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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危地马拉,或者说崔相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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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21 16:53:0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Fraternal twins]



南来的船
一袋眼前在更南处
有人不习惯抽烟
所以早晚喝茶①



赵元初递过一杯红茶,他说,石海,你得去柘木拍些照片回来了。这茶杯,透明的玻璃制造,两层中间隔空。石海记得有次崔相元推门而入,就是带着这茶具。回想崔相元的话,说是杜总托付的。石海伸手接过赵元初沏好的红茶,有种浓烈的玫瑰香,说老赵,我一时离不开这城市。这么说吧,我抽不出身了。那是一罐红茶,套在精致红瓷罐里。
说了抽不出身,石海不经意笑了下,喝尽了茶。石海想到了于莲,又说,和小莲,和这座城市,毕竟生了感情。茶罐置在赵元初的褐色茶桌边,红瓷罐面上有花纹。石海把茶杯放回茶桌。石海说,老赵,你晓得小莲。石海探头,视线穿过门缝。前台桌上除了一部电话及传真一体机,还置着一株仙人球。小莲爱去一对年轻夫妇经营的咖啡屋,看些打发时间的闷片。回来问我,你什么时候休假?替我把假期也休了。还说到什么扎赉贝尔。石海问老赵,扎赉贝尔有什么好?赵元初清了喉咙,纠正了石海的错,是扎赉诺尔,在大兴安岭。石海摇了头,跟她有什么关系。这时已近中午。扎赉诺尔有丰富的矿藏,赵元初边说边端详起空调遥控器,摄氏26度。就像咱们有茶园。赵元初提到茶园,就又给石海递了茶,说出于职业敏感,于莲该喝茶,喝什么咖啡呀。要去静茶。静茶。赵元初重复着。石海知道静茶的所在,他跟崔相元去过一次。那是一家开在湖畔的茶室。店如其名,生意颇为冷静,似乎主人也无意于经营。石海放下茶杯,走到了窗前。
——柘木,落在石海黑色瑞士军刀双肩包里崭新地图册上的某页一角,卷曲着。崔相元曾来信写道,可能与地壳的不规律运动有关,几百万年来的快速抬升及深部地质作用,形成了近V型小峡谷。有江河流过。崔相元坚持,石海你一定要来。石海揣度,休假去避暑的人,未必会选择此地。因为地势不便,盘山公路还远未修到杜维年的家乡。尽管杜维年,如崔相元说的,杜维年已经多次捐资修路了。单从崔相元寄回的几沓照片而言,石海并不排斥这个偏远峡谷里的小山村。相反,石海还电话崔相元,说我觉得柘木这两个字,就起得漂亮。石海告诉崔相元,杂志内的彩页上,还有我写的朱字,柘木。找个时间装裱好给你寄去。真的吗,送给我的?崔相元似乎不大相信。
如今,石海开始为自己的行事拖拉感到懊恼。所幸杂志内页清晰可见这两个书法字,而且杂志里也不乏柘木的景象。石海以为这总可告慰崔相元了吧。V型峡谷,种植层层青翠茶树。石海记得跟崔相元提及过,画面中采青的姑娘里,有位很是可人。崔相元当时在电话的另一头肯定,你说的是马拉。崔相元补充道,我的马拉。肯定的。
从房里出来,赵元初坚持道,石海,你就去了柘木吧。石海没顾上答应,径去了前台。石海排版设计的《茶风》,从读者的反馈来看,满意度相当高。读者的来信来电都是于莲收发,于莲自己也说,石头,我喜欢上柘木了。但于莲补充,我不喜欢崔相元。先不谈喜不喜欢崔相元吧。反正,石海不讨厌山村,可石海也不喜欢山村。走到前台,石海交代了办公室内的谈话,安慰小莲,我说的是不喜欢去山村。多了个“去”,很关键。于莲点头,说山村虽然美,但还是城市方便。于莲盯着电话机屏显上的蓝光,像是夜幕下的波浪,记得是海外哪个电影制片公司的宣传片头。于莲努力要记起什么。石海说,像扎赉贝尔,也就是假日里才向而往之。于莲放弃了那面蓝光,倾身去捶石海的胸口,是扎赉诺尔啦,跟你说了多少次。来,说扎赉诺尔。石海只得重复,哦,扎赉诺尔。这是一个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故事,于莲安静地解释。很快,她又开心地问,石头,中午还是去吃牛排么,我们的券还没用呢。石海却在走神,石海记得崔相元给他寄过一张贺卡。确切的说,就一张明信片,一连串对奖号码,号码尾数石海记得很深,恰好是自己的出生年月,8009。8009左边,有着崔相元的字:我也曾不去看江河的走向,江河是那样安静。

于莲要的是丁骨牛排,七成熟,加黑胡椒汁。石海亲自为于莲翻荷包蛋。于莲说,石头,你真的要去柘木了么?石海停住了手里的锉刀和钢叉,他想到崔相元的追悼会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崔相元拍回的有关柘木的照片素材,一会儿全景铺开,跨页,当作彩衬背景;一会儿局部呈现;不然便是重叠或者打散,交错排列;再就是格子状镂空个别色块。翻不出新的花样了。石海跟赵元初诉过苦,就差把崔相元的黑白遗像拿来用了。赵元初嗫嚅,调侃逝者无疑显得刻薄。就是在当时,赵元初提出了他的想法,石海,该是你去柘木拍些照片回来了。这是工作需要。因为是工作需要,石海不得不面对。仿佛有一种刺痛感,石海想到于莲桌上的仙人球。杜维年每年的赞助费不是凭空掉下,赵元初强调。石海知道,杜维年是个要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人。要不然,崔相元也不会一去经年,拍摄鸟什子茶园。
于莲用锉刀背敲着石海的铁盘,示意荷包蛋烤焦了。石海将荷包蛋翻过来,蛋黄面上有一层硬片状烧焦物,像脱落的碎乌铁薄片花。于莲说,你不该跟着要黑胡椒汁。石海摇头,跟黑胡椒汁没关系。于莲说我知道,你就想着去柘木。柘木没什么不好,于莲停顿了下,可我就是讨厌崔相元。石海不解,问为什么。为什么,平日里没见你晚归。崔相元一上来你就晚归了。没有的事。你说哪次你晚归跟崔相元没关?他就是贪杯,同事一场,我总是要送他安全到家的。于莲哼了声,真的么。石海说,难道不是?那他为什么不把我也叫上?他不是也没叫别人么。这就是了,为什么他就找你一人。我怎么知道?怎么知道,我就知道崔相元专门给你送过玻璃茶具。这有什么呀,他不是也给老赵送过!赵元初那个,是人家杜总送的。石海几乎要叫来小弟买单了,但转念,这不是解决的办法,他平静地说,为一个死人争执,犯得着么。
崔相元,活着的时候是柘木的形象代言人,死了还让人惦记着柘木。这不仅因为崔相元有着瘦削的脸庞和尖锐的下巴,更是因为柘木全然由崔相元打开了境界。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崔相元的力量,我领教过,于莲说。毋宁说照片的力量,石海强调,这是摄影师的本分。于莲没有理会石海,兀自说着,那时在咖啡屋,电影播放前有些许时间留白,无聊透顶哦。我在X梯架上见到了咱们的《茶风》。石海插话,看来要跟老赵说声,雇请职业投放公司的花销总算没打了水漂。于莲说你不打岔好不好。咖啡屋的主人,一对年轻的夫妇。石海提醒,也可能是情侣。我问过了,他们结婚有几年了,哪像你,不负责任。他们说再忙碌一段时间,待到淡季,就裹着帐篷来柘木度光阴。他们说,他们的帐篷就是流动的家。柘木在哪里,不仅崔相元知道,崔相元让他们也知道了。我是觉得挺棒的,于莲喝了口果汁,说虽然还是不喜欢崔相元。说罢,于莲似乎听见雨水击打阔叶,再由阔叶落在深蓝色登山者帐篷上的滴答,滴答,滴答。石海低头啜饮着可乐,明白于莲嘴里的嘀嗒。你,我们还是不要裹着帐篷去柘木听雨吧。
在柘木听雨,是崔相元才干的事。崔相元寄回的照片,好些都是柘木的雨景,雨中的茶园、山石、江河以及虚无的情愫。现实中,柘木与城市,相隔遥远。路面,可以说并不存在。但在灌木丛里,崔相元说过他发现了美。所以就把它们呈现了。甚至有点不情愿。说实话,柘木由着崔相元去呈现就可以了。石海自言自语,崔相元,你打动不了我。V字峡谷,安静河水,甚至马拉,都没用。而依据石海对崔相元的了解。崔相元是吝于赞美的家伙。石海告诉过赵元初,崔相元赞美过死亡,所以老赵,死神找上他了。赵元初当时听了石海的话也只是叹气。而柘木村与外界的交通如此不便,以致于杜维年多年前这么说,我迟早会买架蜂鸟直升机来探望你们。石海好奇过,蜂鸟直升机?崔相元说是啊,哪来的钱买蜂鸟直升机。

