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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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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直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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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2:5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冒险

　时针停止在十三点一刻,午后的懒猫洗着脸,将身子卷成一团,眯着眼睛躺在阳台上.它时不时的挠一下身子,试图驱走身上的跳蚤,跳蚤们可不买帐,它们欢快地在猫的身上翩翩起舞,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最后猫也烦了,索性不管让他们跳去了.这午后的阳光,着实让懒猫不想动,它瞟了一眼阳光射出的地方,自顾自的睡去了.跳蚤们也累了,它们依偎着倒在猫洁白的绒毛下,在那个被烤得暖暖的身体上,甜甜的睡着了.蚂蚁们可没有闲下,它们成群结队地在窗檐下走过,悄悄地将饭桌上残留的食物搬走.它们的家在墙角的一个小洞里,而此时,在那个只有针孔大的洞里,有无数个生命,在等待着美味的午餐.苍蝇也来光顾了,它在屋里盘旋,发出令人厌恶的声音.它的目的地是餐桌,它在等待机会降落.盘旋了一阵,它终于决定降落了,或许是发现了目标.它盘旋着从天而降,忽然听见"啪"的一声,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划破午后的宁静.猫抬起头,一脸迷惑的东张西望.女人盯着苍蝇拍上粉身碎骨的苍蝇,叹了口气,将它的尸体抖进了垃圾桶.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猫眯着眼睛睡去了,窗檐下的蚂蚁井然有序地搬运着食物,垃圾桶里死去的苍蝇飘了出来,朝着太阳的方向飞去了.
女人收拾着桌子,将残留的食物抹进垃圾桶,把碗筷叠在一起,连同锅子一起放在水池里.女人捞起袖子,打开了水龙头.等到水流没过碗的时候,女人开始用丝瓜胫洗刷它们.它们油腻,肮脏,污浊,像一个个顽皮的刚踢完球回家的孩子.女人的手很快变得油腻起来,她不安地看着手指,轻轻地揉了揉,令人不快的知觉填充了她的大脑.她努力地排斥,但反而不自觉陷得更深,像一个被恋人强吻的少女,虽然挣扎着反抗,但却陷入了更危险更疯狂的甜蜜.
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幻想着自己是个美丽纯洁的白雪公主,白马王子会骑着漂亮的骏马在门前等她,王子像绅士那样亲吻她的手,将她轻轻地扶上马背,带她去看日出,看花火,看大海,看星星月亮.她依偎在他身旁,注视他的面容,倾听他的声音,感觉他的呼吸.这个梦她做了很久,直到有一天,他和一个男人躺在洁白的床上,她看着身旁熟睡的男人,不停的问自己:"我真的爱他吗?\'\'她清晰的记得,那一天早晨的阳光很明媚,并且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她看着自己洁白的身体,不觉有一种失落感---她丢失了她的梦,白马王子被她亲手杀死了.
女人洗好碗筷,将它们整齐地摆放到碗橱里.女人又看了看她的手,虽然年轻,但已经有了衰老的痕迹.她又跑到水池边,拿起肥皂使劲地搓手,然后放到清水下,将那些痕迹都冲洗掉.她看着不远处看电视的男人,那个男人悠闲地躺在床上,抽着烟,手中的摇控器被他按来按去.
那个男人陪她度过了二十五岁的生日.那天,男人要她许个愿,女人就许了.男人问她许了什么,女人不说,男人不依偏要知道,女人就说了,说她想永远二十五岁,男人生气了,女人问怎么了,男人说你为什么不许愿永远爱我,女人说这个太沉重,她许不了,男人更生气了,说如果换成他的话一定会许.女人沉默了,男人也沉默了.
女人二十五岁的生日,没有鲜花和掌声,只有二十五根被熄灭的蜡烛,冒着醉人的余烟.
女人将花瓶中已经枯萎的白兰花拿出,又放进新的.她喜欢白兰花,喜欢它洁白的花瓣,青绿色的根,还有淡雅的香气.她习惯性地摸了一下花瓣,然后将鼻子凑过去闻了闻,心满意足的深吸了一口气.整个房间,也开始弥漫起白兰花的香味来.
