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乙左左 于 2015-4-20 17:12 编辑
01. 清晨,杀手马诺刚钓完鱼在返家的路上
马诺把车缓缓驶进加油站,抬头看了眼其中一根柱子上的警示标示,请勿抽烟及拨打手机,他觉得最好还得加上请勿使用枪械。等候加油的车不少,他的吉普排在一辆黑色凯美瑞的后面,不到几分钟就轮到了他,他下车问了工作人员,才发现油价又降了,工作人员笑着对他说过几天又得涨回来,你知道的,沙特对也门的叛军采取了军事行动。马诺笑着回答说真不知道。他一个晚上都在城西的河边露营的,钓了一个晚上的鱼,然后都放生了,因为他只想掉河里最大最大的那条鱼,他满脑子想到的都是湄公河里的那种巨大的鲶鱼,足有一人长的。马诺加油完付的是现金,没有找回那些零钱就开车走了。公路上满是赶着上班的家伙,开车都很急,四处鸣喇叭声,再一会,满路都会是车,前面立交桥那边肯定要堵车,他尽量加快了油门,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在台湾路的路口,马诺停车等了红灯,左边同排的宝马女司机戴着一副巨大的墨镜,转头看了他一眼,他对她笑了笑,随即把头摆回来,在转换成绿灯的瞬间就将车驶出斑马线,没开多远,他看见一个披着不合时宜的大衣的男人站在马路中央,他下意识地换到右边的车道,并减缓了车速,正在他靠近那个男人的时候,那个男人突然加快了脚步冲向了马诺的车,并一个跃身肩膀冲击车前盖,即使马诺及时停车,也没能避免那个男人滚落到地面,躺着,一动不动。马诺知道这是碰瓷,他有些后悔没有装行车记录仪,这是好几个月前就该办的事,他还想起新闻里一名女司机夜间遇到碰瓷的家伙,并未下车查看,却顺势踩油门从那个倒霉的男人身体上碾了过去,她被判蓄意杀人。他没有效仿这种极端的方式,而是拉起手刹,下车,关上车门,绕过车头来到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身旁,他蹲下来问他,什么意思。那男人用毫无精神的表情对他说,你撞了我,给钱。马诺问,撞哪了。他回答说可能肋骨断了,疼,给钱。马诺没兴趣跟一个只想要钱的家伙谈什么,他撩开自己背后的T恤衫,掏出插在枪套里的伯莱塔手枪,把枪口对着那个男人的太阳穴问,要多少钱。那男人瞪大了双眼说不出一句话,从地上爬起来,抬起两只胳膊,从马诺和车头的间隙逃走,那件不合时宜的大衣不知什么时候脱落在他逃离的路线上。马诺被他逃跑时仓皇的样子给逗乐了,随即把伯莱塔插回去,回到车上,重新启动马达,向前驶去,他在思考待会该在哪里吃早餐,还想知道今天会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等着自己。
02. 到马路对面买一杯茶
下午,阿畏只是想到公司楼下买一杯LETEA的蜂蜜绿茶,他在公司的电梯口等待数字切换到自己所在的四层,这个电梯本来就不是让人乘坐的,它只是个货梯,公司为了节省成本,根本没有安装供人乘坐的电梯,而是希望所有的员工尽量走楼梯,说是可以在上下班的空档锻炼身体。每次到这个电梯口,阿畏都很害怕那个电梯门会夹到自己,新闻里总有这样的报道,被电梯夹住狗链而活活勒死的哈士奇,电梯门没关就突然下降的学校电梯也刚夹死了一个大学男生,他一条腿和半个身体在电梯里面抖动到死去的画面在阿畏脑海里挥之不去。活着走出电梯竟然成为一种可以值得庆祝的喜悦,阿畏从货梯里出来,下了个短短的坡道,走出公司的大门。虽然知道那家小店铺的位置,他还是习惯四处望一望,似乎在确认路上的交通状况,行人很多,车也很多,正值中午下班以及下课的时间,附近学校的学生也都穿着校服行色匆匆,有的骑着电动车悄无声息疾驰而过,一些路人急忙避让。