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黑蓝论坛

 找回密码
 加入黑蓝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查看: 7081|回复: 16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创] 短故事集

  [复制链接]

17

主题

30

好友

3003

积分

业余侠客

说故事的

Rank: 4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5-3-11 14:27:1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胡安焉 于 2015-3-29 12:31 编辑

按:增补了三篇,以蓝色字体标示。(2015.3.29)



>>洗衣机

  徐缓买了一台洗衣机,这是她生命里的重要时刻,她首先把家里的衣服、被褥、枕巾、窗帘等等都洗了一遍。打后她的人生就拐了一个方向:她把家里的衣服、被褥、枕巾、窗帘等等又洗了一遍,然后是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
  再见到她的时候,我们惊讶地发现,她刚买的衣服已经褪色、泛白,尽管同时也一尘不染。她的脸容、皮肤、头发也像是跟着迅速地变得苍白、衰老和干净了,她看起来简直老了不止十岁,仿佛她的时钟走得比我们的更快,而这种差距还有渐增的趋势,她自己对此却毫不察觉。她也不再化妆,但身上总带着一股香皂味儿。
  她在工作上更卖力了,有些不属于她的分内事,她也顺带干掉,这样做并非为了在上级面前表现,她是私下做的,她丝毫没有索取回报的意思。事实上她变得少言寡语了,但是,除了她不再和我们一起吃饭,而是每天自带饭盒以外,对她真是再也无可挑剔。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她新婚不久的丈夫张放——同样也是我们的同事——和她离婚了。
  从张放最要好的朋友口里,我们打听到一些事情,徐缓在家里泡茶的时候,要把茶叶先洗几遍,这样泡出来的茶就和白开水差不多。还有,她做菜不再用白糖,因为白糖一洗就化,她改用大片的红糖,用前先泡在水里洗,直到红糖只剩下原来体积的三分之一。更多的细节张放就不愿说了。不过,我们没有像最初担心的那样,要在徐缓和张放之间站队,实际上他们本人在公司碰到了,也照样礼貌地彼此打招呼,他们真是一对模范的离婚夫妻。
  现在,我们都把东西送到徐缓家里去洗,无论是干净的还是邋遢的,这并不重要。比如说我的床单,这个星期就洗了三次,基本上晾干了就马上再送去洗,天气那么清爽,阳光普照,不洗点东西是浪费生命的。我跟妻子也分开了,不过一切都那么好,没有怨恨,每次见面,我们还照旧礼貌地彼此打招呼。(2015.1.10)


>>袜子

  平生第一次,我套上了两双袜子。刚才在屋里坐着,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双脚特别冷,我的袜子都是十块钱三双的那种普通棉袜,我从来没有买过加厚的冬袜。一来因为我是南方人,我们南方的冬天室外两三度的时候,室内也是两三度,如果有太阳,室外甚至更暖和,我们早就冷惯了。二来南方的冬天短,厚袜一年里只能穿两个月,另外的十个月还得找地方放,麻烦。三来我想到,如果实在脚冷得受不了,还可以套两双袜子,何必买厚袜呢?但是这一天却始终没有来,直到今天,我才平生第一次,套上了两双袜子。
  我立刻就觉得暖和了,不过,我的心里却隐约有一丝忧虑:难道我的体质变弱了?还是说我铁一样的意志生锈了?那么,照此趋势,明年我是不是连秋裤也要穿上?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万丈高楼崩于毫厘,这多套的一双袜子绝不仅仅是一双袜子的意义那么简单。我忧心忡忡地踱来踱去,焦虑得连晚饭也忘记吃了。我想到把袜子脱下来,甚至打光脚,以此向命运报以不屑的冷笑。可是时间已过去这么久,我的外强中干一定已暴露无遗。
  忽然我灵机一触,既然脱袜子已经来不及,我何不再多套一双袜子——虽然冷酷的命运无法被拒之门外,却可以被荒诞解构。于是我连忙再翻出一双袜子,麻利地套到脚上,这下子我感觉更暖和了,心里也安定了。平生第一次,我套上了三双袜子,而且,是和我平生第一次套上两双袜子发生在同一天!啊,多么奇妙的感觉,就像连续过了两天生日,或者在一个早上目睹了两次日出……既然这样,我贪婪地想到,何不再多套一双袜子?我简直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激动坏了,心里像有一头小鹿在乱撞。当我把第四双袜子往脚上套的时候,我害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我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双脚,四双袜子裹得胀鼓鼓的,连鞋子都穿不上了,幸福感就像电流一般在我身上流淌,我忍不住轻轻地呻吟了起来……
  曾经有三年多的时间,我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度过,没有跟任何人打交道,我渐渐学会自言自语,有时候我跟自己拌嘴、吵架,有时又红着脸向自己道歉、表白,那段日子我过得多么充实和幸福啊,以至于每当我回想起来,都觉得我这辈子已经值了,而现在过的每一天,都只不过是额外的奖赏,都只是锦上添花。
  当医生看到我脚上的袜子后,他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在我面前总是那么和颜悦色,而我无法把自己的幸福感告诉他,就像我没法告诉一个先天的盲人红色是什么。是的,我的父母后来把我送到这里,让我接受所谓的康复治疗,让那些对幸福丝毫没有感受力的人帮助我,把我改造成和他们一样。(2015.1.13)


