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们儿,借个火!”
浓厚的京腔像一声惊雷,在我的耳边炸响。我几乎跳了起来。在这之前,窗外的景物、声音都消失了,世界简化成了两种沉重的撞击:我愈来愈急促的心跳,他愈来愈煞气浓重的脚步声。煞气一开始就紧紧裹住我的全身,现在,它充溢在周围,我周身僵硬。已经无处可逃。我早发现他了,他从车厢那头走进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他。几乎就在瞥见那个棕色身影的同时,我想到我应该站起来,拉开包厢门,进去,再把包厢门从里面反锁上。如果我那样做了,不管后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个中午却不会有任何悬念。估计是中午,因为包厢里的几个同事终于放下了扑克,闹哄哄地泡了方便面,切了火腿肠,撕开了榨菜包,哧哧溜溜地吃过了天亮之后的第二顿饭,躺到铺上睡了。我也终于放下牌,一样吃了饭,可是睡意全无。窗帘拉上了,车厢幽暗、憋闷。方便面,榨菜,火腿肠……等我们睡醒了,这些气味将还游荡在空气中,同热烘烘的蒸汽和发酵的皮革味纠缠在一起。在空气里东游西荡的还有猪啊、羊啊、连升三级啊、这面汤最好喝啊等等,它们搅成粘乎乎的、油腻腻的黑色汁液,就像雨天后积在煤堆周围的污水,附着在顶棚上、壁板上、床单上、毛毯上、窗框上、玻璃上、茶几上、暖壶上、地板上、箱包上,干结成黑色的斑痕,似乎在倾尽全力渗透成为抹不去的记忆。空气就跟他们的呼吸一样混浊、拥挤,我感到窒息,胸口堵着什么,与空空荡荡的脑袋一起急剧膨胀,仿佛即刻就要爆炸。我猛地坐起来,翻身从上铺跳到地下,用脚找到床头的皮鞋,呼啦一声拉开车厢门。
“小孟,怎么了?!”
“哦,没什么,睡不着,想在外面坐一会儿。”
“呆铺上吧,躺那儿,一会儿就困了。”
“算了,睡不着,干躺着难受……大白天,不会有事儿的。”
“嗯……那注意点儿,别呆得太长。”
明媚的阳光,白色的雪,黑色的森林,湛蓝湛蓝的天空。走道里空气单纯、清凉的多,几乎给我身体随同视线一起飞出去了的错觉。一切都在飞速后退,只有天边几朵浮云悄然不动,仿佛是为了渲染天的透明和纯净。窗外的空气一定会让人迷醉。可是照我这身打扮,迷醉之前恐怕就先冻成冰棍了。两个女人,穿着鼓鼓囊囊的裘皮大衣、套着厚厚的高腰皮靴,从铁路边的雪地上慢慢往远处森林方向走过去。我甚至听到了皮靴踩着干硬的雪地时咯吱咯吱的声音,听到了一个女人说:
“Понимаешь……”
我什么都不明白,甚至不明白我怎么来到了这趟该死的列车上。车下的一切事情都在轰轰隆隆的车轮底下破碎、飞散,我好像生来就在车上,也将永远呆在车上。
所有包厢的门都紧紧关闭着,过道里空无一人。只有列车撞破空气飞奔的呼啸声,偶尔混合进车轮重重碾过钢轨的声音,混浊,沉闷,它们与过道的窄狭和空空荡荡融成一体,压过来,我几乎窒息,恨不得一拳敲碎了玻璃,不顾一切地跳出去。列车正在高速行驶,行使在广袤的西伯利亚森林中,载着它所有的设施和乘客,拼命地摇晃、抖动,仿佛籍此可以发泄掉一切寂寞和怒火,还有恐惧。
窗帘似乎被风吹了起来,摇摆不定。
一个棕色的人影出现在车厢的那一端。在玻璃门外边。
推门进来了。
往这边走过来了。
越来越近了。
起来,进去。起来,进去……
我已经重复了好几遍起来、拉开包厢门、走进包厢再关上门的动作了,可是当我意识到他已经走到我身边时,发现自己实际上坐在窗前一动未动。什么也不会发生,他会一言不发地从我身边走过去,拉开我身后的玻璃门,走向另一节车厢。什么也不会发生,什么也不会……
“哥们儿,借个火。”
浓厚的京腔像一声惊雷,在我的耳边炸响。我几乎跳了起来。我周身颤动着。他真的说话了,真的说话了。
“啊?对不起,没有。我不抽烟……”
他已经在我对面坐下来,我们之间只隔着一个小茶几。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金属盒子,按了一下什么机关,盒子刷的一声弹开了,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码放着的香烟。后来我知道那是苏联货,上面还雕着一颗鲜红的五星。他正把烟往我面前推,听见我的话,缩回手,仿佛刚看见我似的盯了我一会儿。然后他拿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同时微微一笑,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已经出现了一只精光锃亮的火机。他老练地打着火,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股青色的烟雾,直扑到我的脸上。
我惊慌失措。刺鼻的烟味儿冲进鼻孔,我忍不住咳嗽起来。于是我就一路咳嗽下去,不用咳嗽了还在咳嗽,这样他就不至于发现我在发抖。
“多大了?”
