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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双心河 海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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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4 18:33:10 |显示全部楼层 |倒序浏览
大双心河   海明威


    火车顺着轨道继续驶去,绕过树木被烧的小丘中的一座,失去了踪影。尼克在行李员从行李车门内扔出的那捆帐篷和铺盖上坐下来。这里已没有镇子,什么也没有,只有铁轨和火烧过的土地。沿着森奈镇唯一的街道曾有十三家酒馆,现在已经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广厦旅馆的屋基撅出在地面上。基石被火烧得破碎而迸裂了。森奈镇就剩下这些了。连土地的表层也给烧毁了。
    尼克望着被火烧毁的那截山坡,原指望能看到该镇的那些房屋散布在上面,然后他顺着铁路轨道走到河上的桥边。河还在那里。河水在桥墩的圆木桩上激起旋涡。尼克俯视着由于河底的卵石而呈褐色的清澈的河水,观看鳟鱼抖动着鳍在激流中稳住身子。他看着看着,它们倏的拐弯,变换了位置,结果又在急水中稳定下来。尼克对它们看了好半晌。
    他看它们把鼻子探进激流,稳定了身子,这许多在飞速流动的深水中的鳟鱼显得稍微有些变形,因为他是穿过水潭那凸透镜般的水面一直望到深处的,水潭表面的流水拍打在阻住去路的圆木桩组成的桥墩上,滑溜地激起波浪。水潭底部藏着大鳟鱼。尼克起初没有看到它们。后来他才看见它们在潭底,这些大鳟鱼指望在潭底的砾石层上稳住身子,正处在流水激起的一股股象游移不定的迷雾般的砾石和沙子中。
    尼克从桥上俯视水潭。这是个大热天。一只翠鸟朝上游飞去。尼克好久没有观望过小溪,没有见过鳟鱼了。它们叫人非常满意。随着那翠鸟在水面上的影子朝上游掠去,一条大鳟鱼朝上游窜去,构成一道长长的弧线,不过仅仅是它在水中的身影勾勒出了这道弧线,跟着它跃出水面,被阳光照着,这就失去了身影,跟着,它穿过水面回到水里,它的身影仿佛随着水流一路飘去,毫无阻碍地直漂到它在桥底下常待的地方,在那里绷紧着身子,脸冲着流水。
    随着鳟鱼的动作,尼克的心抽紧了。过去的感受全部兜上了心头。
他转身朝下游望去。河流一路伸展开去,卵石打底,有些浅滩和大片石,在它流到一处峭壁脚下拐弯的地方,有个深水潭。
    尼克踩着一根根枕木回头走,走到铁轨边一堆灰烬前,那儿放着他的包裹。他很愉快。他把包裹上的挽带绕绕好,抽紧背带,把包裹挎上背去,两臂穿进背带圈,前额顶在宽阔的背物带上,减少一些把肩膀朝后拉的分量。然而包裹还是太沉。实在太沉。他一手拿着皮制钓竿袋,身子朝前冲,使包裹的分量压在肩膀的上部,就撇下那处在热空气中的已焚毁的镇子,顺着和铁轨平行的大路走,然后在两旁各有一座被火烧焦的高山的小丘边拐弯,走上直通内地的大路。他顺着这条路走,感到沉重的包裹勒在肩上的痛楚。大路不断地上坡。登山真是艰苦的事儿。尼克肌肉发痛,天气又热,但他感到愉快。他感到已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了,不需要思索,不需要写作,不需要干其他的事了。全都抛在脑后了。
    自从他下了火车。行李员把他的包裹从敞开的车门内扔出以来,情况就不同了。森奈镇被焚毁了,那一带土地被烧遍了,换了模样,可是这没有关系。不可能什么都被烧毁的。他明白这一点。他顺着大路步行,在阳光里冒着汗,一路爬坡,准备跨过那道把铁路和一片松树覆盖的平原分隔开的山脉。
    大路一直往前,偶尔有段下坡路,但始终是在向高处攀登。尼克继续朝上走。大路和那被火烧过的山坡平行伸展了一程,终于到了山顶。尼克倒身靠在一截树桩上,从背带圈中溜出身子。他面前,极目所见,就是那片松树覆盖的平原。被焚烧的土地到左面的山脉前为止了。前面,平原上撅起一个个小岛似的黝黑的松林。左面远方是那道河流。尼克用目光顺着它望去,看见河水在阳光中闪烁。
    他前面只有这篇松树覆盖的平原了,直到远方的那抹青山,它标志着苏必利尔湖边的高地。他简直看不大清楚这抹青山,隔着平原上的一片热浪,它显得又模糊又遥远。如果他过分地定睛望着,它就不见了。可若是随便一望,这抹高地上的远山就明明在那儿。
    尼克背靠着烧焦的树桩坐下,抽起香烟来。他的包裹搁在这树桩上,随时可以套上背脊,它的正面有一个被他的背部压出的凹处。尼克坐着抽烟,眺望着山野。他用不着把地图掏出来。他根据河流的位置,知道自己正在什么地方。
    他抽着烟,两腿伸展在前面,看到一只蚁蜢正沿着地面爬,爬上他的羊毛短袜。这只蚁蜢是黑色的。他刚才顺着大路走,一路登山,曾惊动了尘土里的不少蚁蜢。它们全是黑色的。它们不是那种大蚁蜢,起飞时会从黑色的翅鞘中伸出黄黑两色或红黑两色的翅膀来呼呼地振动。这些仅仅是一般的蚁蜢,不过颜色都是烟灰般黑的。尼克一路走时,曾经感到纳闷,但并没有好好地思量过它们。此刻,他打量着这只正在用它那分成四爿的嘴唇啃着他羊毛袜上的毛线的黑蚁蜢,认识到它们是因为生活在这片被烧遍的土地上才全都变成黑色的。他看出这场火灾该是在上一年发生的,但是这些蚁蜢如今已都变成黑色的了。他想,不知道它们能保持这样子多久。
    他小心地伸下手去,抓住了这只蚁蜢的翅膀。他把它翻过身来,让它所有的腿儿在空中划动,看它的有环节的肚皮。看啊,这肚皮也是黑色的,而它的背脊和脑袋却是灰暗的,闪着虹彩。
    '继续飞吧,蚁蜢,'尼克说,第一次出声说话了。'飞到别处去吧。'
    他把蚁蜢抛向空中,看它飞到大路对面一个已烧成炭的树桩上。
    尼克站起身来。他倒身靠着竖放在树桩上的包裹,把两臂穿进背带圈。他挎起包裹站在山顶上,目光越过山野,眺望远方的河流,然后撇开大路,走下山坡。脚下的平地很好走。下坡两百码的地方,火烧的范围到此为止了。接着得穿过一片高齐脚踝的香蕨木,还有一簇簇短叶松;脚下是沙地,四下又是一平生气了。
    尼克凭太阳定他的方向。他知道要走到河边的什么地方,就继续穿过这松树覆盖的平原,登上小山包,一看前面还有其他小山包,有时候,从一个小山包顶上望见右方或左方有密密层层的一大片松树。他折下几小枝石南似的香蕨木,插在包裹的带子下。它们被磨碎了,他一路走一路闻着这香味。
    他跨过这高低不平、没有树荫的平原,感到疲乏,很热。他知道随时都可以朝左手拐弯,走到河边。至多一英里地。可是他只顾朝北走,要在一天的步行中尽可能到达河的更上游。
    尼克走着走着,有一段时间望得见一个耸立在他正在跨越的丘陵地上的大松林。他走下坡去,随后慢慢地上坡走到桥头,转身朝松林走去。
    在这片松林中没有矮灌木丛。树身一直朝上长,或者彼此倾斜。树身笔直,呈棕褐色,没有枝丫。枝丫在高高的树顶。有些交缠在一起,在褐色的林地上投射下浓密的阴影。树林四周有一道空地。它是褐色的,尼克踩在上面,觉得软绵绵的。这是松针累积而成的,一直伸展到树顶那些枝丫的宽度以外。树长高了,枝丫移到了高处,把这道它们曾用影子遮盖过的空地让给阳光来普照了。在这道林地延长地带的边缘,香蕨木地带线条分明地开始了。
    尼克卸下包裹,在树荫中躺下。他朝天躺着,抬眼望着松树的高处。他伸展在地上,脖子、背脊和腰部都觉得舒坦。背部贴在地上,感到很惬意。他抬眼穿过枝丫,望望天空,然后闭上眼睛。他张开眼睛,又抬眼望着。在高处的枝丫间刮着风。他又闭上眼睛,就此入睡了。
    尼克醒过来,觉得身子僵硬、麻痹。太阳差不多下山了。他的包裹很沉,背在背上,带子勒得很痛。他背着包裹弯下身子,拎起皮钓竿袋,从松林出发,跨过香蕨木洼地,朝河走去。他知道路程不会超过一英里。
    他走下一道布满树桩的山坡,走上一片草场。草场边流着那条河。尼克很高兴走到了河边。他穿过草场朝上游走去。他走着走着,裤腿被露水弄得湿透了。炎热的白天一过,露水就很快凝成,很浓很浓。河流没有一丝声响。它流得又急又平稳。尼克走完草场,还没登上他打算在上面宿营的高地,就朝下游望去,看鳟鱼跃出水面。它们是跳起来捕食日落后河道对面沼地上飞来的虫子的。鳟鱼跳出水面捕捉它们。尼克穿过河边这一小段草场时,鳟鱼就在高高地跃出水面了。他此刻朝下游望去时,虫子大概都栖息在水面上了,因为一路朝下游都有鳟鱼在一个劲地捕食。他一直望到这一长截河道的尽头,只见鳟鱼都在跳跃,在水面上弄出不少圆形水纹,好象在开始下雨了。
    地势越来越高了,上有树木,下有沙地,直到高得可以俯瞰草场、那截河道和沼地。尼克放下包裹和钓竿袋,寻找一块平坦的地方。他饿得慌,但是要先搭了帐篷才做饭。在两棵短叶松之间,土地很平坦。他从包裹里拿出斧子,砍掉两个撅出的根条。这一来弄平了一块大得可供睡觉的地方。他伸手摩平沙地,把所有的香蕨木连根拔掉。他的双手被香蕨木弄得很好闻。他摩平拔掉了香蕨水的泥土。他不希望铺上毯子后底下有什么隆起的东西。等他摩平了泥土,他打开三条毯子。他把一条对折起来,铺在地上。另外两条摊在上面。
    他用斧子从一个树桩上劈下一爿闪亮的松木,把它劈成些用来固定帐篷的木钉。他要做得又长又坚实,可以牢牢地敲进地面。帐篷从包裹里取出了,摊在地上,使这靠在一棵短叶松上的包裹看来小得多了。尼克把那根用作帐篷横梁的绳子的一端系在一棵松树的树身上,握着另一端把帐篷从地上拉起来,系在另一棵松树上。帐篷从这绳子上挂下来,象晒衣绳上晾着的大帆布匹儿。尼克把他砍下的一根树干撑起这块帆布的后部,然后把四边用木钉固定在地上,搭成一座帐篷。他用木钉把四边绷得紧紧的,用斧子平坦的一面把它们深深地敲进地面,直到绳圈被埋进泥里,帆布帐篷绷得象铜鼓一般紧。
