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四十三本书
隔壁总在我喝茶的时候装修房子,无论我如何调整喝茶时间,那柄我借给他的铁锤总会响起。似乎不是在钉钉子,而是将警告通过噪音传送到此。我只好端两杯茶到他的房间去喝,同喝,他老实多了。坐在我身边,像个初涉爱河的小女孩,垂着头。但我看见锤子就放在他背后。喝完茶我唱儿歌哄他睡下,哪怕是正午他也会睡得很香。我把锤子拿回家,第二天再借给他。
《我的第四十三本书》,连路边卖菜的大嫂都知道,买土豆时,那个女人会大声惊呼:“哟,来啦,这菜我可不能便宜卖给你。我的第四十三本书呢!”在我看来她什么都不懂,只是找个借口多要我几毛钱。我是不会在乎的,不过挑土豆的时候会很小心,那些在暗处发了芽,很可怕,我曾为此腹泻数日。
我的第四十三本书,假如没喝酒,没女子在场,我不会有勇气将它念出来。重要的是,它很拗口,无论方言还是国语,常念三四个字就卡住了,再自我检讨为什么会有这么个鬼名字。一,二,三,四,五……就这么顺过去,四十二之后才是四十三。谁都别想偷懒。
我的女人小蓝很有些麻烦,我常想把她甩掉再找一个。她爱绿色,把我的房间打扮成一顶冠冕堂皇的绿帽子。连水杯的条纹也不放过,找油漆工刷几道漆才算满意。她以干涉我的生活为乐,包括怪我没陪她吃讨厌的洋葱炒鸡蛋之类。几次吵架我都暗下决心下次再翻脸就炒掉这个为我服务的女人。而如今生活拮据,想找新女朋友首先要翻新我的皮衣皮鞋,香烟牌子也得换换。上次和有为他们喝酒,提到这事就难过,几乎有三四个人的肩膀被我哭湿了。暂且不提,因为小蓝已经在楼下了。
她悄然无声的上楼,小屁股一扭一扭,到三楼的第三节楼梯时踩响一颗花生,仿佛踩在秋天的枯树枝上那种声音。不清不楚骂了一句,四楼时接了条短信,开心的笑起来。像到我家做贼,轻轻开了门,在绿色的镜子前停留数秒,看看双眼皮还在不在(其实照不到自己),再整理头发走进我的房间。邻居又在敲东西,我真不想把锤子借给他,但他是我的邻居。小蓝说:“你他妈怎么不看书啊,又坐在这儿喝茶。”我在洗手间大声回答:“老子难得喝口茶,你别担心,我这就看书,这就看。你知不知道西班牙军队在福郎德勒的暴行曾经导致众人反抗,结果成为腓力二世的暴虐传奇啊。”
小蓝把十根指头努力张开,观察指甲盖上的蔻丹是否均匀,没心没肺的说:“是呀,那又怎么样,肯定被镇压了。”她瞧得非常仔细,拿出高倍放大镜逼近手指,看到细菌在活动我也不会奇怪。
“你怎么又不冲厕所啊,一点好习惯都没。”我走进房间她头也不抬,现在放大镜才到达右手小指。她更像个婚后女子,完全不解风情,居家过日子又缺少母性。好在,床上的快活可以暂时忘记这些。
小蓝突然尖叫一声,对着手指甲:“呀!”
我知道她接着会说:“你看啊这指甲没涂匀耶,掉了三根猪鬃的小刷子就是难用。”
我说:“又没谁会用放大镜去看你的指甲油,担心这些干什么。”
她会说:“但这会影响我做女人的心情,你们男人除了做爱和喝茶还知道什么。”
我说:“我知道的事儿多着呢。”
小蓝慢吞吞的说:“哦,对了,有为又进医院了,咱们过两天去看看他吧。”
我会说,好的。
出发的前一天夜里,母亲打来电话,她也是个麻烦的女人。父亲花了一辈子想要摆脱她,但因母亲掌握了父亲多数秘密而总宣告失败。母亲以调换家具在房中的位置打发时光,在她退休之后,最难忍受她在挪动家具时给出的愚蠢意见。“好象该放这边……也许放那边更具有象征意义……儿子你说这个小板凳放在哪个角落更抽象……这个沙发我88年就想换了……”她这么说。所以每次我想和小蓝吵架会想想母亲,心里平衡许多。母亲用小学老师的口气对我说:“我的第四十三本书挺好的,你该抽个空回趟家。”
我得意的说:“你应该知道你儿子的手艺嘛。哦,对了,家具是不是又要换位置?”