崔相元的后事,赵元初当真花了心思。赵元初说过,为了杂志的发展而献身于事业的人,不应该替他搞得隆重一些么。他意思是要大家以崔相元为楷模。于莲捅了石海的腰,抬头,凑到石海耳边,人家崔相元死都死了,还折腾什么啊。石海叫于莲闭嘴,严肃点。
《茶风》杂志的末页,就发布着悼念崔相元并举行追悼会的讣告,赵元初也将这讣告转发了相关指导及业务单位。还真有人通过讣告上的联系方式,电话于莲,因为留的联系人的名字就是于莲。于莲有跟石海埋怨过。干嘛是我,你不是杂志编辑么,名字改成别人得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成。总之,还真有人叮嘱于莲,给崔相元送一个花圈。石海问过,其中有那对咖啡屋的情侣么。于莲大声说,他们是夫妻。然后说没看到。翻着参加追悼会的人员名单,于莲回忆,真有姑娘汇款来,嘱咐添置个花圈。说是悼念的文字有劳代写下,落款名字就不留了。石海说,汇款单上的地址该是柘木吧。于莲说我注意过,没留地址,邮戳上的油墨也早模糊了。石海想那是因了路途遥远,汇款单几经转手的缘故。
赵元初倒是直率,说但凡冲着这份情谊,花圈之类的费用由治丧小组统一垫付。石海说,难为老赵你,这事情安排的漂亮。赵元初摆手,杂志已入不敷出了,如今运作期刊实是勉为其难,就算能将今年的期数如期付梓,亦是举步维艰。我会找个时间和你喝喝茶,聊聊去柘木采风的事。石海皱了眉头,不由得安慰起赵元初,今后文化产业市场化,期刊杂志面向市场,体制灵活的话,未尝不是机会。赵元初趁机说道,一切都要靠你了。石海受宠若惊,想到柘木,又想到了于莲。这一去该是好些日子。赵元初强调,咱们杂志的正常运转,全仰仗了杜总的茶庄。赵元初停顿了下,没什么好隐瞒的,这相元的后事,咱们杂志社只是出力照应布置罢了,一应的费用全由杜维年,杜总支付。杜维年是这么说的,他说相元为了工作,为了宣传我们柘木的茶业,葬身于我的柘木,追悼及安葬的费用自当由我杜某人一肩担当。石海不理解,问老赵,你就没打听,这崔相元怎么就没了呢?赵元初说,后来我有问过杜维年,崔相元究竟因了什么葬身。杜维年只是唏嘘不已。石海沉吟道,他没说出什么子丑寅卯么。我再三追问下,杜维年也说了实情,说相元过于执着于摄影,这柘木大好景色,全然忘乎个人的安危云云。石海问,他到底什么意思。赵元初来回搓手,说我是问了杜维年。杜维年回的是,只可惜相元兄过于迷恋夜色下的江河,采风时失足跌落江中,令人扼腕啊。
提及水性,石海以为崔相元虽然不及自个浪里白条,倒也是好手一个。石海说,我一百个不相信。爱信不信,赵元初怀疑石海浪里白条的成色,你怎么个浪里白条了。我才白条了,都无米之炊了。石海明了赵元初的心思,你是准备牺牲我了?谈不上牺牲,去杜总那算牺牲么?有吃有喝,怕几张照片不就举手之劳。那相元算怎么一回事?赵元初又念到情急之下,情急之下相元或许慌了神,又或跌落时摔伤了身手不能自救也未可知。况且,如杜维年所言,是在相元喝高了境遇下。想象一下吧,崔相元多喝了几杯。石海心想,虽然跟于莲提及相元贪杯,但那只是托辞。石海说,我跟相元喝过多次,他其实并非贪杯的家伙。他其实爱喝茶。赵元初坚持,纵然不是贪杯之人,也经不住众人劝酒。酒桌上,气氛一旦调动起来,你懂的。石海想象着,杜维年设宴自然宾客满堂。秘书三两,食客五六,席间颇多酒量尚可的佳人。他人通关敬酒,崔相元免不了礼尚往来一番。几次轮回,崔相元一脸醺红踉跄去了洗手间。对着镜中脸色醺红的自己,崔相元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在漫山艾草藤条间穿越,逐过野兔的翩翩模样了。而席间的姑娘真真让崔相元小兔乱撞,惴惴不安。杜维年给崔相元介绍,马拉,马拉也是个性情中人。当时,马拉在举杯,马拉自己也记不起来原本要向何人敬酒,只记得,听到杜维年这么一说,愣住了,看着有些醉意的崔相元,但见崔相元起身走了过来,激动地说,石海,你小子什么时候下来的!

