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

唐生

　　今年冬天仿佛格外寒冷。昨天夜里梅庄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三场雪。我躺在床上从洞开的窗户望出去，外面白茫茫一片。如果不是雪地上几串凌乱的脚印，我想我的神经会出问题。覆盖着积雪的原野让我感到厌倦，不知时间过去多久，我再一次进入了梦乡。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黄昏已然降临梅庄。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
　　我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一股要命的冷空气从我的毛孔钻进了身体，冰凉的感觉迅速传递到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我打了个哆嗦，披上薄薄的破棉被下了床。该写点什么了，我对自己说。
　　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能写出点什么像样的东西了，而我到梅庄住下就是为了写点什么。这要命的冬天几乎把主宰我写作的所有脑细胞统统冻结起来，我想不出自己到底能写点什么。眼下的饥寒叫我不得不写点什么。我知道，如果写不出点像样的东西并把它卖掉，我很可能过不了这个寒冷的冬季。我将颤抖着的手探入铺在床板上的竹席底下，摸到我的五十二块八毛钱。假如将这些钱用来买馒头，能买一百三十二个；假如每天两顿每顿两个，能吃三十三天。我真该写点什么了，我再一次告诉自己。
　　
　　我住在一个被叫做“梅庄”的地方。在地图上找不到这个地方，它小得可怜。前些时候，我搬到梅庄住了下来。我原以为离开喧嚣的城市之后可以完成一篇史诗般的作品，可现在这篇史诗还没能开头。梅庄的人是很有些冷漠的，这主要表现在他们从来不同情我这个外乡人。我相信肯定有人知道我成天只用四个馒头充饥，而且从来不吃菜。为了让人知道我的窘迫，我每天都在卖馒头那家肮脏的小饭馆里坐着要一碗白开水就着馒头吃，终于有一天有人问了我这样一句话：“你怎么每天都只吃馒头啊？”当我可怜巴巴地说我快没钱了的时候那人已经走远了。就连卖馒头那位老板娘也总是用厌恶的眼光打量我，好像我吃了馒头从没付过钱似的——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赖过帐，顶多白喝了一碗开水而已。
　　接下来我该写点什么呢？我发现自己在梅庄这地方完全写不出来什么东西，更别提像样一点的了。我想也许是因为真实的事情让我感慨万千，在感慨中我将文字的灵动性全然毁灭了，那么……虚构吧。
　　
　　○李大娘进城
　　李大娘是个老太婆这一点没有人不相信。她不但是个老太婆，而且是个农村老太婆。（事实上这句话我可以描述为“李大娘是个农村老太婆”，读者，请原谅一个每天只能吃四个馒头的穷人无可奈何的罗嗦与唠叨吧。）
　　李大娘进城那天天气不算好也不算太坏。来这个城市之前，李大娘在心中构想着城市的种种，但依然没有想到城市居然如此之大，而且超乎她想象般的热闹。“这还仅仅是火车站，”李大娘的儿子（她儿子的名字是两个字，而“李大娘的儿子”是五个字）说，“市中心比这里热闹多了。我的家就在市中心。当然了，妈，以后那里也是您老人家的家了。”李大娘心里想着儿子真孝顺，她的心也开始突突的跳了起来。李大娘突然想到除了和死去的老伴初次见面的时候有这么兴奋之外，她似乎从来没有如此激动过。总之，李大娘很为进城兴奋了一段时间。
　　李大娘的儿子在一家大公司上班，每天忙得要命，跑上跑下，晚上总是很晚才回家，浑身上下还带着酒气。李大娘的儿媳情况更糟，而且她的浓妆艳抹总让李大娘觉得心里不舒服。总之，李大娘在兴奋过后开始觉得一切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故事完了，这不是个好故事。
　　
　　○请客
　　公司决定提升大刚为业务部主管，原因是大刚在过去的一年里业绩斐然。得知这个消息的大刚高兴得要命。告诉大刚这个消息的小周说：“主管，今晚你得请我们业务部的所有同事撮一顿。”“没问题，”大刚说，“去哪撮？”“去凤凰台吧，”小周的脸上流露出向往的神色，“主管，我们可从来没去过那么高级的地方呢。”大刚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但正沉浸于幸福的幻想之中的小周并没有发现大刚脸色的变化。大刚想了想，咬了咬牙说：“好吧，就这么定了。”
