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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杨二贵，肤白，貌美。 三年前的夏天，我还是福仕钢工厂流水线上一位打螺丝的普工。我的工作就是用螺丝枪将一个个螺丝镶进电饭煲底部，工资2750元每月，加班补贴16元一小时，我每天都要加班三个小时，因为我想五年后，在老家修一栋两层的小砖房。日子很辛苦，但广告上说男人就该对自己狠一点，更何况我如此年轻。 每日睡觉前都要算这月的加班工资，记下来，免得流水线拉长坑我的血汗钱。拉长是个离了婚的中年人，具体是怎么离婚的我也不敢问，这条线上的同事，几年来一直被他压榨着，他长得像个屠夫，大家都怕他，很多年纪大点的同事，大概处世比我圆滑，经常拿烟拿吃的奉承他，后来成了风气，很多年轻同事们也跟着学了起来。可就这样，线上好几个姑娘，被他搞大了肚子，再拿压榨我们的钱给她们打胎。真是让人悲伤而愤懑的事情。 我曾经也给他买了一包黄鹤楼香烟，花了17块钱，此后有那么三四天，他对我的态度极好，每天从流水线一头椅子上慢悠悠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二贵子，站的僵了就去厕所那边歇会儿。”或者从我身旁走过去，猛然回头，说道：“二贵子，晚上加班累了就回去睡，工时我给你算进去。”等那几天一过，又和往常一样，我一直观察他脸上横肉伴随着冷笑时颤动的节奏。 我已经忍耐两年了，现在攒的钱只够在老家稻田里，打个地基修个猪棚，我才22岁，算起来至少要在这里干到25岁，房子才有着落，那时正好是找对象的年纪，我对自己人生已经看透，或者说计划好，我不觉得累，只是觉得很无聊与麻木。 有一天轮到我休月假，穿上了我最好看的一套安踏运动服，在厂区外马路边坐车去了市区，想去隔河相望看看澳门的样子，对，这个地方，与澳门只隔一条河。等到河边时已经日当午，夏天太阳火辣辣的，我在一个报刊亭买了瓶水，喝水时要闭着眼睛，太阳太刺眼了，会把眼睛烧干。马路边还是熙熙攘攘有那么些人，有的和我一样来看风景的，有的从澳门刚过来。 对面一个老头儿，五十的光景，微胖，肤白，梳着大背头，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件素白的背心，沙滩裤，皮凉鞋，颈上搭着根毛巾。他坐在公交站台的长椅，我一边喝水一边瞧着他，他一只手扶着个半人高的行李箱，一只手拿着毛巾一头擦汗，咧着嘴很痛苦的模样。这地方都是私家车和公交，估计他等了很久。看他有点坐不稳，怕他昏过去，一心急便买了瓶水朝他而去。 我把水递到他眼前时，他看了我一眼，眼神诧异又充满感激，但他的样子和眼神一样严肃，我很尴尬的笑着，脸都红了，貌似这样有点唐突，但的确是出于本意。我颤颤巍巍的说道：“大……大叔，你喝点水吧，小心中暑。” 他上下打量我几秒，哈哈一笑，接过水一口气喝了半瓶，拿毛巾擦了擦嘴和脸，又拿水倒在手心，在额头和后颈上拍了拍，尔后认真端详我几秒，看的我又脸红。 “你在这附近打工？你不是本地人。”他没说谢谢，直接如此突兀的问了这么一句。 我木讷而不自在的回答着他的问题，又聊了些别的话题，我尽可能的一五一十的回答着，交谈中大概知道他是从S市来的，去澳门取些东西，在此等不到车，差点中暑，遇上了我。他也问了我的梦想问了我的家境。交谈中我带他坐公交去了车站，权当助人为乐。分别时，他突然拉住我：“你到底有没有梦想？有梦想跟我走，我给你条明路。”他大概也感觉自己如此有点生硬，又哈哈一笑，从钱包中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我，“你想好，想好了随时过来找我。” 他是一个老板，他的工作，是我从来不敢想，就像从娘胎刚落地时看到任何事物一样陌生的金融行业。 （二） 在工厂请了几天假，就为了思考和决定。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只说想出去闯闯，母亲说：“好不容易干了几年，就踏实点，往外乱跑就和你父亲现在一样。” …… 到S市时，被眼前的高楼和跑车所震撼，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豪华的物事。照着名片打个电话给他，我很挣扎，不知道该叫他陈总还是陈大叔，在电话里陈了半天，他哈哈一笑，叫我等着。是一辆大奔驰来接我的，开车的是个司机。