阿畏看准了对面红绿灯上那个不断摆动的绿人,他决定把握时机穿过马路,可是行驶而来的一辆白色现代小轿车打着右拐的转向灯,哔哔吧吧的,一点也不打算减速的意思,贴着阿畏,从他身前快速地拐了过去,接着是一辆庞大的206路公交车,那种压迫感,让阿畏不知是继续前进还是后退,而思考的瞬间,它已经逼近了阿畏,在他面前刹住了车,他看得到公交车上面司机嘴里在说着什么,他不想做过多的思考,快速地穿过马路,从斑马线上。卖绿茶的店铺只是在马路对面,小巧的店面,里面有两个高个瘦小穿着统一制服的男生,一个脸型稍微圆,嘴边都是青春痘,另一个脸庞消瘦,一个很像吴奇隆的鼻子显得很大,他们一直在里面忙活,店门口的台面边上已经有两个女生在咨询那些积分可以兑换什么的问题。阿畏站在门口等着,一杯绿茶,他朝里面喊了一句,没有人回应。也许是自己的声音太小了,他重复了一遍。好的。他分不清究竟是哪个人回答了他。他从钱包里拿出十五块钱,举着手递了进去,那个脸比较瘦的男生打包好两杯奶茶后回到收银机后面,只是将阿畏手里的两张纸币接了进去,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他还在回答那两个女生的问题,什么赠送红包什么套餐,阿畏根本听不懂。突然,他转过来问了阿畏一句,有会员卡吗。阿畏说有,不过没带。他又问,那记得电话号码也可以。阿畏说算了。旁边的女生转过头有些雀跃地说了句在那里输入手机号码。阿畏说不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回答谁,声音也许只有自己才听得到。阿畏把手放进右边的裤兜,摸出两枚一元的硬币,他想不起这两枚硬币是从哪里来的,只记得其中一枚比较新的是在大润发超市兑换的,那时他想推一辆购物车,但是和以前不一样的是,近期这个超市的购物车全部都换成了必须在车把处装上一枚一元硬币才能从一群购物车里将一部购物车拖出。他没有硬币,只能找站在旁边一个红台子后面的营业员兑换。当他回来将购物车放回原处的时候,把金属插片插入前一部购物车才跳出原来那枚硬币。这种推车的使用方法,阿畏并不是在这个超市学到的,事实上,十年前,他看过一部叫《幸福终点站》里那个汤姆·汉克斯饰演的那个滞留在肯尼迪机场的人为了生存,不得不天天收集这种被人随意遗留的手推车,为的就是得到这么一枚硬币。有时候一枚硬币不仅仅是一枚硬币,但是阿畏不喜欢使用硬币,因为它们太重也太容易丢失,阿畏总想找机会将它们使用出去,而这次却没有办法。旁边的两个女生打包了两杯玫瑰奶茶后就离开了,阿畏在等他要的绿茶,他看到店铺左边一幅巨大的海报,上面有两个巨大的抹茶冰淇淋,身后不时有小朋友经过用土话对妈妈说我要吃冰淇淋,也有几个学生经过有人喊着要买来吃,同行的人立即一边说这里的不好吃还更贵,我带你们去前面那家,然后就离开了。右边的墙上则是一幅张贴墙,上面贴满了各种便签纸,五颜六色,毫无规则,但是还挺好看的。阿畏仔细看了看上面写了什么,有的写着很哲理的句子,不要总是抱怨别人不该得到,而应该审视自己有没有资格,也有的写着陈某某很爱李某某之类的句子,也有些画,很简单,但很生动,这些便签纸都有些时日了,暗黄而破旧。阿畏突然想写点什么也贴上去,不过当他咨询店里的人是否有便签纸和笔,他想写点东西,他们几乎一起回答说没有了。阿畏只好作罢。绿茶好了,阿畏直接拆开一根吸管,一边喝一边往回走,又到了红绿灯旁边,这一次没那么走运,是个红灯。阿畏想起有一次他在家门口过一条马路,差点被一个骑自行车的大妈给撞上了,他看着大妈愠怒的表情赶紧说对不起,就过了马路,直到在等车的时候遇到一对中年夫妻,都背着巨大的行李包,向他讨要十块钱,说已经走了几十公里了,没钱,想要点钱搭车回家,阿畏毫不犹豫的给了他们十块钱,他们走远后,阿畏才想起来自己应该被骗了,这肯定是一种新型乞讨。也在同时,阿畏想起,刚才他道歉的那个大妈,根本就是骑着自行车逆行,而自己准守交通规则为什么还要道歉呢。