　　据说凤凰台的夜生活是整个城市最有趣味的，这不仅仅体现在其高档的饮食文化上，更能体现它多姿多彩的夜生活的地方，在于源远流长的文化气息。一块记述凤凰台历史的牌匾告诉消费者，自唐以降，这里就曾有过无数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光临过。牌匾上镌刻着一首唐诗为证：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另外还有一首宋词，词牌名为《凤凰台上忆吹萧》：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者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唐诗宋词不是我描述的主题，看来这也不是个好故事。这是个好故事吗？
　　
　　○偶遇老顾
　　
　　老顾是我的大学同学，住同一个宿舍，但我忘了他叫顾什么，现在大家都叫他老顾。半年前他给了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顾总”，我清楚记得他姓顾恍惚记得他不名总。那么，就称呼他老顾吧。
　　念大学的时候老顾和我关系相当好，但毕业以后就没怎么联系了。后来听说老顾有了一家自己的公司，而我，还是在毕业时候就职那家公司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小职员。
　　半年前我和妻子在一家超市里偶然间碰到搂着一位年轻女子的老顾。看上去他的确发大财了，他的派头让我不敢抬着头去看他。尽管我低着头，最后还是叫他给认了出来。当他问及我的近况时我的脸扑通一下红得很彻底。“怎么？”老顾显然很善于察言观色，“现状让你不满意？”我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老顾理了理头发说：“还记得我们大学时候穿的是同一条裤子吗？”我刚想点头，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老顾说：“你不用这样。你是我老顾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在你困难的时候我不帮你谁帮你？”我依旧摇了摇头。老顾打趣地说：“你这个人怎么和当年一样固执呀？”我尴尬地笑了笑。老顾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一张名片。
　　
　　这个故事看上去挺完整，但情节过于简单，依然不是一个好故事。我写不出来好故事，但是，我就快断粮了。看着洞开的窗户外泛着寒光的星星，我问自己，怎么办？片刻，我对自己下了最后通牒：今晚一定得写出点什么来，哪怕是虚构，也得虚构出一个像样一点的故事。
　　我披上破烂的军大衣，带上纸笔和钱出了门。此刻的我又冷又饿，我得去卖馒头的那家小饭馆，那里有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等着我，还有热气腾腾的馒头。要写点什么，如果不付出点什么，恐怕难以做到。我揣上纸笔和钱出了门。
　　出门往左踏上积雪的小径，我很努力地用脚掌吸附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前行。好不容易走完了小径，我放松了紧绷的神经，踩在了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小饭馆就在前面亮着灯的地方。看到它的存在，我的心里感到格外愉快。
　　小饭馆的老板娘头发有些凌乱。我向她要了三个馒头。我知道，必须得多付出一点，或者干脆破釜沉舟。馒头并不是想象中那样冒着热气。冷冰冰的硬馒头嚼得我的腮帮子疲倦不堪。“你可以把馒头放在火盆边烤一烤再吃，”老板娘说，“我给你倒一碗白开水，喝完了告诉我一声，我再给你倒。”我不解地看着突然变得无比热情的老板娘，一股暖流适时游遍全身。
　　我把剩下的两个馒头放在火盆边沿，将纸摊在膝盖上，取出笔准备重新虚构一个像样点的故事。
　　
　　○寂寞
　　
　　她是个寂寞的老太婆。每天她的儿子和儿媳出门上班，就将她一个人撇在家里，没有人陪她说话，陪她说话的老伴已经死去很多年。
　　有一天上午，她扔了一条裤子到楼下的阳台上。她顺理成章的跑到楼下敲门。开门的是个头发花白的干瘪老头。老头把着门打量了她很长时间才不徐不急地问：“你是谁？”老太婆回答说：“我住在你家楼上，我晾的衣服掉到你家阳台上了，你能不能让我进去捡……”老头脸上乐开了花，大开房门把老太婆让进家里。老太婆说你乐什么呢？老头说没有乐，你先坐一坐，我给你倒杯水。老太婆喝完水老头又说，我给你削一个苹果吧。老太婆吃完苹果老头又说要不你吃完午饭再回去吧……
　　
　　“原来你会写故事呀。”老板娘突然在我背后说。我回过头看着她，没有说话。老板娘继续说：“后来故事中的老太婆会怎么样呢？”
　　“她会和老头结婚。”我说。
　　“很圆满的结局，”老板娘说，“我认为你还应该让这个故事带点儿遗憾，比如你可以写老太婆和老头结婚的那天，老头心脏病突发死去了。”
　　“然后呢？”我问。
　　“老太婆因为受不了这刺激也死了。”老板娘激动地说，“你觉得这样写会不会好得多？肯定会有很多读者喜欢的。”
　　“也许你说得对。”我说，“看来这个故事我写不好，我写另外一个故事吧。”
