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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但我不能追逐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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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19 12:53:2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司屠 于 2014-4-30 19:28 编辑

他们三个从电影院里出来,几乎并排的走在一起。外面已经是真正的夜晚,比两个小时前进去时夜多了,以及灯光在更夜的夜晚的变化。两个男的缩了缩身子,有点冷,女的用一只手翻起大衣的领子。走在最左边的男的说,“刚才睡着了会”。中间的男的说,“没注意”。女的说,“你看得这么专心,当然不会注意。”“我喜欢看武侠片。”中间的男的说。“我也喜欢,昨天没睡好,累了。”另一个男的说。“真不明白你们,这种片还喜欢。”女的说。“挺好啊,我们有英雄情结嘛。”另一个男的说。“英雄情结?”女的口气显然对此还有话要说但没有说下去。
他们出了影院大门。两个人站住了点烟。女的点了两下点上了。男的点了几下都点不上。他看看风,然后走到墙角去点。女的说,“差劲。”吐出一口烟雾,白色的烟雾渐渐消散在夜色中。不抽烟的那个,刚才走在最左边的那个男的看着这些,微笑。他们现在站成了一个三角,刚才和他们一起从电影院里出来分布在他们周围的人都已经走远了,这个三角固定了一会,远端的那个在努力地点烟,东边的那个在顾自抽烟,另外那个侧身看着他们。就这么一会,给人一种仿佛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感觉。现实是,它们随即就解体了,随即得你都来不及把那想法想清楚(这是什么情况?)。
沿着进香河路他们走着。进香河路两旁是高高的树木。你抬头去看……一片树叶正从路灯光里慢慢地飘下来。一路上不时有树叶飘落。飘在他们的头顶,飘在他们的身前、身后和左右两侧。当有一片就要落到其中一人脚前方的地面上时,他伸出脚去,比走路的伸要伸远一些,不是迫不及待的,正好用脚背接住了它。他弯下身子,将这片树叶拿在手上。
现在是秋天,飘落的树叶是黄色的。这里一地的黄叶。他在手上转动这一片。他的脚步有些慢下来。后面的一男一女走到了他身边,男的走过他时看看他手上的树叶,露出一丝讪笑。而且,感觉他想把这种态度传达给一起的女的。
“张早玩一下树叶,你干吗呀。”女的说。
进香河路长长。有时有人迎面走来,或者从后面超上他们,然后走远了,走到某一条小路上去,不见了。当他们远远走来,或者越走越远时,他们灰色、模糊,小小的,就像是一些出没在雾色、林间里的动物,他们确实是动物,他们是动物。一个人渐渐地走近了,从某一下起,他就像是从一团浓雾中走了出来,他的步态出现了,他的脸出现了。那是个疲惫的男人,他好疲惫,他走得好疲惫,他脸上的神情果然也疲惫。虽然疲惫,还是有一种年青,想像他的年青、在他不疲惫的时候,即使他现在很疲惫,那年青还是不错的。这样的一张脸似曾相识,好像早晚会遇见,就在今晚遇见了。这张脸没有注意到张早在看他,它到了张早身后,但它又像是还在张早面前,让张早有一种难忘,他回头。
在大部分时间里,在空空的一段路上只有他们三个在走。路灯光照着他们就像是在看着他们,他们带着各自的影子不断向前。他们也不说话,只有他们的走。那时候,在他们的前面和后面都看不到人,有也在远远的前面和远远的后面。在外边的四车道上,往来的车辆一直呼呼地开过,带着红色的光芒,突然,你注意到,它们全都停在了那里,红红的,静静的。那有点奇怪,那似乎是一个奇怪的地方,让人觉得有点超现实。里边,是一段大学的围墙,后来是一个公园的,后来是新村。经过新村门口时,有人从灯光暗淡的门洞下走出来,同时有人在走进去,看,他们走过彼此了。走进去的那条道路深深的样子,两边立着五六层高旧旧的房子,也像是一种动物,一种不动的动物,没有人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动。这样一想,觉得它们挺可怕的。
他们三个的联系还是很明显的,应该很容易看出他们是一起的。特别是在长长的一段只有他们三个人的路上。那还不明显吗?在人来人往的时候,是否他们会感到他们是一起的呢,他们有一种他们是一起的感受吗?
从旁边的饭馆里走出了七八个人来,把他们隔开了。
“张早。”另一个男的叫他。
张早看到他们走下了进香河路也就跟着走出去。在两头的红灯之间,在两头停着的汽车中间,有一段黑压压的车路空着。
他们在这段空着的车路上横着走去。在一头的车后部和另一头的车前方之间走。等他们过了大半的路程,两头的绿灯跳起,西面的汽车向他们很快地开来。他们加快脚步,赶在危险之前上到南边的人行道。
“为什么我们现在还在说马路呢,”张早说,“这不对啊。
“应该叫车路。”另一个男的说。
“习惯了呗。”女的说。
张早停下来小便,另一个男的也停下来。他们对着草丛小便。女的在前面走,十几秒后,她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转过头去,停在原地,点一根烟。
在他们快要走到她身边时,她开始向前走去。
“我怎么点不上?”另一个男的说,他边走边点烟。
“差劲。”女的头也不回地说。
“去你妈的。”
他又点了两下。
“给我点一下。”他对前面说。
女的摘下烟,把拿着烟的手往背后一伸。男人拿过来,对着嘴里衔着的那根烟头,吸了两下,点上了。
“给。”
女的转过身来,拿住烟,放到嘴里。
“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张早在他们后面轻轻地唱起了这支歌。
“大便坎坷成大道。”女的摘下她的烟,夹在手指间,晃着她这根夹着烟的手、晃着小脑袋大声唱。
“以前我把踏平坎坷听成了大便坎坷,一直奇怪呢,怎么可以这样啊。”那女的说。
“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场场酸甜苦辣。”
他们三个都在唱,女的唱得最响,张早其次。另一个男的是在他们唱“一场场”时开始唱的,他的声音较轻,因此还像是他在唱他的。
“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唱“敢问”的时候,三个人唱得一样响了。三个人的歌唱声合在了一起,成为合唱。在这清冷的夜晚,它很有感染,让你想要加入,想成为他们的一员,参与到他们的热情中去。
“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他们齐声把这一段又唱了一遍。
你也跟着他们唱,在你那里轻轻地唱。你在哪里?
然后他们安静了。这安静有点突然,因为刚才他们那么大声。
女的把烟蒂弹到路上,闪滚出火星。张早在走过仍然红着的烟蒂时,用鞋底碾灭了它。
“你们说,你们的英雄情结是什么东西?”走在最前面的女的停下步子,侧过身来,说。接着,又走去。
“跟破罐子破摔一样的东西。”张早说。
“要是这样,那还可以接受。”女的说。
“我也不是那么有吧。”另一个男的说。
他们又安静了下来,安静地走过一段路。一路上,张早慢慢地踢着一只烟盒,他把它踢到前面的某个地方,他仿佛是恰巧地走到了烟盒那里,又把它踢向前方,就这样踢了七八次,终于有一次它被踢到了路边。他没有走向路边去踢它。
他们在一个四叉路口停下来,等待着对面的绿灯跳起。起了雾,红灯和绿灯雾茫茫的。
几乎是同时的,他们注意到(张早正想要提醒另外两个人,另外那个男的冲前方扬扬头,鼻孔里发出一声“嗯”,示意女的看),在马路对面的红灯下面,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相对站立,挥舞着他们的四只手。隔着一条斑马线,听不到他们争吵的声音,只看到他们手上的动作。在雾中,哪怕不是在雾中,这些手的动作都很吸引目光,雾使它们显得朦胧,去除了可能分散人们注意力的其他东西,现在,他们就像是在舞台上,他们在表演。
三个人远远地看着,沉浸在了欣赏中。这两个人的手做出了各种动作,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层出不穷。好像又遵循着某种规律。
后来,他们才觉得他们手上的动作似乎多了点,多得让人有点奇怪,不太像是平常人争吵时的样子。只是这样疑惑了一下,这疑惑迅速经过,没有停留,没有发展。
绿灯跳起,向着这两个人走去。这两个人还停在那里挥动着他们的四只手。
三个人越走越近了,但那里仍然只有手的动作,听不到声音。是耳朵出问题了吗?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在他们耳边出现了汽车飞快地碾压过路面的声音、停在一旁的汽车发动机的噗噗声、风声、街头的各种乱七八糟莫明其妙的声音。
然后,那一时刻到来了。或迟或早,在这一时刻里,他们顿时想到了那是两个哑巴,是两个哑巴在吵架。原来如此。
这么简单的情况,怎么一直就没有想到呢?
他们带着微笑看着这两个哑巴走去,走到这两个哑巴的身旁。另外那个男的停下了脚步,其他两人也停下来,一起站着看着那对哑巴。
他们确实是在吵架,除了手、手指、手指不时碰触脸部的动作传递出一种激烈的感觉外,脸上的表情也表明他们吵得很厉害,他们还大口地喘气。他们无声而激烈。让人目不转睛。
有时候它们突然停下来了,让看着它们的人屏住了一口气。接着它们又动了起来,看的人才又重新恢复了呼吸。
有人从他们身后走过,看看他们。回头又看看他们。他们是五个人,五个人都无声地站立,其中三个看着另外两个,另外两个挥动着手。
这两个哑巴一直没有来看他们三个。
“走了。”女的说。
张早摸摸自己的脑袋。他们离开了哑巴。
走了几步,张早回头去看,两个哑巴已经不见了。他做出了一个想要和前面的那两人说话的动作、手提起来、嘴巴张开来,但只发出了一声“咿”,他就把手放了下来。他笑笑。
“家里还有酒吗?”女的问男的。
“还有两瓶。”
他们走过亮着灯光的超市,从小区的后门进去,来到黑黑的楼道口,男的打开楼道的门,进去后他顿了一下脚,灯就亮了。
他们上到五楼。男的在口袋里掏钥匙。摸了裤袋,摸了夹克的口袋,又拍了拍裤子后面的那两个袋。
“操,钥匙丢了。”
“你那裤袋太浅,肯定丢在电影院里了。”女的说。
女的从包里拿出钥匙,打开门。
男的还在身上摸索。


