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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冯与蓝 于 2010-7-24 02:01 编辑
从亚特兰大到海岸边
周二下午的声乐选修课总叫人昏昏沉沉的提不起劲来。五月底,夏天已经穿过这栋陈旧的红砖洋楼,在走廊带着霉湿气味的阴凉中搅出阵阵热风。食道一样的走廊曲径通幽,教室分布在走廊两边,推门而出时,就像一脚踏进黑夜。至于说教室,也只有朝南的那排采光良好。北面的教室,比方说眼前这个,虽然面积不小,但是闷得很。天花板中央和四个角落各安装着一个吸顶鸿运扇,都开到了最大档,一成不变的人造风只吹干了体表的汗水,抖动的双腿或竭力压抑的笑声掩盖的烦躁则不在它的职责范围。
站在讲台前的声乐老师正背对着学生鼓捣录音机。
从整个教室的布局来看,讲台高出学生座位一个台阶的高度,她穿的又是高跟鞋。但这没能使她矮小的身体生出哪怕是那么一丁点儿的气势。从入夏以来,每周的声乐选修课,她都穿着相同的黑地红花真丝连衣裙,让人误以为她只有这么一条裙子。实际上按照平素的言行举止,她应该是个对仪表有所要求的人,可能她衣橱里的服装按照周一到周日整齐排列各有分工,这条黑地红花的真丝连衣裙承担了每周二在声乐选修课上亮相的职能。不然怎么解释呢?难道她真的只有一条连衣裙,只好天天晚上洗,第二天再穿?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声乐老师专注地鼓捣着录音机,对台下学生关于衣着的议论充耳不闻。坐在第一排正中的女生推了推邻座的胳膊,下巴颌向前一伸,顺着她下巴的方向,可以清楚地看到声乐老师背脊的中央地带濡湿了一片,汗水将一朵暗红色描着金线的五瓣花牢牢粘在皮肤上,文胸带子后系的搭钩从花瓣里凸出来。邻座强忍笑意用幅度很小但力度很大的频频点头表示她已经看到了。随后是一阵刚扬起就被强行抑制住的笑声。声乐老师回过头,向声音的方向瞪了一眼,身体没动,手依旧把着录音机按键。没有用。接着是咣当一声巨响,把嗡嗡嗡的低语顷刻间砸没了,在一片愕然的注视下,一个睡眼惺忪的男生从角落里翻掉的椅子上慢慢站起来,趔趄了两回才站稳了脚,于是周围爆炸似的大笑不已,坐在他身边的另一个男生本来也在打瞌睡,被笑声惊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笑起来。老师不得不再次扭过头,这次身体也侧了过来,“安静——”她用力地拍了几下录音机,表示对眼前发生的事十分不满,以她一贯的发声方式,“声音从后头沿着鼻腔走出来”,她多次强调过的声乐专业人士必须养成的习惯,然而此时,她的声音在躁动不安的教室里或多或少都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笑声被强压下去了,整个教室的学生却都开始兴奋地窃窃私语。老师沉着脸,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右手往录音机上狠狠一拍,“你们都给我——”一阵伴随着急促鼓点声的音乐猛然间响彻教室,她没料到录音机在数次拍打下奇迹般的好了,整个人本能地靠旁边一闪,一脸被震慑的茫然。第一排正中的女生说:“老师,声音关小一点好伐?”老师被唤醒了,略带慌乱地找到音量旋钮,同时抬头看了那女生一眼。
“吹着军号朋友们让我们放声唱
怀着推动世界进步的精神来歌唱
就像当初五万大军齐唱一首歌
正当我们行进穿过佐治亚——
吓啦——吓啦——像狂欢节一样
吓啦——吓啦——让自由旗帜飘扬
从亚特兰大到海岸边我们齐声唱
正当我们行进穿过佐治亚……”
悄悄说话的人明显少了。或者说是音乐掩盖了低语。要在密集的歌声中传递清晰的语音太不容易了,学生们不得不把注意力投向早已摊开在琴谱架上的声乐教材。第十八页,《行进穿过佐治亚》。录音机像午睡刚醒的人嗓子眼里堵着痰还大声咳嗽。连听两遍,声乐老师皱着眉头——不知道是嫌弃录音机,还是恼恨没有一个学生认真地识谱,都只漫不经心地摆摆样子——草草地把另一盒磁带拍进门里,片刻,又响亮又模糊的伴奏传了出来。底下的学生跟着嗡嗡地唱开了。
其间停下来两次。第一次是因为听不见男同学的声音——虽然仅占全班五分之一,声乐老师依然会因为找不到这可怜的一小撮而大为光火。第二次,她脸涨得通红,一边喊停一边用力挥动双臂,学生们蒙胧的歌声向前冲了四个八拍后才缓缓停下。
“‘吓——啦——吓——啦——’应该唱成‘下——啦——下——啦——’,不要唱成‘赫——啦——赫——啦——’听到了伐!”老师克尽职守,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认真听录音了吗?!”