“啊?20。”
“哪儿去呢?莫斯科?”
“嗯。”
“干什么?”
“上学。”
“哦。”
好长一阵沉默,沉默中只剩下我的心跳和耳边呼呼的风声。
这样的寂静让我无法忍受,我决定抬起头。我抬起头。一张黝黑、毛孔粗大的脸,额头上一条很长的疤痕,也许是刀伤。这张脸正在看着我,他或许一直都在看着我,因为我感觉到了只有被人死盯住不放时才有的那种压力。现在,他肯定看到了我满脸的惊恐,我几乎哭了出来。
“你去哪儿呢,大哥?”
话一出口我就很后悔,问这些废话干什么?仿佛我要找他攀谈似的,可是我只希望他马上就站起来,走掉。
“我?哪儿也不去,我他妈就住在这车上。”
列车员?不对,列车员都穿制服,不可能像他这身打扮。棕色的皮夹克,粗厚的牛仔裤,旅游鞋,还围着一个皮腰包。只有倒爷才这副打扮。他要真是个倒爷就好了。
我扭头去看窗外。森林就在铁路边缘,黑压压的包围过来,不久前的开阔和蓝天都消失了。
他只顾抽他的烟,我快疯了。不是恐惧,它被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地冲淡了,而且它一开始就跟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纠缠在一起。是这种无言的对坐,它会消耗掉一切新鲜、豁然开朗的感觉,让我重新回到狭窄、憋闷的车厢,承受日日夜夜承受着的重压。我决定不顾一切,主动出击。
“你一个人走?”
我吃了一惊,难道他已经看出来我失去了耐性?他为什么要这样问?就在我刚想说话时他先开口了?我突然觉得自己面对着一个深渊,这个深渊对我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现在,它已经俘虏了我,像黑洞一样正在把我吸进去,撕成碎片,粉身碎骨。
“嗯?嗯……不是,我跟亲戚一起走。”
“亲戚?干什么的?做生意?”
有个声音在我的胸腔里大叫起来,我恨不得自己能化成一股青烟,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人身边飘开。完了,一切都不再是传闻和报道,我自己已经成为报道和传闻的背景,但它们开始在人间传布的时候我将什么都不再知道。
“嗯,啊,不是,他们……去出差,顺便带我一起走。”
“去莫斯科出差?那就是官倒。”
他把身子向后靠去,但即刻又意识到后边没有靠背,于是反把身子向前倾过来,右手支在小茶桌上,左手夹着烟放到嘴里,轻轻的吸了一口,又轻轻的吐出一圈青色的烟雾。烟雾扑到我脸上,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咳嗽了。
“带的啥货?”
我的脸肯定像窗外的雪光一样惨白,这个人已经彻底控制住了我的神经,我觉得自己没有力气再跟他周旋下去了。
“没……没……没有带啥。他们……去出差。”
“呵呵,小老弟,还保密呢?出公差的人不带货,早他妈坐飞机窜了,傻子才会在火车上窝一个星期!”
“嗯,嗯,就带了点衣服什么的。”
“卖的咋样?”
“不咋样,只是为了停车的时候下去转转。老呆在车厢里,快闷死了。”
至少于我而言,这是实话,所以这句话说得很坦然,顺畅。我甚至因此摆脱了说谎的窘迫。这种窘迫加上害怕,使我每吐一个字都痛苦无比,就像美人鱼绝望的舞蹈。可是我不是美人鱼,面对的也不是王子。我是一只飞蛾,一出门就陷进了他的网里,他很快就要凶恶地扑过来,把我吃掉。
他高深莫测地笑了,斜着眼睛看我。一只野兽在观察它的猎物,可是猎物早在它张开血盆大口之前就已经没有了知觉。从此以后,我相信死亡本身并不可怕,死亡,不管是哪种死亡,死亡临近的脚步声才摧人心魄。那时候我的脑袋里已经一片空白,神经在高度紧张和敏感之后无望地松弛下来,恐惧消失了,烦躁消失了,窘迫消失了,所有的往事和模模糊糊的未来、我竭力维护或者摆脱的一切,一切都消失了,如果这时他把刀子捅进来,我肯定感觉不到一点疼痛,我会自己把它拔出来,看着鲜红的液体喷涌而出,在惊讶中浑然无觉的倒地死去。
“第一次出门?”
