你们男人有时候讲话真好听,尤其是诗人。”她把最后两个字讲得很重。
  “我才不是什么诗人呢。”我把剩下的酒倒在自己杯子里。我开心得要命。
  “我初中的时候也写过一点诗的。后来老师不让我写,我就丢了没写。”她把我的酒抢过去,“没酒了。你是按你的酒量准备的吧。”
  “我,我是怕,怕喝多了出事情。”
  “哼,”她笑起来,“想出事就不能怪酒。这句话是他说的,还蛮经典的。”她把酒喝完。
  “我们来捉迷藏吧。你在这里数一百下,然后来找我。”她说。
  “哈哈,你是说你躲在龙王山上吗?这些年你在山上看到我那么多次我都没见过你。我肯定找不到。”我说。
  “说不定是你没刻意找我所以没看见我呢?我保证不离开这座山。”她笑嘻嘻站起身,望着我,在黑暗中露出顽皮的玩闹的祈求。
  “我只是说说嘛。这个山我太熟了,你到时候别发出声音,任何响动都逃不过我的耳朵。”我也站起来,望着她,在黑暗中用热情的眼神回应她。
  “那好,你数一百下。你输了,你就回到这儿来等我。”
  “我要是赢了呢?”
  “哈,好像你能赢似的。你说呢?”
  “你……我赢了,明天,不,以后,你就不要离开这里。我来保护你。”我装得跟个好人似的告诉她一个好人的答案。
  “你呀,根本不了解。除了这个,我可是什么都可能答应你的哦。”她媚媚地一笑,向我道个别,让我转身,催我数数。在她消失在树丛中时,我大声说:“别踩在树枝上噢,会落下来的。”她没有出声,我回头,身后是一片松涛,和松涛暂时的沉默。和一阵风,和松涛。我回头,九十九脱口而出。

  20
  我打心眼不愿她是躲在防空洞──我情愿她在夜晚幽会的松果和松果滚在一起的树丛中闪躲,我情愿她在敞开玲珑而苍老的心,打扮一下,混作黄昏打太极拳晚归的老者,把着宝剑,不知道是该杀人还是下山。嗯,或是她根本就会轻功,十四个叶片的轻踩轻踏就能从山下到山顶,此刻不过在我抬头找她时反方向掠过我,换根枝头栖身看我。或许她此刻就在我身后,我猛然一回头,身后只有夜晚和一些温柔的正在死去的小虫和清理下坠翅膀的清风。
  我快速地在脑中将她可能躲藏和出现的场地浏览了一次,她既然说要我去寻她,其实必然不会藏在附近观察我并永远和我保持距离。她只会在某处,用那颗藏在山中的心安静等待,像这么多年有她无她均在泥土流逝的龙王山。她不会出现在恋人热吻的松林,不会在入山初铺着石板的小广场,她不在望江亭,不在任何供人喘息歇脚的处所,那不是她该去的地方。按她的话,她和她的心一样,拒绝一切陌生人的踏入。她可能比我还了解这座山,因她行走在没有路的山中。那她只能在那里,在那个防空洞里。
  虽然从小就在龙王山上玩,但山南还是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地方。山南有一些坟墓,对于我们这几乎是个禁地,虽说常提议去玩抄坟碑的游戏,但一次都没有落实过。老强告诉过我山南有吃了增强性欲的野果,我也只是听说。有一次为收集齐鹅卵石路上的字曾几次走入山南深处,看见一个男人背对着我望着峭壁上的红果子发呆,有跃跃欲试想踏上悬崖采摘的意思。我躲在树丛里等了三个多小时也没看见他爬上去。我想他可能又穷又胆小。

  21
  刚念初三的时候,做作文写过一句话:在山穷或水尽时哭泣,不会被死亡击中。这或许就是瞧见那一秋的悲凉的一只孤雁从头顶划过后的。又或是确实想博得新班主任的青睐来突发奇想。现在想来,也不过是看了大雁南飞也有归期,何况父亲呢?于是秋天成为四季里的一个断章,现在呢,初春也变得像个秋天。或许只有夏天值得迷恋,空闲而躁动,颇有点轻装上阵四海为家的味道。只有夏天,深夜未归,母亲才不会过分担心。五甲没有夏日的母亲担心自己的孩子,又冻不死。至于那条长江,五甲还未有人淹死在里面。如果说五甲的小孩夏天溺死在江中,大抵在人前哭几声都显得不好意思,只能讪讪说句活该活该。长江的水淹不死五甲的孩子。否则呢?父亲们尽管从不露面,但也都是浪里白条的好汉。
  夏。我或许应该一直记住这个季节。或努力忘记。反正我觉得,如果一个人努力去记住某样东西或某个时间,未来的时候,就会努力死死的忘记它们。如我这般,每年夏季,总要努力找点事情做做。比如问一问老香樟上被放生过的猴子,它会从很远的地方找来松果砸中我。要不,去问那点在枝桠上的云雀,让它终于确认我毫无攻击性后不耐烦地飞开。自然,我最想问的是小丽,我很想站在一个夏天的她的面前,右手掌心贴在心脏部位一会儿,把掌心翻开自己看一眼,像看到捂了一手的血,再满脸疑惑把手掌伸到她眼前。我轻轻问你:“怎么会搞成这样?”
