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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生铁 于 2012-8-29 01:12 编辑
1
我的短篇小说集《侦察员,你在爱的旷野》出版也快一年了。
我觉得,到现在,我可以谈谈它。
为什么谈?因为再不写下来,很多动机自己也遗忘了。好几次身边亲朋问起我的小说为什么这样写时,我往往瞠目结舌。我意识到,面对非同行的读者,该如何解释和推广自己的作品,也是个问题。毕竟花了这么多时间和代价,不可能总一直用“兴趣”“爱好”“练练笔”“写着玩”这些话搪塞过去——尽管搪塞有搪塞的理由。
下面,我写了些大言不惭的话,并不意味着我真的觉得自己的小说已经达到“好”的地步,我也是读过几本小说的人。这话先垫下。
2
刨去开首和结尾的两个即兴超短篇,一首、一尾的两个小说,肯定是作者个人最喜欢、对他个人的创作标准贯彻得最完全的作品(当然,这种钟爱更类似于一个人对自己最小的儿子的钟爱)。这两个小说就是《粮油店,你也在夜里卖冷咖啡?》和《新港》。
3
《粮油店,你也在夜里卖冷咖啡?》基本是十年前的作品。它想说的是:一个人他不敢面对真实、回避真实,而最终他还是决定要面对真实时,他会是怎么样的。
逃避过的人都明白,如果你面对真实,它有可能把你彻底毁了。
但不面对真实,你可能永远生活在惶恐或愧疚之中。
这是个两难。因为两种选择都不是最好的,都是痛苦甚至毁灭性的。
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什么能代表“真实”呢?我选择了“母亲”这个符号,而且是病卧在床中失去联系的母亲。母亲是我们很难回避的人。
而什么能代表主人公将要面对真实时的心境呢,我选择了一种极端而虚幻的环境:战争刚刚结束。
结尾主人公仍决定面对真实。这个“选择”就有点西方化。但好在他在某种意义上是平静的,是想通了的,是随遇而安的,这就又有了点中国的味道。
此外,此篇的许多内容,与《侦察员,你在爱的旷野》里的内容是通用的。比如配角托托,比如“永生食品厂”这个符号。还有很多。它是后者的一次小规模演习。并不是为了这么做而这么做,皆因我的大部分小说都有很重的个人生活反映。
4
《新港》,它讲了这样两个女人的故事。
第一个是即将面临中年的女性,她摆脱了家庭、摆脱了社会、私逃到海港小镇与自己爱上的少年在一起生活的情景。她挣脱了过去的束缚,她可以尽情地释放自己,她来到人生的新港口。“性”是个最好的释放的形式。那我就写“性”。
第二个是一个曾在大都市里过着混乱生活的少女,磕过药、也有妇科病。在一次面临生死的大难之后,她最终摆脱了过去的生活,来到这海港小镇的表哥家里疗养。她开始有了新的生活。就写她新生活开始时的一个片段。
她们的解脱,都并非没有代价。而她们最终取得了积极的善果。而这善果,是和谐的,和自然的环境一样美好无边。它有东方审美的积极一面。它空旷、虚无而绝非无病呻吟。
而且,她们也都懂得,这样的善果并非生活的最终结果,傻子也知道“生活”它不会留居不动。所以这善果,这短暂的祥和,善莫大焉。
此篇写在2006到2007年间。这个主题和它所寄生的情境、场面,是我多年来一直萦绕心头的。我一直在等一个契机,一个成熟的契机。
我在结婚后,契机来了。并不是结婚本身使我感觉到自己到达了一个新的彼岸。而是,这样一个节点,让我感觉到,我应该从这里总结一下过去。觉得我可以原谅过去的自己,我应该原谅自己过去的一切错误。
我想,一个人,他如果能原谅他自己,那么就是对他伤害过的人(爱过也是一种伤害过),是一种最好的回应和致意。
除去不能回避的当代汉语外,这个小说完全是东方式的审美。它有足够的留白,而这留白绝不是空洞和掩饰的结果,它的留白背后有着组织匝密的肌体。小说里的两个女主人公。是很有象征意味的,但这也不是西方式的。中国的好的艺术,都特别有象征意味,但都象征得特别不做作。
她们就是我自己,但又不是“我”这个字的字面意义上的小我。这对我是重要的进步。
我敢于拿此篇小说,和当代中国的任何一个作家的任何一个短篇比试较量。当然这么想想都很没出息。
回过头还要谈一下,我为什么在一开始写“性”。长期以来,我一直有一个感受,即性的行为最终是简单的(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或更多人参与都是如此),是动物化的。就像吃饭,饥饿时必定很专心。但它是核心,诸多刻骨铭心和复杂的情感的核心。有时我常常想,既然我们已经看到了核心,为什么还要在那些表皮上纠缠不清呢?一直想尝试写一写把这个核裸露出来的小说,它该是怎样的。通过流汗、心跳和其他生理反应变化来写情感、写人与人的关系,而不是相反——隐藏起前者,纠缠于后者。《新港》是我的第一次尝试。
当然,这么写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以激情为开头,可以使小说后面部分的宁静,显得更加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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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车》。无足轻重的灵异故事。把它放在第二篇,是为了使这本短篇集不那么晦涩。
至于为什么用“巨大”来表达恐怖(一个体积超过集装箱的大棺材),这是我向哥特小说的鼻祖霍勒斯·沃波尔(Horace Walpole)的《奥特兰托城堡》(The Castle of Otranto: A Gothic Story)里那个从天而降砸死人的巨大的头盔致敬。
