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柏仙妮 于 2015-12-14 07:26 编辑
在安全地带忽然跳伞 文/柏仙妮
夜里我抬起头,便碰到母亲黑黝黝投向窗外的视线,带着难以言说的冷静和清醒。我习惯性地闭上眼睛,假装自己一直睡着,却在透着一丝明亮的黑暗中,凝神倾听母亲轻微的呼吸声,慢慢地,又睡着了。 清晨我再次睁开眼睛,母亲已不在身边,楼下传来蹑手蹑脚的声响,我知道她在为我们烧早饭。天还不是很亮,晨光掠过对面略高于我们的建筑物,被截了一半,可同样是半截子的光,晨光却可以壮人胆。我一跃而起,光脚跑到窗口,盯着对面逆光的建筑物。灰白色的砖墙房,四四方方,从背面看筑得很结实,黑色的铁门在前面,朝着阳光,从上往下,上着三把大铁锁,我大伯,我父亲各执一把锁匙。祖母去世后,父亲兄弟俩人早就分了家,就那幢祖屋没法分,它需要两人共同修缮维护,看似共有财产,实则相当于共同债务。 这时,父亲出现在房间里,照例带着一宿未归的酒气,他朝我咧开嘴笑着,乐呵呵地叫我好儿子,一边抽开自己的皮带,往床上歪歪一躺,瞬间就打起呼噜。我站在原处瞧了一会儿,轻手轻脚走到床边,用手摸摸他的上衣口袋,从中掏出一枚硬币,藏入自己的口袋,便下楼吃早饭。 饭桌旁,我谨慎地面朝门外坐着,以防错过投石问路的林科他们。只要有母亲在,他们就不敢大咧咧地跑进来找我。他们在我母亲面前不自在,比平常更笨手笨脚。他们的母亲不识字,更遑论讲《姆指姑娘》《小红帽》这样的故事给他们听。母亲出身官宦人家,受过西式教育,据说与父亲一见钟情,自愿下嫁给家徒四壁,身无长处的父亲。 很浪漫的一段传说,在东琼岛这一带传的沸沸扬扬。每回我听到有人提起,却觉得别扭,怀疑他们在故意嘲笑我,用我父母的身世来编织一段与他们无关的故事借以调侃,打发无聊的时间。 我已经在餐桌旁挨了一个小时,真是不错,母亲一直低头想着心事,偶尔抬头望望门外,她总是这样心不在焉,除了夜晚,我很高兴,她总是这样心不在焉。她经常也很关心我,我也很高兴。 父亲在楼上咳嗽,先猛地一声,看似很急促,越咳越轻,音拉着很长,像从喉咙口里挤出。 母亲和我都坐在那里倾听着。我听林科他们说,醉酒的人事后总是很容易渴。我不明白为什么。 “你怎么还坐在这里?”母亲问我。 “妈妈,一个人喝了那么多酒,为什么还会口渴?” “因为酒精会导致身体排尿增加,严重脱水。”母亲的目光转为严厉,“一个人喝醉了酒,第二天就会头疼,浑身无力,还会让有害物质沉绽在肝脾之处,等在那里损坏你的健康。经常喝醉酒的人往往不长命。一个聪明的孩子绝不会干喝酒这样的傻事儿。” 我真后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我让自己坐着不吭声,就像平常做错事时的模样。父亲又在楼上咳起来,这回我们都不大在意。 母亲的劲儿过去了,目光转为温柔,“你要么出去找你的朋友玩玩,要么就去做功课,干坐在这里做什么?” 我不能告诉她与林科他们之间的暗号,不得不装作兴奋的样子出门。 我跳到大太阳里,沿着硬弯弯地青板路,跑了起来。我无处可去,绕着青板路来回跑了两圈,出了一身汗,我正打算跑第三圈,听到有人在叫我。 “嗨,你在干什么?”林科他们站在我祖屋门前的那片空地里,他问,“林克,你一个人傻跑些什么?我们在这里一直看着你跑来跑去的。” “你怎么不叫我?” “我们朝你挥手了,可你没有看到。” “你应该叫我。” “得了,别傻了。”林科不耐烦地说,“你到底要不要玩?” “今天玩什么?” “我们来冒一回险,来冲破这一座城堡。”