  第一夜就那么奇怪的望了她一夜。几乎没有任何陌生感。这个虽然偶尔在五甲会见到的貌若天仙的黄州“五朵金花”之一,那么高不可攀的只可能属于某个大哥的人儿,会安静的睡在我身边。
  第二天,她如那些到我家来睡的半熟不熟的朋友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在黎明时,我终于熬不过睡了过去。我第一次了解那种心痒难耐。一个女孩只盖着薄薄的褐色毛毯,裸露着双腿睡在你身边,江风一阵一阵打来,还有远去的汽笛声。我唯一在夜里能做到的,就是忍住不去抚摸她。等我醒来,她没有了,我轻轻嗅着毛毯上她残留的气味——这与在龙王山上闻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是多么的不同。

  22
  她看上去消失了,可从那一夜之后的这一周里,我既可以一天看到她好几回,偶尔几日不见微微忘记了她,却又在五甲某个地方看到她。而以前,几个星期或是几个月才能看她回一次五甲,只短暂停留换个衣服或拿点什么就很快坐上停在大路上的黑色轿车里走了。
  在最早的一个星期里,遇见的她是多么好。她在那群吵吵嚷嚷的赤膊赌徒叼烟眯眼打出一个方块3的牌铺后的小巷里。她站起身,放那只花猫儿走开,侧着头,把黑发撩开一点,看到我,微微一笑,转到另一个小巷。她像一些简单干净的白纱样的物质被风吹来,来的痛快,来得又很轻。隔几个小时,她又在桌球室的幽暗角落,端着一瓶汽水,观望着灯光下球技高潮的持杆者。那里烟雾缭绕,桌球的撞击声和白球滚落入袋后的叫骂,她就安静地呆着,或是小喝一口汽水,看到我,放下汽水瓶,从后门走掉。有时也不走,反而向我走来,吓得我不敢动弹,直看到她从我身边经过。她喊我的名字,轻轻的,带着叹息,仿佛在拿我的名字发问,而我的名字又恰巧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总是遇见她,原因是五甲太小了。所有人都这么说。小到什么程度呢,你刚在桌球室里输掉这个星期的早餐钱烦闷的去向下一个桌球室,你还能遇见这个球手。又或是你在江边游泳上岸时丢失了衣服,回家时却在路上遇见小偷穿着它却还不能去索取,因为五甲太小了,小到我们不能在五甲要回被偷窃的东西。早一些的时候,两伙人打架结束在同一个宵夜摊遇见会再打一场,后来发现这样打下去,天天都无法休止。于是,五甲里的仇恨只有一次,谁也不能天天呆在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世界里。可长久的呆在爱恋的人眼中呢?我们的父亲是因此而远离母亲们吗?