03. 与植被有关
他从被窝里爬出来并不费劲,这里的冬天通常让人感觉到寒冷就只是在起床的一瞬间,屋子里不会有什么暖气,虽然他知道很多新装修的房子都开始使用地暖,但是即使暖手宝他都不用。从高中开始,他就不再穿什么秋裤,它似乎在他心里就只剩下臃肿、麻烦以及上厕所不方便的代名词。一月份都过去了大半,窗户外面的那几排芒果树还是和夏天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太阳起落的角度倒是变化了许多。冬天他还是喜欢晒点阳光,自从对面的安置房开始修建,他就能预见到有一部分阳光会被遮挡,那部分大概是下午的最后一小时。近几年的冬天来得很晚,不冷,和春天切换的速度也快了许多,他觉得这和他脑海里的记忆相似,年轻的时候总是充满了各种幻想,现在像在一步步地清理它们,剔除掉那些不切实际的,还有一些不愉快的。一个月前他种植了一盆彩叶草,按照说明书上的步骤,小心翼翼地先铺白色的磁珠,然后是棕色,最后是蓝色,一层层堆叠起来,在透明方形玻璃里明显分层,撒入种子的时候也要先看一遍说明书,生怕操作失误而导致一些不可逆的后果,他当时想起了自己同样小心翼翼的生活,没有说明书,但也不可逆,只能一层一层地,更像浇灌混凝土。他没有晃动它们,而是接着在种子上面洒水,甚至能看到水流明显的流动方向。不到半个月,彩叶草已经发出了芽,根茎都呈淡紫色,好几厘米长,叶子一对一对分开,很娇嫩的样子,他搞不清楚说明书上写的移入土壤的时机,又觉得这么一个小玻璃杯大小的空间里,它们显得很拥挤,和渴望阳光。初期只将它们放置在不怎么透光的书房里,每天都能发现它们又朝窗口的方向弯曲了一些。一天最好有一到两小时的光照,不能正午,保证水分但是要略低于芽的位置,不能太多,他全都遵守了。将它们移至土壤里却没有合适的工具,只有一把小剪刀,可以在土壤里挖出几个恰当的小坑,轻轻地把那些根须埋入其中。而到现在,真正还存活着的也所剩无几,大多是躲在角落比较有依靠的那几株,有的长出了许多新叶,翠绿的颜色和之前的明显有着反差,在翠绿的中央还有更轻的绿,叶子周围的锯齿状也更不规则。某个早上,他渴望接到她的电话,当然不是固定电话,那个早已被人们遗忘的工具。也可以是一条信息。某个早上,他纠结的是该不该将熨烫机拖到房间里,把那条一直皱褶的窗帘熨直。它一直处在那个不平坦的状态。又有某个早上,他纠结是否需要将彩叶草的日照时间延长。他觉得它们已经很久没有生长了。直到某个早上他发现熨烫机底部的水槽里长出了绿色的青苔,他试图用一支被刻意压弯的旧牙刷清理它们,当然,他知道无论如何清理,只要还残留了一点,哪怕肉眼看不到,它们总是会重新生长出来。
04. 冷光
已经是四月中旬,窗户外面的空气还是十分湿冷。阿畏站在窗边,看着远方,事实上由于窗户上的雾气,他却是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的脑袋放空。身后的脚步声让他不得不转过来,先是看了一眼进门的一群中年人,三男两女,接着看了一眼病床上躺着的老人,老人一动不动。透明的细管连着老人鼻孔和输氧机,途中还绕了一个圈,悬挂在墙壁上的制氧罐里一直不停地冒着大量的气泡。老人是阿畏的外婆。病房一共有三张病床,阿畏的外婆躺在靠近厕所的一端。进来的人直接围在中间那张病床边上,病床上的老头缓缓起身坐了起来,和来人们用方言聊了起来。阿畏没有认真听他们的聊天内容,直到几分钟后,他们整齐地念着什么,语言才有着穿透力。