>>爱情狂想曲

  我不得不向自己坦白:我恋爱了。多么让人羞愧啊,我爱上的这个女孩,年龄还不到我的一半。根据我的观察,她像是一个性子急的人,一个自我中心的人,我跟她只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句话。不过,爱情向来是盲目的、神秘的,就像乡村非主流青年的发型,叫人感到莫名其妙,你永远也猜不透、想不到。它又是那么地倏忽即逝,往往你还没来得及珍惜,它就已经消失无踪。
  确实,要是依着那把理性的声音,我是不该爱上这个女孩的,因为,借一句俗套的话来说:我和她没有未来。她是那么地年青,灿烂,充满活力,吹弹可破,就像一枚饱满的樱桃,让人忍不住要舔一下,想尝一口。可是,当那激烈的心跳逐渐平复,当爱的激情在空气中挥发殆尽之后,恋人们终归还是要面对那庸俗乏味的日常生活和亲朋戚友,面对柴米油盐酱醋茶,以及面对——婚姻!
  啊,这真是叫人绝望,婚姻就像一只爱情的寄生虫,是它的吸吮让爱情变得庸俗、势利,直到最后枯萎。爱情就是人们爱的时候在一起,不爱了就赶紧分开,各自再找爱的人,这样每个人的幸福才能得到最大化。勉强和一个自己不再爱的人,或者和一个不再爱自己的人守着婚姻,这有什么道理,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了什么?并没有一种崇高的人类理想或感情,是人们通过吃这样的苦头,受这种罪能够得到的,这其实就是自虐和互虐而已,只是在浪费我们原本就短暂的生命!
  不过,在人类文明的任何时期,愚昧和偏见总是占据着上风,人们动不动就把婚姻使命化、神圣化,或者借此作道德挟持。这真是太可怕了,让人不得不深思熟虑啊。人类普遍有这么一种阴暗的心理,当自己受着压抑和不幸的时候,就容不得别人得到自由和幸福,就像禁欲的老修女总是挂着一副冰冷的表情,苛刻地挑剔着世人的品格,动辄拿道德来煽动、打压和排斥人。不难预见,我和这个女孩的恋情一定也会受到我的某些朋友的非难,我几乎已经能看到他们那狰狞的脸容,听到他们那尖酸的笑声。他们会指责我为老不尊、不知廉耻,说我不负责任,耽误人家小姑娘,给孩子制造不幸——哎,我竟然忘了这点!万一这个女孩也想要孩子,那该怎么办才好?我竟然如此粗心大意,差点儿就酿成了大错。可是,说到底,人们为什么会想要孩子呢?啊,这又是一个充满了愚昧和偏见的问题——这个艰难的世道!只有上帝才明白此刻的我有多么地无助……
  就在这个时候,女孩对我说话了,她的声音就像铜铃一样清脆,让我心旌摇曳:“你的单子填完了吗?”
  “马上就好了。”我连忙回答。
  “赶紧呀,看你也没那么老,怎么这么磨蹭呢?”
  就像我刚才说的,她是个急性子。我红着脸把单子推进小窗子里,她拿起来扫了一眼。
  “你就转个八百块,填单子却填了十几分钟,你站在那发什么愣呀,你没看到后面还有几十个人在排队吗?”
  “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我只能诚惶诚恐地回答。
  “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我们银行还要开门吗,社会还要正常运转吗?”
  “对不起,同志。”我已经羞得无地自容了,“以后我再也不敢啦!”(2015.1.16)