    在帐篷的开口处,尼克安上一块薄纱来挡蚊子。他拿了包裹中的一些东西,从这挡蚊布下爬进帐篷,把东西放在帆布帐篷斜面下的床头。在帐篷里,天光通过棕色帆布渗透进来。有一股好闻的帆布气味。已经带有一些神秘而象家的气氛了。尼克爬进帐篷时,心里很快活。这一整天,他也并不是始终不快的。然而这下子情况不同了。现在事情办好了。这是要办的事。现在办好了。这次旅行很辛苦。他十分疲乏。这事情办好了。他搭好了野营。他安顿了下来。什么东西都不会来侵犯他。这是个扎营的好地方。他就在这儿,在这个好地方。他正在自己搭起的家里。眼下他饿了。
     他从纱布下爬出来。外面相当黑了。帐篷里倒亮些。
尼克走到包裹前,用手指从包裹底部一纸包钉子中掏出一枚长钉。他紧紧捏住了,用斧子平坦的一面把它轻轻地敲进一棵松树。他把包裹挂在这钉子上。他带的用品全在这包裹里。它们现在离开了地面,受到保护了。
    尼克觉得饿。他认为自己从来没有这样饿过。他开了一听黄豆猪肉和一听意大利式实心面条,倒在平底煎锅内。
    '既然我愿意把这牢什子带来,我就有权利来吃它,'尼克说。他的声音在这越来越黑的林子里听上去很怪。他不再说话了。
    他用斧子从一个树桩上砍下几大片松木,生了一堆火。在火上,他安上一个铁丝烤架,用品靴跟把它的四条腿敲进地面。尼克把煎锅搁在烤架上,就在火焰的上面。他更饿了。豆子和面条热了。尼克把它们搅和在一起。它们开始沸腾了,使一些小气泡困难地冒到面上来。有一股好闻的味儿。尼克拿出一瓶番茄酱,切了四片面包。这会儿小气泡冒得快些了。尼克在火边坐下来,从火上端起煎锅。他把锅中大约一半的食物倒在白铁盘子里。食物在盘子里慢慢地扩散。尼克知道还太烫。他倒了些番茄酱在上面。他知道豆子和面条还是太烫。他望望火,然后望望帐篷,他可不想烫坏了舌头,把这番享受全破坏掉。多少年来,他从没好好享受过煎香蕉,因为始终等不及让它冷却了才吃。他的舌头非常敏感。他饿得慌。他看见河对面的沼地在几乎断黑的夜色中升起一片薄雾。他再望了一眼帐篷。一切都好。他从盘子里吃了满满一匙。
    奇(基)督啊,'尼克说。'也(耶)稣奇(基)督啊,' 他高兴地说。他把一盘东西吃完了才想起面包。尼克把第二盘和面包一起吃了,把盘子抹得亮光光的。自从在圣伊格内斯一家车站食堂喝了杯咖啡、吃了客火腿三明治以来,他还没吃过东西。这是段非常美好的经历。他曾经这样饿过,但当时没法满足食欲。他原可以随他高兴,几小时前就扎营的。这条河边多的是宿营的好地点。不过这样才美啊。
    尼克在烤架下面塞进两大片松木。火头窜上来了。他刚才忘了舀煮咖啡用的水。他从包裹里取出一只折叠式帆布提桶,一路下山,跨过草场的边缘,来到河边。对岸给蒙在一片白雾中。他在岸边跪下,把帆布提桶浸在河里,觉得草又湿又冷。提桶鼓起了,被流水着力地拖动着。水冷得象冰。尼克把提桶漂洗了一下,装满了水拎到宿营地。离开了河流,水不那么冷了。
    尼克又敲进一枚大钉,把装满水的提桶挂在上面。他把咖啡壶舀了半壶水,又加了一些木片在烤架下的火上,然后放上咖啡壶。他不记得自己是用什么方法煮咖啡的了。他只记得曾为此跟霍普金斯争辩过,但是不记得自己到底赞成用哪种方法了。他决定让咖啡煮沸。他想起来了,这正是霍普金斯的办法。他过去跟霍普金斯什么事情都要争论。他等咖啡煮沸的当儿,开了一小听糖水杏子。他喜欢开听子。他把听中的杏子全倒在一只白铁杯里。他注视着火上的咖啡,喝着杏子的甜汁,起先小心地喝,免得溢出杯来,然后若有所思地喝着,吮吸着杏子,然后咽下肚去。它们比新鲜杏子好吃。
    他望着望着,咖啡煮开了。壶盖被项起来,咖啡和渣子从壶边淌下来。尼克把壶从烤架上取下。这是霍普金斯的胜利。他把糖放在刚才吃杏子用的空杯子里,倒了一些咖啡在里面,让它冷却。咖啡壶太烫,不好倒,他就用他的帽子来包住壶柄。他根本不想让帽子浸在壶里。反正倒第一杯时不能这样。应该一直到底采用霍普金斯的办法。霍普应该得到尊重。他是个十分认真的咖啡爱好者。他是尼克认识的最最认真的人。不是庄重,是认真。这是好久以前的事。霍普金斯讲起话来嘴唇不动。他当年打马球来着。他在得克萨斯州赚到了几百万元。他当初借了车钱上芝加哥,那时电报来了,说他的第一口大油井出油了。他原可以拍电报去要求汇钱的,但这样就太慢了。他们管霍普的女朋友叫金发维纳斯。霍普不在意,因为她并不真正是他的女朋友。霍普金斯十分自负地说过,谁也不能拿他的真正的女朋友开玩笑。他是有理的。电报来到时,霍普金斯已经走了。他在黑河边。过了八天,电报才送到他手里。霍普金斯把他的二二口径的科尔特牌自动手枪送给了尼克。他把照相机送给比尔。这是作为对他的永久纪念的。他们打算下一个夏天再一起去钓鱼。这个吸毒鬼发了财。他要买一条游艇,大家一起沿着苏必利尔湖的北岸航行。他容易冲动,但很认真。他们彼此说了再见,大家都感到不是滋味。这次旅行给打消了。他们没有再见过霍普金斯。这是好久以前在黑河边发生的事。
    尼克喝了咖啡,这按照霍普金斯的方式煮的咖啡。这咖啡很苦。尼克笑了。这样来结束这段故事倒很好。他的思想活动起来了。他知道可以把这思路切断,因为他相当累了。他扑掉壶中的咖啡,把壶抖抖,让咖啡渣掉在火里。他点上一支香烟,走进帐篷。他脱掉鞋子和长裤,坐在毯子上,把鞋子卷在长裤中当枕头,钻进毯子下。
    穿过帐篷的开口处,他注视着火堆的光,这时夜风正朝火堆在吹。夜很宁静。沼地寂静无声。尼克在毯子下舒适地伸展身子。一只蚊子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尼克坐起身,划了一根火柴。蚊子躲在他头顶的帆布帐篷上。尼克把火柴刷的朝上伸到它身上。蚊子在火中发出嘶的一声,叫人听来满意。火柴熄了。尼克又盖上毯子躺下来。他翻身侧睡,闭上眼睛。他昏昏欲睡。他觉得睡意来了。他在毯子下蜷起身子,就入睡了。

    早上,太阳出来了,帐篷里开始热起来。尼克从帐篷开口处的蚊帐纱下爬出来,观看晨光。他爬出来时,摸到小草湿漉漉的。他手里拿着长裤和鞋子。太阳刚从小山后爬上来。面前是草场、河流和沼地。河对面沼地边的绿草地上长者些白桦树。
    河水在清晨显得清澈,滑溜地飞速流着。下游约莫两百码的地方,有三根圆木横搁在流水上,从这岸一直到彼岸。它们使被拦在后面的河水又清又深。尼克看着的当儿,有只水貂从圆木上跨过河去,钻进沼地。尼克很兴奋。他被这清晨和河流弄得很兴奋。他心情实在太慌忙,不想吃早饭,但他知道必须吃。他生了一小堆火,放上咖啡壶。
    水在壶中煮着,他拿了一只空瓶子,从高地边下坡走到草场上。草场被露水弄湿了,尼克想趁太阳尚未把草晒干前捉些蚁蜢当鱼饵。他找到了许许多多好蚁蜢。它们躲在草茎下面。有时候它们依附在草茎上。它们很冷,被露水弄湿了,要等太阳晒热了身子才能蹦跳。尼克把它们捡起来,专门挑中等大小的褐色蚁蜢,放在瓶子里。他把一根圆木翻过来,就在它一边的底下有几百只蚁蜢。那是个蚁蜢的寓所。尼克把约莫五十只中等大小的褐色蚁蜢放在瓶子里。他一只只捡起时,其他的蚁蜢给阳光晒热了,开始跳走。它们边跳边飞。它们先飞了一段路,就平息下来,保持了僵直的姿势,仿佛死去了。
    尼克知道,等他吃罢早饭,它们就会和平时一般活跃。如果草上没有露水,他得花上一整天工夫才能抓到一满瓶好蚁蜢,而且用他的帽子猛扑上去,免不了会压死好多。他在河里洗了手。然后他走到帐篷前。蚁蜢已经在草丛间僵直地蹦跳了。瓶子给阳光晒热了,它们在里面一起蹦着。尼克塞上一截松枝,当作瓶塞。它正好塞住了瓶口,这样蚁蜢没法跳出来,同时有足够的空气流通。
    他曾把圆木翻回原处,知道每天早晨可以在那儿抓到蚁蜢。
    尼克把装满了蹦跳着的蚁蜢的瓶子放在一棵松树的树身前。他迅速地用水和着一些荞麦面,搅得很均匀,用量是一杯面加一杯水。他放了一把咖啡在壶里,从罐子里舀出一块牛油,轻轻放在滚烫的煎锅里,弄得毕剥作响。他把荞麦糊滑溜地倒进这冒烟的煎锅。它象岩浆般扩散开来,牛油清脆地卜卜发响。荞麦饼的四周变得硬起来,然后发黄,然后发脆。表面上慢慢起泡,出现气孔。
    烤好了饼,尼克在煎锅上重新涂上牛油。他把剩下的面糊全倒上去。又做成了一块大煎饼,还有一块小一点儿的。
    尼克吃了一块大煎饼和那块小一点儿的,上面涂了层果酱。他把第三块饼也涂上了苹果酱,对折了两次,用油纸包好,塞在衬衫口袋里。他把那瓶苹果酱放回在包裹内,切了做两块三明治的面包。
    他从包裹里找出一只大球葱。他把它一切为二,剥去有光泽的外皮。然后他把半只切成一片片,做成了球葱三明治。他把它们用油纸包好,放进卡其衬衫的另一只口袋,扣上钮扣。他把煎锅翻转,搁在烤架上,把加了炼乳而变甜的黄褐色咖啡喝了,然后收拾起宿营的家什。这是个很好的宿营地。
    尼克从皮钓竿袋中取出他的假蝇钓竿,把一节节连接起来,把钓竿袋塞进帐篷。他装上卷轴,把钓丝穿过系线环。在穿的时候,他不得不用两手轮流地握住钓丝,要不然它会靠自身的重量往回溜去。这是根很粗的双股钓丝。尼克好久前花八块钱买来的。它做得很粗,为了可以在空中朝后甩,再笔直而有分量地朝前甩,这样才能把简直没有分量的蝇饵甩进水里。尼克打开放接钩绳的铝匣。接钩绳嵌在湿漉漉的法兰绒衬垫之间。尼克是在朝圣伊格内斯开的火车上,用饮用水冷却瓶里的水把衬垫弄湿的。这些嵌在湿衬垫之间的羊肠接钩绳变得柔软了,尼克解开一根,用一圈细线把它扎在粗钓丝的末梢上。他在接钩绳的另一端安上一个钓钩。这是个小钓钩,很细,富有弹性。