“不对,我在国内走过很多地方了。应该说是第一次出国。”
我为自己突然变得泰然自若吃惊。他又一次笑了,狠狠的抽了一口烟。我屏住呼吸,脸转向窗外,好躲开冲过来的烟雾。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对着我吐出烟圈,而是扭过脸,把烟圈吐在一边。
“刚才你的脸色很难看,现在没事了。”
“你好象很害怕的样子。”
我心头一震,该死的恐慌瞬间又回来了。我猛地抬起头,他也正在看着我。那时我瞪大的眼睛肯定让他觉得好笑。黑黝黝的、毛孔粗大的脸,额头上醒目的刀疤,现在它与我的脸距离那么近,我都闻到了这张脸上散发出来的浓厚的烟草味,听到了他粗重的呼吸。
他突然抓住我支在小茶桌上的手,晃了两下,我的手臂僵硬,随着他机械地晃了两下。
“放心吧,小老弟,我保你平安无事。”
他的手粗糙,生满老茧,可是热烘烘的。
许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只手掌,热烘烘的、宽大的手掌。
那时我的手掌冰凉彻骨,好像刚从零下四十三度的西伯利亚空气中缩回来。
我蜷缩在毛毯下面,瑟瑟发抖。
热烘烘的手,毛孔粗大的脸,额头上的刀疤,棕色的身影,青色的烟圈,道地的京腔,审问似的对话……没有结束,这场会面没有结束。他还没有站起来,慢慢的从原路回去,慢慢的消失在车厢那头的玻璃门后面;而我也没有茫然失措地站起来,拉开包厢门,走进黑洞洞的、每一个缝隙都塞满酸臭气和呼噜的包厢,爬到自己的铺位上。邂逅还在继续,声音、面貌、气味、温度,色彩……一切都还在,它们争先恐后的跳出来,丝毫不理会我恢复秩序的努力。我企图从每一个细节中发展出美妙的或不幸的结局,让自己相信这个结局,并因此平静下来,或思量对策,而把这次遭遇彻底遗忘。可是没有,这些记忆、印象不在乎结局,它们只是蜂拥着宣布自己的到来,一个念头才刚刚开始显出雏形,就被热烘烘的、长满老茧的手、被青色的烟雾、被浓厚的京腔、被审问似的口气抹掉了,它们急着培育出自己的可能性。我就在这无穷进的真实和可能中瑟瑟发抖,记忆已经泛滥成洪水,不可遏止,汹汹而来,我只有任其淹没,并感到彻骨冰冷,像是小时候打摆子。
“放心吧,小老弟,我保你平安无事。”
混乱之后总是在恐惧中绝望的沉没,又总是这根木头让我在应付下一波浊浪之前得以喘息。我终于牢牢抓紧了它,一遍遍重复着“没事的、没事的”,像鸵鸟一样躲进睡眠。
“小孟,小孟,起来了。”
“这小子,瞌睡可大。”
声音似乎很远,很淡,但我还是吃了一惊,翻身坐了起来。来不及舒展一下筋骨,清醒一下昏昏沉沉的脑袋,即刻掀开毛毯,从铺上爬下来。
“起来,洗洗脸,清醒清醒,可能又要进站了。”
老周的声音。我答应了一声,伸手去够搭在窗边的毛巾。橙色的太阳暗淡而轮廓清晰,悬在瓦灰色的云层上边。流星般飞速逝去的雪野,雪野中黑色的木屋,比雪更白的白桦树,一切都闪着点点金光,向青色的暮霭中滑落。
直到这时我才恢复光和形体的感觉。他们正忙着从蛇皮袋里掏东西。皮革的腥味。等我出去洗完脸回来,两张下铺已经摆满了黑色皮夹克。车慢了下来,好像是疲惫不堪的纤夫拽着它艰难地在钢轨上挪动。远处是一条公路,一辆拉达车飞快的开过去,像一个幻影,路又变得空空荡荡。
没有形体,没有色彩,没有气味,没有声音,只有原子和虚空。
先哲的话刹那间就给冲得无影无踪。五颜六色的衣裳、帽子,热腾腾的白气,老少俊丑的脸庞或焦急、或期待地在窗外奔跑,它们互相推用着、碰撞着,像一锅煮沸的开水。这景象我已经很熟悉,但它还是让我莫名惊讶和激动,就像第一次见到一样。或许是因为那时我还沉浸在初出国门的新奇中,或许是这群在苦寒中蜂拥而出的人触动了什么。一个超级大国的遗民。我也知道这个场面与自己的关系,下意识地抱起两件皮夹克,又顺手抓起几个小玩具,准备出去。
“还老规矩,一件皮衣奖一千卢布。”
“千万注意时间,别把自己拉到车下了。”
这是老周每一次会战前都要重复的注意事项。
我又一次被铁桶般的人群包围,在讨价还价和叫骂的怒涛中挣扎。我不敢让自己漂得太远,但还是被推到了远离车门的站台中央。有个留小胡子的男人问我皮衣的价钱,我说了一个数,他还了价,没有超过老周定的底价,于是我艰难地伸出右手。
—Давай!