"本市明天晴转多云,时有小到中雨,偏西风.明天凌晨到夜里最高温度25摄氏度,最低温度19摄氏度.天气预报播送完了,谢谢收看.\'\'
"啪!\'\'换台.
女人端坐在离男人不远的椅子上,拿起一本书.女人是喜欢看书的.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自闭的她总是在腋下夹一本书,穿过狭长阴暗的宿舍走廊,去自习教室看书.她不和任何人说话,只是一个人默默地走.路灯照亮她的脸庞,她扬着头走过鹅卵石铺成的路,显得十分骄傲,因为腋下的书显示了她的身份和与众不同.那段时间,书成了她最亲密的朋友,她读克鲁亚克的<<达摩流浪者>>,想象着自己在云雾缭绕的山峰上打坐悟道;读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为爱斯梅拉达的死感到悲哀,被卡西莫多的真诚感动,也憎恨克洛德的狡诈,弗比斯的薄情;她还读卡夫卡,加谬,黑格尔,尼采的书,那些东西让她太沉重,她感到自己仿佛已经有了两千岁,而不仅仅是二十岁.那时女人尤其喜欢诗歌,她常常在温黄的灯光下泡一杯茶,读扎加耶夫斯基的诗:她在暗处写字/在绝望的驱使下写字/这些字像慧星的尾巴一样沉重/她在暗处写字/只有壁上挂钟的呻吟/才打破了这里的寂静/她在暗处写字/她把头低到纸上的时候/这些字也仿佛昏昏欲睡/她在暗处写字/她很懂得这个并不年轻的女人/就像懂得自己的年轻那样/夜晚对她表示怜悯/城市清晨笼罩着玫瑰手指的朝霞/出现了一座灰白色的监狱/她又睡着了/但又被黑鸟唤醒/哀怨和歌唱永无止息.
女人读着诗句,听扎加耶夫斯基在耳边低语,默默的想:"二十岁,就这样死去吧.\'\'直到那个男孩出现在她面前,腼腆的对她微笑,扇动天使的翅膀,并向她伸出了手.女人抓住了那只手,跟随着他飘了起来.他们飘越了城市和街道,工厂和大楼.地面上的行人像蚂蚁一般大小,汽车也只不过是一只只五颜六色的甲壳虫.他们在空中飞翔,跳跃,欢笑,他们翻转着游泳,像一对美丽的金鱼.他们踩着云梯而上,姿式轻盈而优雅.女人看见了阳光和天堂,它们在向她召唤,带着迷人的微笑.男孩拉着女人的手,说:"来吧,这是我们永远的家.\'\'女人听见了PATTI SMITH的声音,穿梭在云雾中,坚定而美丽.她愿意随那个男孩而去,他到哪儿,她就会跟到哪儿.成为他的一根头发,一个血管或是一个细胞.
太阳花瓣如雨点般坠落,砸在人们的脸上.太阳花枯萎了,凋谢了,阳光被浓厚的钢笔线条所掩盖.于是天黑了,山谷寂静了,冰冷的风吹在PATTI SMITH的脸上,她正在吟唱那首<<关于一个男孩>>:"转个方向/他已经走了/去呼吸一种空气/能超越他自己的/开始聪明/超越自身/投入梦想/梦想本身/关于一个男孩/超越一切/关于一个男孩/超越这一切/从森林开始/从泡沫开始/从田原开始/他曾经知道/朝河流走去/双倍的祝福/进入旅馆/如此快乐/有关一个男孩/超越一切/关于一个男孩/超越这一切/从混乱开始/愤怒的甜蜜/从深处开始/和凄凉的街道/转个方向/另一种平静/面对伟大的空虚......\'\'
男孩消失了,依然带着腼腆的微笑.女人试图触摸他的身体,但已经不存在了,从指尖划过的,只是空气.只有空气里还残留着他的余味,坚强的证明着那个男孩曾经存在过.女人努力想想起他的模样,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那个男孩,像一阵轻烟,一转眼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女人丢开手中的书,径直走到男人的面前.她从男人手中夺过遥控器,"啪\'\'的将电视关掉.