   尼克是把钓竿横在膝上坐着,从钓钩匣中取出这个钓钩的。他把钩丝拉紧,试试那个结打得牢不牢,试试钓竿的弹性。他感到很惬意。他小心从事,不让钓钩钩住他的手指。
    他拔脚朝小河走去,握着钓竿,脖子上挂着那瓶蚁蜢,那是用一根皮带打了个活结系在瓶颈上的。他的抄网挂在腰带的一个钩子上。他肩上搭着只很长的面粉袋,每只角上挽了个结。用绳子挂在肩上。面粉袋拍击着他的大腿。
    身上挂着这么些家什,尼克感到走路有些不便,但是象个行家,感到乐滋滋的。那瓶蚁蜢撞击着他的胸膛。他衬衫口袋里塞满了午餐的吃食和放假蝇的小匣,饱鼓鼓地顶在他身上。
    他跨进小河。他打了一个冷战。他的裤腿紧贴在腿儿上。他感到鞋底踩在砂砾上。冷水使他连连打冷战。
    河水奔流,吮吸着他的腿儿。他跨进去的地方,水没到膝盖以上。他顺着流水涉水而行。砂砾在他鞋底擦过。他低头看看在每条腿下打旋的流水,倒转玻璃瓶,打算捉一只蚁蜢。
    第一只蚁蜢从瓶口一跃,跳到水里。它被在尼克右腿边打旋的水吸了下去,在下游过去一点儿的地方冒出水面。它飞快地扑去,腿儿踢动着。它倏的转了一圈,打破了平滑的水面,就不见了。一条鳟鱼把它吞下了。
    另一只蚁蜢从瓶口探出头来。它的触须抖动着。它正把两只前脚伸出瓶来,准备跳跃。尼克一把抓住它的头,捏着它,把细钓钩穿过它的下巴,一直刺透咽喉直到它肚子最下部的那几个环节。蚁蜢用前脚攥住了钓钩,朝它吐烟草般的汁液。尼克把蚁蜢抛进水里。
    右手握着钓竿,他顺着蚁蜢在流水中的拉力放出钓丝。他用左手从卷轴上解开钓丝,让它没阻挡地溜出去。他还看得见那蚁蜢在流水的细小波浪中。后来就不见了。
    钓丝抽动了一下。尼克把这绷紧的钓丝往回拉。这是第一次上钩的东西。他把这时正在弹跳的钓竿横在流水上,用左手回收钓丝。钓竿被急速地一次次拉弯,那条鳟鱼逆着水流冲击着。尼克知道这是条小东西。他把钓竿一直朝上拉到空中。鱼拉得钓竿朝前弯曲。
    他看见鳟鱼在水中用头和身子猛烈地抽动着,来对抗在河水中不时移动着的钓丝。
    尼克用左手握住钓丝,把正在疲乏地逆着流水撞击的鳟鱼拉到水面上。它的背部斑斑驳驳,颜色象透过清澈的水望见的水底砂砾,它的胁腹在阳光中闪亮。尼克用右胳臂挟住了钓竿,弯下身子,把右手伸进流水。他用湿漉漉的右手抓住了始终在扭动的鳟鱼,解下它嘴里的倒钩,然后把它抛回河里。
    它摇晃不定地停在流水中,然后掉到河底一块石头边。尼克伸手到水里去摸它,胳臂一直浸到起手拐儿。鳟鱼一动不动地待在流动的河水中,躺在河底砂砾上的一块石头边。尼克的手指一碰到它,感到它在水下又滑又凉,它就溜走了,溜到了河底另一边的阴影里。
    它没问题,尼克想。它不过是疲乏罢了。
    他刚才先弄湿了手才去摸那鳟鱼,这样才不致抹掉那一薄层覆盖在鱼身上的黏液。如果用干手去摸鳟鱼,那摊被弄掉黏液的地方就会被一种白色真菌所感染。好多年前,尼克曾到人头济济的小溪边钓鱼,前前后后都是用假蝇钓鱼的人,他曾一再看到身上长满毛茸茸的白色真菌的死鳟鱼,被水冲到石头边,或者肚子朝天,浮在水潭里。尼克不喜欢跟别人在河边一起钓鱼。除非同你自己是一伙中的,他们总使人扫兴。
    他朝下游涉水前进,流水没过他的膝盖,他穿过在小河上那几根圆木上游的五十码浅水。他没有在钓钩上重新安上鱼饵。他明知道在浅水里可以钓到小鳟鱼,但他不想要。一天的这个时候,浅水里根本没有大鳟鱼。
    这时冷冷的河水陡得没上了他的大腿。前面就是被圆木拦住的平坦的水面。水又平坦又乌黑;左面是那起草场的下缘;右面是沼地。
    尼克在流水中把身子向后仰,从瓶里取出一只蚁蜢。他把蚁蜢穿上钓钩,为了求得好运,朝它唾了一口。跟着他从卷轴上拉出几码钓丝,把蚁蜢抛在面前湍急、乌黑的水面上。蚁蜢朝圆木跳去,接着钓丝的分量把这钓饵拉到了水面下。尼克右手握住钓竿,从手指间放出钓丝。
    钓丝给拉出了一大截。尼克猛拉了一下钓丝,钓竿动荡起来,出现了险象,几乎弯成了九十度,钓丝绷紧了,露出在水面上,绷紧了,给沉重、危险而持续地扯紧了。如果拉力越来越大,接钩绳就会断裂,尼克感到这时刻快到来了,就放松了钓丝。
    钓丝飞速地朝外溜,卷轴上的棘轮吱吱的响。太快了。尼克没法控制这钓丝,它飞速地往外溜,随着钓丝朝外滑去,卷轴的声音越发尖利了。
    卷轴的轴心露出来了,尼克紧张得心跳都快停止了,在没上大腿的冰冷的水里朝后仰着身子,用左手使劲卡住了卷轴。把大拇指伸进这卷轴的外壳,真不对劲儿。
    随着他用力一揿,钓丝陡的给拉得硬邦邦的,于是在圆木的另一边,一条大鳟鱼高高地跳出水来。等它一跳起来,尼克就把钓竿的末梢朝下一沉。随着他放低末梢来减少紧张程度,他感到拉力最大的时刻来到了;绷得太紧啦。当然,那段接钩绳断了。当钓丝完全失去了弹性,离开了水面,变得硬邦邦的时候,这种感觉是错不了的。跟着它变得松弛了。
    尼克嘴里发干,心情消沉,把钓丝收绕在卷轴上。他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鳟鱼,分量很沉,力气大得拉不住,再说,它跳起来时露出的个头多大啊。它看上去象鲑鱼般宽阔。
尼克的手发着抖。他慢慢地收绕着钓丝。刺激性实在太大了。他依稀感到有点恶心,好象还是坐下来的好。
    接钩绳在系钓钩的地方断了。尼克把它握在手里。他想到那条鳟鱼在河底某处地方,正在砂砾上稳住了身子,在天光达不到的深处,那些圆木的下面,嘴里叼着钓钩。尼克知道这鳟鱼的牙齿会咬断钓钩上的那段系线。钓钩本身会嵌进它的颌部。他可以打赌,这鳟鱼一定起昏了。凡是这样大小的鱼都会起昏。这是条鳟鱼啊。它给牢牢地钓住啦。象石头般牢固。它逃走以前,拉上去就象拉着一块石头。上帝啊,这是条大鱼。上帝啊,它是我听说过的最大的鱼了。
    尼克攀登到草场上,站住了,水从他裤腿上和鞋子里淌下来,他的鞋子格喳格喳地响。他走到圆木边坐下来。他绝对不想急于思考眼下的感受。
    他把脚趾在鞋中的水里扭动着,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支烟。他点上了烟,把火柴扔在圆木下湍急的流水中。火柴在急流中旋转着,一条小鳟鱼冒出水面来啄它。尼克哈哈大笑。他要抽完这支烟再说。
    他坐在圆木上,抽着烟,在阳光里晒干裤腿,太阳晒得他背脊很暖和,前面的河边浅滩钻进树林,弯弯曲曲地进入树林,望着这些浅滩,闪闪发亮的阳光,被水冲得很光滑的大石块,河边的雪松和白桦树,被阳光晒暖的圆木,光滑可坐,没有树起,摸上去很古老;失望的感觉慢慢儿从他心头消失了。这种失望之感是在使他肩膀发痛的刺激袭来之后猛地出现的,现在慢慢儿消失了。眼下没问题了。钓竿搁在圆木上,尼克在接钩绳上重新系上一个钓钩,把那截羊肠抽紧,使它缩成一个硬结。
   他穿上钓饵,然后捡起钓竿,走到圆木的另一端,准备跨进水中,那儿水并不太深。圆木的下面和另一面是一个深水潭。尼克绕过沼地附近的浅滩,一直走到浅水河床上。
左面,草场尽头而树林开始的地方,有棵给连根拔了起来的大榆树。它是在一场暴风雨中倒下的,是朝树林倒下的,树根上凝结着泥土,根株之间长着草,象是河边的一段坚实的岸。河水直冲刷到这棵给拔起的树边。尼克从站着的地方,可以看见流水在浅水河床上冲出的一道道深槽,就象车辙一样。他站着的地方起满了卵石,再过去一点的地方也起满了卵石,还有不少起石;在河流在树根边拐弯的地方,河床是泥灰岩的,而在深水下那一道道槽之间,有绿色的水藻在流水中摇摆。
    尼克把钓竿甩到肩后,再朝前甩,钓丝就朝前一弯,把蚁蜢投在一道深槽的水藻间。一条鳟鱼咬住了饵,尼克把它钓住了。
    尼克把钓竿远远地伸向被拔起的树,在流水里起溅着朝后退,那鳟鱼上下颠簸着,钓竿灵活地一次次朝下弯,他一步步地把鳟鱼从水藻间安全地拉到开阔的湖面上。握住了逆着流水上下灵活晃动的钓竿,尼克把鳟鱼往回拉。他性急慌忙地拉着,不过总是有成效,这有弹性的钓竿顺从着这一次次的猛拉,有时候在水里弹跳着,但是始终在把鱼往回拉。尼克一面猛拉,一面轻巧地朝下游走。他把钓竿举到头顶上,让鳟鱼悬在抄网上面,然后抬起网来。
    鳟鱼沉甸甸地竖在抄网中,网眼间露出了斑驳的背部和银色的胁腹。尼克把它从钓钩上解下来;厚实的胁腹很容易握得住,大下腭突出着,他让这喘息着的鱼滑落到从他肩上直垂到水里的长布袋中。
    尼克逆着水流张开布袋,它灌满了水,很沉。他把它提起来,让底部留在水里,于是水从布袋的两边流出来。在它的底部,那条大鳟鱼在水里活动着。
    尼克朝下游走去。挂在他面前的布袋沉甸甸地浸在水里,拉扯着他的肩膀。
    天气越来越热了,太阳热辣辣地晒在他的脖颈上。
    尼克钓到了一条好鳟鱼。他可不想钓到很多鳟鱼。这里的河道又浅又宽。两岸都长着树木。在午前的阳光中,左岸的树木在流水上投射下很短的阴影。尼克知道每摊阴影中都有鳟鱼。等到下午,太阳朝群山移去后,鳟鱼会待在河道另一边的荫凉的阴影中。
    最最大的鱼会待在靠近河岸的地方。在黑河上你是总能钓到大鱼的。等太阳下了山,它们全都游到外面激流中去。太阳下山前使河水射出一起耀眼的反光,就在此时,你可能在激流中的任何地方使一条大鳟鱼上钩。但是那时简直无法钓鱼,水面耀眼得就象阳光下的一面镜子。当然啦,你可以到上游去钓,可是在黑河或这条河那样的河道上,你不得不逆水吃力地走,而在水深的地方,水会朝你身上直涌。这样大的激流,到上游去钓鱼可并不有趣。
    尼克穿过这浅滩一路朝前走,留意着沿岸可有深水潭。紧靠河边长着一棵山毛榉,所以它的枝桠直垂到河水里。河水回流到树叶下面。这种地方总是有鳟鱼的。
    尼克不大想在那个水潭中垂钓。他肯定知道钓钩会让枝桠钩住。