他把钞票塞进我的手掌,我瞟了一眼,没错,于是我把钱揣进怀里,抓起一件皮衣塞给他,然后匆忙往车门边挤。
—Точно три XL?
—Да, да, точно, точно.
我忙不迭的回答。我扭过头,男人正翻开衣领,寻找号码标签。我有些不安,想伸手指示他标签在哪里,可是已经有几个臃肿的身体横在我们中间了,我只好作罢,同时我开始焦急起来,逗留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得快点儿,快!
—Двадцать пять, ладно? Молодой человек, а? Молодой человек!
“你他妈的надо还是не надо了?Не хорошо! Тридцать,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你他妈понял了?车他妈都要开了,我操你大爷!”
直到那个北京人转身离去,中年女人通红的脸上还挂着祈求和期待的神情。现在那张通红的脸上笼上一层混合着失望和惊愕的东西,她手上牵着一个小女孩,不知道是被北京人粗暴的喝骂吓坏了,还是被左冲右突的人撞着了踩着了或者冻坏了,突然大哭起来。
—Что с тобой, девочка, вот тебе, подарок.
我递过去一个小玩具。小姑娘迟疑了一下接住,不哭了。
—Спасибо, спасибо большое!
女人在我身后一连串的道谢。我正想回头说没什么,却一下呆住了。
棕色皮夹克!刀疤!
他站在我面前,一脸莫测高深的冷笑。
我抱着一堆东西挤下车门的时候曾经左顾右盼,不知道是寻找还是害怕看到这个人。五颜六色的人头,攒动着。煮饺子。他不在,没有他的影子。不可能,他肯定会下来。那么长的车厢,那么长的站台,那么多人,鬼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管他呢,只要他看不到我就行。
可是现在撞上他了,他堵在我面前。
“那么急?还好几分钟呢。”
“是吗?”我机械地反问,“我都吓坏了,怕挤不上去了。”
“就卖一件,也他妈值得跑下来?”
我心里咯登一声,天啊,他怎么会知道我就卖了一件,难道他一直在跟踪我?
“下来转转,卖不卖无所谓。你的东西卖完了?”
“我不卖东西,就他妈下来透透气。”
我本是随口问他一句,他的回答却是平地一声惊雷,盖住了周围的嘈杂和喧嚷。我脑袋轰的一声巨响,他带来的所有恐惧和灰暗瞬间重新流遍我的全身,然后冻结。为什么不一直窝在包厢里?快走吧。去哪里?快走!
我觉得没有抬腿的力气了。
“你上去吗?我得上去了,手都快冻掉了。”
我从他身边挪过去,我希望听到他说“不,你先上去吧。”可是他转过身,跟我一起往车门边挤过去。我恨自己恨得要死,一只无形的手裹着寒风抽过来,打我的耳光。手上布满了尖利的针。
车厢里热烘烘的空气包围了我冰凉的躯体,它打了一个寒战,仿佛要把温暖从身边推开似的。我刚想去拉包厢的门,突然灵光一闪,于是什么也没做,装作跟这个包厢毫无关系的样子,走到车厢中间,找个座位坐了下来,浑然无觉地看下边熙熙攘攘的人群。
“不想进去啊?”
浓厚的京腔追过来,它处处追随着我,我快给它逼疯了。一个声音在身体里窜来窜去,想从喉咙跳出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然而我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什么也没说。
“去我那里?喝一杯?”
“啊?呵,我不喝酒,谢谢。”
“一不抽烟,二不喝酒,活着还有什么劲呀!”
“玩过女人吗?”
“大哥,别开玩笑。”
“还害羞呢?”他笑了,裂开厚厚的嘴唇,露出森白的牙齿。然而笑容转瞬即逝,就像阴天太阳从云缝里突然闪现又迅速融没。
“走,老子今天倍儿高兴,别他妈惹我生气。”
他紧紧攥住我的手腕,把我拽起来。一只野兔,落在鹰的钢爪中,它还活着,但已经没有了意识。一片空白。一个木偶。可是意识在彻底湮灭之前,回光还照般的异常清醒,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沉没之前拼命想抓住什么,而抓住的只是即抓不住也无从借力的虚空的水。
“大哥,让我跟……跟我亲戚说一声,他们会以为我没有上车,会急死的。”
“你小子咋这么啰嗦!你他妈放下一万个心,你那个周经理不会着急!”