坐在最后一排紧挨着大门位置的一个女学生,之前一直低头玩弄手中的指甲钳,把藕色的圆形旋盖一百八十度地正过来倒过去,又用右手大拇指指甲刮蹭旋盖表面浮凸的宝蓝色米老鼠。有那么几次,她停下来,伸长了脖子打量着教室前方,也不是为了具体哪个人或物,环视一圈,然后继续低头发愣,右手却一刻不歇。那只米老鼠的左耳已经掉了针尖大小的一片漆,看样子这次她还想抠下点什么,但无论怎么努力,剩余的那部分米老鼠依然亮晶晶地与圆形旋盖贴合得无比牢固。“唉——”她挺直了背,肩膀向后一绷,无可奈何地、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把指甲钳塞进牛仔裤口袋,腾出手拢了拢披肩的直发,握成一把马尾的样子,然后松开,任由头发把脖子和以下一小片裸露的皮肤重新盖上。
她的邻座,一个梳马尾辫的女生,将视线从压在教材下的一本卫斯理小说上移开,脸微微侧向她,“哎,‘吓’字不是多音字么,这里是语气词吧?”
“不说这个了,”直发女生面无表情,“早知道我就不来了——每个礼拜过来受折磨……真想把录音机扔了……你不要笑,你不想么?”
马尾辫捂着嘴,叫人注意到她那骨节略显粗大仍不掩修长的手指。指甲盖的下沿隐约有胶带剥离后留下的印子。直发女生的视线停在那儿,马尾辫察觉了,伸出右手,很快地看了看手指尖,“唉……”她叹气, “我是一想到再过半小时又要抱着那个东西去练什么丰收情……就觉得真是要死掉了……”
直发女生瞟了马尾辫一眼,似笑非笑地撇撇嘴,“我觉得吧——我们应该换一换,我倒是喜欢琵琶,”她伸直双手,并拢十指,像看别人的手似的用挑剔的眼神端详着,“金蛇狂舞,十面埋伏,昭君出塞……多好听的名字呀……”
“算了吧,十几只琵琶一起弹不叫金蛇狂舞,叫群魔乱舞,”马尾辫拉过直发女生的左手,“你手指比我细,还是适合拉弓,再说你人高,扛大提琴……”
两人忽然不约而同地抬头。讲台前,声乐老师又鼓捣起了录音机。
“我那把琴的G弦断了。上礼拜断的。”直发女生蜷曲的双腿向前排座椅下的空隙伸进去,“较弦时候太用力了,就听见‘嘣’一声,左手一松,回头一看,是弦断了,我心里还蛮高兴——”她尽了力,还是没能让两条腿舒服地伸直,只好半侧着身体,“老师给的两段曲子我连看都没看,这下好了,最好今天也别换新弦,那我就又有理由逃课啦!”