客厅里开着电视,他们坐在电视机对过的沙发上,喝酒,抽烟。酒在电视机与沙发之间的方几上、他们欠身就能拿到。已经在搪瓷锅里热过了,热乎乎的,微甜。他们握着暖和的杯子喝着。这会喝起来一定很舒服。
“我还是喜欢喝黄酒。”另一个男的说。
“嗯,冷天喝的酒。”张早说。
“对,天气热还是喝啤酒。”
“你们哪来这么多讲究?”女的说。
“你是没钱。”男的说。
“你们很有钱吗?”
“我们肯定要比你好点,张早也有份工资。”
“你们是运气好。”
“要付出代价的。”张早说。
“有什么代价呢,你不是不用去上班吗?”女的问。
“我要去送礼,要不然不可能一直不去。”
“张早,你这就矫情了,送个礼算什么,送礼很正常,我也送。”男的说。
“对我来说还是有点难。”
“那你有问题,我以前还叫我们单位领导一起去唱过歌,叫过小姐,你只要跟他们做过这个,就什么都好说了。”
“是这样吗?”女的问。
“这个我知道,最好是一起嫖个娼,但是你要让他们跟你一起去,还是有点难的。”
“肯定是这样,从此那些屌人就跟我称兄道弟了。”男的说。
“那你要想办法,”男的说着站起来,“你不会连这点办法都想不出来吧。”他边走边说。
“办法倒也不是——”张早没有说下去。
男的走进了卫生间,拉上门。
“你在干吗?”女的问。
“什么干吗?我大便,别烦。”
“这人真是的,谁烦你了。”女的小声说。
电视机里在放一部宫廷剧。张早和女的一起看着屏幕。
“张早,我觉得,你对Green太紧了,你太用力。”女的转过身子,看着张早。
“我有太紧吗?还好吧,你上次也说到过,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张早看着女的。
“你还不承认?比如,在宁波那次,Green跟我们在一起根本就心神不定。”
“哦,或许我是有点用力了,但这是相互的。”
“这是相互的,可是Green,我觉得她这样,我也说不好,反正就是觉得你有点用力。”
“你觉得这都取决于我?”
“也取决于她,但你是男的,你是张早啊。”
“其实我很依恋Green,怎么说呢,我跟着她跟着我这么多年,我对她有一种我塑造了她的感情,这种感情挺复杂的吧。”
“所以你就这么用力了。”
“这一切都是慢慢来的,现在就成了一个习惯,如果换一个女的,我就可能完全不是这样。”
“这我知道。”
“其实以前我也叫她去找过男朋友的,她后来又回来了。”
“嗯。我还觉得,你应该来一次决裂。”女的说。
“跟什么呢?”
“比如,和你那个文学小团体。”
“我没觉得我属于它们,其实我在哪里都很边缘,我是边缘的边缘,哈哈。”
“但别人就是会觉得你跟他们是一起的。”
“那就让他们这样觉得吧,特意,我就不去做这种事了,毕竟他们还是挺认同你的写作的。”
“哦。”
他们一起看着电视有十几秒。
“你是觉得我是在飘着写作?”张早问。
“也不是飘着了,但或许真有那么点飘着的东西。”
“说说看。”
“就是觉得你写的那些人物、那些事实,或多或少有一种你的理想状态,你在美化。”
“不真实?”
“也不是,我想想,可能你这样也是一种真实,你肯定会说这是你的方法,但这是不是其实你是在回避呢?”
“应该不是吧,就是自然而然把它写成了这样,跟我的性格或许有关系。”
“好,说到性格,我们就是想看到你显示另外一面,我们总是看到你这一面,但其实你肯定还有另外一面,你在Green那里肯定有另外一面,那,你在小说里展示的也总是这一面,为什么不能通过一些事情展示出你另外一面呢。”
“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小说毕竟——”
“我们就是想看到你那些血淋淋的东西,你不可能没有,是吧?”
“哦,我们是朋友,那会向你们显示血淋淋的东西。”
“所以,想在你小说里看到。”
“好吧,我努力。”
“这也是决裂。”
“说什么呢?”另一个男的来到了他们身边。
“我让张早决裂一次。”
“决裂什么?”
“随便什么,反正就是跟一个习惯,一个你根深蒂固的东西来一次决裂。”
“嗯,我先睡觉了,不舒服。”男的说。
“我也睡了。”张早说。
“我再喝会。”女的说。


张早起来时快中午了。他去卫生间,另一个男的正好开门进来。男的说,他去了趟电影院。
“钥匙找到了吗?”
“没有。”
男的打开另一扇房间的门。女的还在睡。
“起来了,起来了,做饭。”男的说。
“钥匙找到吗?”女的问。
“找不到,丢了。”男的说。
“哦。”
“起来,起来。”
男的在拍被子。
“讨厌。”女的说。
后来,男的掩上门出来了,问洗漱、小便完了的张早,“睡得好吗?”
“挺好的,我睡眠一直很好,很能睡。”
“你这是福气。”
“对啊。”
“我就不能多睡,要是看不到白天,我会有罪恶感,不像她。”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女的在房间里说。
“Green来吗?”男的问张早。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来。
“她还定不下来,肯定是想来的,但明天有个北京的朋友要来找她,可能要在她那里住一晚,最近她又很忙,跟着一个团体一起在做一个艺术项目。”
“什么艺术项目?”女的从房间里出来,走向卫生间。
“我也不太清楚,我也有半个多月没见到她了。”
“怎么了?”女的问。
“没怎么,”张早提高声音说,“她说她很忙,我在的话,她就想跟我在一起、不想做事了,她妈妈说不定也会来伏击,那我就离开一阵。”
女的打开卫生间里的水龙头,水流下来,流到落水口外层金属圆环的边缘,从两边向前面分流,在前端汇合后细细笔直的一行插流入落水口。中间形成一个椭圆。
“昨天晚上,我还想了想你们的事情。”女的看着那个圆,说。
“我觉得张早,你这样真不是办法。”她取下毛巾,头朝着身后客厅的方向。
“我知道。”传过来张早的声音。
她这才回过头来,把毛巾放入水流中。
“我看你还是回家吧。”另一个男的说。
女的用毛巾接了水,敷到脸上。
“真回不去了。”张早说。
“有什么回不去的呢?”男的说。
女的露出脸来,说,“你们听我说啊,我觉得张早,你就应该在上海租个房子住下来。”
她双手捧着毛巾,在等待着听到回答。
“是啊,我也这么想。”张早说。
她绞了绞毛巾。
“让Green住到你那里去,那也不会碰到她妈妈了,不是说你老婆答应你明年3月份就离婚吗,你就消失到明年3月份。”
说完,她用绞干的毛巾擦脸。
“很难消失,有小孩。”
她把毛巾挂回去。
“张早,你就是想两边都做好人,你这样肯定不行的。”她拿起牙膏和牙刷,边说边把一截白白的牙膏挤出来,挤到牙刷上。
她开始刷牙。
“有什么办法呢。”
“我觉得你还是跟Green分了,让她去找个男的。”男的说。
“她不想找的,最后还是分不了。”张早说。
“什么叫她不想找的,你不能这样说,你跟她分了,她就会有人找她,说不定很快就跟别人在一起了。”
“什么话啊,人家有感情,是想分就能分得了的吗?”女的嘴里含着牙膏水,口齿有点不清。
“什么感情不感情的,感情是什么屌东西。”
女的把嘴里的牙膏水吐入水槽,说,“就是屌东西,哼!”
“你们就知道感情用事,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说着,那男的也笑了。