在一家金碧辉煌的大饭店见到了他，吃上了这辈子最好吃的东西。 他给我开了3500的底薪，对，叫底薪，不叫工钱也不叫工资。半个月的培训，我大概了解了，是做有色金属的一种金融投资，买涨买跌赚差价，我做销售，就是拉有钱人把口袋的钱放进我们的公司。我的提成是投资者每次交易的手续费。 我很崇拜公司的分析师，他们是投资者和同事心中的神。 每天打500个电话才回家，其实对我来说这一点都不累，每晚最后一个回家，我很羡慕有些员工一个月几万的提成。我不会忽悠人，但会耐心的给每一个接电话的客户解释，我相信我会成功。可能因为我老实的缘故，很多客户来公司见我一面，就投了钱进来，我的业绩从10万到30万，最后一季度下来拿了销售亚军。我的收入也开始多了，在第一次拿到上万元收入时我兴奋的几晚上睡不着，后来就没感觉了。每个月给家里打的钱越来越多。直到母亲，在一次又一次打电话问我是不是在做违法的事情时，最后还是说了，我现在是个金融人士。母亲在电话里愕然一阵，然后我听到了他骄傲而满足的笑声，尔后又一阵歇斯底里的痛哭…… 我知道同事都是些骗子，他们每天给客户说百分之百稳赚，天天说分析老师是神仙，但我一直告诉客户，我们老师的确是神仙，但投资风险还是很大，容易赚也容易亏损。也深刻的感觉到我的客户一个个亏完，有效客户在一个个减少，于是在周末开始用手机打电话营销，甚至给自己的租房里装了一台座机，我一旦停下脚步，客户只会一个个耗完。老客户也真诚的和我交流，当谈到为什么我们神仙一样的老师带着他们投资，还是会出现那么多亏损。我也说不清楚，只能安慰，我一直相信我们的分析师是神圣的，亏损是客户自身的操作问题。 陈总找了我，还是在第一次吃饭的那家饭店，这次是我抢着买单，买单的时候，他在看着我满足的笑着点头。临走时，他给了我两个惊喜。给了我一个信封，沉甸甸的全是现金，后来知道是10万，他说是私人奖励，都是我创造出来的。再一个他想让我做分析师，我很震惊而狂喜，但也很自卑，我不是科班出身，哪儿做的了分析师，他说这个包在他身上。 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我私交最好的客户王大哥，他是个外贸公司的老板，离了婚。半年来他从最早的30万，亏完了再加钱，一路下来已亏掉了120多万，我一直不知道他是出于对我的好感还是对投资的不甘心，中途劝阻过他几次不要再做，可每次愈是劝阻他愈是加钱。他得知我的消息后也很高兴，还专门请我喝了几杯。 陈总帮我弄了个像模像样的分析师证，安排公司首席分析师周老师带我，周老师三十未满，开着奥迪上班，每天车里都换着不同的姑娘，我意识到了我也会和他一样，我是说有钱，不禁对陈总心存感激。我上手很快，一个多月就会自主分析，而且准确率还算可观，周老师也夸我聪明。后来周老师给陈总去做分公司老总了，我成了首席分析师，开始正式操控整个公司的技术命脉。底薪2万。 母亲已经用我的钱在老家的市里买了房。 （三） 真正接管整个公司的技术工程时，才深刻感觉到，我那一个多月的学习，对于金融分析这门学问来说，皮毛都不是，因此面对市场，我一而再再而三败了，公司成片的客户一而再再而三的亏损，但我是业务员心中的神，业务员也告诉客户我是个神，所以还是有那么多忠实的客户每天问我，我很矛盾，但又必须给他们分析再传达自己的思路，而事实还是亏损，而每月又有那么多新的客户进来，因此我的工作是从未停止过的，只能自责也得任劳任怨，不可能放弃我的工作。这么高的收入。 陈总一直没有批评过我，相反的每隔一段时间会一脸和蔼的和我吃饭，然后给我一个信封，信封也是越来越大。 从此开始，每夜都难以入眠，我是个善良而正直的人，每夜都承受着良心的谴责，为自己的过失深深的难过，常在噩梦中惊醒，我忘了说出来，我家里也每天换着不同的女人，我不是好色，只是比较寂寞。当年还在福仕钢当一名普通的打螺丝工人时，也没想过我的人生会如此“辉煌”而跌宕，更没想过会挣这么多钱，但那时是心安理得的，现在也不知道是心安还是心慌。更不知道是要感谢陈总，我生命中这个贵人还是憎恶他，总体上还是感谢他的。我打算再干一年就不干了，除非能帮我的客户挽回损失，让他们快乐。 陈总总在不经意的时候会见我，这次让我从分析师升高到操盘手，专门为公司客户操盘，听得心理一阵狂喜，只要学会后，我可以拯救我的客户，求一份心安。 也做了这么久分析师，出于经验和自学，其实我现在的技术已经过得去，而陈总却突然在此时把我调开做操盘，虽然有把握，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满。