开始恢复知觉的时候,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喝了几大杯二锅头。二锅头融化了我冻结的血脉,我试图想起什么,可是只有几块残片,从不同的地方、岁月中迸裂,来到这昏暗的包厢中,上下盘旋。母亲劳苦忧愁的脸,几个各有归宿的同学,中学时代的好友,还有那一张面庞,娇羞而神秘,在暗影中若隐若现。这些素不相识的脸,因我而聚,因我而成一个世界,可是很快我就要消失了,这个世界也就分崩离析,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酒量不错,大学生,有潜力。”
我浑身燥热,这些醉醺醺的话喷过来,更让我燥热难当。我决定孤注一掷,随着每一杯酒下肚不断升腾的那个念头这时冲破了所有阻碍。
“大……哥,我看你够……够义气,你你……你知道了我的全部底细,我还不知道你姓……姓啥叫啥呢。让我……我……我只想死的时候落个明白!”
最后一句话是伴随着哭声一起送出来的。那时死亡很清晰地站在我的面前,它曾经许多次诱惑过我,然而还从来没有那么近地靠近我,我可以欣然触摸它黑色的肌肤了,可是我突然想到自己还没有生活过呢,反而不争气地哭了。
他站起来,坐到我身边,手落在我的脖颈上。宽大的、粗糙的手掌。最后一层纸捅破了,他要动手了,我闭上眼睛,等死。他要掐死我吗?我战栗起来,那样据说好长时间才会落气,临死前痛苦不堪,死后鬼魂会伸着长长的舌头,面目狰狞……千万别……用刀子,对,用刀吧,会很痛,可是一下就结果了,一下,他看样子像个老手,不会有第二刀的……
手停在我的脖颈上,继而放到我的肩上。我周身僵硬如铁。
冰凉刺骨,是他的手。手曾经是热烘烘的,我记得那种粗糙、温热的感觉。冰凉,没错,正是他的手。我惊醒过来,猛地抬起头。褐黄色的眼珠,正瞪圆了盯着我。黝黑的脸上没有表情。
“你害怕?”
“不,只是觉得有些……稀里糊涂的,稀里糊涂地去了这家公司,稀里糊涂地坐上车,再稀里糊涂的死了。有些莫名其妙。嗯,总觉得不该死在这儿。”面对这个将要我命的人,我像面对一个知心朋友。无所谓,管他是谁,我快要死了,重要的是要把堵在心里的东西掏出来,清清爽爽的死掉。
“对,不该死在这儿。”他站起来,走到对面铺边,弯腰从床上的皮衣口袋里取出精光锃亮的烟盒,弹开,拿出一只烟,用精光锃亮的火机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
包厢里早已充斥着刺鼻的烟雾,我们喝酒聊天的时候,他一只接一只,不停的抽。
“你真的不该上车,老弟。”他吐出一个精致的烟圈,教导似的说。
“想知道我是谁吗?”
我没有言语,也没有做出迎合的表示。马匪,我早猜到了,可是我仍然害怕听到他亲口说出来。
“说出来怕吓着你。”他自顾说下去,好像是我要求他说出来一样。不过我必须有所反应了。
“没事,你说吧,我胆子挺大的。”
“我是鬼!”
“哈哈,大哥,又开玩笑。”
然而他的音调低沉,缓慢,没有一丝调笑的意味。他的脸冷峻,甚至有些凄然的样子。我明白了,这个马匪兼杀手是在认真地跟我讨论人生哲学,就像好莱坞、香港或者任何地方的电影中那些匪徒们杀手们在特定时刻喜欢做的一样。
“你不信?对,你小子不会相信的,你跟所有人一样,都是一笑了之。我们从小都在读唯物主义。”
“算了,我带你去看看今天夜里的大戏。”
“到了,现在是五个小时后的阳间。”
我没有回答,自从他拉着我宛如无物般穿过包厢壁出现在另一个包厢以后,我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那时候,我还沉浸在他挑起的人生哲学问题中,这之后我就没有了任何思想和感觉,由他拉着穿越了一个又一个包厢,看到昏黄的灯光中千姿百态的面孔和身影。一个包厢中,几个男人正在划拳,桌子上摆着他们刚从站台上换回来的伏特加、火腿、奶酪,还放着他们从北京背上来的花生米、榨菜、豆腐干。一个包厢里,几男几女正围在一起玩拱猪,一个男人涎笑着,正往一个女人圆滚滚的脸上贴细长的纸条,纸条已经贴满了这张圆滚滚的脸,像寿星的白胡子。在几个包厢里,几个分不清是男是女的人正在整理它们卖剩下的货,容光焕发地点花花绿绿的卢布、刀儿(dollar);一个包厢里,两双男女正捉对如火如荼地做爱,茶桌上还摆着残羹剩菜和没喝完的红酒白酒。一个包厢里,两个男人赤条条地紧紧拥在铺上,正在鸡啄米似的热吻。我们就这样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地穿过一个包厢又一个包厢,听着火车撞破空气时巨大的声响——
咣、咣、咣……
终于他停了下来,我也停了下来。
我们站在凝固的空气里,一堆剑拔弩张的人中间。
“到了,现在是五个小时后的阳间。”
我没有回答,我在最不适宜的时候恢复了感觉。我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四个蒙面人,围住蹬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两男一女。蒙面人手上的匕首闪着瘆人的寒光。
“这是我们隔壁包厢!”
