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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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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在读倪湛舸的诗,深受震动,于是想破例写两行字。
我尚未读她的小说与随笔,是她分行的语句首先飞矛而来。在所有文学评论中,诗歌评论尤其困难。诗本身已是语言的极限,几乎已言不可言之物,在那个边界上,你还想怎样?除非把评论写到诗意的地步,否则总不免煞风景。但我还是想努力伸出手指,说:你看!——当我盛赞这个光芒逼人的作者时,有几个朋友说,没有觉出她的文字好在哪里。对艺术感受不同,这很正常,但也许沿着我手指的方向,能够多几个内心棱镜折光。
由于对文学与文学史的无知,我很难做正规的文学评论,我几乎总是是被空降到作品里,毫无文学史的语境,纯靠着内心感应,看作品是否恰好发出我内心的波长。这当然大大地限制了我可能的欣赏范围,但是事已如此,一天两天也补不回课来。我只能暂时存身于这样残废的审美体系,试图用受阻障的语言,折射一些光线的片段。说话之前先做个交待,请看客们谅解这种“先天的”狭隘。
我与倪湛舸的知识背景肯定是不匹配的,我多年来浸泡在纯理科的公式、仪器、与瓶罐药品里,靠业余的一点时间钻的是音乐与艺术史的地洞——一个业余趟水的工匠;而她则在文学与宗教、哲学间穿梭,是学者和诗人。我的世界相对比较可触摸,而她则从文本到文本。文字如何能穿透这壁垒,也许靠的是虚无中同一种挣扎。人的生命形态固然千差万别,但真正试图穿透它的人却只面对一堵终极的墙:死亡。L’angoisse d’être,这是我从她的每一首诗里读到的。
倪湛舸有不少诗都像情诗,但不同于一般的情诗,不说“我爱你”,而是问:“我们如何能面对?”面对什么?爱情,爱情无奈的消亡,但同时也是整个生命滴水的过程、水滴的穿心而终归蒸发得无影踪,这样苦痛后而虚无,又因虚无而苦痛,面对“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孤单地死去”,而面对它时,我们往往失语:“就是这样没错我还有什么话说”(《Oh Horatio》)。
这样的情诗是写给整个生命的,就像有人能在一次爱情里演习大部分人生。比如这首《双栖》:
我的耳朵是一对花瓶,深埋在身子里,
插满了受惊的靛蓝、深紫、和金黄。
我穿过午夜的长廊,像一支就要熄灭的焰火,
在你的手上。可你还说冷,你咬着我的耳朵,
像要吹开杯沿上那些倏忽生灭的气泡,
去探望幽闭内壁上的倒影,你自己的脸庞。
我们还能做什么?就这样守着彼此,
守着两根绳子打成的死结;双手下垂,
再也不做任何抵抗:像雨进入湖,或土,
像旧衣裳从椅背上滑下,当屋里堆满空的画框。
“天冷的时候,我画潮水……”——你说
“睡眠里的潮水是一张嘴,长满尖利的牙。”
瓦砾和灰从天花板上坍塌。你还在睡。
经过了那么多年,你变得虚弱,像一丝细水,
却再也不能,不能灌进被污垢堵塞的瓶。
我们深重地驼着背,当潮水又一次涨起,
我们如此深重地渴望屈服,像墙上被敲弯的钉子,
为了悬挂一幅画,多可怕,那里的美与和谐。
这个人,生命是焰火,亮的、烈的,而耳朵的花瓶里,生命的各种颜色居然是“受惊的”,因为一切都稍纵即逝。相爱的人在对方身上寻找自己的倒影,并竭尽全力去保存那稍纵即逝的爱情,可是却是“守着两根绳子打成的死结”。一个人将自身将熄的焰火放入另一人的手中,可另一人却不能感到温暖。而反过来呢?另一人“变得虚弱, 像一丝细水/ 却再也不能,不能灌进被污垢堵塞的瓶”。于是他们“ 不做任何抵抗”,不是不抵抗爱,而是不抵抗爱的死亡,而爱的死亡又与生命的老去同一。生命要面对死亡,“像雨进入湖,或土/ 像旧衣裳从椅背上滑下”。这些意向,有些跳跃,但又有内在的线连着,它们非常精确。
在某个隐秘的底层,诗人或许还是一个柏拉图主义者,所以即便生命被“敲弯”,(被敲弯,这是很受了些摧残的),还固执地要去“悬挂一幅画”,要那里的“美与和谐”。你可以理解这幅画为理想中的爱情,它要求你“深重地屈服”,但还可以更广阔一点,那是被你认作生命价值的东西,比如说,爱与美,这些在现实生活中总不能完满对应的理念——“屋里堆满空的画框”。所有这些理想,要求你屈服——什么是屈服?它要你放弃自己,去受苦,“天冷的时候,我画潮水… 睡眠里的潮水是一张嘴,长满尖利的牙。”愿意为明知不能实现的理想受苦,愿为玉碎,这种屈服恰是世俗意义上的不屈服,正如《挽歌》里,“我听见盛满水的玻璃杯被打碎:我要,我想要这美!”
