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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地铁站时他在心里讲:走隧道。走隧道。听起来很冷静,如果真的说出来,反而不可能不发抖。没有人注意他过自动检票口,似乎都在心里忙,这种表象挂在脸上,骗到了乘客自己。人有些拥挤,一条暧昧不清的队伍凭空爬出来。不止是他,这里所有人都感到疲倦和厌倦。倘若搭腔,诉苦换不来一点同情。
风很大,宿命感在这种场所弥漫太久,已经吹不散了。身后有个一个孕妇肤色黯淡,左手牵着女孩。她眼睛很大,眼里充满乖巧绝望,大概有八岁。他产生了一丝讨好小孩的想法,纯粹心血来潮。不管怎么观察,这女孩都很丑,丑得很普遍。她一只手半勾着妈妈的劣质纱裙,嘴巴做出奇怪的动作,非但没达到吸引别人(主要是他)注意的目的,还夸大了自己单眼皮与肮脏的脸颊造成的恶劣印象。女孩留着斜刘海,头发稀疏并且由于营养不良毛糙发黄,梳出头发的部分头皮看起来缺乏安全感。女人显得不耐烦,她也不高,胸脯往前似乎要贴着他的背来推动队伍行进。从柔软与局部的胀硬中他敏感地想到女人没有戴胸罩。她来自一个经济上凄惨的省份。他用带有敌意的眼神往后探了探。他不太敢礼貌地请女人后退,他的身份让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念头甚至有点可笑,他已经不是学生了。他也不敢破口骂女人,只好偷偷在嘴里念叨:“我操”。
他想到意淫一些好看点或者风骚点的女人打发时间,构思和他们做爱时的体位,想想要说些什么话。小时候他需要依靠比较清晰的意淫情节才能手淫。打开点,嗯,一连串的“啊,哦”进入他脑海,这一套是从黄色小说上学过来的,他更喜欢轻轻地长长地呻吟。他还没有经验,头抬了抬,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划了下屏幕,然后快步跟上一个正要下电梯的粉红色女郎。她穿无袖连体办公裙,从背后看没有染发,头发很直。
地铁站营造了一种世界末日的幻觉。这反而让他不知所措,破罐破摔地有点想享受这里。随即他提醒自己,做完这件事一切就要好起来了。他是那种不明显的乐观主义者,任何人都有这方面的乐观主义倾向。
走隧道。他顺手掏出一颗龙眼,黄橙色的外壳有点粗糙。左手除了小拇指,四个指头全部贴在略带龟甲纹的表皮上。他的右手,大拇指与食指如同扑食般抓上去,仿佛要掀掉一颗头。扑了个空,左手的力道反而加深了,皱起眉头,向倒梯形的塑料垃圾桶走去,慢下脚步。深蓝色仿佛对他产生了吸引力。其实黑色塑料袋也很美,一只大型的胃囊,胃壁的褶皱恰到好处,没有腔管形状的赘余,把嘴唇打开倚靠着蓝色塑料桶外沿。“和谐的寄生关系”,他半提着汁水蒸发后表面又干又粘的手指让它们朝上,嘴角挂一丝夸张的歪斜,慢吞吞、饶有兴致地走过去。许多公文包仍旧甩来甩去,滚轮行李箱的声音像许多交错的劣质毯子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四处铺开,因为太旧有点粉红,橡胶毛下面积着黑污垢。一个制服模样的男人正了正帽檐打量着他,铁长椅上有个光脑袋也在向这个方向看过来,他的脚边放着从小店里买来的笑话书。它们并不好笑。站里的嘈杂似乎被铁路系统的广播统领着呈现一种有序状态。温度难以形成四季的印象。在灰色调与白光中,周围暗红的数字因为不刻意的散瞳变得模模糊糊。
乡下早就停水了。对水龙头的依赖让人们忧心忡忡,听不见坦率而规范的冲刷声,摸不到男子汉一样有力气的水压。我知道担忧是多余的。还有人愿意在这个夏天把窗户打开,太阳下面大马路和野地的白银瓜一样明亮。老人们不失时机聚在一起把有关天气的咒骂相互交换,像闷头闷脑的蚂蚁相遇时碰了碰头。
