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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你觉得这是宽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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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21 23:31:0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正月初一那晚我们打算去拜访四个人,只要把手里的礼物放下来,然后就离开。但是,结果,那个计划完全被打乱了。
  我把车开上赖则平家的车道。焰火一直在远远近近地响着。我妻子问:“他是谁啊?我之前一次也没见过你这个朋友。”
  “他因为传销进去了,”我打开车门,一脚在砾石车道上踏出声响来,她也跟着下了车,“是我一个高中同学,他一直是个活跃分子,从我认识他以来都是。”
  “这我还真是第一次接触传销的人。”她的声音有点起伏,我不清楚她是兴奋还是排斥。
  “以前他做的很大,在广州那边。他老婆跟着他一起做。很多人都叫他“老师”、“老师”,跟在后面。他出来的那天我也去了,一帮徒弟穿得很正式去迎,齐刷刷地鞠躬。场面也挺大的。他口才很好。抓得住人。”
  我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拎出那一箱红酒。
  “送最次的?”
  我停了一会说,“他和我就只是单纯朋友。”我一把盖上了后备箱。
  我们沿着车道走,绕上门厅,她问:“那么,他现在呢?”
  “还是老师……讲国学”
  我按了按门铃,又敲了三下门。原木敦厚的声音告诉我他的经济状况完全改观了。
  是他开的门,我看见他剪了一个干练的短发,根根向上直竖。他笑着,说:“丰华啊!欢迎欢迎。”说罢,鞠了一躬。“这位一定是你太太了。还是初次见面呢,你好。我叫赖如平。”
  “你好。我是李畅……突然这么说话还有点不习惯呢。”她笑了笑。
  “要讲“礼”嘛。我们时刻都要留心自己的嘴。”他伸出一根食指,竖着贴贴嘴唇。
  “你改名字了?赖如平?”
  “对啊!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快进来,不留神说了好多。我们正要做茶道了。”他领着我们进去,“也有好久没一起坐坐了。”
  我留意到他家中所有家具都是中式红木的,而他上身穿着深灰色的唐装,松垮的裤子看起来也是棉麻质地。这些东西上面似乎都蒙着一层疏远、看不真切的薄灰。他的小儿子坐在木地板上,大约两岁,拇指咬在嘴里,嘴角上挂着口水,正看着投影仪在一大面空白墙壁上投出的四书五经动画故事。我瞥了一眼妻子,但是她看着前面,和平时没什么任何不同,反而更显得自在。我们经过一个走廊,在尽头,一个老人的模糊轮廓一闪而过,那似乎是他母亲。她也穿着一件中式服装。
  “这是张沛。”赖如平朝这那个正在往水壶里倒水的男人说。他朝我们微微点了点头。
  这个非常微妙的小动作和他魁梧的体格不太相称,他大概正在步入开始发福的中年,但仍然能看出撑起了衣服的大块肌肉。宽额头,双颊略鼓,一点点秃顶抬起了发际线,他看起来是一个不能再普通的男人,我可以想象到他普通的人际关系、普通的家庭、普通的工作。就是那种你在街上遇到,然后一转眼就再记不起任何细节的那一种男人。
  “这是谢丰华。”他把手移向我,“然后,这是他的爱人,李畅。”
  我说:“你好。”他回应我们:“你们好。”
  “这才像传统美德嘛。这样子说话,大家都舒服。来,坐。”赖如平给我们搬来了两条椅子。“谢谢。”我妻子说,她似乎很快就进入了这样的氛围。但他的举止言谈却在隐隐地推搡着我。以前,我只觉得他是伶牙俐齿,脑子也快。当起了讲师后,他似乎收敛了许多,但反而多了一种掌控力,就好像他能按着他的意愿,用自己脸色和语音语调的那一点点调整左右其他人下一句话。“喝普洱,怎么样?暖胃解油,刮肠通泄。”我们说好。
  “你最近怎么样?”我问赖如平。张沛按下了烧水的按钮。
  “这几个月我在山东呆得比较多,主要在习儒馆里上课。有时候也跑到外地去开讲座,这主要是企业来邀请,做一做企业儒学文化的培养,少一点埋怨,更勤恳一点……他们的要求不一样。我针对性地去讲,”
  “最后,反馈都挺不错的。”
  “这趟车算是撘着了。是吧?”我说。
  “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他闪闪烁烁地笑起来,双手抱拳半举到面前,朝上。作了一个揖。我有节制地微微笑笑,暗地里开始组织一个尽快脱身的借口。
