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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5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究竟是什么时候邂逅的陌生人,我不想费心翻阅记忆。那可能是在河道边,火车上,或者巷子深处某扇黑漆漆的大门口。陌生人每天都在身边若隐若现,他们从我眼角边络绎不绝地延伸,有时步入眼睛的盲点,成为一幅闪烁的装饰画,应该是属于印象派的那种。因而我通常我都难以完整地从脑海里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有的只是马利牌水粉颜料随意组合起来的色块,现在它们是抽象画。很多时候你甚至可以忽略形成记忆落差的细节,比如在任何两个相隔哪怕千里的地点,你总会出其不意找到一个带磁铁的钩子,把一些几乎消散的印象一丝不苟地集结起来,然后象一堆凌乱纸片皱着毫无二致的脸。你放下苦心构筑起来的并引以为毫的鉴别能力,顺从于那些在脑中重新排列组合的瞬间,潜移默化已经把他们巧妙地安插到某个最有利的位置,悄悄地安营扎寨。
  
  我带着我的瑞士小刀,这无疑是个安慰自己的幌子,至少我终于得以下定决心作一次独自远行。我蜗居已久,每天和太阳一起(事实上它永远比我勤奋)懒洋洋地睁开双眼;有时候,推测多半是由于心情不佳所致,它把自己蒙蔽在厚厚的云层中,和我一样茫然地眺望远处一片似乎根本不存在的秃山峦或者矮树林。
  
  二
  毫无疑问,我是在行进的列车上,上了车他就要求与我对换位置,理由是他喜欢倒着坐,那样可以享受窗外的景物飞速前进给他带来的愉悦。我疑惑地看了看他,是个清瘦的年轻人,目光却透着丝丝阴气,仿佛刚从陈年的古墓现身出来的兵马俑,满身烟尘还没来得及抖搂干净。他看我没表态,猛然像是觉悟到了什么,从烟灰色的旅行袋里摸出一包纸巾,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在座位上缓缓擦拭着,连椅背也没放过。然后他重新转向我,朝我微微欠下腰。我被他充盈了寒冷的目光激起一阵战栗,我感到自己已经站起来并走到他的位置前,点点头。几秒钟后我们完成了交换。我依然有些诧异,刚才的动作似乎不完全属于我的自发行为,而是来自外界的什么力量。我想到了超自然力,但马上把这个愚蠢的念头打消,看了太多科幻片,未免常常滋生离奇的联想,这不符合现实,现实就是我的对面坐着一个陷入沉默的陌生人,就是此刻眼前的树木和房屋正向我身后拉扯。
  
  临座是个白净的女子,脸上闪烁着柔和的光,光在到达汗毛端部时凝结成晶莹透亮层面,让她看上去象披盖了透明薄纱。她嘴里一直含着颗棒糖,左右腮帮子有节奏地鼓起瘪下,她不时抬头睁圆了眼睛看看我,又望望年轻人,接着低下头去摆弄她的手机。那样子简直是个未断奶的婴儿,眼神虽然乌黑清澈却掩盖不了空洞无物。
  
  那个空洞里突然闯入了愠怒,看到愠怒的同时我也感到一丝不愉快的袭击,一只千疮百孔的大脚正大摇大摆地陈列到我们中间。脚主人并未理会我和那女子接二连三射向他的抱怨,竟把另一只脚也搁了上来。中年人在手中变出一只鸡腿,刚要在脚臭和肉香的混合气味中啃下一口就“哎呦”一声叫了出来,年轻人的腿在低空划过一道弧线,那双大脚旋即随弧线一起跌落。脚主人霍地升高在我们面前,一种威慑力如一百瓦的白炽灯洒在年轻人身上。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执也许正在酝酿,我下意识地捂住装小刀的口袋,虽然我知道自己并没有足够的胆量在适当的时刻掏出它挑战危险。预计的冲突直到我们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还没出现,那盏耀眼的灯也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年轻人嘴边挂起一缕平静的笑意,我察觉他眼中未及收回的残余的杀气,想礼貌地偿还他一个微笑,却发现旁边姑娘的脸早已绽放如鲜花。
  
  “终于可以回去了。”他口中喃喃道,面容亦如外边被速度拉伸成平板的景物般僵直,隐约还有灰色尘粒在车厢摇晃中扑簌散落。我情不自禁打个激凛,心也随之收紧。长久以来,我频繁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困扰,姑且称它为紧张或焦虑。它往往不请自来,在心头盘踞片刻后又不告而别,现在它再次光临,仿佛对面座着的是刚从坟墓里探身出来的僵尸,心脏快蹦到嗓子眼。必须保持镇定,尤其在陌生人面前,于是我将眼帘关上,稍稍凝神屏气,把注意力转移到呼呼的风声中去。
  
  我和他在一个点,向着相反方向骤进,他回到曾经的过去,我奔去未知的将来,我们中间留下一线摩擦迸出的亮光,它如抽丝般延伸,和这相隔遥远的过去和将来一样无止境。他那从过去传来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是个断裂的片段,孤零零地矗立在山麓的公路边。
  
  三
  若干年前,陌生人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当时的细节至今他仍然历历在目。也就是这些细节占据了记忆的大部分储存空间,他不得不腾出大量面积做个妥善安置,不至于让那些本来已经伤心欲绝的情绪继续遭受四处流落之厄运。所以即便是属于下一分钟范畴的概念和事件也被发配到遥远荒凉的地带。你该明白了,陌生人的记忆功能出现了严重障碍。
  
  陌生人开始叙述时,周围的人都没有在意,我旁边的女子吮完了第一根棒糖又往嘴里塞了第二颗;啃鸡腿的中年人仍专注于他口中的食物,两腿向后蜷缩在座椅底下。我一直将头靠着车窗,列车行进时千篇一律的节奏令人昏昏欲睡,我两耳灌满风声,在梦境门槛边踯躅不定。
  
  那是激动人心的一天,陌生人紧握方向盘,手心沁出粘乎乎的汗液,他不时扭头去看副驾驶座上的棉,她同样也在欣喜中平复着忐忑。他们正要沿着盘山公路上山去,据说那天山顶将会出现一种奇妙的自然现象,错过了这次可能就要再等上几个世纪了。他很明白自己的不安还来自于这辆摇摇欲坠的老爷车,经过多人改造的车到了陌生人手里几乎面目全非,好在除了脾气暴躁点,它跑起来基本上还算不马虎。棉把它称为“老怪物”。
  
  “你说我们要去看什么?”棉匆忙中被他从家里拖出来,直到上车还没弄明白去向。“海市蜃楼。”“那个需要上山顶看么?不对不对,山上怎会出现海市蜃楼?”“所以,那才稀罕。”“我觉得最近你老是胡言乱语,早知道就不跟你出来,老怪物颠得我屁股生疼。”“一块儿那么久你还不知道我有未卜先知的特意功能么?”“鬼才相信你那些胡话,还有你的老奶奶。”棉显得满不在乎。“你就会奚落人。”“那是事实,我只不过是重申事实而已。”眼看棉就要把嘴唇撅起来了,年轻人及时刹住话语,让沉默冷却一下渐渐升温的气氛。
  
  十一月的天那么快就黑了,比他们预计的早了好几个小时,而车只驶出很短路程。右边的山崖黑郁郁地压抑着,车灯在石壁扫出班驳的阴影,偶尔有落叶从高处某个地方歪歪扭扭旋转降落,有几片正好贴在挡风玻璃上。周围猝然跌入冥寂,连老爷车也仿佛屏住呼吸,气息微弱起来。
  