我惊叫起来,可是并没有出口,我只是用目光看着他,传递我的意思。眼前的这个鬼还没来得及让我恐惧,却成了最可信赖的依靠。我与三个男女一上车就熟识了,他们是湖北一个地级城市外贸局的干部,去俄罗斯考察的。穿红毛衣的女人是他们的头,两个男人叫她“马处长”。因为他们也是“公派”的,老周与他们走得很近乎,还请他们到我们包厢里吃过饭,打过牌。
“真的,大哥,”马处长不再用命令、指示的口气说话,她披头散发,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彻底变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女人,“真的,大哥,就这么多了,就这么多了,你们全拿走。我……我保证我们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说。求求你们,饶命!饶命!”
“我们……出出……出公差,经……经……经费都……都都让上边给砍了又砍的,真的全……全……全在这儿了,真的不敢骗各位大爷呀!”
朱科长哆哆嗦嗦的抬起头,恳切地对处长的话加以佐证。这张不亚于老周的铁嘴结结巴巴地说完话后,突然福至心灵,把条纹西装脱下来,一下子站了起来。
“您要是不信,我上去把架子上的行李都取下来,你们检查,怎么样?”
我都听出来了,这些话是发自肺腑的,可能就是因为这朱科长才突然重新利索起来。
旁边的蒙面人却并没有被这份真诚感动,狠狠地掴了朱科长一个耳光,他痛苦的咧咧嘴,却没有叫出声,在蒙面人的呵斥下重新抱头蹬在地上。
“真他妈晦气,碰到一帮穷鬼。”
蒙面人互相对视了一下,看样子相信榨不出更多油水了,有意离开,然而,站在包厢门边的那一个走到靠近马处长站着的人身边,冲马处长那边使了使眼色:
“大哥!”
那人恍然大悟似的笑起来,笑声里充满淫荡的意味。马处长好像意识到了危险,坐到地上,双手搂在胸前,惊恐万状地瞪着蒙面人。
“哥们儿搞的女人多了,好像还没搞过他妈的女处长。”
蒙面人都笑起来,目光集中到马处长身上。四十来岁的女人,浓妆艳抹,血红的嘴唇。风韵尤存。
“想活?想死?”
“想……活……”,女人筛糠般哆嗦着,声音微弱。
“上床,脱衣服!”
我血往上涌,怒火中烧,忘记了一切,一拳望那个“大哥”脸上打过去。
“妈的个x,你们这群王八蛋!”
拳头下面什么也没有,我从蒙面人的身上穿过去,就像穿过空气一样。因为用力太猛了,我险些跌倒。
一只手从背后抓住我。
“小老弟,别激动,没用的,你当时不在现场。”
我看着他的脸,他的脸在抽搐。
“不过幸亏你他妈不在现场,要不小命也就丢这儿了。就跟我一样。”
“你他妈难受什么?真要这样死了,死了也是个冤死鬼,小子。自己听听。”
他拉起我准备走的时候一脸的嘲讽和不屑。
粗重的喘息,清脆的呻吟。
那时我什么也没明白,直到有了自己的女人之后,我才豁然清醒。
不是最初混沌的挣扎、哀求,而是快意的呻吟。
我们在昏暗的过道上一声不响地走着,昏暗的过道上空空荡荡。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只有昏黄的灯光,只有沉重的空空荡荡从四周压过来,我近乎窒息,我无法再承受,我看了他一眼。那时我的身体正飘起来,向窗外,向黑漆漆的窗外世界扑过去。
“梆”!
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在玻璃上,火辣辣的疼,还没有回过神来,屁股又结结实实地跌坐在地上,也是火辣辣的疼。
“干什么呢,你?!”他惊叫起来。
“你他妈跳不出去的,否则老子早走了。”
我坐在地上,不想起来,也不想说话,呆呆地看看他,又看看窗户。黑洞洞,除了黑什么也没有。
他坐到我身边。
“我他妈只能在车里头穷折腾,懂吗?脱不了身,除非……”
“大哥,你死多久了?”
