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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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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5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小男人



暮色渐深。空气因此显得格外阴冷。
太阳高悬城市上空,像一面苍白的小镜子,没有半丝热量。高楼建筑如同一堆纸糊的模型。车水马龙,乍眼望去,灰蒙蒙的一片。

酒店门口一群热热闹闹的人。应该是人,都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与小学识字本上画的一样。一个老人跟在一个中年男人身后从酒店里大步走出。男人步幅挺大,每迈一步,老人得走两步。老人头发花白,嘴拧到半边脸上,左手急速摆动,右手却轻托在中年人屈起的左手肘关节处,嘴里急急切切,“主任,这边走,小心台阶,哎。”

奴才活做得这么地道,确实是广大群众学习的好楷模,真没委屈他这把年纪。中年男人肚子蛮大的嘛,虽说十有八九是屁撑起的,也着实不大容易。这得需要一个多么巨大的屁!许正抬起头,望向天空。
麻雀,一拨一拨,被风胡乱扒拉着,样子与水车上旋转的叶轮差不多,嗖嗖打转。但风突然大了,呜呜地吼,比胳膊粗的木棍还要猛,狠狠地敲落,眨眼间,满空溅起无数个惊惶失措的小黑点。尖锐的鸟鸣声刺入耳里,蓦然间放大成一颗颗闪闪发光的星星,在前额处直晃悠,并嘬起响亮的口哨声。

路两边是法国梧桐,许正把头靠过去。树干略带潮湿,树疙瘩上贴着半张已被风雨侵蚀得只剩半边脸儿的小广告,是专治梅毒与淋病的,这种“牛皮癣”糊满城市的每一处。他忽然注意到广告的右下角正挂着一串青色的鼻涕,鼻涕上还粘着一粒灰白色的鸟屎。许正侧过身,刚想离开,一个家伙从后面膀阔腰圆直撞过来。头在树上重重一敲,牙缝间迸出一丝凉气,脑袋里咔嚓响了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断了。那串粘有鸟屎的鼻涕准确地涂在他的右脸颊上。胃部一阵猛烈的抽搐,酸涩的液体直冲脑门,许正还没来得及咬紧牙关,它们已冲出嗓子眼。

许正慢慢弯下腰,用衣袖擦着脸。撞了他的男人正大步奔向街道那边,一脸铁青。就算赶着去火葬场投抬转世也犯不着这般生猛吧。许正在肚子里小声说了句,又替他对自个说了声对不起,这才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想看看那男人到底长的是啥模样。那西楚霸王似的男人却又撞翻了一个女人。女人像纸糊的灯笼,噼哩叭啦连翻几个跟斗,裤腿被铁栅栏上的锐角拽住,哗啦一下,露出里面的健美裤,暗红色的。女人没哭,似是傻了,坐在地上,愣愣的。没有人理会她,她像一堆粪便,对了,就是那个男人刚排泄出的,现在的人越来越不要脸,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敢随意大便。许正不无恶毒地想着,心里恍恍惚惚有了些快意。红灯亮了,人流车流曳然而止,一个戴黄袖套的老人瞥了一眼女人的腿,迅速挡在一辆已压过斑马线的自行车前。

一个头发金黄的少年被红灯拦在女人面前。他犹豫犹豫地向女人伸出手。女人似乎这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顿时放声尖嚎。这是猪的嚎声,而且应该是一只刚被人捅了一刀的猪。但那少年显然不认为这是一头猪,立刻缩回手,却似被毒蛇咬了一般。他是不是已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问心无愧的理由?少年扭过头,往两侧瞧,样子有些狼狈,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不是我把她撞的。他太年轻了,尽管旁边那几个中年男子的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浮出心领神会的笑容,但女人顺势一躺,一把就抱住他的腿,嗓音尖锐。“小兔崽子,撞了人还想跑?老娘与你没完。生孩子没屁眼的、杀千刀雷公劈菩萨咒的、先人板板拖棺材的……”

这女人不会真被撞糊涂了吧?各地方言层出不穷,难道她刚参加完相声口技表演,仍意犹未竞?又莫非她心知肚明自己在生理方面的优势,比太监还略胜一筹,所以比起赵高先生更气势汹汹?这是大师级的人物。古龙小说中的那些绝顶高手比得也就是这股子气。许正暗暗赞叹一声。女人边骂,手掌还边撮成刀,剁得水泥路面咣咣作响,一个磕碰不打,一个唾沫星子也没浪费。她完全可以开一个专门骂人的培训班,又或加盟某讨债公司,一定大发利市。
自己是否要上去提醒她一句?

许正站起身。绿灯亮了。人群、车流潮水般从女人与少年身边卷过。有人边笑边回头。他也忍不住笑了。惊惶失措的少年正使劲地扳女人的手指。没有用的。这是女人,不是女孩。她们是两种生物。许正暗暗为这个少年感到惋惜。落入蛛网里的虫儿不管如何挣扎,它的一切举动只能证明自己会成为一道食物,除非它的力气大得足以将蛛网撕破。但少年若朝女人当胸踹上一脚,就真的成了凶手。悖论无所不在。人大抵就是活在这些互相冲突的概念里。所有克利特人都说谎,他们中间的一个诗人这么说。许正不无懊恼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爱还是不爱?一个男人被婚姻折磨后还能剩下多少力气?顶多也就能从喉咙里挤出那个让女人妥贴舒服的字眼。许正往四周看去。少年与女人厮打成一团。女人是强悍的,凶狠的爪子撕得少年的脸鲜血淋漓。少年的拳头也没吃素,砸得女人鼻青眼肿。他们身边已围上一圈兴致勃勃的看客。老天爷应该往每一个人脸上都吐了唾沫。要不,为何他们脸上都露出令人恶心的痕迹?