    水潭看来相当深。他投下蚁蜢,让流水把它送到水下,朝后直送到伸出在水面上的树枝下面。钓丝绷紧了,尼克猛地一拉。鳟鱼着力地折腾着,在树叶和枝桠之间半露出在水面上。钓丝给钩住了。尼克使劲一拉,鳟鱼脱钩了。他把钓钩卷收回来,握在手里,朝河的下游走去。
    前面,紧靠着左岸,有一根大圆木。尼克看出它是空心的;它朝着上游,流水滑溜地灌进去,仅仅在它的两边有一小起涟漪。水越来越深了。空心圆木的顶面是灰色和干燥的。它部分在阴影里。
    尼克拔出装蚁蜢的瓶子的木塞,有一只蚁蜢附着在上面。他把它捡起,穿在钓钩上,然后甩出去。他把钓竿远远地伸出去,这一来,这只在水面上的蚁蜢就起到流进空心圆木的那股水流中去了。尼克把钓竿放低,蚁蜢起进去了。钓钩给重重地咬住了。尼克甩动钓竿来对抗这股拉力。他感到好象钩住了圆木本身,只是有一点不同,钓竿上有着在弹跳的感觉。
    他竭力强迫这鱼进入水流中。它沉甸甸地顺从了。
    钓丝松弛下来,尼克以为这鳟鱼逃掉了。随后他看见了它,很近,正在水流中,摇晃着脑袋,想甩掉钓钩。它的嘴给钳住了。它正在清澈的水流中使劲挣脱钓钩。
    尼克用左手把钓丝绕成一圈圈往回收,挥起钓竿使钓丝绷紧,想法把鳟鱼朝那抄网拉,可是它好象跑了,看不见了,钓丝上下抖动着。尼克逆着流水跟它搏斗,让它随着钓竿的弹跳在水中砰砰地撞击着。他把钓竿移到左手,朝上游缓缓地拉那鳟鱼,把它提起在空中,让它在钓竿下挣扎着,然后把它朝下放进抄网。他从水里提起抄网,它沉重地待在滴着水的网里,弯成个半圆形,他把它从钓钩上解下来,轻轻放进布袋。
    他张开袋口,低头看这两条大鳟鱼鲜龙活跳地待在袋中的水里。
    尼克穿过越来越深的河水,走到那根空心圆木前。他从头上褪下布袋,底部从水里给提上来时,鳟鱼拍打着,他接着把布袋挂在身上,让鳟鱼深深地待在水里。然后他爬上圆木,坐下了,水从他裤腿和靴上淌到河里。他搁下钓竿,把身子移到圆木背阴的那一端,从口袋里拿出三明治。他把三明治浸在冷水内。流水把一些面包屑带走了。他吃掉了三明治,拿帽子舀满了水来喝,水从他喝的地方的旁边溢出来。
    坐在阴影里的圆木上,很是凉快。他掏出一支香烟,划了一根火柴。火柴掉在灰色的圆木上,烧出一小道凹痕。尼克探身到圆木的一边,找到一块坚硬的地方,划着了火柴。他坐着抽烟,注视着河流。
    前面的河道变得窄了,伸进一起沼地。河水变得又起又深,沼地里长着雪松,看上去很严实,它们的树干靠拢在一起,枝桠密密层层。要步行穿过这样一片沼地是不可能的。枝桠长得真低啊。你简直得起伏在地上才能挪动身子。你没法在树枝之间硬冲过去。这该是为什么住在沼地里的动物都生来就在地上爬行的原因吧,尼克想。
    他想,但愿自己带了些书报来。他很想读些东西。他不想继续向前走进沼地。他朝河的下游望去。一棵大雪松斜跨着河面,从这岸一直到彼岸。再过去,河道流进了沼地。
    尼克不想眼下就走进沼地。两面腋窝下的水越来越深了,他不主张涉这深水前进,走到钓到了大鳟鱼也没法拿上岸的地方。在沼地里,两岸光秃秃的,巨大的雪松在头顶上会聚在一起,阳光照不进来,只有一些斑驳的光点;在湍急的深水里,在半明不暗的光线中,钓鱼会是可悲的。在沼地里钓鱼,是桩可悲的冒险行动。尼克不想这样干。他今天不想再朝下游走了。
    他掏出折刀,打开了插在圆木上。跟着他提起布袋,伸手进去,拿出一条鳟鱼。它在他手里鲜龙活跳的,很难握住,但他捏住了近尾巴的地方,朝圆木啪的打去。鳟鱼抖了一下,就不动了。尼克把它搁在圆木上的阴影里,用同样方法甩断了另一条鱼的脖子。他把它们并排放在圆木上。它们是很好的鳟鱼。
    尼克把它们开膛,从肛门一直开到下腭。全部内脏、鱼鳃和舌头被整个儿取出了。两条都是雄的;灰白色的长条生殖腺,又光滑又洁净。全部内脏又洁净又完整地被挖出来了。尼克把这些抛在岸上,让水貂来觅食。
    他把鳟鱼在河水中洗干净。他把它们背脊朝上放在水中,它们看上去很象是活鱼。它们的血色尚未消失。他洗净了双手,在圆木上擦干。他然后把鳟鱼摊在圆木上的布袋上,把它们卷在里面,扎好,放进抄网。他的折刀还竖立着,刀刃插进了圆木。他把它在木头上擦干净,放进口袋。
    尼克在圆木上站起身,攥着钓竿,把沉甸甸的抄网挂在肩上,然后跨进水里,溅着水朝岸边走。他爬上河岸,穿进树林,朝高地走去。他在回宿营地去。他回头望望。河流在林子里隐约可见。往后到沼地去钓鱼的日子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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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5 11:55:48 |显示全部楼层
<大双心河>是我最喜欢的尼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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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5 11:59:55 |显示全部楼层
印第安人营地   海明威  

    又一条划船拉上了湖岸。两个印第安人站在湖边等待着。
    尼克和他的父亲跨进了船梢,两个印第安人把船推下水去,其中一个跳上船去划桨。乔治大叔坐在营船的尾部。那年轻的一个把营船推下了水,随即跳进去给乔治大叔划船。
    两条船在黑暗中划出去。在浓雾里,尼克听到远远地在前面传来另一条船的桨架的声响。两个印第安人一桨接一桨,不停地划着,掀起了一阵阵水波。尼克躺倒下去,偎在父亲的胳膊里。湖面上很冷。给他们划船的那个印第安人使出了大劲,但是另一条船在雾里始终划在前面,而且越来越赶到前面去了。
    '上哪儿去呀,爸爸?'尼克问道。
    '上那边印第安人营地去。有一位印第安妇女病势很重。'
    '噢,'尼克应道。
    划到海湾的对岸,他们发现那另一条船已靠岸了。乔治大叔正在黑暗中抽雪茄烟。那年轻的印第安人把船推上了沙滩。乔治大叔给两个印第安人每人一支雪茄烟。
    他们从沙滩走上去,穿过一片露水浸湿的草坪,跟着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走,他手里拿一盏提灯。接着他们进入了林子,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走去,小道的尽头就是一条伐木的大路。这条路向小山那边折去,到了这里就明亮得多,因为两旁的树木都已砍掉了。年轻的印第安人立停了,吹灭了提灯,他们一起沿着伐木大路往前走去。
    他们绕过了一道弯,有一只狗汪汪地叫着,奔出来。前面,从剥树皮的印第安人住的棚屋里,有灯光透出来,又有几只狗向他们扑过来了。两个印第安人把这几只狗都打发回棚屋去。最靠近路边的棚屋有灯光从窗口透射出来。一个老婆子提着灯站在门口。
    屋里,木板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印第安妇女。她正在生孩子,已经两天了,孩子还生不下来。营里的老年妇女都来帮助她、照应她。男人们跑到了路上,直跑到再听不见她叫喊的地方,在黑暗中坐下来抽烟。尼克,还有两个印第安人,跟着他爸爸和乔治大叔走进棚屋时,她正好又尖叫起来。她躺在双层床的下铺,盖着被子,肚子鼓得高高的。她的头侧向一边。上铺躺着她的丈夫。三天以前,他把自己的腿给砍伤了,是斧头砍的,伤势很不轻。他正在抽板烟,屋子里一股烟味。
    尼克的父亲叫人放些水在炉子上烧,在烧水时,他就跟尼克说话。
    '这位太太快生孩子了,尼克,'他说。
    '我知道,'尼克说。
    '你并不知道,'父亲说。'听我说吧。她现在正在忍受的叫阵痛。婴孩要生下来,她要把婴孩生下来。她全身肌肉都在用劲要把婴孩生下来。方才她大声叫就是这么回事。'
    '我明白了,'尼克说道。
    正在这时候,产妇又叫了起来。
    '噢,爸爸,你不能给她吃点什么,好让她不这么叫吗?' 尼克问道。
    '不行,我没有带麻药,'他的父亲说道。'不过让她去叫吧,没关系。我听不见,反正她叫不叫没关系。'
    那做丈夫的在上铺翻了个身面向着墙壁。
    厨房间里那个妇女向大夫做了个手势,表示水热了。尼克的父亲走进厨房,把大壶里的水倒了一半光景在盆里。然后他解开手帕,拿出一点药来放在壶里剩下的水里。
    '这半壶水要烧开,'他说着,就用营里带来的肥皂在一盆热水里把手洗擦了一番。尼克望着父亲的满是肥皂的双手互相擦了又擦。他父亲一面小心地把双手洗得干干净净,一面说道:
    '你瞧,尼克,按理说,小孩出生时头先出来,但有时却并不这样。不是头先出来。那就要给大家添不少麻烦了。说不定我要给这位女士动手术呢。等会儿就可以知道了。'
    大夫认为自己的一双手已经洗干净了,于是他进去准备接生了。
    '把被子掀开好吗,乔治?'他说。'我最好不碰它。'
    过一会儿,他要动手术了。乔治大叔和三个印第安男人按住了产妇,不让她动。她咬了乔治大叔的手臂,乔治大叔说:'该死的臭婆娘!'那个给乔治大叔划船的年轻的印第安人听了就笑他。尼克给他父亲端着盆,手术做了好长一段时间。
    他父亲拎起了孩子,拍拍他,让他透过气来,然后把他递给了那个老妇人。
    '瞧,是个男孩,尼克,'他说道。'做个实习大夫,你觉得怎么样?'