饭后,他们坐在沙发上,喝功夫茶。坐在中间的男的在换台。另外两个人看着电视屏幕。
“看个电影。”男的说。
“好啊。”张早说。
男的在电影点播页面里找电影,一页页地翻下去。
“看这个吧。”
“这个会好看吗?”女的说。
“不知道。”
男的继续翻页。
“这个我看过,还不错。”男的说。
“看过的,挺好的。”张早说。
“这个也可以。”男的说。
“看过。”张早说。
“这个看过吗?”
“看过。”
“这个谁没看过。”女的说。
男的又翻了好一会,翻完了,又从头翻去。
“看看这个。”
“可以啊。”张早说。
他们看了一会。
“这片确实不好看。”张早说。
“好难看。”女的说。
“是挺难看的,那再换。”男的说。
他继续翻页。
“我喜欢这个片里的女演员,就这女的,嘴巴大,我觉得特别性感。”
“嗯,不错的,我喜欢贾木许《天堂陌影》里的那个女的,淡淡的,酷酷的,我就喜欢这种,汤唯也挺好的。”
“汤唯好看吗?你觉得汤唯好看吗?”男的问女的。
“好看啊,当然好看。”女的说。
“不好看。”男的说,继续翻。
“这个不知道怎么样?”
“这个应该不错。”张早说。
“看看呗。”女的说。
他们看了一下午的电影,看了两个。


北方已经下起了大雪。室外,一只淘气的小羊在舔钢管。我们和小羊一样都有一条舌头,这冰凉的感受在舌尖,好像曾经我也想这么干,这提醒了我很有可能也会这么干,但我从来没这么干过,我怎么就没干过呢?看了这则新闻之后我应该不会这么去干了,因为小羊淡红的舌头在钢管上冻住了。它“喵喵”地在那里叫,它的叫声好温柔,但我们都知道它很痛苦,它表达痛苦的方式在我们人类听来是温柔的,哀怨。我们该怎么帮助它?主人发现后,既然他是主人他应该要比我们有办法,他用嘴冲着钢管呵气,这要到什么时候?舌头就快要被冻坏了呀,他拿来了一把菜刀,好像也想不到别的什么好的办法了。他贴着钢管割啊割。就像是割在我们的舌头上,身体都有了反应,小腿那里微微颤抖了一下。小羊叫不出来了。主人终于把它的舌头和钢管分离了开来。电视上说小羊将有一段时间吃不了草,只能喂点奶。
在新村楼下的小饭馆里,他们在等待酒菜的上来。电视机高高地吊在天花板下面,三人都从各自的位置上向着它侧身、仰头看着。
“虽然北方这么早就下起了雪,其实那边不冷。”男的说。
“你又没呆过,有什么发言权啊。”女的说。
“你呆过?”男的说。
“我呆过啊。”
“怎么样?”男的问。
“当然很好,房间里有暖气,从外面进来,脱去大衣,啊,好想念。”
“你这样说,让我们有一种身临其境,就好像你是从一个森林里出来。”张早说。
“嗯。”
“南方的冷是你觉得它并不怎么冷,突然,你又觉得它怎么会这么冷了,你就会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男的说。
“就是阴冷,森冷,冷到骨子里的那种。”张早说。
“我们是住惯了不觉得什么,北方人刚来南方确实受不了。”男的说。
“几个人,坐在热坑上,喝着热酒,外面是呼呼的北风和大雪,肯定很惬意。”张早说。
“吴晨骏有首诗,我还挺喜欢的。”男的说。
“嗯。”张早说。他猜到了他的朋友要说的是那首诗。
“是这样:
北风在吹啊,雪也在下
我们没见啊,很久没见
记得多年前啊,我和你畅饮
你的木匠活啊,真是世间绝妙
这首就给我一种北方冬天温暖的感觉,不过吴晨骏写的或许是南方的冬天。”男的说。
“木匠活像是指性爱。”张早说。
“好像古代是有这样的说法。”
他们的酒菜上来了。张早给他们倒了酒。女的喝下去一大口。
“好想去北方过冬啊,大雁才往南方飞。”女的说。
他们和她碰了一下酒杯。


公交站牌下不知道用什么材料做的(铝合金?)亮闪闪有很多个小孔的长凳中间坐着一个女孩,当张早走到她身旁时,她侧抬起头看了张早一眼。在这之前,她好像在沉思?张早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感觉她是在她的沉思中抬起头来,她看他时她还在她的沉思中。她回过头去,看着正前方,然后看着自己的脚尖。是张早喜欢的类型。有点像Green,穿着的风格就像、看一个女的是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其实只要看穿着的风格就行了,黄褐色的风衣,灰色的围巾,下面是白色的短裙和黑色连裤袜,跑鞋——从来他就喜欢穿跑鞋的女孩,那样的女孩穿的皮鞋也像是一种跑鞋,但也得看是什么跑鞋,361度和纽巴伦肯定不在他接受范围内……这样说是说不清楚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孩的,好像真的很难说清楚他喜欢的女孩到底是什么样,只有一起看到了才能向你们指出来,“这就是我喜欢的。”
她要比Green好看点,更瘦一点,身高两人差不多,一米六几的样子。在很多人眼里,Green肯定不是长得好看的那种,但他一直觉得Green挺好看的。从他第一眼看到她,他就觉得她挺好看的。他觉得她现在更好看了。好像那些以前觉得她不好看的,现在也觉得她好看了。这说明了什么?
或者说风采,Green和眼前的这个女孩都有一种表面上淡淡、酷酷的风采,他的某个前女友有一种随时等待着别人来爱不是任何人女朋友的风采他不喜欢这风采但那确实不失为是一种风采,他朋友的这个女朋友有一种“我只想要来上一杯”的风采,你有一种本宇宙超级无敌热情好奇忙少女傻大妞的风采,她有一种掉落牙齿往肚里吞的风采,还有她,已经嫁人了一屋子住着的都是他丈夫的那些混得不好逐渐理所当然的亲戚和他们的孩子她和她自己的小孩则挤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听上去太像是虚构的风采……这样一些风采到了六十岁也不会变的。而那些徒有漂亮脸蛋的女孩,时间剥夺了她们的漂亮她们的脸上迟早什么也不会剩下。
张早不时看看那女孩。她也感到了他对她的注意。在他们之间终于产生了一种无声的交流。这让他们都有点紧张。张早就呆在那种紧张又美好的荡漾里。好像这样过去了很久,好像又是那么的短暂。
张早想到了公交车,想到公交车后他就有点焦虑,他希望公交车慢点来,他想多点时间呆在她身边。
她突然做了一个动作,她偏了一下头,把溜出耳边的一溜头发用手扫回到鬓角。仿佛是顺便地她看了张早一眼。接着,她又看着她的脚尖。
张早想和他的两个朋友说些什么,比如谈谈写作,让她听到,来加深她对他的印象,看上去她应该是个对语言和艺术感兴趣的女孩。但他又觉得这样好傻,他做不了这种事。
车子还是来了,他最后着重地看了她一眼,跟着他的两个朋友上了车。前排两边的三人位都空着。张早在他两个朋友对面边上的空位坐下来。车子向前开去。张早转过身去看着外面的女孩。他有点失落没有跟她说上话,也许可以要到她的联系方式的。
她独自坐在长凳上,那里再没有其他人了,她仍然呆在那个看着脚尖的姿势里,脸小小的,一副等着人来爱的样子。
“刚才那女——”
他没有说下去。他不会再遇到她了。