戴黄袖套的老人用力吹响口哨。
不远处的垃圾筒上躺着一支用了一半的口红。
一只鸟正用嘴啄食着它,它见许正看它,歪头打量了一会儿他,眼睛瞪得溜圆,爪子在不锈钢制成的筒沿上轻轻一蹭,又跃回空中。
湿漉漉黑色的人群渐渐看不清面庞。夜色马上就要来了。这些吱吱喳喳的声音到底想要说明什么?许正终于听见那少年的哭声,像一条被扼住七寸的蛇,嘶嘶地响。他的脖子被女人死死掐着。他的脖子上应该会留下一些月牙状的淤痕。这是一种符合大多数女人审美标准的形状。许正望向女人,女人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脖子上的肉抖个不停。她是一头从株罗纪来的黑乎乎肥嘟嘟的暴龙。
许正不无伤感地想着。

她也是这样的。虽然没有这样黑,这样肥。
她哭起来的时候鼻子眼睛嘴会皱成一小团,像随时都可能断过气,让人心惊胆战。有时,哭着哭着,就没有了半点儿声息,眼珠翻起,手脚抽搐。他赶紧蹦过去,手忙脚乱地掐她人中,她醒过来,哇一声,人就奔向了厨房。
厨房里有煤气管道。厨房里还有菜刀。对了,还有刚从超市买来的一大包洗衣粉,若吞下去,这也得管那些穿白大褂的人喊爹。他只能迅速从抽屉里翻出早已写好字的纸牌,挂在胸口,扑通下,直挺挺跪下,蠕动膝盖,一步步往厨房方面走去。纸牌上的字隔三差五要换,要求言简意骸,一针下去便能触及灵魂。譬如,“我是狗。”又譬如,“我罪该万死。”

认识错误总是很快,改正错误总是很慢。很多个夜里,她都愤怒地用手指头戳在他脑门上。她说,狗改不了吃屎。他非常清楚一条吃屎的狗会死得多么辛苦。首是人拿棍子敲,敲死;再拿绳子吊,吊死;又扔入土里埋个几天几夜,闷死;最后从土里扒出,扔入沸水烫,烫死。所以,他没敢再吱声,躺在床上侧过身去看窗外的云,书上说玉皇大帝的外甥也养了一条狗,天天吃香喝辣,不必吃屎,可惜整个天庭也就那么一只。天上的“养狗证”一定很贵。

许正突然想抽烟,喉咙里痒得厉害。他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一包“南京”十元钱,一根香烟五角钱。他小心翼翼地撕开烟盒上的塑料封皮。没有人看他,可他还是感觉自己却是一个贼,他转过身,身体与墙壁形成一个锐角,他又紧张地往四周扫了一眼,再划着火柴。小时候他偷姐姐的五角钱买的冰棍真甜。这烟抽到嘴里却苦涩得紧。许正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她帮他买的。买了一条“南京”,说得抽一个月,抽好点,抽好些。许正记得当时自己问她为何不买“白沙”,一样的价钱可以买两条。她发了脾气,立刻把烟甩在他脸上。许正知道她很委屈。她一向就讨厌男人抽烟。她肯为他买烟已是做了极大牺牲。他赶紧赏给自己一记嘴巴,并向她保证这条烟一定会抽一个月。然后问她,是不是发奖金了?她没理他,转过身,拧开电视,一屁股坐下,脚后跟一蹭,甩出一只高跟鞋,另一只鞋子挂在大脚拇趾头晃过来晃过去。她面无表情。他却有点儿晕头转向。他拿不准主意该说些什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愣了一会儿,伸手想去抱她,手刚按到她胸口,她已迅速弹起,眉毛一竖,脆生生的牙齿咯吱一咬,这也怨他,他刚从外面回来竟然忘了洗手,活该满脸唾沫。

额头隐隐生疼。今天是他生日。三十岁。昨天他与她吵了一架。忘了为什么吵,只记得她那张扭曲的脸。她还扇了他一记耳光。手劲很大,那记耳光脆生生,货真价实,一点也不像那些被新闻曝光的注水肉。许正下意识地摸了把脸,还是疼。不过这可能与她无关。

许正缩起脖子。风真大,像头受了伤的熊瞎子,伸着舌头在脸上乱舔,每舔一下,脸上就似乎被撕下一层皮,火辣辣的疼。女人已经大获全胜,那少年被她拖到一个商店门口。许正听见几个行人在接头接耳,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得了的不得了,撞了人不肯承认也就算了,竟然还动手打人?

许正又听见几句脏话,都与英文字母“B”有关。他想笑,瞟了眼红绿灯,心中一动,街上没有戴红袖套的老人,空中也没有鸟鸣,一切静止下来,在刹那间,便恍惚化作一块寂静的镜面。他突然觉得疑惑,自己刚才所见的是真实的吗?它极可能是幻觉。体积这么庞大的一个女人怎可能分辨不出是谁撞了她?这里又不是在黑灯瞎火的小巷里。何况大家都这么说,而人民群众的眼睛一向雪亮。这可是领袖的教诲。事情的真相应该是女人所述,不然,这少年为何不再挣扎?所谓理直气壮,他一定心虚了。而把自己撞到树上的人也一定是他。真疼。许正揉揉额头,脑袋里似窜入了几只大头黄蜂。



我给你讲个故事。
一对夫妇在过铁路。女人在说,男人在听。都是一些闲话。女人说得很开心,男人听得很认真,两人手牵手。女人的鞋子突然崴入两根铁轨的凹槽,鞋带扣死在一颗生锈的铆钉上。一开始两个人还有说有笑,互相逗乐,可几分钟后远方响起刺耳的汽笛声。火车轰隆隆驶近。女人吓白了脸,男人也慌了,但女人的脚仍卡得死死的。看着越来越近嘶嘶吼叫着的钢铁怪兽,女人拼命地往外面推男人,她的手甚至抓裂了男人的脸。男人没有离开,反而在火车撞来的一刹那猛地抱紧女人,并高声喊道,亲爱的,我们在一起。