  “真的要去看你的海市蜃楼?我看还是回去吧,天都黑了。”“怕什么,有我在呢,另外更正一下,不是我的海市蜃楼而是我们的海市蜃楼。”既然已经进行了一半,年轻人绝对不会中途放弃。沉默继续和石壁上的车影同行,一丝不祥感涌上来,年轻人有些犹豫,这是他出发时未曾考虑过的,他对他自以为卓越的判断力顿生怀疑,并且发觉自己的行为也近乎离谱,棉居然还傻乎乎地跟着他。想起棉,他还是触到了些许暖意,但却不能回忆起更多内容,她的形象总是停留在几尺见方的窗框里,时而抬手拢一下落到眼前的发端,时而侧过身体倚窗远眺。然后她看到了他,她说她肯定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他,再以后她就每天在他眼皮底下晃来晃去。
  
  不知何时光和声同时隐灭,他们真正陷入黑暗和沉寂,走在从未涉足的岩洞内。“不如我们……我们不如……”棉的声音幽幽地在洞壁间回旋,“我想除了这个,想必也没别的事可以改变一下生活了。”年轻人一哆嗦,手指忽然打滑,眼睛被山石弹回来的灯光刺得睁不开。接踵而至的是棉的惊悸:“你疯了,我可没打算和你死一块。”反光闪过的瞬间,年轻人还是清晰地辨出了白衣女子的身影,只是他的反映无论如何也快不过光速。一句并非出乎意料的话在一个出乎意料的时刻足以酿成难以弥补的憾事。几分钟后,老爷车终于正式宣告退出历史舞台,临走还不忘作一次惊心动魄的告别演出。
  
  四
  年轻人躺在一片白色的海洋中,脖子被什么硬物牢牢钉住,海面上飘荡着一张流动的脸,似笑非笑。“你醒了,哎,别乱动,你的脖子差点折断,幸好现在重新接上了。”她伸过手来靠近他额头,她的手指冰冷。“很冷么,外面。”她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却没有回答。“你还没告诉我棉如何了,就是和我一起的那女人。”“死了。”护士的声音和她的手指一样寒冷,然后她转身向门口快步走去,似乎在逃避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你,站住!难道就那么简单,我需要细节!”年轻人觉得自己还没经历悲伤就跃入了愤怒的深渊。“你们就是这样对待遭受不幸的人的么?你们把她弄哪去了?”她木然地回过头,说道:“好自为之吧,你死不了。”很快她在门框划出的扇面里优雅地消失,留下一阵栀子花的芳香。
  
  从那天起,年轻人不断被体内一种持续缺失的信号所萦绕,那些敲击心头的微小振颤时而如高空的鸽哨时而如低旋的蜂蝇。他一挪动躯干就引发一连串类似零件松散的声响,间或有物体掉下去,他弯腰去拣,然而他遗失的永远比拾起的多得多。某一迷朦而晦涩的幻觉在他脑中驻扎,遂以细胞分裂的速度扩散,残留给他的清澄仅剩下电光石火的刹那,还有闪现在灯光和石壁撞击中那袭蛊惑目光的白色衣衫。由于再也没有听提及白衣女子的只言片语,与其有关的疑云也就越聚越浓。尽管他一再向护士询问神秘女子的下落,得到的只是她们无可奈何的叹息:“看来他的脑子是撞坏了,净出现幻觉。”
  
  说到这里,年轻人的语气忽然显得坚定无比:“绝对不是她们所说的幻觉,我甚至能数清当时空中飘着几片落叶。”周围包括我在内的六只眼睛唰地停留在他身上,我注意到他项间烙有一条约莫两寸多长的疤痕。吃棒糖的女子早已按耐不住嗤嗤的笑声,即便是我,虽然当时还不想完全放弃对这个情节并不高明的故事的好奇心,却也认定到现在为止从年轻人那里听到的一切纯属无稽之谈。看在路途无聊的份上,听一段毫无意义的叙述倒也不是件坏事。
  
  年轻人的叙述在延续。两周以后,他带着新爬上脖子的蜈蚣状伤疤离开了医院。他离开时扔掉了很多东西,因为它们太沉重了,刚从死亡身边痊愈的他似乎背负不了那般的重量,自然他也认真清理了自己的记忆空间。他谨慎地收藏了那些他认为有价值的部分,一旦外界出现某些能和它们关联的线索,它们就纷纷争先恐后地跳将出来罗列一排。比如现在,年轻人显然无法继续掩饰他早就察觉的隐情,他直钩钩锁住我目光,:“就是你!你就是那个白衣女子,我本以为自己的车把你撞死了。”俨然一副视我为久别重逢之旧友的架势。
  
  没料想无意中听故事居然把自己也拖了进去。一直以为苦心经营着固若金汤的世界,最终还是主动一脚踏倒了围墙。我抓着他故事的绳索,不自觉走入他过去的情节,成了他口中某个亦真亦假的角色。事实上我有些小题大做,他看上去并非真的值得我费尽心机去防范,故事终究是故事,我也没能够成为那个本应屈死为车下鬼的所谓白衣女子。
  
  五
  有人开了车窗,风借着车轮的速度豁然闯入,仿佛都醒了,他们抬起头。陌生人紧闭双唇,在风的依托下急剧后退,我看到他离我远去,在我的视线尽头消散。其实他应该是站了起来,并且象钟摆那样左右摇晃。我的眼睛在他身体的机械节奏里越发失去犀利,被周围黑白相间的影子绵延成的帷幕所隔绝。我窝藏一个角落,陌生人恰好成为我面前一架老钟,勉强用锈迹斑斑的指针指向钟面某一刻度。
  
  我们已经从日出对视到日暮,现在只余下车厢里惨淡昏黄的灯光,徒劳地与外面愈来愈浓的夜色对抗。我瞥了一下手表,指针的姿势刚好与陌生人的相仿,向左边倾斜大约四十度角。奇怪的是这个确切的时间指示没有在我大脑皮层留下相应的刻度,倒是陌生人歪斜着的躯干,活生生提醒了我,是否快到我下车的时候。依稀有些印象,中途车曾经停靠过若干小站,不知道有没有人上下,至少我周围的乘客仍然一如既往保持着原来的神情,就连手中的道具也几乎没有变动。
  
  风在车厢里巡视一圈后,把所有人的视线都扫拢到一起,聚成窗外点点清晰指明时间地点的灯光。我没料到这段路程会从白色一直延伸到黑色,印象中它只是那么短短一条铁轨,稍稍一用力就可以把这小城与我连接在一点。那灯光分明是暗示,告诉我再次与它融合的时刻的到来,虽然即使完全改变角色和立场,仍然不依不饶地提醒我曾经给它留下的脚印。
  
  几天前,堇用她那悠长的声线唤醒我长时间沉睡的身体,也许我该去探望她,重新续起中断许久的朋友关系,就凭她奇迹般地找到了我几经更换的电话号码,我也应归还她一个感谢。堇试图在电话里叙述她的变化,而我好久也沉浸不到她的故事中去,她在那头的声音忽远忽近,似乎还怀有对我突然失踪的戏弄。这个突然到此告一段落,于是我睁开惺忪的睡眼,懒洋洋地登上列车,作为一个陌生人上了路。何以惴惴不安,我难以自圆,小城的灯和风浸透潮湿,我一再迟疑,就象眼前这个陌生年轻人自言自语的陈述,从头到尾是个迷团。
  
