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二天醒来,头还很胀,我仰面躺在帐蓬里,想一些事。绅士,以极应与年龄相附的气度。黄土地无法培埴法兰西左岸的沙龙。在东方这片土地上,小资亦或各类先锋,其虚假扭捏的表现形式,恰好掩饰了内里的空洞与茫然,至少,我无法怀有欧州人那份浪漫,无法具有他们那份自在,那份笃定。不全因为我们没有塞纳河右岸现实而理性的时代气息。表面上看,这和穷富有关,实则不然,贫困早已不是借口。精神世界,很多时候,在很多情况下,不一定是以物质作为基础的。中国的传统文化,不可能产生布尔乔亚,充其量也只是土绅,炫耀,摆谱,极力遮掩自己过往的劣迹,却大肆喧哗其目的昭然的善举。
同行的朋友没有因为我的无理取闹给我脸子看,一如既往,满面春风。不过,我很释然——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些问题我反倒没迷失,而且那感觉越来越强烈——自己很普通,是个极为一般的、有很多毛病的人——我亦是你,你思亦我想。所以,整理行囊时,我没有为自己昨夜的行为感到十分沮丧和懊恼,以及内疚。但,上车后,当我看到几个骑马的藏民勒紧缰绳站在路边,挺直腰板礼貌地让过我们,让我们先一步穿过狭窄的街道时,心里忽尔又一紧:骑士!
我们丢了,早就丢了。或者我们这个民族原本就缺少它,它的精神,骑士精神——以名誉作矛枪,只要你嘲弄我,抵毁我的声誉,你就是我的敌人,那怕对手是具风车,我必刺穿你的心脏!
在一篇小说里,我写过这样一段话:“有时候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生在无人知晓、很陌生的远方,但只要一走到那里,就会恍若隔世般熟悉,可我们却大都光顾着低头走路了,很可能错过了许多、许多个这样的出生地。”
川西。松潘草地。若尔盖。红原。七十三年前,我的大姑夫从出生地江西起程,单衣草鞋,像骑士一样,肩挎一杆老枪,趟过大河,翻过雪山,追随他的领袖一路走来。我保存着他五十年代末的一张黑白相片,戎装,建国后的大校。我没和他交流过。我一岁时,大姑夫,这位江西老表就死了。肺癌。他没去农场改造过,也没赶上挨斗。据我健在的大姑母回忆,他们那批人大都出身贫寒。她说,起初,跟你大姑夫一起参加红军的几个年轻人,跟本不晓得领袖是怎样的一个人,就你大姑夫知道一点这个人思想,并且还了解马克思和列宁,所以后来他们几个本村人里,只有你大姑夫给封了大校,其他几个都在中校以下。我大姑还说,我敢保证,假若你大姑夫能活过文革,他也挨不上批斗。见我将信将疑,她又说,因为他很大度,不和人争,如果那时候找找老首长,按功行赏,你大姑夫当个少将没问题。我点点头,表面上同意大姑母。可我心里也敢肯定,这件事,与绅士行为无关。骑士精神非但不能解决,还会更加破坏这个问题。有大姑夫之英灵在天护佑,他的三个儿子都是少将,俩个女儿也在部队。表哥表姐,加上他们的父亲,再加上三个表嫂,一共九位军人,他们家整整一个班的军事建制——大姑十五岁起随军,跟着大姑夫从延安跟到西柏坡,再跟进城,也算是个准军人。
我在心里概略计算了下,当年,从江西某村出走的大校花了俩个来月走过的路程,我却只用了几个小时。3号下午,我们赶到若尔盖县唐克乡。天下黄河第一湾。在这里,河水清亮而整洁,不急不缓,像藏民的走马,在高原的阳光下任由漫散。我老家离黄河西岸也不远,几十里地。不过,那是股淌过黄土高原的浑水,夹杂着疯狂,裹挟着野蛮,向南,再向东奔去。一路泥沙俱下。我们找到一家牧民乐,跟主家协商好,买他们一顿酒菜,条件是免费提供支帐的场地。没想到,等我们一群人从河边的草地上疯过一阵后,这家牧民乐偌大个院子,早就支起了无数个帐蓬。车牌号就能告诉我们这些人的身份,大部分是举家从成都赶来渡假的。