你听过这个故事吗?你一定听说过。很多杂志上都有,简直臭了街。问题是,你相信它吗?这并非煽情的故事,而是一道智商测试题。可惜大多数人都做不出来。事情的真相是:a,男人的脚也被崴在凹槽内,只好吼上这么一嗓子为自己壮胆。B,这是一个想出名想疯了的男人,所以这一嗓子喊得特力拔山兮气盖世,以至轰隆隆的汽笛声一下子就成了蚊子叫,人们都听见了他的表白。C,谋杀。女人的腿之所以卡得死死的,是因为男人的脚就踩在她腿上。故女人要与男人厮打成一团。你不想让我活,我也得让你死。为在众目睽睽下掩盖罪行,男人发出嚎叫。何况,女人毕竟是一种智商有限的生物,容易被感动,当这么一句惊天动地泣鬼神的话塞入耳朵里时,她完全可能一时心软,松手放男人逃脱。D,这是一个丈夫对她已有审美疲劳的女人做的白日梦。E,其他。

你喜欢哪种真相?没人有能够得知真正的真相,那是上帝的领域。所以大家都是在根据自己的意愿将一些东西七拼八凑。耳闻不如一见,从来都是一句诳语,你以为你看见的便是真相?
噢,请原谅我粗俗的比方。你见过人怎么喂猪吗?
所谓真相,就是人倒在石槽中的猪食。你有选择吃不吃的自由,你偶尔能吭吭唧唧几声,不断抗议,获得今天吃这种猪食明天吃哪种猪食的小范围内的自由,但你绝对没有窜出猪圈大模大样坐在餐桌前啃红烧鱼块的自由。

你叫贝壳?远古时的人都拿贝壳当钱用。我喜欢你。我能不喜欢你吗?钱是好东西。何况你的鼻子这么小,眼睛这么小,就连这张嘴仍是这么小。我喜欢小巧玲珑的女人,胸脯上随时都蹲着两只吵吵闹闹的小白兔。谜面是小白兔,谜底是什么?哈哈,里面藏着一只流氓兔呢。所以,她们在床上往往非常棒,让人忍不住总想伸手去拽那只兔子的短尾巴。

不要相信男人。男人这东西骨子里长满粪蛆,整天说谎,肠子都烂掉了。我这是拿你开涮逗乐。别认真,千万别认真。一认真了,再好的人也就成了一堆醉酒时呕出的秽物。人哪,还是颠三倒四不知所云的好些。有一天,你也会这样。没事,你别生气,脸涨得这么红,人家还以为你是春潮泛动。你可以向我脸上吐口水。我已经习惯了。

3

贝壳说,贝壳遇到一个神经病。
贝壳说,他嘴极大、眼极小,胡子拉碴,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手上还戴着一个黄澄澄的戒指,一副暴发户的嘴脸,专门拿些扯卵蛋的玩意儿来骗女孩子。还好她火眼金睛,心里明镜似的。
贝壳说,这男人真没品味。泡妞不是这样泡的。这样泡出来的妞只会变成一瓮酸菜。
贝壳说,这叫装酷,扮深刻。狗日的。
贝壳说脏话了。你听见了吗?

心脏一阵绞痛,许正往嘴里扔入几粒“镇脑宁胶囊”。太阳挂在屋顶上端,像一个散了黄的鸡蛋。一些风从屋子外面溜入屋里,再从屋里蹿出来,扑入怀里,有些凉。他眯起眼打量这个城市的早晨,大大小小的建筑活像粘在灰蒙蒙天幕上的狗皮膏药。至于街上的人群,当然是从这块狗皮膏药下流出的脓汁。没有炊烟,没有晨霭,没有露水,没有光滑的踩在青草上的赤足,也没有干干净净的笑声。这个城市是陌生的,但现正在许正面前耀武扬威的那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妇女用品的广告牌,与他前些天在那个城市所看到的是一模一样。图案一样,大小一样,颜色一样,甚至连模特女郎的脑袋上都同样有条被撕开的裂痕。

他砸破了贝壳的头,用烟灰缸砸的。一个蓝色的烟灰缸,是她买的,花了五块钱,当时她还特意从托人弄来一些细小的白色砂粒,搁在里头。唉,真是太可惜了,那么漂亮的一个烟灰缸。许正挠挠头,拐过街角,在间大排档上坐下,要了碗鸭血粉丝。

铁炉子边站着一个男孩,黑乎乎的,两长串鼻涕哧溜溜地响。两个人的眼神一碰,男孩扭过脸,突然纵身向前,伸手从排档老板半敞的抽屉里抓出把毛票,撒开脚丫往东飞奔。他跑得太快,一头撞上一辆垃圾车,咣当声,躺下了,毛票撒了一地。排档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戴顶脏兮兮的白帽子,古怪得紧,见男孩抢钱,人立刻蹦出去。一些弯下腰正准备去捡钞票的行人,见他凶神恶煞,赶紧侧身让在一边。男人冲到街那头,捡起钞票,往男孩身上一口气踹上几脚,骂骂咧咧地往回走。男孩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尘土,回头瞟了一眼,转过身,猛地抄起车上扫帚,劈头盖脸往拉垃圾车的女人身上砸去。男孩头上已经流了血,样子更显狰狞。女人哀声躲避,最后不得不在暴风骤雨般的打击下缩成一小团。男孩扔下手中的扫帚,骂道,妈的,眼珠子长在屁股上了?

