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顾枘 于 2017-3-19 22:16 编辑
雪天 和往常一样,天刚刚放亮的时候,我骑着自行车去上班。 马路上飘着朦胧一层薄雾,雾里面混合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路边的绿地上有穿着白褂的老人在练拳。他每打一拳,还要跟着低吼一声,周围的空气都跟着震动。 我骑着自行车前行,穿过被红灯阻滞的车流,停在白线前面。 太阳的光折射在大厦的玻璃墙面上,反射在马路上头,很快又爬到我脸上。这座城市有时看起来干净,明亮,有时候完全相反。
今天是年前最后一次上班,我反而比平时还早到公司。 头一次,进大楼不用打卡。平时拥挤的电梯也只有我和准备去拖地的保洁阿姨。她双手握着拖把的木柄,面无表情的看我。拖把那一头泡在装满清水的塑料桶里面,像章鱼一样张开摆动的触手。我走到办公室,看到人来的很稀疏,就去休息室用胶囊咖啡机给自己冲一杯咖啡。 捧着咖啡出来,撞见曾戎在抢老李的包子吃。他坐在转椅上,“噌”的一下就从老李桌子旁掠过去。等老李反应过来,他已经把整个包子都塞到嘴里了。曾戎腮帮子鼓鼓的,露出得胜的笑容。 主管孟姐来了,见此情景也只是笑笑,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他们打闹。 今年整个公司上下都过的不轻松,大家的神经绷久了,忽然一下松下来,既欢愉又有些不知所措。我们环顾了一圈,意识到原来还有日常生活这么一回事。
还有个人没来,就是子植。 子植前一阵去了日本,从箱根给我寄来一张明信片。明信片正面的照片是箱根的天然温泉。温泉冒起的白色水汽后面是灰色的大石头,茂密的树丛,和裹着浴巾在用一只脚试探水温的女人。女人的面孔在蒸汽后面看不清楚,子植特意在她旁边用马克笔画箭头标注:“是我!” 我在办公室的窗户前,朝外看去,一片停车场,一片矮矮的松木林,太阳在楼群后面闪着耀眼的亮光。一个慌张的身影从一辆车后面闪了出来,子植戴着有耳帽的毛绒帽子,裹着围巾,身上穿着一件盖住膝盖的像棉被一样的白色羽绒服。她往公司所在的大楼这边小跑,红色的围巾像她的尾巴一样飘在后面。
她几乎一坐下就开始说话。下午的聚会你去吗?几点,在哪儿,我们坐谁的车去?孟姐开车的技术好还是老李开车的技术好?她新买的房子才刚刚装修,会不会有油漆味?想好过年要回家还是待在这了吗?至于我——还说不准,说不定还要去日本。 我顶多只回答了头两个问题,就闭嘴了,目不转睛的盯着她。我看着她绑在一块的,柔软的头发,想起手指穿过它们的时候天鹅绒一样的触感。 子植问的太多了,但她从来也不因此感到不安。用她的话说:“我们都看过对方的裸体了,你还有什么不能告诉我?” 子植说话的时候,身子因为兴奋而轻微的摆动,带动转椅在地上蹭来蹭去的。她的两颊红红的,好像围巾掉了色给染到脸上。“日本。”她说这个词的时候,声音短促又有力。 听她说她申请了鹿儿岛国际大学的研究生,要是他们要她。她就要去先读一年的预科,再接受考试。她说到鹿儿岛的时候,我想到的是一个天空辽远,多雨,总是能看到海的地方。海水持续撞击着礁岩,发出复杂的声音。有一些海水飞溅到公路上,使路面的灰色更深了一些。公路又宽又长,偶尔有一辆发出轰鸣声的机车飞驰而过。 “这么说,你明年就不来上班了?”我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子植犹豫了一下,轻微的点点头,然后又冲我解释:“一般这种申请都容易过,但还没收到正式通知,还不确定。” 我想,“还不确定”指的是她还拿不准该用哪种方式跟我道别。
下午收工,孟姐约了我们一起去她在城郊的房子里聚会。当作庆祝前一段忙碌又昏暗的日子结束。我和曾戎被安排坐孟姐的车去。她把车内暖气开到最大,把那件复古的驼色呢子大衣放在副驾驶上。孟姐贴身穿着一件高领黑色毛衣,把她身材衬托的很好。曾戎在我一旁,从斜后方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连我都觉得有些明显过头了。孟姐瞟了后视镜一眼,鹿一样的瞳子里跳出一丝狐媚来:“曾戎,你惦记什么呢?” “没有没有!”他摆摆手,从兜里掏出手机来。我看到他给谁发短信,写了几行字,又删掉,然后把手机揣了回去。 开到一个加油站的时候,孟姐把车停下来加油。我下来透气,老李把车从后面赶了上来。他的车还没停稳,子植就从车上蹦了下来。她脸上是那种劫后余生的人才有的表情。 “曾戎曾戎,我跟你换换吧。坐老李的车太刺激了。” “啊?”曾戎不太情愿的被子植从车里拉出来。 “你怎么不跟吴宇航换?我在这坐得好好的。” “哼哼!本姑娘就乐意跟你换。” 我转头去看孟姐,她在离加油站远一点的绿化带抽着烟。 等她回来,看到车上的人变成我和子植,她开车门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孟姐在城郊买的房子”,我老听其他人这么说。真正看到,才意识到为什么他们老谈论这个。她领我们去的是一栋别墅,有独立的庭院,从里到外,都散发出只有一沓沓的纸币摞在一起才会有的味道,财富的味道。