每天都有人去村口运水。和村里并不实用但常常大快人心或使人人大打出手的流言不同,人们从墨绿色带斗三轮车、小型电动摩托和赤膊老男人频繁的行走中嗅出了好消息。它们看起来是一些不同的生物,唯一的共性是一种半透明桶状器官。
一场雨过后,白天因为潮湿丧失了活力。垃圾厂发出的噪音似乎在空气中增添了臭味。雨下得很大也很急,地面把脸阴沉下来,附近找不到什么水洼。他脸色看起来并不好,因为无聊与恶劣的生活习惯肚子垂下来。附近的男人都长着孕妇一样的肚皮,午饭后人们聚在小店铺摊开牌,光溜溜的腹部和早上相比隆起了一圈,我觉得它像溺死者面部朝上漂浮着的尸体,常常担心意外使它们爆裂。他的肚子没那么夸张,频繁没来由的愁苦使他四肢消瘦,也建筑了他内心复杂的迷宫。在河底我们一起摸青色的方蟹,在石头缝中触碰小虾敏感的外壳,鲫鱼因为惊慌胡乱窜动,在水面挥出一道浅纹。那些神秘的纹路让我们兴奋,那是小时候,现在我把手伸进他内心,连河床也碰不到。
塑料儿童车的轮子滚过我家水门汀前的路面。那种声音我一听就知道,咕噜咕噜,刺耳嚣张。七八岁的孩子坐在上面左右扭动方向盘,小车就靠这动力歪歪扭扭地开。现在它背上绑着一个半透明的水桶,十来岁孩子那么高,厚厚的黑色软塑料盖子。农用塑料桶仿佛压低了儿童车的气焰,何况它现在被用来运水,由一个颇有口碑的中年人推着走。他抬头看了看,中年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没注意我们这边。我们欺负过这种车上的儿童,一脚把车子踢翻,孩子摔下来,动物一般沙哑的哭声引来家长,我们逃之夭夭。但现在,现在。
“热也热死了。”他把头低下来,漫不经心地跟我搭腔,随手捡颗石子在门口水泥地上乱划。他家的水泥地和我家不一样,看起来光滑得讨人喜欢。
“雨落了凉多了,去垟上走会先吧。”我用屁股把椅子往后挪,竹料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显得很有韧性。
他慢慢地抬头又毫无目的地放下去,像我在建筑工地看到的机械臂那样动着。“嗯——”他闭着嘴发出一串平声,像是同意,又觉得像在考虑。也有可能只是发出一声叹息,太平了,我什么都听不出来。踢着拖鞋的肥女人夸张地扭动着臀部想要赶上前面的男人,浑身的肉在劣质薄纱中颤抖。接着她又停下来,嬉笑地用土话骂着男人。
“这男的不是他老婆吧。”他埋在膝盖中的头转向我这边,表情因为重力有些扭曲,特别是他有些厚的嘴唇。
“女的骚逼。”我咧嘴笑,“又丑又骚。和除他老公以外的男人都好。”随即我想到他念书的,不讲脏话,脸有点发热。
他的嘴巴问完后没有合上,现在嘴唇往两侧拉了拉,哈出一口气,算是笑。
他们一律穿发黄的软质白衬衫,竖条细纹路让材质看起来更加传统,甚至有一丝女人的味道。但不是那种肌肤充盈小腿细滑,即使笑起来不加控制也能成为摄人心魄的借口的女人。发黄的衣物上满是衰老的气息,充斥在空气中唤醒了人们对于别人的祖母那种皱巴巴,斤斤计较的绝望回忆。衰老的男人即使竭尽全力保养,在这种与世隔绝的乡下饱嗅粗俗的水藻味后肚子也会膨胀得滑稽可笑,并习以为常。他有时注意到,男人的胸膛在他们身上不见了,在这群侧躺、平躺、半蹲、佝偻的高个子老头中。岁月给了他们如同女人般雪白、有不健康的柔软触感的乳房。酥胸从扣好了纽扣却因为姿势褶皱的衣物缝隙中半露出来,青色的血管仿佛从皮肤表面穿过的医用橡皮管,谁也不愿瞧这副恶心的样子。人们的口腔里此刻又干又涩,早晨牙膏的味道已经从记忆中清除得一干二净。老人把毫无营养的问候农业与天气的语言咽下肚去,这些平静的话在这个大雾天气说出来还不够味。年老女人和从外地刚嫁过来的新媳妇显得很兴奋,在外围人群中跺着脚,不停往内圈挤。中年男人带着儿子从这里路过,他们停下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只有过缓慢而微小的变化,还没来得及被察觉,父亲就带着儿子走了。