这很无聊。许正耸耸肩膀。坐在他旁边的一个脸上长着青春疙瘩豆的男孩却已笑得前俯后仰。这句话没这么幽默吧,莫非眼珠子长在屁股上后就成了肛门?许正咧嘴,付过账,去了网吧,准备打发掉一点时间。他网络上的ID名叫“已婚男人”。最早他叫“男人”,有人立刻指出天下男人多得是,得加上一些修饰词,这样才能凸现出个性。他便改名为“我是猛男”,但别人立刻指出这属于心理学上的补偿效应,隐藏在iD后的人一定阳痿。许正就又改名为“超级猛男假一赔十”,这个名字让他着实威风了几小时,可没多久,聊天室就有人假一赔百了。而且令人心酸的,女人们对这些猛男无一不嗤之以鼻。许正问一高人,为什么会这样?高人答曰,鸡巴不是挂在嘴上的。
许正说,如之何?
高人说,叫“已婚男人”吧。已婚男人是一杯温吞水,女人爱喝。

这倒也是。许正从此用上这个ID。效果还凑乎,搞掂过几个mm。但过程却往往比跑一场马拉松还要辛苦,人还没到终点发生面对面的交锋,腿就已经软了。许正叹了口气,在对话栏里敲出一行字“MM,我们做爱吧”,复制、粘贴,以私聊的方式逐一发了出去。烟一直叼在嘴里,粘嘴皮子,许正放下鼠标,将它小心翼翼地从嘴唇剥下,烟芾上多出几缕血迹,隐隐生疼。许正皱起眉,扯下烟芾,塞入嘴里,大口嚼了几下,呸地一声吐在桌上那个浅蓝色的烟灰缸内。烟灰缸上印着一种啤酒的名字。许正喝过这种酒,不好喝。许正拈起它,扔入脚边的垃圾筐内。坐在他旁边的小女孩仰起脸,用奇怪的眼神瞅了他一眼,他立刻竖起眉毛瞪回去。小女孩转过脸。过了几秒钟,许正听见她小声地对着麦克风说,哥,我旁边坐着一个傻逼。特傻。不揍他几下简直对不起自己。哥,过来帮我教训他,好不好嘛?

十来岁就这么嗲,长大了那还得了?
贝壳也嗲。有次去爬山,好不容易登上一处石坡,人还没喘匀气,贝壳就将整个身体挂过来,一只手摇晃着许正的身体,一只手笔直地指向石坡下,嘴里大声地嚷,看,那里有一颗树树。
贝壳,那是一棵树,不是一棵树树。再怎么说,你也是二十八岁的已婚妇人了。许正没好意思看四周笑声古怪的游人,回家后,苦口婆心与贝壳做工作。贝壳生气了,脸板板的。许正没理她,等到晚上,许正刚想爬上床,就被贝壳一脚踹下去。那一脚真狠,正中心窝。许正都眼泪汪汪了,这若有一个“男联“那会有多好啊。许正干笑几声,开始向周星驰学习,双手抠入嘴里,向上提。这一招本来百试不爽,但这次估计自尊心被伤得特别深,贝壳的脸板得越发得平,就算是一面镜子恐怕也得自叹弗如。
许正只好学猫叫,又学狗叫,再学青蛙跳。
可惜皆无济于事。
最后贝壳板着脸手指着电视屏幕,说,他们在干什么?
许正说,他们在吃饭。
贝壳厉声喝道,不对。
许正脑海灵光一闪,他们在吃饭饭。
贝壳又说,他们现在又在干什么?
许正说,做爱爱。
贝壳脸上的线条渐渐缓和,鼻子里冒出一个字,“哼。”
许正连忙哼了两声。
两人无话,继续看电视,没多久,屏幕上那男人一迭声地唤着心肝儿,贝壳的手指突然指向自己的鼻子,叫我什么?
老婆,不对,是老婆婆。不对,还是不对,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的肺,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大脑。许正在嘴里吐出“老婆婆”三字后,立刻意识到自己已闯下弥天大祸,马上放声高歌。
一抹红色在贝壳脸上倏然而过,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贝壳脸上已转换了至少五次颜色,首先是红,然后是青,接着是白,再接着又是红,最后终于恢复了人脸的正常肤色。
谁稀罕做你的五脏六腑?恶心死了。贝壳撇撇嘴,趿鞋,往洗水间走去,并哼起小调。许正的脸色渐渐活泛。他想起一个老掉牙的笑话。一个在看肥皂剧的女人问丈夫,她是他身体的哪一部分。正在工作的丈夫不耐烦地回答,盲肠。许正咯咯乐了,吹起口哨,“无情最可恼,我总惹人笑,寒风今日吹到。思念不妙,让心在火中煎熬,叫我怎能抵挡得了?”

这些事想起来也蛮有趣的啊。许正继续吹起口哨,“想那小蛮腰,纤纤女儿娇,却在别人怀抱。无法忘掉,往日温柔的美好,如今凋谢在风中飘。歌照唱,舞照跳,一夜笙歌天欲晓,怨那青鸟。不思量,尖声叫,明月伴我共逍遥,一走疯闹。人生苦,快乐少,活着也是很无聊,像根小草。恍惚间,忽跌倒,天上残星已寂寥,容颜已老。”

许正出了这间网吧,进了隔壁另一家网吧。如今十来岁的孩子最是可怕,一言不合,马上就拔刀相向。许正亲眼目睹过几个十来岁的孩子,在一家电影院门口,用电影“古惑仔”里的那种长砍刀,将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剁得血肉模糊。一个染金发的最狠,一边剁还一边高歌,“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那年轻人真经得住砍,都没人形了,还能有一声没一声地叫救命。幸好一个路人及时地提醒他,“你都要死了,还喊什么救命?”他这才老实了。

这一次许正换了一个聊天室,里面的女人不少。他对一个“漂亮妹妹”说,他说,好久没见!她说,你谁啊?他说,我呀,忘记了?她说,谁?他说,上个礼拜我们才去开房,怎这么快就忘记了?她说,军哥?咋换马甲?靠,你好讨厌哩。他说,我不是他。原来你真的去开房呀?那我们也去,好不好?她说,你到底是哪条的野生动物?你不说,真生气了。他说,是三条腿的动物。她说,三条腿?他说,两条腿中间不是还有一条么?走吧,开房去,不会让你失望的。她说,你说你是谁,不认识我不去。他说,先出来喝个茶不就认识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吧。在哪儿?他乐了,慢斯条理地点燃一根烟,美美地咂了口,然后说,在你妈肚子里。

他关机断线起身结账,想忍住笑,但笑声还是咕嘟咕嘟从鼻子里冒出来,撒了一地,被风歪歪地一吹,与被撕碎的废纸差不多。他缩起脖子,往酒店方向走,半路上拐进百货商场买了套“欧柏莱”化妆品。促销小姐的脸虽说抹得像一个猴儿屁股,但确实好看。他盯着促销小姐鼓鼓囊囊的胸脯发了好一会儿愣。贝壳也用这个牌子,但胸脯没有小姐的大。
贝壳现在在干什么?