>>螺旋上升的人生


  “人生是螺旋上升的”这句话,不知道是谁最先说的,倒是很形象,除了没有提到上升的幅度很小、速度很慢。过往的人生总是重重复复,交往过的人也重重复复,只是每次换了名字和样子而已。实际上人们没有个性这种东西,只有和你的关系。比如你交了一个女友,然后渐渐发现,她竟然越来越像你的上一个女友,当你为此震惊的时候,你可能只是误会了,你的两个女友并不是相似,只不过她们都扮演了“你的女友”,而这个角色塑造了她们,把她们共同的方面呈现给你,就像不同的演员在不同的影片里扮演同一个人物,他们的表现肯定有很大的共同之处。当你意识到这点之后,你就可以蛮有把握地声称,你的下一个女友也将和现在的这个女友相差无几;从你交上第一个女友时起,你其实已经在和最后一个女友交往。你到了一个新公司上班,看到新的上司和同事,不用说,他们很快会变成你以前的上司和同事。你已经可以预料会被怎样对待,你可以预言将经历些什么,因为他们只是你的人生的演员们。你终于领悟到这个世界的结构:这些人都是以你为圆心的圆形,他们的半径就是和你的关系,自然了,同样的半径上可能重叠着很多个圆形——这是一组平面的图形,是你螺旋上升的人生的一个切片。难怪人们羡慕头脑简单的人,因为他们的目光不穿过表象,他们度过的每一天都是全新的一天,他们认识的每个人都是陌生人,他们把同样的痛苦和快乐经历了无数遍,每一遍都像是初次经历。(2015年1月23日)


>>绝世武功

  记得我小的时候,不像现在的孩子有那么多可玩的东西,那时候我们实在太无聊了,就假装自己是武侠小说里的人物,用绝世武功互相比拼。有一回,我和我弟在楼下玩耍,他突然大喊一声“降龙十八掌”,然后举起一只手隔空向我挥了一下,我见状连忙往旁边一闪,只听到“哎呀”一声惨叫,原本站在我身后的王小明竟然口吐鲜血,倒在地上死了!我跟我弟吓了一大跳,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过了一会,我迟疑地试着喊了一声“一阳指”,然后举起手指朝我弟凌空点了一下,我弟那反应叫一个快,应声抱着脑袋往地上一趴,只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他身后的那面墙塌了一大半,砖块飞出去好几十米远。这下子我俩是彻底懵了,只觉得手脚冰凉,我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冒出“弥天大祸”这句成语来。不过,我跟我弟毕竟处境不一样:他杀了一个人,而我没有。所以后来妈妈喊吃饭的时候,我就丢下他,自己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2015.1.24)


>>社会阴暗面

  有一个叫做“社会阴暗面”的地方,地图上没有标注,政府也不承认,不过大家都知道它的存在,所有的骗子、小偷、凶手等等都是从那儿来的。大人们为了保护孩子,向他们否认有这个地方,并且偷偷地监控着孩子的一举一动,防止他们无意中接近那个地方。但是孩子们会长大,他们终于获知了真相,于是生气地指责父母,当初向自己隐瞒了事实。或许很久之后他们还要再生一次气,因为他们发现自己就活在“社会阴暗面”里,而“正常社会”才是被虚构的地方。(2015.2.1)


>>他和房子

  原来原来的他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后来原来的他搬到后来的房子里,后来原来的他迁回原来的房子里,后来后来的他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后来后来的他又搬到后来的房子里:后来的他在后来的房子里回想起原来原来的他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憧憬着后来的房子可是原来的他并不适应后来的房子于是原来的他回到了原来的房子里,不过后来的房子其实已经改变了原来的他后来他发现原来的他已经变成了后来的他,这时后来的他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而他已经不适应原来的房子,最后后来的他再搬到后来的房子里有时他会回想起原来的他住在原来的房子里……(2015.2.16)