林科指着祖屋说。 “里面都是书。没什么好冒险的。” 母亲睡前给我讲的故事里,据说有很多都在祖屋的书里。我并不太感兴趣。 林科说,“总还会有其他的东西。” “再没有别的了。” 林科不相信我,他带着其他人去了祖屋。我一个人又开始跑起来。 像那样的傻跑只发生在我的童年,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自己也给忘了,但肯定距离现在至少有十年的光景。现在我一般都双手插在兜里,目视前方,稳妥妥地往前走去,看到坐在槐树下光着膀子纳凉的林科,也不会激动地跑过去,只是用笑了笑来示意打过招呼了,继续走自己的路。倒是林科,经常还会站起来,热情地问我近况如何,说现在是捕鱼的淡季,很想外出打点零工。捕鱼这个行业对他来说,永远都是淡季。他还会向以前是我们的祖屋,现在已成东琼岛唯一一个图书馆的方向指了指,说,他经常会去那里看看书。我知道他想向我表示他还识字。 “里面的书还真多,真好看,你真应该去看看,我真没有想到它们会有那么多。” “我们学校图书馆的书更多。” “不可能,那里的书最多了。” “你又没有去过我们学校的图书馆。” 我不以为然地耸耸肩,用这种方式折辱了他,也折辱了我自己。他悻悻然地退回到槐树下,我继续赶我的路。 我不想与人谈论我们家祖屋的事,它突然被政府收去,是在三年前。他们派了人来直接用斧头劈开那三大把铁锁,此外,让它一切都保持原样,只在门楣上挂了块木牌,上书:东琼岛图书馆。就这样,东琼岛图书馆正式开张了。而我们家的祖屋,在它坚守了二百年后,似乎完成了它的使命。 对祖屋话题的敏感,不知是来自母亲的遗传还是影响,许多事情没有弄清楚的欲望。只记得母亲下葬前的一个小时,我饿的慌,趁人不注意从厨房里偷了一块薰肉,躲在房间的门外偷吃。那津津有味的吃相我自己仍然还记得。 这是母亲除了神经质外,影响我的另一件好事。她说,林中,任何时候都别让自己饿肚子。她不止说说,还身体力行,在父亲举行葬礼的前后,我们娘俩都躲在房间里吃汉堡,每人都吃了一对鸡腿,两块汉堡,那一天两人等于吃了八个汉堡,八个鸡腿。 “妈妈,你不是说汉堡是垃圾食物?” “平时不能吃,今天不能不吃。” “我不明白。” “你记得,任何时候都别让自己饿肚子。” 林克吃着鸡腿,心里挺快活,他甚至能感觉到母亲也有一种豁出去的阔气,他想,母亲也挺快活的。 母亲快活的日子不多。他真巴不得还有两块鸡腿。 父母是合葬在一起的。我只能这样做。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不太特立独行,按良心办事的人总是要特立独行。他们的墓地就像在乱葬岗里,一年拜祭一回,杂草已没了腰,我不相信他们安眠在里面,摸着冷冰冰的石碑,我想母亲能懂得我的幽默。她从不认为这一小块土地能安放得了她。 墓碑的背后有一条捷径,下一个光秃秃的缓坡,就到了矮树林的入口,一进林子便可以闻到夹生潮湿的味道,地下是成堆的落叶,踏上去后就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许多小孩走了一半,挑了棵显眼些的老树,在上面刻下自己的名字后,便落慌而逃。于是,林中那片空地,成了情侣或偷情人的好去处。他们自带了塑料布和熟食,就可以在那里厮混一个下午。若是撞见的另一对是熟人,彼此也不必打招呼,在空地边缘往林子里一钻,出了林子谁也记不得这件事了。 我在林子里转了好一会儿,就是找不到那棵刻有自己名字的树。也许它被雷击中被烧焦了,也许它被人砍伐成木料了。我真希望能找到它,我真希望走进那片空地时还能撞到什么。