6
《有关爱情的若干片段》。时尚刊物的口水故事。这个小说的写作背景是,当时女性时尚写作甚嚣尘上,我想知道它们的动能、底线和创作方法。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也写一写试试。当然在小说中发出的观点,并非完全是不严肃的。除了爱情本身无罪的观念,我还想谈的一个问题是:关于最亲密的盟约关系之间存在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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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关平》。它的故事梗概是:一个普通青年死了,他变成游魂,在阴间偶然看到了历史人物最后的死亡过程。亡者的世界,未必是一个逻辑的世界。他意识到,以人世的观点,自己的死是个小人物的死,而历史人物的死是大人物的死。但死是一种平等。他最初有点冤魂的意思,在小说的结尾,他开悟了,所以变成了尘土。他认为尘土很有价值。他与死亡和解了。我可能不能真正达到这个境界,但我希望我小说的主人公能达到。
它试图表达我个人对死亡的认知。当然,“和解”未必是好的,也许是恐惧不得出路的另一层表现。但终究是相逢一笑,比一味的畏惧略有风度。
这个小说是我几年来最想写就的作品之一。所以它结构好与不好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把它写出来了。我认为它是乐观主义的作品。它看起来悲观是因为它列举了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
8
《在沙滩上》。一个很私人的小说。我没有端着架子,把它当作一次创作。我认真表达了我对成长与爱情的看法。爱情本身就是一种最重要的成长。你爱一个人,你如何看待爱情的喜悦与悲哀,实际上是你成长过程中,所接纳到的所有爱的体会的综合呈现。
我们经常看到新闻,有人不能接受自己爱恋的人不爱自己,就打、杀、泼硫酸,这不是他对爱情所犯的单纯错误,这是他人生,尤其是他在童年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出了问题。
从小说的价值上,我无法评论它,它的创作目的比较特殊。
9
《在出租车上》。这篇是写我几年来乘坐出租车的感受。当然不是仅仅谈出租车,因为你一个时期经常乘坐它,那一定是代表了你在那个时期的工作状态。我人生最重要的一段时光、最入世、最勤奋的时光,就是经常坐出租车的那些年。
当然我不可能就用平白的方式写出租车。主题的象征物是平凡的,平凡就是稳定。所以我要用个不稳定的结构呈现它。那就是小说的前三分之二,全部都是与“出租车”这个主题不相干的大段的口述独白。最后的三分之一,才转入和“出租车”有关的描写。
那么与出租车不相干的2/3,我该写什么呢?写我的少年时代,写我已经离开人世的奶奶。这部分,与最后的三分之一,产生了微妙的化学作用。它将打开读者自己的心扉。
写这篇时我跟自己说:写私人故事,反而要调动起像写《史记》那样的情绪。反之亦然。
胡安·鲁尔福写到:“你们和我一样都明白,时间的分量沉重无比,它比人类能负荷的最重的重物还要重。”《玛蒂尔特·阿尔康赫尔的遗产》。
《宝玉夜探》里唱:“她们是如戏如假又如真。我劝你早早安息莫夜深……”
10
《Z的怀念》。男主人公只是小说一开头的男孩。后面的部分,都是他做的一个梦。他梦见自己25岁,谈恋爱了。
11
《怪异故事二则》。有一年万圣节,论坛搞的征文活动。两个鬼故事。只不过一个由现实渐渐切入噩梦,另一个,从噩梦转回到现实。
12
《螺旋形病菌(苦闷)》。一个早期的作品。我个人十分喜欢。
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有4个,分别是“梦境中的我”、“现实的我”、一个广告部女同事和一个公共汽车售票员。他们的命运以微弱的螺旋型结构缠绕在一起。故事从梦境中的一个场景开始,在结尾时现实世界里的女售票员又走回到那个场景中。整个小说希望表达的是一种特殊的极致。在这个极致下,我似乎触摸到艺术的核心。
我一直在追寻这个艺术的核心,但我无法表达它是什么。但它一定是很干净、很硬、很冷、很简简单单。
黑色地面上残留的斑驳的白色积雪。
13
《春游》。此篇无论是结构,还是内容,在短篇小说里都算不上独到。惟其有真情实感,使读者留有好感。此题材二十岁左右就尝试写过,失败了。这样说来,也是一部酝酿了近20年的作品。
我希望小说能不仅表现出父亲的“意志”与“爱”,这些都过于正面。我还希望表现他作为男性意志所带来的“负面”的东西,但我在写的过程里始终没找到这个机会——其实只要一两句就够。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觉得我这篇已经超越了朱自清的《背影》,但落在《河的第三条岸》后面(它的父亲起码表现出两个层面),离卡夫卡的《判决》则更远(它的父亲的面是最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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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察员,你在爱的旷野》。最后,终于说到了它。但它又太庞杂,无法言说。