    尼克说,'还行。'他把头转过去,不敢看他父亲在干什么。
    '好吧,这就可以啦,'他父亲说着,把什么东西放进了盆里。
    尼克看也不去看一下。
    '现在,'他父亲说,'要缝上几针,看不看随便你,尼克。我要把切开的口子缝起来。'
    尼克没有看。他的好奇心早就没有了。
    他父亲做完手术,站起身来。乔治大叔和那三个印第安男人也站立起来。尼克把盆端到厨房去。
    乔治大叔看看自己的手臂。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想起什么,笑了起来。
    '我要在你那伤口上放些过氧化物,乔治,'大夫说。
    他弯下腰去看看印第安产妇,这会儿她安静下来了,她眼睛紧闭,脸色灰白。孩子怎么样,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一清早我就回去,'大夫站起身来说。'到中午时分会有护士从圣依格那斯来,我们需要些什么东西她都会带来。'
    这当儿,他的劲头来了,喜欢说话了,就象一场比赛后足球运动员在更衣室里的那股得意劲儿。
    '这个手术真可以上医药杂志了,乔治,'他说。'用一把大折刀做剖腹产手术,再用九英尺长的细肠线缝起来。'
    乔治大叔靠墙站着,看着自己的手臂。
    '噢,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没错的。'他说道。
    '该去看看那个洋洋得意的爸爸了。在这些小事情上做爸爸的往往最痛苦,'大夫说。'我得说,他倒是真能沉得住气。'
    他把蒙着那个印第安人的头的毯子揭开来。他这么往上一揭,手湿漉漉的。他踏着下铺的床边,一只手提着灯,往上铺一看,只见那印第安人脸朝墙躺着。他的脖子贴两个耳根割开了一道大口子。鲜血直冒,使躺在床铺上的尸体全汪在血泊里。
    他的头枕在左臂上。一把剃刀打开着,锋口朝上,掉在毯子上。
    '快把尼克带出棚屋去,乔治,'大夫说。
    其实用不到多此一举了。尼克正好在厨房门口,把上铺看得清清楚楚,那时他父亲正一手提着灯,一手把那个印第安人的脑袋轻轻推过去。
    父子两个沿着伐木道走回湖边的时候,天刚刚有点亮。
    '这次我真不该带你来,尼克,'父亲说,他做了手术后的那种得意的劲儿全没了。'真是糟透了--拖你来从头看到底。'
    '女人生孩子都得受这么大罪吗?'尼克问道。
    '不,这是很少见、很少见的例外。'
    '他干吗要自杀呀,爸爸?'
    '我说不出,尼克。他这人受不了一点什么的,我猜想。'
    '自杀的男人有很多吗,爸爸?'
    '不太多,尼克。'
    '女人呢,多不多?'
    '难得有。'
    '有没有呢?'
    '噢,有的。有时候也有。'
    '爸爸?'
    '是呀。'
    '乔治大叔上哪儿去呀?'
    '他会来的,没关系。'
    '死,难不难?爸爸?'
    '不,我想死是很容易的吧。尼克。要看情况。'
    他们上了船,坐了下来,尼克在船梢,他父亲划桨。太阳正从山那边升起来。一条鲈鱼跳出水面,在水面上弄出一个水圈。尼克把手伸进水里,让手跟船一起在水里滑过去。清早,真是冷飕飕的,水里倒是很温暖。
    清早,在湖面上,尼克坐在船梢,他父亲划着船,他满有把握地相信他永远不会死。


玉澄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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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我是美工 于 2009-12-15 12:05 编辑

医生夫妇   海明威
   

    迪克.博尔顿从印第安营地来替尼克的父亲锯木材。他和儿子埃迪和另一个叫比利.泰布肖的印第安人。他们走出林子,从后门进来,埃迪扛着长长的横锯。他走路时锯子就在肩上啪嗒啪嗒发出乐声。比利.泰布肖带着两把活动大铁钩。迪克挟着三把斧子。
    他转身关上院门。那三个径自走在他头里,直奔湖岸而去,木头就掩埋在岸边沙滩里。
    这些木头原是'魔法'号轮船拖运到湖边工厂里来,从大筏堰丢失的。木头漂流到沙滩上来,要是没碰上什么事,'魔法'号上的水手迟早会乘一条划子,顺着湖岸划来,找到木头,用带环的铁钉钉住每根木头的端头,然后把木头拖到湖面上,做一个新的筏堰。不过伐木工兴许不会来找木头,因为区区几根木头犯不着出动水手来捞取。要是没人来捞,这些木头就会泡足水,在沙滩里烂掉。
    尼克的父亲一直以为总会这么着,才雇了印第安人从营地来替他用横锯锯断木头,再用楔子把木头劈开做木材和敞口壁炉用的柴禾。迪克.博尔顿绕过小屋,向湖边走去。有四大根山毛榉木头几乎掩埋在沙滩里。埃迪将锯子一个把手挂在一棵树的树叉上。迪克在小小的码头上把三把斧子放下。迪克是个混血儿,湖边一带不少庄稼人都认为他其实是个白人。他很懒,不过一干起活来,还是一把好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嚼烟来,嚼了一口,就用奥杰布华语对埃迪和比利.泰布肖说话。                                                                     他们用活动铁钩扎进一根木头,使劲转动,想把木头从沙滩里松开。他们把浑身力量都压在铁钩杆上。木头在沙滩里松动了。迪克.博尔顿对尼克的父亲回过头来。
    '我说啊,医生,'他说,'你偷了好大一批木材啊。'
    '别那么说,迪克,'医生说,'这是冲上岸来的木头。'
    埃迪和比利.泰布肖把木头从湿沙里摇出来,滚到水里去。
    '把木头放在水里,'迪克.博尔顿大喝一声道。
    '你干吗这样?'医生问道。
    '洗一洗。把沙土洗掉才好锯呢。我倒要看看这木头是谁的,'迪克说。
    木头就在湖水里飘荡。迪克和比利.泰布肖身子靠着活动铁钩,在日头底下直淌汗。迪克跪在沙地里,瞧着木头顶端上过秤人的锤印。
    '原来是怀特-麦克纳利的,'他说着站起身,掸掉裤膝上的沙土。
    医生很不安。
    '那你最好别锯了,迪克,'他不耐烦地说。
    '别发火啊,医生,'迪克说。'别发火。我可不管你偷谁的。这不关我的事。'
    '你要是认为木头是偷来的,就让它去,带着你的工具回营地去吧,'医生说。他的脸红了。
    '别急啊,医生,'迪克说。他把烟草汁唾在木头上,烟草汁一滑,滑在水里冲淡了。'你我都清楚这是偷来的。跟我不相干。'
   '得了。你要是认为木头是偷来的,那就拿着家伙滚吧。'
    '喂喂,医生--'
    '拿着家伙滚吧。'
    '听我说,医生。'
    '你要是再叫我一声医生,我就敲断你的狗牙,叫你咽下去。'
    '啊,不,谅你不敢,医生。'
    迪克.博尔顿瞧着医生。迪克是个大个儿。他知道自己个儿多大。他乐意打架。他高兴。埃迪和比利.泰布肖身子靠在活动铁钩上面,瞧着医生。医生嚼着下唇的胡子,瞧着迪克.博尔顿。然后他转身就朝山上小屋走去。他们看他背影就知道他多火了。他们全都目送他上山,走进小屋里去。
    迪克说了一句奥杰布华语,埃迪笑了,可是比利.泰布肖神色非常严肃。他不懂英语,但吵架时他一直在卖力干活。他身子肥胖,只有几根胡子,像个中国佬。他操起两把活动铁钩。迪克捡起斧子,埃迪从树上摘下锯子。他们动身了,走过小屋,走出后门,进了树林。迪克让院门开着。比利.泰布肖回身把门拴住。他们穿过树林走掉了。
    医生在小屋里,坐在房里床上,看见大书桌旁地板上有一堆医学杂志。这些杂志还包着没拆封。他一看就火了。
    '你不是回来工作吧,亲爱的?'医生太太房里拉上百叶窗,她正躺着,顺口问道。
    '不!'
    '出什么事了?'
    '我跟迪克.博尔顿吵了一架。'
    '哦,'太太说。'但愿你没动肝火,亨利。'
    '没,'医生说。
    '记住,克己的人胜过克城的人,'他太太说。她是个基督教科学派。她的《圣经》,她那本《科学与健康》和《季刊》就放在暗洞洞的房里床边桌上。
    她丈夫不答腔。这会儿他正坐在床上,擦着猎枪。他推上装满沉甸甸、黄澄澄子弹的弹夹,再抽了出来,子弹都撒在床上。
    '亨利,'他太太喊道。停顿了片刻。'亨利!'
    '嗯,'医生说。
    '你没说过什么惹博尔顿生气的话吧?'
    '没有,'医生说。
    '那有什么烦心的事,亲爱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
    '跟我说说,亨利。请你别瞒住我什么事。究竟烦什么?'