4

酒店里很冷。黑咕隆咚的一团。许正开了灯。灯光蛾黄,像一盏即要死去的火苗。自己的影子在火苗下微微晃动,又像是一些快要燃烧干净的灰烬。房间里还是离开时的模样,被子凌乱不堪,没有人铺。这里的服务员的素质未免太糟糕了。许正这么想着,瞥见门把上“请勿打扰‘的塑料牌,顺手取下它,攥紧它。它有足够的硬度,却不够尖锐,不能划破他的手。

许正开了电视。电视上有几个大喊大叫的疯子。电视旁边的那块长方形的镜子里还有一个头发蓬乱的傻子。许正看着他,他的目光呆滞,额头上有块黑印。这应该算得上是乌云罩顶。许正笑起来说,“你好。”
许正听见他说了一声,“打吃。”

“打吃”是一个围棋术语,意思与象棋中的“将军”差不多。许正不喜欢象棋,这并不是因为将相王候宁有种乎之类的狗屁话。将就是将,相就是相,过河卒子总摆脱不掉一股子小人得志的猖狂劲。
许正喜欢围棋仅仅是因为围棋子本身。它们与那些正在发育的女孩子的乳房差不多,小小的,冰凉的。可惜所有的女孩子都要长大成为女人,由低眉顺眼渐而青面獠牙。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

许正蜷入被子里。还是冷。他用左脚的大拇指使劲地抠右脚脚面,换了个姿势,再用右脚的大拇指挠左脚腿面。他最早与贝壳躺一个被窝里时,她最喜欢用脚趾头来挠他。有一次,他刚躺下,她就贴过来,皱起眉,说,你忘了脱袜子。许正说,我没。她叫他举起脚。他就举起脚。他确实没穿袜子。她就笑,说,你皮肤真粗。我还以为是袜子呢。他也笑,自己腿上毛茸茸的汗毛是不少。许正抽了下鼻子。屋里没有她的味道。这只是一间标准客房。有两张床。他躺在左边那张,右边床上只躺着一床被子。许正把那床被子也弄乱了。他是故意的。他还在那床被子里塞了一个枕头。他举起手,勾了勾小指头,对那床被子说,晚安。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跳到窗台上,挂在窗台边的衣服发出不安的响声。他忘关窗户了。但他不愿起身。他愣愣地看着窗户。风从那里溜进来,有些潮湿。他想,她或许现在已经湿了吧。许正为自己的恶毒低声窃笑。但笑容很快便已凝结,他心知肚明这恶毒没有一丁点杀伤力。如果非要说有杀伤力,那只能是伤了自己。他的心口隐隐生疼,恍惚有一块尖锐的石头正砸在上面。
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是在找波德莱尔的那束恶之花吗?
找不到的。粘稠的夜色已把一切物体的形状抹去,都不允许人们看见自己的手指头。世界只剩下一张黑乎乎的平面。每个人都是在这张平面上游移的黑点,且注定要在平面边缘撞得头破血流。

许正开了灯,拿出手机,拨了串数字,又清除掉,重新拨过另一串数字。电话响了,许正慢慢说道,“小璐,我想你。”
声音在房间里漾开,随着月光慢慢溶入夜色。任何一句话都是因,也都是果,盘根错节,首尾相连。它们会飘到哪里去?一只蝴蝶扇动翅膀能掀起彼岸一场风暴。一句话呢?许正听见自己的心跳忽然剧烈跳动的声音,怦、怦、怦。
许正又重复了一次,“小璐,我很想你。”

一片死寂。自己在对谁说话?手上这个长方形有着一根老鼠一样尾巴的物体。它会有人的感情吗?或者说,它能真真切切地传递着感情吗?但问题是,自己在说“小璐,我很想你”时又究竟有没有感情?如果有,是什么样的一种?又有多少?许正都有些惶恐了,一个个问题确实能把人逼入死胡同。
解开问题的钥匙在哪?
《黑客帝国》里的制钥人已被子弹打死,自己也不是那个能上天入地的尼奥先生。自己在找什么?不会有答案的。粘乎乎的水充溢在每一个空间,并随着微微的呼吸声来回漾动。一个孩子还没出生时是这样躲在母亲的羊水里。眼眶都有些湿漉。许正在被窝里翻了个身,被子里的气息也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水分子么?但三十尺深的水下与三万米的水下完全是两个世界。量变会引起质变。谁能找得到那个临界点?“什么”没有形状,没有气味,没有声音,当然就更没有性别。它藏在哪里?许正愣愣地看着自己浸在黑暗中的双手。手上的手机闪着幽蓝的光。手上的污垢在角质层上绝望。它们就要死去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指甲划自己的脸。这些污垢知道真相吗?或许知道,但可以肯定它们不会说给自己听。

“你都是有老婆的人,凭什么说想我?”
电话那边终于传来了声音。
许正的声音大了,“有老婆的人就不可以再爱了?”
“等你料理完你老婆的事后,再来找我吧。”
电话挂断了。

料理?这是做日本料理?几个獐头鼠目的矮个男人围在一团饭粒前,粘满鼻屎的手指在上面捅来拱去?许正把手机扔向床尾,用脚踩了几下。这是一个会说话的怪物。许正搓了下手。手上的污垢掉下来。自己在紧张或惶恐或兴奋或冲动时总是喜欢不停地搓双手,尽管自己为这种行为美名其曰为“文明”与“卫生”。但它们确实曾经是自己的骨、自己的肉、自己的血。这应该是事实。可当它们剥离皮肤落到地面上后,它们是什么?
零落成尘碾作泥。如果连香也没有了,还会有人咏叹吗?
那年,还在学校读书的那年,许正被一个漂亮女孩子甩了一耳光。他想伸手握住她的手,却没有洗干净自己手上的污渍。他弄脏了她。这是他应得到的理所当然的惩罚。后来,他毕业了,从超市买来了各种牌子的洗手液,可他还是没法子洗干净自己的双手。贝壳总是说,他手上有牛屎的味道。
其实牛屎是好东西,可以沤肥,晒干了还可以当燃料。