临行,赵元初叫司机小郑送石海到汽车南站,小郑之前已经将电子票买好。小郑说,车子只能到县城,去柘木可能还需坐当地的拖拉机或者马车之类,谁知道。赵元初交代石海,那怕是走,也要走到柘木。在副驾驶座上,石海收到于莲的短信。没事石头,我很好。我会盯着电话机蓝色的屏显,等你的电话。你一路平安,昨晚我听了气象台预报,这几日全省会有强降雨。
在汽车南站上了途径柘木的客运大巴,石海给于莲回了个短信,我出发了,一切安好。人坐在客运大巴的后排,听起了手机音乐,风景像电影一般走着。电影里冷不丁浮现杜维年的形象,一脸络腮胡,看上去人甚是爽快。石海记得和杜维年应酬过几次。每次都是赵元初吩咐崔相元安排。崔相元有限的几次回到杂志社,全然是陪着杜维年回来。杜维年喜欢唱歌,石海还有于莲都有陪唱过。于莲唱你是光你是电,还有爱是一道光,绿光在哪里等等。这光啊电啊把石海雷到,更雷到石海的是,杜维年居然喜欢唱《牛仔很忙》《威廉古堡》之类的歌,基本上不走调。于莲在床上跟石海说过,那人一点也不像久居山间的地主老财。石海问你喜欢上他了。于莲说才没有,你好坏。石海就亮着灯真使起了坏。
出了城市,车子也使坏了似,颠簸得越发厉害。临近县城时车身猛地一抖,仿佛要连人一道从公路上弹射出去。石海忙交代司机,师傅悠着点开,路况本就不好。司机不乐意地说,怪不得我,你没看见有人骑马横穿公路么?石海透过车窗,只见一位衣袂飞扬的青年人身影,和着棕色的马匹淡去。石海受了这般惊吓,更加念着城市的好。司机问石海,同志你是初次来此地的吧。司机司空见惯地说,这一带都这样,但凡有着人烟的地方,总有人骑着牲口横穿公路。石海想这该是怎样的民风,置生死于度外,很是洒脱悠哉呀。司机笑道,你就习惯着吧,慢慢来。石海又纳闷,骑马代步,该是哪朝哪代的事了,仍然不大相信。只是哦的回应了司机一声。客运大巴是要往着北方去,柘木所在的县城只是途径。检票的妇女提醒石海,同志,你的柘木地界到了。

两边的山脉起伏,夹着宽阔的江河。这定是相元念及的江河了,石海下车后默想。随身携带的行李除了一副NikonD90单反相机,便是几件换洗的衣物,石海没有做久居柘木的打算。赵元初跟石海说过,你到了柘木地界就下车。没有车子能去得了柘木,杜总那边我已经联系妥当,他说会有人来接你。
成群的飞鸟从头顶掠过,石海不由得抬头看天,打了个唿哨。云淡风清,全无即要强降雨的迹象。四下并无什么人,石海拿起相机拍起了江河。又往远处看,看见疾来的人马身影。便是那半路上把自个吓得不轻的,骑棕色的马、衣袂飞扬的青年。这青年驾马往停车点这边奔来。石海看了看自己和停车点。一块50公分高10公分宽的界碑,刻着阴字,柘木。
——驭。一抬头,青年骑着马近在身边了。太他妈的像了!一个模子出来的呀!青年人喃喃自语。石海也上下打量这个青年,他有张古铜色的脸庞,眼睛明亮,牙齿洁白,年纪应比自己小上三五岁。青年又开口问道,吓着您了,是石海先生么?石海说,正是。石海追问,敢问什么一个模子出来的?青年人笑而不答,自顾下马扶着石海上去。石海没骑过马,但觉得跟马有亲。待扬鞭驰马,疾出好几丈外这青年才说,先生到时便知道了。
青年人马背上指点远处堆积的沙石土方,以及更远处的江面。今年的雨量比往年都大。我们这容易山体滑坡,以及泥石流。青年人说那儿就有人家直被俯冲而下的泥石挟向江心。哦,忘了说啦,我叫林山。石海笑了,林山——石海,简直是对仗嘛。林山说哪敢啊,配不上,配不上。您叫我小林就是了。只见他驾着马,带着石海在浓密的龙眼树、芭蕉、枇杷,各种不知名的热带森林中驰去。忽而鸟雀四起,枝叶晃颤,光线全然被打碎。似乎这人烟稀少,石海问林山。林山点头,毕竟交通不好,去村里要好一段路。为了便于说话,林山放慢棕马的速度。林山说,先生真会选时候,雨季那段时间……石海抢过话,雨季?林山点头,雨季那段时间,雨一下就是一个多月,小雨,雨,又或雷阵雨,奶奶的,是老天哭丧着脸啊。石海想象着逢上雨天,这去向柘木的道路应似面容浮肿的老汉,身子瘫痪。嗯,道路瘫痪。林山点头,这去向柘木的土质疏松,地基不稳,容易形成洼地。石海问,还会有雨么最近?他想到了于莲的短信。林山头也没回,安啦先生,雨季已经滚蛋了。