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指令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就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 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阿畏一边听着他们的祷告,一边走到外婆的病床边上,在一个塑料板凳上坐了下来,他低着头看着外婆,伸出手抚摸她的额头,皮肤粗糙而松软,他另一只手避开悬挂着的吊瓶,握紧了她的手,希望感受到一些反馈。可惜除了能听到外婆细微的鼻音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刚才祷告的访客里,一个身材略显高大的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给了老头,说是略表心意,老头先是礼貌性地拒绝了,在对方执意要求下,老头最后还是收了下来。与离去的访客迎面而来的是阿畏的母亲和舅舅表弟一行人。母亲一进门看到阿畏就问了句你来了,脸上挂着一丝笑意。你外婆早上起床扫地的时候就突然昏倒,本来血压就高,母亲接着说。我知道的,刚才爸爸告诉我了,他回去的时候你没碰到吗,阿畏问。母亲摇摇头说没有,就没再说什么了。她俯下身子对着外婆喊了几句,询问外婆是否肚子饿,像在对待一个只是有点耳聋的老人。外婆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可以考虑插鼻饲管,舅舅在一旁说道,隔壁病房的一个老人也插过,两个月后就康复了。会不会很痛苦,母亲回答。肯定会的,但是总比这样她什么都不吃的好,阿畏的舅舅答完就双手在上衣摸索起来,并没有掏出香烟,又重新放了下来。他指着身后空着的一个椅子,让阿畏的表弟坐着。今天你不用上学吗,阿畏问表弟。要的,早上一下课就过来了,我们高中就在医院对面,表弟坐下来回答地稍显紧张。他很瘦,校服披在身上,不贴身,身体像往里凹陷一样,特别是坐在椅子上,前倾的上身让身体又往里面凹进去一节。阿畏这时才想起表弟去年已经升入高中,比起阿畏读高中的时候,校服已经从蓝白色的运动服换成了较为成熟的蓝色西装。稚嫩的表弟穿着西装还是不怎么适合。病房另一端的病床上并排坐着的是一对母女。虽然这间病房的三张病床都有病人,但互相却都没怎么搭话,所以也都不知道各自的病情,但是单从病人的精神状态看,还是可以评估个七八分。阿畏在这里呆了不到一个小时,只要眼神一和其他病床的人对视上,就感觉到一种陌生人之间特有的尴尬。母亲从病床的床头柜里拿出一只不带针头的针筒,对着水杯吸取了一管白开水,一只手抚摸着外婆的脸颊,仔细地在她密闭的嘴唇上寻找空隙,搜寻了一番才发现左边嘴角牙齿的缝隙,母亲把针筒对准这个入口,慢慢把水推进去。外婆的脸用力地往另一边撇去,刚推进去的开水随即流了出来,润湿了盖到脖颈的白色被子。再这么下去真的不是办法,阿畏的母亲声音有点发颤。待会问问医生是不是可以考虑插鼻饲管,舅舅说,痛苦就痛苦点吧,总比这么不吃不喝的好。正说着,女医生带着一群实习生走了进来,没有和阿畏他们打招呼,就径直走到外婆的病床前。有吃东西吗,医生问道。没有,刚喂的水也都吐出来了。会不会自己翻身,医生接着问。我们是没看到,阿畏,你刚才有看到吗,母亲回答。没看到,阿畏说。医生俯下身双手将外婆的身子往自己这一侧翻动,无论她怎么拉扯外婆的手,都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外婆只是不断地发出痛苦的鼻音。她肯定听得到我们说话,阿畏的母亲说。医生没有回答她,身后的实习生们都带着小本子,认真地记录着什么,有的人也许什么也没写,只不过是装装样子。从一堆实习生身后突然钻出来一个穿着碎花棉衣的老人。姨婆好,阿畏很快认出了老人。