  有谁解迷。窗被关上,许多人受不了外面冷风的侵袭,毕竟是一年的末尾,什么都是萧瑟的样子,包括每个人的体温。他们蜷缩着,默默等待各自的终点,只有年轻人突然陷入烦躁,来回走动,钟摆失去平稳的节奏,他渐渐脱离我的视野,走到两节车厢的接壤处,然后我便再也找不到他。从他原来站立的位置飘下一片褪色的落叶,刚好停在我脚边。我弯腰拣起,却发现是张纸片,像是被揉搓了很久,爬满纤维断裂的痕迹。一行歪斜的字迹呈现到眼前:胭脂弄二十八号。
  
  像是有人划着一根火柴,火光和焦味一同升起,我正是要去一条名叫胭脂的胡同,堇安居在此将近三十年。我开始认为,这个陌生人和堇根本就是一伙的,他们早商量好了向我展示一个阴谋的开端。抑或是我超凡的想象力摧毁了众多美好的形象,里面有堇,她是多么善良温顺的女子,我无可否认。一时间周围的目光全都躲到夜幕后面,狡诘的,迷茫的,幸好我微小的举动未足以引起他们的刻意关注,他们已经蠢蠢欲动,显然火车马上要靠站。
  
  下车后我仍在出口处抓着最后一丝线索搜寻陌生人的身影,下来的人并未如我设想般络绎,稀稀拉拉的队伍把人影拉成长长一串,冷风接住他们的战栗,散落到各个方向。陌生人不在列,也许他还在车轮声里向下个驿站靠近,要解释清楚纸片上胭脂弄的含义就和用手掸干净他身上脸上厚厚的尘土般不可思议。我还是走我脚下的路,我的目的地并不远。
  
  六
  淹城的建筑简单到极至,放眼望去少有超过视野范围高度,恐怕这些年来变化都少有,因为我把淹城现在的样子部分装到记忆中后没有出现冲突的迹象,熟悉的气味使我脚步顺畅,胭脂弄就在眼前了。它还是保留了幽深的姿态,除了两旁高墙的厚重略有加深,我不难找到它给我的羸弱记号。我踏进弄堂口一块三角形的阴影中,也踩到了一种钝浊的声音,而后我才辨清那其实是一种呻吟声,可能是一只流浪的野猫发出来的。淹城多的是野猫,并不足为奇,高墙和屋檐是它们良好的栖息地,这些习惯在夜间活跃的小东西无所顾忌地奔跑跳跃发情,有人戏称淹城的野猫数量已经直逼人口数量。我相信这说法,比如今晚我还没机会看到人影却已听到猫声。果然有一只浑身乌黑的猫从墙头匍匐着前进,只是这时我认清那声音并不属于它,它看上去平静如水,向着一个仿佛不存在的目标物缓慢移动。
  
  声音来自墙内一扇开着灯的小窗,那是个阁楼,高度刚巧使我能观察到它的一半,光自墙头爬出,照亮黑猫前进的道路。它也许正是从阁楼的窗台跳上同样闪着暖光的墙头,用它矍铄的目光捕捉今晚的猎物。黑猫冷不丁踩上一块松动的瓦片,瓦片直挺挺落下,着地时发出的响动终止了窗内的呻吟。受惊吓的黑猫警惕地弓起脊背,随时准备迎接战斗,直到它看到我又改变战略选择了逃跑,黑夜和它黑色躯体混成一片,我也从三角形阴影的边缘踏上自己的影子继续我的行程。
  
  胭脂弄的门牌左边是双数右边是单数,自小到大向深处排列。我从口袋中取出陌生人落下的纸条,再仔细确认了一遍,胭脂弄二十八号。我的注意力此刻完全被这个数字吸引,至于堇所在的八十二号,根本不需要我去关心,它会毫无疑问地矗立在弄堂底部恭候我的光临。那个二十八号,又可能蕴涵如何的秘密,是我眼下首先要探究的。
  
  步伐每前进一寸我就越接近迷宫的中心。我在经过二十六号后瞪大双眼,眼皮都不曾眨一下,可是二十八号还是活生生溜走了,下一扇黑漆门上赫然显示的是三十,迟疑过后我倒退几步,二十六,三十,二十八号几个字象被黑夜吞噬,我居然无法用肉眼找到。如果它是假的,那么以此类推,陌生人这个人物也应该是虚幻的,我在火车上所见所闻都可能是我的臆想,再或者我这个在无人小巷漫步的身影也是不真实。
  
  怀疑从未给我肯定的回答,就如当天接到堇的电话,我在怀疑中作出此行的决定,并未弄清自己的真正用意,简单点说,只是觉得有必要去看看这位久未谋面的好友。事实上我把此行当作一次历险,所以我最后还在兜里揣了一把小刀以防不测。风声推动树枝摇曳的呜咽粉碎了我的断想,真实的危险并未临近,我加快脚步,希望尽快到达八十二号门口,扣响门扉。
  
  堇会在门口朝我微笑,或许还会拥抱我,说我这几年变得一点也认不出来了。她让我到屋里,找出上好的茶品招待我。接下去,她将要告诉我她的现状,当然她可能先把这个机会让给我,她对我的经历无疑要比我对她的大得多,淹城这个地方向来不是制造故事的最佳背景。若干年前,我在开采完故事资源后毅然离开淹城,无论我如何倾心钻研,也不能再在淹城夕阳下酝酿任何灵感。记得我走的那天,淹城唯一的小溪正被人添满,据说他们要搭建一所最豪华的住宅,作为淹城人苏醒的标志。当时热火朝天的气氛洋溢在每个人脸上,伴我远行的身影,不知不觉淹没了这些年我对淹城的所有回忆。
  
  天色太黑,路灯太微弱,我很快打消了东张西望的试图,两边的高墙把我的视野割断在两米宽的范围里,一些依然顽强的黄色灯光荡漾在墙头瓦片上,透着晶莹的亮色,证明小城的呼吸仍然平稳。小巷的长度几乎磨灭我的耐心,坚持把这机械运动进行完,好好安抚一下一整天积蓄起来的厌倦情绪。
  
  七
  门开了,比我预料的早了几秒,我刚刚举起拳头作出一个敲门的姿势,它就开了。堇倚在门边,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垃圾袋,我发觉停留在她脸上的惊讶,心里咯噔一下,浑身经络被扭曲了般难受。我似乎犯了一个错误。果然她开口道:“你是谁!”“是我呀,你不会不认识了吧。”许久她恢复平静:“哦,是你,有些不敢认了。怎么突然来这里?”“不是你打电话请我来的吗?”“什么你说是我请你来的,可是我压根不知道你的号码。不过既然来了我也没办法。”她低缓的语气里不夹杂丝毫久别重逢的喜悦。我开始后悔此行,什么时候我已经成为不受欢迎的人,如果确实如此,她大可以把我轰出去,让我和街头的流浪狗一起在垃圾堆边取暖。
  
  她冲我摆摆手,示意我让到旁边,原来她要把手中的垃圾扔到斜对面并排站着的垃圾桶里。垃圾袋脱离她手心,在低空划出一条标准弧线,不偏不倚落入目标体内。她还是面无表情,我有些尴尬地尾随在她后面,火车早已开走,今晚我别无选择。
  