林山骑马,带着石海进了茶庄。这是一个设施完善的回形土楼。林山说,杜总要求的,要吃喝住行玩乐凑合一块。林山骑着马,在庄子里行走了有一会,林山说先生啊,等我停好马就带你找睡觉的窝。路上逢见采青回来的姑娘,石海才发现时候不早了。太阳正西下。石海下了马,林山牵着马往马厩走去。石海问林山,要不要帮忙。林山摆手,说先生先找个地方坐下。石海蹲在香樟树边,望着采青回来的姑娘,她们身上都背着篓。林山用缰绳将棕马系在木柱上,临退出来时,又试着拽了拽绳,而后才放心地走开。留着棕马自在地咀嚼马槽里的干草。林山说客人住宿的地方在庄里的西南角。石海顺从着林海绕过食堂,沿着两排的香樟下去。林山说相当抱歉,杜总让我替他深表歉意。石海说,不要紧,我此番下来又不是一两天,你转告杜总,客气了。快到下榻的在住宿楼,有好几人恰出里面出来。身上也都摆着专业的相机。这是一栋五层高的,外立面由红砖砌起的红楼,立在雪杉树间。石海问林山,杜总在忙什么。林山说杜总去郊城洽谈合作茶树种植林的事宜。今晚约莫回不来了。石海说放心,你们忙你们的,我懂得照顾自己。这时已有人走到林山跟前,石海停住,瞧着这妇女,身着甚为光鲜。但听得林山喊她凤姐。凤姐,给这位石先生安排一个房间。好咧!石先生请跟我来。石海跟林山道了谢,说辛苦你了,你去忙吧。
待醒来时,石海记起赵元初的交代。言犹在耳,记得多拍些照片回来。还有记得跟杜总商量谈妥来年期刊运营的经费。石海起身,光着身子,扯开窗帘。阳光如将金粉铺上石海身上。石海只可惜这地方没个游泳池。又想不对,江河就在茶庄外。石海漱口,对着镜子,想到于莲也没电话来,可能怪自己没跟她报个平安。记得昨晚吩咐凤姐将晚餐送到房间,简单吃过,洗漱下,便倒头睡下。这一觉倒真是香甜。等到敲门声,是林山的声音。先生起来了么?我带你吃了早饭,去山上采风。石海赶紧开了门,让林山先进屋休息。又抓紧洗漱,待洗漱完毕,又在马桶上蹲了些时间。出门时,石海接过林山的烟。是玉溪呀。我喜欢这味,石海拍着林山的肩膀。
上山时候,石海还问林山,可知道崔相元这个人。林山点头,又抬头吐了口烟。林山说,崔先生刚来时也是我接待的。石海拄着拐杖,这拐杖是林山用腰间的刀清脆地砍下的竹枝。林山所谓的斑竹。石海说竹也是草本植物了。林山说是么。石海说茶树也是。林山说是呀,崔先生也是这么说,说茶就是一草木。在漫山的茶树间,远远的已然有姑娘们采青。石海回头往山下看,后面也有三两个人背着摄影包追了上来。
崔相元是怎么死的?石海忽地停下,林山也愣住,再往前就到采青的姑娘们那了。林山转身,指着山下的江河,林山说先生一定知道,就是这条河了,穿过柘木,往东海而去。崔先生喜爱这江河,几乎每日都来看看。林山说,之前是我陪着他,这山水草木,说实话,我比崔先生还熟悉。石海说,相元跟它们有感情。石海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林山说,先生是问崔先生怎么死的么?我也不是很知道。听说是,林山看着那些采青的姑娘,听说是一个女人害了他。石海脱口而出,马拉?先生知道马拉?石海说,听相元提起过。林山面露鄙夷的神色,先生不提也罢。后面的几个摄影师赶在了石海和林山的前头。石海问,这些人是?林山不好意思地说,这些也是茶叶杂志社的,你们的同行。石海显得不高兴了,说,我们《采风》不比他们有影响力?林山尴尬地说,杜总说了,茶风,听上去不吉利。况且杜总说了,有媒体竞相报道不是好事么。石海念着茶风,茶风,没什么不对啊。林山苦笑,我们这也有茶疯,疯得够呛。石海寻思着林山的意思,还寻思着,相元的死关马拉什么事。
凑近采青的姑娘时,石海试图找到更好的站位,无奈周遭的摄影师不时闯入镜头,大煞了风景。这些姑娘都很年轻,跟这初生的茶芽一般嫩绿,着碧青纱衣,俯首采青。年纪较小的不过十六吧?不是违反了劳动法?石海问林山。林山点头,这是常有的事,林山低声说,我那时也是这样年纪。突然石海停住,相机镜头对着一位姑娘。石海心想,见着马拉了。熟悉的身影就曾在杂志的彩页上定格过,顾盼生姿。崔相元电话里很肯定,说是我的马拉。石海咔嚓咔嚓拍了好几张,正要开口问候马拉。突然身后一阵骚动。是马拉,马拉又来了。镜头前的几个姑娘交头接耳,往石海身后看。马拉马拉地唤着,不绝于耳。石海不由回头。看见年轻女子的一抹酥胸。
啊,两个马拉!采青的姑娘们,乐了。啊,怎么就两个马拉了!
同行的摄影师乐了,扭头照着石海和马拉,狂拍了起来。石海下意识地后退,仓促地拉过林山,躲到了背后。石海挥手,喊不要拍不要拍。因为联想到宋祖德模仿林志玲面对摄影师时扭捏说,不可以拍不可以拍,石海又坚强地从林山身后露面。林山对这场面看不过去,喝到,都可以了啊各位,该干嘛干嘛。只见马拉,仍是无所顾忌。石海说,林山,这又怎么了。她就是马拉?不是那个漂亮的,采青的,裹着蓝色头巾的。那人,上过杂志的封面。
石海窒息地看着年轻女子洁白的胸部。旁边的摄影师仍拥了过去。小心叫苍鹰啄了你们眼睛,林山嘀咕。反而是那些年轻的姑娘异常忿怒。音调自然升高,马拉,你又来了!林山倒是司空见惯。鄙夷地说,她就是马拉。马拉坦然地袒胸。她的面容虽不是娇美,但身材着实婀娜。何况现在曲线毕现,玲珑有致。石海纳闷,这就是马拉了?没听崔相元提及,长得和自己相似。崔相元形容马拉,就一个字,美。但是,石海一想到马拉长得像自己,实在搞不懂自己究竟美在哪里。林山示意往外走,石海便跟了上去。喧哗留在了身后。身后有层层茶田,一条从天而降由北至南的无定河。忽略身后的这些,石海觉得,与其说好多双眼睛看马拉,倒不若说是在看他。

