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泽:文学是关于日常生活的书写和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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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宁波网
　李敬泽，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曾任《人民文学》主编。1994年起，从事文学批评以及文学散文创作，先后得过中华文学基金的冯牧青年批评家奖，花地文学榜年度批评家奖，鲁迅文学奖批评家奖，华语传媒大奖批评奖。他的代表作有《小春秋》、《致理想读者》、《见证一千零一夜》，《纸现场》、《河边的日子》、《冰凉的享乐》、《读无尽岁月》、《为文学申辩》等等。
　　4月24日，李敬泽应邀来到鄞州图书馆“明州大讲堂”作讲座，给我们解读文学到底是什么？可以给我们带来什么？
　　文学在生活中发挥什么作用
　　文学是干什么的呢？或者说文学它在我们的文化中，在生活中它所发挥的作用到底是什么呢？我觉得我们可以说出是关于文学是什么，关于文学的功能作用，我们可以说很多，大家争论也很多，相互还很难互相说服。
　　在座的可能不少人读过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黄仁宇曾经感慨说：“我研究历史，研究明代的赋税，研究明代的财政，研究很多很多东西。我掌握了很多很多的史料，我有大量大量的知识，但是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我研究得再深再透，我也掌握不了，我也拿不到。什么东西呢？一个明朝的人，他活生生的生活，他身上的气息，他看世界的这种感受方式，他的那些微妙的态度，他的那种语言中难以言喻的东西。那些活的东西，我都掌握不了。”于是他感慨，在历史学的尽头文学开始了。因此一些伟大的史学家，常常对文学抱有特殊的兴趣。陈寅恪先生研究唐代的历史，但是他研究唐代历史的时候，发现一个很重要的，后来也是被很多史学家广泛采用的办法。就是“以诗证史”。
　　恩格斯在讲现实主义文学的时候，他曾经夸法国小说家巴尔扎克。恩格斯说巴尔扎克非常了不起，因为他比欧洲的政治家、史学家和新闻记者们所提供还要多的东西。为什么他对文学给予这么多的肯定呢？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文学保存着我们的日常经验，历史学家、政治家、记者他们从大处看生活，从大处看世界，他们只关注大事。
　　但是，文学所要做的事情，就是要表达那些恒常的生活，恒常的经验。表达我们在恒常生活和恒常经验中，我们的痛苦，我们的欢乐，我们的梦想等等。某种程度上讲，它是更真实的东西，它也是离我们的心，离我们的身体，更近的东西。
　　比如写一个上个世纪上海小弄堂里一户人家的吵架的小说片段。由此我们看到一个特定的年代，人们的特定居住方式。然后我们还看到在这样一种居住方式里，隐私是很小的。什么事情都是摊在众目睽睽之下，而且旁人或者说公众是深度地卷入你的家庭生活的，大家都可以来七嘴八舌来插一脚。也就是中国特有的市井生活的气氛，大家都爱看热闹。大家在这种热闹中，都能够得到快乐，那个时候又没有电视，又没有像现在一样有这么多报纸可看。邻居打架了，这本身就是一大娱乐事件，所有人都围上来，这邻居要是马上收兵，大家都觉得会很扫兴。
　　所以这些东西，我想任何一个历史学家写不出来，任何一个记者也写不出来，任何一个政治家也不关心这些问题。只有作家把它写出来了。你可以想象一下，文学所写的这个东西，恰恰就是那个时代的人们最真实日复一日过的最实在的生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文学我觉得是至关重要。说白了，我们谁都不是活在历史事件里，我们谁也不是活在那个新闻里，我们都活在自己的日子里，文学就是关于我们日常生活的书写和想象。
　　文学让我们学会跟自己相处
　　到了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大家都对文学都有种种的不满，对文学有种种的哀叹。大家都觉得这个时代文学还有什么意义？包括文学家自己，常常会说，你看我们这个时代，新闻已经远远超过了小说，真实发生的那些事件，它的神奇已经远远超过了虚构。文学还有什么意义？小说还有什么意义？虚构还有什么意义？这是现在非常常见的通行的这么一种看法。
　　我觉得这是对文学意义的极大的误解。文学从根本上说，不是提供那个奇闻异事的东西。的确，我们现在如果看新闻，无论是我们通过电视，还是通过网络，我们都能看到这个世界上千奇百怪，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在发生。新闻不是关于生活的表达，新闻是关于生活的一个表象性和戏剧性的表达。这些事情都是违反生活常态的事情，都是生活中的一次脱轨，这才成为了新闻。一个有名的比喻是：“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