男人一脸迷惑的看着她,说:"你怎么了?\'\'
"你一点也不关心我.\'\'
男人拉住女人的手,让她坐到床边.男人坐起身,一只手搭在女人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轻轻握住女人的手.
"怎么了?\'\'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好像和一块木头生活在一起.\'\'
沉默了一会儿,男人突然用一种失去光泽的眼神盯着女人:"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女人看着男人的眼睛,她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深蓝色的光芒,仿佛那个男孩,在午后的阳光下为她吟颂诗歌时的眼神,神秘而忧郁.她忽然有一种恐惧感,那种感觉在她身体里滋长,变异,并且像直流电似的触动她的身体,让她的每一个毛孔都不得安宁.
他们都沉默了.男人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点燃了一支烟,默默的抽了起来.烟雾从他的鼻子和嘴里吐了出来,在房间里弥漫开.渐渐地空气中弥漫起烟草燃烧和白兰花混合的奇怪气味.
男人将烟拿起,放到嘴里,又放下.他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像张开翅膀的乌鸦,午后洗脸的猫.他不明白这午后的阳光什么时候会消失,就像他不知道这个动作会重复到什么时候.窗檐下的蚂蚁已经将食物搬回了家,在那儿,它们将享受一顿美味的午餐;猫和跳蚤还在熟睡着;苍蝇在底空盘旋,准备尝试一次冒险的着陆.这个午后,像往常一样平静,且经过后也不会被任何人记起.
"我恨你.\'\'女人咬紧了嘴唇.
声音不高不低,像一道光线,划过黑夜的沼泽.
"我也恨你.\'\'男人说.
他们拥抱在一起,热烈的接吻.两对嘴唇狠狠地贴在一起,像两片干枯的树叶,在各自的树枝上,做着整个下午的春梦.

公交车缓缓地停下来,男人和女人下了车.他们蹲在站台旁,默默的抽烟.一个小男孩骑着破旧的凤凰牌自行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吹着口哨.远处绿色的田野,一直延伸到天边.男人起身走进站台旁的小卖部,不一会儿拿着两瓶矿泉水走了出来.他递给女人一瓶,女人接过来并打开了它.
"走走吧.\'\'男人对女人说.
"恩.\'\'
男人拉着女人的手,在青绿色的田野里走着,毫无方向,毫无目的.空气中散布着苦艾和乔麦的气味.太阳从一片狭长的云底下宁静的浮出来,发出清爽的光辉.舒展着的白云上面的细边,发出像小蛇一般的闪光,那闪光好像炼过的银子.许多有柔软的白色的,金灰色的,远而高的云块,好像许多岛屿,散布在无边的泛滥的河流中,周围环绕着纯青色的,极其青澈的支流,它们停流在原地,差不多一动也不动;在远处靠近天际的地方,这些云块紧挨在一起, 它们的身子也像天空一样是巍蓝色的,因为浸透了光和热.
女人的手异常的冰冷,男人好像握着一块冰块似的.他想让这个女人温暖,从头到脚都温暖起来.他紧紧握住女人的手,将他的热量一点一点的传递给女人.
女人长的很美,她有一双幽深而清澈的眼睛,细长的眉毛,红润的小嘴.她的皮肤很白,好像一直浸泡在水里似的.女人拥有最迷人的微笑,他依然清晰的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女人坐在公交车上向他微笑地招手,阳光斜斜的射进来,在他的脸上舒展开,好像贴上了一层金色.迷人的散发着迷迭香和欧芹味道的金色.他感到自己内心深处的阴霾在不经意间被驱散,一颗年轻而孤独的心被另一颗年轻而孤独的心所召唤,那是来自天堂的神圣的召唤.他愿意在这一刻死去,带着对她美丽微笑的回忆,飞向遥远的天堂.
在不知不觉中,他们走出了散布苦艾和荞麦气味的田野,却又走入了荒原.在这里,他们体验到了奇妙而痛苦的瞬间:太阳落下去又升起来,云朵飘浮不定的在蔚蓝色的天空中游走,花草长出来又很快的枯死,风驱赶着残余的时间.一切事物都瞬息万变,在毫无缘由中诞生,又在毫无缘由中湮灭.