我奇怪自己自从知道他是一个鬼后竟然一点都没有怕过,现在我想知道他的身世。好奇心溶化在浓厚的同情与悲哀的混合液中,借助这些话挥发出来,空气里充满它们的味道。
“一年了,去年的今天是我的忌日。”
“大哥,你真滑稽,‘忌日’,这话是活人说的,你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忌不忌的。”
我想笑,可是没有笑出来,却呜呜呜地哭了。
“你,他妈的有二十岁吗?”
过了许久,他的问题才飘过来,像静夜的车声,清晰而遥远。我伸手抹了抹脸。冰冷的指头,僵硬的面庞,湿漉漉的泪。
“有了,其实我骗你了,我都二十二了。大学都他妈毕业了,怎么可能才二十岁,我又不是神童。”
他笑起来,拿出烟盒。烟盒在灯光下泛着光,像一汪水泽。
“给我一支。”
烟盒移过来,我笨拙地取出一只。“啪嗒”一声,眼前晃动起一团闪烁不定的火苗,我把烟叼到嘴里,凑过去,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烟点着了,我像所有第一次抽烟的人一样,呛得难受,不由自主的咳嗽起来。
好一阵子我们都在默默地抽烟,终于我们开始说话,说各自的往事,各自的家人。
他父母是北京的工人,我父母是鄂北山区的农民,他开始在中学里惹是生非的时候,我终于在父母最后的一线希望中来到人世。我的父母喜极而泣,我的六个姐姐也喜极而泣,而且哭得更加纯粹,仿佛是要冲刷她们的噩梦和屈辱。他吊儿郎当地混到劳教所的时候,我正在黑压压的教室里冲刺重点高中。后来他出来了,上过班,又辞了,做生意。我考上大学的时候,他已经发过几笔小财。然后他就上了这趟列车,一趟趟地跑,从北京背上大包小包的化纤毛线猪皮羊皮鸡鸭毛,揣着一兜子卢布刀儿下车,在莫斯科转悠一圈,然后背着相机望远镜邮票套娃等等加上一沓刀儿回北京。他在广袤的欧亚大陆上来回穿梭时,我正在艰苦地剔除自己的口音,学说四平八稳的普通话外加舌头打转的俄语。一年前的夜里,在类似今晚的抢劫中被杀死的时候,他在这条线上已经跑了三年,他家里的存折上已经存足了人民币,本可以安心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了。那时我正在犹豫是考研还是工作,最后母亲忧愁劳苦的脸让我决定拼命去找个好工作,好去帮家里还没有尽头的债。家里总是没有钱,却总是急着要钱还债:还完了超生罚款,还有父亲的医药费,还有我的一屁股学杂费。我还要帮三姐攒一笔钱,给她做嫁妆,她去东莞打工了,省吃俭用的给我寄生活费,结果自己的手指头却被机器轧掉了三个,于是老板给了她三千块钱把她赶了回来……
我们说了很多很多,似乎要让各自破碎的身世和记忆借助漫无边际的谈话在烟雾缭绕之中凝聚,或者,我终于觉得,要让它们随着谈话和烟雾湮灭。
“我们的背景好像都蛮丰富。”我黯然叹息了一声。
“都他妈扯淡!”他不明所以的骂了一句。
我们突然沉默下来,抽烟。
“这趟火车挺奇怪的,什么人都有,像一个别动队,却不知道到底要去完成什么任务。呼呼呼跑个没头。”
“你小子瞎想什么呀?”他斜着眼睛看我,“这车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两样,懂吗?一是他妈的钞票,二是他妈的利用价值。利用价值,懂吗?课本上写着呢,马克思说的。”
我笑起来,笑声像烟雾一样晃晃悠悠的弥散在过道里。
“那你说说,你想怎么使用我的利用价值?”
他转过脸来看我,我也正看着他。青色的烟雾盘旋在我们中间,围绕着他青色的下巴,毛孔粗大的脸,刀疤,棕色皮夹克,魁梧的躯体,一切都显得扑朔迷离。
我打了个寒噤。对面的眼睛里射出阴森森、恶狠狠的光。
“小子,以为我是好人啊?”讥笑,得意。野兽,猎物……
最初那不祥的感觉又回来了,我又开始全身发冷,像是置身于漆黑冰冷的宇宙空间。
“你他妈这样子还来车上混?真是死都不知咋死的。”
脑袋里“轰”的一声。
“我死了?!”
