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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邪 路
文/钟华
这是一个梦。
我们心里有鬼,因此走上邪路。
那年那月那天。太阳很冷,大地蒙霜。六指和我都缩在厚实的棉衣里。六指捂着条紫色围巾,把整张小脸埋了,只留下一双刚偷吃过邻居阳台上的草莓一样贼贼的眼睛。我心里狠狠的,女人就是屁那一点事都沉不住气。把十六岁的六指说成是女人,自已也有些吃惊。我还是头一次用女人这字眼,觉得怪怪的。我和她拉开了一定的距离,为的是不让别人看出我们有某种关系。而我们恰恰又有某种关系。我们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关系。这种关系是不能向外人道,也道不明说不清的。
就是这种莫名的关系让我们不得不去水镇的一个地方,悄悄地把这种关系像抖团恶痰一样抖露给穿白大褂的人。这真是焦死人了!比小时候第一次上街叫卖馒头还要焦人十倍。
六指比我还要焦,你看她小脸发黄,像片将要从枯枝上吹落的树叶。六指呀六指,你这模样不是叫人家一看就知道你心里有鬼吗?我不知怎么从喜欢她到开始讨厌她,又从开始讨厌她到开始恨她。巴不得赶紧去那个陌生之地,把这莫名的关系解除掉。
我们本来是要去水镇的,因不识路而误入了一个野蛮的寨子。我们去的时候寨里族人与族人之间发生了血惺之灾,满寨子烦躁不堪,连糯米和桐油铸造的大门上也洇满了鲜血。门眉上绿漆写就的”李家寨”三个大字阴森恐怖。记得外公给我说过这个地方,解放前是个土匪窝子,解放军用迫击炮也没轰破糯米渗桐油铸造的寨门。相持了三月之久,最后激战了五天五夜,才把这寨子解放。
寨内遍种棕树,人们一律身披棕衣足蹬草鞋,仇视着我和六指两位不速之客。其中一个巫师一样的老婆子一眼便看中了六指那个要命的地方,口中念念有词地向她靠拢,斜着三角眼打量她。接下来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儿。老婆子突然朝着渐渐围上来的身披棕衣的,有着同样三角眼的小儿们和老头们吼:
“灾星啊!灾星到……”
满寨子的人一哄而上,死瞅住六指的腹部。六指再厚实的棉衣也遮不住那个要命的地方。它在棉衣下奋力地隆起。尽管六指死死地抓紧衣角,它还是顶开了半颗扣子,露出一点儿只是少女才有的——细嫩得指甲一碰就会流水似的肌肤。
六指都被那些三角眼吓哭了。
六指的哭泣惊醒了我因为害怕而麻木的神经。遇上麻烦了!野蛮的李家寨人认为是我们两个做孽的少年给他们寨子带来了血惺之灾!继而把愤怒转向我们!
已经有人抽出了锈迹斑斑的宰牛刀。刀把子上系着的红布,蝴蝶一样飞舞。
是求生的欲望让我不顾一切扑下去抓住六指的手,惊惶失措地从寨子里逃了出来。
黄昏时分,我们逃到一家叫”安全”的旅馆。窗口里一个胖得像罗汉似的女人正在挖鼻屎,那专心劲真叫人佩服。我把六指挡在身后,叫了三声我们要打店,她居然没听见。我把十块钱丢进窗口去,她才慢悠悠地车过脸来,却不看我们,说话也像是猪打憨似的,声音在嗓眼里。
罗汉女人问:“背后是什么人啊?”
我骗她说:“妹妹。”
罗汗女人哼了一声,这回在鼻根响。
“臭小子想哄老娘!老娘又不是没见过!”她把一块带着鼻毛的鼻屎在长长的指甲缝里塞好,说,“你们这号不要脸的来这儿多了,老娘都倒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天在感冒!真是倒霉透了!”
她气呼呼地把找回的三元钱,连同挂着门牌的钥匙甩到我脸上来。
“呸!”一口恶痰飙出,“104,去死吧!”