那天晚上我们很惨,根本来不及收帐,睡袋及其它装备,被几十年不遇的暴雨淋了个透湿,狂风将我们的帐蓬连根拔起,吹得像鼓满风的帆,满院子乱跑。草原人厚道,主家一个字的钱也没提,将我们让进房间,免费提供被褥,我们打地铺。雨还在下,狂暴的雨点敲打在冰铁皮房顶上,如雷轰鸣。我的头顶,放了一只主家来不及卖掉的烤全羊,房间里香味四溢,羊身上竖插了一把锋利的小刀。然而,我们没动手。隔壁的房间很小,男男女女,挤了六七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们应该是一群技校学生。他们喝了一夜啤酒,打了一夜扑克牌。我支起身,在闪电的刺眼亮光中看到,我们的人闭着眼,很规矩,很安静。梦里不识身为客。第二天,我起得很早,阳光灿烂,空气清新。我们将淋过雨的装备挂起来,让风吹,让太阳晒,包括我们的脸、胳膊,和所有能亮出来的皮肤。四辆车鱼贯驶出,在二百来米长的一截沙土路面上缓行,及至国道,换档,提速,向南奔去。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家牧民乐就建在黄河岸边,十几米高的沙土崖下,河滩上,芦苇茂密,水鸟飞翔,阳光像金泊一样贴在河面上,佛光普照,我的心中冉冉升起一尊美丽的菩萨。我的心就像前方的莽原,开朗而明亮。
4号这一天,我们反方向行驰在大校走过的高原上。米罗亚是条河谷,从海拔3千多米的山顶一路下来,两岸的植被层次分明,用各种色调证明它们的存在。头顶是湛蓝的天,高处是雪山,中间是群羊,下面是清澈见底的深潭,而两边,或柔软或坚硬的树枝划过车窗玻璃。真是风光无限呀。我们面无表情端坐车内,心中却涌出无尽的喜悦。我感到,我的大校姑夫的确是位绅士。从这里走过的每个人,都应当成为绅士。你看那座山,它让出最肥沃的土壤,让红松和白桦盘根。晚上到达理县北面的温泉。人太多,我们没洗。可我们的确洗过了,被身旁的云,被山谷的风。顺河谷向南行驶了十来公里,全体住进路边的小旅馆。整天窝在车上,很累。是夜无梦。
毕棚沟是国家4A级旅游景区,我们掏出证件,争取到半价门票。小车顺山势盘旋而上,在一处绿意昂然的河边停稳。取景,拍照。女人们很兴奋,钻进临时搭起的帐蓬,出来后就变样了。她们健康而美丽的身姿,在薄纱里或隐或现,香艳但却无比自然。我没躲远,坐在河边的枯树根上,在阳光的缝隙中,观赏这道使人陶醉的景致。她们提起群裾坦露臂膊,任冰凉的雪水划过大腿。阳光绅士,树木绅士,游鱼亦绅士,在这里,她们洗却一身凡尘,是一尊现世菩萨。她们的身后,在那连天的高处,耸立着一座圣洁的女神。四姑娘山。
这天是2007年10月5日。
这天晚上,我们应该住在汶川。
可是我们却连夜赶往成都。第二年五月,当无数人为这个小县城默默祈祷时,我却无法回想我们的车子是以怎样的一种姿态驶过它的小街。我只记得,身后的俩位女同行不知在说什么,几句细碎的低语飘出半开的车窗。我记得好像走错一条街,而后又拐上正街,过了一座桥,就把它甩在身后了。汶川,就这样被我们走过了。
车过都江堰天已黑透,城市的灯光映在岷江江面上,我们看不清它的全貌。在一条很宽阔的马路上,前车听靠等后车。江风习习,冷意阵阵,我抱住双臂缩回车内。午夜赶到成都,找旅馆,吃火锅,入睡时已是凌晨两点。
第二天,6号,两辆车要提前返回。我留下了,和另一条道上赶来的老同学碰面,喝茶,逛锦里,下午同他战友喝酒。其间,我找到几家户外店进去逛。成都是户外驴友的天堂,装备却比西安贵。在一家青年旅行社不太大的前厅,我翻看了不少贴在墙上的留言,男伴找女伴,国内伴找国外伴,行行色色,什么样的想法都有。
7号一早,我们吃了点小吃,就往回赶。
这趟,我们每人花去1350元。 2009年6月19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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