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托夫 于 2014-7-2 09:53 编辑
从前有个汉子,背着一把磨得锋利的镰刀,经过三重山四道岭八大沟七条河,吃了十二斤干粮,喝了三十六次水,终于到达了这块长满成熟小麦的小平原。 到达小平原时,他已比启程时消瘦了十余斤。尽管如此,他看起来仍然健壮。健壮得如同一只风尘仆仆的南方水牛。他的性情也较与水牛相似:秉性温吞,亲和,忠厚踏实,几乎从不暴躁惹人。但若被人惹急了,也会大大发飙的。 目前,这个背镰刀的汉子,就是一只被惹毛了的南方水牛。他身背镰刀,镇定的趟过小小平原的五月麦地。他的鼻梁像他的脊背一样挺拔,他挺拔的走过五月麦地。 他脸膛晒得绛红,粗犷的五官上挂着许多滴汗水与怒气。它的怒气随着他的呼吸和步伐源源的流泻出来。 他穿过五月里焦黄的该收割的麦地,站在地头,他望到了远远的地方,在热浪中摇摆不定的村庄。他拦住一个骑牛的牧童,打听远远的那个小村庄的名字。牧童头戴草编帽,身穿小蓝布裤,打着挽腿,赤脚光背。牧童手抚横笛遥指小村庄,说:小木庄。 背镰刀的汉子向小木庄进发了。他是为寻仇而来,他的仇人在小木庄。 他把镰刀提到手里,他复仇在即。 这把镰刀他已经打磨了七七四十九天,每个白天每个夜晚每个烈日当头每个寒月高悬,他都无一例外的在自家院子打磨这把按时令应派去刈麦子的镰刀。 他沿着一条窄路来到小木庄。沿途他撒了一泡尿,放了一个响屁,作为松身。他不能使自己过于紧张,这些天来他已过于紧张。他茶饭不思,只一门心思的打磨这把镰刀。觉也很少睡,睡也睡不久,眨眼之间他会自然醒来,便又以巨大的狂热精神投入到打磨镰刀的工作中去。他的热诚撼天动地,镰刀也在他无穷血汗与巨大专注的无限投入中通了灵。这把镰刀每见日月便神采奕奕,光芒无限。见着日光发橘黄色,见着月光发湖蓝色。 这天的太阳被云层遮住,这把镰刀犹豫着,不知该发蓝光还是黄光。所以就没有发光。 这个汉子提着一把没有发光的镰刀。不发光的镰刀平平凡凡不足为奇,所以当这个汉子提着他的镰刀来到小木庄时,并没有引起村民格外的惊奇。村民们用余光略略一瞥这个陌生的手提镰刀的汉子,只当他是刈麦客,从老远的南方,来此寻找活计。南方的麦子早熟,南方的庄稼汉收割完自家的麦子,便往北赶,翻山越岭,伴着小麦从南到北的成熟节奏,往北方越赶越远,越赶越深入。直至麦季结束,一脸喜悦的,带回一些从雇主那里凭劳力挣到的佣钱。 这个提镰刀的汉子不算早也不算晚的来到小木庄。在他之前,已有七八个刈麦的汉子来到小木庄,被一个或两个地广粮多的雇主雇佣。在一个好雇主那里,不仅可以吃到相当可口的饭菜,还可以住到一个有模有样的独立小屋,这间屋是每年单给刈麦客提供的。相反的,投靠在一个吝啬寡淡的雇主那里,便有得受了,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如果说吃食稍稍胜于牲口,那么住的则一点也不胜了,和牲口混居在一个窝棚下,真是应了那句俗话,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每个夜晚都在驴马的尿骚中睡去和醒转来,日子好不辛酸。正因如此,这些南方来的刈麦客在动身之前,必先带领妻儿,虔诚地跪在村头的神木下,奉上一柱香火,闭目乞求保佑、乞求交好运,遇上阔绰开朗的雇主。 手提镰刀的汉子在小木庄曲折的村巷里寻找仇家。他的鼻子现在不是怎么好使,要搁以前,他的鼻子还没被烟火熏坏,他的鼻子一定会领导着他,少走弯路,直接找到仇人。熏坏不是某一时,而是日积月累。他家中灶房的烟囱已堵塞多年,他畏高,不敢爬上屋顶去捅捅烟囱,烟囱就凑合着用着,每烧一顿饭,灶房内必弥漫着浓重的呛得人流鼻涕眼泪的烟雾,起初他没在意,直到多年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嗅觉不那么灵便了。他甚至闻不出猪肉变质与否,使劲一嗅之下,只能闻到一腔淡淡的腥臭味,要搁以前,他是能准确预言出随意哪些食物的变质日期。现在不能了,现在他的嗅觉很微弱。他凭借着略略出色于平常人的嗅觉,去辨别空气中流动的人的气息。现在他还能辨出空气中不同气息的有条理的流淌,不过已不怎么准确。他的几次失误,使他在弯弯曲曲、七转八折的村巷里一筹莫展。