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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籍员先生:
请原谅,我再次给您写信。我知道我的信件使您深感厌烦。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几个月以来,我没有收到您的回信。另外,请注意,一个多月以来,我没有再给您写信。然而,您可能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有时,我寻思您甚至并没有读我那些信件,拆也不拆便把它们扔进废纸篓里。这个想法一直萦绕于我脑海,要知道,我只剩下唯一一个希望,就是您看一次信,哪怕只有一次,您能读一读我的一封信,只要一次。但愿这唯一的一次,其中一封信引起了您的注意,因为,那一天,可能您正好没有紧急事务要办。随后,我觉得您会看其他的信,就是在那封信以后寄给您的那些信件。因为,我还觉得,我的处境,如果您对此了解的话,不会完全无动于衷。即使从事多年您那可怕的职业后,内心的善意所余无几,然而,无论那善意多么微乎其微,您也会考虑到我的处境。
您知道,我向您要求的,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是请您同意把我的吊脚楼周围那五公顷土地,永久性地租让于我。那五公顷地就在我的租借地之外,您知道,我那块租借地是根本不能利用、完全无法耕种的。请给予我这小小的优惠吧。现在我向您所请求的一切,就是让这五公顷的地属于我所有。然后,我可以把这块地作抵押,最后一次再试试修筑一部分堤坝。我下面将向您陈述理由,为什么我想要尝试重新修筑堤坝,这些事情并不简单。虽然您很不愿意承认您的反对意见,而且从您的利益考虑,同样不能表明您的意见,可是我对您所有的异议完全明白了:高处的五公顷土地与低处的一百公顷土地只是形成一个“整体”,确切地说就是用来让人对这一百公顷土地产生错觉,用于使人相信,租借地的其余部分同这五公顷土地一样。的确,到了旱季,当海潮完全退却时,谁能相信不是这样呢?多亏了这五公顷地,您才能先后四次把租借地分给不同的承租人,给那些没有钱收买您的不幸的穷人。这是我在每封信里,经常提醒您的事情,但是,除了不知疲倦地反复诉说这些不幸,您要我怎么办呢。对此,我永远都不适应,决不会对您的无耻行为习焉不察,只要我还活着,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息,我必定会时刻说这件事,我将时刻向您仔细认真地叙述您对我干过的事情,您每天正在对其他人干的事情,而您这么干却问心无愧,堂而皇之。我深知,如果把这五公顷土地和其他的一百公顷地截开,那么就根本谈不上什么租借地。甚至不再有滋生逆境,请人建造吊脚楼所需的地方,而且,甚至不再有生产足够维持一年生活所需水稻的地方。因为,再说一遍,剩下的租借地是不该有所指望的。七月大潮来时,太平洋的浪潮触及到偏远村子的茅屋,租借地从那儿开始,当潮水退去,留下了干巴巴的泥土,必须让雨水冲洗一年,才能洗掉这干泥土里的盐分,这盐碱土竟有十厘米厚,有成熟期稻谷的根那样的长度。那么,您告诉我,您那些受害者在哪里安顿下来呢?这一切,我都一清二楚,我也知道您有可能不再会有受害者了。但是,尽管您把这五公顷土地永久性地分配于我给您造成不便,然而,请您务必同意。您知道我为什么要这片地。我辛勤劳动十五年,在这十五年里,我牺牲了直至最微小的欢乐,为了向政府买下这块租借地。然而,以我十五年的生命,十五年的青春,每天节省下的积蓄,您给了我什么?一片包含盐和水的不毛之地。您让我把钱交给您。这笔钱,在七年前的一天早晨,我带给您,我把钱放在一个信封里,恭恭敬敬地带给您。这是我所拥有的一切。那天早晨,我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交给了您,我倾其所有,就好像我把自己的肉身作为祭品带来给您,就好像从我那祭献的肉身上即将为我的孩子们盛开幸福未来的花朵。这笔钱,您拿走了。您拿走了装着我所有积蓄,所有的希望,我的生存理由,我十五年的忍耐,我所有的青春岁月的那个信封,您泰然自若地拿走了信封,而我则兴高采烈地回了家。您看,那时是我全部生涯中最荣耀的时刻。但是,您给了我什么来换取我这十五年的生命呢?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只有水。您偷了我的所有。如果我得以把这些事情告知殖民地总督府,如果我有办法让总督府了解这些事,那也于事无补。那些享有特权的承租人将对我群起而攻之,而我则立刻会被剥夺所有权。我的诉状很可能还没有送达总督府,就被您的上级截住了,他们比您更有特权,因为他们的位置使他们获取的贿赂更高。