　　“不如，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老板娘说，“是我自己的故事，绝对真实，肯定很吸引人。”
　　“好吧，”我说，“我先听听你的故事。”
　　老板娘端了根条凳坐到我对面，她脱掉鞋脱掉袜子然后一边烤着袜子一边给我讲她的故事。我总担心她袜子上的泥土会掉到我搁在火盆边沿的馒头上，于是我拾起馒头，一边嚼着有些温度的馒头一边喝着白开水一边听她讲故事。
　　
　　许多年以前，我还很年轻。那时候的我是很漂亮的。也许你不相信，一会儿讲完故事我可以给你看我以前的照片。那时候我不住梅庄，我住在城里。
　　我有一个在一家公司里做个小职员的窝囊丈夫，不过他爱我爱得发狂。你知道，男人娶了个漂亮女人做老婆总是会百般呵护的，但这是刚开头。慢慢地就不是这么回事了。男人迟早要变心的。我还是从一开始说起吧。刚开始的时候，我的丈夫让我呆在家里，什么事都不让我做。为了照顾我，他还把他妈从乡下接到了城里来。我就像一个紧锁深闺的娇小姐一样。可时间一长，我就感到非常寂寞。有一天，我让我丈夫陪我出去走走。在一家超市里，我们碰到了他大学时候关系最好的朋友。他的老朋友是一家公司的老总呢，可有钱了。那位老总给了我丈夫一张名片，临走时还对我丈夫说：“你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吧，我一定会帮你的。”
　　回家以后，我丈夫把名片扔在卧室的床头柜上。过了两天，我丈夫几乎忘了那位能把他从穷人变成富翁的朋友，但我一直念念不忘。两天以后我给那位朋友去了电话，希望他能为我安排一个合适的工作。我的要求合情合理。你想想，我的丈夫不要他帮忙那是因为不好意思，我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那位朋友很爽快的答应了我并告诉我第二天就可以去他的公司上班。
　　第二天我刻意打扮了一番，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凤凰台宾馆。那是一家五星级宾馆呢。以前我只是在经过凤凰台宾馆大门外的时候羡慕地偷偷看过几眼大门内的情形，而现在，身为那家宾馆总经理的那位朋友让我轻而易举地踏进了凤凰台宾馆的大门。当时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那天发生的事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不过现在我得告诉你，否则你无法把这个故事写得完整。那天我兴奋地跟在那位朋友身后走进了他的豪华办公室。他关上房门之后对我说：“你真漂亮，那天我在超市看到你就情不自禁地爱上你了。”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吓了一跳，当我脸色惨白地看着他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掏出一叠厚厚的钞票时，我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钱。那天我躺在床上一边数着钞票一边享受着暴风雨的快感。我想那可能是我这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后来我就在那家宾馆里上班了。我的工作就是陪男人喝酒啊聊天啊以及做那种事啊什么的，直到有一天，我丈夫也到凤凰台来找乐子，我才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你说说看，这男人是不是不管多爱你，都总是会有变心的一天？我真没想到一向爱我爱得发狂的他竟然会到凤凰台来找乐子……
　　“后来呢？”我说。
　　“后来当然是他和我打了起来，因为我让他在同事面前很没面子嘛，他恼羞成怒，”老板娘说，“所以我打不过他。不过也算他倒霉，因为我顺手抓住了一把锋利的水果刀。那把水果刀插进了他的肚子。最后他死了。”
　　“他的母亲怎么样了？”
　　“他的母亲嫁给楼下那位和我丈夫一样倒霉的老头，在结婚当天因为心脏病突发死了。我丈夫的母亲不久后也死了，可能是受不了接二连三的刺激吧。”
　　“你因为杀了人所以躲到梅庄来了？”我问。
　　“不，我虽然杀了人，但那是误杀，而且我也坐了几年牢，所以我根本不需要躲。从监狱出来以后我觉得自己在城里难以生存下去，就来梅庄开了这家小饭馆。”说完，老板娘走进里屋拿了一本相册出来。她一边把年轻时候的照片翻给我看一边问我：“你看看，我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很漂亮？”
　　照片上是一个梦一般的女子，确实很漂亮，于是我点了点头。
　　老板娘见我点头，乐不可支。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对我说：“现在，你可以写我的故事了吧？今晚你就在这儿写吧，顺便陪陪我，我今天突然觉得很寂寞。你等一会儿，我再去给你倒碗白开水，饿了我可以做饭给你吃。”
　　我咽了咽口水，站起身来，离开了温暖的火盆。当天夜里，我告别了梅庄。