  过了第一个星期,小丽在五甲的行踪变得更加高调,她开始接触很多人,很多男人。我艰难地透过粉色玻璃窗看到过她在小街上的音乐茶座里和人调笑。那个男孩离得她很近,近到一个假装不小心,手就可以碰到她的胸。我也在深夜的烧烤摊上远远看她提着啤酒瓶与人拼酒,而茶座中的男孩换作另外的人。而此刻的我,只是她借宿一宿而无人知晓的人而已。看到她游离在这么多男人之间,我憎恨似的去想,她肯定被男人狠狠的伤害过,如果没有,那么我祈祷以后肯定会有。
  而在防空洞中,当她静静从黑暗的另一头走过来,那么容易的发现我时,就洗刷所有我的憎恨。哪怕她比我晚到防空洞,就在黑暗中从我身边轻轻走过,然后喊我的名字,轻轻的,带着叹息,仿佛在拿我的名字发问,而我的名字又恰巧是这个问题的答案。每次她在防空洞里找到我,都会让我大吃一惊,这无法习惯。仿佛她每时每刻都呆在这个防空洞中,与黑暗同在,与黑暗中的所有声音同在,乃至这个巨大深邃的防空洞与她同体,走入这个防空洞,就是走入她的内心深处。在她在地窖中找到我时,我就有这种感觉。
  可又不仅在防空洞中,她似乎可以轻而易举的在这座山中的任何地方寻到我,在那些天里。直到潮水来临。

  23
  一个循环得没完没了的老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大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有座山……每重复一次就多两个和尚而使得那座山增添一份神秘感。这么多年的叙述缠绕流传而去,让人疑惑这个故事会不会因两个和尚的谈话太长,已情同父子,已不忍结束。而都有结束的一天。
  我现在愈加肯定她在那防空洞里了。我花了近一个小时在山里逛荡,从山南绕到山北,既去了情侣常去相对隐蔽的草丛,也到了老头打太极拳期待长生的长生广场,还有望江亭里望着江水和莫须有总有一天会出现的父亲。总之,龙王山上几个较为引人注意的地方都去了。她都不在。但我觉得,或许就在100秒之前,她来过这些地方,也在那个草丛附近的视觉死角里呆过,看一对情侣温暖着身下的草丛,情欲难耐又依依不舍抚摸着她温暖纤细的脚踝之后整理了衣服下山;她也看见了晚归的那个提剑的老头望一眼已堕入无意义的虚无的天色,从白鹤亮翅硬生生地手势分手平举两手垂落并步还原,踌躇在去与留之间;她也看见即将滚入江心的今晚最后一个草种,还有五甲批量打开的固定数量的越注视越疑问是不是到了异乡的灯火。而数过一百以后呢,给我留下一个凌乱的草丛、一个欲下山欲杀人的老头和一丝草种滚落江心后水面的涟漪。
  她就在这座山中。我看着这座藏着她的山,这么多年,这么多次,或许在山中都与她偶遇。我想,一座山,会因为突然知晓另一个人的存在而变得陌生,变得让你必须不得不再一次去认识一座山。如果老故事中老和尚对小和尚说话时,一直有个人在一旁聆听──才使后人知晓这个永无完结的故事──如果你突然在故事中发现多了一个人,一切将重头返回未知。如果当初是我发现她独自一人在山中漫步,我会去惊扰她吗?还是如她一样,一步步跟随我,看我举动,当个山中独旅的插曲,看我一步步上山,看我扶起路边被摇坏的小树,看我一脸坏笑地观察那个把太极拳打成罗汉拳的中年蠢货,看我在情侣们打滚的草丛里撒尿,看我捡起他们丢下的卫生纸或避孕套……看我独自凝望江心满满怀心事的一副落泪儿子的模样。想起这些,我突然无比开心起来,一种被恋爱的感觉油然而生,如果有一个女孩这样去窥看你的孤独。我在山中忽地遇见她的山,这相逢真让人痛苦。

  24
  如果去防空洞寻她,仿佛可以是已经预知的结果。如果她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又怎会让我发现?我无可奈何来到防空洞入口,黑黝黝的树林,轻摇摇的风,初夏的夜怡人,可我顾不上这些了。我在防空洞入口点了支烟,还故意咳嗽几声──要知道,想悄悄进防空洞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在防空洞里玩的时候,至少有两次碰见进来偷情的情侣。他们踩着砖头进入防空洞内部的声音一直可以传到防空洞尽头。
  我走进防空洞,弄出极大的响动,响亮地对着黑暗的空气说:“我知道你在这里面。出来吧,省得我找啦。”没有声音,“啦”字的回声嗡嗡地响了一会儿。“我只要守在这儿,你迟早会出来的。你总要吃饭不是吗?嘿嘿。”
  没有声音,“嘿”字的带着诡辩的回声弄得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在黑暗里嘿嘿的笑真他妈不是什么好主意。我又说了几句,带着开玩笑的宁愿鱼死网破的语气,仿佛是在劝离家出走的躲藏至此的媳妇那样劝她早点钻出来回家好好过日子。她在黑暗里是那么无动于衷,防空洞里也没有发出任何异样的声音,好像她根本不在这里。我确信她在。我点了支烟接着劝,这回是直接以她的丈夫自居,把她比作离家出走的小媳妇,调侃了数句,仍没有结果。我把烟头丢下,向防空洞深处走去。
  转个弯,回头连夜色都看不见了。防空洞已探知的部分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左侧是墙壁,右侧则是一个接一个的空房间。我们从未走完过防空洞,不知笔直的走廊尽头是右拐,还是一面供人回头的墙壁。
  “我来找你啦!”回声在防空洞里回荡。
  每走到一个房间门口,我就打着一下打火机,向里瞄一眼,再快速地望一眼走廊,担心她在我检查房间时从我身边溜走。防空洞太安静了,我只能弄出声响,金属轻磕墙壁的声音在洞里远去,又回来。
  走到第七个房间,看那空无一人的房间,回头看走廊时猛地发现我巨大的影子正映在墙壁上,火光熄灭一瞬间时的黑暗让我又害怕又恐惧。如果小丽真的不在防空洞里,那我寻找的又是什么?
