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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生老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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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4:1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一九八几年，十六岁的老皮在山宁省营蓬市第七中学二年八班念书。
　　以前，同学们不叫他傻Ｂ，老皮在户口本儿上的姓名是皮润发，老皮又矮又瘦，像个小老头似的，跟周润发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同学们叫他老皮。
　　老皮动不动就皱起几道抬头纹，陷入沉思，小眼睛乌黑发亮，狠狠盯住教室窗外午后昏黄的阳光，他这样一扭头，语文老师就只能看见他的耳洞了，因为老皮坐在第一排座位，所以耳屎都能看见。
　　语文老师说，“皮润发，我又看见你的耳屎了，你又在思考北大西洋暖流么？”
　　同学们欢快地笑起来，书脊在书桌上锤打，球鞋在水泥地面跺起一层烟尘。
　　前几天的语文课上，老师提问，“皮润发，《卖炭翁》的作者是谁？”
　　老皮站起来回答，“北大西洋暖流。”同学们欢快地笑起来。
　　语文老师用黑板擦拍了拍讲桌，喊了一声肃静。
　　同学们笑声的余音像露隙的自行车气门芯儿，在教室里此起彼伏地迅速发泄几下。
　　老师说，“皮润发，上课注意听讲，不许总溜号，再溜号，我可要请你的家长来一趟了。”
　　上课溜号是老皮的家常便饭，他认为老挝的首都是牛顿、根号九乘以根号四等于细胞核、李时珍发现了地球是圆的，老皮不担心请家长，他爸他妈从不打他，老师罚站他也不怕，老皮害怕学校大门口那条街上的小流氓。
　　老皮念初一的时候，有一天傍晚在放学路上窥见两伙小流氓打了一场遭遇战，路边有一摞新砖头，不知谁家准备砌墙用的，整整齐齐堆积成立方体，一口气儿被小流氓们抽光了，老皮后来估算了一下，这摞砖头长五块宽十块高十块约等于五百块，两伙小流氓的人数约等于二十人，平均每人摊派二十五块，除却远距离发送炮弹式空中飞行以后被对方躲了过去，再算上捡起来近距离贴身肉搏式重新利用，保守估计，平均每个小流氓也得实实惠惠挨上十砖头。
　　老皮想，“一砖头就要我的命了。”
　　老皮躲在路旁的胡同口，内心激烈抖动，止不住好奇地偷看着，直等到交通无阻，也就是大块小块的砖头碎了一地，头破血流的小流氓扛走了昏迷不醒的小流氓，急匆匆分头而去。
　　“像恶梦一样！”老皮想，“哎呦我的妈，这帮人可惹不起，真打呀！”
　　从此以后，老皮见到小流氓式样的人物，总要敬而远之，老皮最怕挨打了。
　　那天，老皮开始为宇宙操心，他思考着宇宙的长宽高，他觉得这个问题比课堂上的问题更需要解决，所以他恍恍惚惚地沉思着，沉思了一段时日，他发现这样下去容易得精神病，车床打磨轴承一样的下课铃声及时将他刺激回来，老皮决定注重客观与实际，不再胡思乱想，老皮叹了一口气，问，“自然老师走了么？”同学们欢快地笑起来。
　　“刚才是自习课，考试成绩倒数第八的高智商老皮。”有一位女同学笑着答复并讥讽着。
　　高智商，是自然老师对老皮的一次评价。绝大多数的老师和同学们都认为，老皮是一个性格古怪的同学，与别的同学格格不入，他整天就知道自己跟自己较着一些别人无法清楚的兴奋劲儿，老皮一张嘴，时常露出恍若隔世的笑容，有一位男同学笑着喊，“老皮，缺心眼儿！”同学们欢快地笑起来，老皮也笑了，笑得很和蔼，而且那时候，同学们还没开始喊他是傻Ｂ。
　　老皮终于把学校大门口那条街上的小流氓们给得罪了。
　　有一个脖子上绕着白围巾的大高个小流氓，长长的头发向后背去，看起来像电视剧《上海滩》里的许文强一样，嘴里咬着火柴棍，态度从容地对老皮进行搜身，“把书包打开。”许文强命令道。
　　老皮把书包打开了，并解释说，“没有钱。”
　　许文强把手探了进去，书包里的文具盒哗啦啦作响，火柴棍在许文强的唇间左右游移着。
　　“火柴头里面是磷。”老皮闻到许文强身上有一股香烟味儿，老皮眨了眨小眼睛，盯着许文强润湿的嘴唇说，“你把磷都吃了。”