静茶,在石海和于莲所生活的城市里开有三个分店。崔相元带他去的那家静茶,在湖畔附近。他们去的那个包厢,打开窗户就能见到平静的湖。那次崔相云自带了金骏眉,吩咐茶艺小姐泡上。石海问崔相元,没有别人么?崔相元回复,他们都没有空。真是无聊啊。夜里的湖面,像是墨镜,小莲的墨镜。湖面倒影的风景,和小莲墨镜里看到的并无二致吧,石海心想。冷飕飕的楼宇,间或三两只划船,船后的水花。崔相元给石海点上了烟。他说,石海,你准备什么时候和小莲结了?石海说,目前没空想这回事。崔相元说,你就快些吧,哥哥。我争取能参加你们的婚礼。石海不解了。你回来不也是方便的事?崔相元摇头。先不说交通不便。单单是心情,你明白的,出行是件折腾人的事。茶艺小姐送茶水进来,放置在茶几上,侧身推出,轻关了门。石海说,我结婚的事情你就不操心了。谈谈你的事吧。听人说,那地方民风淳朴,说不定哪天你就乐不思蜀了。石海看着窗前游人泛舟湖上。崔相元咂了咂茶,说真的,我还真喜欢上一个姑娘了。你什么时候对姑娘有意思了?石海当时以为崔相元开玩笑。
石海向林山了解这个马拉的来历,他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林山说,崔先生刚到这时,杜总那可是盛情款待,呵呵,那次也是我去接的客人。我在酒桌上作陪,我没喝醉,真的,我发现,不仅我啦。我们发现,这崔先生对马拉情有独钟。你知道么,石先生。知道什么?你知道杜总怎么发话?他说了,崔兄,你要是喜欢马拉,我就让她依了你。石海好奇崔相元的态度,他怎么回话?哈,先生呀,崔先生真是读书人。他说,要尊重这位姑娘的意思。杜总说了,马拉没意思!他杜某人的意思就是马拉的意思。我算看出来了,那天崔先生没喝醉。其实,杜总的意思就是崔先生的意思啦。石海被这些意思搞糊涂了。崔先生可清醒了。当时他害羞了吧,多斯文的一个人,他跑洗手间,来回几趟,至于么。不就一个女人,换我还瞧不上呢。石先生,我实话告诉你,她过去就一破鞋。如今,跟你看到的一样,疯婆子。我点头,还有呢。林山说,可崔先生那晚,紧张得居然叫错了名字。他叫了什么?没印象了,谁吃饱了记这个。况且,我还真没听清楚。反正不是叫马拉。石先生啊,我这么说,没冒犯你吧。得,林山再递来烟说,你大人有大量。石海说不介意,我跟马拉没关系。长得相像又不是我的错。那是,那是。林山重重地拍了石海的肩,伸了大拇指。不瞒先生,女人呐,林山停顿了下,下山的路边常有雪杉枝条逸出。看了四下无人,林山说,我跟你说吧,杜总有处理公文的秘书,有照顾日常饮食的秘书,还有陪唱陪跳陪睡觉的秘书。林山说完,哈哈笑了,好不快活。石海问,马拉,秘书?林山回道,以前的。石海寻思,这不伏尔加河边跑的三套马车了,也没再问了。
回到房间,石海躺在床上,把今日所遇所闻的,细细过了一遍。凤姐送来了晚餐。石海问凤姐,可知道崔相元,崔先生?凤姐往门外瞧了眼,说认得,崔先生初来时就住在这房间。这房间的钥匙他还没退给我呢。石海待要再问,崔相元怎么死的?凤姐早已倒退到门口,碎碎念叨,虚掩了门然后转身走开。懒得思量凤姐念叨什么,乡间的米饭有股清香,石海胃口大好。突然洗手间的门自个打开,石海喷出了饭。石海仿佛看见了自己。
你怎么来了?你没事吧?你要干嘛?你不要过来。那人摆手,先生不要惊慌。你真没事?先生,我不这样怕是连命也没。她正要解释。窗外却传来疾走来的声音。石海往门缝那看去,却是那个一直让自己倾心的采青女子,从崔相元的惊艳照片、《茶风》杂志的多彩内页乃至今日多拍了三五张的数码相机里。采青女传话,林山在山上等着先生呢。石海正在出神。采青女又说,先生,林山在山上等着您呢。石海回过神,说,你叫什么名字?先生叫我小青好了,小青娇羞地回答。林山等着您呢,在山上啊,我带你去。石海说去山上干嘛?小青说,先生去了就知道了。石海说好吧,有劳姑娘带路。石海起身前,环顾了房间,只有小青和他。石海心想,若不是白日做梦,刚才便是见鬼了。

山顶风尖,骑马的人束紧结实布衣。林山头扎三角头巾,脚穿皮靴,左手里持着缰绳,右手远远地向石海致意。石海出于礼貌,回敬了一下。小青说我还要帮凤姐照顾客人,石先生玩得开心。石海瞧见凤姐正在帮客人倒酒。石海说,你就把我撇下了?小青笑了,我回头再来找先生。先生先玩着。这样吧,我先帮先生倒碗酒来。石海拂了小青的好意,说我怕醉了。小青说那可是自家酿制的葡萄酒,不尝几口可惜了。石海还是摇摇头。那行,先生自己玩好。石海看着小青走开的身影,我怎么玩,又不会骑马。小青远远笑了,其实跟着大伙喝酒、烧烤,高兴了起身和他们围着火堆跳一圈,不是很好么。石海摆了摆手。又挥手说。意思是算了,你去帮忙吧。
柘木水域资源丰富,绿色植被覆盖多,土地几乎没有裸露的地方,全部被草地覆盖。一望无际的草在月光照射下,从某个角度看,会呈现出蓝色,这就是传奇的蓝绿茎牧草,而且,因为地质原因,这里的土壤里含一种天然的钙质,特别适合草生长,马吃了特别有营养。
从柘木到省城,大费周章,马匹是必不可少的家伙。杜维年早前就捐资修路,只是路至今未有动静。谁也搞不明白,捐资修路的钱到了哪里。崔相元老早就觉得不对劲,就是把钱撒向江河,这么大把,就算砸在死水里,也是会溅起水花。那么钱到哪去了?石海曾经怀疑杜维年的善举,商人惟利,杜维年修路一定另有隐情。捐了资,道路仍迟迟未见动工,更是让人费解。石海问过崔相元,你说杜维年有可能开空头支票么?又不是没见过什么艺人商贾,嘴上说得漂亮。崔相元笑而不语,只是给石海倒满茶水。那是在静茶的下半夜。于莲后来电话催石海回去,石海只好跟崔相元告辞。看着篝火随风晃荡,石海记得那是他跟崔相元的最后一次见面。
扎三角头巾的林山,驾着他的棕马,搅动了整个山颠的气氛,马群嘶鸣,引得尘土飞扬。身旁的陌生人说,看着马冲过终点线是非常激动人心的事!我赌那匹黑马。运气好的话可以用区区5元赚到5万元!5万元?你不信?不信拉倒。到这看赛马比看采青的姑娘还刺激。石海倒不觉得看赛马有什么刺激。凤姐的眼睛望着这边。凤姐周围的人们私下接耳,频频点头。石海如坐针毡,心里不踏实,是惦记着什么事吧。他拿出手机要给于莲电话,发现手机没电。石海懊恼地拍额头。骑马的年轻人使尽全身解数,做出各种姿势。石海从马匹间穿过,他要赶回去充手机电池。石海想,于莲还在盯着那电话机的蓝色屏显么,没给她电话,她要急死了吧。石海料想,这些人喝酒聊天,是要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才忍离去的。说不定,那时杜维年正站在谁身后呢。谁说不定好运降临,就可抱着万元钞票回家睡白日觉了。
林山骑马从后面跟上,他说石先生这是要回去?石海点头,这两日舟车劳顿,还没缓过劲来。林山说我叫小青陪你。石海摆手,表示了拒绝。用不着麻烦,你不相信我?我能行。林山说是杜总吩咐。杜总担心怠慢了先生。石海的心并不在这优雅的马上。石海也顾不上小青。
风从马匹间穿过,似乎他们在身后窃窃私语。石海没回过头。石海告诉自己,回去,快些回去。避开众人,悄悄地。