车厢里的灯光暗暗的,在暗暗的路上,车厢里也暗暗的。当车子来到一个热闹的街区时,两旁的灯光照进来,照得车厢里亮亮的。在这样一路交替出现的明暗里,他们坐着。
十几年前,张早来找他的这个朋友时,只有他们两个男的坐公交车。这样有好多年。后来,张早带了Green来找他,他们是两男一女了。再后来,他也有了女朋友,但不是现在的这个,张早带着Green来时,是两男两女四个人。这样的组合说不定还会变下去。变成两男一女,女的是张早的女朋友Green,或者是他的新的女朋友。变成两男。变成两男两女,那时候,其中的女的换了,换了某一个,或者两个都换了也有可能吧。
他侧身看看车厢后面。那里没几个人。他们中有人也看看他,随即转移了目光。车厢里很安静。除去这个季节的夜晚的关系,是不是在一个小的空间里,人们就会安静点呢;而到了一个大的地方,人们就会想要高声歌唱,想要喊出来。
想像一片草原,草原上的人们在窃窃私语,这太怪异了。那里的人们就应该载歌载舞,大声歌唱。
但是大山里的农民不一定大嗓门,他们好像更多是沉默寡言。他们在林间围着一团篝火,听着树枝在火中发出的“噼哩啪啦”声,久久都没有人说话。那是因为大山压迫着他们。山高高耸立,太像是一群怪物了。
是不是对于在海边长大的人来说,海的这种压迫也是非常显而易见的。大山对人的压迫好像更好想像一些,它不像海和草原是平面的,还可能这是因为张早是在山中长大的缘故。海当然也是挺让人恐惧的,一片墨绿色无底的平静。感觉草原比海和山都要好些,它既不是立着,也不是深不见底,但也许对于在草原长大的人来说,也是别有一番恐惧吧。会迷路?想不出来。
反正在那些大的、一望无际的东西面前,人都会被震慑一下。
是不是有时对着这些大东西,反而会很想大喊大叫呢?草原上载歌载舞的心情就是这样来的吗?
大野洋子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有个表演,她站在白色大厅里,对着人群,对着麦克风,叫了好久,叫得抑扬顿挫,听起来就挺好听的。大野洋子到底是叫大野洋子呢还是小野洋子,大野洋子、小野洋子是同一个人吗?还是她们是一对姐妹。大野洋子,小野洋子,听上去很像是一对姐妹,也像是母女。
另外两个名字里有“小”和“大”的人,有“小”的是他的祖父,有“大”的是他祖父的哥哥。他们都已经死了。他们这一代人都快死光了好像。好像,在他小时候,他们就像他们后来那么老了。奇怪的记忆。
夏天的夜晚和秋天的夜晚对人的影响又是不一样的,秋天的夜晚让人沉静,而夏夜更容易躁动。季节悄悄地塑造着人,一年一年。人们根据季节作出反应,不仅是穿着,还有情绪。
不管人们能改造大自然到什么程度,我们还是活在它们之中,它们是那么大,有很多的莫名其妙,你很难不被它们感染,有时,它们甚至会美得让你想死。
和Green一起坐着一个朋友的汽车行经在清新山道上,听着一个他们都喜欢的女歌手的歌,每一个都尤其好听,想反来复去听正在听着的这一个,其实下一个也好听、有不同的好听,可在听它时又想要一直听它不想要听下一个了。山道两旁一边是山岩峭壁,一边是一条宽宽的溪流。秋天,阳光下面,溪流中的几处树啊草啊还有水波在闪闪发光,就像是在梦中所见。小平,你要哭出来。
他抬起头来,看看坐在对面的他的朋友。他们在轻声地交谈着什么,男的用确凿的语气快速说出一句话来,女的点点头。他觉得他们还是挺合适的。
公交车进入了一个明亮的街区,两边店铺外面人来人往。男的对张早说,“到了。”他站了起来。
车子停下来。他们下了车。前方是一家大超市。
“去买酒。”男的说,“你不是冷吗,就在这里买条棉毛裤。”
“好啊。”张早说。


上到超市二楼,张早就和他的两个朋友分开了。买棉毛裤的空间在二楼口头。张早在那里挑了挑,挑了一条灰色的中号。他看价格时,男的走到他身旁,说,“你在这里。”
“你直接穿上它,有条形码那东西吗?”
张早找了找,说,“应该没有。”
“那你就去试衣间穿上,你拿一条裤子,包在裤子里。”
张早拿了条裤子,把棉毛裤裹在裤子里,走进试衣间。
他把自己的长裤脱下,穿上棉毛裤,然后把自己的长裤穿上。他并没有就出去,他等了一会,就好像算上了把那条带进来试穿的长裤试穿后脱下来的时间。
他打开试衣间的门,走到他刚才拿长裤的地方,把长裤放回原处。
他穿行在超市里一个个分隔的区间,每个区间卖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他从不同分类的货物中间走过,他在寻找买酒的地方,寻找他的两个朋友。他有一种高兴,想快点见到他们。他看见了他们。他就慢慢地走着,微微克制着不让自己在他们面前表露出那份兴奋。
“不错吧。”男的看见他说。
“暖和多了。”
“我让张早偷了条棉毛裤。”男的对正在挑红酒的女的说。
女的看看张早的下半身。
“穿好了。”张早说。
“她和金枝经常这样干。”男的对张早说
“你偷过最贵的是什么?”张早问女的。
“好像是无印良品的一只皮夹。”
“Green也偷过,还被抓住了。”
“啊,Green也偷啊。”
“就是被你感染的。”
“那她怎么办的?”
“那次我不在,她后来就只好把那东西买下了,好像还不便宜。”
“我也被抓过,”女的说,“这个有点贵,倒是挺好喝的。”
她拿了旁边30多元一瓶的。
“这太差了,还是买这个吧,我来买,反正我省了棉毛裤的钱。”
他们在那里又挑了一会,最终拿了两瓶50多元、就是刚才女的说是挺好喝的那种。
不过,付钱时,男的没有让张早出钱。


金枝家在八楼。他们坐电梯上去。电梯在三楼突然停住了,灯亮着。
“怎么回事?”
“什么破电梯。”
男的按了按呼叫面板上的数字。摘下电梯里的电话机的听筒,那里有个号码,打这个号码就可以求助。他把话筒拿到耳边。
“没的声音。”男的说。他又把它搁回去。
“以前没有这样过。”女的说。
“如果它下降,正确应该是抓住这个,半蹲,好像是这样。”张早说。
“掉下去就惨了,不死也得脱层皮,听说有人进电梯前在看手机,头进了电梯,电梯门猛地关上夹着这个头就上去了,电梯里的人疯了。”男的说。
“那是要疯掉了。”张早说。他想像着这情景。他问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他会怎样?应该会闭上眼睛。但这是什么人间啊?
可以肯定,今后一段时间里,每次他进电梯,他都会提防着不让自己的头先进去。
“别说得这么可怕好不好?”女的说。
“是真的。”男的说。
他们查看着电梯内部,又有人按了按呼叫面板。
“你打一下金枝的电话,让她找一下小区保安。”男的对女的说。
女的拿出手机。
女的打通了手机。
电梯动了,开始上升。
“哦,没事了,好了,我们就到了。”女的对手机那一头说。