  这恐惧却找不到源头,不是那些狰狞的怪物,不是浑身鲜血呜呜低泣的女人,而是我孤身一人那些一个个噩梦醒来时的心有余悸却又记不得梦的内容的庆幸自己还活着之前的恐惧,又或许是这一切的集合的恐惧。黑暗的,孤独的。
  一边走,我一边安慰自己:她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只是沉默不语。一想到这个念头,我心里的恐惧又轻了些。
  不知道走了多久,可我既没有在黑暗中撞到她,也没有撞到任何其他东西。这条走廊或许贯穿着整座龙王山,而这个巨大无边的巨洞,灌满着恐惧,缠绕着这座山,缠绕在山中所有的人,我忽然意识到,死亡和爱真的像。
  我的软弱和恐惧已经无法抑制了,它们到达了顶端,到达了必须在我身体由里到外释放的边缘,到了浑身颤抖的未知时刻。我到了我自己恐惧的临界点。我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此时突然那恐惧有了即将盘旋的迹象,我开始向防空洞外奔跑,一边跑,一边把打火机打着,不停的点燃,不停的被风吹灭,不停的点燃不停的熄灭,整个防空洞响着我的脚步声,很快,我看到了光,那是夜色。而山下的五甲灯火通明,依稀看得到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人,还有人抱着东西,三三两两蹒跚朝山上走来。大口呼吸,又冷静下来我才意识到,手、手臂和全身都黏糊糊的,我必须换套衣服,再洗个澡。我借着光看了看手里满是污痕的刀,随手把它扔进陡坡里的野草中。

  25
  即将到来的洪水让我有了一个在龙王山铺床睡觉的夜晚,我找到了龙王山最适合露营的位置,给我和我的母亲安家。风景最好的一小块坡地,只容得下三张凉席的位置。而母亲就拿这个责怪我,说没有把席子铺在人多的地方。于是现在她收拾起她的铺盖和席子在离我三十米外的地方和她的朋友们聊天──那几个同我家一样,丈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女人。她抱着铺盖卷正儿八经地警告我不能下山,一副我一下山江水就要把我淹没的严肃表情。她转过身,迅速加入那堆正聊得七嘴八舌的女人堆里,她甚至没来得及放下被子,就以非常了解内幕的口吻进入了状态。她们谈论的内容围绕着堤坝坍塌展开,在她们的嘴里,堤坝的坍塌并非白蚁作祟,而是一群宝藏爱好者得知堤坝里埋着解放初期的城里最大的地主的一笔谣传财富。毕竟那白色的蚂蚁在堤岸飞舞了这么多年,总归会这么飞下去,怎么会突然引起决堤呢?
