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短一段

荆野

《父亲》

他总在办公室内的双人沙发上蜷缩着他那稍许肥胖的身体，午睡。这已是日常习惯，在那张冷峭的沙发上，他从不例外的从每一次睡眠中得到一个梦境。在梦里，他认为他并未做梦。然而现实是那张浅色、带着一层淡淡地、像苔藓一般漂亮而精致的布绒薄膜，才是这个世界上使他感到最为温暖和安全的地方。
余生的日子里，他绝多可能就是一位在每个充满迷雾的南方早晨里发动那部老旧福特轿车的职员。安静地趴入办公室，跟进项目，上报业绩，这些暗示的日常如同他面容里那种骄傲的流逝，成为周围漫延的湍河，生命就习惯了这种节凑而随它步入漂流。
他的工作台上简单的摆着一部电话，几叠他修改多次的文件。对电脑不娴熟，也没有年轻人给予他对运用这些科技工具的帮助。于是，他靠手中的钢笔，划出了上百万个字体，但也没有觉察与这个世界有什么抵触，他并没有因为种种新的工具的使用而觉得自己跟不上时代，他还会暗中欣慰自己至少保留了一份用体力战胜机器的工作意志。
一天中，最让他感到落寞的时候，就是快要下班前的那十几分钟。因为室外的光线慢慢减弱掉，天花板上那银灰的日光灯管越发通透明亮，这就使得桌旁那张窗里的投影更显锐利。室内与室外两个空间因这多重的曝光而得以交叠在那只有三个厘米厚的玻璃世界中。
他总在这个固定的时刻看到了真实的自己，光秃的头顶拖弋了几缕像是忘记拔除的枯草，它们倒向一边紧紧粘住头皮， 稍后就会与汗液一同陷入某一条因年老而开始形成的褶皱之中。六点过了几分，他还没有离开办公室。今天，确实是他的生日，五十八岁。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不再在乎关于生日这一类问题。他讨厌听到有关“快乐”这种用烂的俗气词语，他甚至害怕走进家庭，去接受女儿愉快地送给他一个拥抱并温暖的说“爸爸，生日快乐！”他现在把这类生活情景当作成一种提醒，一种触发他悲伤的开关，一种使人感到黑暗的裸露。
此刻，夕阳还剩下最后几分钟就即将归巢了，窗外远处的工厂早已成为深邃的灰色剪影，他将双手瑟缩在裤袋里，似乎还报有希望地用他那双填满暮色的眼睛去追寻今天最后一次日常生活中的光辉。
正在横过这个冷清十字路口的是一位牵着幼童的老妇。在那斑驳的斑马线上，小女孩奋力的倾斜着身子拉扯着她的祖母迈着步子，而老妇则悠然地向后轻仰缓缓跟随着。
突然！只见一辆巨型渣土车从侧面路口猛然杀出。它用一个僵硬的急拐刚好将即将行过路口的祖孙女卷入那厄运般的底盘，他没有来得及有所反应就听见了三秒种无辜的剧烈刹车声。他目睹了一条笔直的暗红血泊如何从眼底伸入十几米远的车轮中的过程。
六点十五分了，城市的路灯还需要十五钟才会开启。现在，那渣土车凌厉的黄色警示灯在这个依然平静的路上开始稳定的双闪起来。
夕阳完成了它最后的流坠将时间交给了黑夜。那十几米稍显恐惶的血迹也已隐入到夜晚的体内。他窗外的世界已经停止供应日常的景像，在整个国家的照明系统开始运作前，世界还会处在一段短暂而真实的黑暗中，那喋喋不休的黄色警示灯久悬在他右侧的视目内，坚定地闪烁，闪烁，闪烁。
正是此时，仿佛是他感觉到办公室已然变成了他奈以生存的漂流船仓，他不知道是谁在驾驶，而船要驶往何处，防止触礁的警灯在黑色海浪里紧紧伴随，那光锐利，刺破眼睛，那光晶澈，更像他年轻时的眼睛。他现在感到牙痛，邻居家那条老狗每天对他吠叫而暴露的牙齿就开始在他脑子里打转，他想流泪，为了那个他所爱的女人依然在他生命中保持从身后搂着他的入睡的温暖姿势。他想吐一口憋了旷日持久的痰，在这进口于伊斯坦布尔的高级地毯之上。
六点三十分，街道准时亮起。他宁静的闭上一会儿双眼，然后猛烈打开，像平常一样走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