阿畏的姨婆和外婆虽然是亲生姐妹,但是相比外婆高大的身材,姨婆显得瘦小很多,很容易让人无法相信基因遗传在这个家族的稳定性。观察一天看看,再试试尽量喂她喝水,医生说完就掉头走出了病房,实习生们紧跟在后面,最后离开的一个实习生礼貌性地对着阿畏的母亲点了点头也加快脚步跑了出去。姨婆和大家打完招呼后就坐在了外婆的病床边,她扯了扯被子的边角,折起一点高度,让外婆那只正插着输液管的手臂放上去。孩子们都很懂事,才刚刚开始享福,她却这样了,姨婆对阿畏说,你外婆年轻的时候很苦,二十六岁就开始守寡,一个人带四个孩子,靠着身体结实,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还能把他们都拉扯大,对他们谁也没偏心,她做事比我们更注重公平。阿畏听着姨婆说话,却没有听进去多少,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浏览公司的邮件,还有许多待处理的数据。有点味道了,纸拿过来,给她换一下,不知道有没有拉到床上,姨婆对母亲说。母亲开始在柜子里摸索起来,不知道纸具体放在哪里,所以动作有点慢。阿畏起身走出病房,走廊的空气里消毒液的味道很浓,还夹杂了一点酒精和药味,他拨了个电话,你跟经理说一下,我下午就回公司,那个报表下班前会整理出来给他。挂上电话,阿畏往病房里望了一眼,母亲和姨婆还在清理。舅舅和表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了,舅舅从口袋里摸索着,不久就开始对着走廊尽头的窗口抽烟,吹出的白色烟雾都像被冷空气凝结住似的,滞留在空气中很久。后来,阿畏在城里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说外婆在他离开的第二天就插了鼻饲管,每天都很痛苦,坚持了六天后,还是走了,末尾,母亲嘱咐阿畏要记得回来参加外婆的葬礼,阿畏说好。
05. 艺术品
这一天,我回到了夏井镇,搭一辆破旧的公交车回来的,我不想具体描写这辆公交车有多破旧,只消我告诉你们坐在座位上低头就能从车底盘的裂缝下看到高速往后退的柏油马路,你们就知道它有多破旧。柏油马路上没有黄色或者白色的画线,要是真有什么线,那肯定是哪辆测漏的装满油漆的车搞的,马路到处都坑坑洼洼的,延绵三十几公里,它和我乘坐的公交车一样破。下车的地方有面巨大的墙,它这几十年来都孤零零地立在小镇唯一一间教堂的门口,它不属于教堂的一部分,它是面布告墙。现在它是面广告墙,贴满各种办证的小广告还有一副巨大的整形美容广告,广告上女人除了丰满的胸部惹人注意外,她两只眼球的位置被人挖了两个小洞,空空的,也许她本来的眼球也是这么个形态,再说了谁还会注意她的眼球。只是这种挖广告头像眼球的作案手法和我在市区里的租住的那个小区电梯里贴的民警头像也被挖去双眼如出一辙。如果是同一个凶手就属于流窜作案。我记得很小的时候,这面墙被画上了雷锋的头像,他的脸充满整面墙,很大,眼睛盯着教堂入口一直笑。好像在笑我们的小镇怎么会有一间教堂。一开始,我只是看见一个带着帽子,穿着蓝色工作服,还有一双带红色边缘的回力运动鞋的工人提了好几桶铁桶装的五颜六色的液体和一具手脚架放在墙下,他爬上爬下,每次都提上一桶,然后拿着个巨大的刷子在墙上刷上这些颜色,每一次换桶,他都要在墙下挑选很久,就好像他真的很认真斟酌过下一个需要用的颜色似的,反正他每次都得纠结那么一段时间,然后再爬上脚手架。他画画的速度倒是很快,那么大的一副画,不到半天他就画好了。他画雷锋的那天我刚好从小学翘课出来,花了五分钱在小卖铺里买了两颗粽子糖,这是一种和粽子一样多棱多角的拇指大的糖果,外面裹了层碎碎的白糖,很好吃。我一边吃糖果一边看他画,不得不说当时真的被他挥洒那些颜料的动作给吸引了。