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短篇《尼姑》

余余

这是发生在九月二十九日深夜的事。只要再忍耐一天，就十月了，到时候到当铺去，就可以赚到一个月份的利息，我连香烟都没抽，在家睡了整整一天。由于白天睡太多了，到了晚上却睡不着。晚上十一点半左右，房间的拉门嘎嘎作响。心想大概是风吹的吧。过了一会儿，再嘎嘎作响。心里又想该不会有谁在那里，于是从棉被钻出上半身来，伸手拉开一看，门外站着一位年轻的尼姑。
  是一位不胖不瘦，身材娇小的年轻尼姑，头顶一片青蓝，鹅蛋脸，两颊略黑却透着粉嫩，双眉弯弯恰似地藏王菩萨的那两道新月眉，眼似铜铃又大又漂亮，睫毛也长得相当长。鼻子长得十分小巧却厚实，双唇微红而有点大，嘴唇微开，从缝隙中露出洁白的牙齿，下唇略比上唇突出。
  黑色的僧衣似乎上了浆，折线又直又挺，不过倒稍嫌短了一些，让脚大约露出有三寸，圆滚如皮球的粉红色小腿上，还长着一些汗毛，脚踝上紧紧地套着一双明显过小的日式布袜，因而中间变得有点细。
    她右手拿着青玉念珠，左手则拿着朱红色的封面的细长书本。
我以为是妹妹，于是说了声请进。女尼进入我的房间，静静地关上身后的拉门，硬邦邦的棉制僧衣发出沙沙的声音，她走到我的床头，然后规矩地坐下。
我钻进棉被里，仰躺着，紧盯着女尼。突然一阵恐惧袭上心头，呼吸也停了，眼前一片黑暗。
“虽然长得很像，不过你不是我妹妹吧？“我这时才想到我根本没有妹妹。
“你是谁？”女尼回答：“我好像搞错房子了。没办法！因为样式都一样嘛！”
恐惧感一点一点消失。我看见女尼的手，指甲长约二分，指关节又黑又干枯。
“你的手怎么这么脏？这样躺着看，你的喉咙那些地方明明都很干净呀！”
女尼回答道：“因为我做了不洁之事，我自己心里很清楚，所以才会拿佛珠跟经书来掩饰。我是为了配色所以才会带佛珠和经书在身上。黑色僧衣搭配青、红两色十分显眼，而且更能衬托出我来。”
她一边说，一边啪啦啪啦地翻起经书。“我读读看吧！”
“嗯。”我闭上眼睛。
“经书上这么写：夫观人间浮生相，皆属无常相，人之一生只是一场生老病死，如幻如梦……念起来有点难为情，还是念别的好了。夫身为女人有所谓的五障三从，不得凌驾男人之上，因此所有的女人……简直胡说八道！”
“真好听。”我闭着眼睛说，“再多念一点嘛！我每天都过得很无聊。假如我对任何生人来访问都丝毫不感惊讶，也不起好奇心的话，就听不到这么好听的声音了。我觉得自己能像这样闭上眼睛，轻松地和你对话，实在很高兴，虽然我也是那种男人，你觉得呢？”
“不会呀！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你喜欢听童话故事吗？”
“喜欢。”
女尼讲起了故事。
“那就说螃蟹的故事吧。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一只瘦螃蟹看见自己映在沙滩上的丑陋影子，觉得很害怕，整夜无法成眠，踉踉跄跄地走着。它怀念起躺在月光照不到的深海，随海水摇摆的海带丛中安稳睡觉的情景，甚至还梦见在龙宫的时光。螃蟹被月亮迷惑，一心一意急着爬向沙滩。一爬到沙滩，立刻发现自己丑陋的影子，大吃一惊，并且相当害怕。这里有男人。这里有男人！螃蟹一边吐泡沫，一边喃喃自语，踉踉跄跄地走着。螃蟹的外壳被敲碎时，据说会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从前，英国有一只大螃蟹，一生出来外壳就是红的，十分美丽。这只漂亮的螃蟹很不幸，差点弄破了外壳，不知是民众犯下的罪行，还是它自己招来的报应。大蟹有一天很无聊地摇晃着它那露出雪白肌肉的外壳，走进一家咖啡店。咖啡店中聚集了许多小螃蟹，边抽烟边聊女人。其中一只出生在法国的小蟹，瞪着清澈的眼睛，望着那大蟹。这只小蟹的外壳上布满东洋式的暗灰色格纹。大蟹觉得有点刺眼，避开小蟹的视线，悄悄地嘟哝说：‘喂。别欺负可怜的螃蟹’啊，跟那只大蟹相比，体型明显小了许多，根本不值得一看的难吃的螃蟹才忘记羞辱，从北方的海边来到这里，为的是想要照一照月亮。但一走到沙滩，它吓了一跳。眼前的影子，这个又扁又平的丑陋影子，真的是自己吗？我是新男人，让我看一看自己的影子吧！已经快被压碎了，我的外壳真的如此难看吗？真的如此脆弱吗？小螃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踉跄地走着。我真的有本事吗？不，不，就算有，也是很可知的本事，是所谓的谋生技能而已。你为了推销稿件，用什么方向向编辑大送秋波？是那样，还是这样？点了眼药水制造眼泪来哭诉？抑或是威胁恐吓一番？还是穿上高级些的和服吧！别在作品中多做一字一句的注角。它一副无聊的模样，这么说：假如不介意的话，外壳发疼，体内的水分好像干掉了。闻海水的味道是我唯一的嗜好。一旦海水的香味消失，啊，我也要随它消失。还是再回大海去吧！再潜入海底深处吧。令人怀念的海草世界、四处游荡的鱼群。小蟹不断喘气，踉跄地走在沙滩上。它在海滨的茅屋中稍作休息，又在快腐朽的渔船阴暗处短暂休息。螃蟹呀！何处之蟹？走遍大江南北，它是角鹿蟹。横行天下，不知何处去？……”她停了下来，不再往下说。