许正闷闷不乐地爬到床尾,捡起手机,又拨了一串数字。
许正说,“唇儿,我想你。”
“我也想你。”
“我都快想疯了。难受得紧。骨头被火烧着了。你快来救命吧。”
“去你的。骨头被火烧了早就死无全尸,还能说话?你现在哪里鬼混?”
“南京。”
“有毛病啊。深更半夜从南京打电话叫我去救命?以为我是观世音菩萨,眨眨眼就能从北京跑到南京?”
“你从电话里爬过来哪。”
“你去死吧。”

没有人打电话来祝他生日快乐。许正看了看手上的表,已经快十二点了。许正刚想躺下。搁在床上的电话响了,许正有些疑惑,赶紧拿起,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先生,要服务吗?”许正愣了下,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马上挂断。但没有两秒钟,电话又响了,仍然是那个女人,“先生,全套只收三百块,便宜。许正继续挂断。黑夜沉甸甸压下来,像一床灌满冷水的羽绒被,浑身都痒。许正望着手中的手机,小声地说,“祝你生日快乐。”
他刚想躺下,电话又响了,他愤怒地拽起电话,“小姐,你需要服务吗?做全套只收三块钱,外赠精美避孕套一只。要不要?若嫌贵,我再打三折,一块钱,一块钱呐。”
“你去死哪。”女人急眼了,用的是方言。
许正听懂了,是老家方言。电话被陌生女人恶狠狠挂断,像个弃妇呜呜地哭。许正将电话甩在床头柜上,望着它默哀了半分钟,然后下床,从行囊中翻出圈透明胶带,将电话机上的裂痕粘上。
毁坏别人财物是要赔钱的的。许正突然想起某个朋友说的话。当初他们在一起讨论初恋情人。许正说,人生最大的遗憾是没上自己的初恋情人。朋友表示反对,并说,人生最大的遗憾是在多年以后上了自己的初恋情人。
观点针锋相对,自然得靠事实说话。
朋友说,那个城市有一条街全都是他们那出来的女人。村帮村,户帮户,小姨帮大姑。他黑灯瞎火地摸过去,嫖完自己的初恋情人。最后吐得一塌糊涂。
许正记得当时自己说没这么夸张吧。现在想想,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这个世界又会有多大?一个圆圈罢了。小学生都知道地球是圆的。许正笑起来,无声地笑,眼泪慢慢滑出眼角。

5

我给你讲个故事。
那年地震,房子倒了许多,歪歪仄仄的。那时,他们新婚不久。他是驻扎在当地的军官,她是小学老师。他们摆酒时,军营里喜翻了天,当兵的娶老婆不容易啊。小兵们看着红艳艳的她,口水馋得足有三尺长。
地震很凶猛,死了不少人,天气又热,许多水源都被污染。为保证居民的活命水,他被派去当地水厂驻扎。尽管离水厂不远便是她的学校,他没有擅离职守一步。第三天,她被他手下的兵从废墟中扛来。兵把她放在水池边。围绕在水池边上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人群里面是一圈紧握钢枪的士兵。
渴。大家的眼睛都盯着眼前这汪清亮的水,但没有人敢向前迈出一步。兵正准备向他汇报并设法讨点水来,她却因为极度的干渴翻身滚入水池。她被士兵捞起来。她看着大步向她走来的他,理理额头湿漉漉的头发,刚想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拔枪,几乎是下意识地扣动扳机。军令如山。
轰地一声响。

这个故事刺激吗?我没编。我从一本小说中看来的。你要骂就去骂编故事的人吧。不过,这应是一个真事儿。我祖爷爷对我讲的,他的胡子真长,小时候我最爱揪那几绺胡子荡秋千。我天天逼着他给我讲故事。一开始他讲牛郎织女。一个男人抱走另一个女人的衣服,女人就肯嫁给他,两人还恩恩爱爱?为什么我在邻居小姑娘洗澡时抱走她的衣服,她会哭着嚷妈妈,她妈妈骂我流氓,我妈妈揍我耳光?我问祖爷爷。祖爷爷唬起脸说,兔崽子。
我明明是人崽子,为何要骂我兔崽子?我又不是兔年生的。我妈也不是。我很生气,足足一个星期不理祖爷爷。我要他向我道歉。他不肯。我就整天拔他的胡子。他还是不肯,我就使劲哭。我哭得可伤心了,眼泪哗哗地流,河里的鱼翻着白肚子浮起一大片。我就整天吃鱼。吃到后来,我就忘掉了这件事,与祖爷爷重归于好。

小时候不懂事,现在总算想明白了。那个牛郎明明是色狼嘛。知道现在为何要将为女人提供性服务的男同志称之为“牛郎”吗?这里是有文化渊源的。虽说野鸡配色狼蛮压韵,但好歹人家也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公主身份,即“神女”是也。人家在工作闲暇,做做运动,舒展筋骨,也属正常。你别笑。你笑了,你就是我同党、帮凶,要被砍头。“神女”就是妓女?我可没这样说。你这是对神的诬蔑,当心被拔舌根。你别吐舌头。贝壳,说真话,你吐舌头时完全像一只狗,一条发了情的俊俏的小母狗。