  我坐在自己的席子上,开始感觉有点伤感,毕竟周宾离开了。其实又是很嫉妒,毕竟每个离开的人都比留下的人更快离开伤感的桎梏。那些一起看在眼里的一草一木是会杀人的。而今夜就像个离别的夜晚,
  今夜的风带着上一年的风而来,我尽量把思绪控制在看一个人在黑暗的林子中去尿尿,而不是思念某个人,我渐渐开始学会在脑中去逃避某一个片段──那杀伤力极大的会让人持续抑郁的痛苦或美好的一天、一刻、一秒。老强在这时找到了我。这是我所有兄弟中,最后一个留在五甲的人。
  他在黑暗中朝我丢了支烟,我却没接住。
  “找你半天,你跑哪儿去了?”老强问。
  “啊,回家洗了个澡。”我微微颤的点着烟。
  “放屁,我从你家找的你。”但这显然不重要了,他又说,“喂,你有没有发现山上蚊子很多。”
  “啊,是啊,我以前晚上上山都要带风油精的。”
  “你身上有钱没有?我们现在去买点蚊香来卖,保证赚钱。第一时间出去,别让小超市的老板先发现了这个商机。再买点面包啤酒什么上来,肯定卖得掉。”
  “你个婊子真是准备发国难财啊。哈哈。”我把零花钱从短裤口袋里拿出来。
  我们俩人凑了钱向山下奔去,在一个半小时内我们购置了四十盘蚊香、二十瓶花露水、十盒风油精、三箱啤酒、六条香烟和一百个面包,另外还有十来个小手电和扑克牌。我们推着朱小毅他妈卖鱼的三轮车上了山,每个人手里拿着个手电筒,照着货物,开始在人群里以每样货物高出市价几块钱兜售。整个龙王山开始在一片骂骂咧咧的叫嚷声中展开了我们的营业。最初的骂声来自于我们的年龄和拘谨,毕竟价格要高出市价,有的甚至是两倍与市价。小卖店的女老板插起腰向五甲眺望,颇有指点江山的意思,却始终不敢回去。

  26
  当我们出售物品时,别人首先分辨我们是谁谁的儿子,然后才买货,每每听到物品的价格时就要破口大骂。我们很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老强的胆子大些,说这是送货上门,赚几块钱服务费而已,但还是惹得对方更粗暴的叫骂。在众多的叫骂声中还听得到蔡青狂躁地喊:“手电只卖这个价!原价卖给你我还不如吃了!别跟我提我妈,我妈来了也这个价!”遇见那些无理取闹的长辈,腆着脸想免费拿走,我们就停止交易继续推车向前兜售。到后来我们也六亲不认了,眼睛也不去看人,反正上山的都是熟人,只拿手电晃人眼睛,让他们不得不低头去看货。山上蚊子实在太多了,在大腿上拍打的声音像为这个夏夜的蚊群鼓掌似的,大家不得不向我们购买蚊香和花露水。这时大家都在夸奖我们会做生意,是聪明人。到后来有了疯狂抢购的局面,大家都高举着钞票要从这堆为数不多的货物里抢到点什么,是什么不重要,钻进人群买回点什么才行。所以经常出现买面包的人拿到了花露水,要扑克牌的手里抓着两瓶啤酒,他们在不远处私下交换。
  我看见我妈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的身影很是难过,她努力想挤进人群,手里捏着几张毛票,但又一次次被人潮挤出,毕竟她是女人,在一堆男人和年轻人中间太难占到便宜。我喊:“妈!妈!”居然有好几个女人在人群外答应我。我只好直呼母亲的姓名,把面包和花露水免费送给她。她在黑暗里有所动容。在闹哄哄的人群中,我似乎看到了小丽。那个更小时候的她,捏着几张毛票,站在人群的后面,安静地看着我。稚红的脸儿,脱了稚气的大眼睛含了些天真,和正在逝去的天真。她可以是帮她的母亲来买啤酒的,又或是她从山里的某个小洞穴中走出来趁着人多透透气。但在强壮的男孩面前她占不到任何便宜,还可能被人趁黑夜吃豆腐。她在远处观望,看着我,看我什么时候能看见她,然后我会自然地把她需要的一切送到她的面前,甚至整个三轮车上的货我都可以给她。她的面容在黑暗中一闪而过,如同没出现般的消失。那一刻我差不多就要把手里全部的货丢出去,我知道,就是此刻,她走了,今晚的第一条船上的汽笛声响了起来,像冰凉黑暗的地上浑身微微颤抖时发出的呻吟声,让人垂怜又瞬间心狠。这就是离别。

  27
  货很快就卖完了,事实上,除了得罪了很多五甲的人之外,我们根本没赚到什么钱。我们心灰意冷地推了三轮车,得把车还给小卖店的老板。
  下到半山腰我对老强说:“我们骑下去吧。”没等他反应过来,我踩动三轮车开始在落影盘旋的主山道上滑行并越来越快。我闭上眼睛,既然是闭上眼睛,我也知道车子现在行驶在什么地方,在哪个地方需要转弯,哪个地方有一个树洞。就算是忘记了,此刻又如何呢?