  坐在沙发上我搜肠刮肚想找一个可以打破沉闷的话题,哪怕是破烂和废弃物在此时都可以成为珍贵的内容。挂钟秒针的滴答声更让我显得焦急,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布置成客厅的样子,窗下横着一张深咖啡色的书桌,台灯的头扼地很低,光线勉强覆盖了屋子的一半,另一半在黑暗中隐隐错错。桌上凌乱地散放了一些纸张。堇就侧坐在书桌前的方凳上,目光固定在地面她自己的影子上。她离开我只有一米光景,却让我感到远隔几个世纪。房间里的潮气从脚底侵袭上来,我不由在胸前抱紧双臂,继续思考如何引起话端。
  
  还是堇先开了口。很多时候我习惯于迟疑和观望,坦然些说是自己思维迟钝,尤其在一些不讨好的场面,需要有旁人将我领出困惑,到达恍然大悟的境界。我把身子埋地更深些,以便舒服地听完她的故事。这的确是个故事,是否关于她自己,无从考证,但里面确实有个堇在。半躺的坐姿让我身心渐渐放松,手中也多了一只温暖的茶杯。
  
  八
  堇一直期待看一次日出,完整的几乎每天与她擦身而过的日出。布说那得上山顶或海边,淹城没有海,谁说只有海边才能制造诗意,山不好么。淹城有的是山,那山终年郁郁葱葱,即使是在冬天,可惜它至今没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很多时候他们只是远远观望山头若隐若现的雾气,他们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上山,不象那些早起的老人,每天凌晨就开始在半山高声练嗓子或者疾步行走,倦怠的情欲使他们更愿意在床上多呆一阵,直到有些气愤的阳光完全掀掉被子,他们才会想起该要做些什么,继续等待黑夜降临。
  
  日子就这样等待着流逝,到了下一个关隘,堇变得犹豫,就象那山总是不远不近呆立,它所有的情感都化做瑟瑟绵延的树叶振颤,而后她不时听说山上野兽出没的消息,本来刻守生活规律的老人也渐渐改变方向,到河边去大喝了,因此她可以清晰地辨出他们口中的音节,他们喊:“霍霍,霍霍。”兴许淹城的山还可以成为一座野生动物园,但是她再没往下设想,所以我也没有听说动物园成功设立和游人如织的新闻。“你走的这些年没有新闻,我想这里并不会让你感到陌生,一切如故,我们都活着,不,是我活着。”
  
  堇带着伤感说完这段,我意识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对我来说是新闻的事件。因此我必然是个陌生人,这一点自从踏上淹城的石板路我就感觉到了。她提到的布,我未曾听闻和谋面,后来证明,这种可能性亦减弱为零。她把水杯凑到唇边,先是撮了一小口,然后大口喝起来,她没有把空杯子放到桌上,而是紧握着,似乎还在体会它的余温。“这屋子真的很冷,没有暖气。”她再次抬起眼睛,那里面已然揉进不少亲和力,或许刚才她回忆起不少我们的过往,发现我原本是她的好友。接着她的眸子明亮起来:“本来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居然……除了一些伤疤,好在也没人能窥到。”
  
  “后来呢,才开个头。”这时候的我俨然是个催促大人讲故事的孩子。“我想去看日出,我们是开车去的,一辆快报废的旧车,他从朋友哪儿搞来。其实他不会开车,他只会摆弄拖拉机。”
  
  “开拖拉机去,不至于吧,我们会被它震耳欲聋的声音抛下车去。山对我们来说太高,不得不有辆车,否则等我们到山顶太阳就下山了。”布喜欢使用夸张的语句,不过此刻堇没有嘲笑他的闲暇,她一心一意幻想着那轮通红圆润的初生太阳,至于山上野兽出没的传说也不足以给她增添恐慌。他们要开老爷车上山,多么令人期待的情景。
  
  星光未曾褪去的清晨,他们上了路。蜿蜒的路上铺满绿色的落叶,把季节的区分一同掩盖去,山上的树常年如此,每时每刻在飘落和生长。他们延着路旁的山岩悠然飞舞,有时停留片刻,或许是一块尖利的石头挡住了它的去路,或者它也想休息片刻。晨雾衬托下的岩石嶙峋突兀,每转一个弯就呈现一片不同的姿态。布紧握方向盘,手里沁着汗,他的紧张程度明显比预料的深得多,边上的堇也和布一样扣紧心弦。
  
  “简直是冒险!”他们瞬间从对未知领域的畏惧转为一种位于浪涛颠峰才会有的放纵的兴奋。于是车喝醉了似的走着八字,而且越来越快。堇眼前闪过电影中的场景,美丽的女主角开着同样眩目的跑车,驰骋在海边,项间的丝巾向后高高飘起。可眼下的山路太狭窄了,也不够笔直,她不时被转弯时的惯性甩得东倒西歪,她脖子上的厚围巾没有向后飘舞,而是紧紧缠绕着脖子,几乎有点令她呼吸停顿。她一只手死命抓住座椅一侧,另一只腾出来试图松动一下围巾。
  
  “看到了看到了!”布突然高声叫道。“什么,天还是那么黑,太阳在哪里?”“不是太阳是白光,我们前面有一道白光。”说话间果然一道白光赫然窜到跟前,堇的第一反应那是全身白毛的狼。“怎么可能,有白色的狼么?”我岔过话去。“我断定是只狼,它站起来有一个人那么高,它就这样伸长两只前爪向我们的车扑过来,然后我只听到硬物断裂的响声和一束红光同时包围了我们。是太阳出来了,可惜我无力观赏,再然后我就躺在医院里不能动弹。”
  
  故事进行到大半,我已忍不住暗自窃笑,所有的故事都那么雷同,堇的叙述和白天火车上年轻人的如出一辙。接下去的事情无非如此,布因为伤势过重当场死亡,于是堇孤独地过了很多岁月,直到今天坐在我面前。只有一个细节我不能完美解释,那只白狼,因此只能这么说,那是幻觉。事实上整个故事充满了不可思议性,而为了表示一点我远道而来的礼节,我得听完它,而且不应该显露出任何嘲讽的意思。或许我再费些心思,还能找出两个故事巧合的原由,你知道我是多么不喜欢这种有如寻找视觉盲点的思考。虽然我常常陷入冥思,那多数是出于某种可能近在咫尺的目的,我忽略了众多点亮我视觉神经的物体,我明白充斥过多垃圾的危害。听了这段故事,也许明天就会遗忘。
  
  堇终于用她枯萎的声线完成了冗长的陈诉,她显得很疲惫,似乎很久没有讲那么多话,嘴唇也出现干裂的迹象。她起身重新倒了一杯水,并且把我手中已经凉掉的水也换了。热气从她手上袅袅腾起,弥漫了她整个脸部,我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好好端详她一番。我努力把眼前这个形象和脑中存放以久的某幅画像关联起来,得到的都是不匹配的警告音,她不在那儿,她的形象被我彻底抛弃。那么我更要诚恳地感谢她收留一个抛弃她的陌生人,因为我的造访也许已经打乱了她原定的生活程序。
  