言归正传,没多久,祖爷爷把肚子里那些陈年积货倒差不多了。有一天,他抽着烟,坐在月牙状的门槛上,仰起头,嘴角往下淌口水。天空藏青,阳光干干净净,白云飘动,像一只只淘气的小狗。我学祖爷爷的样坐在门槛上,坐了一会儿,汪汪地叫出声。祖爷爷诧异了,怎么了?我说,天上跑的这些狗真漂亮。祖爷爷说,那不是狗,是一张张脸。祖爷爷伸手对着天空指指点点,最后,他指着一朵特别漂亮的云,说,这是你祖奶奶。我说,祖奶奶不是在桌上供着么?祖爷爷说,那是你第二个奶奶。祖爷爷讲完这个故事后,我就一蹦三跳去捉蜻蜓了。等到我从外面回来,祖爷爷已经死得僵硬。我本来打算哭,可爷爷说,祖爷爷这是无疾而终,得当喜事办,不准哭。我只好不哭了,我把蜻蜓的翅膀下来偷偷塞入祖爷爷的口袋,我希望祖爷爷能长出一双翅膀,飞到祖奶奶身边,帮我从天上抓几只漂亮的狗来。

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
还有什么比那几只臆想中的狗更为诱人?祖爷爷也是这样的,所以他能毫不犹豫地亲手杀死了他的女人,尽管这种行为是为了让大多数人能活下去,或者说,他是一个合格的军人,是一台不折不扣的执行命令的杀人机器。祖爷爷并没有殉情而死。活着的人当然要想方设法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日子是过的,不是用来享受的。所谓恩爱,在它深处的是一定是背叛与离弃。

你别说我看不见美好。别说《泰坦尼克》号的杰克。那是影片。人们总是求索他们所得不到的。好莱坞影片之所以会击败洞悉人性细微处的法国影片,征服全世界,是因为它给了人们在现实中不能拥有的结局。它是假的,但人们情愿相信它是真的,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有活下去的勇气。
罗丝真的爱杰克吗?丫挺的为何不跳入冰水,让杰克爬上木筏?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何况女人的皮下脂肪本来就厚,她又肥,若两人互相调个位置,说不定真能坚持到救生艇划来。
一对真正相爱的人在绝境中只会一块死去。自己苟活下去,老了,再往大海里“海洋之星”,扔得越多,就越虚伪与矫情。这世上本无美好,你说花是美的,天空是晴朗的,但请相信,这些“美”与“晴朗”与人无关,它们只是人们在自作多情的时候所臆想出来的单词。
我是神经病。我本来就是。

6

人心险恶,竟至于斯。
中国人确实一向最善于以恶意来揣摩别人。善比起历史这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还不如。人善被人“骑”。现在的人都很文明,不说“操”,改说“骑”了。至于公道自在人心,那也得辩证得看,一分为二地看。导师不是早就颁下玉旨,凡事都得讲点辩证法吗?牙齿缝间冒着冷气。这些飘浮在空气中的不痛不痒的话,恍若一头来自洪荒的老饕,贪婪地咀嚼着人的血与肉。

无常与常皆为虚妄,若能看破虚妄,或许你当能无所执着。
无所执,无所碍。可惜这只是刹那菩提。况且便是此一刹那,镜子里也没有你,只有一具污秽的肉体。

忘了是谁说的――肉体是灵魂的监狱。
真的挣不脱这个臭皮囊。难道非得去死?死是惟一解脱的途径么?只能是解脱,并不存在对抗。周星驰式的对无聊的解构与反讽只会制造出一个更大的无聊。无聊,世界的真正面目。

你低低地呻吟,一盏盏灯火在夜色中呻吟。光明极小,黑暗极大,但几乎所有的人都都忽略了这个显而易见的常识,说什么黑夜追逐着白天又被另一群白天所追逐。错了,错了,全他妈的错了。
光明从来就是黑暗的食物。
有一种动物,很聪明,他们在捕食时,总是会留下一些不吃。
人也很聪明,会在笼子里养鸡。

屋子里漫着甜腥味。你咒骂着,起身,飞腿,将鞋底印在雪白的墙壁上。这味道来自哪里?你找了很久,终于发现它竟然是来源于头顶的灯泡。它就这样孤伶伶地吊在天花板的中间,吐出长长的舌头,并冲你挤眉弄眼。川端康成、海明威、伍尔芙、还有那个格外焦急的茨威格……想想也有趣。消灭一具肉体的方法竟然如此丰富多彩,这真是一个莫大的诱惑。你的影子咯咯地乐了。
你听见咔嚓一声。
有东西断了。

一片死寂。微蓝色的天幕洒下一颗颗尘土。
没有阳光,月亮是个问号。没有歌声,对面矮房子的屋脊上有一只黑猫。
街上,有老人弯腰驼背的咳嗽声。他赶着去干什么?他摔倒了,像坐在滑梯上的孩子,一下子就四脚朝天。可惜他只能是在摔倒时像一个孩子,他再也无法灵巧敏捷地翻过身。他老了,老得必须去承受一切恶毒的诅咒。所以,那些正向他投掷石子的孩子,一起在街道上疯狂地笑,飞快地跑。

你望着他们。小人猖狂。这世上的小人太多。
你想拼却一腔热血找他们理论清楚,他们消失了,平空不见。你挥出的拳头理所当然成为暴戾,又或是做秀,等你无奈地垂下手臂,他们出现了。趁你没留神,一把拽出你的裤腰带。你裸着下身,大街上满是冰凉的风,它们捋着你丑陋的生殖器,兴高采烈。你已经侮辱了公众,会遭报应,被天打雷劈,会有人来收拾你这个丫挺的。四周撒满图丁一般大小的嘻笑声。你突然看见两块发了臭的口香糖,一块粘在鞋底,一块正粘在脸上。你在火速赶来的警察面前手足无措。你无法解释。你说,这不是我干的。你说,这根鸡巴是我的。
你闭上嘴。你乖乖地低下头。你看见威严的警察大盖帽上闪亮的徽章。你给了自己一个嘴巴。你老了,打自己嘴巴的力度显然太轻,不够份量。所以,你脸上又挨了几记极为响亮的大嘴巴。你的嘴咧在半空中,你冲着满空的星星笑。你说,太君,我该死,我的良民证被人偷去擦了屁股。