不,在这方面,我没有办法触及到您,我对此一目了然。
我曾多少次请求您不要再对我干这种无耻行为?我曾经多少次请求您别再来视察我这儿,因为,这毫无用处,因为,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使大海,使盐碱地长出什么东西来?因为,您不仅仅(我也许可以不厌其烦地把这些事情重复一千遍)给了我一个毫无价值的东西,而且,你还定期来视察这块没有任何价值的不毛之地。您说道:“今年,您又什么也没干?您知道规定吗?”等等。然后,您就算办完了事,扬长而去。为此,您每月领一份薪金。当我尝试着想修筑堤坝时,您害怕了,您怕我能在这片荒漠里种出些东西。也许你没有平时那么自负。说到这里,您是否还记得当我的儿子朝天射了一发大粒霰弹,您是怎么落荒而逃的吗?正如人们所说,吓得屁滚尿流。我们大家都记得这件事,把它当作一个美好的回忆,因为瞧见像您这样的人吓得屁滚尿流,是一件我们特别喜欢看见的事。但是,您对此尽管放心,立起一道抵挡太平洋的堤坝还是要比揭露您的无耻行为容易。要我在我那块租借地里种出不管什么东西来,就等于要我上天摘月,您对此心中有数,因此,您的视察也就仅仅十分钟的来访,期间,您甚至都不停止您汽车的发动机。啊,您那么急急忙忙。因为租借地的数量有限,其他人像我曾经等待过的那样正等着。而您,您生怕失去从您播下的不幸种子里所获取的利益,您害怕,如果我不快点离去,或者我不快点死去,那么您就不得不把可耕种的租借地给予那么没有能力贿赂您的穷人。
然而,我请您对此忍让些。在我之后,没有人会来这里。您最好马上给我向您要求的东西。因为,万一您把我赶走了,您来把这块租借地,也就是说,把高处的那块装门面的五公顷土地指给新来的承租人看,那时,成百名农民就会来围住您,他们会对新承租人说:“叫地籍管理员带您去租借地的其他部分。一到那里,您把手指伸进稻田的泥土里,尝一尝。您认为水稻能在盐地里生长吗?您是第五位承租人了。之前别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破产了。”而您,您对这些农民毫无办法,因为,如果您想要试着让他们闭嘴,那么您必须请武装民兵来护送您。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让人踏看土地吗?不能。因此,从我提醒您这一点之后,请立刻同意给我高处的五公顷土地。我熟知您的势力,按照殖民地总督府本身授予您的权力,我知道您掌握着整个平原。我也知道,对您的丑行,对您所有的同事、您的前任和后任的丑行,对殖民地政府本身的丑行的了解,如果只是我一个人对此了如指掌(仅仅这种了解就可以置我于死地,只要忍受它的压力就会置一个人于死地),对我也毫无用处。因为,单单一个人对上百人的错误的了解对他是毫无用处的。这是我用了很久时间才弄明白的一件事情,但是现在我对此会铭记一生。那么,平原上已经有几百人了解您的所作所为,也许有两百人像我一样了解您,了解详情细节和方式方法,了解您的做法。是我长久而耐心地给他们解释您究竟是何等样人,是我让他们明白要炽热地憎恨您这类人。因此,当我遇见他们其中一个人时,我并不是向他问好,表示敬意,表达我对他怀有的友情,而是说:“怎么,这星期没有瞧见康镇那帮狗东西来过这里?”我认识他们中一些人,一想到也许可以在某个视察日杀死您,杀死其他几个,就是你们康镇三名地籍员,就不由得先高兴得搓手。不过,请放心,我又让他们平静下来,我告诉他们:“这没有太大的作用。如果三只老鼠后面跟着一大群老鼠,那么杀死这三只老鼠又有什么用?不应该这么开始行动……”我向他们解释您同新承租人来的时候,怎么怎么,等等。
我发现我的信写得太长了,可是,我有整夜的时间来写。自从发生堤坝崩塌这一不幸之后,我就不再入眠。在给您书写这最后一封信之前,在把所有这些思考告诉您之前,我犹豫良久,但是,现在,我觉得我没有早些这么做是错了,仅这些想法就可能使您关注我的情况。换句话说,为了使您注意到我,我必须同您谈谈您。也许谈谈您的卑鄙龌龊,反正就是谈谈您。如果您读了这封信,那么,我确信,您会读读其他的信,以便明白我如何逐渐加深认识您那狗彘不如的行为。