想到他也是器重我，倒也逆来顺受。 “我要你亏钱，不要赚钱，你知道怎么做会赚，你也就知道反着做会亏，我给你15%。”这次陈总把我接到了他家里，他叼着一支雪茄，慢条斯理一字一句说出来，我脑子像被锤子锤了一下，一阵嗡嗡作响，我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一直低着头，他大概看出了我的挣扎，又呵呵一笑说道，“如果你实在有私交甚好的客户，让他们去别的公司做，你帮他们挣钱，或者你干脆不给他们操盘。”说这些话，他一直背对着我。 他忽然转过身来，“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首先这个行业就是如此。但在这个罪恶的对赌市场里，是我成就了你。你不用担心别的，这个不违法，我们是签合同的，好好干，做完了今年，明年我给你开家分公司。” 年底回家过年我多请了一周假，多陪陪父母，家里亲戚和乡亲像看明星一样，围了个水泄不通。准备返回公司前一天，我趴在母亲怀里狠狠的失声痛哭了一场，母亲只是含泪抚摸我的头，我去S市也有两年多了，她以为我是不舍得离开。 “二贵，今年过年早点回来，市里赵阿姨家有个姑娘……” 我说好，于是离开。 当我再次到公司时，陈总很是高兴。我白天为公司客户操盘，晚上为自己客户操盘，白天生活在黑暗的世界，晚上在努力做人。这样的生活让人矛盾，我本不该如此压抑，很多次想放弃手上的工作，可却受不了金钱的诱惑，毕竟，我这一辈子没几年见过大钱，欲望总是无法消磨，于是内心挣扎了还是无怨无悔的去做，然后再挣扎，再认命，常此在纠结选择了服从。 有一次和王大哥喝酒，喝多了我嚎啕大哭，一腿跪在了王大哥面前，我把自己内心的矛盾与内疚告诉了王大哥，把内幕告诉了王大哥，是我害了他。王大哥沉默了半晌，叹了一口气双手把我扶起，抽着烟看了窗外许久，再叹口气，最后苦笑着给我说：小杨，这不怪你。 （四） 很平常的一个清晨，窗外阳光同花儿一样美好。像往日一样驱车来到写字楼下，我很诧异，楼下停了十多辆警车。在电梯口遇到了王大哥，电梯口全是武警，他一脸严肃而冷漠，一直朝大厅张望，像是在等待谁，他看见我几步匆忙走过来，一手拉住我的手腕，把我带到了门外。 “小杨，你不能去公司。”他眼神专注的盯着我的眼睛，“你们公司的人已经被控制了，老板昨晚就已连夜带回公安局。” 我脑子一阵嗡鸣，整个人一瞬间掉进了冰窟…… “你……”我很意外王大哥穿着一身警服。 他低头又一阵沉默，良久抬起头看着我，额上多了几丝皱纹：“你知道的，公务员不能炒这个。”他忽然又严肃起来，“你快走，我当没看见你。”他边说边把我往外面推。 “你是个正直的孩子。”在我讷讷离开时，他补了一句。 …… 我去了西藏。 在手机新闻上看到了公司的事情。陈总面容憔悴在电视台记者面前忏悔，公司的楼道、办公区，挤满了闹事的客户，玻璃、电脑、电话被砸完了，值钱的物事全被抢走。听着客户群体恶毒的咒骂，看着父母老儒撕心的痛苦，我心如刀绞。 一位老年客户知道真相后从楼顶跳了下去，社会哗然，舆论再次到了风口浪尖上，我的手机拒接了无数个电话，干脆扔了手机卡，我成了网上逃犯。 我很后悔，当初为了梦想不该来到这里，不然现在，也就是三年后，我应该在老家稻田里盖好了自己的房子，和父母一起安静而朴实的生活。我曾幻想过赵阿姨家的姑娘的模样。但还是得感谢陈大叔，至少让我从本分低调的社会底层边沿变得如此风光，让我知道了什么是追求和梦想，我也不后悔自己的这一路走来，只是比较难过，难过我不再有青春的权力。 我没有去自首。 当再一次在新闻上看到此事时，新闻评论里有一条：“其实那个杨老师还是很受人尊敬，我见过他。”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很欣慰，还是有人奉我为神圣。 没有以后，你们所看到的这个故事，只是我的遗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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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8 00:2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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