我吃完糖果的时候,他还没画完,我就去小卖铺又花了一毛钱买了十个绞李子,放在包成尖筒状的报纸里,那些被绞扁的李子总泛着红色的汁水,经常把手染红,有些还透过报纸沾湿袖子,不过没关系,不妨碍我一边吃一边看那个工人把画画完,我就这样像看电影一样站在教堂门口看他一笔一划地把颜料全部涂到墙上。不到中午,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的街头艺术就完成了,只是那时总觉得雷锋头上戴着个护耳跟猪八戒耳朵一样大的棉帽很好笑。那个早上,我一共花了两毛五吃了好多零食,看了一场绘画艺术的现场表演,我觉得自己多么富足,多么高大上。这一天我回到这个小镇,什么也不带。
06. 周而复始的梦
每个夜里他都喜欢做梦,他会顺着前一天的梦境让自己编造一些情节,然后强迫自己睡着,整整一年过去,那个梦并没有多大的进展。
07. 那时,我可以听见细微的声响
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大概是八岁左右,那时我还在夏井镇上读小学一年级,我的童年大部分时间都在那个靠海的小镇上度过的,而我至今还是个旱鸭子。四月的一个周末下午,我在小学操场上玩耍,学校里没人,我独自在那里折纸船、折青蛙,晴朗的天空不知怎么地突然乌云密布,不到几分钟,就下起暴雨来了。操场很大,我本想跑到某个教学楼避避雨,可是看着脚下马上形成的一片片水洼,我突然想让我手里的纸船、青蛙放上去,也许遇到水它们会变成真正的船和青蛙,我就可以踏上那艘我折的船,带上我折的青蛙,我们说不定可以去冒险,像那些大人们一样出海去。于是,我没有躲避那些豆大的雨滴,而是在原地选择可能形成的水洼,我必须选择最大最深的那个,最有可能和大海连接上的那个。我把纸船和青蛙放上去,似乎看到了船会变得越来越大,大到足以让我站上去,而青蛙不能太大,太大了就有点可怕,最好它变成青蛙先生,它还会说话,那么我在船上也不至于无聊了。我把那只青蛙揣在上衣口袋里,踩上变得巨大的船,沿着雨水形成的水洼顺流直下,雨水冲刷了学校外刚刚建好的石板路,从侧面的早已湮没上来的水沟顺流直下,经过小镇的教堂门口,似乎还看见佛朗多神父领着一群孩子在唱圣歌,祝我一路顺水。还有那面画有雷锋头像的布告墙,墙上的雷锋看着我笑,我发现他的帽子都歪了,接着是沙滩,淹没很多螃蟹挖的小洞,避开一些礁石,最后一直到海上,浪花一拨一拨地迎面扑来,带着一些砂砾,我对青蛙说我们就这么勇往直前,像老人与海里面的圣地亚哥一般,去海里捕最大的那条鱼,到时给你吃那颗最大的鱼眼睛。青蛙先生回答说好,只是能不能不吃那恶心的东西。我们就这样在海上生活下去,捕不到大鱼的时候我们会吃点沙丁鱼充饥。毕竟只是想象,我最终还是没能踏上那艘纸做的小船,青蛙先生还在我上衣口袋里,他不吭声。雨水把我们都淋湿了,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后来,我妈找到了我,揍了我一顿,叫我不准淋雨。我在家里那张永远散发着太阳的味道的温暖大床上发了高烧,睡了不知道几天,也许也就几个小时,小孩子总是对时间没多大概念的。只是无时无刻不觉得头又热又重,我妈给我量体温的时候一个劲地对我爸说,这么高的温度,脑袋都会给烧坏掉。我好害怕,我怕自己因为一场高烧变成哑巴,或者变成白痴,过几天我还要参加学校的朗诵比赛呢,无论是哑巴还是白痴都很难把一篇文章朗诵好的。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出窍了,身体并不听使唤,我仿佛看见自己躺在床上,瘦小的身体更瘦小了,厚重的被子压在身上,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原本很灵敏的味觉也失灵了,吃东西都没味道,虽然大多数时间都只是喝白粥,偶尔吃两片泡在罐头里的菜心。