  他马上补了一句:“话说回来,儒学这个事不能这样来算计,这是个关于自身修养还有中华民族的东西。它本身好,我才去亲近它,是这样。当然,还要再加上一点我自己对局势的判断,所有事情都得从多方面去考虑。”
  “那赖老师,在你说的习儒馆里都给哪些人上课?”我妻子问了。
  “学生啊。小学初中都有,一起上课,不分年级。”水这时候开了,张沛拎起水壶,倒水把茶壶和茶杯都温了温。我又打量了他几眼,他专心地在温茶具,我觉得他应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不谈工作上的事,我们大家随便聊,轻松一点。刚才我和张沛正谈到了宽容这个话题,我觉得很适合大家一起谈谈。怎么样?”赖如平说。我妻子点头了。张沛温完了茶壶,撕开一小包茶叶倒进壶里,冲上水。
  “那还是我先开个头吧。”赖如平双手接过张沛递给他的那杯茶,慢慢地平端到面前,抿了抿。我想起高中他穿个衬衣,系在裤子里,蹭蹭几步走到台顶上去竞选,说了一句大概是“我不知道学生会里除了学生会主席还有什么其他职务。”的话。后又跑去搞哪些游行,起草哪些宣传单、小册子,幸而没有弄出太大的动静。至于再后来,他如何搞起传销,过程又是怎样,我没有再了解。总之,现在我能感受到的所有变化都那么生硬、不自然,无论如何,我都没法把记忆叠到现在眼前这个正在说话的人身上去。
  “这是我的一次亲身经历,所有人都喜欢听别人的真事,不是吗?那段时间我刚从里面出来,暂时还没有工作,人也感觉很迷茫,然后我一个朋友推荐我可以先跑跑货运,我觉得这主意不错,至少能给自己找点事情干。”
    张沛给我倒了一杯茶,然后是我妻子,最后是他自己。他把水壶里剩下的那些热水往茶壶里续上后,烧了一壶新的。他那双大手捏着那个小巧的茶壶,这两者完全不适合放在一起。
   “那一趟我记得是从南京到杭州,是个冬天,雪很大,应该是零八年那次大雪。去的时候,我在宜兴市服务区停下来休息,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小孩敲我的玻璃窗,我摇下车窗问他有什么事。他就只穿了一件夹克衫,浑身破破烂烂,手指冻得很肿,耳朵上的冻疮已经结了痂。他说他很饿,问我能不能给他五元钱买点东西吃。我给他了。他接过钱一声没吭,很快就跑进服务站里去了。我觉得他不会是个骗子。”
  “他一定骗你了。”我妻子说。
  赖如平点点头,接着说下去:“过了一会,他又来了。我问他还有什么事。他声音很轻,问我他能不能在我的车里睡一会,外面太冷了。我没怎么犹豫,就让他上了车。他身上有股不小的酸味,很拘束地缩在座位靠门的那边。我闭着眼休息,偶尔瞄他几眼,他本来急促的呼吸有点缓下来,嘴也耷开了。我当时觉得他一定睡着了。然后下车去上了个厕所。回来发现他不见了,还把我车上所有的能拿的东西都顺走了。包括我放在柜子里的手机。”
  “这个故事太老套了,我全能猜到你接下去要说的都是什么。”我妻子说。她是这样说的——这个故事。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谁知道呢。
  “你们一定想不到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有这么阴差阳错的事。”赖如平端起茶杯,喝掉了剩下的一半,“第二天,回来的时候,我又在宜兴市服务区停了一回,又是那个小孩来敲我窗。我转过头,他第一眼还没认出我来。我立马从车上下来。他反应过来,想溜,我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他害怕极了,蹲下来双手护住头,一直发抖,嘴里一个劲在嘀咕些什么,好像是求我放过他。你知道我后来因为没有手机,为了联系上那个货源花了多大的功夫吗?我想狠揍他一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当时真的是有一种天启落到我头上上。“恕”这个字突然从我脑子跳出来。它对我来说已经非常遥远了,可是我没有一点陌生感,反而觉得亲切。君子应该懂得“恕”,如果他“恕”他人,他人也一定会被他的君子之气感化。最后我松开了他,还给了他五十元钱,叫他去找点正经事做做。”水这时候开了,张沛开始重新温一遍茶具。他不慌不忙地做这件事,完全和他第一次温时一样。
  “那件事情之后,我开始学习儒学了。这太巧合了,巧合得就像是有人安排过。所以我不得不认为自己走上这条路是因为那次天启。”
  “你是说,你原谅那个骗你的小孩是因为你脑子里的一些观念?”我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他。
  “什么?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赖如平说。
  “我是说,你是被你脑子里那些“恕”还有“君子”的观念驱使,然后才去宽容的?”