如果某个视察日杀死您,对他们来说还是无济于事的话,那么对我来说,也许有一天会有用。当我孑然一人,当我的儿子远走高飞,当我的女儿也远离而去,我独自一人,万念俱灰,对我来说,任何事情都无关紧要了,也许,在我死之前,我会想要看见你们三具死尸被平原的流浪狗吞噬。它们终于能享受一顿美味佳肴,它们会有一场盛筵。那么,是的,在我逝去之前,我可以对农民说:“如果你们中间有人愿意为我做最后一件好事,那么在我死之前,去把康镇的三名地籍员杀死。”但是,时机未到时,我不会对他们说这些话。目前,如果他们问我,譬如:“这些中国种植园主把森林边缘我们最好的土地用来中胡椒,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我给他们解释说,是您利用他们没有财产证书这一理由,把地卖给了这些中国种植园主。他们问我道:“财产证书是什么东西?”我向他们解释道:“你们不可能知道这玩意儿。这是一份证明你们财产的文件。谁会给你们这些证件呢?是康镇地籍部门那些狗东西发明了这玩意儿,以便能够掌握你们的土地并出卖它们。”
对于这块毫无用处的租借地,这是我仅仅能做的事。我同下士说了。我同别人说了。我同所有来修筑堤坝的人都说了,我坚持不懈地向他们解释您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当一个孩子死去时,我就告诉他们:“这就是让康镇那帮狗东西开心的事。”他们问道:“为什么这会使他们开心?”于是,我就把真相告诉他们,平原上的孩子死得越多,人口就越少,而你们对平原的控制权就越强。正如您所看到的,我只是把真相告诉他们,面对死去的小孩,我不得不说出真相。“为什么他们不把奎宁送来?为什么没有一个医生?没有一个卫生所?旱季里为什么不用明矾来澄清水质?为什么连一次牛痘也没有种?”我告诉他们个中原因,即使这一真相超出了您的智力,超出了您个人对平原的意图,我对他们道出的真相并不因此而有失真实,而您所有的处心积虑都在酝酿这些真实情况。
您也许并不知道,但是,这里死去了那么多的小孩,人们直接就把他们埋在稻田的污泥里,茅屋下,总是当父亲的用双脚踩平埋葬自己孩子的那个地方。这就使得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表明有死孩子的迹象,这片您垂涎三尺,从他们手中夺走的土地,平原上这片最松软的土地,挤满了孩子们的尸体。于是,我,为了让这些死者最终对某些事情有用,谁能料得定呢,也许很久以后,作为葬礼,或者,您爱这么说也可以,作为悼词,我要说出这些对我而言是非常神圣的话:“这就是让康镇那帮狗东西开心的事。”至少让他们知道这一切。
现在我真的一贫如洗,处境非常艰难——可是,您又怎么会知道这一点呢?——我的儿子,对如此无穷尽的贫困已厌烦透顶,多半就要永远地离我而去,我感到自己再也没有勇气也没有权利留住他。我忧心如焚,伤心得难以入眠。我度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反复思索这些事情,这种状况已经开始很久了。自从我反复思量这些事情,而且毫无用处以来,我不知不觉地开始希望这些事情有所帮助的时刻即将来临。那么,我的儿子,像他那样年轻力壮,而且对您的丑行又一清二楚,就要永远地离去了,这也许就已经是一个开端。这是我自我安慰的话。
您看,您必须把吊脚楼周围高处的五公顷地给我。要是哪一次您愿意回我信的话,您也许会对我说:“这有什么用?这五公顷地对您是不够的,如果您把它们作抵押,来修筑新堤坝,这些堤坝还是和先前的情况一样糟。”啊!你们这类人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希望,此外,你们只会制造希望,你们只有勃勃野心,而且从来都不失算。有关堤坝之事,我来回答您吧。“如果我连对自己的堤坝今年能够牢固地挺住都不抱希望的话,那么,我最好立刻把我的女儿送到妓院里去,最好催促我的儿子快快离去,最好让人把康镇的三名地籍员杀死。”请设身处地为我想想:如果我即将来临的这一年里,连这个希望都没有,甚至连遭受新的失败的展望都没有,那么,除了叫人杀死你们,我还有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呢?
咳,我以前挣下的钱,为了买这块租借地,我一个子儿一个子儿节省下来的钱都到哪里去了?这笔钱现在在哪里呢?它就在你们已经装满金子而变得沉甸甸的口袋里。你们是窃贼。如同那些死去的孩子不可能死而复生那样,我的钱,我的青春,我永远不会失而复得。必须给我这五公顷地,要不然,有一天,有人会在沿着公路的沟渠里发现你们的尸体,在这些沟渠里,曾活埋了修筑这条公路的苦役犯。因为,我最后再对您重复一遍,人必须靠某种东西而活,如果这不是对新堤坝的希望,哪怕这希望十分渺茫,那么,这就是尸体,即使是康镇三名地籍员那可鄙的尸体。当人们没什么东西可吃的时候,就不会挑三拣四了。
期盼收到您的回复之时,地籍员先生,敬请接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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