我还吃了各种感冒药,有药丸的,有粉末状的,有糖浆的,还喝了大量的白开水。比起喝进去的水,排出的尿液却少得可怜,身体大部分的水分都从汗腺排出,睡衣换了一套又一套,温度还是没降下来,我的额头依旧烫得可以煎熟一颗鸡蛋或者烤熟一个红薯。我想起我的纸船和青蛙先生,他们被放在床头的棕色木柜上,他们皱巴巴的在那里,我好想跟青蛙先生说说话,可是无论我怎么叫唤,它也不理我,就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对话过似的。它们就是那么静静地,湿漉漉地躺着,一动不动。后来,雨停了,可是我的脑袋还是烫得很,我在脑海里准备一个八岁小孩的遗言,比如我要告诉我好朋友小妮——她是我的邻居,也是我为数不多的玩得比较好的异性朋友——我想告诉她,我每天在学校赢来的弹珠已经有满满一桶了,就在床底用报纸盖住的,我全部给她,希望她能在我临死前拥抱我一下,或者像电视里那样跟我嘴对嘴,然后整个人趴下来,躺上我的床,接着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了,总之电视上总演到这就没了,反正我就想跟她那样来一遍。还有,想告诉我最最要好的朋友阿诺,那次我们上山抓野兔,他卡在山上榕树洞里的时候,是我脱了他裤子的包括里面那条红色内裤,不是小强。对了,还要向小强道歉,因为这件事他挨了阿诺一顿揍。还有阿力,他还小,我不该骗他说钱是以数量多少来决定金额大小的,更不该拿两张一块钱跟他换一张十块钱的。说到钱,我是不是还得跟爸爸说说他藏在床垫底下的私房钱是我拿的,也许也不用说,大人们应该不会在乎这点小事。再说了他儿子都快死了,他应该也不会在乎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坏,这辈子都没干什么好事。唯一一件好事就是我本来下周可以去参加朗诵比赛的,要知道,我的普通话可是我们班最好的,其他人都有一股浓浓的地瓜腔,就连语文老师也不例外,可惜的是我没机会参加了,我得向语文老师道歉。我把双手伸出被窝放在胸前,十指交扣握住,手心里都是汗水。突然,我感觉到自己那颗跟烧红的铁块一样烫的脑袋里有很多杂音,是不是人死前都会这样啊?我问自己。那些声音越来越大,像是脑袋里面发出的,不是像外界的声音,我睡的这间房间现在可比停尸房还安静,他们都想让我静静地睡,即使房外也没人发出什么声音。所以,我是不是出现幻听了。即使忏悔了一番,要死难免还是会恐惧的吧,以前打针的时候我妈总叫我要像男子汉一样勇敢,不准哭,打完就有块冰糖吃。我总是能坚持下来,虽然有点痛,但是只要把它想象成是蚊子在叮咬,我就总能坚持下来。为什么死亡没有什么疼痛,我就那么害怕呢,是不是害怕死了没有糖吃。还有,我要是下了阴曹地府,会不会因为做了太多的坏事而上刀山下火海,或者像海蛎饼一样下油锅啊,说到这里我还真有几分饿了,很想吃海蛎饼了,我们小镇唯一的小卖铺旁边有个老太婆天天都在哪里炸海蛎饼,她炸的海蛎饼真的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下油锅前能不能找小鬼们要海蛎饼吃啊?对了,阴间是在北方还是南方啊?要是北方就惨了,北方肯定没有海蛎饼,也不一定没有,但是味道肯定不一样,要不然来根油条也行,油条总该味道一样了吧,这他们总会有的。我不能饿着肚子下油锅吧,我好怕死,更怕死了还饿,还不给油条吃。还有,弹珠打得好,能不能在阴曹地府谋个什么职位而免去那些刑罚呢,能不能做个总教头,弹珠总教头什么的,我真的好害怕就这样死了。有那么一会,我什么也不想,而是闭上眼睛,仔细听脑袋里的这些声响,但是如果仔细分辨,能分辨出不是幻听,而是周围细小的声音,比如墙角蟑螂爬动的丝丝声,自己血管里血液流动的滚滚声,还有窗外小孩吹的肥皂泡泡破裂的吧嗒声,或者一只麻雀在树上梳理羽毛时的咽口水声。