  他点了点头。张沛递给他一杯茶。他恭敬地用双手接过。
  “我觉得……宽容不是这样,”我说。
  “那在你的想法里它应该是怎么样?”
  “我说不清楚,至少,不应该因为一些……观念……或者说出于某些观念去做。”
  “那你们怎么看呢?”他偏过头看我妻子和张沛。“这太……我觉得,完全就像是电视剧里事先写好的剧本。”她说。
  “所以,我说,”赖如平说。“这是我的天启。”
  “不过,你说你最后给了那个小孩五十元钱。这让我想起来,基督教叫人在被打时,伸出另外半边的脸给别人。我不信耶稣,也不太能理解……总之,呃……怎么说呢……这件事给我一种……和宽容不一样的味道。嗯。”她说。
  “但它就是宽容,你不能否认,原谅那些欺骗过、伤害过你的人,这种行为就是宽容,把他人对你的恶一笔勾销,”他说,“基督教宣扬的是隐忍。宽容一切的话,那什么东西又算是恶呢?隐忍绝对不是宽容。”
  张沛给我们添上了茶,他低头一直注视着最后几滴水落进杯里,似乎就只专注于这一件事情。
  “我也不能认同他们那种找揍的说法,”她撇嘴摇摇头,又转向我,“丰华,你说说你那件事情呗。这几天不是一直放不下吗?赖老师说不定能帮你解决。”
  “我……”我说,他们四个人都抬头看向我,赖如平微笑着奉上了一杯茶,点点头鼓励我继续。我妻子在边上用手肘支了支我,“你就说出来好了。”我现在明白她一时半会是不愿意走了。
  “这其实是件小事。我下去当镇长的时候,那个书记是我的一个朋友,多年了,关系也比较好,名字在这里我就不说出来了。但是他这个人性格太正了,身边的人都清楚,可稍微避着点大家也能相处。但是后来有一次他真是过火,最后关系就僵了。”我喝了口茶,想要到此为止。可赖如平还是那样弯着眼睛,和善地看我,“接着说。把事情经过说详细一点。”
  我不得不做了一个深呼吸,才能继续说下去:“呃……我想想……第一件事情是这样,镇政府里一楼的厕所下水管破了,有个人跑来就和我请示说得换管子,我马上就批了。那个书记后来知道了这事,这是第一次,他克制了一下,和我旁敲侧击地点了点,说财务问题最好和他商量了再决定。这种事情难道我不能定吗?他反倒要来插一腿。然后又过了一段时间,下面人说为了工作需要得换一台新电脑,那么,我也批了。这一回他知道后反而没找我。第三件事情他就发作了。有天晚上,我们一些人和镇上企业的那些老总一起吃个饭,快到年关了,聊着聊着我就提起,说镇上办公室里没法午睡。然后一个老总说那他送我们一批折叠椅。第二天他真拉来了十多条椅子,就是市面上很常见,叠起来是椅子,拉开来是张床的、很便宜那种。”我停下来,缓一缓我波动的情绪。
  “那天下午我正和一个人谈事的时候,他走进我办公室,啥也没讲就开始噼噼啪啪吵,谈我的错误。他是这么说的。“我——的——错误”。没有观念,自说自话,还有关于椅子这件事,还说到腐败什么,上纲上线说了一大通。我很有礼貌地跟他讲,说我这边在谈事,能不能等我和他先说完了,我们两个可以私下里去谈。我当时态度非常好,我都退一步给他了一个台阶。但是他又接着说我这是心虚,总之就都是那些话。”我看了看他们。
  “那天下午,我就把所有椅子都退回去。以后,无论多小的开支,买办公用纸啦,买厕纸啦,我把所有人拉起来开班子会议讨论。他既然这么想商量,那就让他商量。之后他也没多说什么,可能也觉得做过了头,也来找过我表达想道歉的意思。但是我就是放不开。他这几天打电话来说来我家坐坐,被我推掉了。”张沛给我倒了一杯茶,我一口气喝完了,“我平时心也挺宽,但是这个事情,总觉得来气。”