  她依然容貌娇好,用依然一词是为了掩饰我在记忆中抹去她这个事实,对她一无所知的生活我尽量保持关切,所以在那个故事的结尾,我象征性地长叹一声:“真不幸,难道以后的日子你就打算一个人过了?不如出去看看,日出每天照常进行,只不过有时被云层遮蔽罢了。”“不是那么回事,其实我很高兴事情发展到这步,你看现在我不用对着布了,你觉得这不好么?”她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我多余的关心立刻迷惑起来,看来多嘴不是个明智的举措,我只需静听,偶尔点头和摇头就可以了。
  
  “可是我们把那只白狼撞死了。很遗憾。”堇居然对那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白狼念念不忘。“没有亲眼看到尸体,后来问了清理现场的人也没有答案,他们都以为我精神错乱说胡话。你相信么,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记忆力。”“当然当然,如果没找到尸体那就是那只珍惜的白狼没有死,它一定逃到山上去了。”
  
  九
  时间过去很久,我打了个哈欠,我张大嘴巴时墙上的挂钟正好开始打点,响了很多下还没停下来。堇说:“我要上楼了,今天委屈你睡沙发吧。”“当然,这已经很好了。”我顺着她的方向看去,房间一角有一部窄窄的木梯通向阁楼,这种样式的屋子概括了淹城住宅的典型特点,卧房通常位于阁楼,那里聚集了一切隐秘,只有一扇临街的小窗偶尔透出主人的气息。
  
  我在沙发上安顿好自己,沙发过短的长度让我不能伸直双腿,我艰难地侧过身体,弯成一只虾米。堇已经跨在木梯中央了,我猛然坐起,象是丢失了什么重要物品。“胭脂弄二十八号。”“你说什么?”堇诧异地扭过头。“胭脂弄为什么没有二十八号这个门牌?刚才进来时我注意到。”“这个么,没什么奇怪,或许是安装门牌时遗漏了,胭脂弄自从诞生那天起就没有这个号码,二十八对胭脂弄来说是个缺失。难得你那么仔细,很少有外人留心这个。”我这个外人在曾经不是外人时也从未发现这个秘密,看来我只能暂时放弃对这一无价值线索的追寻了。
  
  是个阴天,浅灰色的光线从窗外游进来,落在书桌上,上面一样也蒙了一层浅灰。堇似乎不在,周围静谧的可以滴出水来。我喊了一声,没有应答,于是我决定上阁楼看看。阁楼比我想象的要大些,也没那么阴暗,二尺见方的小窗里写着远处错落的黑色屋顶。我惊异地发现下面是条河,有驳船正从水上大声驶过。原来淹城人并没有将小溪填满,而是发扬光大成了河流,看来淹城人不愿意打破他们原有的美梦,而且想方设法让他们的梦变得更值得回味。
  
  阁楼倒是收拾地很干净,一张床几乎占了空间的半边,四周的墙壁上贴了几张发黄的旧报纸,我凑上去看到上面的日期是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号。正是我离开的年份,想象堇十年如一日守候着阁楼,不免勾起一些感慨。再没有可以欣赏的物品了,屋子简陋到凄凉,我转身准备回到楼下。墙边一块墨绿色的画版引起了我的兴致,我打开它,是一张脸的轮廓,五官也只是寥寥几笔,显然它远远还未完成,甚至辨别不清人物的性别。我把画放回原处,有些埋怨堇出去时没有叫醒我,也怪自己睡得太死,什么响动都没觉察。
  
  一早就有沉重的感觉,到不是因为被一个人抛在这里,更多是由于堇开始展露给我的扑簌迷离的往事和她忽明忽暗的眼神。她背后隐藏着一条暗道,通向不可预测的终点。我在暗道入口踯躅,思忖着要不要进去探个究竟,最终退缩,我谙知在某些领地面前不该表现过分的兴趣,前方是个进退两难的死角,即便我有一百把锋利的小刀也不足以割开一道逃路的缝隙。堇在不远处向我招手,而她挥动手臂的方向却是相反的,我仍然对她的用意表示怀疑,就象怀疑昨晚她向我表达的所有叙述。
  
  我肯定了离开的必要性。不告而别将与不告而来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圈,堇不会察觉,她可以安然续完那幅画的线条,再告诉另外一个人同样的情节。尽管如此,在关上门的刹那我还是犹豫了,堇可能因我的失踪而四处奔走,淹城有太多藏匿的隐蔽场所,堇为我消耗的时间和体力会让我倍感不安,告别仪式仍然不可或缺,不管我们是否真的相识过。我的身后出现了一些脚步身,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举着铁棍在垃圾桶里拼命翻找,仿佛里面有着无数闪烁的钻石。握着门把手的手一松,门自动关上了,也断送我最后一丝迟疑。
  
  恍惚中走过乞丐身边,他蓦然把头扭向我,露出一口黑漆漆的豁牙,嘴里嘟嘟囔囔。我加快速度,很快又到了门牌本应是二十八号的位置。我想借助白天昭然的光线破解一个惊人的迷团,然而我刚一伸手,墙上的石灰便和着青苔雪片一样扑面而来,我掩面倒退几步,却仍忍不住推了推那面墙,意外没有发生,它的确是面墙,并且已经风餐露宿了起码几十年,尘土和攀延植物层层叠叠包裹着表面,已然是垂暮的老者。
  
  十
  现在淹城向我展览的是它繁华的一面,大街上鼎沸的人声无疑是最好的诠释,似乎还包含对我离去的惋惜之词。它多么完好地保存了几十年前的形式,给那些大城市人缅怀过去的空间,连脚下的石板缝里都写满了怀旧的韵味。我的心中洋溢了安详的气氛,从沿街叫卖的人声中大步向前。他们后面就是刚才我从阁楼窗口望见的河流,河道不宽,但足够并排驶上几艘水泥船。我在路边的饮食摊买了一个鸡蛋饼,靠在河栏杆上小口咬着。这里大约就是淹城变化最大的地方了,虽然我体会不到任何焕然一新的感觉。
  
  我很想找个路人打听一下河的前身是否就是那条差点被填满的小溪,又不太愿意被他们称为外乡人。多年以后重返淹城,我并没有获得他们所认为城里人应该具备的扬眉吐气,相反显得极度不自信,甚至充满畏缩感,在我面前他们倒成了一个个膨胀的气球,高扬着喜形于色的脸,恨不得让全世界人都知道他们的富足。从这些喜悦中间,我敏锐地捕捉到些许敌意的目光,不好,我已经被认出来了,我闪烁其词的眼神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们会如何攻击我,把这不速之客赶出他们的幸福之中,我不可想象。我迅速将最后一口食物填进嘴巴,打算悄悄从他们的揶揄中溜走。
  
  几个逃学的孩子背着硕大的书包在路中央横冲直撞,一阵风似的掠过我身边,他们的衣服在我右臂的袖间留下令牙根发酸的摩擦声。我被他们跑动掀起的风推了个趔趄,发现脚步也开始支离破碎。这破碎的脚步将我带到街的拐角处,那儿有一个老妇人正弯腰提起一只小竹篮,黄的黑的豆子滚了一地。也不知出于什么意图我走上前去帮她拣豆子,老人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那些孩子,不去念书到处乱跑,还嫌我老太婆死地不够快啊!这些豆子我花了好几个钟头把黄豆和黑豆分开,现在全乱了。”“不如我帮你重新分拣吧,反正我有的是时间。”“这敢情好。你是个外乡人吧,看你穿得那么体面,一定是从大城市来的。好心人。”
  