>>歌颂新时代

  我现在正坐在开往宾川县的小巴上,连续晴了很多天,才刚下了一阵雨,不过天气预报说,明天开始又是连续的晴天。这场雨就像一笼香喷喷的肉包子里混着的一只馒头,用来调节我们被饱满多汁的肉包子宠坏了的口感,保存我们对于美味的敏锐的感受力。
  车子上的人都喜气洋洋,因为马上要过年了,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暌别多时的亲人和丰盛的饭菜。小巴在蜿蜒的山路上欢快地颠簸着,我和同行的朋友仿佛也受到了这欢乐祥和的气氛的感染,开始热烈地讨论起这个热情款待我们的现实世界,究竟是由一股偶然的必然性力量支配着呢,还是由一股必然的偶然性力量支配着。最后我们谁也没有说服谁,各自愉快地保留了自己的意见。
  这时坐在车厢前面的几个农民工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们上车后就不停地在说话和磕葵花籽,他们把葵花籽壳吐得满地都是,好像并没有看到车厢里有一只垃圾篓。司机上车的时候只是冷淡地扫了他们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看来他早已被这些随性惯了的人折磨得麻木了,再也不愿意在徒劳的事情上浪费哪怕一分力气。
  透过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我知道这些农民工都没有领到全部的工钱,他们在这里工作了大半年,每个月只拿到一点生活费,而许诺过的工资却不见影踪。现在他们正要回家过年,不难想象,几乎身无分文的他们回到家里要遭遇多少难堪的场面。可是他们都没有表现得忧伤或难过,他们的眼睛都炯炯有神,说起话来铿锵有力。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社会分配的公平问题,热诚但粗率地比较了改良主义和彻底革命在推动社会进步方面的积极作用和负面影响,他们都对未来怀着热切的憧憬,恨不得春节赶紧过去,好立刻回到他们在工地的岗位上,为自己即将拥有的幸福多打一分基础。
  看到他们的这种积极的生活态度,我不由得在心里感慨,看来少懂一些道理,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有益健康的。不过我知道还有一些更优秀的人,他们懂得很多的道理,可又从来不把这些道理当真,他们熟悉道理就像老练的舵手熟悉水下的暗礁一样,他们掌握这些道理是为了提防有一天这些道理猝不及防地冲出来挡住他们的去路,妨碍他们获得生活中原本唾手可得的那些快乐。正是由于有了这些优秀的人,人类社会的快乐总量大幅度地增加了。我们正好活在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时代,我们的历史使命是勇敢地享受更多的快乐,而不是像我们的前代人一样,在于应付各种各样的贫乏和愚昧以及克服无穷无尽的苦难和悲伤。可以这样说,在今天任何一个不快乐的人都是可耻的、不负责任的。要不是我现在还坐在车里面,还要一个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我真恨不得立刻就提起笔来歌颂生命、歌颂世界、歌颂这个美好的新时代!(2015.2.16 / 农历年廿八 / 在下关开往宾川的小巴上)