柏拉图主义者在绝望中行走:
《梦游》
我的脚里曾经有个活生生的东西,天亮时,
它死了,我还在走,就像是没有光的灯笼在地上滚动。
都暗下去了,夜色里虚妄的断片-―雷点燃树丛,
雨水剥开死死相拥的花瓣,软腻的污泥从脚趾间吹起气泡
――我不愿醒来,哪怕双手颤抖,指甲发紫,
那东西还活着,它完全无心寻找出路,就这样多好,
多好。可天亮时生活才开始,无论我们如何蒙骗自己。
如果足够幸运,或是有惊人的勇气,也许有人能够
躺在大街上唱歌,凭空高举裸足,抖落还没烧完的叶子。
这可恨的疯女人啊,她妨碍我走路。我如此
小心翼翼地踱步,却只落得两手空空,这只手抓不住日光,
那只手撒土掩埋自己的脚,那里,有东西曾经活过。
爱情死了,怎么继续生活?生活失去意义,怎么继续?“我们如何蒙骗自己”?这里可以问一句尼采式的问话:神死了,人还怎样活下去?有人曾经深刻地评价过一句:Nietzsche is the self-overcoming of Plato。在诗人这里,我们恰好可以看到这样的印证。那个“不愿醒来,哪怕双手颤抖,指甲发紫”的柏拉图主义者,是个妨碍走路的“可恨的疯女人”, 但是,即便是“没有光的灯笼”仍然继续“在地上滚动”。
诗人还在战斗的过程中,她还没有胜利。生命的残忍无处不在,“酷暑转凉,活生生的兔子被做成手套”(《乡愁》),虚无亦无孔不入,“白纸的背面还是白纸”(《出现》),“轻轻挥舞的,是栅栏上没有手臂的衣袖”,如此活着“几乎是屈辱的”(《即景》), 以至我们几乎渴望自己是个无生的人:
守着一扇门,并和它一同
消失,当水槽里的滴水声继续
滴水声让夜发空,门都是锁着的
有人喘气,有人抢劫,有人拧紧水龙头,关上灯
黑暗中
风卷起白纸,白纸的背面还是白纸
(摘自《出现》 )
《即景》
陌生人晾在后院的旧衬衫,飘落在栅栏上,
已经干了。踩着木楼梯拔出瓶塞,瞥见火车
缓慢地拖动它的身子,穿越山峦,消失在远方。
喝完这瓶天就黑了,丧失温度的空气是张
被揉皱的薄纸,蒙住口鼻,让呼吸变得艰难。
----我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几乎是屈辱的,
就像这后院,堆满被遗弃的残破家具、
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垃圾。夏天时疯长的野草
潮水般退去,它们如此任性!而我无能为力,
肩上越来越重的只有星光和霜。请原谅我
已经不再有信心。多空旷啊,这拥挤的人世
----那轻轻挥舞的,是栅栏上没有手臂的衣袖。
偶尔,行动可以克服虚无,于是在《小说》里,主人公带走一部分作者自己的生命:
就是这里,没有朋友,也没有水,
秋光镂空每一根草,
他把手按在心上,听自己一步一步走远。
可是仔细再看,这同时仍然是那个意义被掠走——“秋光镂空每一根草”,那一步步走远的“自己”究竟是哪个自己?这样的抗拒显得无力:
背对我,他轻轻地吁气,
像水里的影子背负起落叶。
飘落原来这么漫长,我们都有点吃惊
(摘自《小说》)
“影子”和“落叶”都是很轻的东西,但这样不可承受的轻的过程,却必须每分每秒地被经历,自我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带走的,活着不容易,却依旧坚持了那么长,仔细想想,是有点令人吃惊。