你怎么进来的?
我有这房间的钥匙。
之前你就在?
我一直都在。
你看起来比白天精神,也清楚。
是么,先生觉得我好笑么?
外面那么热闹,你不出去,人们不会起疑?
谁会在乎多一个疯婆子呢?
今个还真有人在乎,他们都在找你,说看到我,就像看到你。他们要把我们比对一番。
你肯么,先生。
我有什么好肯不肯。
如果是崔先生,他就不肯。他不让我抛投露面。他带我去做模特。如果不是那件事。我赤身裸体也只是让他瞧的。
哪件事?石海想,是不是自己要知道答案的那件事。
先生到时就知道了。
你现在这般委屈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先生当真要知道?
要知道,但是,我更想知道,相元怎么就溺水了。
先生,信了这个?
哪个?
相元溺水啊。
我不信。我这趟下来,为你们茶园拍照做宣传,只是目的之一。
我想也是,不枉崔先生对你心心念念一番。
你说的什么话!
难道不是?看到你,我便明白一切。不要以为我真是疯了。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好吧。先生要想知道,便跟我来。
现在?
是现在。
现在出去,不是很奇怪么。
奇怪么?毋宁说先生不肯信我。我知道先生是不肯信我。石海看着马拉上前锁紧了门,又闪到窗边撩开一小口窗帘往院子里瞧。能见到什么,人都去看赛马了!马拉伸出手指示意石海小声后,从胸前掏出一枚艳丽的花。大红的花。
这是什么花?没见相元拍过。
他来不及。马拉声音喑哑起来。
石海手足无措。
马拉恨恨地说,这就是恶之花。
恶之花?!
罂粟花。
这怎么可能?石海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马拉说,先生不要怀疑了。这花,多真实。马拉递了过来。
石海伸手接过了它,端详着。一个杯口大小的赤红色花朵,花瓣中包裹着一个长着黄色花蕊的小果。真的是罂粟。石海画册上见过。他大步走到床头,背起黑色双肩包,他说马拉,事不宜迟,你赶紧带我去。石海隐隐觉得,这与崔相元的死有关。马拉放下窗帘角,瞧了瞧,又替石海把窗帘重新拉好,罩得严实。
石海说,我们走吧,你这就带我去。
跟着马拉出门,刚迈出不到三步,石海又返身回来。石海没忘了挂起免扰门牌。红底白字:休息,勿扰。

崔相元在静茶时,告诉石海,他的童年在困顿中度过,没有多少朋友。你知道么,石海,他们都有稀奇的玩具。我没有。石海点头,喝着茶。趁接电话的间歇,石海按了铃。服务生说先生有什么吩咐?石海说添壶水。
于莲的电话?
是,她一个人不敢睡。
一个人是不敢睡,崔相元说还好小时候有邻居的小孩作伴,也就不觉得什么了。
能说说那个小孩?
他去县城后就再没联系了。因为我的母亲也改嫁到隔壁村,跟着一个建筑工上了省城。
你就叫他建筑工。
不然呢,你觉得?那小孩跟你小时候的照片很像。
玩穿越啊你?你什么时候见到我小时候了。
你床上的旧相册里。
你动了我的东西?
没有。
你那还不算?
不算。是于莲动了你的东西。
你知道么,我小时候穿过漫山艾草藤条,就为了逐一只灰色的野兔。
后来把它吃了?
没抓到,没有帮手啊。邻居家的小孩,跟你小时候是很相像。崔相元会一直盯着石海看。石海当然注意到了。石海觉得不自在,又不愿意暗示崔相元。对一个单身汉,年纪三十出头还孑然一身,不应该给他更多同情么。石海这么宽慰过于莲。
相像害死人啊,如今跟着马拉往罂粟园那边去。半路上石海嘴里蹦出这么一句。
马拉说,你觉得我会害死你?
石海没做回答。沿着黄土路来到茶园,据说园子有上百年的茶王。大半小时后,进了茶林,继续沿着茶道走,走了一半,马拉示意跟紧她。这时,天上滴了几滴雨。
马拉问石海,于莲很让人羡慕么。
石海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马拉拨开茶树枝干。她说崔相元说的,说你有位娇小可人的女友。
他还说了什么。
我倒觉得,你真让人羡慕。
你什么意思啊马拉。
先生倒会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你是带我出来寻开心的么?
你不让人羡慕么?
好了,马拉,我实话告诉你!我从来就没那倾向!我不会爆菊,我不会哈棒。你懂?换句话说,我喜欢女人,我有小莲!我甚至还喜欢你们这的小青,ok?我口味不重……
我知道你有小莲。他也知道,所以他说要祝福你们。他说真替你感到高兴。
算了吧。我看你真是疯了。
先生后悔跟我出来了?
石海跟在马拉身后,在一片绿油油的茶林里,仿佛是在迷宫中行走。时间的迷宫吧,交叉着记忆的枝干。
马拉说,我心里比谁都清楚。
石海催促马拉走快些,赶在大雨前找到那地方。
马拉反而慢下了步子。相元带我到这里来,拍过……,嗯拍过江河、草木。当时雨下得大。他都没顾着躲雨。他也不肯我躲雨。谁受得了啊。有时候觉得他真是狠心。
我收到过这些照片。
是么,先生,他没给你寄我的照片么?
这时。一小片花开鲜艳的植株引起了石海的注意。石海走近后发现,这些植株有大有小,大的将近一米高,有的茎秆上方顶着一个鹌鹑蛋大孝蓝绿色发白的圆果,圆果顶端还有一个张开的冠状物;有的顶着一个杯口大小的粉紫色花朵,花朵娇艳迷人,花瓣中包裹着一个长着黄色花蕊的小果。石海十分肯定地表示:这就是毒花罂粟。再往前走,土地更为开阔。他拿起相机不时拍摄。把镜头拉远,拍下绚烂的罂粟花丛。
马拉说,先生,一到开花的季节,这儿姹紫嫣红,真的很好看。
这一大片该有多少亩啊?
马拉说不知道,白天没敢来,不说白天,平时夜间也很少来。偶尔逢上,像今晚这般的赛马狂欢,又或者雨夜才有机会。
为什么?
那会就没人看守了吧。要知道,相元出事后,看守的人又添了俩。
镜头拉近,是罂粟花的特写。镜头里铺开的红、白、黄、紫。
石海再也挪不开步子,眼前漫山遍野,无论是山梁上,还是坡地里。全都是一片片盛开的鲜艳的罂粟花,开在月光下。风中飘来的浓郁花香,略带甜味,沁人心脾,似乎让人心里产生一阵异样的冲动。
石海说我要赶快报警。
马拉说报警吧。
石海掏出手机,愣在那里。
马拉说报吧。
石海后悔地说,昨晚太累,睡得很死,睡前忘了充电。今天一整天你也知道的,没时间充电。石海问马拉,怎么办?
马拉坐在了草皮上,她说我们要离开这。活着离开这,但我要先歇歇。相元带我来时,他就说要活着离开这。但他抛下了我。
石海说,马拉,坚强些。不要哭。他坐在马拉身边,紧紧揉着马拉的肩膀,马拉不时抽搐的身体,让石海心里一紧一紧。石海仿佛看到,可能是希望崔相元也看到吧,他们好似构成了这罂粟园里双生的罂粟花,如果罂粟花也有雌雄同体的话。但,石海不知道有没有这可能。石海问马拉,是谁先发现的罂粟?
是相元。他带着相机拍摄风景。他来柘木,并不全是为了拍摄茶园或是采青的姑娘。他说过,他要把我和柘木和他,全都定格下来。他还说要给你寄去。安静的柘木。
雨滴急促了起来。石海说马拉,我们快点离开这,雨要是大了就不好逃走了。雨要是大了,他们估计也要骑马会来了。
马拉挣扎地起身,说我有点困。石海意识到这儿不能久留。但马拉要睡过去了。石海搀扶着马拉在罂粟园里打转。石海感觉头重脚轻,但意识还是清醒,他听见一个人说,要活着走出去。石海循着那个声音,认定一个方面地走着,说,马拉,坚持住。
石海站直往远处了望,就在茶园与罂粟花丛交接的地方,有几堵颓墙,颓墙附近应该是幢小土楼吧,不是很真切。石海听崔相元说过,柘木的土楼是以生土作为主要建筑材料,掺上细沙、石灰、糯米饭、红糖、竹片、木条等,经过反复揉、舂、压建造而成的。
只要走到那小土楼,便有路可以通向柘木地界碑处,到时搭上第一辆经过的回城的早班车,就可以为相元做点事了,石海秉着这个念头,顾不上草木的利刃割着双腿。