“刚才很危险,你们家玉叶呢?”男的对金枝说。
“电梯卡住了,以前没有这样过的。”女的说。
“他睡觉了,身体不舒服。以后你们不要坐左边那部,以前也有过的,以前你运气好啊,可能坐的一直是右边那部,左边那部电梯好像经常卡住的。”
“有掉下去过吗?”张早问。
“那好像没有。”
他们坐下来,女的拿过来一瓶酒,打开来。男的说,“你怎么开了金枝家的酒?”女的去看,说,“啊,我怎么会拿错呢?它在我手边,我就拿了起来。”金枝说,“没关系啊,没关系啊,喝了吧,这酒不错的。”
女的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了点,喝了一口,说,“好酒,肯定比我们买的好。”
“你喝得出好坏吗?”张早问。
“肯定喝得出,这个酒肯定达到了那个好,至于有多好,我也说不上来,但它肯定达到了那个好。”女的说。
“那个呢,达到了你说的那个好了吗?”张早指指面前方几上他们买的那两瓶酒。
“那个还不能说达到了那个好,不过也能喝。”
等后来他们把金枝家的这瓶喝完了,再喝他们带来的酒时,女的感叹说,这好坏太明显了。张早喝完杯中金枝家的酒,倒上另一瓶里的,喝了一口。他虽然平时不喝酒、不会喝酒,但他觉得他也能感觉到这酒确实不能和刚才喝的比。
“应该先喝不太好的,再喝好的,这样——”张早说。
“不对,应该先喝好的,再喝不好的,喝到后来,就无所谓好不好了。”
“这个说法我同意,你不喝酒的就不知道这个了。”男的说。
“如果Green明天来,明天我们就可以一起四方巷看看。”女的说。
“四方巷是什么地方?”张早问。
“一个买衣服的二手市场。”男的说。
“你叫Green来啊,你不是回了上海也不知道住哪里去吗,你们可以在南京多呆几天。”女的说。
“老是听你们说起Green,我也很想见见。”金枝说。
“叫Green明天来。”女的说。
“我再问问。”张早说。


他们突然就打了起来,在金枝家的客厅里打了起来。女的喝多了,男的喝的也不少,但没女的多,可能喝的量不比女的少,但对他来说还没多到女的那个喝多的程度。
这一切发生得突然,对张早和金枝来说是突然,对两个当事人也是突然。他突然听到他狠狠地骂出一句话来,骂女的。女的毫不犹豫地回骂(不喝多时好像不会这样)。他站起来,骂得更狠了,趁着这狠,一拳打在女的身上。张早和金枝都有点反应不过来,他们看了看对方,好像在询问“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该怎么办?”然后就看到他们两个扭打在了一起。
张早站起来,试图将他们分开。
金枝的男朋友听到声音也从房间里出来了。
在一团混乱中,处在两个朋友中间的张早被推了一下,他慢慢地倒了下去。他发觉他根本无法阻止这种倒下,他感受着这倒下,它慢慢的,但就是没有力量让自己不倒。他倒在了墙角,完成了这一过程。然后,他爬起来。
女的抓起酒瓶,张早及时把酒瓶夺下(他感到自己的眼明手快)。女的抓起手机,她举在空中似乎有一会迟疑,不知道她是想去砸那男的,还是想砸的时候又改变了主意,她最终把它砸在了地上。手机在地上分裂开来,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这一切就好像是在演戏,一群小孩子在演戏。每个人多少都有一种在演戏的感觉。
接下来的情节是他演戏似地扬长而去,她演戏似地坐下来哭泣。
张早在犹豫。他是跟着他的朋友走呢,还是和她们呆在一起,安慰一下他朋友的女朋友。但在这种情况下,他想他明天肯定是要走了,他不想让自己太累,他得回到睡觉的地方去。
他决定和她们告别。他不知道他这样做对不对?他经常会在面临选择的时候无所适从,他总是想做一个在当时的情况下对的选择。但好像很多时候都感觉不到对或不对,选择这样好像也对,选择那样好像也没错,也就是说,不管选择那样都有可能不对。他讨厌选择。
而一旦他做出决定,他就不想再去改变。


他下了楼,打他朋友的手机,没接。
他走到小区外面,一眼就看到他朋友在左边空空的街道上走着,走在暗暗的路灯光下,走得很快。张早没有招呼他,在这种时候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大声招呼当然不妥。他默默跟上去。他们之间大概有两百米的距离。
他的朋友在前方路口向左拐弯不见了。
他走到路口,重又找到他的朋友。他现在离他朋友更近了点。
他的朋友在前头大步走着,他的步伐比平时更大更快,他的衣服向两边敞开着。
他们两个都快步走着,他们越来越近了。
张早走到他朋友身后将近一米的距离——这是有讲究的、这讲究已经成了本能,太远,显得迫切,过于近就像是在开玩笑、吓他的朋友,都和当前处境下应有的气氛不符——而这个距离是合适的,他喊出他朋友的名字。
他的朋友回过头来——他明显不知道后面有人跟着,但这样的意外现在对他产生不了影响,他只是声音要比平时低沉地说,“你来了。”
他们不再说话,到了下一个路口,他的朋友拦下一辆的,他们上了车。


“你现在知道我的痛苦了吧。”男的打开门,说。
张早无语,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上次在宁波时,他已经有所察觉,现在就明确了。但他不知道两个男的就此有什么好说的。他知道他的朋友也是这样的人。
但他们还是得说些什么。
他问他的朋友:“那你怎么办呢?”
“每次一喝多就这样,这样下去,迟早弄死她。”
“还是得想个办法,她现在也没地方可去吧?”
“她没地方可去。”
“那确实挺麻烦的。”
他们站在客厅里说话。这样站着就不是一场深入的谈话应有的姿势,这是一副随时要结束谈话的样子。他们本就无意来一场“谈心”。张早的朋友还在激动中,在这种激动的驱使下,他或许想说说话,但如果他真的和张早“推心置腹”,当他清醒过来时,他会别扭的。张早了解他朋友的这一性格,他不想表现出一副倾听的样子、诱导他的朋友说下去。他等待着他的朋友结束这一谈话,这应该由对方来结束,他知道对方会。
“不说了,没什么可说的,睡觉吧。”他的朋友说。
“好,睡觉。”


从窗外传来一个女人叫床的声音,像抽泣,即使在叫得最响时也显得遥远和柔和,仿佛外面是一个空荡的院子、确实是,一个温暖的旷野、难道不是吗?张早偏着耳朵听着,像是在思索一样,一直听着,跟随着它的节奏,完全听进去了,感觉自己就是那女人,在轻轻扭动;感觉自己是一根鸡巴,在她的叫声里。
他握着自己的阴茎,睡着了。
他突然醒了过来,听到他朋友的女朋友在叫他名字,这叫声是从外面楼下传来的,是一个从低处送上来的声音。他当然是被她的叫声叫醒的。她已经叫了他有几声了吧,不知道他是在她叫到第几声时醒来的。
他起来,开灯,推开窗户,把头探出窗外,好像不知道谁在叫他似的。
“张早,帮我开门。”她的声音。张早没有看到人。
张早穿好毛衣和棉毛裤,走出房间,打开防盗门。他在客厅里等着。
女的进来。
“没事吧?”他问。
“没事。”
“那我睡了。”
“嗯。”
他小了个便,然后回了房间。在这期间,女的一直呆坐在客厅里。
张早躺下来,睡不着。
后来,他听到客厅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好像是脚步的移动声,这声音响了好久,不知道有多久,但他根本想不出来这是什么声音。他知道她一定是在做什么,但不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而且做了那么久。
这声音终于过去了,张早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在一团包括了摔东西、尖叫的吵闹声中醒过来。还是深夜。很明显,他们又打起来了。他穿好毛衣和棉毛裤,走出房间。


张早站在窗口,慢慢把外衣穿上。外面,在两幢大楼之间,是一片无人的院子。他好像第一次这样清清楚楚地看着一片院子。
他穿上了外衣。
对面楼房的五楼与四楼之间的通风口出现了一个人,他的正面、上半身,然后他转身,背部沿着楼梯下去了。在四楼往三楼的楼梯上出现他身体的中间部分,随着下降,他身体的上面部分一级级出现,但并没有出现一个全身,从这段楼梯中间的某个地方开始,下面部分被外墙挡住了。他往三楼走去,然后二楼,一楼。等待着底楼楼洞一扇绿色的门推开来,一个人走出来。这个人走入了院子。
等那人走出张早的视野,张早回身,向房间外走去。
他的朋友从另外一个房间里出来。
张早对他说,“那我等会就走了。”
男的点点头。
十几分钟后,两人一起出了门。出门前,张早看看躺在沙发上的女的(她面朝墙壁躺着,被子盖到了脸),以示和她告别。
清冷的中午,他们在小区里走着。走得很近,几乎是肩并肩。但没有说话。一辆汽车慢慢朝他们开来,快开到他们面前时,他们分别走向了车的两边。他走向车的这一边,他走向车的那一边。他们在车的两边慢慢向前走着,车子慢慢开在他们中间。在他们车过走子之后,也就是在车子开过他们之后,他们又走到了一起,肩并肩。
走到小区大门口时,外面的热闹扑面而来:来来往往的人和车,还有气味。热闹是有气味的,就像清冷是有气味的。
他们走进一家小饭店,点了两碗牛肉面。


