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那些流产的小说

姜辛

写小说的心愿久已有之，但已经忘了最初是在什么时候种下了愿望。
　　唯一知道的是：最初选择的都注定是要被抛在身后的。初恋的情人、小说之外的文体、文学之外的艺术样式，这些我最早迷恋和心向往之的人与世界，最终远离了我。我要说，在它们的角逐中，文学笑到了最后，小说笑到了最后。
　　但我显然还笑不起来。迄今为止，我并不认为自己曾经写过小说，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一直没能诞生。我把自己曾经写过的象是“小说”的东西，叫做“练习”。
　　虽则是练习，它们的诞生也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容易。
　　27岁，张爱玲已经经历了创作巅峰期，川端康成也已在这个年纪开始写小说。然而我，仅仅是——开始练习。
　　在此之前，我曾经在脑海中搁置过好几篇“小说”。最早有记录的一篇，是大二的时候写在日记本上的：
　　
　　想写一个故事，写一个小女孩和比她大十来岁的男人相恋的故事。男人后来结婚了，与妻子无感情，但有了儿子。他很喜欢他的儿子。后来，男人有了外遇，最后女孩发现，男人的外遇就是她的一个初中同学。男人妻子自杀而死，男人悔过，不幸发现自己已身患绝症。这时候小女孩已经大学毕业，她领养了男人的儿子。
　　小女孩和男人不能结合的原因是——他们有着深厚的感情，但无法进行思想深入的思想交流。相反的事情发生在小女孩和她的一个大学男同学身上。她和那个男同学在精神上极有灵犀，但无论如何，女孩已经无法把自童年时代起就完全交付给男人的感情抽出任何一丁点儿给这个男同学。女孩奇异地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她是一条鱼，但她无法使油和水相溶。而男人和那个男同学，又到底哪个是水哪个是油，哪个是轻哪个是重？
　　女孩后来投注在男人留下的孩子身上的爱，并不是来自于母性的，因为多少年来她活在没有温暖的世界中，唯一男人给了她心灵上的慰藉。她给孩子的，是在男人身上未及倾尽的爱。
　　多少年后，孩子长大了，带回了女友，某大学教授的女儿。女孩已经成为女人。女人惊喜地发现隐在女孩面容上的另一个男人的面貌。果然，大学教授正是当年她的那个男同学。女人和男人发现，双方同样地把对方一直尊奉在精神领域的最高圣坛上。多少年来，他们在精神上再不曾超越过对方的光环。她抚养了所爱的人的儿子，而他给了一个垂危的绝症患者生命最末一年的好时光，并生下了一个女儿，他的妻子含笑而去。
　　两个平凡的世界里的平凡的英雄，默默对立在金色的夕阳中。夕阳无限好。
　　
　　严格地说来，这只是一个故事的梗概。在我的日记本上，这段梗概的上方加了一行红字：这个故事经S（我的上铺）改编了，改编后的更贴近生活实际。
　　我已经忘了S改编的内容，这无关紧要。这只是说明，这个故事确实过于理想化了，在它的诞生之初它就被宣告了它再明显不过的瑕疵。如果它包含了某种生活实际，那也只是我自己的。经过了七年的尘封，这个故事对于我的意义是，它确立了我的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让精神生活高于世俗生活。当两者必须相容而又无法和谐时，宽恕、悔恨、奉献，这样一些美好的人格情操，会最终使生活呈现一种美好的平静。
　　——而愿望，仅仅是愿望。生活从来都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我知道故事中的“她”有多么悲哀，就算世上会有一个“他”，“他”也只是“她”的一个投影。我悲伤的是，我明知道那片夕阳里只会是独立的“她”。如果她是坚强的，那也一定是拜生活的磨难所赐。即使她不是坚强的，我也并不打算怪她。假如那是一件陶器，我也会用同样的目光摩娑沙轮下的败笔，我相信一切不过是个偶然。在另外的故事的胚胎里，“她”仍将存在，“她”将代表我来说话、行走和思想，承受必须的挤压和瑕疵。
　　
　　第二个故事紧接着上面那篇日记出现在我的日记本中。但我已经没有耐心完整地录下它来。草草看了一遍，我知道这是一个师生恋的故事，夹杂着一个大学女生的生世。
　　现在我愿意想象一下我酝酿这个故事的初衷。
　　事实上我是悲观的，我知道生活中没有一个故事会有圆满的结局。因此这种圆满理应出现在故事的结尾。而这也就是我总是不能将故事完成的原因。虽则表面上，我可能是因为懒散，或笔力不济，或不谙技巧而无法完成，而事实上，长久以来，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它有一个非常俗套的开始，带着学生时代的幼稚印迹。或者这种幼稚在今天看来毕竟也是可贵的，总比十七八岁的人老气横秋地谈论世故人情要好得多。可是幼稚就是幼稚，我曾长久地因为自己的幼稚和晚熟而尴尬。虽则在精神世界里，我自信比同龄人走得更远。
　　这段恋爱开始于一堂英语课，女学生的大胆坦率，男老师的优雅包容，实在不值一提，类似琼瑶小说中的某个场景。