石海扶着马拉,周围是高及半腰的罂粟。快走出罂粟地,这五颜六色的海洋,又是人体器官的标本,那些盲肠大小肠十二指肠,恍若置身肠道里,血淋淋。一阵热气喷在脸上,石海抬头,好几匹骏马。马上,几管黑洞洞的枪口对着石海和马拉。
到底是走不出杜总的手心啊。林山示意光头拉过昏沉的马拉。
石海反而轻松了下来,异常清醒了。别伤害她,你们怎么说我怎么做。
雨下大了,落在满是阔叶的草木上,啪啦啪啦,林山说先把他们押回到土楼。
石海才知道,往着这土楼走,原来是羊入虎口。可也怪不得马拉了,她够可怜的。
我就奇了怪了。姜还是老的辣,原来杜总就怀疑着这疯婆娘,搞什么袒胸露乳,原来是打马虎眼。看来还是我看走眼了。林山长长地吐一口烟。
石海问杜维年准备怎么办。
林山说,你好好呆着不就没事了,犯得着跟着一个疯婆子满山跑?你说你都看到了什么?要不是杜总有交代留意些,我估计让你给坑了。林山又猛吸一口,把烟塞到石海嘴里。暖暖身吧,林山说。杜总说了,你是客人。只要你跟着我们好好干,少不了你的好处。
石海吐了烟,我跟着你们干什么?杀人放火卖大烟?
杜总说了,继续你的老本行,拍照片写软文好好宣传咱们茶园和杜总个人带领全庄百姓集体致富的宝贵经验啊。先生,你是个明白人。
回不去了?
这儿空气清新,有吃有喝,还有那小青,多水。你回去有这么多好处么。
我城里有人了。
有神仙也没用,你不留也得留,竖着留下最好,不然,横着也可以。
当初你们要崔相元留下,就把马拉拿出来了?
嘿,真巧了,崔先生就好马拉这货色的。石先生不一样啦,小青姑娘还是雏,人家关心你,人家就喜欢有文化的。今晚上要不是她上门找你,我没还不会知道你玩花招呢。你们城里人形容金蝉脱壳吧。我想也是了,赛马狂欢接待客人,这么好的时候,她居然不见了。我就纳闷了,奶奶的。
石海才记起来,在山上时,小青说过帮凤姐忙完再过来找他。摇头苦笑了下。
林山告诉石海,小青是杜总给了你的。杜总快回来了,杜总说了,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你看看人家,多俊的姑娘,不比那罂粟花漂亮么。
石海笑骂,我算明白了。笼络人心么。
林山说,有钱大家一起赚,不是很好么。干嘛坏了好事。
石海说,我现在能嗅出杂志上的铜臭味和罂粟花的毒气了。
林山吩咐矮子用水浇醒了马拉。
林山对他们说,你们瞪大了狗眼,好好服侍着石先生,还有那疯婆娘。杜总明天太阳一出山就回来了。
大胡子嘀咕,瞧着架势,这雨明天还得下着呢。
林山说丫的管它下不下,明天杜总肯定回来,把石先生服侍好了,等杜总来处置。
林山对石海说,要不是你这破事,该我又拔头筹了。今晚多少人押我那棕马啊。我一听小青说,你早早休息了。我就慌了。现在好了,康巴、康九跟我回去,其余的就留下。留下的还得多注意点园子那边,知道没?
知道了。
林山说,康巴牵过马来。想想,今天也真不是时候,好久没下雨了,今晚来这么一出。要没雨。爷们几个关顾着高兴,说不准就让你们俩跑了。
很快他们就消失在夜色中,只有雨还在下着。