十字路口的左侧是稻田,水泥地因为重型车辆的倾轧不堪重负,碎水泥块毫无规律地散落在路中间,一轮割稻刚过,田里大多还没插秧。父子俩在十字路口开始说话,这之前他们之间的对话全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语气词。他感到一阵虚弱,像往日在蹲式厕所手淫后起身那样两耳嗡鸣,大脑充血。他喜欢在中午的时候去教室隔壁的厕所大便,这一爱好渐渐变成了习惯。同桌在那个时候已经睡着了,趴在桌子上,露出透明的肩带。她是个娇小的女生,眼睛很大,说话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夸张某些音节,那是一种让他招架不住的媚态,这给他留下错误的印象。生理上的习惯让他每个中午都有便意,但是在排泄结束之后他并不起身,侧耳听隔壁女厕所缓慢清泠的水声。距离太远,声音被肮脏发黄的白瓷砖吞噬殆尽,也许她们早已明白男人的勾当因而总是踩着开关冲水掩盖。总之这种等待一无所获。更多的时候他通过回忆同桌的肩带,以及他透过领口偷窥她胸罩缝隙的那些时刻来勃起,情欲很快随着一滩白色半流质被冲走而烟消云散了。
在这种不像是真实的恶心场景中想起同桌,他觉得玷污了回忆,如同喝咖啡时闻到肉包的味道。现在是凌晨五点三十八分,再早一点,老式窗户透出旧房子特有的黄色早灯,雾气中似乎布满了针孔。那场景让他难忘。他在雾里走,远一点的行人都见不到,行走产生的空气流动把这些悬浮的胶体搅拌起来,像一个小型的漩涡。天还有些黑,月亮自身亮着,并不散发额外的光线。虫声没有入夜时那样尖锐了,它们躲在道路有草丛的一边。早上癞蛤蟆和青蛙并不叫,只有这些虫子。他觉得晨雾很湿,白倒是不白。可是真难受啊。打了摩丝的大背头,尖利得有些阴性,又带有可笑的威严的声音,那些畏畏缩缩的皱纹。“我操你妈逼。”他转头对身后一排旧房子喊,好像在给自己壮胆。
“永xu斗毛[ 方言,相当于“龟毛”]女儿,给你啊爸死落快[ 相当于“死下来”]。”骂声不响,他觉得喉咙长出了锉刀那种密密麻麻的小疔子,肺好像变酸了,瘪掉了。
“谁啊。”
楼梯上响起咚咚的声音。咚咚,然后是一连串的咕咚声。声音一直延续到他家的木门,咚,左边就是他家。
“干嘛哦。”门很用力地向内弹,但是没有弹到底,下摆摇晃起来,一下一下扯进去,随着木头的嘎吱声,他老婆的声音也从最左边那间的楼梯口响起来,抱怨多于疑惑。
没有带支烟来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否则手脚要利索得多。他觉得身体在抖,先是脚抖,抖了几下脚好像消失了,身体抖起来,左手丢了盖子的半瓶农夫山泉也在抖。抖得最厉害的还是嘴唇。
一颗头在门后露出来,眉头皱着什么话也没说,嘴巴却张着。眼袋耷拉下来,一道一道的褶皱像条长脸哈巴狗。很多人醒了,对面从来不开门的那户外地人把窗户往里推进去发出木头过水膨胀后特有的吱声,两个很脏的小孩抓着漆了白漆的铁窗栏。那户原来的主人他认识,他女儿和他是小学同学,现在窗栏都锈了,门板也腐得不像样子。
“你妈个逼的狗一样。”他把左脚往前抬,手里的矿泉水瓶很快甩了出去。永xu的头发很干,没有涂发油。有次早上他没对他说话,从后面他看到老赌徒脖子处的头发被剃剪挖掉一大块。那件事情已经那么久了,他却只敢在心里骂他。这逼老因为不干活长得很白,头发长而且没秃头,手脚也算灵活。他脸不胖,有点长,牙龈还是红色的。那张死人脸经常用蹩脚的普通话在自家院子里跟野鸡打电话,他老婆一点也管不了。雾散得很快,他爸妈好像也从窗口把头伸了出来,朦朦胧胧地喊了他一句,他没有听到。家里的鸡从来不在这个时候叫,有一只公鸡,它在下午一两点钟的时候叫得跟哭丧一样。道上站了不少老太婆,平日里他不跟她们打招呼,她们背地里没少议论过他。
“老太婆。妈的。”
他有点喘不过气,想把衣服脱了。
“斗毛干嘛。”
“问你啊。”
“我阿爸的干什么对不起你?”