  路过与小丽对坐的那小亭,她还在那里,正喝光了杯中红酒,懒洋洋伸了个懒腰,展一下臂,像一只小肥雀那样惹人喜爱。我想把车停下来,但不能。车向山下飞奔而去,我一面欣喜一面悲伤得不行,但我知道,我的决定是对的,泯灭所有的希望,剩下来如死了的爱,才能如此真实而强烈。我轻轻安慰自己。
  老强那时似应和的喊一声“爽!”
  “你他妈眼睛睁开!睁开看着路啊!”老强在后面大喊,“这样才像过山车,哈哈哈哈。操!”
  我睁开眼,配合着他笑起来,小三轮飞快地向山下滑翔,尽管我带着一点刹车,那速度仍旧让我们像两个亡命之徒似的向下飞去。
  路过了那座老人雕像,“请问谁在你熟睡的时候误碰弓弦?”
  他在车后大声问我:“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从龙王山半山腰滚下去?你说是那时候速度快还是我们现在速度快?”
  我哈哈大笑了几声:“操,肯定是现在快,我们那时候滚下去几乎用了半个小时。”三轮车继续风驰电掣,尽管已经到了山下的尽头,那力量仍然在让我们下坠,下坠,向山下冲去,老强突然气喘吁吁地在我身后,几乎是贴着我的耳边说:“我他妈再也不想呆在这儿了。”
  “你说什么?”快要到尽头了,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车子最后跌跌撞撞撞轻轻松松撞到铁门上,砰地一下停了下来。我和他早就滚在路边的草地上。“请问谁在你熟睡的时候误碰弓弦,而现在。”
  我们在草里喘息,老强说:“我想出去了。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你打算去哪?”我在黑暗里就像是用电影对白在和他说话,如此镇静,如此独一无二。就连老强都被吓到了,“你知道我要走啊?”
  “不是,我也不知道,反正一点都不奇怪。”我爬起来从他口袋里拿出一支烟。
  “我和你说个事,你一定不要和别人说。”
  “放心。”
  “小丽你知道吧,她走的前一晚和我在一起。”他也点了支烟,啪地打着打火机,望了一眼火苗,看着我的眼睛。“我要去找她,我知道她在哪里。”
  请问谁在你熟睡的时候误碰弓弦,而现在的泪水落满哀鸣的孤雁。
  老强走得悄然无声,就像小虫掉进江面被流走一样。我把身上的钱都掏了出来,他把烟丢给我。老强离开的时候并没有说太多豪情状壮语,只是把烟丢给我,说:“我回来的时候一定不会再抽‘红梅’这种烟了。”当夜,我最后一个兄弟离开五甲,他的行李就放在那座铁门后面的乱草堆里。他捡起塞得满满的旅行包,朝五甲走去。穿过五甲,是一座码头,是一艘大船,是午夜时分的悄悄到达。在那里,他期待一个女孩的不期而遇。我想,他的希望是会落空的吧。

  28
  我的兄弟,和小丽,离开五甲第二天的黎明,我比平时要更早跳起来,听那一声声汽笛像受难的人发出的哀号。似乎头一天发生的一切就如她警告我需要保持的那样──从未发生。当我独自一人出现在五甲的街道上,空无一人的街头,一把烂牌散落的街边牌桌带起一阵红桃K的风,从一阵阵找不到因由的悲伤中,我忽然发现我的父亲昨晚定是回来过,今晨又搭最早的一班船离开了。
  惊起却回头!我快速地从那四十多个字里挑出了这五个字,把它们从那四十多个字中拿了出来。我知道这是对的。我向家跑去,踢开那不上锁的家门,推开房门——却其实只想把这一切告诉小丽,告诉她我的才华。那时我才意识到她真的离开了,虽然我无法理解推开家门与她消失在山中如何联系在一起的,但就是走了,带着昨夜的愤怒与惊诧。我在桌上的纸片上快速写下“惊起却回头”,又将这张纸片儿撕得粉粉碎。如果此刻潮水即将来袭的五甲有活着的一个人,抽着烟,施施然来问我怎么了,我会告诉他,我发现我爱上了小丽。
  是这样的,我花了很多年积攒了离开五甲的充足勇气,尔后有了不可告人的稍纵即逝的一个女孩,而这些,都凭空消失了。或许死了的爱,才值得等。如同五甲,我,和我的兄弟的母亲们,在等待父亲们带着金银财宝如独眼海盗般下船回到五甲的,不是爱,而是死了的爱。而就是第二天清晨,我承认小丽消失在我生命中是件不得不发生的事,就算头一夜没有那么多发生,她也是走。离开,难道不是每个五甲的年轻人所想的吗?她要做的不是离开我,而是从这个鬼地方消失。而所谓的“从我生命中消失”只是这些年我在山中偶尔发生的一个执念。再没什么可以挽回既没有开始又糊涂的这一个结束。我开始收拾行李,把能用的全都打包,塞在一个硕大的蛇皮袋中。我会挑选一条谁都不会发现的路上山,此刻,我最希望看到的,是那汹涌的洪水突破破损了的江堤倒灌而来,像一个凶手提刀而来,将这一切淹没,也包括我。