手又被铁钳紧紧攥住,我被拽起来。我们在某个空间穿行,风驰电掣。我轻飘飘的,比绒毛更轻,如果不是他牢牢抓住我,我肯定会向这个空间深处飘散。我宁愿飘散。死了,死了,我已经死了……
地板。没错,地板。脚踩在地板上,脚一下子就踩到了地板上,稳稳当当,身体没有受到一点遽然止步带来的冲击,只是心还在飞驰中,停不下来。
瞬间,心也嘎然而止,现在它只有惊愕,瞠目结舌。
几个人拖着背着拎着笨重的行李,正忙乱而悄然地在过道上走着,不时紧张地前后张望。我拖着那个装满黑色猪皮夹克的大蛇皮袋,跟在老周后面,艰难地往前挪动。
“这是两个小时后的阳间。”他背对着我,却好像看到了我疑问的眼神。“就是我们喝完酒两个小时后的阳间。”
我什么都没明白,可是我难得问了,我看着四个忙忙碌碌的人影,好像看一幕滑稽戏。
死了,我已经死了。
“你们在往软包里搬。”
“哦。”
“就是你们局长睡的那个软包。”
“哦。”
“逃命。”
“哦。”
“你救了这几个家伙,但你那个周经理会让你检讨,检讨无组织无纪律,然后局长会表扬他英明果断。”
“哦。”
他扭过头来,怔怔地看着我。这是他第一次露出茫然不解的目光,我想笑,就笑了起来。
“那几个马匪本来是他妈要劫你们的。”
“你领过来的。我明白。”
“你他妈明白个屁!”他似乎盛怒之极,冲我大吼起来。我很得意,想朝他冷笑,但这时我胸口重重地挨了一拳,眼前一黑,然后我开始急速跌落,朝着一个无底的深渊跌落。这一次没有紧紧攥住我手腕的铁钳,我挥手往四周乱抓过去,我拼命蹬腿,想触到一点坚实的东西。没有,什么也没触到,只有虚空,无尽的虚空。停不下来,但也绝非在前进。是悬空,无依无托。这种感觉如此漫长,我相信自己业已堕入三界之外的虚无之境。
“哥们儿,借个火。”
浓厚的京腔像一声惊雷,在我的耳边炸响。我跳了起来。
我坐在过道里,窗外,明媚的阳光,白色的雪,黑色的森林,湛蓝湛蓝的天空。
棕色猪皮夹克,毛孔粗大的脸,醒目的刀疤。
我不会抽烟,我木木地说。他在我对面坐下来,从怀里掏出精光锃亮的烟盒,潇洒地弹开,取出一支烟叼到嘴上,手上出现了一只同样精光锃亮的火机,他打着火,贪婪地抽了一口。青色的烟雾喷到我脸上。
然后我们开始聊天,或者说我开始笨拙地同他周旋,回答他的审问。
“小子,看看这是什么。”他突然站起来,走到我们包厢门边,指着右上角说。
黑三角。
“黑三角。”我说。
他无限悲悯地看着我。
“夺命三角。你们被盯上了,小子。”
大雾弥天。我匍匐在一块木板上,任波涛起伏、颠簸。在风涛的嘶吼中失去知觉之前,我听见他近乎逗趣的声音若隐若现,像波涛一样绵绵不绝。
“放心吧,小老弟,我保你平安无事。”
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忘记我是什么时候告诉老周和几个同事关于那个黑三角的事,也忘记了为什么老周认定是我泄漏了我们的行藏,忘记了我们怎样惶惶如丧家之犬似的大包小包地搬到软包,忘记了后来几天我们鼹鼠一样暗无天日的穴居中我如何一次次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而老周如何一遍遍重复自己的英明决定又如何一遍遍得到颂扬。我写了一张检讨,但一路上我没有再说一句话,我蜷缩在肮脏的地板上,瞪着包厢顶上昏暗的灯光,绝望地呼唤着近乎绝迹的睡眠。他还会来找我抽烟、喝酒,找我聊他的老婆、孩子和爱他又恨他的父母。我会坐在过道里等他,等他过来借火,等他拽着我去他的车厢里喝火辣辣的二锅头,等到酒精膨胀了每一根血管的时候,听他冷冷地告诉我:
“小子,你是我最合适的替身。”
我再也没有坐过那趟列车,然而我知道那趟列车还在广袤的欧亚大陆上,携着它所有的设备、乘客、狭小污浊而乱七八糟的空间和时间,撞破空气没命地奔驰。大哥还穿着棕色猪皮夹克,揣着精光锃亮的烟盒、火机,踱过一条条死寂的过道,越过一间间喧闹的包厢,找我,好在我身边停下来:
“哥们儿,借个火!”
咣、咣、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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