张早在车窗后面看着他的朋友摇晃着走远了。每个人都得回到他的问题中去,每个人的问题他(她)都要自己去面对。好像他的朋友在走向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在前方等着他,它像一只怪兽张着嘴巴,他的朋友慢慢地走进了这张嘴,然后它闭上,将他吞下去。
公交车将张早带到了南京站。他买了四点十九分去上海的动车票。他要在车站里等上将近两个小时。他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要换成是平时,他会享受这段等待的时光。接下来,他会看看左右,仿佛是在告诉周围的人们,他要干什么了。他拿出一本书,他看书。在这里看书是最容易看得进去的。在旅途中的其他地方都不如这个地方。张早很愿意这样的地方或者说时候多一些,让他多看一会书,仿佛今天他四处奔走就是为了在这样的地方多看些书。
(每次出远门他总是会带着书,有时是一本,有时两本,有时是三本,但不会超过三本。几乎每次等他回来,他看的那本书仍停留在回来时的车站、机场等待的时候翻开过的那一页上,也就是说在旅途中的其他时候在两头的车站、机场之间他根本就没再看过它,而其他的那两本更是翻都没翻开过。他那好意思带四本。)
他喜欢这段等待的时光。一来他讨厌自己焦急地站在路边打的,无奈、恼怒地看着出租车一辆辆的开过去,有的明明还是空车;终于打上的后,一路还得默念着“快点,快点”,仿佛这样念一念,它就真的能快一点,但不管它有多快,在这样的时候它都不够快;而在一辆你觉得开得好慢的出租车上哪有心情看风景,即使是在同一条路上,每天的风景也不同,每当他透过车窗,看电影般,看道路与人流缓缓经过或是闪过他眼前,他看着它们,想着自己就来到了此刻,来到了这辆车子里,来到了这些道路与风景之间……他回过神来了,他对自己微笑着,再次让目光落到外面的景色之间,让它们在他眼中渐渐地清晰——可是在另一种情况下,他势必面临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冲进车站,赶在最后几分钟之前挤上车,还要向乘务员陪笑,难免有几次误了点,那时就会茫然地游荡在候车大厅里、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因为仿佛看到他的房间朝他背过身去,掩嘴窃笑,他也不好意思马上回去那里啊。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哪会有半点安宁。他不能接受自己是这个样子。只要有可能,每次出远门,他都会提前一两个小时到达那个将把它送往远方的交通工具站。他悠闲地等待在那里,那是一段尤其平静的时光,不是悬而未决,不是,好像在那时过去对他来说完全过去了,他已不再把它背负,而未来会在若干小时之后到来,不管是什么样的未来,他接受这未来在一个确定的时间之后到来,一个交通工具会把他带到它那里,现在他只需要度过这一段等待时间,他只需要度过,以他的方式度过,总是平静地。何况,这交通工具完全有可能在前往未来的途中解体,他何必急着奔赴这种结局。因此也不好说他是在等待,他没有等待的感觉。他没有未来。他已把自己交给了现在他在的这一时空。他其实多么希望人生中的每一时空都像是在这一时空。似乎悬而未决,其实平静。
他已没有未来。他看书,不时抬头看看窗外,那里有几架飞机,和蓝天,蓝天下一道山脉起伏伸展。他用头部勾勒着这道山脉的轮廓。然后他收回目光让它们落到书页上,接着刚才的句子看下去。直到他听到机场广播在呼叫他的名字。他一惊。(好像好久没有听到被叫全名了,几乎要站起来喊一声“到”,应该和读书时在课堂上老是被老师叫到名字有关,他有一种犯了错被当众揪出来的感觉,事实也正是这样。)
但是今天,沮丧的情绪占据了他。他感到冷,感到浑身上下不干净。他觉得这两个小时的等待太长了,他怎么可以为了省四十块钱就不坐高铁呢,他想要马上就见到Green,只有见到她他才会有安慰,他想去把动车票退了换成高铁票。他给Green打电话。Green没有接,过了一会,她打了过来,说她没听到,她很忙。他告知她他没有赶上二点多的那班动车,他要在八点左右才能到上海。她说她今天特别忙,可能要很晚才能来见他,他也不能睡她那里,她担心她妈妈会来。搁了电话后,他就更沮丧了。
他现在还想得起来这种沮丧,他感到刺痛,因为联系到之后发生的事情,而那时他却毫无预感,使他觉得坐在南京站里的那个自己更加地无助了。


他坐列车前往人生中一个接着一个目的地中的一个列车高高地奔驰在田野上这是开通不久的新型列车它的铁轨要高出原来那种火车的铁轨许多当你坐在那样的列车里目光接触到窗外秋冬季节平铺伸展的田野景色你会感到那里有一种特别的美这特别是由于高度的变化引起的在我们不按照平时的方式观看那些司空见惯的东西时它们就有可能会对你施加一种魔力虽然你的目光一开始无视逐渐它却将你从发呆中解放了出来以至于后来你就被完全吸引而那田野本身就是美的下午五点时分的天色笼罩着它赋予它统一的青灰色调在那也被结合进了一种干冷沉滞的氛围也许这也属于先入为主就算身处暖和的车厢你也能感受得到温度对于暴露在其下的万物的深刻影响而这特别的美堪称奇异这奇异并非什么稀有之物也不为个别人展现说起来这是什么样的一种奇异啊他被这一奇异的景象或者说是对于这一奇异的认识迷住了心随境转最终目光脱离了具象他发起呆来
不知不觉当他再去看车窗外时他看到的却是叠在一起的车厢里的人物和车窗外的景色外面明显已经暗了下来已经可以看到有些地方亮起了灯光就仿佛列车行驶在那里的田野上以那田野为背景他也看到了自己和他靠着的座椅他们悬浮其间然而再看这背景却又换成了车厢这两个背景视目光的注意可以不断变换前一背景时时在变后一背景变化甚少同车厢的一个乘客站起又坐下从外面的过道走过去了一个人不过其实很难作这样的区分车厢内和车厢外其实是一体被并置在一起呈现了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现象而随着天色的加深那田野就更暗了只有沿途的灯光清楚地显示了出来灯光也更密了同样投映在车窗上的车厢里的人物也更清晰了此刻车窗上的那个自己就共存于那车厢里的灯火通明和那田野上的点点灯光之中
碰到没有灯光的时候外面一片漆黑


他想在Green的住处附近找家旅馆住下来。有一家,就在她外面的大街上,离她住的地方太近了,如果她妈妈来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碰到。他站在地铁口,朝那家旅馆的方向看了一眼(黄色的外墙),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又累又饿,但他不想先找些东西吃,他想先订好房间,洗个热水澡,再去舒舒服服地吃点,然后在旅馆房间里等Green到来——中间是两次散步。
在眼前的这条街上看不到一家旅馆,这里是上海很好的地段,就算有快捷酒店、房价也不会便宜。他已经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走到了高架桥的下面,走了有一千多米。
在这路口的左边不远处是一家豪华酒店,它有一个在夜色中光辉灿烂的大堂,没有七八百是住不了的。他没有犹豫就往右边走去(好像左边的左边只会更豪华,而前方的地段明显更好),在高架下面暗暗的道路上走。行人在他身边来往着,他没有兴趣看他们一眼。他拖着自己身子走着。他拖着身子走,好像是说他走在他身体的前面,其实他几乎也没有意愿,他只是处于一种走的惯性中。
他走进一家快捷酒店。
大床房多少?
四百五。
有窗户吗?
没有。
他转身就走,心里好气愤。他想要找到一间性价比好的房间的愿望就更强硬了。
他继续走了又有二十分钟。他真的累了。而这样的时候,他也不会想在路边随便找个地方坐一下,他一定要找到一间合适的房间、一切安顿好了,他才愿意休息。
一条小巷口亮着一块小旅馆的招牌。他往狭而脏的小巷深处走去。他对这条小巷的印象好差,他觉得这一趟肯定又是白费时间,他还是走了进去。
一个中年妇女带她去看房。暗淡的灯光笼罩着一个小小的房间,床单和被子显然洗过无数次、已经变色变形,墙上分布着一块块湿湿的污迹,住在这里,会让他产生一种逃犯的走投无路的心情(但不会有安慰他的悲壮),他这么呆上一会、看了一眼就已经有了,而且也要一百多。他默默地离开了它。
他站在黑乎乎的路上,在手机网络上查找着附近的旅馆,发光的手机屏映着他的一张脸。