  “丰华。”赖如平伸手拍了拍我的肩,“你就当他是一把尺子,来量你的肚量到底有多大,看看这么点小事能不能宽容他。”
  “这些虽然是小事,但是这是做人道理上的问题。”
  “恩,我能明白你意思。但是说,这是做人道理上的问题,没错。那这又怎么样呢。孔子把人分成三种,小人,君子,圣人。这三种人的气量都是不一样的,圣人太难,世界上没几个人做得到,那么小人和君子你想做哪一种?”赖如平见我没说话,接着说下去。
  “你也上过大学,算受过高等教育。你得明白,自己的修养、知识水平还有阶层跟别人是不一样的,你要比许多人都要高。”
  “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有这么好的一次修炼自己的机会,怎么可以放过,你现在就拿手机,给你那个朋友打个电话,问问他最近怎么样,然后说我们还是朋友。”我听见背后地板上响起迟钝的脚步声,我转过头,看见一个老人从走廊里出来,把小孩抱走了。现在我已经不清楚在这坐了多久。
  “我已经明白了。我回去会打。”我说。“一定打。”
  “不、不,不是这样。我再和你分享一个经历,这件事对我感触也很大,那次是我第一次在学生面前下跪,”他伸出左手食指做了一个一的手势,上面缺了一个指节,“听完了,我希望你能迈出这一步,相信我,在别人面前去宽容一个人,这是非常宝贵、震撼心灵一次的经历。终身受用。”听他说完,我的眼睛不自觉地眯了一下。他看到了。
  “我不夸张。”他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相信他看出了我刚才的猜疑。
  “有一次我开成人课程,我朋友带来一个看上去还挺年轻的女人,拜托我帮她。我课程里有一个环节,就是分享自己人生困惑,大多数人很快愿意开口,她到第四五次才说出来。其实朋友已经告诉了我她的问题,但是自己说出来是不一样的。”
  “她说她从小就有一个很要好的哥哥,是他父亲朋友的孩子,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但是在十六岁的时候,有一次他去她家里玩,却强奸了她。从此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两家人关系非常冷,再没来往,这个男孩去蹲了八年牢,出来以后,到现在四十几岁了,还没人愿意嫁给他。这个女孩的父亲在家族里再也没抬起头。这个女孩受到很大打击,一直记恨在心,把所有的错误都归结到她父亲的头上。”他稍微停顿了一会。张沛开始泡第三壶茶。在升起的水汽中浸了好久,他似乎有点热,脸膛发红。我这才注意到他袖子底下戴着一串古旧的、已经摸得发亮的佛珠。
  “她后来结婚,生了个女孩。到女儿十五六岁。她开始整日整夜焦虑,害怕她女儿被强奸。于是她辞掉了工作,全职陪着女儿。几分钟看不到女儿就开始妄想,怕有人在暗处对她女儿有图谋。那个阴影让她有心理疾病了。她逐渐睡不好,再到后来整夜醒着,慢慢害了头痛病,四处跑了很多医生也没法治。所有医生都说她身体很正常,没有毛病。她只是不相信自己有精神病。最后,她忍不下去了,觉得自己人生完全被毁了。她决定要去复仇,把女儿托付给那个朋友,要去把她父亲杀了,她坚认自己被强奸的所有责任都是他父亲的。那天她说完,脸色很灰。之后,整一个下午,我们所有人都在帮助她、指引她。很幸运的是,她最后和自己达到了和解。我就让她给父亲还有那个叔叔打个电话,说说自己的心里话,她都打了。我觉得很满意,因为我心里给她定下的目标已经完成了,她已经做到宽容。我那天的目标就是让她能够打出这两个电话。这就完全已经足够了。”我听赖如平说着这“目标”这个词,感觉到一种生冷的硬蓝色从皮肤上一掠而过。