你想做个好人。但你已经没资格了。你太老了。古董越老越值钱,人的骨头越老就越让人恶心。你愣愣地站着,一直等到警察叔叔走远,这才满面狰狞。你说,我呸。你呸的是自己。你拎起裤子继续往前走。你从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走到巷角,一个乡下小女孩突然拦在你面前,大声说,“喂,你的屁股眼出血了。”你回过头,裤子上有一道划痕,屁股上也有一道划痕,正密密地往外面渗着血珠,这应该是用“飞鹰”剃须刀片划破的吧。你愤怒了,说,“操,我知道,我喜欢,我选择,我自由。”

她说得很难听。她确实正用手指着你流血的屁股。她的脸真黑,声音真大,你都想冲过去,勒住她的脖子,五根指头用力一掐,就像小时候摁死只可恶的苍蝇般。这个没教养的乡巴佬。你在肚子里恶狠狠骂道,手往屁股上摸去。凉嗖嗖的风再一次闯入你的裤裆,裤管鼓起,里面放十只老鼠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你吃惊地望着自己的手,满手鲜血,手上还有一些褐黄色的颗粒,这或许是昨天没有揩净的粪便。还能喋喋不休什么?生活的经验及惨痛的教训随时都有可能成为今天的陷阱。这是一个悖论。你难道还没明白过来?你真蠢,蠢得连在这个小姑娘面前嚎啕痛哭的勇气也没有了。你仇恨地看着她。她很干净,你却卑污。你朝自己的生殖器上吐出一口唾沫。你说,我是动物。没有人再理会你。你坐在自己的影子里孤独地数着自己的鼻毛。一根二根三根四根五根六根,一二三四五六七,马兰开花二十一,你小声地唱,大声地唱,憋足气唱,扯起嗓子唱,你将头埋进裤裆里唱,你把脑袋砸向墙壁上唱。你唱得涕泪纵横,你唱得桃花纷飞。你说,官人,我还想要。动物的同义词是什么?是畜生。
你对着青翠的天空高喊一声,我是畜生。

心已渐若死灰。
骨头散了架,碎了,变成一堆堆有毒的粉末。你身体发麻,四肢瘫软,心底空空荡荡,舌苔上却像搁着一片“黄连素”。细胞涨得难受得紧,好像有个声音正在里面飞速旋转,要将其撑裂,而裂痕已在每一根神经末梢上慢慢凸现。喉头是甜的,耳朵嗡嗡响,手指始终处于不可抑止的颤栗中。墙壁上的阴影在缓缓蠕动,但窗外并没有月光。一切物体皆被夜色抹去形状与色彩,只留下一下比一下更为急促的喘息声。这应该是自己的声音。为何听起来却似一只受伤的野兽?只能苦笑,手足冰凉。

讲真话。你的视线在房间里茫然打转,落在某处,停住。舌尖犹豫地向上,顶住上颚,轻轻放下。吸气,吐出。嘴再张成O形。气流涌出口腔,房间里响起了一个迟钝的声音。“讲――真――话。”现在,也许只剩下它能拯救你的灵魂。血从鼻子里淌出,爬过人中,来到嘴唇上,咸的,也是温热的,用不着开灯,它的颜色一定是鲜红的。死,就是这么一回事么?可惜这与死无关,天气干燥,流些鼻血应属正常。你闭上眼,感觉到干涩的眼眶里终于多出几颗泪水。前额处却突然浮现出一个十字架。

“横的是宇宙,竖的是时间。它们因为无限而永恒而虚无。‘无’,在永恒左右栖居的两个“无”字,不仅建构了一切,同时也摧毁了一切的意义。”你翘起嘴角。用不着看镜子,你心知肚明自己脸上的表情在别人眼里意味着什么。可别人又是什么?杯子里的酒?落日下的旗?服饰店里的名牌衬衣?一盒冒着冷气的冰淇淋?向这个世界吐口水,等口水落回自己脸上后,再对自己说一声对不起。只能是这样了。这个世界不会对谁说“对不起”,不管他付出多少努力。所谓“天降大任于斯人”之类的混账话只是一些精心熬制成的海洛英,它们惟一的目的就是制造幻觉。对了,就是这个词――“幻觉”――你自始至终便活在幻觉中。你以为幻觉毕竟给出了希望,可你忘了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因为希望坠地时的加速度,一根一斤重的木棍能轻而易举地砸破一个十斤重的头颅,所以做人,还是没有希望的好。是这样吗?

头颅里有着一阵阵隐隐约约的歌声。是谁在你脑海里歌唱?你看不见自己。自己是谁?他为何不经允许便擅自闯入?又为什么有这个能力闯入得了?难道你在他面前根本就是什么也不是,所以他抬抬腿也就进来了?
越来越冷。你默默地凝视着镜子。镜子里有你曾经以为的道理,这些道理如同冰窖一口。小时候趴在上面往下看,浑然不惧,反而得意洋洋冰面上残破的影子。如今年岁大了,才渐晓得这寒的滋味不好挨。你掉下眼泪。你真的老了。老而不死是为贼。你可不想从这个世上带走任何一点不属于你的东西。只是什么是属于你的?钱是银行的。名是别人眼睛里的。姓名是父母取的。你的手指头,你的头发,你的嘴唇,你的肩膀,这诸多“你的”皆是别人在某个时候要用的。你没有权利拒绝被使用,你若胆敢拒绝,你就连畜生也不如。
畜生也晓得要把自己的尸体贡献给人的舌头与胃。

你冷冷地笑。你注视着黑夜,注视着沮丧、愤怒、厌倦、绝望。
你要讲真话,从现在开始。
你都有些儿急不可耐了。

7

事情应该从哪里开始叙述?
它们的脸庞看起来皆是一般居心叵测。许正开始拨贝壳的手机,始终是对方已关机。她要从他的世界消失了。许正起身,穿好鞋袜,走到门口,想起什么,从床底的行李箱内拽出公文包,在夹袋里翻出贝壳的相片,相片上有几道血迹。他端详了一会儿,在她脸上吧唧亲了口,将相片塞入那张裹着枕头的被子,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让她最后一次独守空房吧。
感觉真爽。

2004-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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