"我们都会死的.\'\'女人无限伤感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男人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女人,不觉有些伤感--他突然想起了米兰.昆德拉的一句话:一个人可以在爱人在场时,因怀念他而痛苦,假如他隐约看到了爱人会不在的将来;爱人的死亡,虽然还看不见,却已经可以感知.
"如果我先死,你一定要来参加我的葬礼,并在墓前放上一株百里香.\'\'
"恩.如果我先死,你也一样.\'\'
这时,翻滚的黑云代替了原先的白色,它们融合在一起,像滴在卫生纸上的黑色墨水,迅速的蔓延开,并开始向地面压了下来.风肆虐地吹过荒原,将这里仅存的一点生气赶走.太阳失去了光泽,黯淡地躲到了黑云里,光线也随之消失.一道闪电在远处垂直落下,像黑色画布上的一道白光,让人胆颤心惊.黑暗在无情地吞噬这里的一切.男人和女人仿佛至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里一切的和谐被绝望的摧残,带之而来的是对生命本身的极端的质疑和恐惧.他们带着恐惧前行,不知道前面等待着他们的是更恐怖的情境还是疲倦的解脱.他们的身体仿佛裸露在培根的画中,一根根针正尖锐地刺伤并穿过他们的肌肤到达最敏感的神经.他们无处可逃,被压抑在危险灰暗的氛围中,让那种疼痛无声的被视觉所体验.
当他们走出那片被时间遗忘的荒原时,已经是黄昏了.他们决定坐下来,因为已经没有路可走了---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传说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的时候,会看到绿光.而看到绿光的人,会得到幸福.\'\'女人点燃了一根烟.
"那我们就一直坐到明天,等那道绿光出现.\'\'
"如果没有呢?\'\'
"一直等下去,总有一天会有的.\'\'
天还很亮,但是在亮中已有一种看不见的衰弱宣告了白昼的结束.无浪的大海朝着一个方向,如一条平静的河流般从天际的一端向另一端流去.天暗下来了.几颗银星在他们头顶上闪耀,装点着黑色的夜空,粉红色的月亮挂在黑布上,预示着某种命运的开始和完结.海风吹过来,于是海浪也涌了上来,拍打着岩石,像一支交响乐团的演奏.夜晚的鱼游走了.
男人和女人并排坐着,等待着天边的那一道绿光.
男人看着女人的脸颊,那张脸带着被月亮的银光所笼罩的肃穆.他想象着抱住女人的身体,包括她的灵魂,思想和污垢.这个女人被他紧紧抱住,不能动弹,甚至呼吸也困难.他希望能替她呼吸,替她说话,替她做梦,替她做一切的事情.但那个女人只是坐在那儿,孤独的神秘的坐在那儿.他能触摸到女人冰冷的手指,丰满的身体,柔顺的头发,却无法感知到她的内心世界.她的身体就像是一堵墙,隔开了他.
"有时侯,我想你是一块海棉......\'\'男人说.
"我更希望是一块石头.\'\'女人说.
他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大海在轻而短促的呻吟,演奏它最后的乐章.
"你爱我吗?\'\'男人盯着海面问.
"不知道.\'\'
"你爱他吗?\'\'
"不知道.\'\'女人死死的盯着海平面,"爱是个很难说清楚的东西.\'\'
黑夜吞噬着他们.他们都在等待,等待着一个开始和一个结束.
汹涌的潮水向岸边涌了过来,像一支军队的前行,带着冰冷的热情.他们被冰冻包围,被这个看似真实的幻境所迷惑.他们触摸着寒冷和苦痛,真实地像躺在冬天温暖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的积雪蒸发成一个个微小的气泡.他们想象着明天破晓前的那一道绿光,温暖的笼罩他们的身体,并扶平他们内心深处的创伤,既使那也只是一个幻影而已.
"我爱你就意味着冒险.\'\'男人一字一句地说完这句话,起身朝大海走去.
他走向了大海的深处,看着眼前的一切变成深蓝色.他听见女人在身后喊他的名字,海水漫过了他的膝盖,腹,胸,颈,进而吞没了他的身体.他陷入了无尽的深渊,那里是更甜蜜,更深层次的睡眠.