  “但是,她说,她还想打一个。我以为,她要打给自己的那个朋友,感谢他没有放弃她。但事实,是那个男孩子。她要打给强奸了她的哥哥。她对那个几十年没一点接触的男孩子说“我终于能原谅你了。我也对不起你,当时我穿衣不是很检点。”她最后一句话是“你永远是我的哥哥。”那天班上所有的人都哭了,我也哭了。”
  “我一直觉得人的宽容是有限度的,孔子也有不能容忍的时候,比如他在看到礼乐崩坏时说“是可忍,孰不可忍。”一个活生生的人没法包容一切。但是说,她那天在我心中提高了这个限度,”他把手举高,比了一个手势,“这是我学到的。所以我向她跪下,磕了三个头。”
  “现在怎么样?你有没有决定打这个电话?”赖如平问我。我与他对视了几秒,他眼神里一点避让都没有,像紧逼着我。我想了想,说:“好。”拨出了电话。
  等待间,我妻子问:“赖老师,你那个课程现在还在开吗?要是方便的话我也想来体验一下。”
  “在开啊。欢迎你来,非常欢迎。”赖如平作了一个拱手礼。我正想插一句时,电话通了。
  “喂?”我听见他先开了口。“恩。”我回答他,只想着能快点挂掉这通根本就是一个错误的电话。电话那头,他声音里透出一点惊异。我和他寒暄了几句。问了问天气、工作、健康还有家庭状况。在每个字之间,赖如平盯着我,我妻子盯着我,他们的视线牢牢锁在我这张时不时张开、闭合、张开的嘴上。除了张沛低头照管着茶。沉寂。只有水在壶里滚开的沸腾声。
  我迫不及待地说:“那你啥时候空,来我家里坐坐,也有好久没碰面了。”他同意了。电话挂了。
  “他一定已经接收到你的讯息了。”赖如平说。这时,张沛那双粗手捏着茶壶把,另一只手按住壶盖,他笨重的大拇指几乎都快要把整个壶盖遮住了。他不紧不慢地给我们一个个都倒上了茶。
  “你宽容的讯息。”
  那个人的声音还在我脑子里盘旋着,叽里咕噜,口齿不清,好像是含着什么东西。瓮声瓮气,还带着那一点挥之不去的让人不适的鼻音。我开始想象那个女人是怎么样坚持着打完给仇恨了几十年的父亲、叔叔还有以那个哥哥称呼强奸了自己的人的那三通电话,去传递这个“宽容的讯息”。她得忍住内心多少搅动内脏的情绪,而且——而且!那是在那么多双身处局外、想无私地对她开导指引的眼睛的注视下,我是说这件事如果是真的话。那它比我经历过的所有的事情都要吊诡得多。
  “对、对。我想到一件事情,”我妻子很兴奋。
  “我去上个洗手间。”我站起身来。
  “你能不能别扫兴。”她说。“没事,我们等他回来再说,”赖如平指了指,“洗手间在那边。”在绕过那个拐角的时候,我回过头瞄了一眼,他们两个在投入地聊着。我妻子已经完全坐在他那边了。
  我打开门,马桶盖自动缓缓地打开了。我站到镜子前,盯着自己,出了一会神,说话声隐隐从门缝间漏进来。我明白,我都记得——我们今天在谈宽容,聊了几件和似乎宽容有关的、但又不知真假的事,但是我不确定我们是否是真的在谈宽容这回事。我一点都不确定。赖如平一直在煞有介事地讲,主导着谈话的走向,可他了解的、能有把握的到底又有多少?或许他自己也没弄明白过,他只不过出于习惯地把自己的舌头用好了,就像熟练工攥着一把铁质扳手一样;从几个故事里咀嚼出“恕”、天启、受教育层次、君子小人、人之间无私的善这些个漂亮的概念。如果他说的一点不假,句句属实,他和那个女人真的都做出了真诚的宽容,那么,当我重新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时,内心却为什么狭窄到没有任何概念能挤过去呢?