　　“什么lin？”许文强漫不经心地问，打开了文具盒，里面除了笔尺没有别的，又命令道，“你把鞋脱了。”
　　老皮边脱鞋边说，“磷，鬼火就是磷，还能做化肥，听说。”
　　许文强一脚踢飞了老皮脱下来的鞋，骂了一句老皮的妈，说，“你说我吃化肥？”
　　“不是那意思。”老皮颤抖了，一只没有鞋的脚踩着冰凉的地面，一只有鞋的脚悬浮着，犹豫着是否脱下鞋子。
　　“那是什么意思？”许文强把火柴棍吐到老皮脸上，“你说我吃鬼火？鬼火是什么？”
　　这时，许文强身后又走过来几位许文强，都披着白围巾留着长头发，有人回答，“鬼火，就是死人的东西。”
　　“你说我是死人？”许文强连续骂了几句老皮的妈，然后，一个大耳光煽了过去。
　　老皮被煽倒了，几位许文强都走过来，照准老皮的肩膀和肚子开始踢，嘴里骂着老皮的妈，老皮双手捂着头不敢动，许文强们踢了几脚好像踢够了，走了，老皮透过指缝看见他们走了，心里想，“还好，他们要是拿砖头打我，那就完啦。”
　　第二天放学，老皮刚出学校大门口，又被许文强们叫去了，许文强们扯住老皮的衣领，开始骂老皮的妈，然后问，“今天身上带钱没？”
　　“没有。”老皮低下头，像做错事了一样。
　　嘴里咬着火柴棍的大高个许文强走过来，拍了拍老皮的脑袋，说，“那你完了，你得罪我了，你又没有钱给我买烟，你完了。”
　　有的同学看见这一幕，然后也对老皮说，“老皮，你完了，那个大高个可是进过工读学校的，刚出来，进去再出来的人，什么流氓都认识，他们要是想收拾你，你就完了。”
　　老皮害怕极了，老皮最怕挨打了，老皮想，“只要他们不再打我就行。”
　　许文强们没有再打老皮，每天看见老皮，他们就把他叫过去，然后开始骂老皮的妈，看见老皮颤抖的样子，许文强们就眯起眼睛张开嘴巴“哈哈哈”，深秋的落叶在他们的脑袋上轻快地飞舞着，他们看起来很开心，又像很生气。
　　老皮想，“他们为什么生气？”
　　有一天，老皮把他妈找来了，老皮一挥手，对许文强们说，“这是我妈。”
　　许文强们都楞住了，瞪着老皮找来的五十多岁的老皮他妈。
　　“你们不是想操么？”老皮问许文强们，然后又一挥手，把老皮他妈介绍给各位。
　　许文强们全跑了，有几位许文强紧鼻子瞪眼的，看起来很难受很恶心，像是急着上茅房似的。
　　老皮望着许文强们的背影，说，“他们说的不是实话，原来他们不想操，那他们为什么生气？”
　　许文强们再看见老皮，不骂老皮他妈了，开始说，“你真是个傻Ｂ。”
　　嘴里咬着火柴棍的大高个许文强走过来，拽了拽老皮的头发，说，“以后，我们就叫你傻Ｂ了。”
　　以后，他们就叫他傻Ｂ了。同学们也有人开始喊老皮是傻Ｂ了。
　　老皮想，“他们为什么叫我是傻Ｂ呢？”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学校大门口有人喊，“傻Ｂ，过来。”
　　老皮还像往常一样走了过去，可是这回，当他走到嘴里咬着火柴棍的大高个许文强面前时，忽然把裤子脱掉了。
　　许文强们都楞住了，看着老皮露出白花花的屁股。
　　老皮说，“我没有Ｂ，我说的是实话，你们看看。”老皮继续脱衣服，幸亏那天很暖和，身体感觉还不太冷。
　　许文强们愤怒了，在老皮的屁股上留下各式各样的鞋印，有38码的，有40码的，有42码的，有球鞋，有皮鞋，还有板儿鞋。
　　这以后，小流氓们不再找老皮的麻烦了，嘴里咬着火柴棍的大高个许文强摇摇脑袋说，“这小子脑袋有病，我们以后别搭理他了。”
　　可是，同学们得知了老皮露屁股这一惊人举动之后，喧哗声在校园里教室里像开水一样全面沸腾了，有的同学把口水都笑出来了，有的同学躺在操场上打滚儿笑，有的同学捂着嘴把笑声闷在肚子里，还有的同学两个人搂在一起笑得快岔气儿了，嗓子里“咯喽咯喽”的。终于，同学们达成一致意见——老皮是傻Ｂ。
　　同学们都喊老皮是傻Ｂ了，有的男同学遇见老皮就喊，“老皮，傻Ｂ，脱裤子。”甚至有几个性格外向的女同学也用小鸟一样的清脆语音喊，“老皮，你真傻Ｂ。”
　　老皮想，“傻是形容词，这是他们对我的意见，能理解，他们为什么都叫我是傻Ｂ呢？”老皮又想，“在女同学面前脱裤子，证明一下自己，那举动，可不太妥当。”
　　过了几天，带眼镜的历史老师在课堂上挥舞着手臂，说了一句慷慨激昂的话，“男女不平等，那是在万恶的旧社会，现在我们，男女平等了！”
　　老皮用心记下了，并琢磨起这句话。