“你妈逼的事干[ 事情]。你妈逼太黑。”
一点水也没有。口渴,还有点没耐心。这老头像个鬼,蓬松的头发从中间被梳开。无知和迷茫使他的脸显黑,这差点让他产生同情。直到现在村子里还没水。鸟叫这些天也少了,昨天走在田埂上,他突然发现高温已经过去了,五点钟的太阳把青稻苗照得讨人喜欢,番薯田外被水葫芦荡满了的河道水黑黑的,看起来鱼不少。啊,这些日子叫他毁了。
他的皮肤很恶心,比癞蛤蟆光滑,老人斑和皱纹让人产生这是另一种蛙类的错觉。他讨厌青蛙。老头的脖子在他右脚的膝盖下面好像犯了哮喘,接着似乎要吐掉卡在喉咙的鱼刺。在乡下的河蟹还没有灭绝的那几年,有的早上他用手掐着他老婆的脖子。老太婆哭爹喊娘,她很矮,又瘦小,家里没别的人了。他不懂,暴力事件在过去总是让他无动于衷。好像他有一种天然的本领,在无法处理的事情面前自动呆滞,好像木雕在围观,本人却不在场。
晨练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空气好像不是真的,周围看起来如同漂白过一样。永xu头发不结实,还很油,在他手上很不老实。他不肯朝村口走,像条不甘情愿的狗四肢并用地后退,照这种姿势一点点往东拖。他眼白本来就多,嘴边很多唾沫星子,平日里他活得挺像是有尊严的。看起来干净的水泥地还是被擦出了痕迹,一条不规则的轨道,后面有不同的脚印相互交叠消解。人群撒了癔症,人们在他出了血痕子的膝盖后面传踢着一只掉下来的廉价黄拖鞋,另一只已经消失了。这种鞋子之所以常见,是因为村里一户人家曾经开过鞋厂。人们并不交谈,而是自言自语,表兄弟一个拉着另一个的大臂,眼睛在四周熟悉的建筑中显出陌生的样子。冷不丁有人冲上来,从后给这个老人的裆部飞去一脚,他把眼珠使劲向我一瞪,脸因为头发被揪着转不过来,仿佛因此才没有死去。打人的是个外省媳妇生的儿子,他带头用生疏的方言喊出了一句毫无新意的口号:你妈杯。
骚动触发了他们心里的火药。恶毒的骂声像一盆盆洗脚水朝老头子泼来。他们,中年发福,戴着金项链的赤膊赌徒,穿着沉闷仿佛守寡,面容刻薄的老妪,未老先衰,盲目激愤的孩童,有的仰面,有的颔首,一致地嘴里走了火,吐着信子。天大亮了,太阳只能看到个影子,好像又要阴天了。
右手另一头攥着的变成了一条鳄鱼,不停扭转身子企图摆脱。他因为同情渐渐产生的兴致被又被怒火烧焦了。他用力把头发往自己这头一扯,手里的油头向反方向用力挣扎。他惨笑一下,迅速放掉手,敏捷的脚踢向他胸口。这一下好像害死了他,这个四脚朝天的老龄动物。它一动不动,惹恼了另一头那群觅食者。在他和F去田野散步的那个下午,它用自大的语气向他问一些愚蠢的问题,就像他们还是孩子。接着他和村口那家的男主人议论他茂盛的腿肚毛,当然用的是他自己那口逻辑。那时他发现讲道理在这里还没有用武之地。老年宫旁边的篮球场上,它就直截了当地问过他身高,仿佛是作为邻居必不可少的关心。但是它变本加厉了。
“他不会再高了。”
“二十岁了,再长高也不会多。”
“腿肚毛倒是长。”
人群越来越愤怒。他们难以忍受地上这些不再动弹的身体,用手,用脚,用绳子使他重新焕发生机。怒火渐渐转变成了战火,越来越多的永xu尸体以不同的姿势躺在道路周围。这条肉体铺就的道路一直延伸到村口那唯一能出水的龙头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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