　　比如一个关于杀人的新闻，只要把事件说清楚就可以了。但是对于作家来说，这个事没完。新闻用500字就能写完的事，小说可能要20万字。为什么呢？因为作家就要往深里去写，描写那个杀人犯的生活道路是怎么样的，他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如果说我们的生活是一个海洋，那么其中新闻或者这些引起变化的事件，构成了冰山，是海洋上飘浮的冰山，让我们看见这个冰山。新闻所关注的仅仅是冰山露出海面上的尖。而小说还要关注冰山下面那个更广大的根基。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这个时代不要害怕，不要说新闻这么多，我们小说没活路了。小说依然有着广阔的天地。
　　我们依然需要说，在小说中非常准确非常深入地去了解在生活的巨大变化中，那些颠簸动荡的人们，以及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身上的那些非常复杂的东西，被新闻所遮蔽或省略掉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从来都对文学抱有信心，我从来不认为我们的文学就没事干了。
　　我们常常会说这是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一方面我们每天接收一大堆各种各样信息，同时又对这个世界所知越来越少。其实你想一想，你接收这些信息多半和你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今天打开手机，看来看去，说北京发生了一个什么事，上海发生了一个什么事，叙利亚又怎么了，欧洲又怎么了，奥巴马又怎么了。把你的脑袋装了一脑袋，装完这一脑袋，你很充实。你觉得我对这个世界知道的很多，但是掉过头来。今天你老婆心里发生了什么事，你可能不知道。再问问说，你儿子或者闺女心里发生了什么事，你还不知道。再问问你自己心里发生了什么事，你今天为什么这么烦，为什么心中有股无名火，其实你也不知道。到底是生活出了什么问题，你还是不知道。
　　从日常生活中，你就会发现中国人现在有一大特点，就是我们不能独处。所以外国人老是惊叹说，中国人为什么那么爱说话，到哪儿都不能沉默。而且说话声音要很大，为什么呢？实际上是我们内在焦虑的一个反映，就是说你不能独处，不能自己和自己相处。
　　我有一个朋友，他给移动公司做了一个研究，中国人离开手机20分钟，是什么心理。30分钟、40分钟、50分钟是什么心理。结果表明，随着时间的延长，大家的焦虑、暴躁会越来越厉害。
　　所以问题出在哪儿呢？就是出在我们自己是否有一个成熟的，可以运行的内心生活。我们能不能够和自己相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文学或者在广义上说，阅读是一种与自己相处的方式。某种程度上讲，文学现在所面临的危机，也恰恰是我刚才所说的这个更广泛的危机的一部分。当你安静地读一本书，实际上是在和自己相处，在获得一种丰饶的丰富的充分的内心生活。这对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是至关重要的，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点。
　　语言可以表达内心生活
　　今年正好是莎士比亚诞辰的400年。莎士比亚为什么伟大？莎士比亚生活的那个年代，英国民间通用的是古英语，而高层的通用语是拉丁语，有文化的人都用拉丁语来书写。随着莎士比亚成名，英语变成了一种文学语言，变成了一种诗的语言，变成了一种可以用来想象，可以用来深思，可以用来说清楚我内心在想什么的这样的语言。所以莎士比亚实际上英语由古英语到现代英语关键性的转折人物。
　　语言不仅仅是用来交际，还可以要用来自我表达。表达我的内心生活，表达我内心是怎么想的，表达我内心说我为什么这么焦虑。
　　现在，我们要防止的是什么？我们要防止的是我们的汉语，堕落成为一种只是用于交际的语言，而不再具有它的内心的表达深度。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样的经验。有时遇到一些事情，心里有很多东西，但就是说不出来。但有时候我们看到一些作家，或者一个诗人，看到他的一篇作品，我们忽然就觉得他写的怎么这么好。我们就这么被感动了。为什么呢？因为我心里这些无法言语的东西，被他说出来了。
　　你看《红楼梦》时会忽然觉得，它所讲的一切，它表达的某种情绪和情感，正是我有的。或者说，我自己表达不出来的一些东西，在一个作家或诗人的笔下写出来了。所以某种程度上讲，语言要承担的任务首先是内心的表达。
　　伟大的作家，伟大的诗人，我们常常惊叹于他们的语言是如此准确。如果在座有写作经验的人，一定知道这个过程是非常困难的。我们知道，在生活中说套话是容易的。但是作为文学的语言，好的文章和诗都要“惟陈言之务去”，并把看到的想到的真正的东西说出来，这个非常难。而这个责任，在我们这个时代也依然是文学所承担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大责任。
　　其实，今天文学面对的困境，也是我们的文化在更广泛意义上面临的难题。所以我想，对文学的信念所关系到的决不仅仅是文学，也不是我爱不爱读小说，而是关系到我们如何看待自己，如何面对自我，也关系到如何使用自己的语言。语言问题不是小问题，就像哲学家所讲的，我们的生活实际上就是由语言构成的。恰恰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需要高度关切我们的语言，需要有一种自我意识去审视我们的语言，看我们的语言哪里是好的，哪里是不好的，我们的语言出问题出在哪里。
　　稿件：宁波晚报记者陈晓旻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