“你晓得还问?记得把你小时候玩的小伙伴都叫来。哦,对了,你明天是去看有为对吧,这回要到头了。”
“妈,你怎么这么说一个病人呢?再说每次上我家帮忙他总是最出力的。”
“好吧好吧,祝福他祝福他。我不和你说了,中央电视台正在现场采访老影星,我要去把频道换一下。哦,对了,儿子,你该喂喂猫了。”母亲果断的挂掉电话,走过客厅的大镜子前照照自己的样子,把衣领翻了翻,从开水瓶里倒出最后一杯半热的水。趿着拖鞋踱到电视机前准确的锁定中央一台,津津有味,坐着。
这只野猫,不知到哪里偷嘴去了,几天都不在家叫唤,对面楼里的那只黑色公猫也是家养的。哦,对了,小蓝经常说它们门当户对。
每次见有为,小蓝都要特意打扮一番,花费时间在一个半小时左右。之后要坐中巴车开着窗(这样她不晕车)吹三个小时的风到达黄城,换乘713路车五站,叫出租车不堵车七分钟到医院。她的头发和脸上的胭脂肯定还是要被吹掉的。我暗暗哼哼的笑。但每次她还是特意打扮一番且不错过任何一次有为在场的聚会。
走到车站附近,卖瓜子花生的小贩满面喜悦地在我耳朵旁边说:“你媳妇挺漂亮的,又带去见有为啊?”
我厌恶的啐他一脸唾液,再把吸进肺里由他喷出来的洋葱味努力呼出来。他早躲得远远的,又贼眉鼠眼和卖甘蔗的妇女对小蓝指指点点。
上了这辆旧车,私营车售票员方姐斜挎布满蓝墨水点的黄书包──她儿子小伟读三年级时候用的。小伟十六岁时强奸了隔壁家八岁的小女孩,跑到南方打工,染黄了头发学会了吸毒。小蓝一上车就离着方姐远远的,坐到最后一排没好气的说:该开车了。
处女座属牛的方姐从鼻子里喷出粗气:“哼,还有二十三个人没上车呢。”小蓝“叱”的一下,把窗户拉开。方姐笑盈盈的问:“大作家,我的第四十三本书呢?”我丢支烟给她,打着哈哈:“呵呵,写完了再说吧。”
小蓝说了句谁也听不到的话:“老三八,还卖骚。”
早晨阳光正好,她想着是否黄城也有阳光。我搂着这个漂亮女人,思考进医院之前是买水果还是买补品给这狗日的有为。实际上,带两本新的《花花公子》他会更喜欢。或是在他眼光闪烁游移的问完“你昨晚怎么样”之后,详细回答他,这也会让他更加开心。
二十三个人陆续上来了,车缓缓开动,出车站行了两千米司机忽然说:“大家小心自己的钱包呵,还有,赌博有害健康的。”
两三个人吆喝着上车了,安插在列车各个角落,小蓝依次投递了白眼后依旧将脑袋搬在窗口。小偷站在穿冒牌西装的小商人左侧,吹着口哨。一匹大汉似乎挥舞着流星锤,硬是在车门处开了方天地说:“哎,旅途遥远,我在此摆个扑克摊,想玩的来凑个份子撒。胆小的扯远点。”置报纸于地,搁扑克三张,面朝上,三个老K,指指红桃K,再把扑克反过来随便挪动几个位置。开始有人下注,五块十块。这些骗子说的话大都是我教的,我在想是不是该给他们换几句台词,因为他们现在说着的不太吸引人了。
一分钱没骗到。下车时领头的黑哥骂了一句:“他娘的,现在的人都他妈成妖怪了,扑克也不玩。高手,你摸到什么没有?”