　　第二天的清早阴沉沉的，老皮在上学的路上依旧琢磨着男女平等。
　　走到学校大门口，值周生小翠拦住了老皮，小翠姑娘曾经是老皮的同桌，长得像小林黛玉似的。
　　老皮对小翠说，“你拦我做什么？我没迟到！现在早着呢，你看太阳。”老皮一扭头，抬手指着天空。
　　天空响起一阵闷雷，老皮抬起的手像是避雷针一样，老皮吓了一跳，吐了吐舌头连忙放下手，转过盖满乌云影子的脸，小翠身边站着其它几位值周的女同学，　　她们一同笑了起来。
　　小翠说，“老皮，你的衣钮，扣错了，第三个扣到衣领上去了，你这样，要是让教导主任看见了，会扣咱们班个人卫生分的。”
　　老皮说，“我这就扣好。谢谢你，老同桌。”
　　小翠说不用谢，老皮扣好了衣钮，摇摇摆摆走了过去，老皮听见身后有人小声嘀咕，“他真傻Ｂ。”
　　老皮摇摇摆摆走了回来，扫视着女同学们，问道，“刚才是谁说我？”
　　女同学们都不笑了，开始东张西望，只有小翠盯着老皮，脸上的表情像小林黛玉正在挖坑埋花一样委屈。
　　老皮继续扫视着她们，发现没有人站出来承认，于是清了清嗓子，说道，“历史老师说，男女平等。”老皮看见小翠盯着自己，于是也盯住小翠，继续说道，“我现在明白了，傻Ｂ，是男同学之间的骂人话，把男生骂成女生，可是，历史老师说，男女平等，所以，你们女生不应该骂别人是傻……”
　　小翠的脸红成了红苹果，小翠轻声辩驳道，“不是我说的你。”
　　老皮满不在乎地说，“都一样。”
　　小翠纳闷起来，“什么都一样？我没骂你呀。”
　　老皮没再理会小翠，老皮又清了清嗓子，总结道，“所以，你们女生不应该骂别人是傻Ｂ，那样是你们自己瞧不起自己，你们女生应该……”老皮停顿了一下，扫视着女同学们，发现她们的脸全红了，老皮觉得很得意，重新盯住小翠，一字一顿地把话说完了，“你们女生要是想骂人，应该骂……骂别人是傻鸡巴！”
　　老皮结束雄辩，摇摇摆摆走了过去。
　　天空里的雨水哗啦啦地说下就下，小翠“呜”地一声就哭了，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值周的女同学们撅起嘴气呼呼地，有人说，“告诉教导主任去，老皮耍流氓。”
　　由于耍流氓被教导主任拎到教务处听候处理，在山宁省营蓬市第七中学的校史上并不多见，而三番五次由于耍流氓被教导主任拎到教务处听候处理，在山宁省营蓬市第七中学的校史上更是绝无仅有，老皮首开记录。
　　同学们都说，“老皮完了，老皮破罐破摔了。”
　　老皮把那套关于傻什么的论证在校园里广泛宣扬，老皮见到女同学就主动走上前去劝人家该怎样骂人，教导主任越训他，他就越来劲儿，教务处给了老皮一次记大过处分，老皮像得了奖赏似的更加兴奋了，老皮一看见女同学，就热烈地叫嚷，“别跑，你记得历史老师说过的妇女解放运动么？”女同学们开始还骂他几句，或者跑去告状，后来，女同学们一见到老皮就像小鸡见到老鹰一样，躲到远远的阴影里去了，直到工读学校前来招生，这场“老皮风波”才算了结。
　　那时的工读学校，说白了就是少年犯管教所，山宁省营蓬市第七中学的校史上，被工读学校招生的次数在全市名列前茅，包括学校大门口那条街上的不少小流氓，都曾在这条路上留下模糊曲折的少年身影。
　　老皮被教务处推荐了。
　　上午，刺眼的阳光在办公室里伸展，身穿尼子大衣的教导主任说，“这个皮润发同学，我曾打算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看看了。”
　　身穿蓝色警服的工读学校的管教说，“你把他叫来看看。”
　　老皮来了，老皮又瘦又矮，像小偷儿一样缩手缩脚地进来了，老皮的脸上泛滥着窗玻璃反射的白花花的光辉，像是飞起一群白鸽抖动着翅膀，老皮眨了眨小眼睛，好奇地问，“是不是进去再出来的人，什么流氓都认识，要是想收拾谁，谁就完了？”
　　管教满意地点点头，对教导主任说，“这学生满脑子都是小流氓思想，就是他了。”
　　教导主任满意地点点头，对管教说，“就是他了。”
　　曾经喊老皮是傻Ｂ的同学们互相交流着，“没想到，老皮进去了。”
　　有的同学不无担心地说，“老皮进去再出来，什么流氓都认识了，老皮要是想收拾我们，我们就完了。”
　　嘴里咬着火柴棍的大高个许文强得知了这一消息，把火柴棍吐到学校大门口那条街上，在冬天的小北风里摇摇脑袋说，“这年头，脑袋有病也能进去了。”
　　老皮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