  于是了有个可笑的场景,老妇人和年轻女子蹲在路边共同专注于一堆豆子。“我老了,头昏眼花,不知道还有几天可以活。现在这世道,谁还会可怜一个孤老婆子。”“您没有亲人吗?”“全走了,不该走的全走了。”她意味深长地叹口气,仿佛饱含了几个世纪也讲不完的寒心事。老人有一个独子,几年前与媳妇开车上山,突遇车祸双双身亡。“可惜啊,连个孙子都没给我留下。”老人暗自神伤,手里捏了一把豆子来回转动。又是车祸,从昨天到今天这已经是第三起车祸了,而且内容相仿,我不由越发跌入迷雾,这些车祸分明在暗示我一个事实,它们根本就是同一起事件。我不想再多问,惟恐又有什么不预期的情况发生,转而把话题引到了河上。“你问这河?原先的确没有河,只是条臭水沟,有一年山上发大水,把城里的街道全淹了,大水过后他们开挖了这河道,这样水就可以一直通到江里再流到海里,后来就再也没发过大水。”
  
  约莫一小时后,豆子黄黑分明地进了老人的篮子,在这之前她还小心地把他们分别用布包好。“好了,真谢谢你,我一个人还不知要拣到什么时候呢。去我家坐坐喝口水吧,就在前面。淹城的稀罕事可多了,我得好好跟你说说。要不是我年纪大记性不好,说上十天也完不了。”“我还有事。”我还是决定不听她的故事,连刚到嘴边关于胭脂弄二十八号的话题也吞了回去,真的怕她拉住我扯上十天的闲话。我离开街角向另一条小路走去时老人还在后面絮絮叨叨,语气却是完全不同前的一种:“没人愿到我老太婆那里,那你帮我忙为什么,不就思忖着要看我的屋子么,明白了,你想看我儿子,告诉你他不在你永远都见不着他,谁都甭想抢走他!”
  
  十一
  深入淹城腹部的感觉是奇妙的,象孩子寻回他失散许久的父母,怯生生不敢靠近。只要看一看行人脸上臃懒松弛的皮肤,就可以推测他们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安排。他推开临街的房门,把好天气和坏天气照单全收,被子和衣服会在适当的时候晾到露天,水气和灰尘与阳光巧妙地结合,稀稀拉拉地在半空画着不规则线条。或许还有一两声嘹亮的关门声,然后一个参差不齐的自行车对向着四面八方扩散。有几个身着睡衣头发蓬乱的女人提着痰盂从门缝里钻出,把痰盂里的污秽随便往哪个阴沟里一倒,吸着拖鞋消失到门缝内。
  
  我携着外乡人的身份证踏上它的街道,俨然一副盗贼的心惊胆战,在满街媚俗的色调里,我的出现格格不入。没有耀眼阳光的空气中,那些色彩稍稍收敛了光芒,我就在那种漂淡了的色彩组合中漫步,闲散如任何一个乞丐或算卦者。我在梦中曾经无数次设法调出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这次漫步恰恰让我置身梦境。一条盘踞如蛇的小街渐渐领我避开路人的视线,河流在这里隐入房屋背后,几个咧嘴为一个世俗笑话傻笑的人分头走入黑漆大门,把一阵阴冷的霉气关在门外。
  
  我没有理由烦躁,接下去的几小时完全属于我,我将在淹城慢慢消耗掉它,再为这次访问划上句号。那个人的脚步声就这样踩上我心头,象一阵不紧不慢的鼓点。如同所有普遍现象的代言人,他和淹城的年轻人形成和谐的统一,要是不仔细分辨,你可能难以发现他们之间的区别,甚至他的脚步声,然而在周围没有旁人的环境里,那些声音立刻突兀出来。他走在我心上,类似多余出来的肉瘤,我有些不痛快。他始终在我前方几米远的地方,他僵直的躯体令我勾起脑海中另外一些记忆,依然新鲜着,仿佛捏一把就可以滴下水来。
  
  天空越发阴暗,傍晚的到来似乎提前。风刮到身上颇有些凛冽的意味,我后悔没有多带衣服出来,事情的发展往往超过我想象的限度,我只有紧绷了肌肉换取多一些抵御寒冷的能量。那个人已经走出小街,河道重新显露端倪,这段河道曲折地很厉害,象是被人拦腰砸了一重锤,猛然向右边倒伏,转弯过后横陈的是一座石拱桥,桥顶陡峭地耸起,一条弧线长长伸入对面一片灰蒙蒙中。
  
  那人走到桥边,四周张望一圈,断定没有人后才放心地踏上桥面,我蹑手蹑脚尾随着。到现在为止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跟踪完全处于不由自主状态,我依稀看清一个错误的开端,走进一片模糊的光影混合的沙地,前后左右都是一样飘忽不定,唯一的选择是一直朝着脚尖的方向。他好象在那里等我,我放慢速度时他也相应减速,那么我将不可置疑地暴露在他的控制下,他有种囚禁的力量,牵引木偶一样指引着我。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目光被桥下的流水声牵扯过去,它看似静止的身形却在堤岸之间制造了澎湃的效果,什么东西从高处跌入突然出现的旋涡,似乎是一块大石头。重新将目光收敛到桥心时,我的目标已不在,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桥栏杆上少了一只石狮子,本应两边各两只,现在一边的一只从底部齐齐斩断,我伸手触摸了断面,光滑冰冷,仿佛石狮子本来就没安在那个位置,但是我感觉到它潮湿的眼泪一滴滴从表面渗出,后来竟漫天飘舞起来。是下雨了,我得赶紧下桥去找一个庇护所躲避这冷入骨髓的雨丝。
  
  十二
  只有一家开门的小酒馆,我别无选择。象是走进一幅完成一半的画,画中的人物均带着等待修改的痕迹。靠窗的桌边端坐着一个包裹得象一颗绿色糖果的女人,由于光线昏暗,我盯了她半分钟才认出她居然是堇。堇的再度现身不仅打乱了我悄悄离开的计划,更在我内心的疑云上添加了厚重一笔。她双手环抱一杯热气缭绕的白开水,心不在焉地转动杯壁。置之不理,这不是我习惯的做法。于是我走到她桌边,不知是因为出神思考问题还是别的原因,她依然没有注意到走到自己身边的我。
  
  “怎么在这里?一大早就没看见你,去哪了?”“对不起小姐,我好象并不认识你,你关心我的行踪干什么?”她的回答更让我如处云雾弥漫的山颠。“究竟怎么了,堇,我早上起来没见你,就一个人出来闲逛,然后在这里遇到你,你居然把一切都忘了?”我本没有理由责怪她,可语气还是摆脱不了埋怨的意味。“请你走开,小姐,你要是想聊天就去找别人吧,我不想陪陌生人说话。”她的脸被绿色衣衫映衬地发青,连眼中荡漾的也是绿色的液体。无论是昨夜的堇还是更早时候的堇都与这般形象相去甚远。我倒退几步,怀疑自己真的认错了人,她只是一个酷似堇的女人,何况堇的确不应该独自在这里出现。
  