>>他和闹钟

  1.
  每天早上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闹钟说话。闹铃响第一遍时,他说,时间过得真快啊,尤其是在睡觉的时候!然后摸索着按下“再睡一会”的按钮。闹铃响第二遍的时候,他说,啊,夜晚,你是多么美好,请为我多留一会吧!说完又按下“再睡一会”的按钮。闹铃响第三遍的时候,他说,人生匆匆,如白驹过隙,弹指之间,沧海桑田,啊,时光流逝真叫人伤感!然后又按下“再睡一会”的按钮。如此几次之后,他才坐起来,对着闹钟惊呼:已经这么晚了,你刚才都干了些什么?!可是到了晚上,他的气就全消了,不仅如此,他还感到愧疚,有时他会腼腆地向闹钟道歉:对不起,我那么任性,让您费心了!每当这个时候,他就羞红了脸。他曾经和闹钟相敬如宾。
  2.
  他是一个领导者,人们都佩服他的决断和执行力。他很少犯错,更少道歉,这使大家更尊敬他。他知道作为一个领导者,绝不能轻易地道歉,首先这会损害自己的威信。其次歉越道得多,分量就越轻,隔三岔五道歉的人,心里其实并没有歉意:我就是这个样子,你能拿我怎么办?所以当他发现自己做错时,他在心里提醒自己,同样的错误绝不能再犯。这才是他赢得别人尊敬的原因。在大家眼里,他是个坚强和果断的人,一个说一不二的人。只有闹钟知道他几乎没有一天能按时起来。他多次想改变作息时间、缩减睡眠,他把闹铃时间调早,可是没有用,无非是早上多按几次“再睡一会”而已。他还尝试过周日也早起,但并没有坚持多久。只有闹钟看到过他的另一面,他软弱和无能的一面。
  3.
  他已经不再向闹钟道歉,这是一个多么荒唐和可笑的想法,作为一个有智慧灵性的人,向一只根据机械原理运行的闹钟道歉,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样做过,或许那只是梦里发生过的事情,被当成了现实的回忆。他也不再赖床,每次闹铃一响就爬起来。闹钟上“再睡一会”那个按钮已经卡住按不下去了,不过他觉得没有必要换一只新闹钟,因为他用不到那个按钮。有时候他也会想,那个按钮是怎么坏的,但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最后他对自己说:大概那就是一只质量不好的闹钟,换别人早扔了,幸好它遇到我。(2015.3.6)


>>焦虑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准备好好想一想我的人生。就我此刻的回忆来说,WHY从来没有困扰过我,我最大的问题在于,直到我成年以后,我都不知道自己的WHAT。在我羡慕的人里,有的很小就有了自己的WHAT,比如莫扎特;有的很晚才开始并且过早地死去,比如梵高。所以我想那并不是个致命的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莫扎特和梵高具有HOW的天才,而我并不具有他们的天才的同时连自己的WHAT也还没找到。事情是这样的,必须先有了WHAT然后才可能有HOW,WHAT是一个坐标而HOW是它的海拔,两者常常互相触发密不可分;大体来说,在一个连续的过程里,总是不断地出现WHAT,然后相应地出现HOW。那么,我只能回过头来面对WHY,尽管WHY本身并不是我的绊脚石;我知道当人生被迫要面对WHY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太大的希望了。或者说,人生本身是没有任何希望的,除非把眼光投向人生以外的地方,那么这种投射是可能会有希望的。但是当我被迫要面对WHY的时候,我就被完全地拽回到人生里了。换言之,我将只能看到无望。这就是我的焦虑的来源,我渴望一种不通过WHY的WHAT,而它迟迟没有到来。我把我的焦虑写下来,也不能化解它。(2015年3月7日)