格雷厄姆·格林在他的《一种生活》里写到:“我想……所有的小说家都与间谍有相似地方,他们密切观察、偷听、探索动机,分析人物性格,为了文学甚至不讲道德。”
谈谈角色。
紫叶的名字源于“子夜体”。又叫谐音诗,这种古民歌利用同音假借字作文学的隐语,同样的,紫叶在这个小说里也是一个隐喻。
玉台,这个更清晰了,玉台体。南朝徐陵把梁代以前的诗选编为十卷本《玉台新咏》。这一诗集多为香艳诗歌。
她们都是有隐喻的。
艾老师,一个配角。为什么姓艾呢?“五十曰艾,服官政。”“耆艾而信,可以为师。”
鹿汐涓是主角,她出现在我每个有自传痕迹的小说里。为此我不惜打破小说的整洁。当然,在这篇里,她不是多余的。
小说的名字我起了几十个,表达的都是最后要呈现的这个感觉。“侦察员”最初一直是“间谍”。“旷野”和“废土”“荒野”有相近的地方。例如,《这是爱的流放地,间谍说》。最终选的这个名字,也没有让我满意。
孙武在《孙子兵法》中将间谍分为乡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五种。小说里的玉台就是死间。
在这个小说里托托是个重要角色,甚至是个核心人物。阴暗的时代中,在城市无边的抑郁里,他是唯一没有疯狂的角色。当然,他并不是圣人。(他是一个黄色网站制作者,一个创造者,地下党人、思考者和性病人。)
小说分为两个大的部分。前面发生在郊野,后面发生在一座大城市里。
这个小说的部分段落的语言,我认为可以和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小说的语言比一比。
如果说,《粮油店,你也在夜里卖冷咖啡》是对这个中篇小说的预热,那么,这个中篇小说,就是为另一个长篇小说做准备。
我不能说它是我满意的作品。原因不在于我如何构思,而在于我逐渐发现,小说所谓“说”的最高层次,是“不说”。小说写到后半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尔。
又因为是自传性质强烈的作品,所以,不惜繁冗,描写环境细节。环境在这里不是辅助,环境也是角色,也是内容。
它于我的意义在于,我把它写出来了,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学习写作者,我必须建议:如果说写完一个小说,你能收益十分,那么没有写完,哪怕你写了十之七八才停滞,那收益也只是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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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是为了好玩,我从头到尾,在小说集里添加了四个即兴小短篇。调剂阅读,增加丰满。似乎还放得少了些。
《小白狗》。架空历史,假设居里夫人是一位心理分析师,而慈禧太后是她的病人。两个人的对话。京郊私人农场里饲养白色孔雀、羊、兔子等,也是我亲见。
《一辈子都吃不完的菜……》。无论是父、母、妻、子、朋、党,都是陪伴你这场人生电影看到半途的人,要么前半场,要么后半场。要么是中间的一段。
《UNIS 557》。给这个小说起名字的时候,要是没记错的话,我应该是想起了格哈德·里希特。“CAO你吗逼”的“逼”是个中性词,无用的幽默。无用的艺术。本来如此。有用的那是勺。
《在夜幕下》。我经常梦见自己在夜里或者白天,从博物馆的台阶上下来。这永远是开始的镜头。但之前我去看了什么,以及我为什么要去博物馆、要从那么象征着理性和文明的地方,开始后面的无稽荒诞之旅?我无从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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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对多数人而言,我的作品确属晦涩,不知所云。
对于这个问题,我很同意,但我对此并非全无思考。我用去年6月写过的一篇有关重读小说《棋王》后的笔记来回答:
“但这次重读,终究还是觉得,写出棋王王一生这样的人物,终究还是显出了作者的一种野心。一个小说能写出禅机、能写出‘大道’‘大音’,说到底,终究角色身上还是寄托了作者的某种野望,终究还是暴露了作者的艺术野心——到底还是急了——想到这一层,我又放心了很多,觉得阿城不足为惧了。
在想到这一层面以前,我首先是有一些对细节的不好的嗅觉。一是觉得小说太过简洁,这个简洁又伴随着密集的情节在前进,这未免就显得有点过于注重‘故事’。而把主角王一生的母亲设计为妓女,临死前又送儿子一套自己用拣来牙刷把磨的‘无字棋’,这终究又太过戏剧了。简直就是为电影剧本作准备了。
想了想,觉得这个小说的所谓‘道理’,仍不过是满足于讲一个故事层面的道理。虽则这道理不可谓不深刻,虽则严酷的现实可以给我一个无法辩驳的道理以说明作者必须如此写的理由,但我必须说,这仍降低了作品的品格。”
这就是我的辩驳。即引人的情节,它很容易降低作品的品格。但,又必须说一点,我当然不拒绝引人的情节,但那要看我在写什么样的东西。
以上算是我对自己写作观念的坦白和梳理。有人读了这些废话,也只有道声辛苦。
20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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