罗汉女人真是恶毒。我们打开104的门,本想安顿一下两颗惶恐了一天的心,没想其中的一张床上俯卧着一个翻扑克牌玩的裸体女人,两瓣大屁股对着我们,两条粉腿不停地摇摆。
大冷的天在旅馆里光着身子的女人肯定不是好女人。唯一的可能就是卖那个的女人。我们只好退了出来,把钥匙丢在挖鼻屎的罗汉女人眼底,让她白捡了我们七元钱。
我生了个心眼,故意让六指先行,向街边一个卖葵花子的老奶奶买了一杯五分钱葵花子。我在老奶奶往我裤包里倒葵花子的时候问得了去水镇的路。老奶奶说还有五六里,年轻人放脚小跑个把钟头就到了。我焦灼的心才好受了些。
不一会儿,我在小镇外面的公路上追上了六指。太阳卡在西山丫,天地一派流光溢彩。路段很窄很险,边上每隔一小段路就插着一块警示牌,警示语后面拖着三个大大的惊叹号,仿佛历次车祸中丧生的死鬼的唏嘘之声。
路上塞满了大卡车,卡车驮着沉重的煤碳,扑哧扑哧喘粗气,累得你再给它一个指头的力就会趴下似的。
只有身边没行人的时候,我才让六指把手伸到裤袋里去摸葵花子嗑。六指像变了个人似的,自从李家寨的人识破我们之间的那层关系后,她胆子大了起来,总想在我身边磨磨蹭蹭的不走开。我只好低声吼她。她想哭泣。我又不让她哭。怪可怜见的。
我们就这样若即若离地赶路。后来有一辆拉洗衣粉的卡车司车注意到了六指略显笨拙的身体,就一直跟在六指的身后。六指往沟边走车也往沟边去,要碾死我的六指。我不敢声张,紧紧地跟住卡车,要是他真要碾她,我肯定会不顾一切地阻止。这时一辆摩托车从后面冲上来挡在我和六指之间,不断地在前面弯出“s”形遮我的视线。这是一场阴谋!他们的居心和李家塞的人是一样的。要消灭掉我们两个做孽的少年。
摩托车把我和六指隔开了。卡车减速拖到了我身后。它肯定是要先干掉我,那时再干掉我的六指就轻而易举了。有一回不留神间差点叫卡车撞死了我,戴软呢帽子的司机还伸出头来说我是故意找死。我恼极了,弯腰抓起一块石头投了过去。石头带着呼啸穿过车窗上的玻璃,像穿过空气一样,跌落在路边一个冷冰冰的湖里。那根本不叫湖水的湖水像征性颤了颤,像一锅盖着锅巴的隔夜玉米粥。
石头根本没有碰着司机的一根头发,他又把嘴脸伸到窗外继续调戏我。我不断弯腰捡石头砸他。他会使魔法似的石头快要击中他脸时,他脸就消失了,车窗上的玻璃也完好无损。
我抬起头来他又出现在窗口嘻皮笑脸。对这种东西我只好保持沉默。
我用沉默摆脱了那个可恶的司机。摩托车和六指已不知去向了。
太阳下去换了月亮上来,同样卡在山丫口,像谁家姑娘的梳妆镜忘了带回家,在山头向过路的抛媚眼。路上不见了人影。连走丢的小水牛也被老水牛找回家去了。
我是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地走呀。走着走着公路就没了去向,我拐上了一面坡。听小镇上那个卖葵花子的老奶奶讲,翻上这面坡,然后走过一座颤悠悠的铁索桥,再穿过一个黄土村子,水镇就到了。
再冷的天上坡也会流汗的。正当我希望遇着个人影的时候,从山上走下来一个巨大的稻草人。她走路的样子在天高月小的夜里不会让人心生恐惧。我迎上去发现是一个收稻草回家的乡野小姑娘。她面容模糊不清。脖子和头全埋进了小山一样的稻草垛里。她弯着小腰,脖子拉得老长,把头艰难地从稻草里伸出来,脸和脖子布满了稻草割破的伤口,伤口里全是汗水凝固后在月光下亮晶晶的盐沫。
我问小姑娘是不是看见了六指。小姑娘嘀咕了一句。说是只见一个长发飘飘的白影翻过山头去了。是不是我所说的六指拿不准。小姑娘说完就把头和脸缩进了稻草里,稻草人就被山峦上下来的长风一下子刮跑了。
它逃的姿势根本就不是个小姑娘背着稻草垛在跑,活真真是个附了神的稻草人。
我翻上这个山丫口,月亮就逃到了另外一个小山头。
下坡的时候我终于追上了失散许久的六指。
六指不容我喘口气。劈脸就骂。说我存心想丢下她,说我存心想让她被车碾死,说我压根儿不想去水镇,说我压根儿就想和她早早地断绝那种关系,说我打心底儿恨她咒她怨她唾她。
我想解释。她不让。
现在是荒山野岭。六指一改在李家寨和安全旅馆的淑女形像,一改在大路上羞羞答答的心里装鬼的可怜见的样儿。耍起赖来。在天高月小的夜晚,在我们去水镇的路上大声地吼。还边吼边摘下我送给她的紫色围巾抽打我。那条美丽的围巾是我偷了外婆20只鸡蛋,从四川货郎那里悄悄换来的。那是田坎边儿豌豆花儿一样颜色的围巾,初次见它时,我把手在衣服蹭了好几遍才摸了它一下。就像我手痒了好久才摸一下心爱的六指一样,一摸就摸出天大的罪过来了。 它竟然仇人一样狠地抽我!