他坐在被窝里,等着Green到来。现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Green还没来,就快要来了。他打过她电话,那时她说她刚忙完工作的事,她很累,如果来他这里睡的话,还得回家拿洗漱用品什么的。听她的口气,她今晚是不想来了,她还说她来了也不想做爱。他不接话。电话里出现了一阵沉默,然后他听到她语速很快地说,我来吧我来吧。她搁了电话。
他的目光对着被子上一本书封面上的头像。这张头像占据了大部分的封面。这是张满布皱纹(额头的那几条尤其鲜明)的外国人的脸,目光紧盯着前方的什么东西看。这本书他已经带了一个多月了,这张脸,一路上他看了又看。它也吸引着他看。一张写着孤独、痛苦和一条道走到黑的脸。他觉得亲切,像是看着自己的老年。
当敲门的声音响起时,他的目光从这张脸移往了门的方向,仿佛他没有反应过来他等待的人到了。


他开门,她进来,他看着她,但她只看了他一眼,就看向了别处,似乎对他这段时间以来的变化没有多大的兴趣,或者是在回避着什么。他终于见到了她的安慰让他忽略了她的反应。他关上门,在门背后抱住她。他想念她,如今她就在他的面前,只有紧紧地一抱才能让他的想念得以着落。
同时,他的阴茎勃起来,顶着她。在他们分开期间,他在青岛和一个女孩做过一次,但是那样的做爱带来的满足没法和Green做爱比,那只会使他更想要来到Green身边、和Green做爱。
他吻她——这些都是他们再次见面时的基本程序了,先是拥抱,然后接吻,热烈的程度自然和想念的程度有关,想念的程度往往和两人分开的日子长短有关。今天,他奇怪地感到Green好像在躲避,感到她的嘴的抗拒。这种奇怪的感觉只是一闪而过,随后她也伸出了她的舌头。但她只让他吻了一会,她说她累了,“能别这样站着吗?”
他回到床上,等着Green洗澡、洗漱后过来。
她洗了很久。中间,他拿起书来看了几秒,随即又看着毛玻璃后面卫生间里Green朦胧的肉体。他迫不及待想要进入她,这就是他爱她的主要方式。她曾经兴奋这样的方式,后来,她开始对此表示怀疑,认为他就是想跟她做爱,他只是爱她的身体。他无语。在他看来,爱情,不就是比较强烈的性吸引吗?我爱你的身体胜过爱别人的身体啊!
现在,他一心等待,他没法在这样的等待中做任何别的事。


他把Green粉红色的小内裤贴在脸上,闻着。
“现在我不想做爱。”Green说,她光光地站在床前,然后把T恤穿了起来。
“你怎么了?”他把她的内裤放下。
“我累了呀。”
“我是说你在赌气,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啊,我累了。”
“那你好好说啊。”
“你就是想做爱。”
“我想做爱不还正常吗,这么多天没见了,你不想吗?”
“但我累了。”
“那你好好说啊,你赌什么气,莫名其妙。”
“你肯定还是要和我做爱。”
她上了床,在他旁边躺下。
“做吧做吧。”她说。


“给我口交。”他说,他有点赌气。
他以为她会说她不想动,但她没有,她翻过身来,进到被窝里。
她草草给他口了几下。
一开始她没有湿,他没等她湿就进入了她,进入时她皱了皱眉头,大概是有点痛了。
很快她也就湿了。
他喜欢她做爱时的叫声,那就是他喜欢的叫声。他对这叫声一定是有点迷恋。他也喜欢她身体扭动的样子,她的表情,她在做爱中的种种反应。他喜欢她和他做爱时她的一切,他对这些都迷恋。他在和她的做爱中获得了那么多的快乐,她也是一样的。
她叫着,叫得那么动听、不由自主,然后她加速,让高潮来到,趴倒在他身上,紧贴着他。他抱住她。他的阴茎感受着她阴道内部的跳动,他抱着她,他们相互抱着,一起静静地感受这跳动。一下一下,两下之间有一个间隔,这间隔会越来越长,直至这跳动不再来,消失。有时,在长长一段间隔之后、在他以为它已不会再到来时,又会来上一下。这跳动奇妙,性感,又好玩。他们总是会等待,等待着,不想错过每一次。
有时候,



他射在了她里面,这两天是她的安全期。他从她的身体里抽出来。他一离开她的身体,他此前生的气就又回来了。而她拿餐巾纸擦掉流出来的精液后,也背对着他躺着。
他们都不说话。
他想问问她到底怎么了,但是生气控制着他,这生气让他不愿意理她。他在开口质问她还是继续生她的闷气之间斗争着。他也等待着她来抱住他,他越等越生气。
“你到底怎么了?”
她不说话。
“到底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难道你不想我来吗……你说话啊。”
“现在我不想说,我累了,我想睡觉了。”
“什么你不想说,你不想说什么。”
“明天说行吗?”
“你是不是喜欢别人了?”
“明天说行吗?宝宝。”
“啊,你真的喜欢上别人了。”
他突然什么都串连了起来,他明白了过来。他身上一阵发麻。
“宝宝,你喜欢上别人了啊。”
现在,她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挑衅地说,“嗯。”
但他突然哭了出来。她没想到他会是这样,她赶紧抱住他。
“宝宝,你别这样,对不起,宝宝,对不起。”她说。
他哭着。然后他沉默。
“你和他做过吗?”他问她。
“没有。”
“接过吻吗?”
“接过。”
“到底有没有做过?”
“没有。”
“你给我说实话。”
“做过了。”
“好啊。”
他看着天花板。
“你喜欢他是吧?”
“嗯。”
“喜欢得想离开我了。”
“宝宝。
“喜欢我还是更喜欢他?”
“宝宝,你是不一样的。”
“不用担心我会难过,你就说你更喜欢谁,你想跟谁在一起?”
“我不更喜欢谁,我只是想换一种生活方式,我不想跟你再这样下去了。”
“好,我明白了。”
他背对着她躺好。
“宝宝。”她说。
他不理她。
“宝宝,我爱你,但我真的累了。”
“我们分过很多次手,都没有分掉,这次你是下定决心了。”
“是吗?”
“一个人只会在爱上另一个人后,才会真正离开。”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但我还是爱你的,那个人只是正好出现。”
“你别这么说,你还是去爱他吧。”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我就不能喜欢别人了吗?”
“你可以啊。”
“你不是真这样想的。”
“我怎么想重要吗,我要你再不要见他,你做得到吗?”
“我不知道,我也很迷茫,这是真的,宝宝。”
“没想到,就这么几天,你就跟人家做过爱了,而我呢,像个傻逼那样,到处晃荡,想念着你,还真相信了你,以为你很忙。”
“那几天我是很忙。”
“你就别跟我说这种话了,你不让我来见你,不就是怕打扰了你们?”
她无语。
“你们有戴套吗?”
“戴,能不说这些吗?宝宝。”
“没想到你会这样骗我,你喜欢他什么?他是谁?是和你一起参加那个项目的?”
“嗯。”
“就是说这段时间每天你们都呆在一起。”
“差不多吧。”
“他做什么的?”
“他也是学艺术的,我们背景一样——”
“哈哈。”
“你笑什么?”
“我们背景一样,哈哈。”
“宝宝。”
“操你妈的背景。”
“宝宝。”
“滚,滚。”
“你为什么要这样?”
“滚吧滚吧。”
几秒钟后,她坐起在床上,开始穿衣服。穿上T恤和毛衣。
“躺下。”他说。
她脱掉T恤和毛衣,躺下在床上,仰天躺着。他侧身躺着。
“你要去找他吗?”
“不去。”
“晚上肯定跟他在一起吧?”
“是。”
“跟他在一起的都不想来见我了,你不错啊。”
“宝宝,我们别这样好吗,这些年我跟着你也不容易啊。”
“我没觉得你有什么不容易的。”
“你这样说,你就太坏了。”
“我一直在离婚,你还要我怎么样?”
“但你没有离掉,我等过你的。”
“我一直在离不是吗?”
“你是在离——”
“我一直在离,离不掉是因为不想逼人太甚,而不是在犹豫不决,想脚踏两只船,毕竟人家还爱着我,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只能指望她自己下定决心,而你那些傻逼朋友,她们懂什么。”
“她们这样想也很正常。”
“我告诉你,她们家里有一个比我烂上十倍的男人,她们离不开,她们把对自己无力离开的男人的怨恨转嫁到我头上了,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但是这件事跟她们没关系啊。”
“跟谁有关系,跟那个男的有关系。”
“也不是,这个男的,只是正好出现。”
“正好出现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喜欢他吗,不是迫不及待和他干过了吗?”
“你为什么老是要这样说,你为什么?”
“不就是这样吗。”
“我说了,”她一下提高了噪音“他不重要,我只是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行不行,我想换一种生活方式,而这个人正好出现了,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啊?”她哭了。
“你变了。”
“我没变,没变。”她哭喊着。
“你他妈轻一点。”
“我没变,没变,你就是知道怎么伤害我,我没变,没变。”
“也许这些年你确实很委屈,但是说到苦,我比你苦上一百倍,我只是没有说出来,我和谁说去。也好,你现在终于解脱了,老是在这样处境中,我们都快要坏掉了,我祝福你。”
“宝宝,你别这样说,你别这样说。”
“我们从今往后就没有关系了,我知道这次是真的分了。”
“宝宝,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是不一样的,我们是不一样的。”
“一样的,没什么不一样,以前你认识了我,和你前男友分开了,现在你认识这个人,和我分开了,都一样的,不过,还是谢谢你跟着我这么些年,我谢谢你。”
“宝宝,你别这样啊。”
“我只是有点痛心,我们就快要在一起了,却出了这样的事,但好像事情都是这样的,哈哈。”
“宝定。”
“都是报应,我怎么对待过我妻子,现在轮到你来怎么对待我,挺好挺好的。”
“那我也会被报应的。”
“你不会的,你是个好女孩。”
“宝宝。”
“只是没想到就这么几天你就和人家干了。”
“宝宝,我也很难过啊。”
“你难过你他妈还干。”
“我真的很难过,宝宝,我没骗你,这么多年我只和你做爱,我也好难过,我觉得悲哀啊,我根本——”
“你们干过几次。”
“不说这个行吗?”
“到底几次?”
“两次。”
“哈哈,你既然难过,你为什么还跟他干第二次?”
“宝宝。”
“你说,你为什么还要干第二次。”
“你又来了。”
“你说啊?”
“我不想说这个。”
“那你也好意思说难过、悲哀?”
“那时我真的难过啊。”
“不还是干了又干,也许还不只两次吧。”
“我真的讨厌你,你又这样了,我讨厌你,我下定决心了,我要离开你,哈哈。”
“你离开吧,请你以后别来找我,有一天,当你看到别人表露出觉得我好的时候,你会有说不出的后悔的,后悔现在这样放弃了我,有些人希望我们分开是因为她们感觉到我的好,不想让我在你身边。”
“那我不要你的好了行不行?”
“行。”
“我也不会来找你的,你放心吧,你不来找我就行了。”
“哈哈,很好,分手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哈哈,哈哈。”她哭着笑着。
“真没想到你会喜欢别人!”