08. 适当
他花了四百五十元,从网上买了一个简易的小书桌,枫白色的桌面,底部同样是枫白色的木板下附带了四个轮子,还有两个可升降的支架。桌面很厚实,边缘还有两个塑料挡板,用来托住一本书或者一台笔记本,底下齿轮状的旋钮可以调节角度。购买之前他就明白这些特点,而从巨大的双层纸箱里将配件取出、分类、自行组装则让他加深了这个桌子功能的印象。每个早晨,他比谁都关心天气,有阳光的日子他就将这个小书桌推到客房,那样从九点到十六点都可以一边晒太阳一边阅读。在此之前,经过了好几番调整,最后才确定桌面大概水平向下二十度左右的倾角,才不至于低头过分严重而损害了颈椎。原本,他购买这个桌子就是为了防止久坐而造成的各种腰部不适,以及脂肪的堆积。他觉得一个人的身材多少还是体现了他的生活态度,就像很难相信一个胖子对食物具有多少抵抗力。在一个阴郁的下午,他坐在书房的椅子里,读着库切的《青春》,脑袋里什么也不想,只是有个句子一直让他无法释怀:“要让他想象出来的人物进行极端微妙的谈话就像拼命要哺乳动物飞起来一样。”刚开始,他以为非洲是没有蝙蝠的,不然库切怎么会这么写。但是后来他发现,非洲有一道美食叫“红烧蝙蝠。”才明白,并非中国人,其实非洲人也什么都吃。奇怪的句子和奇怪的人。又读了一会,他起身走到餐桌前,往一个钢制的水壶里添加过滤水,盖上盖子,放到圆形的底座上,按下了加热的按钮,橘黄色的灯光应声亮起,由于水量很少,不到几秒钟他就听到里面的开水嘶嘶作响,像没有频道的电视发出的噪声,直到类似弹簧的作用使得刚才按下的按钮复位,他才端起正冒着腾腾热气的水壶,对准透明的玻璃水杯,倾倒,并琢磨如何将水往杯子里冲,直至刚好一百五十毫升,如果没有刻度,这确实不是很好把握。
09. 给长颈鹿喂食
穿着浅绿色衣服的工作人员将他拦住,说长颈鹿馆的开放时间是十点,他看了看手表,还有十五分钟,就在路边找了条长凳坐了下来,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抱着一只长颈鹿的气球摆出各种姿势让他妈妈拍照。没有身体的长颈鹿气球,大部分都只有脖子,然后顶端有个很逼真的小小的脑袋,整个气球呈暖黄色,细长和失真。园区开放的时候,人也还不多,大部分是孩子,他跟着人们走了进去。长颈鹿很多,很安全地被围在一人高的栅栏里,成年的都很高,它们俯下身子吃游客手里的树叶的动作看着就很费劲,旁边的导游一个劲地说着各种关于长颈鹿的介绍,比如它腿长、脖子长、尾巴长还有睫毛长。时不时听见有人喊着手里的树枝又被长颈鹿咬走了,他看了看里栅栏不远的台子上有很多树枝,他挑了一丛比较茂密的,举着它伸向一只年幼的长颈鹿,那么小的长颈鹿看起来很无害,脖子不停地往栅栏外探,很快就看见了他手里的食物,脖子够不着的地方,它就伸出了舌头,像一只灵活的响尾蛇,很长很长,长度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外,淡绿色的舌头在他手里的树枝绕了两圈,很轻巧地就将整个树枝卷走,他虽然使劲拽住,但依旧没有能力从这只小长颈鹿嘴里夺回树枝,很快,长颈鹿两个发达的腮帮裹着牙齿认真地咀嚼起来,没多久就把光秃秃的树枝吐了出来。他在脑海里埋怨刚才导游没有提醒长颈鹿还有舌头长这个特点。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被吓了一跳,那个人说,他刚才那串树枝需要交五元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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