“六指!我担心你是真的!”
“不信!”
“不信你去问那个稻草人!”
“不信不信!”
“我还问稻草人碰见你没有。”
“不信不信不信!一百个不信!”
“稻草人说你白衣飘飘走在月色里。”
“不信不信不信不信。。。。。。万万个不——信!”
信不信由你。六指,我们的目的是去水镇。
公路像条妖娆的蛇,不知怎么从山脚钻了出来,爬向颤悠悠的铁索桥。
桥头站满了往桥下张望的人群。其中一个长着双耗子眼的男人跑上来抓住我和六指的手,要我们往桥头去看热闹。我们被他拖着,像是活拉我们去喝他喜酒。桥下撒满了白花花的洗衣粉。在一些没有跌破的洗衣粉口袋上,还还可以看见“雕牌”的子样。那个存心要辗死我和六指的司机,连同他巨大的卡车被揉成了一个人肉包子。有几个围观的人已经摸索着下河去,拣那些成包的洗衣粉,根本没正眼瞧一下驾驶室里成了肉馅的司机。真是恶有恶报!
我和六指终于挣脱了耗子眼男人,继续赶我们的路。
六指后来走不动了,脚掌磨起了血泡,要我背着她走。我背着六指,她那个微微隆起的,与我有某种关系的地方顶在我腰上。她张开双臂,任长发飘飞,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欢天喜地地唱歌。我身体突然有一种叶落果红的感觉。我想到了背着十字架彳亍而行的耶稣。我背着六指过铁索桥时,感受和他没有两样:没有愤怒没有哀怨没有绝望,只有满心的罪过和忧伤。
真是天命难违!过了铁索桥,我们在两条路中选择时,还是选择错了,还是走上了邪路。
我们不知怎么走到了背稻草的姑娘的村子。村子漆黑一片,显然是今年夏天才遭过雷击,很多房屋被烧得千创百孔,像远古时代被焚毁的神庙。三两条狗和四五个人正在吃晚饭。我和六指都饿坏了,就在小姑娘家站着喝玉米糊糊。小姑娘舀了一碗玉米糊糊先让六指喝。六指刚喝完,小姑娘就连忙接过碗去,用袖口把碗沿擦拭了一圈儿,给我也舀了一碗。一直等到我喝饱了,小姑娘才在粗糙的煤锅底了刮了浅浅的一碗给自己。
我们还没来得及向小姑娘道个谢,那三两条狗就悄没声息地跑来咬住我们的裤角,把我和六指拖了出去。三两条很瘦的大灰狗围住我,交替着凑上来咬我的脚踝和小腿,咬不疼也咬不出血,后来有一只把我的腿上的骨头也叼走了。我很怕,我喊救命。旁边一个专心地啃红苕的小毛孩子理也不理睬我。
我问他狗为什么咬我。他说是假咬,第一次闯进他们村子的陌生人都要遭狗咬。
我问他狗为什么不去咬六指。他说狗不咬女的。
“哼!不过她别得意,要是狗看见她肚子里的鬼肯定会咬她!”
六指一听忙车过身去,月色下鬼魅一样匆匆逃走了。
我特别吃惊:头上还嗅得见黄屎臭的毛小孩子也知道六指肚子里的鬼。谁教他的呀!
我还是假装不知道,问他:“她肚子怎么了?”
“你自己干的好事你还不清楚!?”
小毛孩子有些不耐烦,最后又像一个无可奈何的老者一样叹了口气“罪过啊!”,人就隐进门去了。
我隔着门问毛小孩子。
“前面就是水镇吗?”
“有啥子水镇哟——”
“一个老奶奶给我说的。”
“她骗你的。”
“不信,她那么老不会骗我的!”
“信不信由你!”
“那前面是什么地方?”
“是墓地。”
“墓地前面呢?”
“还是墓地。”
“那墓地前面的前面呢?”
“还是墓地墓地墓地墓地。。。。。。”
我吓出一身冷汗,醒过来轻轻地哭了。
2003年12月22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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