“就算拉不了琴,陆晓晶也会找你说话的,反正你是躲不了了。”
直发女生看了看马尾辫,露出“好像真是这样的哦真是没有办法呀”的神情。
“你信不信明天张绮丽又要找你,”马尾辫说,“她要问你们今天又说了些什么。”
“其实今天中午张绮丽就来找过我了,陆晓晶前脚刚走她就来了。陆晓晶呢,她明明看见张绮丽走过来的,还装作没看见,两个人面对面走过去,像不认识一样,我都尴尬死了。”
“喔……可以想像……”
“搞得我现在两头为难,像双重间谍,掌握双方的秘密,还要表现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马尾辫略带同情地看了直头发一眼。
教室里乱哄哄的。老师站在录音机前,第无数次摁动按键,倒还像“肯定能弄好”似的满怀希望,用尽全力。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听见窗外有人喊:“洗——澡——啦——”教室里先是一阵安静,而后是更肆无忌惮的笑。
直头发和马尾辫也都笑起来。
马尾辫说:“真想马上洗个澡啊,我觉得自己现在像块麦芽糖。”
直头发“唉”了一声。
“张绮丽说,‘你不要听陆晓晶说的,她讲的话都不对的’,我问她,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呢?”直头发望着天花板上的鸿运扇,扇页转到一定程度几乎就看不见了,“张绮丽说,你别问这么多,反正从头到尾都是陆晓晶在自作多情。”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上课了呀!”直头发朝着坐在第二排,被几层学生挡着,但仍能看见的半个背影努了努嘴,“现在一想到她我就心虚,好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其实,根本没有!”
“她可不会这么想……”马尾辫用一种非常了解的口气说,“她一定反过来说张绮丽撒谎。”
“所以这下惨了呀。”直头发说,“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哎,你还真有空,管她们呢,你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不行的!”话音刚落,直头发马上把头压了下去,但她很快发现,除了马尾辫,根本没人注意她在说什么。她抬起头,朝讲台方向看了几眼,皱起眉,“不行的……她们最烦的地方是,一边讲,一边还要我说说看法……”
马尾辫又捂住嘴笑起来。
“我又不是感情专家,我自己的事情都没有搞定,还要帮别人当参谋。再说了,她们明明知道我夹在当中难做人,还千方百计想争取我,搞得我好像什么重要人物……你说好笑不好笑。那个彭杰也真是的,这种男的送给我我都不要……”
几乎是堵气说了一通,直头发的表情这才缓和了下来。停了会儿,她发现牛仔裤的裤脚那儿有一个面积不大的灰印,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
“我倒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马尾辫说,“陆晓晶和张绮丽的话你最好不要全部相信,搞不好事情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晓晶和张绮丽的话完全就是矛盾的,我怎么可能全部相信?我相信了这个就肯定不能相信另外一个。现在的问题是我根本不知道该信谁的。我他妈的干脆谁都不听了,随便她们去!”
坐在前面一排的一个短头发女生回过头看了直头发一眼。直头发吐吐舌头,短头发笑了。直头发说:“哎,谢娜,‘下——啦——下——啦——’,像不像在叫你?”
短头发说:“瞎讲,一点也不像的。”说着把头转过去了。
“陆晓晶这个人也蛮奇怪的,明明知道张绮丽不喜欢她,还要去参加人家的生日庆祝会。我看她还蛮高兴的,好像对张绮丽的那些牢骚不是她说的一样……结果呢,你看,一去就去出事请来了。”
“她们这帮人不都这样,你说说我,我说说你,当面好得要命。”马尾辫一本正经地给了句评价。
“不喜欢的人嘛,干脆就避避开,还要借了衣服去,还说人家邀请的,不去不礼貌,我看她是虚——”
“哪个同学帮忙来修修录音机?” 声乐老师的声音高亢地响起来。后排一个男生自告奋勇走上讲台。学生们放松起来,教室里又充满了嘈杂的说话声,老师瞟了台下一眼,没说什么。
“现在好了,陆晓晶么说张绮丽是故意把彭杰介绍给她的,他们两个联合起来骗她。喏,就是今天中午,她说发现了张绮丽和彭杰之间的秘密,恨得要死,还问我有什么办法……”
马尾辫吃惊地捂住了嘴巴,“这是她中午对你说的?”
“是啊,越来越复杂了,搞得像电视剧……你还笑,我边听边想,这下子真的要命了。”
马尾辫不笑了,捂着嘴的手还是没放开,视线停在了前方某处。直头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第二排中间位置的一个女生正转过身子,把大半张脸对着直头发,面带笑容,变化的嘴型好像在告诉她,马上下课了,我们一起去练琴哦。直头发马上回应对方一个微笑,然后点点头。那个女生又转过去了。
“吓死我了——”直头发有点夸张地拍拍胸口,接着用胳膊肘捅捅马尾辫,“你说,她不会听见我们刚才说的话了吧?我刚才的声音响不响?”