撞到什么都好。 穿过那片空地可以看到一条较为空阔的路通往林子的出口,这边的林子也整齐许多,不再到处都是乱丛杂树,出口正对着一幢红砖房,我看到大伯正站在蕃篱里整理花盆。他看见我抬了抬眼皮,停下手中的活,向我打招呼。 “你回来啦?” “我回来拿点资料,这就要走了。” “看见林科那小子了吗?他天天都坐在那棵槐树下。” “打过招呼了。” 这会儿林克并不太恨他大伯。大伯抢不走他的母亲,在母亲生前,林克就已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一开始,他有点惊慌,最主要他不爱做选择,他眼里总会出现父亲醉后的情景,这些也不是他所爱的。然后便开始琢磨大伯和母亲的事。大伯比父亲可靠,他像个男人一样承担家事,母亲与他在一起也许能感觉到踏实,手头也会宽裕些,林克强迫自己去承认这一点,只有承认事实以后,才能挖掘出更多的事实。 他在母亲的病床前提到过大伯,那时她病的快不行了,口齿不清,想喝口水都要费劲地讲个半天,头脑却很清醒。他提到大伯的名字,她的眼神清亮而温柔,伸出嘴唇吻了吻他的额头,微微笑着。 事后,他明白,他早就明白了,只是想证实一下。 现在倒是他大伯想跟他谈谈他的母亲。林克越过那道蕃篱,站在他大伯身边,他也希望有人能跟他谈谈他的母亲。毕竟,他对他母亲知道的太少了。 大伯在木盆里洗了手,搬了两张椅子放在蕃篱旁,他们一人一边坐下,林克有片刻的好奇,却不激动,关于他的母亲无论大伯想谈什么,都不会更接近真实。 大伯开口谈,谈得是林克的父亲以及他们的家族。林克这才注意到,从这里往下望,可以看到东琼岛图书馆的一角,也许是因为他是坐着的,眼野的角度不大,“图书馆”三个字斜侧地露在那里。 “你曾曾曾祖父看到这种情况,不知会怎么想?”其实大伯也闹不清楚祖屋是哪一位祖先建立的。据说传到他们这一代时已传了7代。 “筑一间藏书阁是个不错的主意。”我心不在焉地说。 “不错,不错,至少兄弟间有了共同的遗产,比别家的兄弟都更亲睦些。” “这么说咱家的哪位祖先是很有文化的。怎么我的祖父却好像不大识字?”其实我父亲他们兄弟仨人都不怎么识字。 “那是因为我曾祖父也不识字。”大伯心安理得地说。 东琼岛的人大多捕鱼为生,不识字不足以让他们觉得羞怯。我搞不清楚为什么我的某位祖先会突然产生筑一间藏书阁的想法,并真的如愿以偿。话说回来,他干得挺成功的。除了潮气有点重,搁在底层的藏书因为潮湿而有些走样外,其余的都珍藏完好。现任图书馆馆长对此很满意,让斧头打开那两扇铁门时,他对数量的希翼不超过全部藏书三分之一,对质量的希翼那就更少了。 “全部的藏书跟新的一般,仿佛从没有人翻阅过。”他奇怪地说,“难道从没有人看过这些书吗?” “也许吧。我只记得那两扇铁门永远上着三把锁。”我耸耸肩,含糊其词。图书馆馆长是从岛外招聘来的。看他对我们家族的藏书量那么膜拜,出于羞耻,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祖辈们也许都是不识字的。 这次我趁机把图书馆馆长的疑问告诉大伯,顺便也想解决一下我自己的好奇心。 大伯笑得有些得意,他说,“林克,这事没几个人知道。我连林科都没有告诉过。我们家的藏书阁自从建成以后,就一直是锁着的,谁也不能踏进藏书阁一步,包括林家的子孙。” 我大为惊奇,“没有人进去过?” “没有人。” “为什么?那我们还需要藏书阁做什么?” “谁知道呢。” “这太不合常理了。” 大伯说,“无所谓。我们就这么办。” “也许有人偷偷进去过,只是没有被人发觉。” “如果你仔细观察过那三把大锁,你就会知道你的推测毫无根据。” “你确定?” “再没有更确定的了。” “所以现在这种情况也不赖。” “十分不赖。”从大伯的脸上我看得出他的开心是真实的。他因摆脱了藏书阁而又不用承担任何内疚而开心。 大伯知道林克知道那件事。他在树林里撞见他们的时候,大伯也看到他了。有一段日子林克总是钉在母亲身边,大伯看到他便避开了。母亲死了,大伯对他又亲热起来,他仿佛又回到某种位置里。