  外面的雨在瓦片上吵闹得愈发酣畅,似乎这是一次期盼许久的机会,如果不尽力利用就会酿成最大的浪费。而我剩下的机会就是安心在此静候。我缩到一个角落环视四周,柜台内的人影开始苏醒,晃动残缺轮廓的手臂刷洗杯盘。我并不希望有人来招呼我,事实上也没人正眼朝我的暗角观察。观察的主角现在是我,搜寻全然无意识,一些缺失的臂膀线条,时而在玻璃杯折射出的亮光中闪现。那是四条或六条手臂,其中一条高高抬起,刚好对着我的方向,我干裂的嘴唇突然有了痛觉,是他的手指,他没洗干净的手指上布满粗大的茧子,它和我嘴唇间形成晦涩的阻力,因而割断了运动路径。
  
  他就在我面前,他早设计了我将要表露出的惊讶,“我知道你一直跟着我,从小街到石桥到这里,多亏了这从天而降的雨,本来你不可能坐在这里,我也不可能再这么接近地端详你的现在。”为了掩饰局促不安他不停揉搓着手指,手指却因此越染越黑,他又用黑色手指缕开垂到眼皮上的一簇头发,却在脸上也留下了同样的颜色的道道。望着他脸上的污迹,我渐渐觉得在哪儿见过他,而且就是这两天,昨天或者今天。我拉着记忆的绳索往回迈步,专心回忆了每一块涉足过的石板,再回到列车上,就在列车启动的一刻我看见眼前的年轻人坐到我对面,并且要求与我互换座位。
  
  他先开了口:“我知道你是棉,你一直躲着我,这些年都是,但我明白你就在淹城的某个地方,今天你终于尾随了我,我很高兴你这么做,这说明你还记着我。”他伸手想去拉开身边的椅子,拉了好几次椅子都纹丝未动,他只好有些尴尬地站着等我接过话去。“对,算是我认识你,可那只是从昨天的火车上开始,远远不能以年来计算,你太高估我在你心目中的存在了,或者你还想再讲一个故事给别人听。”我记得昨天的故事,当时我信以为真,直到现在我才得以百分之百断定它的虚假性,因为他再次提到女主角棉,今天的棉与他共同出演另一场戏。
  
  年轻人所说的棉在多年前一个风雨之夜从胭脂弄走失,第二天清晨他在家门口一脚踩到一只野猫的尸体,野猫身上覆盖了厚厚一层纸屑,纸的碎片零零星星延伸到弄堂口,随风起舞。年轻人夜以继日逶迤在淹城各个端点,等待棉的脚步敲击他心口的时刻。后来他的等待慢慢演变为无毫无目标的习惯,他远眺每个年轻姑娘扭动臀部的背影,并且将她们视作棉的延续。他曾经多次上前拍打姑娘们肩头,但每次得到的都是吃惊,她们轻盈的背影前面显露的竟然都是沟壑纵横的脸谱。他称呼她们棉,她们欣然应允,她们拉他去酒馆,要求喝一杯酒或者抽一根烟。她们把手指放在自己脸上来回拉扯,就把皱纹抚平了下去。
  
  “那天我蹲在路边吸烟,我总是喜欢在夜幕初临时点一只烟,看那小红点呼吸时明暗交错的样子,很多人从我面前穿过,没有人向我借个火,我吸完半包烟准备回家……”我知道他的故事已经没有继续的余地,它向一个偏离逻辑的方向发展,也许他会再次安排一个棉上舞台,帮助他凑合下一段情节,而我已失去倾听的耐心,去询问外面的雨是否该停止喧哗。
  
  一直保持沉默的糖果姑娘(也就是我认为的堇)突然过来死命拖住年轻人衣角。“你又在信口雌黄了,布,快跟我走。我知道你在这里干不出什么好事,说不出什么动听故事,要讲回去对我讲,我一定把它们写下来成为一篇荒诞小说。”她随即又面对我:“别看了我不是你的朋友堇,淹城长得相象的人一抓一大把。”她还没来得及送给我一个恶狠狠的告别礼,便被挣扎着的年轻人推搡到一边,棉花一样落到地上。我看着这戏剧性的表演,一时没抓到意识的栏杆,观众从我一个增加到两个三个,我确信他们的确是在彩排,为了明天的正式登场。
  
  有一位不识好歹的群众演员横刀而出,讨好地扶起地上的绿色棉花,把她安置在褐色木椅上,并递给她一杯水。这个举动激怒了我们的男主角,他冲到群众演员面前朝他大吼一声,抡开右臂。一阵钝浊的响声如同雨中的闷雷在半空炸开,那人的脸猛地朝左边倒伏,他脑边飞过一群嗡嗡的马蜂,一道鲜红的钩状血痕溅到翠绿的糖果上。糖果伴着惊悸声高高弹起,和地面共同弹奏了“喀嚓”的过门。方才还端在手里的水杯也无力地垂下头,将滚烫的水一股脑洒在血痕上,在糖果外衣上染成一片深紫色。
  
  群众演员捂着裂开的头颅发出一阵极为恐怖的哇啦声:“小子,你还来真的,平时我可待你不薄!恩将仇报,看我不好好收拾你!”接下去的混乱完全在情理之中,年轻人高举手中的武器,我看清了那是一只石狮子,和桥头剩下的另三只一模一样。一锅开水翻滚着沸腾的泡沫,另外一些听似无邪的笑声和屋梁的灰尘一起飘落下来,那笑声来自仍然坐在地上的绿色糖果,现在她胸口花着一朵紫色的大花,它正肺腑地伸展花瓣,好象要把周围的绿色全部吞噬下去。“打他打他打他!”她嘴里蹦出一连串兴奋的音符,却不知道她究竟要谁打谁。地上那团扭动的活物冒出哧哧的类似液体到在碳火上的声响,热气从他们头部冉冉升起。她站了起来,在他们身边孩子似的欢快地转着圈。一个干瘦的伙计歪着头畏缩在柜台后的角落里,看上去象是睡着了,嘴角挂着一条蜒蚰般的口水。
  
  是时候掏出窝藏已久的瑞士小刀了,在我几乎要把它遗忘时,它在我口袋里狠狠揣了我一腿,它迫不及待探头出来时划破了我的口袋,使它看起来象一张傻笑的嘴。“喂,你要干吗?”糖果此刻的反映及时如一颗弹簧,“谁也死不了,这里没你的事!”她一把从我手中夺过小刀,紧跟着是她的赞美声:“多漂亮的刀,还有个白十字呢,可这不该拿在你手里!”“堇,你搞什么鬼?”“我说过别叫我堇,我不认识你!现在它归我了!”糖果得意地在我面前扬起小刀,然后向身上那朵紫花割去。“我不喜欢这颜色,我喜欢绿色的花,懂么,它们应该是绿色的。”她仔细沿着花瓣的边缘割下去,里面露出白色棉絮,紫色花朵脱离她身体后悬挂到她脸上和它一起绽放,那意义远不止得到一把漂亮小刀那么简单。
  
  “这不重要。”她在我眼前晃动着刀刃,“你以为有了它就可以飞扬跋扈?”我透过她绽放的神采看到一种灰暗的悲怆,我不想设想那灾难的来源。我已经被一阵激流带到一条布满断枝水道中央,进退两难。如果我持续不断窥视下去,会不会立刻找到上岸的路。尽管我是多么想冲上去凑那几个疯子几拳,时刻提醒我的理智却始终在我头顶招摇,哪怕有人无端抢去本属于我的物品。“只是来避避雨,要是喜欢那刀就那去好了。”我草草收场,扔下还在表演的角色,兴许回家看电视比这更带劲些。
  