  我拧开水龙头,让水放了一会,然后掬起一捧水,使劲揉了揉脸。激凉的水使我打了一个颤,从头到脚清爽了很多。之前,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认为和别人闹僵、或者仇恨某一个人,这些也只不过是一段关系的终点,无论怎样,它都有结束的一天,其中的一个人——噗——从世界上消失了,那么一切都再也用不着去挽回。大概是留给宽容的空间太逼仄,它在我的生活中始终被一层窗帘遮住。只是今天,赖如平非常不负责任地扯开了它,仅仅是为了兜售他的那些概念。但是我还一个人留在那,站在原地,盯着它看,仔仔细细地看;从上面看见自己就像一只独居动物一样在地球上漫游着,和其他动物相遇。远远地瞪视着对方,绷紧肌肉,伸出爪子,永远怀疑、警惕、没有信任还有从不宽容。我抽了一张纸巾把脸上的水珠擦掉,最后扫了一眼镜子里自己的影子。然后走了出去。
  “你总算回来了,我等不及要说了,”我妻子说。
  “生活中千万不要着急,平心静气地来。你以后多做做茶道对这个有好处。是不是,张沛?”赖如平说。张沛又放上一壶水,他笑了笑,表示赞同。那串佛珠已经被他取下来,抓在了手心里,他用拇指一颗颗揉着。到现在,我还是没听他说过一句话。
  “那我开始了啊。”我妻子清了清嗓子,似乎很庄重,“这个事情我是听我一个朋友说的,他说这个事是他朋友的亲身经历,他没告诉我名字。但是他口口声声说这是真的,我相信他没说假话。当时他一五一十地说了整件事,包括一些细节,都有。我相信是真的。”赖如平说恩。你说。
  “有一天,他回家,也就是我朋友的朋友,回家——不、不,他先去了学校接了孩子,然后回到家里,哎——不对,他不是去学校里接的,因为工作日他老婆怎么会在家。我说错了,重来一次,我这人讲不清事情。让我想想。组织一下。”她急着摆手,说。
  “这些不是重点,你挑重要的说就行了。”我说。
  “我说了,这是真事。不说得准确一点你们怎么会信。”她说。我瞄了一眼赖如平,他脸色如常。
  “我想清楚了,现在从头开始。嗯。都好了。相信我,我都理明白了。那天是个工作日,他本来和他老婆说好上完早班,要替一个同事的晚班,但是最后那个同事又能来了,所以他就回来了,先去学校接了孩子,然后回家。把饭煮下去,监督儿子先做作业。然后他听见卧室里有声音,觉得奇怪,因为她妻子这个点一定还没下班。于是他进去看。”她似乎是刻意停的这么一下。环视了我们三个人一圈。
  这时候,水烧开了。张沛把手中的那串珠子放下,提起水壶。我看到珠子上有一层哑暗沉静的包浆。
  “他看见他老婆在偷男人。他在门口停了一下。就是停了一下。然后他退出来,关上门。敲了两声。然后走开了。你相信吗?他就走开了。敲了两声门之后就走开了。”她说,眉毛的末梢神经质地颤抖了。
  “他一个人把菜都烧好,端上桌子。喊说可以吃饭了。坐上主位,分好筷子。他儿子第二个坐下来,接下去,他老婆还有那个男人也坐下来。他告诉他儿子,这个叔叔是妈妈的好朋友,是今天的客人。然后他们四个人,和和气气地吃玩这餐晚饭。他亲手烧的晚饭。吃完饭,那个男人说要走,他、他老婆还有他儿子像平时送客人一样,送他到门口。那个男人然后就走了。”
  “走了。”她一摊手。
  “完了。这就是我要说的。就是这样。”我妻子接过张沛递给她的茶,这是这一壶的第一碗。我现在看明白了,每次,张沛都把第一杯茶递给刚说完话的人。她一口喝完了,说:“你们觉得这是宽容吗?”
  我们有一会都没说话。
  “嗯?我也不说不明白。这好像是——好像又不是。你们怎么想的?你们觉得这是宽容吗?”