屋子里头的灯都亮着,大约有两百个灯泡在同时发光,像圣诞老人的房子一样把四周都照亮。庭院里的树刚刚才被移栽过来,为了保存水分,枝桠都被削去了。树脖子上挂着一包一包营养液,给树打点滴的管子绕了几圈,扎到树皮下头去。红色的沙石铺成窄窄的步道,在一个小池子前面分成了两条,又在后面合拢。池子里头有鲤鱼,在幽暗的池水里面缓慢的游动,鳞片时而闪出金色或红色的光。 “令人惊叹。”我得出这个结论。
走到大厅里,孟姐举起一杯红酒,对所有人说:“两件事。首先,今年大家都辛苦了,今天好好放松一下。” 有一个人开始鼓掌,然后大家都开始鼓。 “还有,我们最可爱的子植明年要去日本进修了。公司会保留她的职位,等她拿到学位再回来,她还是我们的一分子。祝子植学业有成!” 我看着子植,子植也看我一眼,然后头低下去。 “好了,”我说,“好了。”我从桌上拿起一个餐盘,去盛摆满了的餐前点心:抹了覆盆子果酱的巧克力蛋糕,烤得焦黄的薄片饼干。接着又倒了一杯胡萝卜、苹果、柠檬和番茄一起榨的果汁。 子植隔着手套在搓手,她朝我走过来,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那个,”我先开了口,我指了指外面,隔着玻璃门,蓝色的夜幕中有洁白的东西在闪动。 “下雪了。”我说。 一群人鱼贯而出,纷纷举起手机拍雪花。 其实以手机摄像头的进光量来说,什么都不可能拍得到的,不过没有人会听我说这些。我一个人叫了车,先回家。 回去的车上,手机震动了一下, 屏幕发出幽蓝的光:
“您有一条来自子植的短信。” “新年快乐。”我跟着读出声来。
公园里的长椅上头每天都有流浪汉在熟睡,好像长椅就是为他准备的。有时候我跑步跑累了,也不会想到公园里还有椅子坐。 子植走的第二年秋天,我已经习惯了不用早起去公司上班的空闲日子。取代工作的是每天疯狂的跑步,出满身汗,然后回住的地方附近买能量饮料,站在便利店门口一口气喝完。公园里的梧桐树、枫树叶子落了满地,我想试着不踩碎它们都做不到。 子植来了电话,“我回来了。你怎么不跟我联系?” “我最近不想有太多的社交活动。” “你已经把跟我联系,归为‘社交活动’那一类了?”她直截了当的问我。 我们在我平时跑步会经过的一家咖啡店见了面。我并不是跑去那里的,而是打了车。虽然我只熟悉这么一家咖啡店,但不想让子植在看到我的时候,一眼就明白我最近都在无所事事。
我们谈到老李,谈到曾戎和孟姐。 “我一直以为曾戎跟咱们公司的前台好呢。”子植眼睛瞪得圆圆的。 两人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忍不住打量子植的装扮。她穿着紫色的绒罩衫,格子短裙底下是黑色的打底裤,脚上蹬着我叫不出牌子的靴子。子植的发型也换了,头发挑染过,一绺绺金色的发梢跳出来晃我的眼睛。我想起去年夏天的那几个晚上,子植在我身子底下艰难的扭动着,汗打湿了好大一片床单。那时我们之间还由一种叫做情欲的纽带维系着,好几次我都以为我们将来是要共同生活的。 “你看起来瘦了。”她说,“你最近都干了些什么?” “没什么。”我懒得解释。 “我忘了告诉你,你辞职的事我听说了,是老李跟我说的。” 我板着脸,点点头。我就知道。 一阵沉默,我们俩都各自思考着这件事情。我想,子植听到的,和我真正想要说的肯定不是一回事。 可能她想要换个话题,但没成功,最后还是绕回到这件事上来:“你看看你现在,你不要放弃自己好不好?” “我没有放弃生活,”我一激动,讲错了,“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丢了工作,又不爱跟人打交道,你希望你自己以后变成路边那种脏兮兮的,没人管的老头子?” 子植这么说的时候,我想到的是我在公园里见到的那些,裹着毛毯,躺在长椅上的流浪汉。 “我去上个洗手间。”我对子植说。 这是我第一次冲她撒谎,我出门径自走到马路边上,拦了刚好经过的计程车。
子植刚来公司的时候,和我还有曾戎特别要好。我们三个经常约着一块打游戏,还管自己叫做“正义联盟。” 那时候她只是个刚刚毕业的小女孩,青涩得不行。照片里,她勾住我和曾戎的肩膀,跳起来,在我们头顶笑得龇牙咧嘴,没心没肺的样子。 我从钱包里摸出这张照片,大拇指在子植的脸上轻轻蹭了一下。 “还是以前的发型好看。”我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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