“你快变成神经病了。”马尾辫用一贯的镇定语气安慰她的同伴。原本压在教材下的卫斯理小说已经被光明正大地拿在手里。距离下课还有五分钟时间。整个课堂就像即将煮开的水,大家都压抑着烦躁的情绪等待下课铃声把壶盖顶开的刹那,对录音机能不能修好抱着毫不指望的超然态度。“她怎么可能听得到你说话……”马尾辫说,“快跟我讲讲,她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
“就这么说的啊,说张绮丽和彭杰其实是串通好的,张绮丽叫彭杰去追她,让她上当,就是这样。”
“那她是怎么发现的呢?”
直头发叹了一口气,身体往后仰去,干脆把后脑勺搁在椅子靠背上,但显然不那么舒服,她很快又支起脑袋。“后来张绮丽就来了呀,她就不说了。”
“哦,然后张绮丽就对你说,叫你别相信陆晓晶说的话,说是她在自作多情?”
“真聪明。”
“这么说,张绮丽已经知道陆晓晶知道了她和彭杰之间的秘密了?”
“我不知道张绮丽知不知道陆晓晶已经知道她和彭杰之间的秘密。我只知道——”
两个人忽然一起笑起来。笑声响亮,但对于整个乱哄哄的课堂来说,她们的笑没能引起周围人的关注。她们笑了很长时间,马尾辫的书都掉到了地上。她一边伸直手臂去捡,一边还在笑。直头发捂着嘴,眼角迸出了泪光。
“反正我已经被他们搞糊涂了,不知道到底谁是真的,谁在撒谎。”直头发好不容易忍住了笑,仿佛意识到这事会带来多大的麻烦,神情渐渐严肃起来,但一时半会儿没什么解决办法,严肃中又带了点空白。“说真心话,凭你的直觉,你认为到底谁更像在撒谎呢?”
“依我看哪——”马尾辫沉吟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嗓音,一字一顿地,“从张绮丽和陆晓晶平时的关系来看,张绮丽是有可能想欺欺陆晓晶的……”
“你的意思是——”
“可是,按照张绮丽的性格——我觉得吧,她是有点娇小姐脾气,不大讨人喜欢——可是,好像不像城府很深的样子。倒是陆晓晶,我觉得她有点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说完这些,马尾辫慎重地抿住了嘴唇。
直头发显然对同伴的发言并不满意,“陆晓晶是有点那个……让你有时候搞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可是……你想,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像陆晓晶这样的人,你说她会编一个有损形象的故事去骗人吗?除非真的很生气了,才忍不住说出去,你说对吧?”她强调了最后四字的疑问语气。
马尾辫嘟起嘴唇,犹豫着,要不要把嘴边的话送出去。
“好了,让我们最后唱一遍,唱一遍就结束,来,听——”一阵预谋已久又突然而来的下课铃打断了声乐老师的话,最后几个字淹没在一片整理教材的响动中。录音机固执地响了起来,伴奏,行进穿过佐治亚,听内容像是讲美国南北战争的事,北方佬打赢了,排着队回家时候唱的歌。
“你刚才想说什么呢?”看见马尾辫把头扭过去打算唱歌了,直头发用手指捅她胳膊,“哎——”
“吹着军号朋友们让我们放声唱
怀着推动世界进步的精神来歌唱
就像当初五万大军齐唱一首歌
正当我们行进穿过佐治亚——
……………………………………”
“我说,我觉得我们这个样子,其实也比……”
“吓啦——吓啦——像狂欢节一样
吓啦——吓啦——让自由旗帜飘扬
……………………………………”
“我是说,我觉得我们这个样子……”马尾辫半捂着嘴,艰难地从全班学生亢奋的合唱声中传递自己的声音,“唉,我觉得——”
坐在前面一排的短头发女生又把头转了过来,凑近她们,一边笑一边大声对直头发说:“这下我听清楚了……真的像在叫我名字呀!”
201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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