大胡子和矮子、瘦高个、光头站在屋檐下, 光头往石海这边看,低声说,真要四个人都耗在他们身上么?
矮子问你有办法?
两个人两个轮流值班吧。大胡子和矮子留下,另两人先去茶园看看,看完回里厢休息。光头给了主意。
就给你们三小时。矮子说。
三小时就三小时。不就一个晚上么。瘦高个说,熬一熬就过去了。瘦高个跟着光头去了隔壁的房间。
石海发现马拉,手指动了动。石海知道马拉。马拉意思是不要担心。
马拉,你以前见过罂粟花吗?回忆罂粟花模样的石海,好奇地问马拉。马拉的注意力越发不集中。但还是能作出判断。见过。相元私下带我来过。
杜维年就是靠这个发昧心财的,相元愤怒,跟头牛似的。仿佛牛角时刻朝着红彤彤的彩霞般的罂粟丛顶去。他说,才想,才想那鸟人一直要往茶园里带摄影师。原来个幌子,我们就是帮凶啊,想方设法美化这里,都是欲盖弥彰。相元带着照相机雨中拍摄,捕捉镜头,就是被看守的光头和大胡子抓住的。
你怎么知道?
相元出事那天,光头跑来告诉杜维年,怎么办。
杜维年说怎么办?还需要我教么?
当时我去打开水,经过窗前,全听到了。他们说包个肉粽还不是很容易的事么。
后来你怎么找到了罂粟?
相元留下了地图册子,他的手绘本。我沿途寻去,跟着相元的图绘。
相元告诉我。不要在罂粟园待太久。罂粟花香会让人迷醉了。到时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今天这般,要是醒不过来倒好,一了白了。不过请先生放心,我一定保护先生平安出去。
凭你?
是的,先生。
我安慰马拉,死亡并非是难以接受的事。有时候,还算是一种解脱吧。
马拉,摇头说,相元都没你这么消极。
大胡子在屋檐下抽着烟,说不要讲话。马拉,尤其是你,给我闭嘴。
矮子坐不住了,说,别把他们绑一块咯。
大胡子说,你狗人啊。大胡子看着矮子把马拉扛起,放在正中的桌子上。桌子原先是祭祀杜家的先人。这个是废弃了多年的祠堂。
矮子呵呵傻笑。里屋的动静惊动了马匹,它们竞相跳跃。
你们要把马拉怎么了?石海气息急促。
先生如果不合作的话,也能尝到那滋味了。
无耻,荼毒生灵的家伙。畜生不如。
矮子回过头,上前狠狠踹了石海几脚。
大胡子制止矮子,骂道,大林还没发话,你急什么啊。杜总留着他还有用呢。总不能再死一个了吧。再死一个拿你的命抵。
矮子安静了下来。
大胡子弯腰把石海挪到角落,抢过了黑色双肩包。回到桌子旁边。哟,还照相机呢,这么多照片,这么明亮啊。
石海说开了闪光。
大胡子没问你,当我们土包子了都。
从他身上搜了钱包,还有个美人啊才想不愿留下。
矮子靠了过来。
马拉陪他们喝酒。倒酒。
石海眯眼休息,又冷又饿,不去想明天,生死未卜。隐隐约约中听见细细簌簌动静。石海睁大眼睛。
大胡子把马拉扯起来,趴在桌面上。矮子帮忙抓着双手。石海感觉就是自己被鸡奸了。大胡子扒掉马拉的外衣,发现马拉背心都是罂粟花瓣。罂粟花瓣绕着马拉的肉体疯长。
石海以为马拉就是罂粟花本身了。接下来,神奇的事发生了。
大家都软趴趴的。没力气。先是大胡子倒了下来。矮子看着大胡子倒下来。跟着倒下去。矮子嘴里说你也来……马……
“在这块偶然发现的罂粟种植地,真的就如传说中的一样,如果逗留太久,眼睛将会变得沉重,会开始打哈欠并进入最深沉的睡眠。”马拉身上全是罂粟花的味道,众人虽然有意识,但敏感度下降。放低了警惕,时间若是长久,便足以让人昏昏欲睡。马拉也睡过去了。
石海不敢相信,难以置信。石海知道。罂粟花很容易种植,它们不需要栽植或者插秧,只要把它们的种子撒在地上即刻。杜总又叮嘱过,但它们是那么脆弱,疾风劲雨就能对它们造成伤害。但没想到,它对人的伤害也是够呛。
石海挣扎着起身,踉跄走到马拉身边。他靠到桌脚处。背过身,被缚的双手来回磨蹭桌子的尖锐处。不一会儿,绳子松开,石海弯腰背起马拉。
外面的雨水像泼出去的仇恨。
雨水冲淡了罂粟花香。
马拉醒了过来。
只见马拉推开了石海。你走。你替相元报仇。你带着我,我们算谁也逃不出去。你走。你一个人还有机会。马拉的嘴巴没停下,如果草鱼唇,在湖面一张一合。在公园时,崔相元在静茶的窗口,把茶叶碎屑倒下。石海看见好多草鱼涌来。
石海不肯。
马拉用头撞着地。你不走我撞死在这地里。你活着,便是我活着。为了相元啊。雨水直把地上的血迹带走。
石海感觉自己身上流着马拉的血。石海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上天爱跟人开个玩笑。面貌相近,是老天为了偿还崔相元的吧。
可能真的存在所谓“任何生物都具有一个按照他出生时间所设定的时钟”。在人生相同的时期,他们的命运曲线会表现出相同的起伏,尽管他们的精神境界、文化素质以及社会层次会截然不同。
只见闪电在夜空划出罂粟花的花蕊,金黄的花蕊,长长的动感的尾巴。它似乎要导入身后马拉体内,这罂粟的迷魂香。
而此刻,石海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奔跑着,像颗疯狂的子弹,他要把生命嵌在好运气的转盘里,穿透夜幕下的柘木,赌一把吧。身后依稀听到枪声,马的嘶叫。石海没继续往山里跑,他跑到半山崖,回头看,是一片火光,划出之字型,很快又一字形。石海看着安静的江河,这裹着黑夜的尸布,他咬牙跳入江中。大雨刮着柘木。后面山体滑坡,人马乱成一片。石海在江中游,石块从坡上顺势滑下。要活着,游过去啊。身后传来轰鸣声,仿佛是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在搅乱着气流。已经感受不到丝毫冷意。月亮已经被层积云隐去。石海只是感到……感到有人跟了上来,划啊,划啊,与石海一道往对岸游,顾不上江河的走向。

①语自个人诗作《无定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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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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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23 09:47:32 |只看该作者
南来的船
一袋眼前在更南处

这里应该是一袋烟吧?
等下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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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23 10:56:42 |只看该作者
不是很喜欢,故事(让我想起很多的类似电影情节)之外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去挖掘。
另外觉得文中的对白很怪异,不像是当下这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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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23 17:36:53 |只看该作者
我也觉得这篇挺糟糕。它是在去年八月开了个头,中途因为私人问题,没心情继续。本人做什么事情,都过于情绪化。年来,觉得有种解脱了的感觉,便回来,向着文字找归属感。这两天也看了些论坛上的文字。王子兄在新的小说后面回帖说不写故事地写小说了,大意是这样吧?可能他要试着写先锋性质的小说,语言或者情感又获思辨性的内容多些,故事少些。我倒是越发要朝着写故事地写小说。当然,这故事要区别于故事会或者报纸见的异闻,首先故事要有个人的雅趣,其次,如卡尔维诺说的,让故事轻盈。做到这个很难。我上面的这篇故事自己写的很烦躁,自然阅读起来也沉重。没有阅读的乐趣那就那是,我也觉得挺糟糕了。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觉得,可以试着讲故事啊,先故事起来,然后再考虑对话的贴近身份和语境,人物性格的塑造,以及语言的质感。我发现对小说的要求,我越发老套,只要求它能吸引人并让人心里一紧,或者是,默契地一笑,也是自己退步走吧。其实我理想的小说是,可以cult一点。口味重一点也没关系。比如张万康的小说我就很欣赏。我现在写小说,发现条途径,有了想法就先粗糙地写去,凭着直觉和偶来的顾左右而言他,把它写出来,不顾什么错别字一口气地写。之后,再润色吧。所以,你会发现,错别字,不止一两处。
寡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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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23 17:38:2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让 于 2011-3-23 17:50 编辑

其实,这篇写的土了。年轻人,这个时代里,写写都市传说可能就挺好玩,我想尝试下了,就怕画虎不成反类犬,不过,没传说,有点都市味道也好,下面就试着写吧。到时拿东西出来。
寡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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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24 18:13:33 |只看该作者
倒觉得这篇不是在讲故事,而是在缠绕故事。。。好多纱布在绕一个小杆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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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25 08:40:13 |只看该作者
"好多纱布绕在一根小杆"这个形容地好,视角在不停地从这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虽然中间确实有一根小杆在,但是注意力容易被句子本身所分散,难以集中。对白的腔调实在是太诡异了。
傍晚的山丘旁,传来兄弟的温柔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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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17 01:34:30 |只看该作者
好认真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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