  “咳,你就这么走了么,不多玩会儿?还在下雨呢!”糖果的声音果然有了些甜味。接着是搅入糖汁的木筷般摇晃的声调:“棉,等等,我住在胭脂弄二十八号,你一定要来,最好是今天晚上。”
  
  十三
  意外事件的发生把我的时间迅速推后了几小时,今天晚上淹城认为我仍然必须留在它体内,那么我对它来说还有些残余的价值,所以它对我加给自己这次出行的否定再加以否定。我再次听到了胭脂弄二十八号几个字,不过我没必要再去关心,在我看来它和一只垃圾桶毫无二致。那就是一只垃圾桶,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失之偏颇,二十八号附近的墙边正靠着一只这样的黑色圆桶,从早到晚向周围倾注腐朽的气息。
  
  出门便被一块湿漉漉的黑纱迎接,天不知何时黑下来,我在阴险闪烁的零星灯光中朝石桥方向疾步行走。我打算按原路返回胭脂弄八十二号,在那里躲避从现在到明天早班火车驶发这段寒冷的时光。另外我还急于知道住在八十二号里的堇是否依然告诉我她不认识我但是破例收留我一夜,她可能也是淹城唯一可以为我破例的人。
  
  一条橙色的蛇向我飞快游来,它超过我的躲闪拦住我去路。举手电的人头戴宽沿草帽,帽檐把整张脸笼在黑影下,我几乎难以辨别他的性别和年龄。他枯萎生涩的嗓音却昭然。“错了错了,往前面走这是后面。”“我当然是往前面走。”他拿手电朝我身后一戳:“那才是前面,走错可就回不去了。”“我刚才就是从那里过来的,从桥上。”“什么桥?这里早就没桥了,仔细看看这牌子!”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凛冽的笑,比夜里的寒风更另人毛骨悚然。手电下展出一面小牌,上面赫然写着“此桥已拆除,行人止步”。“可是我下午还走过这里的石桥。”“胡扯,桥都拆了几个礼拜了。我也在这里守了几十天,该死的天气,又下雨!想投河的人可真不少!咳咳。”
  
  我在淹城迷了路,因为有人在几周前过河拆桥。淹城充满迷惑的街道和房屋反复在我印象某一点添加重叠的砝码,我明白只要我沿所有墙壁走一遍就一定能到达我的目的地,可那可能会花费一整晚时间。这个结论是我从迷宫游戏中得出,至今未曾验证。我走到灯光映成透亮的流动窗帘下面,偶尔感受到人物活动的气氛。昨天此时我也同样向胭脂弄靠近,这二十四小时让我成了一名梦游症患者,一些人在我梦中穿梭,我在他们脸上找到睡梦的颜色,是一种索然无味的表露。
  
  我在雨弥漫起来的雾气中跳过一个大水潭,胭脂弄就默然呈现在面前,寻找并没有浪费我很多耐心。我的注意力很快被前面一团绿色的东西钩住,那是一件翠绿棉衣,白色棉絮从豁口出安静开放,一些絮片被风抬到高处,雪花般旋转坠落。它难逃被丢弃的厄运,因为它不再完整,我亲眼目睹糖果姑娘麻利地割开棉衣表皮,掏出雪白的内脏。最后它流落到黑色垃圾桶里,和食物残渣共处方寸空间。
  
  雨丝在我发端凝成大大小小的水珠,缓缓流到鼻尖,我伸手抹了一下,发现头上脸上全湿透了。站在八十二号门口我却犹豫着,害怕开门的是夺走瑞士小刀的糖果姑娘。
  
  十四
  门虚掩,推门进去,楼上有微弱灯光透出。“你回来了,怎么一个人出去?我等你一天,本来打算陪你逛逛的。”堇的虚空落寞的声线听上去象从遥远的天空传来。“我看你不在就独自出去了,我不想打扰你的事。”“一整天我都无所事事,早该跟你打个招呼……上来吧,今天不要睡沙发了,我的床够大……”
  
  我爬上陡峭的小木梯,堇坐在床头,手中拿着那副画像。“你看我终于把它完成了,搁置了很久,今天突然想继续。”“可看上去和原先没什么不一样。”“你看过这画?”“早上我上过阁楼。”“很不满意,我记不起来应该是什么样子了,就这样也罢,多少也算是幅肖像。”堇说着把画丢到床边的地上,递过一块毛巾:“看你浑身都湿了,快来擦一擦。”“你是不是扔了一件绿色棉衣?”本来我只想试探一下,证明现在的堇和酒店的糖果姑娘并不属于同一具躯体。“垃圾桶里那件?你怎么知道是我的?这件衣服我穿了好多年,这种艳俗的颜色现在过时了,再说它已经破了。是该买新的了。”“因为它脏了所以你把它割破,下午在酒店。”我直逼她的眼睛。“早上回来后我一直没出去过。一定是你认错了,在淹城认错人不是稀罕事,何况它对你来说太疏远。”她把目光转向窗外,象是对着漆黑的天空平静述说。
  
  我有些困倦,凝视下的天花板隐隐摇晃。明天一早我就会离开雾幛氤氲的淹城回到出发的地方,想起那个邀请电话,现在它不在我记忆的任何一个片段。也许可以这样解释我的出行,它只是一次无聊淤积后的释放,完全属于无意识行为,堇是那个恰好为我开启半扇门的人。我不能可能堇是否清晰地听到我在她心头踏出的脚步声,就象她留给我的一样,总之这一切在明天早晨就将如同上过新漆的木桌那样纤尘不染。
  
  夜雾浓了,今晚的气温不会降地太低。一片树叶孑然飘近,最后凝固到玻璃窗上。风托起一片窗棂的嘤嘤之音,这声音让我的睡眠不止躁动,我站到窗前往下张望。一条长长驳船队伍正笔直驶过,船上缀满坠落的繁星。我打开窗跨上窗框凝神定气,然后做了一个振翅的动作,我就这样平稳地滑翔起来。船舷颠簸不定,我趔趄着勉强稳住身体,脚底却粘住了似的移动不了半步。我趴在船头伴随河水荡漾的节奏,重新堕入睡梦。
  
  过了很久,我在迷迷糊糊中看到堇披着长发站在床前。“地震了么?”我说。“每天晚上都这样,半夜里床会不停摇晃,象摇篮那样。”再次睁开眼睛时天空开始泛鱼肚白,堇的一条手臂搭在我胸前,呼吸均匀。我轻轻拿开那条熟睡的手臂,发现她手心紧握着我的红色小刀。
  
  十五
  我站在谙熟多年的门口,竟然胆怯如第一次行窃的小偷。我找不到钥匙,它不在口袋里也不在旅行包里。刚想下楼去雇一名锁匠帮忙,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我的心悬起来,也许门后正隐藏着一个不素之客,只待我进门就给我当头一棒。
  
  一对男女端坐在沙发上低声说着什么,我完全展示在他们面前后,女的站起来说:“终于等到你了!打了些日子电话都没人接听,今天刚好路过就上来看看,结果发现你把钥匙插在门上出去了,所以我们才坐在这里。”我把包丢到地上,接过她递过来的钥匙,眼角却扫到桌上一件红色物品,那正是我的瑞士小刀。
  
  那个女人我认识,是我多年的好友堇,她说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叫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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