    '说起来,我治好迪克老婆的肺炎,他欠了我一大笔钱,我想他存心吵上一架,这样就用不着干活来抵债了。'
    他太太不作声。医生用一块破布仔细擦着枪。他把子弹推回去,顶住弹夹的弹簧。他把枪搁在膝上坐着。他很喜欢这支枪。一会儿他听到太太在暗洞洞的房里的说话声。
    '亲爱的,我倒认为,我真的认为,谁也不会真的做出那种事。'
    '是吗?'医生说。
    '是的。我真的不信哪个人会存心做出那种事。'
    医生站起身,把猎枪放在镜台后面的墙角里。
    '你出去吗,亲爱的?'他太太说。
    '我想去走走,'医生说。
    '亲爱的,你要是看见尼克,请你跟他说妈妈要找他,行吗?'他太太说。
    医生出去,走到门廊上。顺手砰的关上身后的纱门。关上门时他听见太太倒抽口气。
    '对不起,'他在拉上百叶窗的窗户外说。
    '没事儿,亲爱的,'她说。
    他冒着暑热,走出院门,沿着小径,走进铁杉树林子里。甚至在这么个大热天里,林子里也是荫凉的。他看见尼克背靠一棵树坐着在看书。
    '你妈要你去看看她,'医生说。
    '我要跟你一起去,'尼克说。
    他父亲低头看着他。
    '行啊。那就快走吧,'他父亲说。'把书给我。我把它放在口袋里。'
    '我知道黑松鼠在哪儿了,爹,'尼克说。
    '好吧,'他父亲说。'咱们就到那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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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5 18:04:34 |显示全部楼层
越野滑雪   海明威
  
    缆车又颠了一下就停了。开不过去啦,大雪给风刮得严严实实地积在车道上。冲刷高山裸露表层的狂风把面上的雪刮成一层坚硬的雪壳。尼克正在行李车厢里给滑雪板上蜡,他把靴子塞进靴尖铁夹里,牢牢扣住夹子。他从车厢边跳下,跳在硬邦邦的雪壳上,来一个弹跳旋转就蹲下身子,撑着滑雪杖,一溜烟滑下山坡。
    乔治在下面白雪上时起时落,转眼就落得不见人影了。尼克顺着陡起陡伏的山坡滑下去时,这股冲势加上猛然下滑,把他弄得浑然忘却一切,只觉得身子有一股飞翔、下坠的奇妙感。他挺起身,稍稍来个上滑姿势,一下子他又往下滑,往下滑,冲下最后一个陡峭的长坡,越滑越快,越滑越快,积雪似乎从他脚下纷纷掉落。他一边蹲下身子,几乎坐到滑雪板上,一边尽量把重心放低,只见飞雪犹如沙暴,扑面而来,他知道速度太猛了。但他稳住了。他决不失手摔下来。随即一团被大风刮进坑里的柔软的雪把他绊倒了,滑雪板磕磕绊绊,他接连翻了几个筋斗就动弹不得了,觉得活象只挨了枪子的兔子,两腿交叉,滑雪板朝天翘起,鼻子耳朵里都是雪。
    乔治站在坡下稍远的地方,噼噼啪啪的掸去风衣上的雪。
    '你的姿势真美妙,尼克,'他对尼克大声叫道。'那堆烂糟糟的雪真该死。把我也这样绊了一交。'
    '在峡谷滑雪不知什么生味儿?'尼克仰天躺着,乱踢滑雪板,挣扎站起来。
    '你得靠左滑。因为谷底有堵栅栏,所以飞速冲下去得来个大旋身。'
    '等等再说吧,咱们一起去滑。'
    '不,你赶快先去吧。我想看你滑下峡谷。'
    尼克.亚当斯赶过了乔治,宽阔的背部和金黄的头发上还隐隐有点雪,他的滑雪板开始先侧滑,再一下子猛冲下去,把晶莹的雪糁儿擦得嘶嘶响,随着他在起伏不定的峡谷里时上时下,看起来象浮上来又沉下去。他坚持靠左滑,末了,正当他冲向栅栏时,就紧紧并拢双膝,象拧紧螺旋似的旋转身子,滑雪板向右来个急转弯,扬起滚滚白雪,然后才慢慢减速,跟山坡和铁丝栅栏平行滑驶。
    他抬头看看山上。乔治正屈膝,用外旋身姿势滑下山来;一条腿在前面弯着,另一条腿在后面拖着;滑雪板象虫子的细腿那样荡着,杖尖触到地面,掀起阵阵白雪,最后,他一腿下跪,一腿拖随,整个身子就来个漂亮的右转弯绕了过来,蹲着滑行,双腿一前一后,飞快移动,身子探出,防止旋转,两支滑雪杖象两个光点,把弧线衬托得更突出,一切都笼罩在漫天飞舞的白雪中。
    '我就怕大转身,'乔治说,'雪太深了。你做的姿势真美妙。'
    '我的腿也做不来外旋身,'尼克说。
    尼克用滑雪板把铁丝栅栏最高一股铁丝压低了,乔治就滑了过去。尼克跟他来到大路上。他们沿路屈膝滑行,冲进一片松林。路面结着光亮的冰层,给拖运木料的骡马队弄脏了,染得一片橙红,一片烟黄的。两个人一直沿着路边那片雪地滑行。大路陡的往下倾斜通往小河,然后又笔直上坡。他们在林子里看得见一长排饱经风吹雨打,屋檐低矮的房子。从林子里看,这房子泛黄了。走近一看,窗框漆成绿色。油漆在剥落。尼克用一支滑雪杖把滑雪板的夹子敲松,踢掉滑雪板。
    '咱们还是随身带着滑雪板上去好,'他说。
    他扛着滑雪板,爬上陡峭的山路,边爬边把靴跟的铁钉扎进冰封的立脚点。他听见乔治紧跟在后,一边喘息,一边跺掉靴跟上的雪。他们把滑雪板堆放在客栈墙边,相互掸掉各人裤子上的雪,把靴子蹬蹬干净才走进去。
    客栈里黑古隆咚的。一只大瓷炉在屋角亮着火光。天花板低矮。屋子四边酒渍斑斑的暗黑色桌子后面都摆着光溜溜的长椅。两个瑞士人坐在炉边,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喝着两杯混浊的新酒。尼克和乔治脱去茄克衫,在炉子另一边靠墙坐下。隔壁房里的歌声停了,一个围着蓝围裙的姑娘走出门来看看他们想要什么。
    '一瓶西昂酒,'尼克说,'行不行,吉奇?'
    '行啊,'乔治说。'你对酒比我内行。我什么酒都爱喝。'
    那姑娘出去了。
    '没一项玩意儿真正比得上滑雪的吧,'尼克说。'你滑了老长一段路头一回歇下来的时候就有这么个感觉。'
    '嘿,'乔治说。'真是妙不可言'
    那姑娘拿酒进来,他们开来开去打不开瓶塞。最后还是尼克打开了。那姑娘出去,他们听见她在隔壁房里唱德语歌。
    '酒里那些瓶塞渣子没关系,'尼克说。
    '不知她有没有糕点。'
    '咱们问问看。'
    那姑娘进屋,尼克看见她围裙鼓鼓地遮着大肚子。不知她先头进来时我怎么没看见,他心想。
    '你唱什么?'他问她。
    '歌剧,德国歌剧。'她不愿谈论这话题。'你们要吃的话,我们有苹果馅奶酪卷。'
    '她不大客气啊,是不?'乔治说。
    '啊,算了。她不认识咱们,没准儿当咱们拿她唱歌开玩笑呢。她大概是从讲德语的地区来的,呆在这里脾气躁,后来没结婚肚子里就有了孩子,她脾气才躁了。'
    '你怎么知道她没结婚?'
    '没戒指啊。见鬼,这一带的姑娘都是弄大了肚子才结婚的。'
    门开了,一帮子从大路那头来的伐木工人进了屋,在屋里把靴子上的雪跺掉,身上直冒水气。女招待给这帮人送来了三升新酒,他们分坐两桌,抽着烟,不作声,脱了帽,有的背靠着墙,有的趴在桌上。屋外,运木雪橇的马偶尔一仰脖子,铃铛就清脆地丁丁当当响。
    乔治和尼克都高高兴兴。他们两人合得来。他们知道回去还有一大段路程呢。
    '你几时得回学校去?'尼克问。
    '今晚,'乔治答。'我得赶十点四十分从蒙特罗开出的车。'
    '我真希望你能留下,明天咱们就能去滑雪了。'
    '我得上学啊,'乔治说。'哎呀,尼克,难道你不希望咱们能在一起闲逛吗?带上滑雪板,乘上火车,到哪儿滑个痛快,滑好上路,找客栈投宿,再一直穿过奥伯兰,直奔瓦莱,跑遍恩加丁,随身背包里只带修理工具和替换内衣和睡衣,学校啊什么的,统统管他妈的。'
    '对,就那样走遍施瓦兹瓦德。哎呀,好地方啊。'
    '就是你今年夏天钓鱼的地方吧?'
    '是啊。'
    他们吃着苹果馅奶酪卷,喝光了剩酒。
    乔治仰身靠着墙,闭上眼。
    '喝了酒我总是这样感觉,'他说。
    '感觉不好?'尼克问。
    '不。感觉好,只是怪。'
    '我明白,'尼克说。
    '当然,'乔治说。
    '咱们再来一瓶好吗?'尼克问。
    '我不喝了,'乔治说。
    他们坐在那儿,尼克双肘撑在桌上,乔治往墙上颓然一靠。
    '海伦快生孩子了吧?'乔治说,身子离开墙凑到桌上。
    '是啊。'
    '几时?'
    '明年夏末。'
    '你高兴吗?'
    '是啊。眼前。'
    '你打算回美国去吗?'
    '八成要回去吧。'
    '你想要回去吗?'
    '不。'
    '海伦呢?'
    '不。'
    乔治默默坐着。他瞧瞧空酒瓶和空酒杯。
    '真要命不是?'他说。
    '不。还说不上,'尼克说。
    '为什么?'
    '我不知道,'尼克说。
    '你们今后在美国要一块儿滑雪吗?'乔治说。
    '我不知道,'尼克说。
    '山不多,'乔治说。
    '不,'尼克说,'岩石太多。树木也太多,而且都太远。'
    '是啊,'乔治说,'加利福尼亚就是这样。'
    '是啊,'尼克说,'我到过的地方处处都这样。'
    '是啊,'乔治说,'都是这样。'
    瑞士人站起身,付了帐,走出去了。
    '咱们是瑞士人就好了,'乔治说。
    '他们都有大脖子的毛病,'尼克说。
    '我不信,'乔治说。
    '我也不信,'尼克说。
    两人哈哈大笑。
    '也许咱们再也没机会滑雪了,尼克,'乔治说。
    '咱们一定得滑,'尼克说,'要是不能滑就没意义了。'
    '咱们要去滑,没错儿,'乔治说。
    '咱们一定得滑,'尼克附和说。
    '希望咱们能就此说定了,'乔治说。
    尼克站起身,他把风衣扣紧。他朝乔治弯下身子,拿起靠墙放着的两支滑雪杖。他把一支滑雪杖戳在地上。
    '说定了没什么好处,'他说。
    他们开了门出去了。天气很冷。雪结得硬邦邦。大路一直从山上通到松林里。
    他们把刚才搁在客栈墙跟前的滑雪板拿起来。尼克戴上手套。乔治已经扛看滑雪板上路了。这下子他们可要一起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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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5 18:06:09 |显示全部楼层
了却一段情   海明威

    早先霍顿斯湾是座木材业城市。住在城里的人没一个听不见湖边木材厂里大锯子的声音。后来有一年再也没有木头可做木材了。运木材的双桅帆船一艘艘开进湖湾,把原来堆放在场地上那些厂里锯好的木材装上船。全部木材堆都搬走了。大厂房里凡是能搬动的机械都搬出来,由原先在厂里干过活的工人搬上其中一艘双桅帆船。那艘双桅帆船出了湖湾,驶向开阔的湖面,装载着两把大锯子、往旋转圆锯口里抛木料的滑车,还把全部滚轴、轮子、皮带和铁皮都堆在一船木材上。露天货舱盖着帆布,系得紧紧的,船帆鼓满了风,驶进开阔的湖面,船上装载着一切曾把工厂弄得像座工厂,把霍顿斯湾弄得像座城市的东西。
    一座座平房工棚、食堂、公司找房、工厂办公室和大厂房都空无一人,留在湖湾岸边草地上遍地锯木屑堆里。
    十年以后,尼克和玛乔丽沿岸划着船来,这里除了厂基那断裂的白灰石露出在沼泽地的二茬草木之外,工厂已荡然无存。他们正沿着航道岸边用轮转线钓鱼,那边的水底已从浅沙滩陡地下降为十二英尺的深水处。他们正一路划到准备投放夜钓丝钓虹鳟鱼的岬角。
    '那就是咱们老厂的废墟,尼克,'玛乔丽说。
    尼克一边划着船,一边看着绿树丛里的白石。
    '就在这儿,'他说。
    '你还记得当初这是个工厂的情景吗?'玛乔丽问。
    '我当然记得,'尼克说。
    '看上去更象座城堡,'玛乔丽说。
    尼克一言不发。他们沿岸划着,划得看不见工厂了。尼克才抄近路穿过湖湾。
    '鱼儿没咬钩,'他说。
    '是啊,'玛乔丽说。他们钓鱼时,她始终一心扑在钓鱼竿上,即使嘴里说话时也这样。她就爱钓鱼。她爱跟尼克一起钓鱼。
    靠近船边,有条大蹲鱼跃出了水面。尼克使劲划单桨,好让小船转身,远远在船尾后飞速移动的鱼饵就会掠过鳟鱼觅食的地方。鳟鱼背露出水面的时候,鲠鱼跳得正欢。跳得水面浪花四溅,象一梭枪弹射进水里似的。另一条鳟鱼破水而出,在小船另一边觅食。
    '在吃呢,'玛乔丽说。
    '可是鱼儿不会上钩,'尼克说。
    他把船划了一圈,让拖着的钓丝掠过这两条觅食的鳟鱼,然后把船径直朝岬角划去。等到船靠岸,玛乔丽才收线。
    他们把船拖上湖滩,尼克拎起一桶活鲈鱼。鲈鱼在水桶里游。尼克双手抓了三条,去头去鳍,玛乔丽双手还在桶里摸鱼,终于抓住一条,去头去鳍。尼克瞧着她手里的鱼。
    '你不用把腹鳍去掉,'他说。'去掉鳍做鱼饵固然也行,不过最好留着鳍。'
    他把鱼钩穿进每条去掉皮的鲈鱼尾。每根钓竿的蚊钩上都挂着两个钩子。于是玛乔丽把船划到航道的岸对面,一边用牙齿咬住钓丝,两眼朝尼克望去,尼克正站在岸边,拿着钓竿,让卷轴里的钓丝放出来。
    '差不多行了,'他喊道。
    '要我放下钓丝吗?'玛乔丽手里拿着钓丝,回他一声道。
    '当然,放吧。'玛乔丽把钓丝放到船外,眼望着鱼饵沉入水中。
    她把船划过来,用同样的方法放下第二根钓丝。每一回尼克都把一大块冲来的木头放在钓竿柄上压压严实,再用一小块木片斜支着钓竿。他收起松弛的钓丝,把钓丝绷紧,让鱼饵落在航道水底沙土上,再在卷轴上安好闸。要是鳟鱼在水底觅食,咬了鱼饵,就会拖动它,猛一下子从卷轴里抽出钓丝,卷轴上了闸就会发出鸣响。
    玛乔丽把船朝岬角那边划过去一段,免得妨碍钓丝。她使劲划桨,船靠了沙滩。船尾激起一阵小浪花。玛乔丽下了船,尼克把船拖上了岸。
    '怎么啦,尼克?'玛乔丽问。
    '我不知道,'尼克说,一边拿了木头生堆火。
    他们用冲上岸来的木头生了火。玛乔丽上船取了条毯子。夜风把烟吹向岬角,玛乔丽就把毯子铺在火堆和湖之间。
    玛乔丽背向火,坐在毯子上,等着尼克。他过来了,在她身边毯子上坐下。他们背后是岬角密密麻麻的二茬树木,前面是霍顿斯河的湾口。天色还没完全黑。火光一直照到水面。他们都看得见两根钢钓竿斜支在黑黝黝的水面上。火光在卷轴上闪闪发亮。
    玛乔丽打开饭篮。
    '我不想吃,'尼克说。
    '快来吃吧,尼克。'
    '好吧。'
    他们默默吃着,眼睁睁看着两根钓竿和水面上的火光。
    '今晚会有月亮,'尼克说。他望着湖湾对面的山丘,山丘在天色的衬托下渐渐轮廓鲜明了。他知道月亮在山那边升起来了。
    '我知道了,'玛乔丽兴高采烈地说。
    '你什么都知道,'尼克说。
    '哎呀,尼克,请别说啦,请别那样!'