>>一具女尸

  看到那具尸体的时候,我正从超市回家,手上还挂着一只购物袋。那是片凋荒的工地,原本是要拆除重建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老楼房都还没拆完,工人就消失了,然后拆了一半的楼房就保持着拆了一半的样子过了几年。几个小青年在我之前发现了尸体,事实上,假如没有听到他们的叫声,我路过的时候根本不会往工地里面看。当我往里面看的时候,他们正兴奋地把尸体从残余的楼房的二层抛到下面来。看到我突然出现,他们都愣住了,他们总共有五个人,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突然,一个小青年转身就往外跑,另外的几个立刻也跟着跑了。工地里只剩下我和那具尸体,我并没有走过去仔细察看,我站的地方和尸体隔了七八米远,我觉得已经看得足够清楚:尸体是具女尸,上半身赤裸着,下半身穿了一条深色的长裤。尸体已经死了几天或更久,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判断不出来。我也猜不出死者的年龄,实际上我根本不想去猜,死者的脸已经腐烂得很恐怖。我随后从工地里退了出来。
  我找到一个书报摊,买了张IC电话卡,然后又走了一段路,在一个公交站旁的IC电话上拨了110。我发现IC电话拨打110是免费的,根本不用插卡。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拨110,我用指关节去按数字键,以免留下指纹。周围没有人,这里是城乡结合部,这个时候人们都去上班了。
  110里是一把女声,她问我有什么情况,我告诉她那个工地的地址,让她赶紧派人来处理尸体。她询问了一些细节方面的问题,我都一一回答了,最后她让我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我拒绝了她。可是她并没有放弃,她耐心地解释了为什么让我留下姓名和电话,她提到有可能需要我提供进一步的帮助。我听到她那样说很生气,我告诉她我已经拒绝了她一次,而强迫别人再次拒绝同一个请求是很不礼貌的。我说我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并非单单只针对警察,她应该尊重我的意愿。我告诉她应该知足才对,要不是我打这个电话,那具尸体还不知道要在工地里曝晒多少天。而打这个电话,就是我能做的全部,不必为此感谢我,但也别再骚扰我,我总归已做得比有些冷漠的路人好,更别说那几个亵渎尸体的小孩了。如果一个人做了好事,还必须被践踏自己的意愿,而那些什么都不做的人,却不会被追究,那么结果就是冷漠的人越来越多,而好心的人越来越少。可是,那个女的好像完全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她又把之前的解释重复了一遍,再次问我要姓名和电话。我气得手都发起抖来,随后我挂断了电话。
  甚至还没有回到家,我就已经明白,这个城市我已经不能待了。我立刻给老板发了辞职短信,我告诉他我会马上把手上的工作交接给同事,我让他安排我在一个月内离职,越快越好。我老板随即打来了电话,不过我没有接,我想留到第二天见面再说清楚。我要赶紧收拾一下东西,我把一些用处不大又带不走的家当拿去扔了,然后把过季的衣服叠好放进编织袋,过几天我会先寄走一批行李。等明天老板确定我的离职日期后,我还得先去买好火车票。(2015.3.11)


>>一个梦的描述

在一个梦里面,有些情形是天然存在的,并且是寻常的,尽管这些情形违反现实——比如在一个梦里面,我要出发去找我,对此我并不感到怪异和迷惑,也就是说,在这个梦里面,这件事情是合理的、普通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找我,但我感觉到必须去找,这也是梦境的一个特点:动机也是天然存在、不需要解释的。实际上我根本没想过要一个解释,在梦里面,我没有质疑梦境的意识。凡是做过梦的人,对此都有所体会。寻找的过程漫长而短暂,同时既痛苦又迷人。我遇到了一些预先就知道、且绝对无法克服的困难,它们有的明显映射了我的现实,不过我不评价它们,这里只如实地描述一个梦。我无法克服那些困难,但是另一方面,那些困难也无法完全克服我,当我遇到它们后,它们就紧紧地贴住我,我甩不掉它们,只好带着它们前进,于是那些困难逐渐就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就是那些困难,那些困难就是我。后来我找到了我,这个过程是反高潮的,没有任何铺垫,我并不是在克服一个重大的障碍后发现我的,实际的情形是:上一秒钟我还觉得绝不可能找到我,下一秒钟我就出现在我面前了。这个时候我一点也没有惊讶和激动,仿佛我预先就知道这个结果。不过,假如我预先就知道这个结果,此前就不会感到无望,这又是一个梦境有别于现实之处:我可以同时知道和不知道一件事情,同时相信又不相信命运。我对我说话了,我确实是我,而不是双胞胎或两个长相相似的人:我和我不仅相貌一样、打扮一样,连头发的数目、衣服上的褶皱、光线在身上造成的阴影都完全一致。当我说话的时候,我感到我既是说的人,也是听的人。我让我证明我是我,而不是别的某个人,我提到了“正统性”,我对我说,我是不是我,不仅是一个性质的问题,而且是一个程度的问题:还有比我更是我的我,和比我更不是我的我。这其实是我在现实里最近思考的一个问题,这个梦有好些部分直接或间接地来自现实,而另外一些部分连我都觉得陌生,不知道它们是根据什么机制和原理创造出来的。那个我让我证明的问题,我也无法证明。(2015年3月20日)