  赖如平说:“这不是宽容。这是无条件忍让,没有人可以宽容一切。即使没有冲进去狠狠揍那个男人一顿,我觉得换哪一个正常男人至少也会把他轰出去了。怎么还能让他和一家人坐下来吃饭。”
  “我得再想想。”我说。
  “那个人是我。”张沛说,最后给自己倒了一杯。
  “噢!不会吧……”我妻子掩住了嘴。
  “应该是的。应该没错。”张沛说。
  “真是……对不起、对不起!真是太对不起了……”她一个劲道着歉。
  “没事,别放在心上。我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张沛给她添上了茶。
  “这个事你怎么从来没有和我说起过?”赖如平问。他的脸色和刚才不太一样。
  “都过去很久了。之前我也是有一次喝高了。全都说了出来。边上是几个走得近的朋友。”张沛然后转向了我的妻子,“这不是什么事。你别在意,我是说真的。没事的。”
  我妻子稍梢平静了一点,两手紧攥在一起。我抬头,视线越过她头顶,凝视窗外的黑夜。大概时候不早,快到了午夜,远远近近的焰火声又开始响起来。在这氛围奇特的一刻里它们听起来冷淡疏远。远处,沿着山丘的一路上,路灯的黄光勾出模糊一片,有几辆车看起来缓慢地驶过。或许实际上,它们很快,正急着赶去什么地方。
  “你大概能再说说吗?”我问张沛。
  他点点头,开始说:“那时候,五年前,我在医院做保安,夜班上的比较多,偶尔上白班。我也想能多陪陪她,谁不想晚上可以睡在自己的床上,但是机会总是不多。所以现在想起来,我觉得自己也能理解她。我知道的,我相信她不会是那样一个人。”
  “她不是的。”
  “我其实挺爱她的。我现在还这样说。”他很平静地讲着,慢条斯理,音调不高。这和他的体格丝毫不相称。
  “那天的情况就是刚才说的那样。我没按跟她说的那样代别人的晚班,去接了我儿子,他那时候上小学二年级吧。恩。是二年级。我回家煮饭,督促他做作业。然后就发现了那件事情。”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低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那只渺小的茶杯陷在他温柔的大手里,看起来妥当、恰到好处。
  “当时我火气非常大。真的很大。我都想把屋顶掀了,把那个男人从我家七楼的阳台上砸下去。我那时候绝对有这个能力。”
  “但是。我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吧。很多次,我想到我儿子。他刚上两年级。”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他是一个很聪明的男孩子,有点内向。怕生。”
  “我在想如果他知道了这件事,如果我在他面前发一次那样的火,揍一个人。他以后会怎么样想。他刚上两年级。”张沛拎起茶壶,又给所有人都添了一次茶。
  “我记得哪里说,一个孩子的童年对他一生都有影响。我也忘记自己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这种科学嘛——我真一点都不懂。”
  “然后我们四个人一起吃了晚饭,假装那人是个客人,把他送出去。很小的时候起,我儿子就懂礼貌,我总是夸他这点。”
  我妻子趴在了桌子上,把头埋进了臂弯里。有些时候,她哭起来就是这个样子。
  “之后,我从医院辞职了,朋友介绍我给赖老师做司机,赖老师人很好。”
  “我儿子跟了我。他一直是个很乖的男孩子,现在在上初一,他已经很高了,到了我肩膀,”张沛手比了比自己宽大的肩膀,“他一定会比我长得高。”说完,他又微微笑了笑。
  “尽管那样了,但这是个很好的结果。”我尽力笑得真诚。
  “恩。”他朝我点点头。
  “那么……那你觉得你做的这些是宽容吗?”
  他用一块深咖啡色的毛巾擦掉茶盘边缘的一小滩水,说:“我就念到初中,这种事情搞不懂。”
  “我那时就只是觉得……我爱我的儿子,我也爱过她。就是这样而已。没别的了。”
  张沛又烧起一壶水。这大概是今晚的第五壶。
  “我大概有点明白了,”我说。这时,窗外似乎响着空旷的雨声。“这回事其实很简单。就是这样而已。”
  “我有点明白了,”我说。
  我妻子埋头趴着,赖如平点起了一根烟,我没有说话。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水开始沸腾,而一种平和的寂静把这喧响压了下去。所有人都没有说话。雨声一点点聚拢过来。聚拢。开始变得清晰、明亮、开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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