有时一袭微风,带不起叶片展一展的微风,轻拂过来,都能导致他的辨别出现差池。 他不知道他仇人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仇人的样貌,他无法向当地人描述这些他闻不出来的东西。他知道他的仇人住在小木庄。别的一切都无从知晓。他不可能从死去的妻子口中打听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他的仇人在小木庄,不是任何人告诉他的,甚至任何人都不知道他有这么个远方仇人,包括他所在的小村子的近邻。他的仇人在小木庄,不会有任何人告诉他这些。不会有。他之所以知道,是直觉,在某一瞬间,直觉把有用的但朦胧的信息传递给了他,就连他妻子的死也不例外。他妻子饮鸠自杀于一个下午。 那时候他在田里锄草,猛一下,他的尾骨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股强烈的烧灼自下而上穿过他的脊骨,流至他的后脑勺。他手扶锄头颤栗在原地,过了半晌,他的周身才逐渐复活,神经逐渐苏醒,血液重新流动,思绪重新展开。他从脑袋里的余波中,感味到一些不祥的感召,所有的感召循环往复的指向一个人,他妻子。他颓然坐到地上,他清楚的知道,他妻子已经死掉了。 他软绵绵的站起来,这时他整个人被抽空了。他的脑袋里空荡荡的,心里空落落的,肚里空乏乏的,步伐轻飘飘的,目光凝滞,走回家去。 他的妻子衣着凌乱,横死在床,迹象摆明她被人侵犯过。对于一个忠贞的村姑来说,被不属于自己的男人沾污是可耻的污秽,无法洗脱的罪恶与丑陋,再也无颜面对丈夫,只有死这一路。 他闻到闯入者久未散去的气息,这气息被他深锁脑海,每天翻出来固化记忆。他并没有当即前去寻仇,而是等待着,等待直觉的指示。他不等直觉也不行,因为他也不知道这个闯入者居住在哪里,他该何去何从,他心里也不清楚。他那一刻想到的便是打磨镰刀,这是消磨时光的好主意,也是锻炼人的沉潜意志的好主意。他从此每天都在自家院里的老杏树下,一块石磨上,打磨他的镰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作息在此打破,日落之后,他在打磨,月光荧荧时他在打磨,月悬中天时他在打磨,月悬西天的后半夜,他会守在妻子坟前小憩一会。他的妻子就埋在院子里的茄子丛中。这把镰刀虽然没有遍经风霜雨雪,但也饱尝了日月光华,主要的是,在这个灵觉过人的汉子的遍遍抚摸下,倾注巨大心血的打磨下、感化下,渐渐有了感知,有了通灵。可以袒露一些独特光芒。 在这个汉子度日如年的打磨了七七四十九天后,他得到了簇新的指示。他将踏上远程,去到一个远远的地方,远远的村庄,窝藏仇人的村庄。这个地方他从未去过,这个村庄他从未见过。但有一股力量推动他前往,指示他前往。这股神秘莫测的力量甚至在他脑海里指明了一条清晰的线路,通往那个村庄的线路。他知道该上路了。但指示在他到达村口的时候戛然而止,一切信息到此为止。接下来只能靠他自己去发现、去寻找。 这个手提镰刀的汉子迷失在村巷里时,他的仇人此刻正在庄子一角吃麻虾,或者确切说,在一面吃麻虾,一面对斗鸡比赛下注。这人吃麻虾,完全是囫囵吞,一点虾壳虾须也不撇下。这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又一只腌渍过的红皮麻虾,弹弹附带的盐晶,一口吃掉。许多馋嘴的孩子,看着这人嘴巴的大幅度的蠕动,不觉间口水已流三千尺。但这人只是自顾自的吃,并不让别人尝一只半只。 手提镰刀的汉子在一阵南风拂过之后,闻到了他的仇人。是麻虾挟裹着他的味道远道而来的。一股股强烈的咸咸的虾味中,夹杂着些许他仇人的微弱气息。这个手提镰刀的汉子于是料定,找到这些麻虾,就能找到他的仇家,他的方向豁然明朗了。 他不再茫无目的的瞎转了,他朝向村南进发。 小木庄本就不大,手提镰刀的汉子不费多少体力,便从庄北赶到了庄南。这里,一块打麦场,围着大半村民,在观看斗鸡比赛。村民们非常投入的喝彩,非常专注的下赌注。 手提镰刀的汉子挤入人群,去嗅咸咸的虾味的来源。然而,即便是麻虾,也有吃光的一刻,那吃麻虾的人,已吃光了方布口袋里的麻虾,抹净了嘴巴,剔净了牙缝,锁着眉头聚精会神的猜测哪只斗鸡会胜出。