    '我没法不说,'尼克说。'你的确这样。你什么都知道。毛病就出在这儿。你知道自己的确这样。'
    玛乔丽一言不发。
    '我什么都教过你了。你知道自己的确这样。不管怎么说,你有什么不知道的?'
    '哎呀,住口,'玛乔丽说。'月亮出来了。'
    他们坐在毯子上,谁也不挨谁,眼望着月亮出来。
    '你不用胡说,'玛乔丽说。'究竟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
    '不,我不知道。'
    '得了吧,说出来。'
    尼克看着月亮从山丘上面升起。
    '没劲儿了。'
    他不敢看着玛乔丽。过会儿才看着她。她背朝他,坐在那儿。他看着她背影。'没劲儿了。一点劲儿也没。'
    她一言不发。他径自说下去。'我感到心里万念俱灰。我不知道,玛吉。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看着她的背影。
    '爱情也没劲儿?'玛乔丽说。
    '是啊,'尼克说。玛乔丽站起身。尼克坐着,双手蒙头。
    '我去划船,'玛乔丽对他叫道。'你可以绕着岬角走回去。'
    '行,'尼克说。'我来帮你把船推下河去。'
    '你不用忙了,'她说。她趁着月光上了水上的船。尼克回来,在火边躺下,拿毯子蒙住脸。他听得见玛乔丽在水上划着船。
    他躺了老半天。他听到比尔在林子里四下走动,走到空地里,这时他还躺着。他感到比尔走近火边。比尔也没碰他。
    '她走了吗?'比尔说。
    '走了,'尼克躺着说,脸碰在毯子上。
    '吵了一场?'
    '没,没吵过架。'
    '你觉得怎么样?'
    '唉,走开吧,比尔!走开一会儿。'
    比尔在饭篮里挑了一份三明治就走过去看钓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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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5 18:07:29 |显示全部楼层
三天大风   海明威
  
    尼克拐进穿过果园那条路时,雨停了。果子都摘了,秋风吹过光秃秃的果树。路边枯黄的野草里有只瓦格纳苹果,给雨水淋得透亮,尼克停步捡起了苹果。他把苹果放进厚呢短大衣的口袋里。
    那条路出了果园,直达山顶。山顶有小屋,门廊空荡荡的,烟囱里冒着烟。屋后是车库,鸡棚,二茬树象堵树篱,挨着后面的林子。他放眼望去,上空的树给风刮得远远倒向一边。今年秋天还是头一遭刮大风呢。
    尼克走过果园上面那块空地时,小屋的门打开了,比尔出来了。他站在门廊上往外看。
    '哎呀,威米奇,'他说。
    '嗨,比尔,'尼克说着走上台阶。
    他们站在一起,眺望着原野对面,俯视着果园、路那边、低处田野和突出湖面那岬角的林子那边。大风正直扫湖面。他们看得见十里岬沿岸的浪花。
    '在刮风呢,'尼克说。
    '这样刮要连刮三天呢,'比尔说。
    '你爹在吗?'尼克说。
    '不在。他拿着枪出去了。进来吧。'
    尼克进了屋。壁炉里生着堆熊熊烈火。风刮得炉火呼啦啦响。比尔关上门。
    '喝一杯?'他说。
    他到厨房里,拿来两个玻璃杯和一壶水。尼克伸手到壁炉架上去拿瓶威士忌。
    '行吗?'他说。
    '行,'比尔说。
    他们坐在火堆前,喝着兑水的爱尔兰威士忌。
    '有股冲鼻的烟味,'尼克说,两眼透过玻璃杯看着火。
    '是泥炭,'比尔说。
    '酒里不会放泥炭的,'尼克说。
    '那没什么关系,'比尔说。
    '你见过泥炭吗?'尼克问。
    '没,'比尔说。
    '我也没,'尼克说。
    他伸出腿,搁在炉边,鞋子在火堆前冒起水气来了。
    '最好把你的鞋脱了,'比尔说。
    '我没穿袜子。'
    '把鞋脱了,烤烤干,我去给你找找看,'比尔说。他上阁楼去了,尼克听见头顶上有他的走动声。楼上房间敞开,就在屋顶下,比尔父子和他,尼克,有时就在楼上睡觉。后面是一间梳妆室。他们把床铺往后挪到雨淋不到的地方,上面盖着橡皮毯。
    比尔拿了一双厚羊毛袜下来。
    '天晚了,不穿袜子不能到处走动,'他说。
    '我真不愿再穿上,'尼克说。他套上袜子,又倒在椅子里,把腿搁在炉火前的屏风上。
    '你要把屏风搁坏了,'比尔说。尼克把两腿一翘,搁到炉边。
    '有什么好看的吗?'他问。
    '只有报纸。'
    '卡斯队打得怎么样?'
    '一天连续两场比赛都输给巨人队。'
    '他们应当稳赢的。'
    '这两场球是白送的,'比尔说。'只要麦克劳在球队俱乐部联合会中能收买每一个球员,那就没什么问题。'
    '他不能把大家全买通啊,'尼克说。
    '凡是他用得着的人,他都买通了,'比尔说。'不行的话,他就弄得大家都不满,只好同他做买卖。'
    '比如海尼.奇姆,'尼克附和道。
    '那个笨蛋对他可大有好处呢。'
    比尔站起身。
    '他能得分,'尼克提出道。炉火的热气把他腿烤热了。
    '他也是个出色的外野手,'比尔说。'不过他也输过球。'
    '说不定是麦克劳要他输的,'尼克提出道。
    '说不定,'比尔附和说。
    '事情背后往往大有文章,'尼克说。
    '那当然。不过咱们虽然隔得那么远,内幕消息倒不少。'
    '就象你虽然没有看见赛马,照样大有选马眼力。'
    '一点不错。'
    比尔伸手去拿威士忌酒瓶。他的大手伸出老远去斟酒,把威士忌倒在尼克端在手里的酒杯里。
    '兑多少水?'
    '照旧。'
    他在尼克椅子旁边的地板上坐下。
    '秋风一起真不坏吧?'尼克说。
    '是不赖。'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尼克说。
    '城里会不会闹翻了天?'比尔说。
    '我就喜欢看世界职业棒球锦标赛,'尼克说。
    '得了,如今锦标赛总是在纽约或费城举行,'比尔说。
    '对咱们一点好处都没有。'
    '不知卡斯队会不会夺标?'
    '这辈子休想看到了,'比尔说。
    '哎呀,他们要气疯了,'尼克说。
    '你还记得他们碰到火车出事之前那回的情况吗?'
    '当然!'尼克想起来说。
    比尔伸出手去拿那本扣在窗下桌上的书,刚才他到门口时顺手就放在那儿了。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书,背靠着尼克的椅子。
    '你在看什么书?'
    '《理查德.菲弗里尔》。'
    '我对这书可不感兴趣。'
    '这本书不错,'比尔说。'不是坏书,威米奇。'
    '你还有什么我没看过的书?'尼克问。
    '你看过《森林情侣》吗?'
    '看过。就是那本书里写他们每晚上床,都在两人中间放把出鞘的剑。'
    '是本好书,威米奇。'
    '是本不赖的书。我始终搞不懂这把剑有什么用处。这把剑得一直剑锋朝上,因为翻倒的话,你就滚得过去,也不会出什么事。'
    '这是象征,'比尔说。
    '当然,'尼克说,'可这不符合实际。'
    '你看过《坚忍不拔》吗?'
    '好书,'尼克说。'倒是本真实的书。那书里写他老爹一直在找他。你还有沃尔波尔的作品吗?'
    '《黑森林》,'比尔说。'写俄国的。'
    '他对俄国懂得什么啊?'尼克问。
    '我不知道。那些家伙可说不清。也许他小时候在那儿。他有不少有关俄国的内幕消息呢。'
    '我倒想见见他,'尼克说。
    '我倒想见见切斯特顿,'比尔说。
    '我真希望他眼下就在这儿,'尼克说。'咱们明天就可以带他上夏勒伏瓦去钓鱼了。'
    '不知他想不想去钓鱼,'比尔说。
    '当然去,'尼克说。'他一定是钓鱼老手。你还记得《短暂的客栈》吗?'