  29
  我想,没有人能理解我的哀愁。我也相信,如果有其他人知道一个人的哀愁,那么去山上的人,无论夜晚,白天,不会那么多,不会那么孤零零。我想,只有想通透这一点的人,才愿意独自上山。而五甲的人,我的父亲,我的兄弟,又或是小丽的。我们的父亲,又总是江上游,水里走。这些年,我在山上常常想,山和水,多么奇怪的存在,在五甲。一个把一切都带走,一个又想把什么都留下来。因为有江,因为有山,到头来,到最后,留在山上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是上山的人呢?而我愿意在山上等,等其他人的失去。我想,没有人理解我的哀愁。
  我想起在山中的第三年,春雨连绵不绝,几乎让人终身难以忘记。孤寒的山中,一只鸟的鸣都让人胆寒,就盼着人在这孤寂中永生下去,至少不会反复。我记得那个春天,之前的那些岁月,一遇见春天,总有些情怀,年轻轻的上了山,自以为满腹心事。夏天一来,不免就惜春,贪春。而那一年呢,我说鸟迹空了,我说白云悠悠,实则不盼鸟振翅,不看云飞扬。第三个春天里终于病倒,屋外的海棠花谢,雨后的凋落的花瓣在污泥中显得残红而狼藉。而一忆起曾经出现过的人与事,我就想,在山中一日,是否就是在花上百年时间,把它忘个干净。山下的那么多年,那么些故事,像极了一个少年从病榻中起身,经过一面镜子,一汪水,时,惊异看到那里面的人如霜般的白发。
  如果说,所有的事情,一开始,就发现,你迟早,会丢掉,会结束,你是选择山还是选择水?在山中的第三个春天,我突然有点理解,父辈们为什么一一从他们的家庭中离开,或许是因为他们选择了水,选择了被带走。
  也就是从在山中的第三个春天开始,我把我呆在山中的缘由更多的归咎在小丽身上,当我从那一夜的愧疚中彻底走出,也又顺利的从愤恨她之中走出来,我只能如此。我花了这么久才想通,无论做过什么,那时的她,仅仅是期待陌生的爱,陌生的世界,五甲,哪怕是这么轻巧存在的我,她的男人,和其他人,权当作前一世的风来风去。她期待陌生的爱,陌生的世界。只是,我不知道她最后选择的是山,还是选择水。

  30
  在龙王山上,我常常以为小丽还在,像她说的那样,不小心看到我又不惊动我。这些年,我如常,躲开人们上山的踪迹,甚至不惜躲到陡峭的草丛浓密的地方去。有时候我认为,即使我躲到陡峭的山体之中,她也是能看到我的。只有在这片绿而清澈的孤寂中,我和她才没有任何的不适。我也不是那天夜晚,那个野兽般的人──有一刻我已经投降了,没力气了,她却又在黑暗中比我更加软弱地哭泣起来给我狗一般勇气。
  老强、周斌和其他我的兄弟曾经回来过,曾经来山中找过我。远远的,我看到过他们向我招手,如同几个陌生的人。最初的一两次,我还曾热泪盈眶过,回应他们,从怀中取那些我们曾经垂涎三尺的野果放在地上,远远退开让他们来取。到后来,他们上山也少了,只在那压着避孕套和卫生巾的石板上,偶尔会出现红红的请帖,我的名字写在红红的纸中,被露水打湿。最后一张,是周斌生的孩子办的满月酒的请帖,我甚至没有移动那张请帖。啊,一切过往皆是前世了。如果有美人在侧,我想会是另一种情景吧,如果我在山中找到小丽,或许携她下山,为一切庆贺。
  我想起她离开的那个夜晚(或在山中躲藏多年,反正我无法找到她),龙王山上这么多人,她是真的可以走到人群之中,经过在她身后的偷声羞辱,经过夜晚在她窗前的魅影与引诱,在这个多少有点惊慌的户外之夜,她是可能出现的。
  直到今夜,我一个人在山中移动,隆冬的雾盯住我,孤单麻雀独自枝头作清晨跳跃从看不见的叶子飞到另一个声音里。我,假装看不见小丽从身旁经过,她姗姗而来,婷婷而来,款款而来,迟迟而来但始终都是来了。我只能假装看不见她,只听有人望着面前的空气和雾和着鸟儿的啼鸣冷冷地说:忘记,忘记这些高来高去之物。直到那时我才彻底相信小丽并不在这座山中。
  上山没多久,我从我席卷的一堆父亲留下来的书中,看到了完整的《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自此,我打算将龙王山上所有路上的字记录下来,用来打发山中无趣的一些时光。我相信,只要我避开见到原作的机会,我的余生都可以以此打发。我知道这座山是他的山,他曾经的山。我知道山上这些路上用鹅卵石铺成的字都出自他的诗词,每一首。因此我避免自己去读他的诗词。