手提镰刀的汉子深知仇家近在咫尺,却因围观者众,许多人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个共同的臭烘烘的气味,无法细辨。他的嗅觉此时此刻彻底失效了。他对此无计可施,只好暂且同众人一样,观看起斗鸡比赛。他向场地中两只血迹斑斑的乌色公鸡看去。鸡冠斜垂,羽毛污秽,脸腮伤痕累累,血流如浇,喘着粗气,吐着苍白的舌尖。在做有气无力的扑打。这些围观着只等其中一只倒毙,这只是时间问题。 这个手提镰刀的汉子耐心不足,根本没有观赏两只鸡扑打在一起互相撕扯叨啄的兴致。他从人群中走出来,坐在不远处一块石磨上,用火镰点上一根自己卷的粗大烟卷,吐起烟圈来。在石磨近处,有一个席地而坐的肮脏的扪虱扪得其乐不已的汉子。这汉子,每每扪到一只虱子,便高兴得像个孩子,手舞足蹈一番,然后放口齿间哔剥咬碎。他渐渐对这个扪虱的汉子起了兴致,招呼他近来坐。扪虱的汉子放下手中的活计,挪坐过来。他问这个扪虱的汉子,为何对扪虱有如此兴致?这汉子回答,只是他不喜欢斗鸡而已。又问他酒力如何?答说酒力浅乏。然后,就没再问什么。他们两个,吸烟卷的还是吸烟卷,扪虱的还是扪虱。 手提镰刀的汉子吸着大麻烟卷,等待着斗鸡比赛的散场。他想同这个扪虱的汉子喝几斤酒,以浇伴随了他四十九天的忧愁。但又恐连复仇的焰火也给一并浇熄,于是忍住了。他吸完一根粗硕的烟卷,又点起另一根。扪虱的汉子扪完一只,又扪另一只。他们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 大雨说来即来,甚至赶在了雷电的前面,让雷电尴尬不已,自觉拖了后腿,慢半拍。大朵雨滴砸落下来,溅起簇簇灰尘。所有看斗鸡的村民一时间都在抱头鼠窜,溅起更高灰尘。等尘埃落定,场地里只剩两只跛腿的斗鸡,在缓慢瘸行着。雨汽中,这两只斗鸡不再互相睨视,而是一起逃向了柴草垛避雨。 大雨把一切气息洗刷掉,大地间弥漫着充沛的泥土与鲜草味。慌乱中,手提镰刀的汉子和扪虱的汉子躲在了一棵巨大的老泡桐树下。泡桐层层叠叠宽厚叶片为他们抵挡了雨水。手提镰刀的汉子的嗅觉此刻更其失效,除了充斥肺腑的泥土与鲜草味,什么也闻不到了。 大雨经久不息,下了七天七夜。这么大的雨势十分罕见。手提镰刀的汉子自觉无比倒霉,他被困住了。他和扪虱的汉子在树下困了七天,所带干粮几乎吃尽。这本是不运气,可谁知坏运气还懒懒的走在后头。由于雨水过于凶猛,村头的堤坝一直处于漫溢状态,终于承受不住,决堤了。 洪水如同猛兽,嚎叫着,一路横扫,席卷而来。 房舍、树木、泥墙、谷仓、庄稼、尽数毁坏,原本藏在房舍内村民们,全被洪水横扫出来。小木庄瞬时成了一片小汪洋。水面上漂着许多村民,有的村民自家有小划子,老少都坐在小划子上,有的村民死死抱住一根浮木,有的小孩哭嚷着坐在一只漂游着的小木盆里,有些年轻会凫水的汉子凫在水面上,打捞那些不识水性的、沉没在水底的人。 手提镰刀的汉子和扪虱的汉子第一时间爬上树了,此刻正坐在泡桐的树干上,打量着下面水面上发生的一切。手提镰刀的汉子纳罕自下雨之日就死气沉沉不见一丝人烟的村庄,何以一下子冒出这么些哭天抢地的人群? 他们俩坐在树干上伺机而动,这棵老泡桐倘若过久浸泡下去,势必会倾倒。他们观察着水面,时机来临了。一个门板悠悠漂来。他们俩抓住时机,抱着树身划落下来,跳到门板上。门板比较敦厚,尚能承载他们。他们俩坐在门板上,对眼下这狼狈局面,摇头不止。 手提镰刀的汉子捞起从门板旁漂过的两根树枝,充作划舟的小桨,他把一根树枝给扪虱的汉子,他们协力划动小门板,脱离了哭天抢地的人群,划向了白茫茫的有白鲦蹿飞的一带水域。那一带水域白鲦特别多,时不时蹿跳到他们的小门板上,他们拿住白鲦,以此充饥。 手提镰刀的汉子放下手中的镰刀,掏出火镰,与打火石合击出一团团火花,借火花点上一根潮兮兮的大麻烟卷。这烟卷虽然其貌不扬,但并不太湿,因为即便见了点雨水,他也在怀里烘干了。他又掏出一根烟卷给扪虱的汉子,那汉子放下手中活计,欣然接过,噗噗噗也学着抽将起来。门板在不知不觉中随波逐流。他们并躺在门板上,把一只腿翘到另一只腿上,枕着胳膊,舒舒服服的喷云吐雾。他们总会看见自己喷出的烟雾,打着旋儿,渐渐飘向高远,同时在逐渐消逝,终至于融化在碧蓝的云淡风轻的天空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