文沁可人

“昨天夜里梅庄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三场雪。我躺在床上从洞开的窗户望出去，外面白茫茫一片。”这一句话我有点疑问，似乎不合物理。如果窗户能洞开，说明天气还不怎么冷吧？何况人还睡在床上，并没给冻着。如果天气暖的可以开窗，那么窗外的雪当化掉了，怎么会白茫茫的一片呢？
小说写的很用心。想法不错，开始的三个头一方面可以说是讲叙者的故事，另一方面也是社会的一个小缩影，最后各不相连的故事又由另外一个人给连了起来，－－人世间总是在不断的重复中渡过。就是每一个故事都写的太单薄了。

唐生

文沁，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下雪不冷化雪冷；当然，这并不等于说下雪的天气就不冷，事实上文中也提到“我”冷得要命。至于窗户洞开，那是因为窗户上根本就没有玻璃。我之所以没有说明“我”是住在一间废弃的房屋里是因为“我”住什么地方对本文的叙述没有太大的作用，只要你看到“我”冷就成，呵呵

在我的想法中，前面的那个片断单薄一些可能稍微好点儿，如果第一个故事就叙述得很到位了，“我”还有必要继续写第二个吗？故事就不可能按照我原来的想法发展，最后也没有串在一起的故事了。

文沁，感谢你的认真阅读和回复：）

文沁可人

关于雪我仅听说过那话,还每年都有几个月的时间去体验.我们 这里今冬已经下过N场雪了呢.
窗户上没有玻璃怎么能叫洞开呢?洞开是大开的意思啊.用个别的词我就不会误会.其实你在小说一开始的时候应该描述一下.我说的单薄不是指故事简单而是指缺少立体感,也就是说缺肉.

郭天一

文沁可人专能从鸡蛋里挑骨头。
反正我的文章已经被他骂得一文不值了，我看你也就忍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