　　年少时的阅读就象一张复印纸，注定会在我以后的生活里留下一抹淡淡的蓝色的印迹。但这个故事并非刻意地模仿琼瑶，那些阅读投影在我的生活里成为与情爱有关的幻想，模糊而生动，在我的青春期蠢蠢欲动。但那时，我拒绝“青春”这样的字眼，我认为自己还远远没有长大，更远远不会衰老。我几乎不相信有一天我会垂垂老去。直到我做了母亲，我也还在懵懵懂懂当中，疑心今天的一切只是一场梦，而明天，我就会醒来。回到过去，回到永远也不会过去的过去，哪怕我早已将它们遗忘殆尽。
　　——遗忘殆尽，也许今天我还不能，但总有一天我会的。一定会的。
　　
　　我的过去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现在仍旧打算继续说那些流产的故事。
　　我想我不会舍得丢掉那些发黄的纸页，因此它们应该仍旧在我的某一个故纸堆里。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去整理它们——因为那意味着我得有足够的时间和心力去承受巨大的回忆。我得承认，回忆也是有体积、有重量的，并且有阴影，我担心自己吃不消。更担心它会被中途打断。我猜母鸡生蛋的时候绝对不会愿意有人过去打扰它——这个比喻有粗俗的嫌疑，又有何妨呢？
　　我想，回忆的消化和凝结的过程不啻于母鸡生蛋，我应该静静等待一个安静的、独立的时间和空间，不要有任何人来打扰我，我才能捧出一个象样的、圆溜溜白生生的蛋出来。在此之前，我还是装作我不是一只地道的母鸡，象公鸡那样啄啄菜叶，吞吞米好了，偶尔咯咯两声，表示除了吞吃食物，我的嗓子还有另外一副功能。
　　我记得我的主人公是一对姐妹，她们姓裴，一个叫裴青，一个叫裴红。不记得是她们当中的哪一个，或许根本就不是她们，而是另外一个故事中的主人公——总之，必有一个要来承担这样的命运。牺牲者的命运。
　　我想她们当中应该有一个死去了，在某一个大雨的夜里。
　　在我感到无法承受生活中的某种重量的时候，我就会想到死，难免会把这种不堪嫁祸给我故事中的人物。我并不真的会去死，我能活到现在就是一个明证。但对死亡的幻想会缓解疼痛减轻重量，就象一剂精神的止痛剂，百试不爽。
　　有时候我会感到害怕，因为我知道我在我的小说里掌握着一些秘密，掌握着一些生杀予夺的权利。因此我并不羡慕上帝，我担心他会不会偶尔出错，会不会记错了某人应当如何不如何的命运，而使这些命运显示出另一种样貌。
　　就象此刻的我，凭借记忆想要捞出一个已经沉潜在纸页深处的故事，这些发黄的故事可以立刻翻新，代价是——它们有可能成为另一种样子。
　　原谅我吧，我的姐妹。如果我是不忠诚于你们的你们的上帝，那是因为我也被我的上帝赋予了不忠诚的禀赋。我的记忆，我的命运，我无法确定它们是否忠诚于我。因此，我又怎能向你们保证我的忠诚？
　　死亡总是让人遗憾的，因此我不能让她们当中的那一个结束于大雨之夜的死亡。我要让她的存在得以延续，以任何一种方式。或许，我应该赋予她一个孩子？就在大雨之夜，她的孩子出生了，活着的另一个理当为她负起养育新生命的责任。但显然这和第一个故事又重合了，有了某种相似。因此，这种构思可以PASS掉了。
　　死去的她应该怎样继续存在呢？
　　她可以象一个幽灵一样隔在活着的她和他之间。这个他，肯定与她们都有某种密切的关联，这种继续的存在才有存在的基石。最后，他们应该因为死去的她而分开，这样才足够证明，死去的存在依然是如何的强大。
　　现在我终于知道这个故事的主题是什么了。我是说现在的主题。那个被遗忘的主题已经死了，除非那个奢侈的时刻终于到来，我可以奢侈地去整理故纸堆奢侈地回忆有所记录的从前。
　　
　　这个主题就是：我憎恨被遗忘。我抗拒着不去遗忘。
　　我想我的那些流产的小说就是这样孕育的，而未来的小说也会是这样诞生。它其实是所有小说的主题。
　　说到这里，我知道暂时可以打住了，已经没有必要再去回忆更多流产的小说了。
　　我就象一个顺流而下的渔夫徒劳地想要打捞起水中所有的鱼类，我还贪恋着岸上的风景，期望能带走每一片树叶每一缕幽香。
　　但游鱼有其自然的水域，它们不属于我，也不会为我停留；岸边滑行而过的风景也有其自然的生态，它们亦不属于我，不会为我而改变。
　　究竟什么是属于我的呢？我的那些发黄的故纸堆，故纸堆里流产的小说，抑或不能停歇的手指在冬夜里秩序井然的痉挛？
　　——我知道我并不比我小说里的人物幸运，虽则我能够主宰他们的命运。我知道我也不过是某一个小说或某一种命运布局里的人物。
　　我的每一份练习，每一篇作业都想告诉我的主宰者：我没有遗忘，我不会遗忘。
　　我得到的分数，永远都等于一个无声的微笑。但这个微笑究竟是多少分呢？
　　为了这个仍然不能确定的答案，我笑不起来。我只能继续我的练习。
　　
　　2003-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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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辛

我自己都有点儿不确定这是个什么东东，期待有大侠来指点，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