>>为了描述


描述两件东西:一件暂时称为甲,另一件称为乙,最后再来说它们分别是什么。一般认为,甲和乙都是好的、有益的,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具备的。在甲乙里面,乙似乎更重要,人们普遍觉得,甲是为了乙而存在的,乙是甲的目的,而甲是乙的手段。不过我们拓宽眼光来看,乙其实也是别的事物的手段,同时甲也是别的事物的目的——这是一条两端都可以推导下去、接近无限长度的因果链。那么,作为别的事物的手段的乙,和作为乙的手段的甲,在性质上应该是平等的。也就是说,大多数人觉得乙比甲重要,其实是种偏见。在这种偏见里,甲完全处在从属的位置,如果甲不能导致乙,那么,人们甚至认为甲是无益的,只是一件繁琐的累赘。甲确实不总是能导致乙——在大多数的时候能,但要根据实际的情况,也要参考多方面的因素。一般情况下,乙的目的(暂且称之为丙)的规模越大、转化的过程越复杂,作为乙的手段的甲就越重要——当丙的规模和复杂度到达一定水平后,甚至缺少了甲,乙根本就无法实现。可是在一个很小或偶然性的体系里,过于讲究甲,就显得束手束脚了,反而不利于乙。这个时候,甚至有人以绕过甲而更快地实现乙而洋洋得意,因为这代表了一种天赋和能力,甚至是一种个性:不走寻常路而达到目的。那么相对的,有没有人以不实现乙的甲而自豪呢?这样的人要不就是还没有,要不就是很罕见。因为既然在人们看来,甲只有作为乙的手段才具有意义,那么脱离了乙的甲就是没有用的,甚至是滑稽和荒诞的,具有一定的精神病的特征。但是,有的人更具有甲的才能,有的人更具有乙的才能,如果分得再细一点,还有的人更具有甲乙转化的才能,还有的人更具有乙丙转化的才能……我们知道,全能的人是几乎不存在的,人类的社会性的重要意义就在于,把一个个才能不同的人组装成一根根环环相扣、严丝密缝的链条。在这些构造精密的链条的传动下,人类得以发展了自己的文明。一个具有单一才能的人如果脱离了社会链条,他就会变得软弱无能,哪怕他身上的才能是突出的,也将显得黯淡无光。但是把自己的才能融进社会链条,就要接受一些必须的改造,以至于可能前后判若两人。于是成了悖论:无能的那个自己什么都做不成,却具有更纯粹的才能;而成为链条一部分的那个自己,借助整体的方向性和力量变得很强大,却不完整和自然。不过在别的一些领域,已经渐渐有这样的趋势:人们不再完全以目的和意义衡量事物,甚至完全不以目的和意义衡量事物。这当然是因为,那些领域本身也很难实现重要的目的和意义,人们更易于以纯粹的目光去打量那些简单和次要的事物。但我们把目光投回到甲和乙上,甲乙都是强而有力且适合利用的事物,都处在很重要的领域里,这使得人们寄托了太多东西在它们身上,把它们当作实现自己目的的手段、工具和途径,这也是人之常情,并且在可预见的未来,这种情形还会保持下去。那么,说到这里,甲和乙分别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了,它们就是符合这些描述的所有东西,而这些描述本身努力地不和它们产生任何关系。(2015年3月25日)
分享到: QQ空间QQ空间 腾讯微博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腾讯朋友
分享分享0 收藏收藏0 顶15 踩0
这回我死也不说。

36

主题

0

好友

600

积分

注册会员

Rank: 2

2#
发表于 2015-3-11 14:48:05 |只看该作者
好看。最喜欢袜子、他和房子那两篇。

点评

胡安焉  谢谢!  发表于 2015-3-11 21:30
Nothing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96

主题

2

好友

3189

积分

业余侠客

Rank: 4

不吐槽会死患者 女王大人勋章 功勋版主

3#
发表于 2015-3-11 20:34:48 |只看该作者
感觉ASUI突然返老还童了。还是,你觉得像小孩子那样逻辑着也挺好的。 干嘛不这样干嘛不这样干嘛不这样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7

主题

30

好友

3003

积分

业余侠客

说故事的

Rank: 4

4#
发表于 2015-3-11 21:34:41 |只看该作者
西维 发表于 2015-3-11 20:34
感觉ASUI突然返老还童了。还是,你觉得像小孩子那样逻辑着也挺好的。 干嘛不这样干嘛不这样干嘛不这样