倪湛舸的另一个常用主题是漂泊。这漂泊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是她自身的经历,从母语文化出来,钻进异文化,不过这即便是一部分因素,应该也是一小部分,异文化中她其实颇能畅游。这漂泊更是一种现代性的体现,“也许乡愁就是现代人永恒的主题”(苏七七语)。没有了神、没有了绝对价值的世界,柏拉图主义者如何活下去?哪里都不是她的家,所以她给自己的诗集起名叫《真空家乡》,那些诗名为《无归》,《陌路》,《乡愁》,《他乡》,《探险》,《潮汐》,《双栖》,《辛巴达》… 既渴望远游,又渴望回归——只有渴望远游的人才渴望回归。这就是《杜伊诺哀歌》里,那无论做什么都转身离去的姿势。
看,金黄色浆果挤满水面,它们都没有根,
它们彼此说话,操一种让你我发抖的语言,碎而亮,
像镜子走进钢,无缘无故,哭得发苦,
哭容颜肮脏的处女,走遍这个世界的路,
寻找一处废墟——难道真是这样?
我抓住你举着伞的手,却只把钉子钉进
一条影子,像是撕下一张纸――
当书上的字迹已经淡得消失,当鸟飞进风。
(摘自《无归》)
游子出发去找,走遍世界,“‘让我离开这里,我要挑战整个的世界!’/ — 原来如此,四十多年前的渴望,唇上微苦的酒沫。”(《辛巴达》)。可是找什么?废墟?漂泊恰是由于虚无——“钉子钉进一条影子”。
也有时,不可避免地,我们试图在爱情中寻找家,但是:
假设,他们相遇,他和她,一页纸的
这一面和那一面?字迹和字迹彼此洇透?
(摘自《陌路》)
还是爱情,甚至是性爱,(她的描写常常非常erotic),还是被它们所代表了的生命意义,她“去过那深处”:
《探险》
听我说,那里群山逶迤,潭水和涧流全都披挂着
浓得发晕的绿藻,它们早已爬上树梢,又俯身顾盼,
――这群不屑于被惊扰的侍卫守着无底的深洞。
我去过那深处,沿着没有光的缝隙。相信我,
石壁上的起伏如此细微,比母亲的小腹更让人昏昏入睡,
却又那么冷,就像此刻你的缄默!我们之间
早就没了声息,除了窗外零落的雷。这不是我所爱的世界。
如果注定被埋葬,让我回到那里――那里,
细雨渗入地表,汇成空穴里的瀑布,洗涤尘埃
和侵略者――可谁能侵入一场莫须有的谎言,
你又该如何故作怜悯,用指尖上不存在的花瓣湮没我的唇?
当呼吸和妄想一同散尽,如你所愿,留下更深的空洞。
尼采问(rhetorically):表面背后是什么?你试图穿透,“沿着没有光的缝隙”探索,可那后面是“更深的空洞”——你渴望着“回到那里”,回到哪里?“谁能侵入一场莫须有的谎言?”,“人怎么可能学会飞翔?倒不如清晨时一同离开”(《邻人肖像》),“这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在胸膛里装下整个海?”(《潮汐》)——生命的问题还没有强有力的回答——
她写了很多,大概还在继续写。我也还没有读完。我们的生命都在继续,没有光的灯笼继续滚动,偶尔相互照亮。
2009-05-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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