    ''天使下凡尘,
      赐你一杯羹,
      受宠先谢恩,
      倒进污水盆。''
    '一点不错,'尼克说。'我看他这人比沃尔波尔强。'
    '哦,没错儿,他是强一些,'比尔说。
    '不过沃尔波尔写文章比他强。'
    '我不知道,'尼克说。'切斯特顿是个文豪。'
    '沃尔波尔也是个文豪,'比尔坚持道。
    '但愿他们两个都在这儿,'尼克说。'咱们明天就可以带他们到夏勒伏瓦去钓鱼了。'
    '咱们来个一醉方休吧,'比尔说。
    '行啊。'尼克附和道。
    '我老子才不管呢,'比尔说。
    '真的吗?'尼克说。
    '我有数,'比尔说。
    '我现在就有点醉了,'尼克说。
    '你没醉,'比尔说。
    他从地板上站起身,伸手去拿那瓶威士忌。尼克将酒杯伸过来。比尔斟酒时,他两眼直盯着。
    比尔在杯里斟了半杯威士忌。
    '自己兑水,'他说,'只有一小杯了。'
    '还有吗?'尼克问。
    '酒可多的是,可爹只肯让我喝已经起封的。'
    '那当然,'尼克说。
    '他说喝新启封的酒会成为酒鬼,'比尔解释说。
    '一点不错,'尼克说。他听了印象很深。他以前倒从没想到这点。他一向总是认为只有独自喝闷酒才会成为酒鬼呢。
    '你爹怎么样?'他肃然起敬问。
    '他挺好,'比尔说。'有时有点儿胡来。'
    '他人倒是不坏,'尼克说。他从壶里往自己杯里加水。水慢慢就同酒混在一起了。酒多水少。
    '他人确实不坏,'比尔说。
    '我老子也不错,'尼克说。
    '对极了,'比尔说。
    '他说自己一生滴酒不沾,'尼克说,仿佛在发表一项科学事实似的。
    '说起来,他是个大夫呢。我老子是个画家。那可不一样。'
    '他错失不少良机,'尼克忧伤地说。
    '这倒难说,'比尔说。'万事有失必有所得。'
    '他说自己错失不少良机,'尼克直说道。
    '说起来,爹也有一段日子很倒霉,'比尔说。
    '全都彼此彼此,'尼克说。
    他们坐着,一边望着炉火里边,一边想着这深刻的真理。
    '我到后门廊去拿块柴火,'尼克说。他望着炉火里边时注意到火快熄灭了。同时他也希望表示一下自己酒量大,头脑还管用。尽管他父亲一生滴酒不沾,但是比尔自己还没醉就休想灌醉他。
    '拿块大的山毛榉木头来,'比尔说。他也存心摆出一副头脑还管用的样子。
    尼克拿了柴火,穿过厨房进屋来,走过时把一个锅子从厨房桌上碰翻了。他放下柴火,捡起锅子。锅里有浸在水中的杏干。他仔细把杏干一一从地板上捡起来,有几颗已经滚到炉灶下面了,他把杏干放回锅里。他从桌边桶里取些水来泡在杏干上。他感到自己十分得意。他的头脑完全管用呢。
    他搬了柴火进来,比尔起身离座,帮他把柴火放进炉火里。
    '那块柴真不赖,'尼克说。
    '我一直留着等天气坏才用,'比尔说。'这样一大块柴好烧整整一夜呢。'
    '到了早晨烧剩木炭又好生火了,'尼克说。
    '对啊,'比尔附和道。他们的谈话水平可高呢。
    '咱们再喝一杯,'尼克说。
    '我想柜子里还有一瓶已经启封的,'比尔说。
    他在墙角柜前跪下,取出一瓶廉价烈酒。
    '这是苏格兰威士忌,'他说。
    '我会多兑些水,'尼克说,他又出去,走到厨房里。他用勺子从桶里舀出阴凉的泉水,灌满水壶,回起居室时,走过饭厅里一面镜子,照了照。他的脸看上去真怪,他对着镜中的脸笑笑,镜中的脸也咧嘴回他一笑。他对着那脸眨眨眼睛就往前走了。这不是他的脸,不过这没多大关系。
    比尔斟了酒。
    '这一大杯真够呛的,'尼克说。
    '咱们才不当一回事呢,威米奇,'比尔说。
    '咱们为什么干杯?'尼克举杯问。
    '咱们为钓鱼干杯吧,'比尔说。
    '好极了,'尼克说,'诸位先生,我提议为钓鱼干杯。'
    '就为钓鱼,'比尔说。'到处钓鱼。'
    '钓鱼,'尼克说,'咱们就为钓鱼干杯。'
    '这比棒球强,'比尔说。
    '这扯不上一块,'尼克说。'咱们怎么扯上棒球来了?'
    '错了,'比尔说,'棒球是大老粗玩的。'
    他们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现在咱们为切斯特顿干杯。'
    '还有沃尔波尔呢,'尼克插嘴说。
    尼克斟酒。比尔倒水。他们相对一看。大家感觉良好。
    '诸位先生,'比尔说,'我提议为切斯特顿和沃尔波尔干杯。'
    '说得对,诸位先生,'尼克说。
    他们干了杯。比尔把杯子斟满。他们在炉火前两张大椅子里坐下。
    '你非常聪明,威米奇,'比尔说。
    '你什么意思?'尼克问。
    '同玛吉那档子事吹了,'比尔说。
    '我想是吧,'尼克说。
    '只有这么办了。要是你没吹,这会儿你就要回家去干活,想法攒足钱结婚。'
    尼克一言不发。
    '男人一旦结婚就彻底完蛋,'比尔继续说。'他什么都没有了。一无所有。钱也没有。他玩儿完了。你见过结了婚的男人。'
    尼克一言不发。
    '你一看他们就知道,'比尔说。'他们都有这种结过婚的傻样儿。他们玩儿完了。'
    '那当然,'尼克说。
    '吹了兴许很可惜,'比尔说。'不过你这人总是爱上别的人就没事了。爱上她们可没什么,就是别让她们毁了你啊。'
    '是,'尼克说。
    '要是你娶了她啊,那就得娶她一家子。别忘了还有她母亲和她嫁的那家伙。'
    尼克点点头。
    '想想看,一天到晚只见他们围着屋子转,星期天还得上他们家去吃饭,还要请他们来吃饭,听她母亲老是叫玛吉去做什么,怎么做。'
    尼克默默坐着。
    '你既然脱了身,那可太好了,'比尔说。'现在她可以嫁给象她自己那样的人,成个家,开开心心过日子了。油跟水不能掺和在一起,那种事也不能掺和在一起,正如我不能娶为斯特拉顿家干活的艾达一样。艾达大概也很想这样。'
    尼克一言不发。酒意全消,任他逍遥自在。比尔不在那儿。他不坐在炉火前,明天也不跟比尔和他爹去钓鱼啊什么的。他并不醉。这都过去了。他只知道自己从前有过玛乔丽,又失去了她。她走了,他打发她走的。那是关键。他没准儿再也见不到她了。大概永远不会见到她了。一切全过去了,全完了。
    '咱们再喝一杯,'尼克说。
    比尔斟酒,尼克拼了一点水进去。
    '要是你走了那条路,那咱们现在就不会在这儿了,'比尔说。
    这话倒不错。他原来的计划是回家去找份活儿。然后计划整个冬天都留在夏勒伏瓦,这样就可以亲近玛吉。现在他可不知自己打算做什么了。
    '大概咱们明天连鱼也钓不成了,'比尔说。'你那一着走得对,没错儿。'
    '我是没法子,'尼克说。
    '我知道。只有这样才行,'比尔说。
    '忽然一下子,一切都结束了,'尼克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我没法子。正象眼下连刮三天大风,把树叶全都刮光一样。'
    '得了,都结束了。不必多说了,'比尔说。
    '这是我的错,'尼克说。
    '是谁的错都没关系,'比尔说。
    '不,我认为不是这样,'尼克说。
    玛乔丽走了,大概他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了,那才是大事。他跟她谈过他们一起到意大利去,两个人该有多开心。谈过他们一起要去的地方。如今全过去了。
    '只要这事了结了,那就万事大吉,'比尔说。'说真的,威米奇,这事拖下去我还真担心呢。你做得对。我听说她母亲戚得要命。她告诉好多人说你们订了婚。'
    '我们没订婚,'尼克说。
    '都在传说你们订了婚。'
    '那我没法说了,'尼克说。'我们没订婚。'
    '你们原来不是打算结婚吗?'比尔问。
    '是啊。可我们没有订婚,'尼克说。
    '那有什么区别?'比尔象法官似的问。
    '我不知道。总有区别吧。'
    '我看不出来,'比尔说。
    '那好,'尼克说。'咱们喝个醉吧。'
    '那好,'比尔说。'咱们就喝它个真正大醉。'
    '咱们喝醉了就去游泳,'尼克说。
    他一口气喝干。
    '我对她深感内疚,可我有什么法子呢?'他说。'你也知道她母亲那德行!'
    '她真厉害,'比尔说。
    '忽然一下子全了结了,'尼克说。'我不该谈起这事。' '不是你谈起的,'比尔说。'是我谈起的,现在我不谈了。咱们再也不会谈起这事了。你不该想起这事。一想又会陷进去了。'
    尼克原来并没有想到过这事。这事似乎早成定局了。那只是个想法而已。想想倒让他感到好受些。
    '当然,'他说。'总是有那种危险的。'
    他现在感到高兴了。决没有什么无可挽回的事。他星期六晚上可以进城了。今天是星期四。
    '总有一个机会的,'他说。
    '你可得自己留神,'比尔说。
    '我自己会留神的,'他说。
    他感到高兴了。什么事都没有完结。什么都没有失去过。星期六他要进城去。他的心情轻松些了,跟比尔没开头提起这事的时候那样。总有一条出路的。
    '咱们拿枪到岬角那儿找你爹去吧,'尼克说。
    '好吧。'
    比尔从墙壁架上取下两支猎枪。他打开子弹匣。尼克穿上厚呢短大衣和鞋子。他的鞋烤得硬邦邦的。他还醉醺醺的,可是头脑清楚。
    '你感觉怎么样?'尼克问。
    '不赖。我只是刚有点儿醉意罢了。'比尔正扣上毛衣的钮扣。
    '喝醉了也没好处。'
    '是啊,咱们该上户外去。'
    他们走出门。正在刮大风。
    '刮风天鸟儿会躲在草地里,'尼克说。
    他们朝山下果园走去。
    '我今天早上看见一只山鹬,'比尔说。
    '也许咱们会惊动它,'尼克说。
    '这么大的风没法开枪,'比尔说。
    到了外边,玛吉那档子事再也没那么惨了。那事甚至没什么了不得。大风把一切都那样刮跑了。
    '风是一直从大湖那边刮来的,'尼克说。
    他们顶着风听到一声枪响。
    '是爹,'比尔说。'他在沼泽地。'
    '咱们就顺那条路穿下去吧,'尼克说。
    '咱们就穿过下面草地,看看是不是会惊奇什么,'比尔说。
    '好吧,'尼克说。
    现在没什么了不得的事了。大风把它从他头脑里刮走了。
    他照旧可以在星期六晚上经常进城去。幸亏有备无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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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20 14:41:30 |显示全部楼层
抱歉,我找了很久也没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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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8 17:44:35 |显示全部楼层
lostboy 发表于 2009-12-18 21:14
有英文版的吗?特别是那个大双心河。明威的文字英语原文读起来更有一种诗歌的韵律。

波哀。
我找到英文版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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