微微白光从没有拉密的两边窗帘之间透照进来,外面已经是清晨。
张早看着身旁熟睡中的Green。
他坐在床上,低着头,久久地看着下面的她……她从一条长长、灰白的路上向他走来,那就是她,她慢慢地走着,旁若无人、在她的道路上。随着她的走动,这路在她身后越来越长,弯弯的延伸开去,成为背景。而她离他越来越近,忽远忽近,有时远了开去,有时又近了回来,同时,她的脸清晰又模糊又清晰。然后,突然,这张脸不再飘忽,清清楚楚地来到了他的眼前,他只要伸出去就摸得到它了。
他看着它,这张脸,它不知道有人在看着他,它看着前方,好像正在犹豫,“接下来我该往哪里去?”
这张脸好奇,专注,骄傲,多疑,歇斯底里,少女,bitch,温柔,紧张,忧伤,表演,执着,现实,冷酷,无助,“我们的背景不一样”。
他想轻轻地碰一碰它。他觉得通过这样的一碰,他就算是和她真正告别了。可他伸出去的手在它上方轻轻抚过,又收了回来。


你这是在千方百计地试图挽留她啊!


(2014年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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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19 17:35:13 |只看该作者
读着不断感觉你的这一类写作已入化境,乃至有时还显得大巧若拙或者说是已不依赖于巧,有着“就这样子了吧”的随意、冷淡、放下等等,除了在最后旅店里那部分,估计是最难以解脱的一部分所以还多少有点黏有点冒火但正是这样小说有了一股终于到来了的强大真气。还有结尾这一句太好了。说来说去都觉得无可挑剔。但是作为忠实读者太熟悉你的“这一类”小说了——完全为你的个人经验所包裹起来的这种小说,真的很想看到你的另一种面貌因为一直觉得作家的强大也体现在总能给人提供陌生的一面。或许这也纯属我的个人兴趣罢了啊,你有你的写作思路的,等待下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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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屠  好的。接下来我写长篇。  发表于 2014-4-19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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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0 22:58:03 |只看该作者
倒数第二段,在路上走的那部分,那种延续出来的质感,灵敏的冷淡,奇妙的忧伤,似乎有着与此类似的无数镜头,但明明白白的,在这里,就是在这里,达到了它的独一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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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1 10:16:02 |只看该作者
粗读了一遍,仅说我的个人感受。
小说的开始,我的感觉不是太好,虽然你的小说一直是这样,就是这么开始的,很迂回,绕圈子,不愿意让人知道你的目的,要么一开始就没有明显的目的(这种可能性比较小),我的感觉不好不是基于这些,是我感到了一种固执,强烈的排斥感,虽然没到固步自封的程度,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不知道之后会怎样,所以就一直读下去,读的时候我就想,你真是个固执的作者,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你的痛苦,减轻你的痛苦,但又明白这样会让自己更痛苦,所以在不断的进退防守和攻击中绕圈子(别人的作品我没感觉到这样,也可能是接触的少),你太明白你自己了。你喜欢直接,却总选择这么迂回的方式,用迂回来表达你的直接成了你的唯一方式,说“唯一”,是你的固执给我的直接感受。如果感官进入了麻木阶段(这是必然的吧),你的迂回期势必要更长,这不再是种技巧上的控制,虽然从技术上来说,可能已经没有多少改进的空间了(原谅我擅自猜测作者的感觉)。
幸好,至少在这个小说中,Green的出现拯救了你,我觉得你还是绕了出来。关于Green的部分,是不受控的,说不出来为什么,但我的感觉一下子好了起来。
我的感觉就像这句“微微白光从没有拉密的两边窗帘之间透照进来,外面已经是清晨。”
最后我想,你现在需要的不再是短篇,而是长篇了。
短篇于你容易变成泥淖。至少现在,应该是这样的。
原谅我的话中那些不合时宜带着严重个人倾向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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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1 13:01:47 |只看该作者
因为手机上字小眼累,差不多从第二部分我才进入阅读状态。

驾驭题材的能力非常好。对话虽然似乎要落套了(从内容上)但最终没有落套,在某些段落(抱歉我手机,不回去复制了)我曾觉得可能会导致轻逸略过(如上次那篇)但后来没有。倒数第二段如Juneau所评。

八卦党话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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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2 15:35:26 |只看该作者
江冬 发表于 2014-4-19 17:35
读着不断感觉你的这一类写作已入化境,乃至有时还显得大巧若拙或者说是已不依赖于巧,有着“就这样子了吧” ...

可以这样写上一批,一个写作者不一定非要提供新的东西,保持诚挚就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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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冬  那也是的。让变化自然发生吧。  发表于 2014-4-22 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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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2 15:35:51 |只看该作者
Juneau 发表于 2014-4-20 22:58
倒数第二段,在路上走的那部分,那种延续出来的质感,灵敏的冷淡,奇妙的忧伤,似乎有着与此类似的无数镜头 ...

生离死别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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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eau  啊这个词太伤感……  发表于 2014-4-22 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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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2 15:45:40 |只看该作者
是该写长篇,那对话怎么读出海明威的味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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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2 15:50:41 |只看该作者
乙左左 发表于 2014-4-22 15:45
是该写长篇,那对话怎么读出海明威的味道来了

海明威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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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2 15:51:04 |只看该作者
西维 发表于 2014-4-21 10:16
粗读了一遍,仅说我的个人感受。
小说的开始,我的感觉不是太好,虽然你的小说一直是这样,就是这么开始的 ...

你总是话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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