“怎么了？”我睁开眼睛。
“没什么啦！”女尼沉静地回答，“实在太可惜了。这是《古事记》中的……会有报应的喔！厕所在哪里？”
“走出房间，往走廊的右边一直走，到尽头处的那间杉板门就是了。”
“一到秋天，女人就会觉得冷。”说完便像顽皮的孩子似的缩着脖子，不停地转动一双眼珠。我微微一笑。
    女尼走出我的房间，我将棉被蒙住头思考。并不是在想什么伟大的事，只是有如坏蛋般暗自窃笑，这实在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女尼似乎有些惊慌失措，回来之后，关好拉门，站着说：“我该睡了，已经十二点了。没关系吧？”
我回答：“没关系。“
  不管再怎么贫穷，唯独棉被一定会买最华丽的，这是我从少年时一直维持的想法。所以即使像现在来了不速之客要过夜，也绝不会有所怠慢。我起身，在自己所铺的三条垫被中抽出一条，铺在我的旁边。
“这条被褥的花样很特殊，看起来很像玻璃彩绘。”
我原先盖两条棉被，现在只盖一条。
“不用。我不需要盖棉被。我直接躺着睡就可以了。”
“这样啊。”我马上钻进我的棉被中。
女尼将念珠及经书悄悄塞入垫被底下，穿着一身僧衣直接躺在没有铺**单的垫被上。
“请仔细看我的脸。渐渐我会睡着，接着马上就会磨牙，再后来如来佛就会驾临。”
“如来佛？”
“是的。佛祖会来夜游。每天晚上喔！你说你很无聊，那你就仔细看吧！也因为如此，我才会事先告诉你。”
  果然如她所说，话一说完，就听到她发出深沉的鼾声。听见了咯吱咯吱的尖锐声，原来是房间拉门发出的声响。我从棉被探出半个身子，伸手打开拉门，如来站在门外。他骑在两尺高的大白象身上。白象身上安放着一副已发黑又生锈的金鞍。如来看来有点瘦，不，应该是非常瘦，肋骨一根根看得很清楚，宛如百叶窗。他全身赤裸，只要腰间绑着些破烂不堪的褐布条。他如螳螂般又细又瘦的手脚，沾满蜘蛛丝及煤炭，皮肤黝黑，短短的头发又红又卷。脸只有拳头般大小，鼻子和眼睛全都皱成一团，完全分不清楚。
“是如来佛吗？”
“是啊。”如来的声音又低沉，又沙哑。“实在是不得已才出来。”
“好臭。”我用力抽了抽鼻子，实在太臭。随同如来的出现，我的房间也弥漫着一股莫名的恶臭。
“果然没错。因为这只大象已经死了。虽然放了樟脑丸，但还是有味道。”接着声音又变得更低沉，“现在实在很难弄到白色的大象。”
“普通的大象也无所谓吧？”
“不，以如来的身份说，那可不行。我也不想像这副德性现身，我是被讨厌的家伙们硬拉出来的，听说佛教变得十分盛行。”
“啊，但是，如来佛衔生，请您快点想想办法吧，我从先头就一直被臭气熏着，快要到窒息死了。”
“真可怜。”接着他便有些结巴，“喂。我在这里现身，是不是很滑稽？会不会觉得如来的现身有点寒酸呢？请据实相告。”
“不会！相当不错。我觉得很气派！”
“喔，是吗？”如来将身体略往前倾。“这样我就安心了，我打心头就一直非常担心这件事。或许我是一个爱摆架子的人呢！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地回去了。让你见识一下如来回驾的架势吧！”
   话一说完，如来便哈欠一声，打了个喷嚏，“糟了。”刚刚如此一想，如来及白象就仿佛纸落入水中似的，一下子就变成透明状，身躯无声无息地分解成无数微尘、烟消云散了。
   我又再度钻进棉被中，望着女尼。女尼在熟睡中露出笑容，仿佛是不知不觉间露出笑容，又像是带着侮蔑的笑意，又像是无心的笑，又像是官僚的笑，又像是谄媚的笑，又像是破涕的笑。
   女尼不停地笑着。笑着笑着，女尼逐渐变小，随着如流水般的声音，变成了一尊两寸的人偶。我伸出一只手，抓起这个人偶，仔细观看。略黑的双颊凝结着笑意，如雨滴般的嘴唇依然淡红，罂粟种子般的白牙整齐排列着。如细雪般小巧的双手有点黑，如松叶般细的双脚套着如米粒般的日式白袜。我试着朝黑色的僧衣衣角轻吹了一口气。

我是美工

《女生徒》上架了，喜欢太宰治的话别错过，里面的小说都很精彩啊。

本来想过两天贴《人间失格》的，居然被你抢先了。

我是美工

这篇尼姑没见到过，先顶一下

亢蒙

很好看，中间一大段尼姑讲故事的段落乱乱的，搅得人家好心惊

马牛

没看过，正准备买他的，不想在这儿第一次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