  过去这么多年,留下山中锻造这些诗词似也已变得和找寻山中的小丽一样重要,我竟然也渐渐说服自己,把自己流放至山中,离开我的母亲,断绝父亲归来的念想,弃绝兄弟之情是对的,如果不这样,如何拼凑出如此神来之笔。我这一生要做的,把这些踩在脚下的字背下来,像生命,从生到死这样预定好,并为这些的过往列举光阴,做一些先做什么后做什么的排序。我也能猜度出那些爬上山又匆匆下山的人的苦痛与难以割舍:但总要有人在山中等着,也总会有人如我这般上山。所以,假如你上山,看到一个踌躇蹒跚的人,千万不要认为他无所事事,他任何时候都不会了。

  31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在龙王山上幻想过最好的爱情故事发生在我身上,它们现在还没发生。我对于我在龙王山上遇见过那么多美好的姑娘而仍不算是最好的爱情而惊奇。她在山中游荡,我在山中寻找。
  有时候,我会回到年轻的想象中,我们沿着龙王山最常见的那条大路上山,一路落叶纷飞,风刷刷地响,一些小草在路旁生长。阴沉沉的清洁工穿着橙黄色的工作服从我们身边走过。我在路边建起的一些现在荒废了的草亭中准备了一份小礼物,是一份点心。我假装发现了那儿有个亭子,邀请小丽过去看一看。我们进了小屋,她看见在礼品店包装好了的精美的小盒子,笑起来问是不是我放在那儿的礼物。想到这些,我就躲进防空洞中,轻轻巧巧。
  东坡赤壁公园身后就是龙王山。我还记得小学我每年得花一块钱到这里来写游记,凭吊团练副史苏轼。一些人上龙王山也为翻墙到赤壁里游玩。
  从龙王山上能看到赤壁里的亭台楼阁,看得到宝塔般高的栖霞楼,据说那是团练副史住过的地方。那人说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一凹三四十米的水塘。我寻不到半点泛舟意思。从龙王山上看小水塘旁边,挤满了五甲的破房子,见不着半点水的气息。这山,我知道他是来过,山,不会像水那般被取走太多。从他醉书“写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小亭旁,只有他一尊躺在石头上的石头像,身边一个被现代混混打掉的石头酒壶。那个被驱逐的男人悲伤地躺在石床上,怀揣着临江仙和念奴娇的心。请问谁在你熟睡的时候误碰弓弦,而现在的泪水落满哀鸣的孤雁。
  或许,他活着的时候有马车静候在他不熟悉的地方,夜夜带他入醉。只在这水边,看到龙王山裸露的山体,那确实是赤色的,故龙王山又称赤壁山。我记起很早时候一年,在水边有一架秋千,上秋千玩要给一块钱,还可以加钱在秋千上拍张照。一个白衣女孩让我照看她荡秋千,身后是那绿色池塘,团练副史泛舟在水上,一动不动的策应安全。另一个近三岁的小女孩口齿不清地说秋天秋天。一想起这些,我在山上的断崖前不禁一字一顿地念道:“十年,生死,两茫茫。”
  2015年1月25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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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10 16:51:07 |只看该作者
啥排版妈的
懒得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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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读黑版的小说,很好看,节奏很好,令人惊叹的控制力,一口气读完,就是有点意犹未尽
刚读完觉得最后一节多了,但是回顾起来,又觉得似乎不能缺少,才能和文章开头的几个章节圆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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