高手从口袋里翻出个皮夹子,里面一把红色的钞票。远去的中巴车上,传来诅咒偷儿的哭喊声。小蓝在坤包里翻了翻,找出CD机戴上耳塞:“还好我有准备。”她再听不到前面那个哭泣的中年男子如何叙述人生艰难了。
我给有为买了三盒罐装燕窝,够他吃半月的。他憔悴许多,整个脸凹下去,蜡黄色的,头发无光泽,嗓子里似乎堵了无数口痰,听着人很不舒服。“你妈又要把家具换着摆哦,告诉她老人家,这次我去不成了,道个歉”。
我默默坐下,给他开了罐燕窝送到嘴边,再给他点上支烟。趁着小蓝去倒水给他擦身子时有为问:“你们,咳,你们昨晚么样撒?”
我说:“搞得她死叫,把猫也吓跑了撒。最后她说了三十句不要了我才睡的。”
他全身发出光芒,像利剑刺着人。“说详细点撒,我的第四十三本书要这么简单,那你就是个阳痿的人了。慢点说。”
好久。小蓝走进来,冷冷的问:“说完没,说完我给你擦身体了。”
有为哈哈大笑:“来,护士小蓝,你来。”
我走到医院过道,这里回音很大,那股医院独有的死亡气息全吸进去。光线也不太好了。走到有为主治医生的房中,询问有为的病情。
“没多少时间了,我建议接他出院快活几天。把钱花在化疗上也是浪费,还不如去吃几餐鱼翅。你知道吗,鱼翅的味道很鲜,比粉丝的确要强,而且功效显著。我上次陪我同学去海鲜楼吃过两回……就是签单啊,谁掏这个钱……他自己也知道吧,这几天一直在病房里唱《国际歌》,吵得其他病人睡不着。”
我走出来,失掉了日光灯的保护,这走道里就能听到女子的低泣,眼泪都留到走廊外面,把脚湿透。右脚袜子有个洞,凉凉的,好象钻出一只湿漉漉的危险的小脑袋。
从医院出来,下午三点。小蓝提出去街头逛逛,不等我答应就拦了辆出租车坐进去。我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不免有恻隐之心。对出租车司机说:“去摸奖现场吧。”
福利彩票在一条非交通要道上举行,搭了近四十米的架子,不停有人在散发有关此次摸奖活动的传单以及各类奖品所代表的数字。吃饱了饭的人全来了,小偷、骗子、孩童老人、吹牛的贪婪的、小吃者,聚集一堂。大多数人都在用指甲抠小纸片上的薄膜,刮开口就一脸苍白,瞬间又惊喜在下一张卡片上。如此反复,短暂。正确的号码在任何一张纸片的背面。
我从钱夹里抓出一把红色的钞票对小蓝晃晃说:“亲爱的,我要给你买许多化妆品,让有为天天吃鱼翅。”
十分钟后我被请上领奖台,被戴上大红花。主持人皮笑肉不笑的说:“您对领到特等奖有什么感想呢?您是不是只是来这儿玩绝对没想到自己会中大奖的呢?亲爱的朋友们,谁会知道自己会中奖呢?您说说你此时此刻的心情吧,应该很激动对吧,想用这笔钱为自己做点什么呢?给老人买个保险肯定是有必要的,再出去旅游?还是开个小公司钱生钱?呵呵,这些都是可以的嘛。”
最后,主持人终于被我的沉默打动了,很不耐烦的让我举起那块写着很多个0的大牌子。我环绕着领奖台走了两圈后问主持人什么时候去取钱。接着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他们将巨额奖金存进了我的银行户口。我看到小蓝在台下已经泣不成声了。
是夜,一辆出租车把我和小蓝带回了自己的城市。我打开笔记本正准备写字,门外传来敲门声。小蓝穿着我的外套去开门。几个脸上长满青春痘的便衣走进来。最前面一位举起一张打印纸对我说:“鉴于你在黄城福利彩票摸奖现场的冷静和从容,我们有权利怀疑你与一起案件有关。嘿嘿,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我的第四十三本书。”
他们把我带上吉普车,行驶在灯火辉煌的街道上时我还想喝口茶呢。直到周围越发偏僻,我才有些害怕,战战兢兢的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他们倔强的笑了。
2003. 12. 21日 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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