只是写作趣味改变了,和人没有关系,和以前也是一脉相承……谢谢阅读!
这回我死也不说。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35

主题

0

好友

2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5#
发表于 2015-3-13 08:43:32 |只看该作者
神。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96

主题

2

好友

3189

积分

业余侠客

Rank: 4

不吐槽会死患者 女王大人勋章 功勋版主

6#
发表于 2015-3-13 21:07:11 |只看该作者
胡安焉 发表于 2015-3-11 21:34
只是写作趣味改变了,和人没有关系,和以前也是一脉相承……谢谢阅读!

是这个变了的写作趣味让我想问这样一个问题。
写作者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产生变化的。一脉相承当然是的,这是你的东西,以前读过你的东西的人自然能感觉得到,比如一个很久不见的朋友,他说话的语气,他的接人待物外在表现突然有了变化,我也会去好奇这种变化产生的原因。但作品不像是应激反应。况且,这个也不是年轻人爱捣腾的所谓的试验品,COSPLAY之类的。应该是一些内在的变化,它体现在了作品上。
我觉得,这对你来说挺关键的(某种变化)。也可能是我过敏了。
当然,我相信变化是好的变化。而这类变化最坏的就是,写不下去了。
说这些是因为朋友的事让我考虑到写作的持续性,这几天都在想。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27

主题

10

好友

6669

积分

职业侠客

痴呆兄

Rank: 5Rank: 5

7#
发表于 2015-3-13 22:10:22 |只看该作者
再不置顶就晚了,教你们一个办法,点击主楼最下面的“顶”按钮,不断顶上去。

点评

胡安焉  卫老师,你又要让我惶恐啦... T_T  发表于 2015-3-14 07:14
且让我在风中睁眼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7

主题

30

好友

3003

积分

业余侠客

说故事的

Rank: 4

8#
发表于 2015-3-14 07:52:4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胡安焉 于 2015-3-14 17:55 编辑
西维 发表于 2015-3-13 21:07
是这个变了的写作趣味让我想问这样一个问题。
写作者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产生变化的。一脉相承当然是的, ...

每个作者情况不一样,写不下去一方面是因为对自己的要求,不愿自我重复,另一方面是被对待材料的方式局限,觉得没东西好写了。写作的持续性远比一篇作品的好坏重要,但真的写不下去,停下来想想,也比走歪和原地打转好。没有任何拓展的连续写作,其实是停滞的,谈不上持续性;有些路越走越窄,有些路越走越宽。对我来说,写作趣味的转变,是随着阅读趣味的转变,有一批曾经喜欢的作家,我现在读腻了,我摆脱他们的方式是反复、过度地阅读他们,实际上他们不耐读,自我重复和彼此同质化,只是我以前读书太少,被他们完全迷住。现在我不在持续写作的状态,这些故事不是完整的作品,我两年前就停下来了。我想先做些别的事,四年后再开始写,并且保持下去。
这回我死也不说。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96

主题

2

好友

3189

积分

业余侠客

Rank: 4

不吐槽会死患者 女王大人勋章 功勋版主

9#
发表于 2015-3-14 20:11:57 |只看该作者
胡安焉 发表于 2015-3-14 07:52
每个作者情况不一样,写不下去一方面是因为对自己的要求,不愿自我重复,另一方面是被对待材料的方式局限 ...

嗯。所以我相信变化对你来说是好的变化。这些是不是完整的作品,并不重要,但可以看出一种态势,类似于,生活或是生命持续的那种态势。我想,在这个变化之中,如果更从容了,不论是对写作还是对持续着的生活本身,都是好的。

点评

胡安焉  共勉!  发表于 2015-3-20 14:34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3

主题

0

好友

13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10#
发表于 2015-3-15 22:25:09 |只看该作者
红糖不如冰糖。
后来不如原来。
阴暗不如虚构。
尸体不如武功。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黑蓝

手机版|Archiver|黑蓝文学 ( 京ICP备15051415号-1  

GMT+8, 2024-4-28 02:51

Powered by Discuz! X2.5

© 2001-2012 Comsenz Inc.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