辞别大伯,林克往坡下走去,身体里有一种奇怪的飞翔感。他向后微微仰着上身,保持住平衡,先是走两步,接着跑两步,又以下坠的姿势缓冲冲力,一小段路程之后,他的心境平稳了,脚步也平衡了,他慢慢开始往下跑了起来。他坚持让自己保持在一定速度上,他怕一停下来,就走不到坡下,卡在斜坡上显得很胆小,还不如一早就选择走阶梯,快到坡底时,由于下冲力太猛,一时没来得及躲开便踢上一块小石头,他失去重力,重重滑倒在土坡下,疼得龇牙咧嘴,好一会儿都爬不起来。他摸着擦伤的手臂,心里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你为什么不问问你大伯?”安安帮我用碘酒擦伤口时问我。 “我不知道哪一个问题应该摆在最前面。我还没有决定好。” “就因为这样?” “是的,就因为这样。” 安安说,“你夜里还会莫名醒过来吗?” 我说,“我现在不怕黑暗了,我想以后也不会。” “你只是不怕熟悉的黑暗。” 安安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很多事,这并不意味着我已把她当成我唯一的女朋友,总得有个人分享我的秘密,正巧安安又是那种特别通情达理的女孩。 安安又说,“所以你原谅他们了。” 我很奇怪,我说,“这里本来就不存着需要我原谅的事。” 像安安这样热情开朗的女孩,背地里很少关注别人的私事,当面谈论时却很会刨根问底,也许她关心我,就把我的事当成她自己的事。 “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我母亲从没有背叛过她自己。” “林克。” 我突然不能忍容安安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待这一切,我编了一个故事,“我母亲只是想看看藏书阁里的书,为此她才嫁给了我的父亲。” “什么?” “我母亲嗜书如命,她听说我们家有一个无人能进的藏书阁,为了能看到那些书,她亲自设计了与我父亲的邂逅。” “可你刚才不是说,没有人能进藏书阁。” “悲剧就发生在这里。她进不了藏书阁。”一开始编故事,就只能编下去。 “她也没有进去过?” “没有。” “那她跟你讲的那些故事?” “是她自己编出来的。” “所以她含怨终身,郁郁而终。”安安是个想像力丰富的女孩子,她主动帮我完成了故事。 “这里面所有的人都只是悲剧里的一个角色。” “包括你大伯。” “是的。” 安安沉默了一会儿,仿佛进入某种冥思,突然又开口说道,“悲剧的重点还不在这里。” “在哪里?” “藏书阁变成了图书馆,现在谁都可以进去了。” “我母亲并不知道。” “我真希望你母亲能够复活。”安安喜欢峰回路转的故事。 “但愿不要。” “林克,这样她就能够实现她的愿望。悲剧就会变成喜剧。” “但愿不要。”我重复。我想这也会是我母亲的愿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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